引子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每一天我都会亲亲你,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忘记。
亲爱的小鱼,你越长越长,总有一天,再也住不下小鱼缸。我会带你到海边,让你自由。尽管你是那么开心的离开。
亲爱的小鱼,我会想你的。我会在白天一直等你,看你会不会游回来。我也会在夜里继续等待,希望早点看见你回来。
看到你回来,我会是多么地开心。我知道你也爱我,我让你自由,你却回来了。
第 1 章
十一月十八日,周六。
农历二十日。
生年喜用:丙庚辛乙。
宜:安葬,迁徙,祭祀,嫁娶。
忌:合医,穿井。
苏小鱼在皇历面前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件东西。
皇历是朱世昌年初的时候挂上的,他买,他挂,红底洒金,花团锦簇,苏小鱼家家装素淡,不搭,不过她接受,一开始不习惯,看得久了就觉得还好。
就像她接受他进入自己的生活。
男人和婚姻虽非必须,不过她是俗人,一颗白菜而已,能吃的时候就上汤,下锅,清炒,何必假装自己是颗翡翠白菜,非得熬到永垂不朽。
红底洒金的皇历,就挂在厨房边的白墙上,走出卧室就能看到,但她平时从来不在意它数字下的那些繁杂内容。
苏小鱼在外企工作,部门开会的时候好像到了联合国,身边同事走路崴脚叫的都是“OOPS”,没有皇历的生存空间。
但今天她已经在它面前驻足五分钟以上,看不懂生年喜用,更别提丙庚辛乙。
不过嫁娶两个字浅显易懂,它们提醒她今天该做些什么,朱世昌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一早出门,正在往民政局的路上,声音和那双红字一样喜气洋洋。
掬水在脸上的时候感觉奇怪,好一会才醒悟过来根本忘了用洗面乳,刷牙的时候又满嘴无味,原来连牙膏都没有挤。
奇怪的事情做了太多,出门的时候时间就很紧张,门边有直身长镜,一抬头看到自己一身黑衣,一脚套着白色的羊皮靴,另一只还在手中,竟然在大喜的日子里乌云盖雪,她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并非不满意朱世昌,事实正相反,他是苏小鱼这辈子所见过最适合成为丈夫的男人。
朱世昌博士学历,生物研究所专业人士,忠厚宽和,友善待人,热爱动物,相识以来待她一直如同待一个孩子,打开戒指盒求婚的时候额头有汗,简单的三个字说了15分钟。
这样的男人——她站在镜前看着自己,苏小鱼,你并未出类拔萃,外表皮相尚可,内里千疮百孔,现在能有朱世昌这样的男人愿意与你共度一生,真该见庙便拜,见神便谢。
民政局在林荫覆盖的小路上,单行道,出租车开到路口就停下来,苏小鱼给钱下车,阳光从树荫间隙中透下来的影子被她踩在脚下,还有半黄的落叶,边缘卷起,踩上去声音清脆。
路不是很长,又窄,往前走的时候有两对年轻男女与她擦身而过,紧紧牵着手。
风很冷,苏小鱼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取暖,朱世昌走路喜欢抓着她的手臂,走一段之后得个间隙,再将她的手拉出握住。或者结婚以后就会好了,男人做很多事情原本就只是因为不确定。
街道两边很多老式洋房,铁艺围墙上爬山虎茂密,灰色外墙粗糙,有一栋改成临街餐厅,木制排门,三十年代的桌椅壁炉,里面只有三两食客,门外黑板上是粉笔手写的菜单,法语和意大利语,今日甜点是提拉米苏,龙飞凤舞的一行手写体。
她是喜欢这样的餐厅的,或者等一下从民政局出来,可以和朱世昌进去吃顿饭,不过他与她的饮食爱好正相反,再说以她对他的了解,很可能已经在某个富丽堂皇的中餐厅定好了包间,等着庆祝。
有人推门出来,门开的时候听到餐厅里的音乐,很模糊的男声,唱法语歌。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
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
亲爱的小鱼……
脚下突然有陷落感,她在原地僵立,离开苏雷以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这首歌,曾经寻觅若狂,后来以为是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做爱以后,熟睡之前,他在黑暗里笑,轻轻地哼,因为是法语,以为她听不懂,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亲爱的小鱼……
门又合上了,音乐消失,苏小鱼转身走回去,推门之后笔直戳在门前一尺见方的地方一动不动。
餐厅里只有三两食客,老板就坐在壁炉前看杂志,没人招呼她,有她也注意不到。
那首歌还在继续,苏雷是永远都滴水不漏的男人,哼歌时的那点闲散就在记忆里显得异常珍贵,有次以为她睡着了,抓住她的手放进宽大T恤里,贴在他胸膛上,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
那些我该忘记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忘不了。
第 2 章
两年以前——
苏小鱼毕业前最后一次面试,是在上海最好的金融中心进行的。
初春,银色的金融中心高耸入云,走进底层大厅的时候暖气扑面而来,约定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来得早了,身边穿梭的都是赶着上班的精英人士,一个个西服笔挺,交谈间神采飞扬。
她所面试的BLM是世界知名的corporate finance company,她应聘初级分析员的职位,竞争非常激烈。在此之前的两个月里她已经进行了网络、笔试好几轮筛选,同学中能够进入最后一轮面试的只有她一个。
公司位于大楼36层,电梯上升平稳迅速,最近全球市场鼎盛繁荣,身边每一个人都兴致颇高,嘴里冒出串串天文数字,或者是更复杂的专业金融词汇。
越听越羡慕,快要到达的时候苏小鱼对着晶亮镜门上的自己深呼吸,最后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样子,然后暗暗握了握拳头。
前台小姐穿着合身的窄腰西装,递上登记表的时候动作很公式化。
面试官是个四十左右的英国女士,自我介绍是艾米丽。艾米丽灰色头发,表情严肃,不过对苏小鱼的简历倒是很满意,一开始问得问题有些刁钻,但聊到最后渐渐面露微笑,还指着她备注上的糕点师那一条开玩笑,“你不是金融系的吗?为什么要考糕点师?喜欢吃蛋糕?”
“是这样的。”牢记面试宝典,苏小鱼回答问题的时候决不以否定句开头,正色继续,“我从大一开始就在面包房打工挣学费,考这张证书是为了能够拿到正式员工的工资。”
第一次听到这种理由,艾米丽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看她的眼光就柔和许多,“这样啊,我在伦敦读大学的时候也打工挣学费,一边打工还能拿到全A的成绩,很不容易吧?”
苏小鱼也笑了,“还行,有目标就不觉得累。”
“哦,那你的目标是什么?”艾米丽合上她的简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一次苏小鱼回答之前稍微迟疑了一下,不过立刻又笑开来,“我的目标,就是要在毕业后进入BLM这样世界一流的公司,脚踏实地,一步步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走出面试室的时候艾米丽赞许的眼光还在眼前晃动,对自己很有信心,走过前台的时候她几乎错觉连前台小姐都在对自己微笑。
所有被面试的人员都要在一个半小时内等候电话通知,已经是中午时分,其他人都四散觅食去了,苏小鱼早有准备,笔直走到大楼附近的中心绿地里,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开始享用随身带来的自制午餐。
这片绿地就在金融区中心,天气好,水景边柳枝低垂,四下浓荫碧翠,可惜四周都是整日忙碌的写字楼动物,身边走动的人都很少。
从包里拿出透明塑料盒,里面是切配妥当的三明治,生菜多汁爽脆,蛋皮嫩黄,番茄鲜红,每一块都仔细切成工整的三角形,用牙签插好,打开的时候香气扑鼻,第一口咬下去,苏小鱼自己都忍不住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一声叹。
耳边突然听到低笑声,一转头看到身边不远处的长椅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这时正看着她表情莞尔,嘴角还翘着,笑意盎然。
被她看了个正着,那人倒也大方,还对着她遥遥开口,“很好吃吗?”
苏小鱼有些尴尬,不过仍是笑笑答了,“还好,我自己做的。”说完发现他依旧笔直看着自己和三明治,实在不好意思了,她想想又补了一句,“想尝尝吗?”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那个男人真的立起走过来,伸手就拿了一块。
没料到有人这么厚脸皮,苏小鱼坐在一边眼睛瞪得老大,他张口之前又看了她一眼,可能觉得她的表情有趣,狭长双目弯起来,一笑之间竟叫她移不开眼睛。
可怜的苏小鱼没有对付无赖的经验,这时竟然脸红,眼睁睁地看着他仰头一口就把那块小小精致的三明治吞下去了,
吃完他倒是不笑了,很是不吝赞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开口,“很好吃,谢谢。”
“哦,不用谢。”不是第一次因为食物被夸奖了,苏小鱼欣然接受。
“你在这里上班?”看了看她的打扮,他又问了一句。
“不是,我来面试,你在这里上班的吧?”对方自来熟,光天化日,看他穿得正式,料想也是附近的上班族,苏小鱼开始恢复正常,边吃边答。
“也算也不算吧。”
这算什么回答?苏小鱼突然灵光一闪,“你也是来面试的吧?跟我一样,在这里等消息,我没猜错吧?”
他一愣,然后看着她得意的表情笑起来,“是,我在等消息呢。你面试哪一家?怎么样?”
“BLM,还行吧。”苏小鱼说的时候有些骄傲。
“很厉害。”他点头,“问了些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问我的目标是什么?我当然说目标是要进入像你们这样世界一流的大公司,实现人生价值。看过面试宝典吗?我们寝室人手一本,很有用的。”
“没看过。”他又笑了,眼角弯弯。
苏小鱼也笑了,“你大概是找第二第三份工作了吧,当然用不着了,前辈前辈。”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其实那不是我的心里话。”
“哦?那你的心里话是什么?”
“赚钱,还房贷,还完了再买,再还。”她说得斩钉截铁,身边的男人愣了一瞬,然后笑出声,“好,可惜没酒,否则真该替全国房地产商敬你一杯。”
苏小鱼也笑了,“我跟爸妈在外地长大的,大学才考回上海,他们刚退休,卖了以前的房子才够首付,现在每个月都要还房贷,我得多分担点,否则爸爸妈妈太辛苦了。”
他顿了一下才微笑,又伸手指了指她饭盒里剩下的三明治,“可以吗?”
“吃吧。”苏小鱼爽快地挥挥手。
“喜欢这里吗?”他这次吃得很慢,边吃边问了另一个问题。
“喜欢啊,我学金融的,这里是金融中心嘛,你呢?”
“喜欢。”他点头。
“为什么?”
他已经吃完了,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看着她一笑,“你过来闻闻。”
“闻什么?”有些奇怪,苏小鱼放下饭盒走过去,仰起头抽鼻子。
“闻到了吗?这里的风里有我最喜欢的味道。”他低下头看她,阳光很好,阴影覆在她的面颊上,一片清凉的感觉。
“是什么啊。”她索性闭上眼睛,努力地闻。鼻端飘过淡淡香味,干净清冽,想也是从他身上传来的,突然脸颊微微烫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是钱的味道。”耳边传来他的声音,苏小鱼愣住,睁开眼看到他笑笑的眼,湛然闪着光。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苏小鱼忘了方才的脸红,直接目瞪口呆,来不及说话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手忙脚乱去接听,那头传来艾米丽字正腔圆的英语,“恭喜你,你被我们录取了,请立刻回公司填一些资料。”
好消息来得突然,挂上电话之后苏小鱼呆呆站了一秒钟。
“怎么了?”身边男人问了一声。
“我被录取啦!”心中的喜悦压抑不住地冒上来,下一秒钟,苏小鱼在他面前跳起来挥拳头,笑得好大声。
第 3 章
签完试用期合同之后苏小鱼才离开BLM,坐地铁,换公交,下车之后走得有点急,敲门的时候苏小鱼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两颊都泛着红光。
她这几年一直住宿舍,三个月前父母退休回到上海才租了这套小小的两室户。虽然简陋,但是一家团聚的感觉真的很美好,她每天上楼的时候都能闻到妈妈炒菜的香味,最后几节台阶总是忍不住加快步子,今天心里揣着好消息,更是连跑带跳,恨不能一步跨进家里。
苏爸爸退休之后成了专业股民,这时正在电脑前奋战,眼睛一眨不眨,屁股上像是抹了胶,根本不动弹,苏妈妈正在炒菜,叫了两声没反应,不得已放下铲子去开门,心里还惦记着锅子里的小唐菜,拉完门就急着想回灶台前,没想到胳臂被女儿一把拽住,耳边传来兴奋的小声叫,“妈,我被BLM录取啦!录取啦!爸爸呢?”
“真的?!”顿时忘了身边一切,苏妈妈抓着女儿的胳膊也叫出声,“老苏,老苏!你快过来,女儿有好消息!”
“涨停板啦!连着三天哪!”房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呼,胖胖的苏爸爸大笑着跑到厨房,看到女儿笑得更开心,大手一落,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顶心,好像她还是个小女孩。
窄小的厨房热气腾腾,屋子小,油锅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在耳边,没人关心,苏家三口每个都兴奋地抢着说话,快活得像三个孩子。
为了庆祝女儿求职成功,上桌之后苏爸爸特地开了一瓶石库门黄酒,支援内地那么多年,他们老两口的习惯仍然非常上海,喝之前用滚水温了酒,还放了几丝陈皮,倒酒的时候满室香味,不太喝酒的苏小鱼都馋了。
“我们小鱼真了不起,以后要去那么有名气的公司上班了,老苏,我今天可高兴坏了。”
妈妈情绪激动,苏小鱼谦虚,“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实习生啦,不过爸爸妈妈你们放心,我看过合同,就算是实习生工资,也够还房贷了,以后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爸爸有钱。”苏爸爸把酒杯一放,忍不住豪言壮语,“小鱼啊,这次我的老朋友给了内幕消息,上星期买的那支股票现在天天涨停,再炒几个这样的大牛股,别说还房贷,到时候爸爸给你再买一套。”
自从去年年底股市一片大涨之后,苏爸爸就迷上了炒股票,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尝到了股市暴涨的甜头,索性把剩下不多的退休金全都投进了股市里。还整天后悔卖了内地的老房子先付首付了,否则那笔钱放在股市里,现在不知道翻了几个跟头。
几个老同事看他赚得好,忍不住动心,也投了钱过来,他整天跟朋友讨论牛股,几个小时都不间断,家里电话线都快烧起来了。
苏小鱼原本在挟菜,听完他的话倒是停下筷子,“爸,赚得差不多就退出来吧,房贷现在我有能力还了,你们的钱自己留着。”
“哎,那怎么行。”苏爸爸大摇其头,“这钱本来就是留给你的,现在爸爸帮你好好炒上去一点,早点还了房贷,争取再买一套,以后你就有自己的房子啦。”
苏小鱼学金融的,虽然实践经验不多,但这点风险意识还是有的,股票这个东西,哪有永远稳赚不赔的?还想再说些什么,苏妈妈又开始往她碗里挟菜,边挟边笑,“吃饭哪,今天那么高兴,你们父女俩老是谈钱,烦不烦哪,说点高兴的,再过三个月就能交房了吧?”
苏妈妈典型的传统女性,一辈子就是柴米油盐再加儿女事,挟完菜又给老伴倒酒,说到房子苏小鱼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刚才的话到了嘴边又没说下去。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厨房窄小,灯光晕黄,汤水热气腾腾地缭绕上来,爸爸妈妈温暖的笑脸,还有面前碗里怎么都吃不完的菜。
苏小鱼不能喝,半杯黄酒而已,慢慢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恍惚间最后的念头是:算了,反正自己就要开始工作了,有能力负担房贷,爸爸喜欢做的事情就让他去做吧,只要他高兴。
第 4 章
周一的时候苏小鱼起了一个大早,精神抖擞地准备开始第一天的工作。
立在镜前扣扣子的时候苏妈妈在旁边唏嘘,说自己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腰也是嘎细的,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就成了水桶。
苏小鱼嘿嘿笑,黑色窄腰西装很合身,她腰细,扣完前扣之后更显得盈盈一握,自己看了都觉得满意。心里想着到底是面试前狠心买下的大牌,虽然是打折的,虽然掏钱的时候心痛了很久,但每次穿都觉得人家贵得有道理,不服不行。
妈妈一早准备好了丰盛早餐,豆浆油条和香菇菜包,来不及坐下吃,苏小鱼抓起装着包子的纸袋就往外走。
“小鱼,才几点就去上班了?”爸爸现在的生物钟与股市同步,这时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疑惑。
“要等公交,晚了地铁挤。”小鱼步履匆匆,走出老远还在招手。
“唉,才上班就那么辛苦。”苏妈妈心疼了,看着女儿的背影叹气。
“没事,新房子不是在地铁旁边?住过去就好了。”苏爸爸一向乐观主义,拿起豆浆杯子的时候还补了一句,“再来十个涨停板,我给小鱼再买一套。”
“美得你。”苏妈妈笑出声来,看着老伴直摇头。
这边老两口笑得开心,赶着上班的苏小鱼却遇到了麻烦。公车晚点,她赶到地铁站的时候已经人头攒动,月台边挤满了人,每一个都表情焦灼地看着进站方向,列车进站的时候灯光刺目,这个站点每一班地铁都间隔很久,她还走在往下的阶梯上,怕自己赶不及,急得抱着包就跑起来。
奔到月台边的时候车厢门刚刚合上,她功亏一篑,扶着膝盖喘气,沮丧地抬起头,看到玻璃门里密密麻麻的人脸,一个个面无表情。
这么一耽搁,再赶到公司的时候她就很是狼狈,等电梯的时候她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被踩了无数脚的皮鞋,又无奈地扯了扯有些发皱的西装。
上班时间,电梯前全是穿着正式、手提公文包的男女,相识的一笑作为招呼,其他人根本不作目光接触,沉默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一动不动。
终于等到电梯门打开,里面倒是很空荡,只站了两个男人,一个西服笔挺,手里拿着文件夹,正低声说话,另一个却穿着随意,手插在裤袋里,侧头听着,表情淡然。
身边众人突然像摩西分红海那样往两边退了一步,慢了半拍的苏小鱼就被留在了正当中,很是突兀。
那两个男人已经走出来,与她擦身而过,鼻端飘过似曾相识的味道,干净清冽,她突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去看。
而他们中的一个也正回头看她,狭长双目,瞳仁漆黑,笑意流露的时候湛然有光,怎样都叫人移不开眼睛。
“是你啊。” 对他印象深刻,苏小鱼惊喜,身边人已经开始往电梯里走,害怕之前在地铁里的惨剧重演,她来不及多说一句,对他招了招手转头就往电梯里赶。
进来得迟,她被挤在最外侧,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合上,最后看到的仍是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她微微一笑,更显得光华流转。
第 5 章
赶到公司的时候正好九点,前台小姐已经认识苏小鱼了,看到她老远点头,递过她的胸牌,又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彼此也不交谈,苏小鱼刚坐下就又有人推门进来,是艾米丽与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棕色头发和眼睛,美国人,BLM中国分公司的调度总监史丹利。
史丹利走到长桌首位之后环视几个实习生,然后才笑着点了点头,“欢迎大家来到BLM,接下来的三周是大家的培训时间,培训结束之后由我会协同其他项目经理对你们进行考查与评估,通过的人才会被分配到项目小组中开始工作,有问题吗?”
考查与评估?苏小鱼疑惑,来不及开口左手边已经有人抢先开口,是个年轻的男孩子,一身西装,英语流利“请问,考查的内容和标准是什么?”
“这个恕我现在不能透露,唯一可以告诉大家的是,这三周培训过程中大家的表现都会记入考查评估范围之内,希望大家注意自己每时每刻的表现。”史丹利回答得很耐心。
苏小鱼又想开口,但这次抢先的是右手边的女孩,声音很脆,“我们之前已经签署了三个月的试用期协议,如果没有通过考查,那么协议是否就无效了?”
“当然不是。”史丹利言简意赅,“这样吧,这位是我们人事部经理艾米莉,她负责培训事项,等一下就会给大家做详细的解释,我就说到这里。”他说完便离开首位,艾米丽一直坐在右手位置没说话,这时倒看着苏小鱼微笑了一下,“小鱼,你没有问题吗?”
身边两个人的眼睛都转过来,就连史丹利都看着她,苏小鱼当然有问题,她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试用期工资到底几号到帐?不过做人直接是性格爽快,太直接了就是十三点,她虽然年轻,到底不是傻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换了一句,“我就是想问,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
艾米丽赞许地一笑,转身打开桌上的投影仪, 开始讲解培训计划。史丹利已经离开,感觉自己被剩下的四道眼光交互扫过,苏小鱼左右转头,嘴角一翘,笑了回去。
一早上都是公司内部守则的培训,从会议室出来已经过了11点, 培训过程中有互动,三个人总算是认识了。
李俊是海归,名校毕业,一看就是一辈子优秀惯了,说话都带着上扬的口气。杨燕则是典型的上海女生,看得出家境很好,拿出的钢笔乌黑晶亮,笔帽上简单的一颗白色星星。
艾米丽将他们带到分析员办公区,办公区很大,每张桌后都有人在埋头忙碌,坐在最外沿的一个站起来往外走,西装袖口翻卷到手肘处,头发蓬乱满眼血丝,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很随便地招了招手,然后继续笔直往大门去。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招呼方式,苏小鱼他们三个都愣住了,艾米丽倒是笑了,看着那人的背影介绍了一句,“资深分析员比利,下周也会给你们做一些培训。他正在做BCO的项目,昨晚通宵了,这很正常,以后你们项目做多了就明白了。”
李俊和杨燕坐下之后就抱着厚厚的培训材料开始看,也不多交谈,苏小鱼小心看左右,身边与比利状况差不多的同事比比皆是。一个个满眼血丝,双手在电脑键盘上飞驰,桌上搁着厚厚的文件资料,忙得异常不堪的样子。
他们的样子完全没有影响到苏小鱼的心情,她读的是金融系,也有些学长学姐进入类似的公司,无论出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全都西装笔挺,下巴微扬,谈到工作却摇头,一句话,“那地方,别提了,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话虽如此,但眼里闪的分明都是无比骄傲的光芒,她们这些小了几届的,看过去都觉得两眼闪星星。
想到这里苏小鱼又忍不住兴奋,很高兴地按了按桌面,想到现在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新鲜一员,感觉真是奇妙无比。
午餐时间到了,苏小鱼放下做到一半的模拟数据库看旁边。李俊和杨燕都没动,看着其他人陆续离开,她想了想还是抓着自己的包站起来,“那个,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李俊正在埋头查纳斯达克指数,杨燕也在做模拟数据库,闻言一起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苏小鱼长得讨喜,从小人缘都很好,第一次这么碰钉子,这时立在原地很有点尴尬,想了想又笑了,“好吧,我带了自己做的三明治,你们吃不吃?”
“谢谢,我现在还不饿。”李俊终于回答了一句,然后杨燕也开口,这次倒是微笑了,“苏小鱼,我做完这个就去吃,不过今天想去旁边裙楼的餐厅,要不你一起来?”
裙楼的餐厅……传说中一顿饭就要吃掉她家半个月房贷的地方……苏小鱼心里慢慢拉下几丝黑线条,嘴角还是翘着的,最后笑着回答了她,“下次吧,我今天自己带了午餐。”
天气仍是很好,走出大楼之后阳光照到脸上,苏小鱼仰头眯了眯眼睛,把原本想吐出去那口气又用力吸了回去。
绿地里很安静,她在树荫下那个熟悉的位置坐了,面前水波荡漾,她打开饭盒的时候突然往侧边看了一眼,那张长椅空空荡荡的,觉得自己做了傻事,看完之后苏小鱼对自己笑了笑,然后低头去掀盖子。
第一块三明治刚刚放到嘴边,头顶突然有声音,很低的男声,还带着点笑,“请问,可以坐下吗?”
这声音来得突然,苏小鱼被吓了一跳,再抬头正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看着她心情很好的样子。
“是你啊。”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高兴,苏小鱼捧着饭盒大方地往侧边挪过去一些,“坐吧。”
他绕过椅背坐下来,距离近了,鼻端又闻到熟悉的淡香,那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粗毛线的外套,黑色底上经纬交织着平顺暗纹,很仔细才看得到。
“第一天上班?”
“嗯,吃吗?”已经熟了,早上又巧遇,觉得他很亲切,苏小鱼笑着把饭盒推过去一点。
“谢谢。”他倒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一块,眼睛扫过她的胸牌,又笑了,“小鱼?这名字真有意思。”
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摘胸牌了,苏小鱼嘿嘿笑,然后回问了一句,“那你叫什么?”
他正把三明治往嘴边放,闻言侧眼一笑,“叫我苏雷吧。”
“你也姓苏?”她张大眼睛,侧过脸正看到他抬手时露出的灰色衬衫袖口,靠近手腕处并列着斜长的三个手绣字母。
她对男装再如何毫无概念,这时也知道他这一身价值不菲。上次他一身西装,她只知道好看,金融区里又人人如此打扮,所以还傻乎乎猜他面试来的。这次看得清楚,再联系早上的那一幕,傻子都知道他绝不是普通白领,和她根本是两个世界。
“进了公司还一个人跑到这里午餐?”他不答反问,说完终于把那一小块精致的三明治放进嘴里,又对她弯了弯眼角,放松又满意的样子。
第 6 章
姿态放松,保持微笑,不答反问,说的又是让对方很费自省的问题,这样高段位的谈判技巧,是苏小鱼在以后与这个男人打交道的漫长岁月里,努力想从他身上偷师的无数目标之一。
但是现在,初出茅庐的苏小鱼当然还没有想到那么多,他的话又正触到了她的心事,让她顿时忘了之前自己所提的问题,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简单描述了一下之前的情况。说了三两句之后又觉得自己很不应该,摇头笑了,“我不是抱怨,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别理我啦,听这些很烦吧?”
“不会。”他答得很简单,“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来猜猜,你之前面试的时候与现在的培训负责人,谈得很愉快?”
“你怎么知道?”
他笑,“猜的。”
猜也能那么准?苏小鱼皱鼻子。不过她是聪明人,想了想他说的话之后立刻恍然,“你是说,他们觉得艾米丽对我很特别?”说完又开始疑惑,“我和她就是面试那天见过一面,今天才第二回看到而已,跟大家一样啊。她对每个人说话口气都一样,也就是早上多问了我一句,问我有没有问题?这也算特别?”
“你怎么说的?”
“哦,另两个实习生问了考查评估的内容还有是否影响合同,史丹利都答了,我没什么想问的,后来就说了句,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
说完那么长一段之后苏小鱼觉得不好意思,她平时没这么多话,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憋不住往下说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看自己的样子,平常神色,眼里却微有笑意,讲话句子简短,却总让她觉得受鼓励,不知不觉就答了很多。
他点头,“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我们又不是鹦鹉。”苏小鱼立刻回答。
他笑起来,苏雷双目狭长,不笑的时候很有威严,但笑起来眼角弯起,判若两人的风情。
“我是说你们所表达的意思不一样,他们追究的问题都是关于自己的,相比之下你的回答很讨巧,人会本能地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一个人坐在这儿吃午餐的原因了,我说的对吗?”
“是这样……”苏小鱼愣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男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凭着她那样简单的三两句描述就把情况分析得如此透彻,她彻底服了。
电话响,是苏雷的。他没有接,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你要去忙了吗?”苏小鱼问。
“嗯,下午有点事。”他站起来,突然又指了指她的的小饭盒,“我再拿一块,可以吗?”
“哦,你还没吃午饭吗?都拿去吧。”人家刚才奉送金玉良言,她当然要投桃报李,苏小鱼捧上饭盒的时候一脸诚恳。
“那么好?”他这次真的笑了,“可惜没有时间,否则真想跟你多聊一会,我知道附近有家店提拉米苏做得很地道,女孩子都喜欢。” 他低头说话,瞳仁在阴影里显得更深,漩涡一样的眼睛。
忘了自己答了些什么,他走后很久苏小鱼还坐在原地恍惚,他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是对她示好吗?他对她有兴趣吗?还是逗她玩?
一句话咀嚼了半天,最后又皱眉头,什么叫女孩子都喜欢?他这样的男人,一定是身边美女环绕,习惯了哄女孩子开心。
想到这里她就彻底回神了,站起来拉了拉衣服下摆,精神抖擞地准备回公司。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白马王子,就算有她也是那个被马蹄踏过去的角色,算了吧,她这条小鱼,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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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员的工作琐碎繁忙,虽然仍处于培训阶段,但苏小鱼他们三个新丁每天的安排仍是满得针插不进,资深分析员和经理们从早到晚,轮番上阵,从最基本的财务报表开始,不停向他们灌输如何建立财务模型,估值分析的实战知识,恨不能他们下一秒就会变成生力军,立时三刻就能开始分担那一大堆繁复枯燥的数字工作。
苏小鱼学的是金融,但学校里那些知识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每天都求知若渴,就觉得时间不够用,回到家基本上都过了七八点,匆匆吃点东西又抱着培训材料在桌前奋战,比考大学还起劲。
她有动力,考上大学还得付学费,但眼前这些可都是她以后达成梦想的阶梯。她还要还房贷,买房子,再还房贷,再买房子呢!这才是真正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所以尽管雪白页面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指数枯燥异常,但她读得不知有多起劲。
至于人际关系上,一直牢记苏雷的那几句点拨,苏小鱼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训练自己在任何想法脱口而出之前思考三秒钟,她自带午饭,有时候也会顺手带些自己做的蛋糕甜点,同事们偶尔尝过就迷上了,吃完都是笑眯眯的。
再后来大家就熟了,就连一开始对她排斥明显的两位同级生,坚持了两天之后也在她的杀手锏巧克力软心蛋糕面前败下阵来,渐渐与她相处融洽。
一切都好,只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雷先生,她却是再也没有遇见过。融入新团队之后,她再也不需要一个人吃饭,但隔几天总是忍不住去一次绿地,可惜每次都只有面前的一潭碧水还有静悄悄的树影陪着她吃完午餐。
两三周之后她开始觉得那只是她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巧遇了一个男人,一次,两次,然后,然后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反正对她现在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除开偶尔在上下班的时候不自觉在一大群西装革履当中寻找一下黑色毛衣,除开每隔几天就忍不住跑去享受一次一人午餐之外,什么影响都没有。
更何况就算有影响她也没时间去想,三周以后,苏小鱼的实习培训结束了,这意味着她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加入正式的项目小组当中,开始体验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生活。
第 7 章
培训结束之后,史丹利所说的考核与评估很快就有了结果。
事实上,BLM挑选实习生可谓万中取一,李俊毕业于加拿大伯克利分校,杨燕曾经在著名的股本投资基金实习,而苏小鱼虽然在背景和工作经验上略逊一筹,但胜在天资聪颖,又有异乎常人的勤奋努力,因此到最后三个人的表现竟是不分伯仲,全部顺利通过。
培训结束那一天,他们三人又一次坐进了熟悉的会议室里。面前仍是史丹利和艾米丽两人,史丹利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就开始分发调配表格。
李俊和杨燕面前都已经放好了厚厚的一叠文件,翻开之后他们俩同时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同时出声,“OCB!”
OCB是公司新接到的项目,刚刚开始做IPO,项目负责人正在招募人手,他们三个原本也是预计培训结束后有可能加入这个项目,现在得偿所愿,当然很满意。
只有苏小鱼面前空空荡荡,看到他们两个打开文件后的表情心里更是紧张,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自己这三周来的表现,所有培训官包括艾米丽都对她表示满意,可为什么只有她没有得到调配?难道她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没有通过考核?
想来想去都没有结果,她坐在椅子上感觉茫然,双眼忍不住往史丹利与艾米丽的方向望过去,全是问号。
李俊和杨燕已经合上文件夹,准备到项目组报道,李俊起身前看了苏小鱼一眼,正要张口,杨燕倒说话了,“史丹利,那么小鱼呢?她不和我们一个项目?”
“你们先去吧,小鱼还有另外安排,需要再等等。”史丹利回答得很简单,李俊和杨燕无奈,安慰地看了苏小鱼一眼,推门离开了会议室。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苏小鱼终于忍不住,直接提问,“为什么不给我安排项目?难道我没有通过考核?”
“小鱼,你别着急。”艾米丽笑了。
史丹利也补充,“放心,你们都已经通过考核,不过你的项目负责人还没到上海,再急你也得让他的飞机落地不是?”
一向严肃的调度总监居然在她面前开玩笑,虽然笑不出来,不过确定自己通过考核,很快就有项目可参加,紧张了半天的苏小鱼终于放松下来,吐了一大口气。
史丹利非常忙碌,说完就走了。苏小鱼也站起来,“那我先回办公室准备准备。”
艾米丽笑,“都几点了?还是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一顿午餐吧,进了项目组你就有得忙了,最后的悠闲时光,别浪费。”
也是,苏小鱼想起自己第一天走进办公室,看到通宵之后的同事们头发蓬乱,双眼赤红,行动迟缓的样子,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刚走出会议室大门就被人拍了肩膀,苏小鱼吃了一惊,回头看到杨燕和李俊两个人,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你们不是去OCB项目组了吗?怎么还在这儿?”苏小鱼傻了。
“刚报到完毕,组长说了,让我们抓紧时间好好享受最后一顿午餐,所以就来找你一起庆祝了啊。”大家都熟了,又朝夕相处了三周的时间,杨燕现在说话很直接。
李俊也开口,“刚看过工作安排,接下来恐怕要忙得连庆祝通过考核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们三个得赶紧。”
他们两个说完就拉着苏小鱼往外走,可怜苏小鱼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被拉得差点小跑步,“等,等一下,我还没拿钱包。”
杨燕难得笑出声音来,“还拿什么钱包啊?白吃了你那么多天蛋糕,今天我俩请客。”
第 8 章
上海最好的金融区,高楼环绕,最高档的办公楼,最豪华的酒店与shopping mall鳞次栉比,杨燕动作快,刚才就订好了位子,三个人离开公司之后一起进了汇丰大厦。
上电梯的时候苏小鱼看着电梯壁上晶光铮亮的牌子抖了抖眼角,说话的声音就有点不对,“在这里吃?很贵哎。”
李俊笑了,“有人请客还嫌贵,倒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好人。”
他们两个都是有钱人,苏小鱼自知拗不过,到后来也就放弃挣扎。电梯笔直升到46楼,电梯门一开就有身穿和服的小姐上来恭迎,一路小碎步走在他们身前,弯着腰替他们拉门。
日式餐厅,装潢豪华,通往用餐区的过道黑白相间,很有些后现代的味道,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圆弧形的用餐区,正中午,里面坐得七分满,但每一座都有雅致隔断,走过去的时候仍觉得安静。
杨燕是很会享受的人,订的座位靠窗,通透的弧形玻璃墙外就是澄明蓝天,苏小鱼在上海生活了四年,最近又在最好的金融中心工作,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坐下仍觉得心旷神怡。
叫的是定食,日式料理盘碟多,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子,晴空色的瓷器,最简单的秋刀鱼放上去都显得妩媚多姿。三个人边吃边聊,美食美景,又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言谈间都有些兴奋。
苏小鱼坐在靠走廊的位置,身侧就是走道,时不时有人经过。用餐区是错层的,走道连着几节台阶,上面是独立的包房,掩映在几丛翠绿修竹之后,阳光照在那上面,更显得青翠欲滴。。
身后又有细碎的脚步声,一听就是身穿和服的小姐又跑在前头迎宾。脚步声越来越近,与她无关,正埋头解决面前的秋刀鱼的苏小鱼完全没有在意。
解剖秋刀鱼是个技术活,苏小鱼平时缺乏锻炼,所以这时筷子下得很是认真努力。青色的和服从眼角余光中飘过,然后是男人笔挺的深色西装,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周围商务楼里的精英人物,西装革履是最普遍的打扮,她正在与秋刀鱼奋战,头都没有抬。
但是鼻端突然飘过似曾相识的香味,干净清冽,不自觉地张大眼睛望过去,正对上走在最后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还认识,正是那位消失了大半个月的苏雷先生。
“嗨,苏雷。”惊喜让她不及思考,半块秋刀鱼还挟在筷尖上,苏小鱼一声招呼就已经脱口而出。
的确是苏雷,大半个月没见,他仍是穿着随意,墨绿色毛衣领口翻开,露出淡灰色的衬衫领口,与身边一身正式西服的洋人形成鲜明对比。
也看到她了,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仰起的脸上,一秒之后眼角弯起,忽然一笑,回答的声音很愉快,“嗨,小鱼。”
第 9 章
苏雷一行人稍作停顿就继续往前走,很快消失在台阶后的包厢里,小姐后退着出来,经过苏小鱼这张桌的时候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颇多内容。
苏小鱼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正忙着对付杨燕突发的热情,秋刀鱼都顾不上了。
“好你个苏小鱼,这么经典的男人,哪里认识的?居然从来没跟我们提起过,老实招供,他是谁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被一连串的问题打倒,苏小鱼举起手求饶,“随便遇到的,才两次而已,都没说过几句话,我也跟他不熟,除了他的名字什么都不知道。”
“随便就能遇到这一款的?我怎么没遇到过?”杨燕不依不饶,抓着她的肩膀不放手。
她们两个女孩子在那里叽叽喳喳,李俊倒是耐心很好,看着她们也不说话,筷子落在青色瓷碗中的冰镇乌龙凉面上,一下就挑起许多来,雪白的一挂。
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这顿饭吃完之后三个人一起回到公司,李俊和杨燕开始工作,只有苏小鱼无所事事,坐在桌前继续做模拟模型,只是身边人人忙碌,她一个人如此闲散,总觉得格格不入,到后来看大家的眼神都带了点羡慕。
到了六点她站起来准备下班,整个Bullpen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个个在电脑前埋头苦干,十指如飞,离开的时候心里很有点沮丧,苏小鱼按电梯的时候都很无力。
电梯门合上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怀疑是幻听,苏小鱼根本没在意。
下班时间,大门口等候出租车的人群排长龙,中午天气不错,这时候倒下起些小雨来,出租车来得少,好不容易开进来一辆还是被预订的,等得时间久了,所有人都是一脸焦灼。
苏小鱼没这种烦恼,她每天都搭地铁上下班,这时目标明确,抓着自己的包笔直穿过人群往前走。
这条街夹在两栋大楼之间,雨天风大,路面湿滑,她没带伞,穿得也单薄,步子不知不觉地加快,到后来简直是一溜小跑。
身后有车开过来,就在她跟前停下,苏小鱼正低着头专心往前奔,被刹车声吓了一跳,脚步一乱,差点滑倒在地上。
哪个没有公德心的人路边乱停车?车好了不起吗?站稳以后她忍不住瞪过去,车窗落下来,露出熟悉的男人的脸,看着她微笑。
竟然是苏雷,没来由地欢喜起来,又觉得吃惊,苏小鱼立在原地愣了。
“上车吧,外面冷。”他说话语气自然,好像已经认识她很多年,这是单行道,停不了多久后面就有人按喇叭,连带着后头的一排车里都有人伸出脑袋来,愤愤地盯着站在路边的苏小鱼,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集体的愤怒眼神,立刻很没用地钻进他的车里,以求息事宁人。
外面凄风苦雨,车厢里却温暖如春,苏小鱼坐定之后被暖风一吹,来不及说话,捂住鼻子先打了两个喷嚏。
“冷吗?”车已经平稳地向前滑出去,他伸手将车窗按上来。
“还好。”双手还掩在脸上,苏小鱼说话的时候就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生得秀气,眼睛形状尤其好,杏核似的,又因为刚打过喷嚏,深棕色的瞳仁上蒙着一层雾气,润泽有光。
放下手之后她继续开口,“又遇到你了,真巧,我正准备回家。”
街道狭窄,开到尽头又是另一条车流密集的小路,天雨路堵,谁也不相让,他切入车道的时候侧边雷达“滴滴”作响,苏小鱼看得惊险,自己要问什么都忘了,抓着把手紧张。
“不是巧合,我在等你。”他倒是回答得很自然,说着一把切入车道,全不管前后左右的喇叭声与闪烁大灯。
“乱讲了吧?你怎么知道我这时候下班?”直接当他开玩笑,苏小鱼笑。
“我打电话到你们公司,是你同事告诉我你刚下楼。”
他答得简单,苏小鱼却接受不良,听完愣住,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为什么?”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路况糟糕到极点,他居然还有闲心侧头看她,为了她的表情莞尔,说话的语气很轻松。
“当然是真话。”
“想邀请你共进晚餐。”
身边没声音,他打方向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苏小鱼正跟自己满脑子突然冒出来的乱七八糟念头做斗争,被他这一眼惊醒,心里狠狠骂自己没用。
苏小鱼,就为了这男人的一句话发呆,你以后还要不要见人?
强迫自己开口回答他,又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最后问了一个蠢问题,“那要是假话呢?”
说完连她自己都想叹息,如此蠢话都能说出口,好了,这下真的不要见人了。
倒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来,苏雷一愣,接着又笑了,“好吧,其实我是想邀请你共进早餐。”
两秒钟之后才咀嚼出这句话里的意思,再也撑不下去了,苏小鱼猛地红着脸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仔细看,那双小小的耳廓都是粉红的。
第 10 章
地下车库空旷安静,每一层都停满了各色好车,雪亮白炽灯下一片晶亮。
苏雷走在前头,步子闲散,很熟悉的样子。电梯隐藏在自动的磨砂玻璃门之后,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正赶上电梯门缓缓合起,苏小鱼平时赶地铁赶电梯成习惯了,这时条件反射,快走两步就去按。
地上铺着米色的大理石,擦得晶光铮亮,苏小鱼穿的是有跟的皮鞋,一时不察,差点滑出去,幸好她反应快,一把扶住电梯门才没跌倒,人没跌倒自尊心贴地了,丢脸,她进了电梯之后低头默默。
电梯里立的是一对中年男女,大概觉得她有趣,这时一起看着她微笑。
实在抬不起头来,苏小鱼眼睛落在自己脚尖前的一小块地上,一声都不吭。
后脑勺突然一暖,是苏雷的手指落上来,揉了揉她的头发,一惊抬头,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正对着那两个人微笑,然后才看了她一眼,狭长眼角微弯着,指尖还落在她的头发上,感觉很温暖。
原本还有些微烫的耳尖突然一片火燎,苏小鱼的脸又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餐厅在二层,临江,雨下得越来越大,天已经暗下来,璀璨夜景隔着雨势显得遥远。
苏雷带着她靠窗坐了,沙发的皮面滑腻,扶手与椅背都很高,苏小鱼坐下的时候感觉自己陷了进去,落不到实处。
他低头看菜单,心情很好的样子,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风光宜人,明明是平常举止,但他做出来就是叫人移不开眼光,莫名得很。
正看得起劲,他忽地抬头一笑,对着她的眼光开口,“小鱼,你在看我?”
被他看得措手不及,再假装也来不及了,苏小鱼索性说老实话“那个,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他没回答,反而又问,“喜欢吃什么?这里的鱼不错。”
苏小鱼一时不察,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开始研究鱼类问题,全忘了之前的问题。
要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不答反问是苏雷解决问题的习惯,苏雷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人家请客,后来当然全听了他的推荐。苏雷对吃很有研究,意大利菜,穿着黑色制服的小姐一道一道上足全套,大厨手艺超群,每道菜都是味道一流,苏小鱼对美食抵抗力很弱,虽然中午已经享用过一餐,但现在仍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着又忍不住问他,“你经常来这里吗?点菜那么熟。”
“还好,金融区嘛,在这里时间比较多。”他笑。
“你也是做金融的?”
“回来之前的事情了,这么说吧,我买东西,然后拆开来卖,或者重新弄一下再卖出去,如果这样也算做金融的,那就算吧。”
苏小鱼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再问了一句,“你买什么东西?”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答了,“我买公司。”
苏小鱼沉默了,看看她这条小鱼是什么样的运气,下水就遇到大鲨鱼……
“现在不是一个人吃午餐了?”上头盘的时候他为她倒酒,问得很随意。
苏小鱼回神,刚才那阵冲击稍微散了一点,心里叹口气,反正也已经坐在一起吃饭了,人家请客,她怎么也不能整顿饭都发呆不是?想到这里她捧着杯子回答,“现在大家都对我挺好的。今天培训结束,中午我们三个同级生一起吃饭庆祝一下。对了,还没谢谢你上次教我那么多。”
“有吗?”他微笑。
香槟色的白葡萄酒,入口清爽香甜,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的关系,那种受到鼓励的感觉又来了,苏小鱼接下来就忍不住把这几周与同事相处的情况都对他说了,说完又觉得自己奇怪,还没喝几口哪,就开始絮絮叨叨,她这是怎么了?
苏雷却听得很安静,一直看着她,渐渐眼里有笑意,但也不评论,最后只说了一句,“开心就好。”
她想自己是喝多了,听完这句话居然真的感觉很开心,又不知不觉吃下去很多,意大利菜分量十足,最后上的甜品是提拉米苏,苏小鱼的最爱。
“提拉米苏啊……”苏小鱼幸福地感叹了,突然想起那天苏雷离开前所说的话,忍不住笑着抬头对他望。
他也正看过来,竟然还对她眨了眨眼睛,他这样的男人流露出这种表情杀伤力是巨大的,苏小鱼当即晕了一秒钟。
“这里大厨最拿手的甜点,尝尝看?”
她听话地举起勺子去挖,最上一层可可粉很厚,勺子掠过的时候露出下层湿润的白兰地奶油起司,浓郁香味扑鼻而来,提拉米苏柔软滑腻,都不用咀嚼,转眼就在嘴里化了。可可粉的甘苦浓香,奶酪的润滑甜蜜,巧克力蛋糕的潮湿绵软,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嘴里融合在一起,奇妙的感觉。
她一向是很喜欢甜食的,否则也不会把做蛋糕当作最大的兴趣爱好,这时吃得享受,情不自禁眯起眼睛,勺子都停顿在半空中。
身边很安静,睁开眼看到的是苏雷微笑的眼睛。
“好吃吗?”
她大力点头,强调自己的赞美,换来的是他的朗朗笑声,笑完又把他面前的那份提拉米苏推过来,手指修长,抬起的时候碰了碰她的脸颊,并不突兀,也没有调笑的味道,非常自然的轻触。
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苏小鱼愣住,但脸颊上那温暖的触觉还在,渐渐透过皮肤漫延到四肢百骸,而她竟像一只被爱抚过的猫,可耻地动弹不得。
结果她真的把那两份提拉米苏都吃了下去,也许是撑到了,也许是那小半杯白葡萄酒,走出餐厅的时候脚步都有点飘。
电梯外仍是米色的大理石地面,前车之鉴,她这次走得很小心,四下安静,她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传到很远,正想踮起脚走路,他却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回头望过来,看着她莞尔一笑。
想起刚才自己出糗的样子,苏小鱼也笑,笑完觉得两颊发热,伸手去捂,才发现连自己的掌心都是烫的。
苏雷的车就停在下一个转角,稍走近一些两侧反光镜下的灯就亮了,侧边突然有车开过来,虽然在地下车库,但速度仍是很快,到他们面前突然刹车,然后有人推门下来,拍上车门就对着苏雷笑,“正念叨着你呢,这么巧!”
说话的男人身材高大,口音很北方,笑起来豪爽过人,说完又盯着苏小鱼看,饶有兴趣的样子,“这小姑娘又是谁?别告诉我是你妹妹啊,你们老陈家就你光棍一个,哪来这么水灵的姑娘。”
陈家?哪来的陈家?苏小鱼正疑惑,身子已经被苏雷拉过去,也笑着答,“小鱼,认识一下,沈峰,我老朋友。”
她个子小,站在他们两个当中更显得玲珑,孩子似的,这时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被动地仰起头打招呼,声音很轻,“你好,沈先生。”
沈峰答应了一声,又回头去看苏雷,拍着他的肩膀笑,表情有些捉狭,“行啊兄弟。今儿我就不打扰了,回头找你打球。” 说完真的一转身,笔直往自己车里去。
没见过这么来去如风的,苏小鱼情不自禁目送,沈峰车里还有人坐着,大概是等得久了,落下车窗看过来,是个女人,手肘搁在窗沿上,白生生的一张尖脸,简单的一个姿势,硬是摆得千娇百媚。
觉得眼熟,苏小鱼一直到车上还在想着那张脸,凝眉苦思,车开上斜坡的时候她突然双掌一合叫起来,“白丽丽!”
她叫得突然,苏雷倒是很镇定,还笑,“谁?”
“沈先生车上的那位小姐啊,我看过她主持的节目,电视里的。”
“是吗?”他答得平静。
“我也没看清,应该是吧。”讲八卦需要配合,遇上他这样的就只能偃旗息鼓,苏小鱼兴奋开头,索然打住,语调立刻低下来。突然又想起另一个疑团,这次开口之前踌躇了一下,“那个,沈先生刚才说陈……”
他倒是很干脆,“嗯,我姓陈,陈苏雷。”
苏小鱼愣住,“我还以为你姓苏……”
车子已经转上街道,他打方向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眼角又微微弯起来,笑意流露,“没事,叫我苏雷就好了。”
第 11 章
这天晚上苏小鱼没睡好,整晚做梦,梦里都是提拉米苏,柔软滑腻的味道,缓缓浸没了她,担心自己在梦里流过口水,起床的时候她先伸手摸了摸枕头,摸完觉得自己犯傻,忍不住笑出声来。
走出卧室看到爸爸,他们家租的房子小,旧公房的两室户,中间隔着狭窄走道,连厅都没有,还早,走道里没有窗,光线也不好,自己爸爸就在那里走来走去,地上搁着小板凳,妈妈平时摘菜用的,他走过的时候老是碰着,也不觉得的样子,来去碰了又碰。
觉得奇怪,苏小鱼走过去叫了一声,“爸,你在干吗?”
苏爸爸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自己的女儿,隔了几秒钟才开口,光线暗,看不清他的表情,连带声音都感觉模糊,“哦,是小鱼啊,没事没事,我起得早了,想想今天要干吗。”
有这么想的吗?苏小鱼愣了一下,门响,妈妈抱着豆浆锅子进屋,看到他们两个笑,“大清早的你们爷俩干什么哪?站在这儿看来看去的,小鱼,刷牙了没?来吃生煎。”
“哦,我先刷牙,就来。”时间紧张,苏小鱼应了一声,暂时抛开刚才的话题,转头进了浴室。
在地铁上的时候苏小鱼还在想着早上看到的那一幕,最近股市动荡,她一直劝爸爸暂时别炒了,就算一时不舍得,至少把本金拿出来。但每次一提起爸爸就不以为然,还说上次大跌的时候没抓住机会,这次可不能动摇了,固执得很。
实在说不通,她又早出晚归,一家人坐下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很少,到后来只能由他去了,心里总想着只要自己有能力负担家里的房贷就好,其他的事情慢慢来。不过今天早上感觉不对,爸爸的样子挺奇怪的,回家得好好问问他,别为了涨涨跌跌弄出些心病来,那可就麻烦了。
一路思索进的公司,前台辛妮早就与她熟了,看到她就笑,“小鱼,干吗一早就把脸皱得跟包子一样,快去会议室吧,史丹利在等你。”
史丹利?那就是要给她分配项目了?终于轮到自己了,苏小鱼立刻兴奋起来,暂时把家里的事情放下,她点头应了一声,大步往会议室走去。
苏小鱼猜得没错,走进会议室之后,她终于接到了生平的第一个项目,HPA收购LRT在中国的全部资产,总价值12.8亿,由BLM担任买方顾问。
介绍项目组成员的时候艾米丽一直在微笑,项目组内除了她还有一位高级经理,两个资深分析员,她第一天进公司所看到的比利也在其中,精神抖擞,一扫那天疲惫不堪的样子。负责项目的汤仲文是新加坡人,刚从美国总部调派至亚洲区的副总裁,三十出头,一脸精干,据说接下来很有可能成为亚洲区最年轻的董事。
这样的小组当然是精英与高效的超级组合,她一个实习生能够加入其中,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学习与实践的机会,慢慢明白过来自己受到了多么不同寻常的照顾,苏小鱼坐在末位小心地对史丹利与艾米丽望过去,满眼感谢。
任务分配之后,所有人都迅速地离开会议室投入工作。苏小鱼走在最后,背后只剩下艾米丽和史丹利。手已经搭在门把上,终于没忍住,苏小鱼停下脚步回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史丹利仍是一脸严肃,只是点了点头,艾米莉却遥遥对她微笑,答了一句,“小鱼,好好干。”
回到座位上迎接她的是密密麻麻的工作列表,汤仲文布置任务的时候面无表情,只强调deadline,苏小鱼资历浅,做的当然是最基础的搜集资料工作,一本资料手册包括买卖双方最新的10-K、年报、三个季度的10-Q、半年内的相关新闻、各个投行的研究报告以及客户的内部稳健和预测……繁复庞杂,她领命之后就开始在各个部门之间奔走,很快桌上就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夹,高高垒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小小的身子都淹没。
午餐是叫外卖的,就在电脑前解决,晚餐是在会议室与留下来加班的所有分析员一起吃的,李俊和杨燕也在,虽然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但仍是精神十足的样子,坐到她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左右一起,用力碰一下她的肩膀。
之前还有些担心自己进了不同的项目组之后他们的反应,这下终于放心了,苏小鱼躲了一下,笑得很开心。
吃完饭她又回到电脑前,一直工作到11点,把所有资料整理完毕复印并且装订之后,她捧着数百页的手册一路小跑到汤仲文的办公室,放到他的桌上。
项目组所有人都在忙碌,汤仲文当然也没有离开,正十指如飞地在电脑前做财务预期模型,看到厚厚的手册倒是愣了一下,拿起来翻了几页,然后才把头抬起来看她。
汤仲文五官深刻,眼窝略凹,鼻梁高挺,虽然是一张亚洲脸,但感觉非常立体,灯光下阴影明显,更显得严肃,早晨布置任务的时候句子简短,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苏小鱼对这位最直接的顶头上司很有些敬畏,这时被他看得忐忑,忍不住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我做的手册有问题?”
他摇头,然后又把目光调回手中的手册上,补了一句,“苏小鱼,你动作很快。”
这是夸奖吧?虽然他说的面无表情,但忙碌了一整天的苏小鱼仍是心满意足,张口说了声谢谢。汤仲文却又开口了,“既然这样,那你把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一起做了吧,明晚12点前交给我。”
啊……她刚刚结束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好不好?苏小鱼傻了。
“怎么了?有问题?”他已经放下手册,手指回到键盘上。
低头看表,时间是11点35分,她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可以完成最新的任务,好吧,她拼了!
“没问题。”苏小鱼点头,握着拳头回答了他。
第 12 章
环形吧台,台面剔透,蓝色光线反射其上,荧光流动,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服务生在里面忙碌不休,调酒动作麻利,令人眼花缭乱。
酒吧在群楼楼顶,一面正对着江景,满眼灯火璀璨,连绵江水铺遍了碎金烂银,奢华无限的味道。酒吧内更是越夜越high,光线变幻瑰丽,人人兴致正酣。
玻璃幕墙边松散地放着沙发,几对男女坐姿随意,沈峰正说到兴起,握着酒杯笑声朗朗,身边坐着白丽丽,整个身子都靠在他肩膀上,也不言语,只是笑,卷发披垂,更显得妩媚。
“真不容易啊,听说你回来了,可这么久了愣是一眼没见着过。这么大的上海,你小子又忒能藏,我还想着到你老窝搜人呢,没想到昨晚就给我遇上了。”
“找我还不容易?一个电话的功夫。”陈苏雷独自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说话,背景是无边夜色,脸上的微笑在阴影中更显得难以琢磨。
“少来。”沈峰北方人,说话一向爽快,要不是两张沙发间有些距离,早就一巴掌拍上去了,“哪次电话拨得到你手里?你那个秘书张口就跟录音机似的,上来就是那句,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旁边两张沙发上还坐了几个人,这时听了都笑起来,纷纷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
“这不一整天都陪着你们了,还有话说。”陈苏雷也笑。
“从早到晚都能见着你,倒是真的头一遭,现在是个人都上窜下跳闹腾钱呢,你倒闲下来了,干什么哪?猫冬?”
“最近没什么想干的,歇着。”
“歇着?你开玩笑吧?现在跟钱沾边的东西哪样不正往上爬,你这时候歇着?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沈峰不解,看看身边众人,其他人也是一脸疑惑。
陈苏雷独自坐在那里笑,“就是觉得烦,最近也懒得动弹,钱嘛,够花就行。”
他这话说得简单,旁边众人却没几个听明白的,隔了一会还是沈峰先开的口,“我靠,上次你买我叔叔那公司才花了几个钱?也没见你怎么折腾,倒个手翻了多少个跟头,没见过你这么能玩钱的。够花?你还不够花那我们都卷铺盖去非洲体验生活得了。”
大家哄然笑了,又有人出来抱怨,说陈苏雷十句话里有八九都是绕着弯子说的,跟他们还来这套真真假假,接着话题就转到财经上,开始聊国际石油又创了新高,做粮食期货的狠狠赚了一票之类的热门话题,后来渐渐谈到股票,人人双眼发亮,连带身边的女人们都是娇笑连连。
音乐渐响,那边吧台上有人开始跳舞,姿态妙曼,纤细鞋跟在酒杯间晃动,轻薄的外套慢慢滑落下来,客人们兴奋尖叫,有些洋人已经坐不住,也在下面扭动应和,场面一片热烈。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只有沈峰松开白丽丽往陈苏雷身边一坐,“兄弟,别人说要歇着,我就当他放屁,你说要歇着,我这心里就有点慌神,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觉得够了,还能有什么事?怎么了?这两年你赚得不舒服?”
沈峰顿时兴奋,“舒服?那可是真他妈的爽啊,上次那个ST……”
他说得起劲,陈苏雷却只微笑听着,也不多话,最后倒是沈峰自己歇了,灌了口酒,突然想起什么,张口就问,“昨天那小姑娘呢?什么小鱼的,你怎么不带出来?”
这次陈苏雷答之前倒是先看了他一眼,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有声音仍是清晰,答了一个字,“谁?”
沈峰一愣,然后一脸了悟地大笑起来,“得,是我眼花了,喝酒喝酒。”
吧台边传来哗然尖叫声,沈峰回头去看,正看到最后一件透明的内衣从那上方飘落,黑色蕾丝上缀着的钻石在交错灯光下闪烁夺目,火苗般落在无数张大的瞳仁里。
对这些东西早就麻木了,他只瞄了一眼便把头转了回来,刚想接着说话,却正看见苏雷站起来,而他身后通透的玻璃墙外,两岸灯火突然尽数熄灭,瞬间繁华尽落。
“想起点事得先走,单子我已经签了,多喝点,好好玩。”苏雷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峰正愣神,一转眼他已经走出去了。
总觉得不对,他顾不上身边人的疑问,一起身追了出去,陈苏雷已经走到门边,酒吧经理也出来了,一路陪着笑,很是殷勤的样子。
“苏雷……”沈峰开口唤了一声,他平时说话随便,见着谁都是兄弟小子一通胡来,难得正经一回,倒让人不习惯。
电梯来得快,这时已经在面前缓缓打开,陈苏雷正走进电梯,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接着玩吧,多待几天,回头找你打球。”
电梯里空无一人,陈苏雷独自站在右侧,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随意。门开处仍是熟悉的米色大理石地面,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微笑了。
第 13 章
苏小鱼是在等待出租车的时候接到电话的,三月的上海,午夜风中冷得刺骨,大楼下空车不多,她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还是被人家预约的,司机正探头说话,“小姑娘,你是在这上面上班的吧?下回记得先打电话叫好车,否则有得你等了。”
冻得直哆嗦,苏小鱼说话都不利落,“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是刚下班?”
“看看你穿的就知道了,这个点穿套装下来的就那几个公司,那啥BLM的吧?要不就是PYD,看看,等的次数多了,多拗口的名字我都会背了。你还不算迟的呢,两三点照样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在这儿等车,我说你们一年拿多少钱哪?做起来这么不要命。”
人家司机大叔都把他们的作息时间摸得门清了,看来她真的是经验不足,居然连事先订车都不知道,苏小鱼无奈,来不及答话,手机铃声就响了,包大,她伸手摸了半天,拿出来的时候一首歌都快唱到最后,这个点还有谁找她?难道汤仲文又在资料手册上发现什么错处,要召她回去返工?
心里一急,苏小鱼按接通的时候手就落得快了,电话号码都没来得及看,那头传来的声音竟是陈苏雷的,语调自然,生生把一个午夜电话说得天经地义。
他说,“小鱼,你在哪儿?干吗呢?”
午夜,那头又是个只和她吃过一顿饭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电话,她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就应该立刻义正辞严地反问回去——先生,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吗?
可是那声音落到耳里的一瞬间,她的耳廓竟不自觉地泛红了,心跳加快,又没来由觉得快乐,两杯红酒以后的效果。
完了,她好开心,他打电话给她,她真的好开心。
街道清冷,来去的多是亮着顶灯的出租车,苏小鱼答了几句之后就站在街沿上握着电话不动弹,跟她聊天的司机还在等着楼上的客人下来,倒是热心,一转头看到自己公司的空车就替她叫下了,还伸头招呼,“小姐,有车了,要不要啊?”
“啊?”眼前的小姐如梦初醒,完全不在状况内,他看得奇怪,正想接着再问一句,后头又有车斜插过来,车身墨黑,低矮晶亮,线条刚硬,一闪之后便贴着街沿停下了。
上海这个地方,夜半之后就会突然冒出许多难得一见的好车来,空阔高架上穿梭驰骋,速度惊人,白日里根本无法想象的景象,司机大叔开了多年出租车,到底是见过点世面的,但仍是被面前这辆镇住,盯着它不自觉地目眩神驰,要说的话都忘了。
苏小鱼也在发愣,对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的车子,车门被推开,的确是陈苏雷,清冷午夜,他衬衫外居然只套了件薄薄的背心,衬衣袖口翻起,更显得年轻,坐在车里对她笑,“上车吧,外面冷。”
这是她第一次坐进一辆真正的跑车内部,座位很低,双腿几乎要平伸在前方,车厢里很暗,只有面前复杂的仪表盘一片光亮,繁星似的在眼前平铺开来。
在这个男人身边总有些不在状态,苏小鱼好不容易拉下保险带之后居然还找不到插孔,正窘着,手背上突然一暖,是他的覆上来,也不说话,抓着她的手轻轻按了下去,“咔嗒”一声合上了。
她从没想过与另一个人的身体接触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震动,掌心里瞬间滚烫一片,指缝都腻了,仓促抬头,他却已经坐正,慢慢收回手,慢得明显过了,声音还是笑笑的,就说了两个字,“坐好。”
什么?她没听明白,但是眼前静止的景物突然飞一般掠起,启动时澎湃的后座力将她猛地推到椅背上,吓坏了,她全身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双手死死抓着椅垫,手指都掐进皮面里去了。
这么快的速度,他居然还有闲暇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声朗朗,整个车厢里都仿佛有回声。
第 14 章
笑完他倒是把速度慢了下来,午夜,高架空荡开阔,弧形柱灯两侧辉映,一路都是幻彩流光。
惊魂未定,苏小鱼哪里顾得上欣赏,勉强镇定了一下才开口,“你上次开的不是这辆……”
“嗯,这辆闲得久了,偶尔遛一下。”
听上去像是遛狗……苏小鱼听完默默。
“加班?这么晚才从公司出来。”
“嗯,这个点不算晚了,还有些同事在公司忙着呢。”
陈苏雷一笑,“这就是投行了,女人当男人用……”
“男人当牲口用。”苏小鱼接得快,说完自己笑起来,捂着嘴,杏核似的眼睛亮晶晶。
他这次眼光在她脸上停驻的时间稍长了一点,“不觉得累?这么算下来,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几个小时。”
“还好,有目标就不觉得累。”说到这个苏小鱼就振奋,小拳头又握起来了。
“目标?”
“你不是知道?”
他点头,“赚钱,还房贷,还完了再买,再还,对吧?”
“嗯!”苏小鱼用力肯定,换来他的笑声,心情大好的样子,笑完侧过头,看着她开口,“说得好,我喜欢。”
他说喜欢,明知是玩笑,但她却因为那两个字愉快,忍不住嘴角上扬。
“饿不饿?我们去吃宵夜。”
“这么晚……”苏小鱼为难,低头看表,十二点都已经过半了,想拒绝,又舍不得,矛盾得很。
“很快,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又补了两个字,“坐好。”
有了前车之鉴,她这回条件反射了,听到那两个字之后立刻一手抓住门侧把手,另一手直接揪住了保险带,一声轰鸣,黑色的车身又贴地飞了出去,讨论到此结束。
马来人开的餐厅,古北公寓楼底层,这个点居然生意好到不行,门口停满了一溜好车,走进去灯火通明,每张桌子都坐了人,三两朋友边吃边聊,甚至还有一个人出来吃东西的,叫一煲明火白粥,一边翻杂志一边笃悠悠吃着,看得苏小鱼两眼发直。
陈苏雷明显是这里的熟客,一进门说马来英语的老板就很高兴地迎上来带座,硬是拆开了两张拼桌,为他们在沙发边找了个好位置,两个人还讨论了一会今天的时鲜蔬菜以及新进海鲜,老板娘在旁边乐呵呵记得起劲,还时不时好奇地瞄一眼苏小鱼,害得她只想把脸埋进菜单里去。
没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她最后只要了一碗粥,尝了一口才知道人家生意这么好是有原因的,简单的白粥都煮得美味无比,米粒香甜,一粒粒从舌尖滑过。
“这个不错,尝尝看。”陈苏雷的声音,一抬头那一筷已经到了嘴边,他动作自然,她又愣了一下,一不留神就已经到嘴里了,是一块春笋,腌得青嫩爽口,她却吃得脸颊都红了,头都抬不起。
对面有声音,“为什么那么喜欢买房子?”
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苏小鱼暂时忘了脸红,想了想再说,“就想在上海有个家呀。”
“你哪里人?”
“我上海出生的,爸爸妈妈支援内地,就跟他们去了,在小镇长大的,读大学了才回来。”
“没有老房子?”
“叔叔家要住的嘛。”
她说得很简单,但他仍是明白的,看了她一眼,这次倒是没有笑,她反而不习惯,捧起杯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眼睛垂下来,睫毛细长,阴影婆娑。
“烫的。”耳边有声音,他伸手过来,从她手里把杯子抽了过去,又拿了勺子给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
“这是拉茶,没冒烟,不过很烫,要小心。”
这样的语气,好像她是个孩子。
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勺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没用,原来在乎一个人对自己的印象,反而没办法自然,忘了自己平时的样子,怎么都觉得笨拙。
但他兴致倒是很好,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的不自然,又开始跟她聊起东南亚的美食,餐厅里灯光明亮,人人表情闲散,气氛轻松,渐渐苏小鱼也放松下来,说到爱吃的东西用力点头,眉眼弯弯地笑。
结果这顿宵夜一直吃到两点,一路清冷空旷,但他却开得缓慢,夜半两点,这样的好车在宽阔大道上闲庭信步,很稀奇的风景。
陈苏雷本不是话多的男人,她不开口,他就更是安静,眼睛看前方,一脸思索,偶尔看她一眼,她已经累得有些恍惚,睡眼朦胧,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愉快。
到后来她就真的睡着了,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又坚持到宵夜结束,扣安全带的时候她就已经眼皮沉重,车启动后暖风一起,更是睡意上涌,心里念着不能睡不能睡,却好像念的是催眠曲,两三遍之后就撑不住了。
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脸竟然已经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都是潮潮的,太丢脸了,她都不知道怎么把头抬起来。
车还开在高架上,她家租的房子在闵行,这时正经过几条高架交汇的地方,灯光绚亮,游龙错落,周围全是住宅区,两点都过了,有些窗户里还未熄灯,黑色幕布上稀疏点缀,遥望如漫天星子一般。
睡意还在,脸颊下是他的肩膀,温暖厚实,一开始是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竟是不舍得动弹,或许是个梦吧,这样美的景致,还有身边的他,不想动,不想破坏这一切,怕一动便会烟消云散。
下匝道口就在眼前,他打方向,用的是一只手,肩膀微微倾斜,又低头看过来,苏小鱼来不及闭眼睛,被他看了个正着,窘起来,额头都红了。
心情很好,陈苏雷看着仍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苏小鱼微笑。再怎么精神十足,到底是个女孩子,累了一天,上车就掼头掼脑,在自己肩头上睡了一路,细长睫毛,两颊晕红,更显得眉目如画,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与人这样亲近了,但这一路竟觉得愉快,又为了她醒来的表情莞尔,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带着些不好意思,杏核似的眼睛润泽晶莹,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最后坚持把她送到租来的房子楼下,六层的老式民宅,大门沿街,整栋楼都是暗黑一片,四下无声无息。她走进楼道的时候踏亮了感应灯,然后回身对他招手,晕黄灯光里小小的一个剪影,孩子一样。
打方向离开,再次跃上高架的时候他就用了全速,风驰电掣,两侧灯光弧线连绵,周围的车辆都仿佛玩具,瞬间便被抛到脑后。他从来都是享受这样的感觉的,但今天竟觉得有些无味。
不可思议,放慢速度之后陈苏雷又看了一眼身侧的空荡座位,或许她的确是特别的,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一条小鱼,竟然让他快乐。
第 15 章
家里一片安静,爸爸妈妈房间的门是合着的,苏小鱼之前打过电话,他们也就没等门,早早睡了。
太累了,她摸进浴室匆匆洗了一个战斗澡,往床上倒的时候眼睛都是合着的。
早晨闹钟响了很久她都无知无觉,最后还是妈妈走进来叫,苏小鱼看了一眼时间就跳起来,急忙穿衣服。
苏妈妈心疼了,一边帮女儿准备早饭一边念叨,“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这怎么够啊?还不把人折腾死了?”
苏小鱼正刷牙,满嘴泡沫声音含糊,“妈,我们那儿都是这样的,还有人通宵待在办公室的呢。”
苏妈妈吃惊,“通宵?待在那儿干吗?”
“工作啊。”苏小鱼忍不住笑。
匆匆忙忙出的门,往公车站走得时候苏小鱼才想起来,怎么一早上都没见着自己的爸爸,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但一辆公车从身边开过去,斜斜靠站,心里一急,她拔腿就奔了过去,早上人多,好不容易挤上车的时候苏小鱼长长出了口气。
等下打个电话回家吧,这么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坐下来跟爸爸妈妈好好聊一会啊?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果然看到几张隔夜面孔,比利正在电脑前忙碌,头发蓬乱,满眼血丝,看到她“嗨”了一声,声音哑到不行。
还顾不上回答,身后又有声音,“苏小鱼,你过来一下。”
一回头看到汤仲文,仍是昨天那套铁灰色的西装,彻夜工作到这个时候,他居然仍旧是纹丝不乱的样子,衣服上一个褶皱都没有,只有微红的眼角泄露一点疲惫,相比办公室里其他状甚凄惨的同事,苏小鱼立刻对这位顶头上司佩服到五体投地。
跟着汤仲文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昨天完成的资料手册摊开放在电脑旁,上面已经有些标记过的痕迹,汤仲文表情严肃,她心里忍不住忐忑。
“文森,”她叫他的英文名,“怎么了?有什么事吗?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我才开始做,不过今晚12点之前一定能够完成。”
他已经坐下来,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跳出复杂的表格,“这是被收购方5年的财务预测模型,你看一下,做完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以后抓紧时间做一份运营情况假设,如果需要帮助,直接问比利。”
“好的。”苏小鱼立刻领命,转身要走,又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文森,这个你做到几点?”
他声音平静,“五点。”
仰望了,苏小鱼再也无话可说。
走回自己座位之后比利也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抱着的东西,哑着嗓子说话,“文森给你的?”
“嗯。”苏小鱼点头。
她的样子好乖,比利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昨天晚上那家伙夸你来着,没有你提早完成资料手册,我们也没那么快做出这份东西。”
“真的?”受到冰山上司的夸奖,虽然不是亲耳听到,但苏小鱼仍是开心,笑起来,两眼弯弯。
“好了,我现在回去洗澡换衣服,晚上见。”
“好,晚上见。”已经打开电脑,苏小鱼回答得精神十足。
李俊和杨燕一样忙到不行,中午的时候苏小鱼独自去了老地方,照例在打开饭盒之前看了一眼旁边的椅子——当然是空荡荡的。
明知没人会看到,但她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把头转了回来。
吃完之后打电话回家,爸爸接的电话。
“爸,我今早没见着你。”
“哦,是小鱼啊。一早出去遛弯,回来你已经走了,唉,现在你忙得人影都不见。”
听爸爸的声音挺正常,苏小鱼倒是放下一点心来,小小撒娇,“上班呀,要赚钱的嘛。”
那头嘿嘿笑了两声,“乖。”
爸爸妈妈总把她当孩子,好像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会长大似的,苏小鱼从小到大也习惯了,笑嘻嘻应了一声,然后才说到正题,“爸,我现在的工资够付房贷的了,你把钱都从股票里退出来吧,真不舍得,先退出来一部分也行,放在手边总是安心一点。”
往常一说到这个话题老爸就要长篇大论,这次却反常,含糊答了,“知道了知道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有电话进来,苏小鱼不得不断了线,号码是公司打过来的,她接了,那头的声音是汤仲文的,“苏小鱼,你在哪里?”
苏小鱼回答的时候低头看表,汤仲文早晨的时候是和比利一起离开公司的,才两三个小时居然又回来了,这个男人是铁打的吗?太可怕了。
“我在外面吃饭。”她捧着饭盒老实回答。
“好,吃完到我办公室。”他说得干脆,然后就挂了电话。
苏小鱼握着电话在原地愣了两秒钟,然后认命地开始收拾饭盒,动作非常迅速。
好吧,BOSS这么有风格,她以后做什么都要记得短平快。
第 16 章
回到公司的时候汤仲文果然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她,换过一套黑色的西装,下巴刮得干净泛青,更显得神清气爽,没有一丝通宵不眠的痕迹,苏小鱼再次服气,又在心里偷偷仰望了一下。
这次汤仲文看到她进来倒是点了点头,简单扫了一遍她上午完成的工作,又提了几个问题,他面对电脑的时候表情严肃,说话言简意赅,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工作风格,苏小鱼回答的时候全神贯注,一句废话都没有。
终于从他办公室退出来的时候她长长松了口气,然后立刻飞扑回自己的桌前,埋头苦干,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百忙当中仍是飞快地腾出手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短消息,广告来的。
有些失望,然后又觉得自己傻,有时间期待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快把自己眼前看得到的东西先做好,顶头上司还等着她的Coms和P-PAIDS(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呢,Deadline是午夜十二点,灰姑娘都没那么掐分扣秒。
这么想着她就立刻把注意力放回到电脑屏幕上,满眼都是复杂繁琐的运营数据,一手已经放在键盘上,另一只手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仍是握着自己的手机,最后也没有放回口袋里,轻轻搁在了电脑边。
下午三点比利也回来了,看到她忙忙碌碌的样子笑着过来看了一眼她的屏幕,然后感叹,“小鱼,速度真不赖啊。”
比利个性随和,每次回答她所请教的问题时都很有耐心,苏小鱼是很喜欢这位前辈的,这时受到夸奖,很开心地抬头回答,“谢谢,还有一点就能做完了,我再核对一遍。”
他点头,“做了一整天了吧?活动活动,小心到了晚上腰都直不起来。”
苏小鱼想摇头,不过脖子一动就觉得别扭,前辈就是前辈,果然是经验之谈,她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开口,“那我去倒咖啡吧,比利,你要吗?”
“给我也来一杯,你看着,我今晚就把这个模型做完它。”他已经坐下来,一副准备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苏小鱼点头,转身往茶水间跑,低头等咖啡的时候有人招呼她,是李俊,就立在她背后,笑笑地看着她。
因为被分到不同的项目组,这两天都没什么机会和他们碰头,苏小鱼看到他有些惊喜,抬手招呼,嘴角翘起来,“嗨,是你呀。”
“嗯,刚做完Pre-Paids,过来补充点能量。”
“杨燕呢?”
“她还在忙着模型呢。”他也走过来按咖啡机,说话的时候侧着脸看她,“你怎么样?我听说汤仲文是出了名的严格,是不是布置了一大堆工作给你?”
苏小鱼捧着杯子摇头,“还好啦,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李俊微笑,他是江浙人,江南味很重,笑起来很是斯文,不过苏小鱼满脑子数据,哪里有心思欣赏,另一杯咖啡也已经好了,她抓过杯子告辞,“我先走了啊,12点Deadline,赶工赶工。”
“好,回头再聊。”
“OK”她已经往门口去了,身后又有声音。
“小鱼。”
“怎么了?”她端着两杯咖啡回头,脚尖还是向外的。
李俊笑着摆摆手,“没什么,明天一起午餐吧,叫上杨燕。”
“好。”苏小鱼回答得很干脆,说完转身,不停步地走远了。
回到办公室先把咖啡递给比利,然后她在自己的桌前坐下,双手刚刚放回键盘上,一边的手机就有蓝光一闪。
翻开看到是未接电话的提醒,很陌生的一串数字,不是国内的区号,不知是谁打来的。
没有回拨,她接着忙碌,但接下来的时间里总有些不定神,时不时看一眼旁边,又很快地把脸转回屏幕前,好像那动作是个不应该的坏习惯。
第 17 章
晚餐仍是在会议室里解决的,分析员是投行中金字塔的最底层,每天工作几乎都是十几个小时,大部分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里解决的,长长的会议桌边坐了十几个刚从一大堆数据中挣扎出来的同事,桌上铺满了外卖食品,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顺便再骂几句自己碰到的难缠的经理或者副总裁。
桌上的匹萨已经被分分得七七八八,苏小鱼伸手去拿,旁边有人坐下,一转头看到杨燕,满脸倦色,揉着眼睛对她说话,“小鱼,总算看到你了。”
难得看到杨燕累得掼头掼脑的样子,苏小鱼把手里的匹萨递给她,“喏,饿不饿?”
“饿,不过没胃口。”杨燕还在揉眼睛,头一点一点的。
“李俊呢?”
“他回家洗澡换衣服去了,今晚要通宵。”
“啊?”苏小鱼同情。
“你呢?”杨燕接过pizza,边吃边说。
“我还有一份运营预测,应该不会通宵吧。”
说着说着苏小鱼的电话又响,手机就放在套装口袋里,铃声连着震动,腰间麻麻的,像是有双小手在挠。
杨燕正在与匹萨上的腊肉片较劲,一抬眼看见苏小鱼已经掏出电话接起来,“喂”了一声,声音就低了,站起来就往外走,眼睛都是亮亮的。
电话那头是陈苏雷,熟悉的句子,问得自然而然,“小鱼,你在哪儿?干吗呢?”
“还在公司呢。”小声应着,苏小鱼握着电话一路走到茶水间,里面空无一人,她在靠窗的角落听电话,很小的凸窗,窗台上铺着大理石,她靠着侧边坐下来,阴凉一片。
“什么时候下班?”他继续问。
“应该还有两三个小时。”苏小鱼老实回答,耳里听到那头背景噪杂,隐约还有车声呼啸来去,她听得奇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新加坡。”他答得简单,然后是车门合上的声音,背景中的杂声瞬间消失无踪。
她听完吃惊,“你出国了?”
他好像在笑,回答的时候声音温和,竟然对她解释,“是,过来见个朋友,上海冷吗?”
他与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语气自然,虽然在电话两端,却总感觉微微有笑意,说的内容又是闲聊家常一般,她渐渐有错觉,好像他们两个已经这样相处了许久,这样的午夜电话,是跟喝水吃饭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再回答的时候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声音愉快。
“还好吧。”她眺望窗外,金融区夜景繁华,俯视仍是车来车往,处处光彩夺目,又是全封闭的大厦,暖意袭人,哪里还感觉得到料峭春寒。
“打算怎么回家?”他继续问。
“叫车啊。”苏小鱼答得很快。
“我知道了。”他没再多说什么,那头又有电话铃声,苏小鱼很识相,自觉说了再见,主动把电话挂断了。
挂断之后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一抬头看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样子,双眼亮晶晶的,脸颊上一抹晕红。
回到会议室继续晚餐,杨燕放下匹萨盯着她看,“苏小鱼,你谈恋爱哦。”
“哪有。”吓了一跳,苏小鱼连忙摇手。
杨燕是富家女,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很好,生活环境简单,与她混熟之后就发现她其实还有些孩子气,这时兴致起来了,完全忘了刚才的困倦,抓着苏小鱼就打破沙锅问到底,“怎么没有?你一接电话就脸红,还跑出去讲悄悄话。”
“是朋友啦。”双手被抓住,苏小鱼辩解得好无力。
“哦?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这样?”
“喂,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看得到我怎么接的?少来。”挣脱她的魔爪,好不容易得回双手自由的苏小鱼立刻抓过一盒洋葱圈,笑着塞住杨燕的嘴。
晚餐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回到电脑前继续奋战,杨燕与苏小鱼走在最后,杨燕起身的时候哀叹了一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累死我了,小鱼,你不累吗?。”
“赚钱啊,赚钱赚钱。”苏小鱼倒是仍很精神,她个子娇小,立在杨燕身边矮了小半个头,这时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强调自己的语气,“赚钱很快乐的,不累。”
会议室里只剩她们两个,杨燕被她逗笑,扑哧一声,“我是被逼的,老爸硬要我在金融行业做两年才能进家族企业,好麻烦,还是你厉害,这么累还能做得这么开心,小鱼,佩服佩服。”说着还冲她抱拳,笑嘻嘻的。
苏小鱼也笑,“我跟你不一样啦,走了,等下汤仲文又找我。”说完拉着杨燕也走出去了。
估计是真的累惨了,杨燕脚步有些拖,走了两步又讲话,“有什么不一样?小鱼,要不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吧,我们家那儿的都好高学历的女孩子,嫁了你就不用做得这么辛苦了,房贷嘛,到时候叫老公给你还了,顺便再给你爸妈买套大的。”
苏小鱼停下脚步摇头,答得很干脆,“不要。”
“为什么呀?”杨燕一脸稀奇。
“那你要不要啊?”不知不觉学了某人的习惯,苏小鱼反问。
“我?我省点花,三辈子都够用了,干吗还要迁就男人。”杨燕下巴一扬。
说不羡慕是假的,苏小鱼听完双眼亮晶晶,然后很干脆地握拳,“就是嘛,我也要有钱,干吗迁就男人?”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起来,旁边小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走出来的是汤仲文,看到她们两个的样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聊什么这么开心?”
苏小鱼还在努力收拾脸上的表情,没想到汤仲文会开口问这一句,抬眼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仍是一脸严肃,不得不小声回答,不过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不能说真话,只好含糊其词,“我们,我们在讨论项目。”
“哦?”他听完竟然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精神可嘉,那不如等下把PRE-PAIDS一起做完再走。”
啊——?!这不是让她通宵?不,就算做到明天晚上也完不成啊!
苏小鱼当场傻了,背后仿佛有无数条黑线挂下来,半空中一群乌鸦飞过,嘎嘎声不绝于耳。
杨燕在旁边也傻了,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亮如白昼,表情严肃的男人面前站着两个满脸黑线条的女孩子,场景非常诡异。
两秒钟之后汤仲文突然笑了,眼睛看着苏小鱼,很好玩的样子,嘴角弯起又落下,昙花一现,然后转身走了,留下杨燕和苏小鱼继续在原地发呆,表情严重脱节。
十几秒钟之后苏小鱼的声音才响起来,有些结巴,断断续续的,“那个,那个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杨燕与汤仲文不熟,不知他平时铁面严肃,八风不动的惯例,所以所受的震撼当然不如苏小鱼,但这时竟然同样没有缓过来,愣愣答了,“看到了,小鱼,你家上司刚才在笑哦。”
说完意犹未尽,双眼蒙蒙地又补了一句,“挺帅的啊,苏小鱼,你运气真好。”
哪里运气好了……苏小鱼看着她一脸无语。
第 18 章
虽然近距离受到冲击,虽然实在无法揣测BOSS大人突发的情绪转变,但苏小鱼仍是很快回到电脑前,抱定工作最大的原则,埋头继续与数据奋战。
比利的办公桌现在就在她身边,他倒是越晚越精神,十指在键盘上飞速运动,做到兴起的时候还掰手指,嘎巴嘎巴的声音。
过上这样的生活没几天,她居然已经很习惯了,丝毫不受干扰,做完那份运营预测已经过了12点,她跑到打印部全部整理好,然后捧着厚厚的一叠材料就往汤仲文的办公室跑。
汤仲文仍是坐在桌后忙碌,接过材料之后打开翻看,表情纹丝不动,苏小鱼看着看着就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在走廊里经历的不过是因为高度疲劳之后的突然出现的幻像,汤仲文的表情明明是千年不变的,怎么可能对她笑着开玩笑。
看完之后汤仲文点头,“可以了,明天开始做模型吧,比利会告诉你做哪一部分。”
“好的。”苏小鱼答应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再问了一句,“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汤仲文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点头,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居然又错觉BOSS大人眼里隐约笑笑的。
过度工作果然是有害的,她年纪轻轻居然就开始有幻觉,苏小鱼退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忘记预定出租车了,有点懊恼,苏小鱼伸手到包里去摸手机,太晚了,所有的大门都已经合上,只有最角落的一扇玻璃门开着,她一边拨号一边往那里走,推门的时候一阵冷风透入,她身上套装单薄,忍不住一阵瑟缩。
门外车道上停着几辆车,这时有人推门下来,快步走过来替她拉门,又开口问,“苏小鱼苏小姐?”
是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面目方正,说话也很客气,但是苏小鱼完全陌生,根本就不认识。
愣住了,她回答的时候很是警惕,“你是谁?”
“哦,您别误会,是陈先生让我过来送您回家的,他让您上车前打电话给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拨通以后才交到她手里。
那头果然是陈苏雷的声音,背景里有音乐,节奏舒缓,懒洋洋的味道,“小鱼,才下班?”
面前的车她是见过的,就是第一次与他吃饭时的那一辆,灯光下晶亮闪烁,静静泊在自己面前,但她却觉得虚幻,一丝真实感都没有。
“为什么……”嗫嚅了许久才说出三个字,苏小鱼握着电话愣怔。
“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很危险。”他仍是语气自然。
“可是我会叫车啊,这里上车,到家下车,哪有什么危险?再说就算走在路上,又有谁会注意到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苏小鱼索性讲大白话。
耳边有很低的笑声,伴着音乐轻轻滑过,然后才是陈苏雷的回答,很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她突然之间连耳根都红了,
他在说话,在说,“我啊。”
她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慢慢觉得恍惚,说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不行,我不能上车,这样不行……”
他好像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安静了一下,然后才说话,“那要怎样才行?”
如果是他等在楼下,她一定已经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但现在发生的情况出乎她的意料。豪车与司机,她与他是什么关系?这样的奢侈享受并不是她应得的,享受很简单,但是她要拿什么去换?
偶遇一个与自己不同世界的男人,对自己有好感,但她的名字并不叫仙度瑞拉,也没想过有可能出演仙履奇缘,因为被他吸引,所以更加害怕。
“我不知道,苏雷,我自己能回家,不用麻烦司机师傅。”心里的话说不出来,她只能结结巴巴地继续拒绝。
他又安静了一会,最后才轻声答了,“好吧。”
第 19 章
那天苏小鱼最后是坐着司机先生为她招来的出租车回的家,上车前还有人替她拉门,动作专业,看得坐在出租车驾驶座上的大叔一脸问号。
睡到床上以后她一直在想苏雷最后所说的那两个字,想到后来开始头疼,索性用被子蒙住头,躲进黑暗里做乌龟。
工作工作,明天还要工作呢,那么不靠谱的事情有什么可多想的?多想无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HPA与LRT的项目继续进行中,习惯了常人看来超负荷的工作量,苏小鱼的工作效率越来越高,到后来就连汤仲文都渐渐对她流露出认可的表情,比利更是不吝夸奖,每天看到她交出来的材料都竖大拇指。
周四早晨HPA代表到公司开会,汤仲文做初期演示,全体项目组成员列席。
苏小鱼昨晚通宵,熬到早上还不能回家,走在走廊的时候头都是一点一点的,眼看撑不住的模样。
身边有人走过,然后又停下脚步看她,她正迷糊着,但是看到那人的脸以后立刻激灵了一下,面前的男人一脸严肃,除了她顶头上司汤仲文之外还有谁?
汤仲文一向是精神好到可以参加铁人三项的代表人物,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苏小鱼偷偷把手放到背后互掐了一下,好歹清醒一点,然后才招呼了一声。
汤仲文点点头,算是答了,然后继续往前走,男人的步子大,苏小鱼也没想过要跟上,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在转角处。
振作精神继续往会议室方向走,推门以后看到其他人都已经坐好,穿着正式的HPA代表在会议桌右手边一列排开,两个中年男人是见过的,还有一个却是陌生的年轻女子,坐在末端,一身全黑套装,正低头翻看文件,头发绾得纹丝不乱,远看也是乌黑闪亮,更衬得她肤光如雪。
苏小鱼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时候感觉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她的身上,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忍不住有点紧张,比利对她招手,又把身边的椅子拉开,好感激,她加快步子走过去坐了。
汤仲文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待苏小鱼坐下之后立刻宣布会议开始,那两位客户代表大家都是认识的,只有那位坐在末端的年轻女子全然陌生。
HPA那方的代表首先伸手介绍,“这位是贝理宁贝小姐,贝小姐在华尔街工作,是我们纽约总公司请来的项目顾问,接下来会全程参与收购项目,大家认识一下吧。”
贝理宁站起来与大家握手,她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与人握手动作干脆,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单眼皮,白皮肤,脸庞细致秀美,很东方的一张脸,但动作表情全都很西式,一看就知道是习惯了国外生活的人。
助理进来倒水,走到汤仲文身边的时候他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吐出两个字,“冰水。”
会议室的惯例是上速溶红茶,头回听说这样的要求,小助理端着茶壶愣了。
汤仲文正低头打开电脑,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给苏小鱼。”
啊?正在埋头准备的苏小鱼也愣了,小助理效率很不错,转身出去又回来,转眼苏小鱼手里已经多出一杯冰水。真正的冰水,透明杯壁外凝结着一层水雾,触手冰凉,她被冻得一哆嗦,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袋立时清醒,眼睛都瞪得好大。
明白过来了,不敢再往汤仲文那个方向看,苏小鱼捧着杯子低头默默,嫌弃我打瞌睡就直说嘛,老大,你真狠。
完全没有注意到苏小鱼的小小怨念,汤仲文这时候已经走到屏幕前开始演示已经初步完成的收购预期数据。
抛开刚才那点小小怨念,苏小鱼也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这是她第一回看到她家这位冰山上司做演示,汤仲文说英语的时候语速很快,但每一句话都条理清晰,数据充足,又始终面对着会议桌两边的众人,都很少回头去看投影屏幕,仿佛大脑里自带了一个超级计算机。
苏小鱼对这位上司一向是很服气的,这时候更是觉得五体投地,再看坐在对面的那两个中年男人,也是听得不断点头,满意非常的样子。
所以说BOSS之所以成为BOSS,一定是有其理由的,控制不住地幻想如果换了另一个人立在这里,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想着想着苏小鱼就开始走神,一手握着冰水,另一手放在口袋里,薄薄的手机被抓得很暖和,左右两个极端。
会议室里突然响起很干脆的女声,是贝理宁,举手叫停,指间还夹着黑色的长杆水笔,“这一部分的内容请再解释一下,我个人不认为单凭这些数据就能够得出五年内的每股收益率能够达到这个点位的结论,请问分析员有没有计算过出现大面积的行业周期性衰退的可能性?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那么收益率应该控制到哪个点位作为止损?”
贝理宁声音清晰有力,说的又是苏小鱼所负责部分,苏小鱼原本已经开始神游,这时立刻回过神来,睁大眼睛望向她。
被中途打断,汤仲文的眼光却是望向苏小鱼的,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立刻打开自己的电脑,调出数据开始解释贝理宁所提出的问题。
她在做预期收益预测的时候准备了好几套方案,贝理宁所提到的情况也有预备,但是通常为了预测数据的漂亮,初期数据中并不会采用,幸好她备份充足,所以回答的时候倒也不算手忙脚乱。
贝理宁听得仔细,又紧接着提了几个问题,每个都非常专业,苏小鱼渐渐招架不住,幸好汤仲文的声音再次响起,又把问题接了过去。
被救了,苏小鱼低头喝水,暗暗松了口气,转头看到比利的笑脸,还在桌下暗暗对她翘了翘大拇指。
受到肯定,苏小鱼当然是开心的,忍不住眼睛一弯,抬头却看到贝理宁,正与汤仲文流畅地问答,说到关键处,立起来用手势加强语气,动作潇洒,怎么看都是光芒四射的样子。
头回见到有人面对自己这个冰山上司这么针锋相对的,最近遇到的牛人一个接一个,苏小鱼再次服气了。
第 20 章
结束会议之后贝理宁一行随即离开,连工作午餐的邀请都拒绝了,史丹利亲自出来送他们,看得出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程度。
离开会议室前汤仲文让苏小鱼到他办公室,不知道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是否满意,苏小鱼过去的时候很有些忐忑。
推门进去的时候汤仲文居然没有在电脑前忙碌,手还搁在电话上,好像刚刚通话完毕。看到她点点头,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在这位上司脸上看到笑容就跟看到天上下红雨的几率差不多,苏小鱼当场愣了,突然想要揉眼睛再次确认,又不敢,不得不低下头极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冲动。
苏小鱼长得可爱,娃娃脸,脾气又好,就是那种一直瞪大眼睛,很用心听你说话,还老点头的小姑娘,偶尔露出迷糊的表情,更是让人不自觉想对她笑,汤仲文见识过她这种表情的威力数次,这时又忍不住,笑意更深,笑完点头夸赞了一句,“干得不错。”
“真的?”第一次受到他的夸奖,苏小鱼的反应首先是不敢相信,谢谢都忘了说了,直接疑问。
“回家休息一下吧,今晚开始做运营分析,没问题吗?”汤仲文脸上的笑容昙花一现,接着就开始发布命令。间隔时间太短了,苏小鱼刚刚愣完,心花都来不及怒放,这时条件反射地领命,点头答了一声,“没问题。”
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有多困,苏小鱼走回办公桌边拿包的时候两眼都是雾蒙蒙的。
都快一点了,走出大楼正是艳阳高照,但是苏小鱼完全没有精神振奋的感觉,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地铁里人不多,她幸运地坐到了一个位子,地铁运行的速度均匀,车厢微微晃动,仿佛最好的催眠曲,她把头靠在侧边的铁杆上,几乎是一下子便睡着了。
是真的睡着了,居然还做梦,梦里是熟悉的绿地,远远望见陈苏雷,独自坐在长椅上享受阳光,四下空无一人。
而她居然不敢靠近,静静看了很久,最后是他突然转过脸来,正对着自己,漆黑瞳仁,漩涡一般的眼睛。
就算是在梦里她也被吓到,猛地惊醒过来,然后感觉腰间震动,是她的电话响,手忙脚乱地接起来,那头声音熟悉,“小鱼,在干吗?”
是陈苏雷,她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听到过这个男人的声音了,那天她拒绝上车之后,就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还以为他再也不会联系她,这时候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她吓了一跳。
“嗨,是你啊,我在回家路上,坐地铁哪。”心跳很快,她在地铁嘈杂的报站声中回答他,尽量让自己声音自然。
“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他问得直截了当。
刚睡醒,怀疑自己幻听,苏小鱼只“啊”了一声,声音里全是惊讶,然后才是疑问,“为什么?”
他好像在那头叹气,不过开口的声音却是笑的,所以苏小鱼肯定那是自己的幻觉。
“苏小姐,上次有幸与你共进晚餐,深感愉快,能否给我这个荣幸再邀请你一次?这次我会自己开车来接,绝不假手司机先生,这样行不行?”
第一次听到他这样长的一段话,玩笑的口气,说到最后一句却声音温和,让她慢慢红了脸。
想点头,但是残存的一点理智跑出来,苏小鱼垂头,“苏雷,我,我晚上还要回公司上班……”
“不用吃饭的吗?BLM的员工都是机器人?”他答得简单,然后又轻轻补了三个字,“行不行?”
这样柔和的口气,好像她是个很小的孩子。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塌陷下去,软软的落不到实处,连带着声音都软弱下来,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苏小鱼握着电话,红着脸,乖乖地讲了一个“好”字。
第 21 章
电话被挂断,耳边传来地铁到站的声音,苏小鱼匆匆下车,走出车厢忽然有些迷茫,忍不住打开手机再去看那条通话记录。
一路看了又看,这么一来她倒是清醒了,接下来在公车上就没合眼。
心里那种快乐的感觉还在,怕自己会傻笑起来,苏小鱼最后不得不合上手机,用力把它塞到口袋最深处。
到家之后苏小鱼就往浴室里去,急着冲澡,苏妈妈煲了红枣莲心汤,看到女儿回来边盛边叫她,“小鱼,吃完再洗吧。”
“洗完再吃啦。”苏小鱼撒娇,笑嘻嘻地上去拥抱了一下妈妈,还顺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搞不懂女儿心情为什么好,苏妈妈笑着摇头。
再怎么开心,超过二十的连续工作仍是突破了苏小鱼所能承受的极限,热水哗哗地从皮肤上流过,疲倦也哗哗地从四肢百骸中涌出来,走出浴室之后她迷迷糊糊地往卧室走,看到床就扑了上去,头一沾枕便睡得死沉死沉的。
苏妈妈端到红枣莲心汤到女儿房间的时候发现小鱼已经睡着了,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跟个孩子一样,不过嘴角还是翘着的,睡着也是笑嘻嘻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
女儿这么辛苦,做妈妈的终究是心疼的,轻手轻脚把被子掖好,苏妈妈转头到另一个房间找老伴。
“我说她爸,小鱼这份工作弄得她日夜颠倒的,我怕她身体吃不消啊,要不劝劝她换一份工作吧。”
苏爸爸正坐在电脑前发呆,过了很久才愣愣“啊”了一声,“小鱼怎么了?”
“这死老头子,整天就知道股票股票,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你就一头钻进电脑里去得了!”苏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瞪了老伴一眼转头就走。
对于爸爸妈妈的这段对话苏小鱼丝毫不知,太累了,她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天都快黑了,出门的时候正遇上买菜回来的妈妈,被她一把抓住,“小鱼,吃完饭再去公司吧,妈妈炒两个菜,很快的。”
“不行啦,再晚地铁都挤不上了。”苏小鱼应得匆匆忙忙,又转头对房里的爸爸叫了一声,“爸,我走了啊,上次跟你说的事别忘了。”
拉不住女儿,苏妈妈叹气摇头,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老伴,根本就没从房里出来过。
赶到公司的时候天已经全黑,苏小鱼穿过下班的人流往里走,还没进电梯呢电话又响,接起来是比利的声音,“小鱼,老大问你到了没有,晚上要先碰个头。”
“正进电梯呢,马上来。”苏小鱼加快速度。
下班时间,电梯一层一层停得频繁,下来的速度特别慢,苏小鱼心里着急,仰头盯着下行的箭头,眼睛都不眨。
电梯门打开,满满的人涌出来,她往旁边退了一步,肩膀碰到人,不好意思地回头道歉,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第 22 章
站在她身后的女子一身职业套装,身材修长,皮肤雪白,正是今早刚见过的贝理宁,这时看着苏小鱼点头,简单招呼了一声,“嗨。”
“贝小姐,你怎么来了?”对这位华尔街来的贝小姐印象深刻,苏小鱼笑开来。
贝理宁就是来参与项目组会议的,其实只是一个第二阶段运行计划的例会,没想到她这么敬业,居然这个点了还过来,苏小鱼是跟着她身后进的会议室,一眼就看到大家都已经坐在会议桌两边,汤仲文正在讲话,看到她们两个只是点了点头。
贝理宁仍是与早晨一样,不时有问题提出,她说话的时候手势强硬,气场很足,就算是面对汤仲文也毫不相让,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苏小鱼仍是觉得佩服。
想着苏雷的晚餐邀请,苏小鱼难得在开会的时候走神,心里着急,幸好会议时间并不长,结束以后汤仲文带着贝理宁进自己的办公室,猜想他们是继续战斗去了,苏小鱼走回自己办公桌的时候忍不住小小唏嘘。
桌上电话响,她伸手接起来,是李俊,“小鱼,我们都在大会议室吃饭,今天叫的寿司,一起来吗?”
“我今天不过去吃了,约了别人。”苏小鱼轻声答了,有点不好意思,幸好李俊也没有追问,应了一声就结束了通话。
才放下电话手机就响了,仍是在贴身的口袋里震动,麻麻的感觉。
接起来是陈苏雷的声音,笑笑的一声招呼, “嗨,小鱼,下楼。”
想好了要矜持,但是突如其来的快活仿佛一簇小火苗,从耳膜蔓延开去,微微的烫,害得她回答的时候忍不住咬嘴唇,努力克制了一下那种奇怪的感觉。
走进电梯的时候里面很空荡,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身边没有人,苏小鱼笔直立在门前,晶亮镜门上清楚照出她现在的模样,看着看着懊恼起来,每天习惯的套装,这时却觉得好沉闷,还有头发,睡觉前一定没有把头发彻底吹干,现在发梢都有些乱了,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但是电梯下降的速度没有因为她的懊恼而减慢,很快就到达了底层大厅,一抬眼就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再如何的夜色中都是光彩夺目。
心跳渐渐快了,竟然无法控制,再看的时候陈苏雷已经按下车窗,远远看着她笑了。
她已经走到大门外,耳边有风声,转眼四月初了,但大楼底下的风却仍是很大,刮过她的脸颊,吹起她的头发。
每天走惯的地方,每天习惯的大风,但苏小鱼却突然有错觉,错觉风里有暖意,错觉空气是湿润的,错觉再往前多走一步,心里就会开出一朵花来。
“进来吧,小鱼,我们去吃东西。”陈苏雷从里把副驾驶座的门推开,对她弯了弯眼角。
大门又被推开,几个人从里面边聊边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其中一个还开口疑问了一声,“苏小鱼?”声音里全是不确定。
苏小鱼正要坐进车里,这时被突然点名,匆忙间转头看了过去,唤她的竟是史丹利,身边立着汤仲文和贝理宁,三个人的眼睛都落在她和陈苏雷的身上,目光迥异。
难得跑出公司吃个晚餐居然被他们撞了个正着,苏小鱼呆住,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陈苏雷推门下来,对着那个方向遥遥微笑了一下,“理宁,回来了?”
贝理宁眼里诧异之色已经隐没,这时又恢复了职业表情,点头回答,“有个国内的项目,回来工作,陈先生,好久不见。”
他们居然是认识的,苏小鱼第二次愣住,贝理宁招呼完之后就继续前行,也没有为身旁另两个人介绍陈苏雷的意思,酷得很。
临走前汤仲文又看了苏小鱼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但是苏小鱼已经颓了,BOSS大人眼里的内容一清二楚,就一个词——Deadline!
好吧,她今晚做好通宵的准备了。
正低头默默,头顶一暖,是陈苏雷的手指,掠过她的头发,很轻的一个手势,做过千万遍那样熟悉。
“走吧,去吃饭。”
不由自主坐进车里,苏小鱼心里安慰自己,吃晚饭嘛,在会议室里吃跟在外面吃还不是一样的时间,吃完就回公司,她有信心,Deadline之前一定能完成任务。
这么一想心情就好起来,车门合上,他也坐进来,不急着开车,先看了她一眼,漆黑眼里笑意弥漫。
他的脸近在咫尺,与她每日脑海里时不时出现的影像重叠,那些时不时出现的细小片断,他第一次拿起三明治时候微笑的脸,电话里轻轻的笑声,微微弯起的狭长眼角,还有与她说话时,偶尔流露的对孩子一样温和的语气。
完了,她好开心,还没吃呢,就觉得自己被快乐填满了。
“想吃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笑意渐渐加深,仍是看着她。
回神了,苏小鱼眼前缓慢晃过BOSS大人最后的那个眼神,背后不由自主寒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就比较清醒,“就在这儿附近随便吃点吧,我一会就得回公司。”
想想仍是有些懊恼的,又补了一句,“对不起,这个项目很赶,都没什么时间……”
他没答,眼角弯了一下,然后转身发动车子。
车转出大楼,仍是上次那条小路,就在大楼侧边,沿江,又是晚餐时间,两条车道全都被车占满,再好的车都只能缓缓前行。
苏小鱼望着窗外迷茫,“要去哪里?”
“别急。”他正在拨电话,听到她的疑问侧头过来,对她眨了眨眼睛。
干吗又来这表情?近距离被煞到,苏小鱼一阵头晕。
第 23 章
真的很近,车开到路的尽头就直接转入私家住宅,苏小鱼还来不及吃惊,车已经停下了。
金融区寸土寸金,这小区里一共只有三栋大楼,都是高层,门禁森严,每栋楼大门处都立着身穿制服的门童,候着车停稳便过来拉门,又对陈苏雷打招呼,“陈先生,好久不见。”
苏小鱼坐在车里没动,睁大眼睛看着他,陈苏雷已经下车,这时回头看着她笑了,“我叫了外送,来吧。”
见她不动,他又伸手来拉,动作和表情都是一派自然,苏小鱼一时不察,转眼就被他拉到了车外。
门童接过钥匙将车开走,陈苏雷领着她进去,酒店服务式公寓,大厅富丽堂皇,没什么人走动,就连电梯都需要按密码,里面空无一人,她立在他的身后,陈苏雷并不是高大魁梧型的男人,背影修长,哪个角度看都很养眼,但她心里忐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挣扎了很久都没出声。
他说一起吃饭,他说亲自来接她,可是她实在没想到,用餐地点竟然是这里,这是他们第几次见面?无论是什么情况,这都来得太快了吧?怎么办?她这时候拒绝还来得及吗?
电梯门开了,陈苏雷走出去按密码开门,回头看到苏小鱼仍是立在电梯门口,眼大大地看着他,弯弯的眉毛拱起来,一脸矛盾,好像一只正对着胡萝卜思考人生大事的小兔子。
她那点小心思看得明白,陈苏雷忍不住笑,然后一伸手推开门说话,“放心,我不会吃了你的,还没到时候。”
被人看穿心思,苏小鱼大窘,脸立时红了,进门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屋子里布置得很简约,家具全是黑白两色,看得出平时没什么人常住,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
桌上已经摆放整齐,碗碟精致,简单的三菜一汤,揭开汤碗还有热气,苏小鱼立在桌边看得一脸神奇,忍不住好奇提问,“这些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好厉害。”
“刚才叫的。”陈苏雷简单答了一句,看着她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这个点附近所有餐厅都要等位,你还要回公司。”
这句话是解释吗?苏小鱼慢了半拍才领会过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喝酒吗?”
她摇头,喝酒?她酒量很浅,其实是根本没有,喝酒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也不坚持,笑笑示意她动筷子。
吃的是上海菜,不知是哪位大师父做的,味道非常地道,苏小鱼最近几乎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解决的,不是匹萨就是寿司,久违的家常菜了,吃完第一口之后就满足地叹了一声。
“好吃吗?”
“嗯,好吃。”
他微笑了,伸手勺汤,然后把那个小碗推到她面前,“累不累?多吃点。”
小排骨冬瓜汤,盛在天青色的瓷碗里,边缘是枝叶缠绕,还有些烫,苏小鱼接过来的时候双手捧住碗边,那暖意就从指尖漫上来,一直漫到她的心里。
为了这暖意走神,苏小鱼过了一会才想起回答问题,“还好,不算太累,就是老觉得没时间睡觉。”
“那还叫不累?”他笑,然后慢慢补了半句,“有目标就不觉得累,对吧?”
她也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就是莫名的开心。
再吃了几口又想起什么来,苏小鱼开口问他,“对了,你认识贝小姐?”
“理宁?”他点头,“认识,很熟。”
“她很厉害啊。”遥想贝理宁在会议室里的风采,苏小鱼感叹了一句。
“怎么厉害?”他微微笑。
“就是很厉害啊。”苏小鱼放下筷子,模仿贝理宁开会时说话的样子,还特地挥手强调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娇小玲珑的苏小鱼模仿高挑强势的贝理宁,反差太大,陈苏雷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还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手势并不重,好像她只是个小孩子。
其实她从小父母疼爱, 对这样的动作并不陌生,但每次被他触碰,就是会觉得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都热了。
“就这样?”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
“啊?这还不厉害?会议室里哎。”她惊讶。
“那她对你们算是客气了,当年我见过她在会议室里的样子,她做风险投资的,出了名的厉害,会开到一半,当着一大群老总的面直接拍桌子,吓得他们目瞪口呆,精彩得很哪。”
拍桌子……苏小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身穿职业装的贝理宁霍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的样子,就算只是想象,都让她不由自主寒了一下。
“好厉害,我不行……”苏小鱼握着筷子喃喃吐出这一句,彻底服了。
“好了,你们不一样。”她的样子好可爱,而他的手指一动,好像自生了意识,探过去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眼看着一片嫣红在自己手指滑过的地方瞬间浮起,真是有意思,怎么会有那么喜欢脸红的女孩子?
脸又烫了,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这么状况外?对自己无力了,苏小鱼在心里哀叹。
努力了一下才又开口,“哪里不一样?我怎么不觉得。”
“那就一样吧。”他眨眨眼,从善如流。
不满意了,她低声叫,“哪里一样啊!”说完愣了一下,自己都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他也笑,笑完倾身过来,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第 24 章
很短暂的一个亲吻,一开始只是玩笑,没想到这条小鱼尝起来竟然这样可口,嘴唇下温暖柔软的感觉,放开的时候突然有些不舍,不想她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感觉,索性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很愉快地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孩子一样红着脸,完全失了反应。
没想到他会亲她,苏小鱼仍处于震惊状态,微仰着脸,两颊嫣红欲滴,杏核似的眼睛上仿佛蒙着一层雾水,满是惶然,很久以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苏雷……为什么?”
“嗯?”没听清,他微笑着疑问。
她吸气,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他看着她不说话,身体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再吻她,又想抚摸她,心动了,如果是他所熟悉的那些女子,说不定现在两人已经在床上缠绵尽欢,可她还是个孩子,他没想过要给自己找一个孩子——给自己找一个麻烦。
可她刚才说到喜欢,一个吻,就说到喜欢……
真是个孩子,与他习惯了的那些女人到底是不同的。
怎么会被一个孩子吸引……
简直是奇迹,他至今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独身很多年,当然也有女人,但交往的全是同类,冷静自制,合则聚,不合则分,不排斥性享受,也从不谈感情。
居然遇到她,居然被她吸引,偶尔兴起的示好被她拒绝,居然觉得她更有趣。
苏小鱼在发懵,他吻她,她是不敢相信的,就像这段时间来每次与他相处,每个他打来的电话,她都不敢相信。隐约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吧,可每次又自问怎么可能,没想到现在竟脱口问了出来,问完之后才觉得后悔,脑子里都是嗡嗡作响。
感觉过了很久,其实应该只是几秒,耳边终于响起他的声音,语速不快,说得也简单,看着她的眼睛微笑。
“小鱼,我很高兴和你在一起,觉得愉快,你呢?”
这算什么回答?他答了吗?还是没答?
但是心里突然欢喜,苏小鱼一时不察,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他的脸还在眼前,那双漆黑的眼睛慢慢弯起来了,然后低下头来,再一次吻了她。
四唇相交,刚才那种失重与软弱的感觉又来了,她腿软,立不稳,他也察觉到,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抱住她的双手就用了些力气。
她吻起来是如此可口,提拉米苏一样的甜润,舍不得放开,他渐渐手臂收紧,又有些失控起来。
记忆里很久以前的那些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掠过,那些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事情,原以为再也不会重来的感觉,他喜欢的,不喜欢的,想要留住的,想要忘记的,翩然而过。
心动了,或者可以留下她,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这样的念头了,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太久,又或许是因为让自己感觉愉快的事情越来越少。
但是她还小,许多事情,怕她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
不能理解喜欢或者爱这一类虚幻的词句,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不能理解让一对男女互相吸引的东西,谁也不能预料能够延续多久;更不能理解,所谓的永远,其实总是这样或者那样的轮回。
还有,不能理解他。
完全不知道陈苏雷脑海中的想法,被吻得全身无力,好不容易能够再次自主呼吸的苏小鱼只想落荒而逃,但他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漆黑的眼睛徘徊在她的脸上,好像在确认些什么,渐渐眼光柔软下来,嘴唇扫过她的脸颊,最后落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含了一下。
第 25 章
HPA的收购项目继续进行中,接下来的几周里,贝理宁频繁出现在BLM,很快所有人都开始用同情的眼光看苏小鱼。
也难怪,遇到汤仲文这样的组长已经很够意思了,再加上贝理宁这个突然空降的客户方,简直是折腾死人,怪不得可怜的小鱼最近整天都是迷迷茫茫的样子,累到站着都能盹着似的,更显得楚楚可怜。
对于大家的同情,苏小鱼是实在地感受到了,但她也实在无法回应——没时间回应。
收购进入实施阶段,工作越来越繁重,汤仲文面无表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给出的Deadline时间紧到不可思议,有时候她日夜赶工,好不容易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他所下达的指令,下一秒却被贝理宁的一个疑问全盘推翻,不得不从头再来。
所以,这一段时间,苏小鱼很忙,非常忙。
忙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忙着永远都做不完的预测模型,忙着一趟一趟地跑汤仲文的办公室,忙着一次一次地为了贝理宁提出的新问题疲于奔命,还有,忙着和陈苏雷在一起。
脸红了,其实这才是她睡眠不足的真正原因,但这原因实在不可思议,打死她都不想说。
那晚之后,她越来越多地见到陈苏雷。他喜欢在深夜的时候给她电话,带她在凌晨之后吃过晚的夜宵,然后送她回家,偶尔也在中午到绿地和她共享简单的午餐时间,她的时间表原本就已经密密麻麻,这样一来更是针插不进,睡眠时间少得可怜。
而陈苏雷却与她正相反,他与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总是很闲散的样子,说话行事悠闲自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喜欢听她说话,经常莞尔——因为她偶尔流露的羞涩不安,偶尔也吻她,却总是很短暂,以致于她后来有幻觉,那晚与他唇齿间的缠绵深入仿佛只是一场梦。
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每次告别之后她都会在冰冷的楼梯上情不自禁地咬自己的手指,然后又笑自己傻。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狭长眼角里流露出来的暖暖笑意,偶尔抚摸她头发或者脸颊的修长手指。每次接到他的电话都会觉得快乐,心脏砰砰跳,偶尔忙碌时都会突然地想偷笑,怎么掩饰都会流露出蛛丝马迹来。
但是更多时候苏小鱼所感受到的却只是莫名的不安,他对她很好,他给她时间,她知道这是最珍贵的,所以一直觉得感动,但他从不说喜欢她,也从不与她讨论将来,只字片语都没有,她渐渐觉得忐忑,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或许是她想太多,如果换了其他女生,有陈苏雷这样的男人对自己表示好感,可能早就欢喜得直接投怀送抱了,哪会像她这样,满脑子乱七八糟。
但她高中毕业就离开父母一个人在上海生活,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是现实炎凉,灰姑娘的梦她也做过,但仅限于五岁之前。
陈苏雷的世界,是她过去穷尽想象都无法企及的地方,他遇到她,随手开了一扇门,她当然也羡慕那里面的奢华享受,但她并不是傻瓜,也知道嫁给有钱人还不如自己做一个有钱人的道理。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猜不透,也没法猜。那个男人说话段数高过她百倍,陈苏雷不愿意说的,她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想着想着又开始出神,刚刚核对完一大叠数据,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跑复印部,苏小鱼独自在会议桌前捧着水杯发呆。
耳边传来电话铃声,接起来是汤仲文,声音一如既往地公式化,“苏小鱼,核对详表呢?”
“哦,我已经做完了,马上送过来。”工作工作,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用心了?立刻回神,苏小鱼放下水杯就往外冲。
第 26 章
连续数周不间断地忙碌之后,汤仲文终于宣布项目告一段落,接下来就等着HPA和LRT双方的签字确认,至于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候消息。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大气,进入这个项目组这么久,苏小鱼第一次赶在太阳未下山之前离开公司,收拾桌子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晒在她的背上,暖烘烘的感觉,手机震动,是短消息,她看了一眼之后忍不住翘嘴角,怎么努力都压不平。
耳边响起杨燕的叹气声,“小鱼,难得早回去一次不用这么开心吧?再笑,再笑脸上就要开朵花出来了。”
“怎么会?乱讲。”苏小鱼回答的时候双手捂住脸,杏核似的眼睛露在外面,满是笑意。
下楼之后就看到陈苏雷的车,他正在讲电话,看到她便搁下了,眼角一弯。
难得有大段空闲时间,他说要买酒,苏小鱼就跟着一起去了。香格里拉底层的城市超市,客人并不太多,四下音乐轻柔,她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的时光了,眼前琳琅满目的货架都觉得美不胜收。
走过冷冻柜的时候陈苏雷突然起了兴致,低头开始挑牛排,戴着白色高帽的员工站在肉柜后一脸笑,“先生,这是今天刚刚空运过来顶级菲力,要不要试试看?”
肉柜前的陈苏雷……怎么看怎么矛盾,苏小鱼站在一边愣住了。
他侧头看她,眼里笑笑的,问得很自然,“要不要试试看?”
她还在发愣,一时不察就点了头。
后来就跟着他回了公寓,还以为仍是就在附近,没想到他开车直接掠过那熟悉的小区,转入隧道,又一直向西开。
高架两边灯海灿烂,苏小鱼坐在车上迷茫,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繁华夜色疑问,“苏雷,我们去哪里?”
“煎牛排啊。”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
车子转入安静的街区,四月的傍晚,道路两边行道树已经冠盖交接,路灯曲线柔美,灯光晕黄,透过叶片撒在路面上,斑驳摇曳。
再往前就是隐藏在绿荫后的铁艺围墙,侧边白色的地下车库大门在他还没有开近之前就缓缓升起,他慢慢减速,时间算得正好,进门的时候都没有停顿过。
电梯上来是几栋私家公寓楼,楼层并不高,当中有小型的花园,树影婆娑,水流潺潺。
公寓外墙是米黄色的沙石表面,凸出的弧形露台,春日里花草茂密,有些露台上有绿叶垂下来,夜色里隐约看到鲜花的影子,一点点艳红。
第一次在市中心看到这么幽静漂亮的住宅区,想到自己父母辛苦一辈子也只能住上这城市边缘最普通的板式小高层,还要整天操心还贷款的压力,不想对比的,不过实在差别太大了,苏小鱼望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唏嘘一秒钟。
“怎么了?”他伸手来拉她,很自然的一个手势。
“这里好漂亮。”
“喜欢吗?”他按电梯,另一只手仍是牵住她,电梯门开的时候有一个抱着小狗的老太太走出来,看到他点头笑,又把目光转向她。
苏小鱼手里还提着食材的袋子,这时被看得有点窘起来,一侧头看到陈苏雷的眼睛,漆黑瞳仁,笑意流露时仿佛闪着琉璃光。
第 27 章
顶层的复式,客厅宽大无边,黑色柚木地板,淡灰色的巨大沙发,厨房是开放式的,后现代的银色,大得无边无际。
陈苏雷倒是没有食言,进门之后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就往厨房走,外套随手脱在沙发上,卷起袖子就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屋子里到处都是这个男人的气息,边柜上搁着他的手表,茶几上有翻开的杂志,银黑色的音响上散放着两张cd的封套,看得出这才是他长住的地方,与上次那间毫无人气的公寓完全不同。
想象不出这个男人下厨的样子,苏小鱼满怀好奇地跟过去,后来才发现他会的只是开火然后直接把牛排放到煎盘上,真正折杀了一厨房的顶级厨具。
她读大学的时候是靠蛋糕师执照赚学费的,西餐也懂一点,这时站在一边看得哭笑不得,扑上去抢救可怜的牛排,他从善如流地让出位置,也不走开,立在一边听她的指挥开红酒。
职业习惯,她在烹饪的时候表情非常专注,抿着嘴唇不说话,厨房里只有鲜嫩牛肉在黄油中细微的滋然作响的声音,鲜红的肉色渐渐深了,红酒淋下去的时候热气伴着异香蒸腾而起。苏小鱼终于满意地微笑起来,转过头去看他,两眼弯弯,满是晶莹笑意。
他没出声,走过来亲了她一下,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屋里暖热,苏小鱼的外套早已脱下,这时只穿着贴身的白色衬衫,中规中矩的套装裙,两个人贴得近了,他手指的温度透过薄薄衣料落到她的皮肤上,很烫。
脸红了,又有些惊惶,苏小鱼些微挣扎了一下,小声讲话,“牛排可以吃了。”
“好的,”他抬头笑,声音有点哑,“我饿了。”
牛排味道很好,红酒入口香醇,他吃了一口之后又用赞赏的眼光看她,她弯起眼问,“好吃?”
“好吃。”陈苏雷肯定,“有没有考虑改行做大厨?”
知道他开玩笑,但仍是开心,苏小鱼掩住嘴笑,“是牛排好,那么贵,再不好吃,那头牛一定会很伤心。”
他大笑,笑完举杯,“为了牛。”
“为了牛。”苏小鱼也笑着举起杯子,与他的轻轻相碰,清脆的一声响。
这顿饭吃了很久,饱暖生睡意,苏小鱼渐渐觉得眼皮沉重,怕自己睡着,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吹风,好歹让自己清醒一下。
陈苏雷的公寓在顶层,餐厅正对着落地窗,窗帘没有拉,前方无遮无拦,坐在餐桌前就能看到那些遥远的繁华夜景,又很安静,让人错觉它们只是一副画。四月的夜晚,城市里看不到星星,一轮明月无遮无拦,衬着底下的万丈红尘,更显得雪白透亮。
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到如此景色,苏小鱼实在忍不住,说话时不自觉叹气,“苏雷,你真是有钱人。”
“哦?”他正在倒红酒,听完只是莞尔一笑,“你喜欢吗?”
“有钱是不是很有趣?”渐渐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苏小鱼跳过回答,继续提问。
很少有人这么直白地跟他讨论钱的问题,她说得率真可爱,他答的时候也就很随意,“还好,不过有钱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钱当然会难一些。”
“你想做什么?”她好奇,回过头来看他,繁华夜景里小巧的一个剪影。
他手里的动作停下了,看了她一眼,慢慢露出微笑,“现在?”
她傻,居然没有感觉到危险,还愣愣跟了一句,“对啊。”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是最好的催情剂,克制了许久的欲望终于压抑不住地翻滚上来,欲望让他的身体胀痛。
不想再说话,他放下红酒走过来,捧起她的脸,舌尖擦过她的脸颊,然后是嘴唇,最后卷进她的耳道,声音暗哑,“小鱼,我现在很想要你,可以吗?”
第 28 章
身体与他贴得近,男人的欲望灼热强硬,与她的柔软形成鲜明对比。
呼吸困难,身体软弱,一切发生的这样快,她跟他回家的时候是想过会有这可能的,她虽然年轻,但到底不是什么真空里长大的小红帽,知道一对男女互相有好感,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时至今日,柏拉图的恋爱早已经成为历史,要想看到就只能去化石博物馆。
是想过会有这可能的,但这时却突然害怕起来,心里说不出的惶恐,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仓惶间只能用手抵住他,挣扎着求饶。
他抱得紧,她又软弱不堪,这样的挣扎当然是无效的,失措到极点,她最后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哀求,叫他的名字,“苏雷,苏雷……”
他停下来看她,克制地深长呼吸,一瞬间有很多话涌到唇边,想问她怕什么?又想说你要什么?或者直接告诉她,我可以给你些什么。
欲擒故纵的女人他见得多了,或者她是不同的,好像很久以前他所相信的那个女孩,但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同的?她们终究会长大,抛弃曾经执着的东西,留下身后的一片废墟,再不回头。
想说的话很多,但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因为看到她的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光,颤巍巍的,连带他在她瞳仁里的倒影也是摇晃不定。
第一次看到她怕成这样,陈苏雷难得地怜惜起来,欲望减退,声音温柔,“怎么了?”
怎么了?她可以说吗?说我害怕,说我怕你只是把我当一个小玩意,说我怕会变成你众多游戏里荒唐可笑的一个小片段,说我怕自己会爱上你,做一场灰姑娘的蠢梦,最后捧着一颗破碎的心,不知所措地被丢开。
想说的太多了,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挣扎,原本抵着他胸膛的双手却好像有意识,慢慢伸出去抱住他,男人温暖的身体,他身上很淡的香味,再开口的时候她低下了头,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眼睛紧紧闭了起来,声音微弱。
“苏雷,你喜欢我吗?”
怎么又说到这个词,真是个孩子。
想放开她,但是身体却做出了相反的反应,他最后用力抱紧了她,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没有答案,他又吻她,动作温柔,但是不说话。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苏小鱼回到家之后一夜无眠,但是第二天她仍是照常早起上班,一分钟都没拉下。
听不到自己心仪的男人说喜欢自己就要伤心到卧床不起吗?那不是她苏小鱼干得出来的事情。
前台小姐看到她就笑,让她直接进会议室,苏小鱼匆匆走过去,才推开门就被比利一把抱住,大笑着告诉她收购成功了。
项目组所有人都在,还有熟悉的HPA代表,当然也包括了贝理宁,她正与汤仲文笑着交谈,完全不见平日针锋相对的样子。
桌上已经开了香槟,大家都是一脸欢快,就连汤仲文都难得地微笑,看到苏小鱼进来,立在会议桌尽头对她遥遥举了举杯子。
苏小鱼正在接受一个个同事的热情祝贺,西方人表达兴奋之情的时候热情直接,除了比利之外,其他人也是轮流对她大力拥抱,就差没有把她搂过去狠狠亲几口。
从最初的惊喜中回神,苏小鱼立刻沉浸在兴奋激动之中,生平所参与的第一个收购项目就能够成功,她开心得脸都红了。她入行不久,还算是新鲜人,不过平时在会议室里跟同事们一起吃饭聊天,混得熟了,听多了大家的辛酸史,知道一个收购项目能够如此顺利完成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所有的收购项目都存在着无数不确定因素,有时候大家辛苦了许久,好不容易把项目做到了最后阶段,一切妥当,只等签字,最后却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功亏一篑。
比利有次跟她聊起过这个话题,当时已经是午夜了,他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咬牙切齿,“就为了一架飞机,小鱼,飞机!你能相信吗?就因为双方CEO谈不拢公司合并之后私人飞机的分配权,最后一秒钟居然就谈崩了,谁也不肯在合同上签字,我们几个月的辛苦就这么打了水漂!”
“小鱼,过来喝一杯,今天我们整个组放大假,晚上在茂悦有庆祝酒会。”比利喜气洋洋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眼前出现他递过来的香槟酒杯,太快乐了,昨晚的挣扎被塞到角落里,苏小鱼接过杯子的时候笑得两眼都是弯弯的。
第 29 章
苏小鱼第一次参加正式的庆祝酒会,虽然时间充裕,但回家的路上仍是踌躇了很久自己该穿些什么。
投行着装要求很高,当然也有置装费,但她全用在每天要穿的套装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买礼服?
回到家不过是中午,家里一片凌乱,新房已经可以入住,这两天爸爸妈妈都在整理东西,准备打包,所以家里到处都是摊开的衣服杂物,还有七零八落的大纸箱,租来的房子空间狭小,障碍物又太多,所以进门以后就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看到她回来妈妈有些诧异,“小鱼,你不是上班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想到自己有好消息要宣布,苏小鱼刚才那点为了着装而产生的小烦恼立时就被忘记了,笑着大声回答,“爸,妈,我做的项目成功啦,十几亿的项目哦,两个月就完成了,厉害吧!”
“十几亿啊……”头回听到这么大的数目,妈妈喃喃重复了一遍,然后很有些激动地回头看着老伴说话,“老苏,你听听,十几亿啊,我们小鱼真是了不起。”
爸爸在旁边嘿嘿低声笑,然后走过来看着自己的女儿说话,“小鱼,你比爸爸厉害多了,爸爸及不上你啊。”
苏小鱼最近过的日子几乎是忙碌到日夜不分,好久没能这样与父母聊天了,现在难得在明亮光线下和他们面对面,突然感觉爸爸妈妈最近苍老了许多,特别是爸爸,原本黑色的头发都快变成灰色的了,虽然笑着,但脸上皱纹明显,法令文深刻,好像变了一个人。
自己工作忙碌,最近又与陈苏雷经常见面,能够空下来就永远觉得睡眠不足,往往到家就是倒头就睡,现在看到爸爸妈妈的样子,突然觉得心中里惭愧,莫名的鼻子发酸,苏小鱼再开口的时候忍不住抱住他们的胳膊。
“怎么会?其实都是大家一起完成的,我只是项目组里的一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爸,妈,最近你们都在忙搬家的事情,很累吧?我一点都帮不上忙,真是对不起哦。”
“这孩子……”女儿从小喜欢撒娇,但是这次听完妈妈竟然眼眶都红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就伸手摸了摸小鱼的头发。
房里电话铃响,苏小鱼耳朵尖,抽出手转身,“有电话,我去接。”
“别,别,我来接就行,肯定是我的那些老朋友。”爸爸突然出声阻止她,然后拔腿就往房里去,走得急了,差点被地上的箱子绊倒,趔趄了一下。
“爸,你小心点。”苏小鱼叫了一声,爸爸却已经走进房里去了,随手还把门给合上了。
有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妈妈,苏小鱼声音疑惑,“妈,爸爸最近怎么了?电话很多吗?不是已经不炒股了?他和那些叔叔伯伯还有那么多话题可聊?”
最近股市动荡,爸爸也很少再和以前那样谈起股票就兴高采烈了,事实上苏小鱼已经很久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股票这两个字,心里就理所当然地觉得爸爸应该是听了自己的劝告,早就退出了股市,只是没有机会好好问他这一句而已。
“谁知道,这些东西我都不管的。”妈妈低头继续整理之前没有放进纸箱的衣服,“别理他了,小鱼,今天你放假吧?难得休息,出去玩玩,别闷在家里。”
说到这个话题苏小鱼又开始笑眯眯,“妈妈,晚上我们在茂悦有晚会,庆祝项目成功,你说我穿什么去好?”
“真的啊?”妈妈看着女儿点头,“我们家小鱼穿什么都漂亮,要不你现在就去逛逛,买件新衣服。老是上班,你都好久没逛过街了吧?”
“逛街哦,可是现在都没什么打折的,全是新品,好贵……”
妈妈正在叠衣服,一家人的四季衣服都在眼前堆着,苏小鱼边说话边低头帮着整理,眼睛突然一亮,然后抓起其中一件黑色连身裙笑起来,“不用,要不就穿这条好了,买来就穿过一次,这种衣服我都很少有机会穿,不穿浪费。”
黑色的一件式连身裙,中规中矩的高领,一点花边都没有,还是苏小鱼读大学的时候有次主持迎新联欢会,实在没有衣服上台,咬牙狠心买的,虽然那天被许多人夸漂亮,但穿过了还是后悔。
那么贵!花了她半个月的生活费,平时又没有机会穿,心疼了很久才渐渐放下,后来也就忘了,没想到今天又看到它,正好派上用场。
又省钱了,真好,苏小鱼再次笑眯眯。
第 30 章
第一次参加高级酒店里的庆祝酒会,苏小鱼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算好时间出门, 赶到茂悦的时候八点都没到。
距离酒会开始还有些时间,气派奢华的大厅里只有服务生在穿梭忙碌,身穿酒店制服的小姐看到她一脸职业微笑,非常客气地请她到旁边休息室稍等。
估计她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早就跑来参加酒会的主,觉得自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苏小鱼跟着走的时候很有点不好意思。
休息室沙发宽大,茶几上搁着水果点心,书报架上一大摞最新的杂志,苏小鱼翻开一本每月财经消磨时间,最近全球经济动荡,不少所谓的专家和资深人士都热衷于发表高论,洋洋洒洒,各执一词。有的说这样的动荡只不过是暂时调整,不久之后就会迎来下一轮高峰,有的言论悲观,直指本世纪最可怕的金融风暴已经迫在眉睫。
苏小鱼学这些的,当然知道经济有周期,但总感觉纸上说的那些离自己距离遥远,她现在只关心上海的房价会不会降下来,如果那样,他们家去年买就真的很亏。
不过想想还是笑了,又怎么样呢?总要住的,一家人在一起多开心,又不是用来投资炒房,想那么多干吗?
休息室里安静舒适,苏小鱼也很久没有这么悠闲的杂志时间了,渐渐看得入神,等小姐再来叫她出去,酒会已经开始了一会,HPA总裁的致辞都已经结束了。
大厅里到处是华服男女,侍应生端着银色的托盘穿梭来去,香槟泡沫细密,鱼子酱盛在精致的小碟里被送到面前,许多人就站着聊起来,笑语不断,场面热烈。
没想到酒会上会有这么多人,苏小鱼愣住,踮起脚想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同事,看来看去却都是陌生脸孔,人多,大厅里很热,她穿的是高领,十几分钟之后就觉得燥热,想了想往露台走,吹吹风也好。
快要到初夏了,夜晚凉风柔和,露台上人也不少,苏小鱼眼尖,走出玻璃门之后第一眼就看到立在围栏边的贝理宁,穿着露肩的小礼服,抱肘看着远处的夜景出神。
看到熟人心里惊喜,苏小鱼立刻就走过去招呼,“贝小姐。”
贝理宁转头看过来,看到是她之后倒是微笑了一下,她相貌出色,这时妆容精致,更显得光彩夺目。
而苏小鱼已经忍不住“哗”地惊叹了一声,合掌赞美,“贝小姐,你今天穿得好漂亮。”
贝理宁工作的时候作风硬朗,苏小鱼在之前的两个月里不知多少次见识过她的厉害,当然也看惯了她包裹在严谨套装里的样子,但现在的她一袭紫灰色露肩礼服,背影弧度美好,女性妩媚一览无遗,没想到能看到她这么女人味的一面,苏小鱼一脸赞叹。
“谢谢,苏小鱼。”她仍是微笑,“这条裙子很衬你。”
贝理宁和汤仲文一样,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苏小鱼,有时候语气严肃,再搭配上他们两个强大的气场,总让她忍不住背后发寒,现在项目顺利完成了,气氛到底不一样,贝理宁这一声的苏小鱼叫得温和,与过去大相庭径的味道。
听到夸奖苏小鱼不好意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再对比人家的,想也知道贝理宁这句不过是客气话。
“谢谢啦,其实我今天下午都不知道自己穿什么好,好不容易找出这条裙子救场。”
“是吗?”她听完竟微有些诧异,又多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被看得迷茫,苏小鱼再次低头检查自己,唯恐是哪个地方大意失宜,人家又不好意思直接说。
“没什么,一个人来的?”贝理宁诧异的目光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正常,又开始与她闲聊。
“嗯。”苏小鱼点头。
她略有些恍然的样子,然后才微笑,“苏小鱼,干得不错。”
“谢谢。”受到肯定总是开心的,特别是这肯定出自贝理宁之口,苏小鱼立刻心花怒放。
侍应生端着托盘走过,贝理宁伸手拿香槟,又放了一杯在苏小鱼的手里,轻轻碰了一下,“庆祝一下吧,Cheers。”
工作之后的第一次成功,的确值得庆祝,苏小鱼很爽快地喝了一口,然后弯起眼睛笑了。
晚风清凉,香槟香醇,忙碌辛苦终于告一段落,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到后来居然聊得很投缘。
轻缓音乐从大厅里传出来,有些人就着月光跳起舞来,女士们大多穿着小礼服,群裾飘飘,煞是好看。
苏小鱼难得见识,只觉得衣香鬓影,满眼浮华,忍不住感叹了一声,“真美。”
“哦?”贝理宁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对着璀璨夜景扬了扬下巴,“这些呢?”
夜上海的繁华绚烂,当然是举世无双,苏小鱼与有荣焉地点头,“更漂亮啊,盛世嘛,对不对?”
她听完抱肘立在风里笑了笑,没有看着苏小鱼,轻声回答,仿佛自言自语,“是吗?过去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当时立在我旁边的男人说了一句话,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什么?”苏小鱼好奇。
“他说,盛极而衰,强极则辱。”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但是从贝理宁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来,不知为何苏小鱼会心里发凉,不想让气氛冷下来,她努力了一下才又笑起来,“谁啊?说这么扫兴的话。”
贝理宁回头看她,表情有些复杂,隔了一会才回答,“这些话,苏雷没有对你说过吗?”
一开始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苏小鱼毫无反应,仿佛从贝理宁口里听到这样熟悉的名字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过了两秒钟才猛醒过来,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贝理宁双目澄澈,久久看着她不动,最后突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们谈起过我,原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难道你们……”愣住了,苏小鱼开始说傻话,说了半句就懊悔,心里大骂自己蠢,这有什么好问的?人家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再问岂不是傻子!
没指望贝理宁回答,她却答了,声音仍是很轻,眼睛却不再看着苏小鱼,遥远地望开去,“是,我们在一起过,很短,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为什么总是忘不了。”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苏小鱼完全失声。
但是贝理宁接着就笑了,回头看她,“苏小鱼,你那是什么眼光?我可不是来诉苦的,大家成年男女,你情我愿而已,他是不谈结果的男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说好了别想太多,是我那时太不成熟。”
脑海里一团乱,又不想失态,苏小鱼硬憋出一个笑来,声音都找不到了。
倒是贝理宁很快便恢复自然,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轻松,“真的是很久以前了,他现在变了许多,和我记忆里的那个陈苏雷根本是两个人。”
说着又笑,“不过还真的挺怀念他那时候忙得跟超人似的样子,头疼得想撞墙也照样拖着人家CEO开会,一把一把地吞止疼药。”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但苏小鱼立在旁边竟然鼻酸,那天在公司楼下与贝理宁的意外相遇的情景自动自发地倒带出来,苏雷走出车子,笑着唤她“理宁”,声音自然,而她表情漠然,回应他“陈先生”,然后掉头就走。
其实是忘不了的吧,但她现在却在她面前微笑。
真奇怪,但是更奇怪的是她自己,明明与己无关,却突然红了眼眶,怎么忍都忍不住。
第 31 章
那天与贝理宁的对话被后来晚到的比利和其他同事打断,一群平时专业精英的投行男都已经喝得有点疯了,这时看到苏小鱼就上来拉,无比热情地邀请她共舞一曲,又调侃她穿得像个学生妹,嘻嘻哈哈没个停。
其实还想和贝理宁聊下去的,但她当时心里早就乱作一团浆糊,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贝理宁挥挥手走开去,人群里失去了踪影。
但她所说的话却一直在心头盘旋,仿佛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咒,怎样都甩不开。
再和陈苏雷在一起的时候,苏小鱼反常的沉默。
他们在书店,人很多,最畅销的是金融类图书,大叠大叠的堆在醒目处,《金融专家教你如何炒股》、《K线秘诀》、《金股就在你指尖》……花花绿绿,螺旋堆叠,最高处交错在一起,颤颤微微,总让人错觉下一秒就会崩塌下来。
走过的时候苏小鱼敏感地察觉到陈苏雷突然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忍不住抬头看他,“很多人买啊,现在大家最关心这些。”
他那个嘲讽的笑容更深了,慢慢说了几个字,“要小心,盛极而衰。”
盛极而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色中的露台,贝理宁薄薄的嘴唇吐出同样的几个字,再如何的繁华夜景都抵不过这几个字所带来的凉意。
陈苏雷脸上的那个嘲讽的笑容还在,这样的笑容,那个她也看过吗?不想继续假想下去,苏小鱼张开口愣愣接了,“盛极而衰,强极则辱……”
他刚刚拿起一本意大利食谱,闻言突然侧脸看了她一眼,“你听过这句话?”
苏小鱼点头,他一笑,放下手里的食谱又去拿了另一本。
“苏雷。”
身边又有苏小鱼的声音,很小声。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
“你相信盛极而衰?”
“当然,有什么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没有。”他难得用了肯定句。
“可是我看到有些人,一直很开心,很老很老了还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一样爱对方。”她慢慢说完了这句话,不敢看他的脸,视线落在他的肩膀边,细致精密的缝线,在眼前连绵不断。
“你跑题了。”陈苏雷合上食谱,“还有,没人能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如果有,那是因为他们对彼此有需要,与爱情无关。小鱼,你要懂得情深不寿的道理。”
他说任何话都是天经地义的味道,总让人无法反驳,她也无力反驳,只是垂下眼睛,轻声讲了最后一句话,“苏雷,你会一直,需要一个人吗?”
书店很吵,她的声音太轻,又是垂着头说的,他正伸手拿起那几本食谱,当然没听见。
结账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后,收银小姐笑得很甜,但她心里难过,眼前是他修长的背影,温暖的淡香。慢慢伸出手指,想勾住他的衣角,明知道是勾不住的,还是很想试一试。
被送回家的路上,苏小鱼一直不说话。
车下了匝道之后陈苏雷突然打方向靠向路边,幸好左右车辆稀少,但仍是有人在车后长声鸣号,吓得苏小鱼双眼大睁。
他熄火,然后在驾驶座上侧过身来看她,“小鱼,你有话要跟我说。”
他说的是肯定句,她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很努力措辞,但都未果,她最后说了老实话,“苏雷,我,我和贝小姐聊过了。”
他没答,慢慢笑了一下,“哦,怎么样?”
怎么样?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说什么?说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过,你是曾经立在她身边的男人,对她说盛极必衰,强极则辱……而她则是熟悉你过去的女人,知道你许久以前的样子,知道你是只谈过程不谈结果的男人……
她说不出来,她没资格说,那是她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时光和世界,她不过是与他约会过几次,他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对她说过,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他的过去,他的将来,她都没资格说一句话。
许久都等不到她的回答,终于他又开口,“好吧,小鱼,有些话,应该是我跟你说的。”
“别,别……”她突然急起来,咳嗽着出声阻止。
“怎么了?”
不知是哪里生的勇气,苏小鱼竟然脱口而出,“不用了,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贝小姐听过的话,我不想听……”
“小鱼,我还什么都没说。”他笑了。
“我没有想太多,苏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太多,你放心吧,不用提醒了,真的。”为了他的笑声涨红了脸,苏小鱼在说话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
他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答了两个字,“好吧。”
回到家以后苏小鱼一夜未眠,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仍是,到了第四天她在会议室里吃寿司的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大家怜悯又多少带点夸奖的眼光,深觉受之有愧。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陈苏雷的消息,隔了一周突然又在午夜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声音很轻,叫她“小鱼”,也不再继续,就等着她的回答。
才几天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这时候突然心跳如鼓,不自觉地用手按胸口,就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
“苏雷,有事吗?”硬撑着答了,苏小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小鱼,最近很忙?”他好像突然之间恢复了常态,语气又变得一贯的轻松。
“嗯,是啊,要搬家,还有新的项目也开始了,你知道的……”说着说着又开始结巴,苏小鱼心里骂自己没用。
他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的时候好像在笑,又好像是叹息,仍是慢慢地说了那两个字,“好吧。”
至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陈苏雷的电话,苏小鱼一开始是有些失落,但后来又觉得这样才好。
她不是灰姑娘,也不可能变成灰姑娘,做梦是很开心,不过有人当有的头棒喝让自己清醒过来总是件好事。
可是真的再没有他的消息,脑子里却更加无法克制地想起他,挽起袖子进厨房,月光下的拥抱,还有他轻轻吻自己头发的样子,但紧接着,月光下的贝理宁就会出现在那些画面中,立刻让她满心凉透。
算了吧,如果连贝理宁这样完美强大的女人都回首凄凉,那她这条小鱼,难道送上门去做鱼汤吗?
那天的贝理宁虽然说了许多,但到底姿态保持完美,再往前头想,就算是之前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亲眼目睹她上了陈苏雷的车,也能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他的平常招呼,然后才掉头走开。苏小鱼自问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的可能性,换作是她,如果真的曾经与陈苏雷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过,恐怕到了最后被熬得鱼骨头都化了,渣都不剩一些,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想明白了,苏小鱼渐渐强迫自己忘记那个男人,就当做了一场梦,有些事情多想无益,还是赚钱要紧。
事实上忙碌的工作也不允许她浪费太多思索的时间,新的项目又下来了,苏小鱼仍是被分配在汤仲文手下,习惯了这位BOSS的行事风格了,她自然是每天精神高度集中,手不停脑不停,再次全力投入到工作之中。
第 32 章
两个月后的一个寻常晚上,苏小鱼照例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家,推开门闻到红枣莲心粥的香味,厨房里亮着一点红光,电炖锅还开着,香味热腾腾地充满了小小空间。
她全家都是江浙习惯,嗜甜,料想这是妈妈给她留的,感觉幸福,苏小鱼忍不住笑了,轻手轻脚走过去拿碗勺粥喝,她对一切有核的东西都不喜欢,所以勺的时候总是挺挑剔地略过红枣,满碗都是透明香甜的粥米。
已经搬入新居一个多月了,每天再如何辛苦,只要下车的一瞬间抬头看到自家小区的灯光,她就觉得心满意足。
这是她的家啊,有她,有爸爸妈妈,她三岁离开这个城市,十八岁独自拖着行李回到上海,生于斯却不长于斯,总感觉自己对于上海来说是个很边缘化的概念,既不是一个外来者,又没有办法完全融入进去。
现在终于好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又能生活在一起,而她也终于找到了有根的感觉,心里安定,怎样都觉得快乐。
笑眯眯喝完甜汤,她进浴室冲澡然后上床睡觉,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明天难得可以休息一整天,汤仲文出差去了美国总部,临走前居然大发慈悲地没有对她下达任何指令,一想到可以美美地睡一个懒觉,苏小鱼梦里都要笑出声了。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今晚也不例外,上床之后马上就开始意识朦胧,但厅里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午夜铃声尖锐刺耳,她猛醒过来,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谁啊,这么晚!
怕吵醒爸爸妈妈,她光着脚跳下床跑出去接,虽然是夏天,赤脚踩过地砖的时候还是很凉,接电话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哑男声,语气很硬,“喂!躲着不接电话?做缩头乌龟也没用,想拖到什么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小鱼楞住,再回答的时候就没好气了,“先生,你打错电话了吧?”
没想到那头破口大骂,“他妈的,换个小姑娘来接电话就想混过去啊,苏国强人哪?叫他过来。”
砰地一声门响,爸爸从卧室里跑出来,夜里没开灯,他又跑得急,黑暗中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碰撞声沉闷,他也不理睬,冲到苏小鱼跟前一手将电话按断,另一手从苏小鱼手中抢过话筒。
“爸爸……”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苏小鱼站在原地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说不出话来。
凌晨两点,窗帘没有拉,但屋里仍旧没有一丝光,爸爸还穿着老旧的白色背心,时间长了才隐约看得清他的脸,竟然满额是汗。
“人家打错电话,你快去睡吧。”爸爸开口说话,力持镇定的语气。
“打错电话?”苏小鱼喃喃重复,“可是他叫你名字,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都几点了,你还是快去睡吧。”爸爸伸手来推,苏小鱼还站在原地,这时被动地转过身子,耳边突然传来妈妈的哭泣声,黑暗里清晰无比,比刚才的电话铃声更加触耳惊心。
父女俩一起转过头去,只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卧室门边的妈妈,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没事?什么没事?苏国强,我们母女俩都要被你弄得流落街头了,你还说没事!”
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妈妈这个样子,苏小鱼惊骇,瞪大双眼回头去看自己的爸爸,满眼都是疑问。
没有人给她答案,妈妈不停地哭泣,而爸爸一瞬间面如死灰,默默低下头去,抓住自己的手颤抖着,双肩下垮,无尽的苍老无助。
怀疑自己在做梦,苏小鱼用力咬舌尖,剧痛伴着血腥味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啪”地一声将厅里的大灯打开,然后才说话,“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妈妈,你们坐下来说。”
第 33 章
事情比苏小鱼能够预想的更糟糕,爸爸在股市最高峰的时候将手头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还包括一些老朋友老同事的多年积蓄,没想到从年初开始市场就一直不好,他被越套越深,苏小鱼劝他退出的时候也想不做了,但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那些老朋友们,总想着只要能够保本还给他们就行,反弹的时候憋不住再买,下跌的时候又恐慌得不行,弄到后来不但把之前所赚到的一点全都还给了股市,还赔得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当初苏国强炒股的时候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会带着老朋友们一起赚钱,没想到现在连养老的钱都没了,还害了好几个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最后竟孤注一掷,把自己家新买的房子抵押了,想用这笔钱抄底,博一博运气。
“爸,你把房子押给谁了?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听到这里苏小鱼终于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他已经鬼迷心窍了,连我都没说,凭着手机上一条短信就找了家财务公司,你说那种公司会有什么好人?根本是高利贷公司!你爸爸真是老糊涂了,送上门给人家诈骗。”
妈妈的声音仍是带着哭腔,她一辈子在家里风平浪静惯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差点崩溃,一开始丈夫只是说欠了点钱,只要股票一反弹就能够还上,她已经怕得不行,又不想女儿担心,就帮着他瞒着小鱼,搬到这里之后才发现他竟然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个星期前别人开始上门催债,说不还钱就收房子,他们哪来的钱还债?那个财务公司每天不是半夜就是凌晨打电话来催,吓得他们老两口电话都不敢接,总是偷偷把房里的电话搁掉,没想到今天一时糊涂了,正好被半夜回家的小鱼听到。
“妈,你别急。”虽然心里乱,但是看到自己妈妈的样子苏小鱼仍是先安慰了一句,然后才继续说,“爸,既然是抵押了房子借款的,你跟那个财务公司应该有合同吧,给我看看。”
合同摊开在桌上,苏小鱼强打起精神一页一页看过去,越看心里越冷,最后手指都抖起来,合上之后久久发不出声音。
“小鱼,这钱爸爸会还的,爸爸已经去找工作了,有个金山那儿的工厂缺个管仓库的,让我下个礼拜就去上班……管吃住,我跟他们商量过了,每个月还一点……”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爸爸期期艾艾地开口,眼睛都不敢看自己的妻女,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妈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捶老伴的肩膀,“你这死老头子,打算扔下我们一个人逃到那种荒僻地方去躲着是不是?这么大一笔钱,你一个月一个月还到死也还不完啊。”
苏小鱼也想哭,但不知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太用力咬住嘴唇了,反而不觉得痛,喉咙痛,挣扎了很久才又发出声音来,“爸,妈妈说的对,你还不完的,就连利息也还不完,还有,你都什么岁数了,身体又不好,我不会让你去看仓库的。”
“小鱼……”老夫妻两个一起抬头看着女儿。
“这笔钱,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放心吧。”窗外晨光微露,苏小鱼在清晨的光线里站起来收起桌上的合同,慢慢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第 34 章
说是会想办法,但是苏小鱼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就颓然坐在床边上,浑身没了力气。
拉开抽屉找自己的存折,打开之后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欲哭无泪地垂下肩膀,只觉得有头顶上有无形的巨石压下,脖子都直不起来。
其实她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小有积蓄,BLM并不是吝啬的公司,薪酬诱人,她这样拼命工作,加班费也很可观。但她刚入职几个月,最基本的那几套套装还是最近才买齐的,又每个月还房贷,再怎么节省都存不下那么一大笔钱来。
怎么办……想破脑袋都找不到解决办法,但是就这样让别人把房子收走?爸爸太糊涂了,就这样背着她和妈妈把房子抵押出去,现在事情弄成这样,让她怎么办?!
可他是她爸爸!再怎么错都是她爸爸!
有些绝望起来,但眼前晃动着爸爸的愁苦脸色,灰白头发,还有妈妈悲伤哭泣的样子,想哭,她一直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起来的女孩子,但从刚才听爸爸说完整件事情到现在,居然一直都眼眶干涸,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不行,这房子不能放弃。她最后攒起拳头,狠狠地咬牙对自己说话。
这里是他们的家,是全家人辛苦了那么多年才完成的最大心愿。她还年轻,没有了这套房子大不了从头再来,但是爸爸妈妈一辈子辛苦,这房子也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难道临到老了,还要让他们流落街头,居无定所?
不行,她决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天早晨苏小鱼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许久,夏日里天亮得早,渐渐阳光热烈地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她站起来拉窗帘,手一动才感觉到刺痛,原来刚才自己拳头攥得太紧,指甲深深陷了进去,掌心都破了。完全没有在意,她仍是继续之前的动作,用力把窗帘拉开,一瞬间,暑气蒸腾的感觉透过玻璃扑面而来,阳光刺目,眼睛疼,想流泪,想合起来,但她却固执地不想闪避,只是用力眯了眯眼睛。
难得的休息日,难得汤仲文大发慈悲没有下达任何指令,苏小鱼原本有许多计划,她想要美美地睡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个懒觉,想要在起床后带爸爸妈妈出去逛逛街,吃一顿饭,到了晚上一家人可以一边喝甜汤一边看电视,她很久没有看过综艺节目了,再老套的游戏都觉得新鲜有趣,每次都笑得前俯后仰。
但现在这一切的计划都被丢到角落,一夜未眠之后,苏小鱼重新穿上套装,站在镜前整理自己,准备回公司。
妈妈进房之后一直都没有出来,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
家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还是苏小鱼走出房间后打开的,没有心情看,只是不想整个家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打开电视之后走到爸爸妈妈房间门口敲门,轻声说话,“妈,你不要太担心,我现在回公司,跟人事部商量一下能不能预支工资,总会有办法的。”
屋里没声音,怕妈妈还在哭,她推门进去,却发现妈妈一个人坐在窗边,正在翻抽屉。
“妈?”
妈妈回过头来,脸上眼泪已经擦干净了,表情平静了很多,看着女儿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说话。
“妈妈昨晚吓着你了吧?憋了太久了,一下子没忍住,小鱼,对不起。”
“妈!”苏小鱼皱眉头,“干吗说对不起。”
“让我说完。”妈妈抓着苏小鱼的手不放,“我哭完也想通了,你爸做得再错,嫁鸡随鸡,我也得跟着。还不起钱没办法,房子别人要收就收了吧,总不能让你替我们还债。我们生女儿不是为了让女儿还债的。”
“那怎么行!没有房子了你们住到哪里去!”苏小鱼急起来。
“我想过了,大不了跟你爸一起去金山,他看仓库,我随便做什么都行,就是委屈你了,要一个人呆在上海,爸爸妈妈真没用,一个家都没能给你留住,还要你自己想办法。”说到这里妈妈实在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伸手去揩,却怎么都揩不完。
“妈!你说什么哪!我说了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别这样好不好!”心里难过,苏小鱼终于叫出声来。
说完她就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经过客厅的时候在爸爸面前停下,又用力把话重复了一遍,“爸,你也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爸爸没抬头,愣愣看着眼前的电视机屏幕,苏小鱼随手开的外语台正在播新闻,播音员语气严肃,屏幕上全是骚乱镜头,报道菲律宾的反政府武装,然后镜头切换到纽约,人群嘈杂,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
苏小鱼满心烦乱,哪里会仔细去听,耳边全是暴动,骚乱,然后是破产,萧条,危机,失业之类的名词,这时候听到更让她头疼,索性不听了,大步走到门边,套上鞋就走。
菲律宾暴乱、美国人失业与她又有何干?就算世界末日了,也等她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第 35 章
陈苏雷的这一天,日程排得非常满。
凌晨的飞机到上海,回到公寓之后洗了个澡,然后稍微睡了一会,他常年睡得少,两个小时之后自然醒了,一睁眼窗外只是天光微露,时间仍是早。
其实他最近都过得忙碌,虽说从去年年底就宣布不再接手任何新项目,也回国安顿下来,但总有层出不穷的所谓老朋友以为他是看好国内市场才回来的,带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找上门,雄心壮志地拿着一份项目计划书就开始在他面前指点江山。
他当然是一概拒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投行传奇陈苏雷,竟然在这个弯腰就可以捡钱的时代看空一切,有钱不赚,简直是疯了,匪夷所思。
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仍在投资,只是与其他人所作的相反,他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在各国市场卖空,又把自己在美国的资产大量兑现,通过各种渠道转移到亚洲。
市场最好的时候卖空,连他在美国最亲密的多年合作伙伴都不能理解,争执多次没有结果,最后愤而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
“陈苏雷,这次你输定了。”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刚搁下电话,那头仍是同一个人,时隔一年,声音都苍老了许多,挂上电话前说的是,“苏雷,BLM倒了,你赢了。”
他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预期之中的结果来得这样快,他仍是有些感慨。
一切顺利,其实这时候他该庆祝一下的,至少开瓶酒,可惜无人分享,一个人总有些无味。
放下电话之后他走到窗边坐了一会,桌上的电话不停的响,邮箱里信件到达的提示声接连不断,恍惚有错觉,好像自己还坐在纽约的办公室里,刚刚得知一个收购案的最终结果,突然觉得很空洞,拒绝与任何人联系,独自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看着热烈阳光下的奔忙世界,永无止息的情景。
真的会永无止息吗?盛极必衰,到底是走到头了,他也不是什么预言家,只是很早以前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不要说永远,就连长久,他都很久不信了。
电话铃还在响,他站起来去接,顺手按了电视遥控,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激动,他平静地听着,眼睛看着屏幕,CNN的直播,场景是纽约,刚刚得知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经破产的BLM员工鱼贯走出大楼,抱着纸箱的男人对着镜头沉默地竖起中指,旁边已经有人举着纸牌开始抗议,纸牌上字体粗大,只用四个字母表达愤怒,直接了当。
到底是美国人,发泄起来也这么简单。
不知道BLM在中国的分公司会何时公布消息,不知道苏小鱼会怎样反应。
那三个字从脑海中跳出来之后他自己也楞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他很少被人拒绝,而且又是因为很莫名的理由,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苏小鱼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孩子一样,却是个不做梦的孩子。他竟然在她退缩之后才发觉这一点,不做梦是个好习惯,但这样胆小,真没想到。
或者就是这点矛盾自己才会被她吸引,一个现实的孩子,又那么聪明,凭着只鳞片爪就知道他是怎样的男人,的确难得,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够明白他,说不定能够并肩与他走很久。
可惜她不要他。
电视上的画面还在继续,手指在电话上滑动,苏小鱼的名字和号码跳出来,安静地亮着,慢慢暗下去,又亮起来。
他又是怎样的男人?只是不想承诺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可能长久的东西还要承诺,那才是真正的欺骗。
那个名字还在眼前,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是有些怕他的,被亲吻的时候会哭,反复问他,“苏雷,你喜欢我吗?”,得不到答案的时候眼里都是失望,以后就不肯再见他。
是可惜的,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这么想着,身体却做了不同的反应,手指一动,那个电话已经被他拨出去了。
第 36 章
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爸爸妈妈的苍老面容和绝望眼神,苏小鱼走进熟悉大楼的时候根本是神思恍惚,以至于对楼下大厅里异乎寻常的热闹毫无所觉。
很奇怪,公司前台竟然没有人,习惯了前台小姐的微笑,她立在那里到底疑惑了一秒钟。
走进办公区之后就更是反常,还早,但这个地方一向都是24小时忙碌不堪,今天却安静若死,每张桌后的熟悉面孔上表情呆滞,有些人木然坐着,有些人已经在低头整理东西,地上堆着纸箱,一片狼藉。
越看越心慌,苏小鱼往自己桌边走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比利迎面走过来,她好像看到救星,拉住他就开口,声音迷惑,“比利,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
但是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失声,她不是第一次在早晨看到比利了,通常这个点都是他形象最差的时候,通宵工作,一整夜对着电脑屏幕,一个人的脸色还能好到哪里去?但今天这一眼看过去,那张熟悉的面孔灰白一片,嘴角下垂,原本不太明显的皱纹都浮现了出来,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鱼……你也接到电话了?”很久才听到他开口,声音有气无力,手里只握着一只轻薄的信封,却好象握的是千斤巨石,垂在一边一直没有抬起来过。
“什么电话?”开始害怕起来,苏小鱼手指慢慢去摸自己的口袋,摸了两下又颓然落下去,今早出门的时候恍恍惚惚,手机都没有带,一百个电话她都不可能听到。
身后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办公室很安静,这声音就显得异常刺耳尖锐,苏小鱼现在对这样的铃声很敏感,猛地睁大眼睛回头去看发声处,原来就是自己桌上的那台电话在响。
苏小鱼走过去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也在看她,眼神复杂,电话那头是艾米莉的声音,有些嘶哑,与往常大不一样,让她现在就到人事部。
身边仍是没有一个人给她解释,苏小鱼拖着脚步走到人事部大门口,有人推门出来,是杨燕和李俊,手里都拿着一个信封。
杨燕看到她突然哭了,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小鱼。”李俊却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过头去。
人事部的大门就在眼前,但苏小鱼却突然失了推开它的勇气,脚上像是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心却动了,只是往下沉,无底洞那样沉下去,一片冰凉。
从公司出来之后苏小鱼没有回家,抱着自己的那个小小纸箱子在陆家嘴徘徊,一直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大街上仍是人潮熙攘,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恍然不觉,偶尔撞到别人的肩膀,也不知道道歉,愣愣地看着别人的脸,反叫人家说不出话来。
渐渐天色暗下来,金融区灯火繁盛,两岸大厦隔江辉映,每一栋都仿若火树银花,夏夜的风里带着潮湿的闷热,但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浑身冰冷,捧着纸箱的指尖都是麻的。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渐渐安静下来,双脚开始感觉疼痛,落地艰难,终于不得不停下来,茫然四顾,居然没有走出多远,居然还是在自己最熟悉的街角。
已经是午夜,宽阔街道空荡无人,偶尔有几辆出租车经过,速度飞快,转瞬即逝。身边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她独自立在街角,抬头正看到BLM所在的大厦,黑夜里晶光闪烁。
那么熟悉的地方,这一刻她竟然觉得陌生,好像一切都是幻影,在眼前扭曲重叠。
这是哪里?是她过去几个月来工作过的地方吗?是她每天都要度过十几个小时的地方吗?那么多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那么多喜悦,忐忑,焦虑,兴奋,成功,失败……难道都是一场梦?
耳边突然传来遥远的海关钟声,沉闷冗长的一声响,一瞬间,所有灯光同时熄灭,一切跌坠失色,一直都不敢相信,一直都没有哭,但是这一刻,苏小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心中凄凉,她终于按捺不住,蹲下身子,在午夜的街角埋头大哭起来。
停车声,脚步声,有人在她身前蹲下来,熟悉的香味传来,知道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伤心得不能思考,她仍是抱着膝盖流眼泪,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身前的男人不说话,但也不走开,过了很久才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第 37 章
午夜被陈苏雷在街头捡到,苏小鱼已经哭到脱力,又走了太多路,所以双脚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最后拉她上车的时候几乎是半拖半抱。
深觉自己丢脸到可耻,原本不想开口说话的,但陈苏雷第一句话就问在她的心坎上,血淋淋的没法躲。
“小鱼,BLM破产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不到纸巾,她用袖子擦眼泪,擦来擦去还是泪眼朦胧,真是没用。
“我再找工作,总要工作的。”
他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莫名感觉到压力,仲夏夜,可能车里冷气太强,苏小鱼哆嗦了一下。想起来还没谢过人家午夜相救,赶紧补上。
“谢谢你送我回家,苏雷,那么巧遇到你。”
他没答,又看了她一眼,陈苏雷双目狭长,俗称的凤眼扬梢,笑起来当真是风情万种,但不笑的时候很有威严,压迫感巨大。
难道她又说错话?哪里错了?谢谢还是再找一份工作?没可能啊。
想来想去苏小鱼确定是这车的冷气坏了,金融海啸来了,连冷气都受影响,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再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男人,车已经跃上高架,速度并不快,他双眼看着前方,一句话都不说。
突然有错觉,错觉自己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月下的陈苏雷,一眼看过之后唯恐是幻觉,实在忍不住,苏小鱼又偷偷看了他两眼。
他身上好像有魔力,看着看着就感觉平静下来,她做人一向乐观,虽然那时候强要自己别再见他了,也不过是偷偷难过了一段时间,但这次打击实在是受得大了,又接二连三,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给她,想到自己一家三口很快就要居无定所,到底是承受不住,所以才会在街上那样失态,现在哭也哭了,丢脸也丢过了,怎么都得回到现实吧。
房子要是真的没了,最差就是再租,工作没了,无论如何都得再找,低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再抬起来的时候自己家门已经近在眼前,又侧头看了他一眼,想到这样的偶遇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虽然仍是满心难过,但情不自禁,苏小鱼的眼光里多了些恋恋不舍。
唉,自己放弃的,还看?再看?真是没用。
再说一句谢谢,苏小鱼伸手推门,准备下车。
拉了两下门都打不开,回头去看,正面对上陈苏雷的眼睛,仍是那双漆黑的瞳仁,比夜色浓上千百倍。
“小鱼。”他开口说话。
“啊?”受蛊惑,苏小鱼愣愣看着他。
“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我这里有。”
什么意思?没听懂,苏小鱼继续她的单音节,又“啊”了一声。
他答了,这次却回过头去看前方,双手还在方向盘上,手指动了动,又落了回去。
“我的公司,需要人,你来吧。”
第 38 章
苏小鱼有了一份新工作。
办公地点仍在熟悉的大厦里,老板是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交集的男人,工作团队很精简,除她之外再加司机先生一名,另还有一位至今仍未到埠的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再怎么扳手指头都凑不满一巴掌。
虽然是同一个大厦,但是楼层高了许多,电梯还不能直接停靠,第一天她不解地去问大楼管理,他们看了她的证件以后倒是很客气,拿出准备好的磁卡给她,原来停靠特殊楼层都是要刷卡的。
在这里进进出出那么多次了,头回遇到这样的情况,苏小鱼立在电梯里满脸迷惑,上楼以后才发现这层楼根本没有前台,就连公司LOGO也欠奉,害得她还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独自在玻璃门外站了很久。
最后门是从里面被推开的,挺熟悉的一张脸,苏小鱼一开始有些茫然,后来想起是见过的。
是很久以前出现过的那位司机先生,寒夜里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还站在门边很专业地为她把门拉开。
“苏小姐,你来啦,陈先生在等你,请进吧。”司机先生手里拿着车匙,明显是准备出门的样子,看到她倒是很客气,停下来说话,还用手抵着门等她走进去。
“哦,谢谢,我进去了。”再次受到这样的礼遇,苏小鱼仍是有些不习惯,进门的时候轻声道谢。
门里是走廊,再走几步就是半圆形的开阔空间,与预想中的办公室完全不同,脚下地毯厚实柔软,面前只有一圈巨大的沙发,可坐可躺,很是诱惑人的样子。墙上整齐排列着液晶屏幕,各国新闻无声播放着,欧洲的金发碧眼,阿拉伯的白色长袍,亚洲的正襟危坐,错综复杂。
外侧的玻璃墙无遮无拦,澄明天空扑面而来,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立在那里一时愣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陈苏雷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她用手按心口。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她都有些不在状态,今天也不例外。昨晚一别,她到家以后想足了一整个晚上,问自己陈苏雷为什么要这么帮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结果,最后问自己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算计的,问完终于能睡了,一觉到天亮。
“你来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又看了一眼她的打扮,然后转身往侧边门里走。
搞不懂情况,苏小鱼本能地跟上,侧边另有房间,里面倒是有桌椅,后现代的,离她所能理解的办公室正常范畴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走到桌前之后回身看了她一眼,简单的白色衬衫,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衬着满桌的文件,居然仍是风流倜傥,没天理了。
靠窗的地方放着两张沙发,黑色的,陈苏雷伸手脱下眼镜搁在桌上,随手抄起一份文件,然后走过去在其中一张上坐下了,揉了揉眉心,又回头看她。
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侧头的时候正看到他眼角微红,稍带些疲倦的样子。
“你熬夜了?”这样子她太熟悉了,但是发生在陈苏雷身上实在匪夷所思,苏小鱼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还好。”他答非所问,把那份文件放在她这一侧沙发的扶手上。
苏小鱼打开看了,是一份录用合同,开始有了这个男人是自己老板的自觉,她调整一下坐姿,认真看了起来。
合同是全英文的,很正式,福利和条件基本上都与她在BLM所能得到的持平,翻到最后看到他的签名,她第一次看到陈苏雷的笔迹,是中文,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与他平常沉静自若的样子很有些差别。
“没问题吗?”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没问题……”
敏感地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事实上除了昨晚头顶上那记不知是真是幻的轻揉之后,陈苏雷一直都没有再对她表露出一丝安慰或者体贴之意,好像他们只是一对曾经认识过的普通朋友,她突然落难,他恰好路过相助而已,现在这种感觉益发明显,过去的那些细碎片段仿佛都是一场梦,在这样的对答之间变得遥远稀薄。
双手还揪在文件两边,苏小鱼慢慢把心里的那一点翘起来的地方按下去,幸好是这样,否则要怎样?虽然她实在是太需要这份工作了,但他到底不是别人,他是陈苏雷。他这样的男人,又被她那样莫名地拒绝过,现在还能用对普通朋友的态度对她,她真该去谢神谢佛。
“那签字吧。”
“等一下……”苏小鱼迟疑着开口,抬头看到他的眼睛,说下去之前很是小心地提了口气。
“苏雷,我能不能,能不能预支工资?”
这次轮到他安静了一下,然后才说了两个字,“多少?”
喉咙干,她低下头努力了一下才把那个数字讲出来,说完之后听不到他的回答,再抬头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苏小鱼最受不了这个男人不说话看自己的样子,简直是让她无语凝噎,挣扎着解释,“对不起,可是我是有原因的,是因为,因为……”
太丢脸了,说不出来,苏小鱼低下头去翻一直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包包,有点紧张,手抖,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借款合同翻出来,又开始感觉羞愧,推过去的时候头都抬不起。
他接过去看了,翻了两页,终于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句子也简单,只是陈述事实。
“这是复利。”
“嗯。”料到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去签这么荒谬的借款合同,苏小鱼仍是低着头,慢慢涨红了脸。
“小鲸鱼,如果预支的话,合同年限要延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又响起陈苏雷的声音,不知是否她紧张过度导致的幻觉,竟然觉得是隐约带着笑的。
这句话算是他答应了吗?还有,他刚才叫她什么?震惊过度,苏小鱼猛地抬起眼睛,但是陈苏雷已经站起来,走到桌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晴天,阳光满室,连带他漆黑的眼睛里都仿佛流着光。
她很久没有近距离地受到过这等刺激了,立时呆了一瞬,再想开口确认,他已经把桌上那一大堆小山似的文件往她这边拨过来,“开始吧,丽莎还没到,这些数据交给你了。”
第 39 章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苏小鱼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自省——其实陈苏雷会请她工作,还同意预支工资,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吧?可怜她而已,他是她印象中闲散到极点的男人,电话都很少接,这样的人还需要助理?玩笑的吧?
但是连续工作了一周之后苏小鱼终于破除了这个心理障碍,谁说陈苏雷闲散?谁说他不需要助理?这个地方每天都会莫明其妙出现无数等待投资的方案和计划书,等着他买,等着他卖,等着他掏钱……当然前提是他愿意。
苏小鱼光是调查这些公司的背景资料就忙到两眼发黑,知道他有钱,不知道他这么有钱,有时候看着纸上的那些数字发呆,觉得自己在发梦。
她现在的办公室就在那个充满后现代风味的房间里,桌子平坦宽大,除了第一天看到陈苏雷坐在它后面之外,她再也没见过他亲近过它,也是,老板嘛,只要能够把伙计指使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哪里还用得着整天对着这些枯燥无比的东西。
她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两人相处会尴尬,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除了第一天见到他之外,陈苏雷很少来这里,大部分时间这个偌大的空间就只有她一个人埋头工作,老吴来得还多一点,每次都送更多的方案和计划,厚厚的一大沓,沉甸甸叠在她桌上,密密麻麻,好像看得到它们背后那些焦灼的眼神,大声叫着“砸我吧,砸我吧,用钱砸我吧。”
办公环境没得说,工作量虽然大,但胜在自由,也没人催她,有时候做到一半接到陈苏雷的电话,轻飘飘的一句“停下吧”,就直接宣告这家企业没戏了,一开始封存资料的时候苏小鱼还眼光同情,后来也就麻木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习惯就好。
也没时间同情,她现在的工作量完全不比在BLM时的少,照原样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不过在陈苏雷手下做事到底是跟在BLM的时候是不同的,现在无论做到多晚都有车把她送到自家楼下,至于司机,就是那位专业的司机先生。
第一天她被吓到,立刻开口拒绝,司机先生的回答是,“苏小姐,陈先生说了,这是班车,丽莎小姐要是到了,我也一样会送她回家的。”
“……”
熟悉的车子仍在灯光下晶莹闪烁,这样的班车……苏小鱼无语了。
司机先生一付她不上车就不离开的样子,僵持了几分钟,没胆子再打电话给陈苏雷,苏小鱼一低头上了车。
坐进车里之后她才又说话,“司机先生,以后叫我小鱼吧,苏小姐听上去好奇怪。”
司机先生正发动车子,闻言倒是回头对她笑,点点头答了,“好,我叫吴为国,叫我老吴就好。”
苏小鱼回报笑容,憋了一会没忍住,她又开口问,“那个,陈先生不用车?”
老吴正埋头开车,这时在后视镜里对着她憨厚地笑,“陈先生不爱用司机,一般都是自己开车,我最多跑跑腿。”
“……”苏小鱼再默,不爱用司机还请人家来,有钱人排场就是多。
老吴是典型的老实人,话非常少,苏小鱼不问他就很安静,车厢里没了声音,到后来他把车停稳回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头靠在车窗上,身子只占了后座的一个小角。
模糊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原来是有些想不通的,现在明白了,明白过来又想叹气,老吴看着她摇了摇头。
第 40 章
一段时间之后苏小鱼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很平常的一个周一,苏小鱼准点上班,倒了一个BLM,这世界照样运转,但是这栋大厦里的气氛总有些微妙的不同,她第一天走进这里时所感觉到的那种热火朝天的感觉早已一去不复返。
才进电梯就听到电话铃响,电梯里没人说话,她在许多人的注目下掏出手机,心里埋怨为什么这里网络覆盖得这么到位。
那头的声音让她突然愣住,居然是汤仲文。
其实BLM一夜消失之后同事们并不是完全没了联系,至少杨燕和李俊仍与她偶尔通电话,休息日的时候还出来聚餐过。
他们都是家底雄厚的人,虽然意外失业,但心情调整过来就没什么了,杨燕已经开始忙着参与家族生意,至于李俊,打算再次出国深造,看起来不拿到博士学位是不会罢休的。
吃饭的时候他们很小心地问她近况,知道这是出于关心,苏小鱼很是感动,赶紧说已经又找到工作了,听得那两人当场张大眼睛。
“这么快?!苏小鱼,你神了。”杨燕第一个叫出来,还笑着拍她的肩膀,苏小鱼正在喝汤,差点被她拍得喷出来。
“还好啦,一个朋友帮忙,其他人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听说大部分外籍的员工都回国了,其他人我们也不熟,没多问。”
“是哦。”又想起那天的惨状,苏小鱼低头叹息,再次深觉自己的幸运。
这么想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汤仲文也已经回新加坡了,没想到又接到他的电话,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她还条件反射地开始反省自己又有什么任务没完成,现在这一声“苏小鱼”落入耳中,她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忍不住唏嘘。
“苏小鱼,你有没有在听?”那边的声音又响起来。
“啊,我在听,在听。”前任BOSS余威犹在,苏小鱼立刻回神,电梯开开合合,已经到了她要去的楼层,她一步跨出去,继续听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汤仲文说话一向是言简意赅,一点铺垫都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话说得简单直白,但是苏小鱼听完根本不能理解,继续愣了两秒钟才答,“啊?”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苏小鱼。”对她的反应有点不满,汤仲文再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回神。
他怎么突然想起来关心她的工作问题了,苏小鱼迷茫,刚想开口回答,电梯门又开了,一抬头正对上陈苏雷的眼睛。
她的手机还按在耳边,他也不说话,看了她一眼,然后错过她往那扇熟悉的大门里走过去。
出什么事了?从来都是悠闲自若的陈苏雷,竟然满眼阴霾,心里怕起来,再也顾不上电话那头的汤仲文,苏小鱼匆匆谢过他的关心,然后抱歉着挂断,拔腿就往自己现任老板消失的方向去。
另一边的电梯门也开了,走出来的是老吴,满头是汗的样子,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小鱼,你在啊。”
“嗯,我刚到。”苏小鱼停下来点头,看他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吃惊,“吴师傅,你去哪里了?”
“刚去机场接陈先生,直接过来的。”
“机场?”
“是啊,陈先生飞了一次纽约,小鱼你不知道?”
“纽约?一下飞机就过来了?”已经走到那扇玻璃门前,苏小鱼闻言吃惊,周五的时候陈苏雷还在这里出现过一次,今天才周一而已,来回几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这两天上演真人版的空中飞天吗?
“是啊,说是早上约了众和的两位先生在这里谈事情。”老吴好像是很习惯这种情况了,肯定得很快,然后把那个行李箱放下,“小鱼,我还得送丽莎小姐回公寓,她刚到上海,要不你替我把这个带进去吧?”
“丽莎小姐到了?”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终于出现了,苏小鱼张大眼。
“是啊,再坚持一天,明天开始你就能松口气了,这段时间累坏了吧?”知道她对那位助理小姐的期待,老吴走之前还给她鼓了鼓劲。
虽说老吴带来的消息足够振奋人心,但是一想到陈苏雷刚才走出电梯时的阴霾眼色,苏小鱼拖着行李箱进门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心里飘飘荡荡。
为什么吴师傅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家老板今天心情很糟糕?一路走一路伤脑筋,门内走廊很短,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走到厅里,宽阔空间里空无一人,耳边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地方什么都有,茶水间就是个半开放式的小厨房,卫生间大得离谱,洗手的时候还能顺带欣赏晴空万里,与那些豪华公寓相比不过少了一张床。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料想陈苏雷正在稍作休整,苏小鱼放妥行李以后安静等待,想了想又往厨房去,煮水弄咖啡。
十分钟以后陈苏雷才走出来,明显是洗过脸了,额上头发都有些湿漉漉的,异常的年轻。
咖啡香味已经出来了,苏小鱼用的就是厨房里备着的咖啡粉,纯黑包装,也没有牌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就是香,浓郁温暖,充满了整个空间。
“苏雷,要不要咖啡?”苏小鱼伸手拿咖啡杯,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他。
“谢谢。”他走过去接过杯子放到一边,声音有点哑,“我的箱子呢?”
“哦,在这里。”苏小鱼赶紧把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拖过来,看着他伸手到前侧袋里去摸,眉头皱起来,
陈苏雷在摸止疼药,他头疼。
他很久没有头疼了,还以为不会再犯,没想到又开始了。
飞到纽约是为了杰瑞,十年搭档,他们从最底层的分析员一同做到董事,又一同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分开的时候他说中国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杰瑞红着眼拍门而去。
BLM倒台那天还接到他的电话,没想到再见面就是他的葬礼,观礼的时候他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心里也并不觉得无法理解。
一个人的精神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天文数字的投资突然消失无踪,财务状况崩溃,众多投资者在背后所施加的巨大压力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下突然厌世是最简单的交代。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也开了支票放在杰瑞遗孀的手里,但是往机场的车上开始头疼,一开始只是隐隐作痛,后来变得剧烈,眼前模糊,阳光都觉得难以忍受,幸好跟着他多年的助理丽莎刚刚结束他留在美国的所有事宜,与他同一班飞机回中国,她对这样的突发状态有点经验,上飞机前赶着去买止疼药和安眠药,靠着那些东西,他好歹在飞机上睡了几个小时。
也不是不想休息,但两周前就约好了众合今天上午谈注资协议,他很看好这家企业,也没有为了一点头疼放弃安排好的约会的先例,所以下飞机以后仍是直接来了。
来了就看到她。
才两天没见苏小鱼而已,她当然没什么巨大的变化,仍是穿着她千篇一律的正式套装,头发扎起来,清清爽爽的一张脸,看到他的一瞬间脸上有惊愣之色,然后安安静静地跟进来。
洗脸的时候头疼又开始,知道是止疼药的效力过去了,他出来就到行李箱里去拿药。
四下弥漫着咖啡香,她站在小厨房里回头看他,问他要不要咖啡,声音很小。
药已经拿出来了,他又伸手去取杯子,两个人靠得近了,低头就看到苏小鱼正仰起的脸,眼睛里晃着很陌生的东西,担忧也是小心翼翼的。
突然松弛下来,这时才发现自己脑子里有几根神经一直是紧紧绷着的,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奇怪,厨房不算小,但是她立在旁边就觉得满满的,莫名得很。
“我头疼,没事的。”许多想好的事情突然忘记了,他开口说话,声音很温和。
不知多久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了,记忆里很多乱七八糟的片段轰地冒出来,苏小鱼不争气,鼻子都突然酸了一下。
自己不争气,再开口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借着低头倒水努力掩饰自己不该有的情绪,“头疼不能喝咖啡的,先喝温水吧,我给你弄热巧克力,要不要吃东西?”
陈苏雷正在拆药,这时又侧过脸来看她,“巧克力?”
“嗯,热巧克力,很好的,喝了就不痛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个——苏小鱼脸红,总不能说她每次痛经都给自己弄热巧克力喝吧?可以说吗?不可以说吗?可以说吗?不可以说!
他倒也不追问,接过水杯吃药,走出厨房的时候才又背对着她说话,“弄吧,我饿了。”
第 41 章
他说我饿了。
她上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他西区的公寓里,银黑两色的宽阔厨房,牛排在黄油中滋滋作响,红酒淋下去的时候满室浓郁香味,他走过来亲她,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的时候声音就落在自己耳边……
不该记得的!她低下头开始准备食物。
其实要满足他的要求并不难,厨房里乱七八糟的食材很多。
冻冻在风里,穷穷在债里,欠了自家老板那么多钱,苏小鱼深知自己现在是个穷人的道理,每天日子都过得很俭省。幸好这里什么都有,工作时间又长,她时常都带些原材料来解决自己的民生问题,小厨房物尽其用,所以中西餐备料都很足。
弄巧克力的时候电话就响了,厨房里有分机,苏小鱼放下热到一半的奶油和巧克力伸手去接,是熟悉的大楼管理的声音,说众和的两位先生已经上来了。
她跑去开门的时候看到陈苏雷一个人立在玻璃幕墙边出神,他难得穿一身黑色,背影更显得修长,衬着蓝天白云不知有多养眼,但她竟莫名觉得心里难过,来不及思考就出声叫了他。
“苏雷。”
“嗯?”凝固的画面被打破,他回头看过来。
“那个……众和的两位先生到了,要不要让他们进来?”接下去有点难,幸好她还是有话说的。
“当然。”他点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巧克力呢?”
“在,在做。”觉得他说出来的话和现在气氛好不搭,苏小鱼结巴了一下。
进门的两位先生满脸焦灼,跟陈苏雷握手的样子跟握住救命稻草的感觉有得一拼,苏小鱼在BLM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客户方的脸色,落差太大,走回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唏嘘一秒钟。
咖啡早已弄好了,她先倒好两杯放在旁边,然后凝神静气完成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
调好的淡奶油冲入已经融化的黑巧克力里,醇厚的香味弥漫开来,与之前的咖啡香混在一起,很奇妙的感觉。
一切弄好之后她端着盘子把热巧克力与咖啡送出去,男人们都在沙发上坐着,宽大无边的茶几上摊满了文件,众和的两位先生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陈苏雷一个人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听的时候一手撑着头,沙发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衬得他的脸色益发的白。
刚才心里的那点难过又莫明其妙地冒出来了,苏小鱼低头放杯子,听到众和那两位先生说谢谢的时候虽然也笑了笑,不过眼睛弯起的弧度小到根本看不清。
最终送走那两位先生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苏小鱼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大门口,充分表现出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得兢兢业业的专业精神。
那两个人的脸色明显比来时好多了,与她握手道别的时候很诚恳地再次夸奖了她的煮咖啡水平,苏小鱼很想大声回答“先生,我不是专业煮咖啡的!”不过心里清楚说了也是白说,最后好歹把那句话给憋住了,咽口水的时候一起咽了下去。
上楼以后又没在厅里看到陈苏雷,后来发现他在她工作的那间房间里,独自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半圆形的凸窗带着宽阔窗台,他把双脚搁在那上面,双手合在身上,手指交叉在一起。
“苏雷……”开口唤他的时候苏小鱼很有点迟疑。
“你来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坐吧,众合的数据库呢?给我看一下。”
还要继续?没见过有老板这么拼命的,苏小鱼被吓住了,再开口多了点小心翼翼,“苏雷,你不是饿了?不吃东西?”
“微波炉里的?吃过了。”他终于把头侧过来看她,慢慢补充了两个字,“不错。”
“啊!那是……”那是她自带的午餐好不好?为他准备的焗饭还在烤箱里呢,她吃得一直很简单,今天带的不过是白饭和昨晚准备的莴苣炒蛋和清炒鳝丝,随手搁在微波炉里了,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吃了。
“怎么了?”
“没,没什么。”算了,吃了也就吃了,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白饭换焗饭,她也不吃亏。
第 42 章
然后她就坐下来找那个数据库给他,他也不动,就半躺在沙发上看了,翻页的时候半垂着眼,眼下是淡淡的阴影。
苏小鱼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他,后来在一片宁静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回去休息?纽约飞回来,很累的。”
“下周要去他们厂里看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没抬头,声音也很低,要琢磨一下才能意识到那是回答,费脑得很。
“这家公司很值得投资?”跟他对答很费脑,不过她就是很想问下去。
他终于从那些复杂的数据里抬起头来,看着她说话,“你觉得呢?”
自己讨来的考试,苏小鱼回答前很是努力思考了一番,整理完才开口,“众合是做海外代工起家的,虽然在南方规模做得很大,但现在各国经济形势都不好,国内退税政策也收得紧,今年2月以后账面上的现金流就很紧,最糟糕的是他们董事会去年还把大部分的盈利都投在地产上,这两个月所有与地产有关的投资项目都很惨,如果接下来没有大笔资金注入,他们的资金链很快就要断裂了。”
他点头,“小鱼,你功课做得很仔细。”
第一次听到他在工作上夸奖自己,苏小鱼笑,嘴角弯起来说“谢谢。”
“不过一个公司到底好不好,光看财务报表是看不出来的,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两年在做的自有品牌?”
“啊?”她确实不知道,只好张大眼睛看他。
“众合前年开始自主做了一个国内的品牌,去年刚刚拿下了几个省级项目,其中有一项配件的技术专利可能会在明年全面取代进口材料,只是因为还没有开始盈利,所以在账面上现阶段只有支出没有收益。”
明白了,但是她仍有疑问,“可这不是确定的消息啊,万一明年这个专利没有被采纳怎么办?”
他微笑,“那就把它卖掉。”
“啊?”她听愣了,睁大了眼看着他。
“众合发展得很成熟,又有国内市场做支撑,现在他们因为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我就可以在最低点拿到最高份额的股权,这个公司的核心技术、市场份额与营销渠道都是值钱的,现在欧美市场萎缩,各个公司都削尖脑袋钻亚洲,不行就拆开来卖了,怎么都是赚钱,是不是?”
他慢慢把这么长的一段话讲完,并不是教训的语气,耐心温和,倒像是在教她。
苏小鱼是学金融出身的,听完只觉得精彩,努力点头受教,“是,你好厉害。”
“厉害?哪里厉害?”
“赚钱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声音低下来一点,“不累吗?”
“还好。”他用指间夹着的笔点点窗外,“闻得到吗?”
“什么?”她迷茫,接着就想起来了,“嗯,钱的味道,你最喜欢的味道。”
他一笑,低下头又翻过一页。
这段时间很少看到他的笑容,再见的时候她竟然鼻酸,掩饰着再开口,“可是你已经很有钱了,还要那么辛苦?”
他仍是低着头,隔了几秒才回答,“总要把时间用掉。”
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又听得难过,知道是为什么,但不愿意深想,站起来小声问他,“热巧克力还有,还要吗?”
“好。”他点头,又补了一句,“去把焗饭吃了,小心饿。”
原来他是故意的,已经走到门口,苏小鱼满脸无奈。
送上热巧克力之后她回到厨房解决自己的午餐,焗饭很好吃,但她没什么食欲,一口一口都是懒洋洋的,吃完简单收拾一下再回去,推开门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走进去发现陈苏雷已经睡着了,就在那张沙发上,窗台上搁着喝到一半的巧克力,文件还在身上,一手搭在页边,另一只手却落了下来,松松搭在扶手边。
夏日午后,阳光透过滤光玻璃铺满了整个房间,柔和通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合起眼睛的样子,很温柔的一张脸,与清醒时完全不同。
那种难过的感觉又来了,心跳得又酸又软,想把这些不应该有的感觉抹掉,又很难,她最后在阳光里呆呆站了许久,慢慢眼眶酸痛,用手去揉,指节潮湿,揉到的竟然是自己的眼泪。
第 43 章
第二天苏小鱼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超级助理丽莎小姐。
她从陈苏雷口里听到过几次丽莎这个名字,但是仅止于名字而已,吴师傅偶尔也会提起,说的比老板大人稍微多几个词,但也不外乎就是丽莎小姐为陈先生工作很久了之类的陈述句。没办法,老吴是老实人,形容词不是他的长项。
好奇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一睹庐山真面目,这一天苏小鱼比平时起得更早了一些,穿衣服的时候听到爸爸妈妈在厨房里拌嘴,争论吃剩下的鳝丝的处理办法。
老爸老妈老是为了这么一点点家常小事絮絮叨叨,苏小鱼听着听着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心里很庆幸他们这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最近家里的日子过得跟过山车一样,眼看着跌到谷底,她却及时找到新工作,还预支工资把钱还上了,这么峰回路转,一开始爸爸妈妈完全是吃惊到没法接受的,两双眼睛瞪得牛大,那天半夜里妈妈还摸进她的房间小心翼翼地问。
“小鱼,一下子就让你支了这么多钱,哪有这么好的人哪?你那个新老板不会是对你有什么企图吧?”
这话说得——
苏小鱼躺在床上叹气,“妈,有机会我得让你见见我老板,看一眼就行了,看完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女儿现在说话越来越喜欢绕圈子,苏妈妈对这句话忽略不计,接着问,“可是那么一大笔钱哪,大家非亲非故的,你说这年头有谁会这么好心?”
苏小鱼又叹气,“妈,隔壁大妈昨天来要鸡蛋了吧,你给没给?”
“当然给了,”苏妈妈奇怪地看着女儿,很想伸手摸摸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就一个鸡蛋,家里多着呢,又不值什么钱。”
“所以啊。”反正也不能睡了,苏小鱼索性坐起来,靠着自己老妈的肩膀伸手比划,穷尽全力在身前画了个大圈。
“要是人家家里有一航空母舰的鸡蛋,我就问他要一个,不对,借一个,你说他会不会在乎?”
女儿彩衣娱亲得这么卖力,苏妈妈再怎么忧心忡忡都给逗笑了,伸手拍拍苏小鱼的脑袋,“还真有那么有钱的人?倒给你遇上了,那到底要还多少年哪?一个月一个月的扣工资,你还怎么生活?”
苏小鱼倒在妈妈身上撒娇,“妈,你女儿很能赚钱的,也就是五六年吧,努力一点,说不定早两年就还清了。合同上写了,要有加班费用就另算,我一天哪止工作八小时啊,放心,还是会有钱拿的,不会饿死的。”
那晚她好说歹说妈妈才点头离开,现在她在新公司也待了一段时间,照样每天穿着职业装早出晚归,跟以前的日子过得没两样,看到女儿一切正常,苏家两老总算是放心了,慢慢回到以前的模样,安安心心地继续过日子。
一切准备就绪,苏小鱼准备出门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结束了关于鳝丝的争论,妈妈过来把准备好的早点放到她手里,爸爸立在旁边讲话,“再带个苹果去吧,下午吃。”
走出门还看到他们两个立在门里看自己,心里暖暖的,苏小鱼笑着回头招招手。
还以为自己今天够早,没想到一到公司就闻到咖啡香,苏小鱼加快步子往里走,刚走进厨房就看到有人在里面忙碌,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然后用很纯正的英语对她打了声招呼。
“你好,我是丽莎,苏小鱼吗?”
很久没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地叫自己了,苏小鱼条件反射地点头,然后看着面前的丽莎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纯正英语继续中。
“没,没什么,你好,丽莎小姐,叫我小鱼好了。”苏小鱼摇头,接着与她握手。过了一会没憋住,又小声补了一句,“丽莎小姐,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哎。”
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对这位传说中的丽莎小姐有着莫名强烈的好奇心,但在今天之前,苏小鱼的确是在心里反复想象过她的模样的。
在苏小鱼的想象中,能够常年胜任陈苏雷的特别助理一职的女性,一定是和贝理宁小姐有得一拼的精干强大女,一眼看上去就很super的样子。
没想到今天终于能够见到真人,事实却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传说中的丽莎小姐一头金发,灰蓝色眼睛,一身职业套装,看上去确实很super,只不过年龄比想象中的稍微大了一点,好吧,不止一点,根据苏小鱼的目测,至少有四十五了。
“不一样?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会看到一个老奶奶?”丽莎正站在咖啡机边倒咖啡,听完苏小鱼的话笑着问了一句,然后笑着指指杯子,“你要吗?”
“谢谢,没有啦,你那么漂亮,哪里像老奶奶。”觉得她亲切,苏小鱼接过杯子的时候说真心话。
“是真的,我孙子年初刚出生,我是纽约人,一直在那儿工作,原以为这次能退休了,没想到当了奶奶倒有机会来中国再干一年。”丽莎听完笑,脸上皱纹很自然地舒展开来,很美。
丽莎是典型的美国职业女性,为陈苏雷工作已经超过五年,处理问题非常专业,指点苏小鱼的时候也很耐心,才开始共同工作没多久苏小鱼就喜欢上她。
工作还是一样的多,苏小鱼手头该进行的事情一件也没少,不过有这样一个好老师在旁边随时指点,她做什么都感觉顺畅许多,时时都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晚上陈苏雷来电话,丽莎接的,说了一会又递给苏小鱼。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在公司?”
明知故问……不过人家是老板,苏小鱼没胆子反驳,开口应了,“嗯,还在改众合的数据库。”
“还习惯吗?”
习惯什么?隔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立刻点头,努力表达自己对丽莎小姐的喜爱之情。
“好。”他只答了一个字,慢慢的,所以听在耳里多了些温和的味道。
觉得昨天那杯热巧克力之后这个男人又与之前不同了,挂上电话之后苏小鱼很是恍惚了一会,丽莎也在办公室里,长桌宽大,她们各据一半办公,仍是绰绰有余,两人相对忙了一整天了,自然已经非常熟悉,现在看到她愣愣的样子笑起来,“怎么了,小鱼?”
“没,没什么。”苏小鱼突然回神,应声的时候微微红了脸。
过了一会她又开口,声音轻轻的,“丽莎,你见过陈先生生气的样子吗?”
“生气?”丽莎笑,“陈先生很少生气,也没什么必要。”
也是,有钱就有许多选择,不乐意见的人与事大可不必与他们打交道,想起之前陈苏雷散仙似的样子,苏小鱼唏嘘一秒钟。
丽莎说完眼里多了些问号,“小鱼,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陈先生对你生气了?”
“没有,没有。”苏小鱼急忙摇手否认,然后在丽莎微微的笑意里低下头,“我本来以为是……现在又好像不是了。”
第 44 章
第二天早晨苏小鱼还没进公司就接到丽莎的通知,让她直接去拍卖行,司机老吴已经楼下等,事情来得太快,苏小鱼都来不及问自己究竟要去做些什么就被催着上了车。
老吴开车又稳又快,苏小鱼坐在一边开口问他,“吴师傅,怎么这么突然要去拍卖行?”
相处时间长了,老吴与她已经很熟悉,说话的时候带着点笑,“小鱼啊,陈先生一早在车上说的,我也没多问,这不直接赶过来接你了,等下你问陈先生吧。”
“一早?”她睁大眼。
“是啊,一清早陈先生送一位南方来的先生去机场,多半是昨晚在谈事呢,我开的车,他说要回公寓换衣服,自己开车去拍卖行,所以我就绕过来接你了。”
老吴难得说这么一大串话,身后却没了声音,后视镜里看到小鱼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弯弯的眉毛皱起来,小笼包一样的可爱。
一句嘟哝而已,至于内容苏小鱼到底没敢大声说出口,原来真有人不需要休息的,这么厉害,下次叫他super陈。
下车的时候苏小鱼抱着包说谢谢,老吴在驾驶座上满脸笑,“快进去吧,小鱼,别让陈先生等。”
时间还早,拍卖行里人不多,苏小鱼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送上厚厚的拍卖手册,又把她请到预定的座位上,整个一排都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坐着。
她坐下就翻开手里的标的物目录仔细看,这一场所拍的都是些因为各种问题而停建的商用楼盘,也就是俗称的烂尾楼,所处位置也杂,什么区域都有,猜不透陈苏雷看中的是哪一个,苏小鱼低头看得认真。
宽阔的大厅里清凉一片,陆续又有人走进来坐下,左近都是压低了交谈的声音,坐到后来苏小鱼稍有些不安起来,忍不住回头张望大门方向。
“看什么?”耳边传来男人很低的声音。
回头就看到陈苏雷,就在她身边坐下了,看了一眼她的表情,然后又问了一句,“看什么?”
已经十月了,外头照样烈日炎炎,走进来的人个个身上都带着暑气,独他白衣清爽,靠近之后又闻到熟悉的淡淡香味,檀香一样沉静的味道。
那些人类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本能反应,叫她怎么说?
拍卖会进行得并不算顺利,看客多,出价少,大部分楼盘最后都以流标结尾,苏小鱼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原本还有些拘束,但陈苏雷在身边坐下之后那些些微的紧张感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她自动把这种现象归结为老板的气场强大之故,心安理得地坐在椅子里看热闹。
还以为今天就是来看热闹的,没想到最后还是拍下了一栋楼,举牌的还是苏小鱼。
号牌落到手里的时候她吃惊,但是手腕突然被很轻的力道提了一下,立时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拍卖师大声报出数字,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这一手举得猝不及防,眼睛还看着身边的男人,满眼不知所措。
那个天文数字还在她耳边回旋,眼前的男人却很镇定,眉毛都没抬一下。
台上一锤定音,台下暗暗喧哗,仿佛平静水面被突然打破,顾不上别人的眼光,苏小鱼看着自家老板一脸无语。
拜托,老板,再烂的烂尾楼也是楼,数目巨大,你不在乎,我会受惊啊。
她脸上表情生动,但面前的男人却一脸平静,只是慢慢地从她腕下收回手。
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苏小鱼继续发呆,然后后脑勺一暖,是他伸手过来,轻轻将她推正了方向,男人手指的热气透过头发落在皮肤上,温暖酥麻的感觉。
身体的反应快过语言,只觉得他手指碰过的地方都是烫的,渐渐蔓延开来,到最后连自己的掌心都热了。
再也不敢对他多看一眼,苏小鱼接下来眼观鼻鼻观心,手掌合在膝盖上,坐得比谁都端正。
拍卖会结束之后她跟着他一起站起身来,眼睛扫过陈苏雷的脸,奇怪,自家老板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但苏小鱼却突然有错觉,错觉陈苏雷平静无波的眼里有笑,隐隐约约地从眼梢流泻出来。
第 45 章
还没走出拍卖厅便有工作人员上来请陈苏雷去楼上签署一些文件,没有接到老板进一步的指示,苏小鱼站在走廊里安静等待。
拍卖行大厅宽敞,各层都有大小不同的拍卖厅,苏小鱼所在的走廊位于顶层,四下非常安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走廊尽头是开放的休息区,米色沙发,藤质茶几,一边置着自动咖啡机,苏小鱼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过去坐下了,随手从茶几上抽了一本杂志翻开。
转角处传来脚步声,还有男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模糊觉得耳熟,苏小鱼抬头张望。
有两个男人一直往休息区走过来,全是一身正装,西服笔挺,其中一个看到她就顿住脚步,四目相交,果然是认识的,居然是汤仲文。
还以为他早已回新加坡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苏小鱼惊讶地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站起身来,来不及说话那边已经有声音,说话的当然是汤仲文,用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平直口气,句子简洁直接。
“苏小鱼,你怎么在这里?”
“我……”突然有幻觉,幻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bullpen里,这一个月来的巨变仿佛全未发生过,苏小鱼茫然。
一直立在旁边的那个男人突然笑起来,对着汤仲文说话,说的是有点绕口的新加坡国语,“仲文,这就是苏小鱼?”
汤仲文点头,那人笑容加大,自动伸出手来,握住苏小鱼的手一脸热情,“你好,我叫范闻,仲文的合伙人,老听仲文提到你。”
他说着还递名片过来,苏小鱼很少遇到这么热情的陌生人,一时被他弄得懵了,被动地接过名片低头看,两秒以后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星马集团投资公司?”
汤仲文还是一脸酷样,只是对她点点头,倒是范闻笑着解释,“是啊,终于让我等到这位先生了,刚刚在国内选好总部地点,仲文,那件事你还没跟苏小姐提吗?”
哪件事?苏小鱼带着问号的眼睛往汤仲文那里看过去,他还站在原地,眼光落在她脸上,一秒之后终于开口说话,“电话里还没说完,我的确有事找你,是关于你的工作。”
工作?他这么说,是要给她一份工作吗?
她眼大,流露出来的意思明显,范闻在旁边已经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汤仲文都缓了眼色,慢慢对她点了点头。
太吃惊了,苏小鱼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说不出话来,那个被自己匆匆结束的电话重回脑海,她突然地心中起落,很复杂的感觉,
BLM没了,一夜之间,原以为铁打的江山都能烟消云散,没想到还会有人记着她,没想到记着她的竟然是汤仲文。
感动起来,苏小鱼吸了口气打算道谢,还没张口就有另一道声音插进来,很淡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情绪。
“小鱼,介绍一下这两位先生?”
汤仲文与范闻一同回身,三步开外站着一个男人,简单的白色衬衫,脸上有微笑,狭长双目平视过来,目光落在他们的脸上。
是陈苏雷,老板发话,苏小鱼立刻领命,走到他们当中伸手介绍。
“这位是陈苏雷先生,我现在在陈先生公司工作,这是汤仲文先生,范闻先生。”
听完这个名字之后范闻立刻看了立在身边的汤仲文一眼,后者没什么表情,再把眼光收回来的时候范闻已是一张笑脸,伸出手去与陈苏雷握了,又拉过汤仲文一起三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
大家都很忙,几句话之后陈苏雷便告辞,苏小鱼自然是跟着自家老板离开,临走前特意走到汤仲文面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声音里满是诚恳谢意。
“文森,谢谢你。”
“不用。”他摇头。
习惯了前任BOSS的说话风格,苏小鱼丝毫不觉得他冷淡,感激地摇手告别,然后才转身走了。
目送他们俩走远之后范闻才开口,一手搭在自己老朋友的肩膀上,啧啧有声。
“仲文,你好眼光啊,居然跟陈苏雷看到一处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有理睬他,汤仲文迈步往前走。
到底是多年好友,知道这时候再调侃就过头了,范闻嘿嘿一笑之后跟上他,开始说正经话。
“怎么在这里会遇到陈苏雷?前段时间刚听说他在美国大赚一笔打算退休了,看来消息有误,这圈子里绕来绕去就是这些人,你说以后他会不会和我们起冲突?”
两人已经进了电梯,汤仲文侧头看了他一眼才说话,“他早就回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在上海看到他。”
“那你不早说?”
同伴表情丰富多彩,汤仲文总算笑了一下,嘴里却答非所问,“你也说了,这圈子能有多大?不就是这些人?今天不是我第一次见他,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他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但是语气强硬,范闻听完一愣,停下来仔细看了汤仲文一眼,“仲文,你不是吧?”
他认识汤仲文很多年了,他们俩都是新加坡财团世家出身,父母间就有姻亲关系,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汤仲文家比较民主,他也不是长子,所以在美国拿到MBA学位之后就进入BLM工作,一直没有回到家族中任职,这次BLM突然倒台,倒是遂了家里老人的心愿,汤家范家世代经商,讲究的就是保守两个字,所以在这次的金融风暴中受到的冲击并不大,又有心在市场探底的时候全面进入国内市场,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拍板让他们两人到国内来负责投资事宜。
公司成立琐事繁杂,他们俩虽然用不着亲自奔忙,但也足足忙碌一个月才把一切大致确定下来,至于苏小鱼这个名字,范闻也是几天前才从汤仲文嘴里听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真人,没想到真人还和那个传说中的陈苏雷在一起。
“怎么了?”耳边传来汤仲文的反问,电梯已经到达底层,镜门滑开,他当先走了出去,没有停留。
怎么了?范闻跟上,兄弟,那是陈苏雷啊,商学院里都有他的商业运作范例,出手狠辣,吃公司不吐骨头,那条小鱼已经被大鲨鱼带走了,就算能回来多半也变成另一条小鲨鱼了,你还吃得下去吗?
情人节特别番外
苏小鱼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自小长大的小镇旁边也会迷路,还迷得那么彻底,一点稍微能够提示一下方向的参照物都找不到,记忆里那个铺满绿色,树荫遍布的小道早已被宽阔平直的水泥马路所替代,连带着周围的一切景物全部消失无踪。
开车的是陈苏雷,南通回上海,其他人还在老吴的车上,他却因为苏小鱼在高速上的一声惊呼下了出口,直接转到这个小镇上来了。
有时候觉得自己会把她宠坏,但是看到她扒着车窗那样贪婪地看着外面,又觉得很愉快。
很多时候觉得是做了傻事,不过后来想想,总是值得的。
苏小鱼虽然出生在上海,但实际却是在这个小镇上长大的。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年轻的苏国强小夫妻俩被历史的大手一挥,随工厂举家迁到这里,满怀激情报效国家。工厂建在一个大水库边,看不到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春夏草长莺飞,秋冬水波环绕,非常田园的生活。
小镇是找到了,但是已经完全变样,绕过一圈之后苏小鱼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眼光从车窗外移回来,看着他一低头。
“我忘记怎么去水库了,还是回去吧,都那么晚了,对不起……”
的确是晚了,天色暗淡,旁边厂房里陆续有工人下班,成群结队地走出来,看到他们的车指指点点。
他没答,再转过一个弯,然后伸手过来,穿过她的头发,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推她看前方,眼里微微笑。
天已经黑了,前方影影绰绰,透过路边树木的间隙,远远地看到水光,果然是她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个水库。
月亮已经出来了,正是雨季,水库很满,水面上遍撒月光,清澈通透,四下安静无人,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了,许多小时候的快乐片断瞬间涌上来,身边又立着他,只觉得开心,拉着他的手,指着那片粼粼水波讲她小时候的事情,雀跃得很。
到后来她终于说得累了,跟着他坐回车里。
他也不发动,只是把天窗全开了,水库边遍布植被,之前下过雨,夜风里蒸腾着隐约的草木香气,天上繁星无数,仰视的时候竟有错觉,错觉它们都是摇摇欲坠的,微微晃动间,很快就会洒落下来。
她知道吴师傅载回去的客人很重要,虽然不需要看他们的脸色,但怠慢了政府里的人,总是不好,想跟他说她已经很满足了,今天很高兴,想说我们可以走了,如果你累了,那就我来开车。
但是颈后突然暖了,是他伸手过来揽她,座位早已放平了,他们就这样躺着,他胸膛温暖,带着闻惯的檀香味,她后来就忘记自己要说的话了,猫咪一样蜷了蜷身子。
车厢低矮,配合起来并不容易,但他动作温柔,她又乖顺,竟然天衣无缝,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车中尝试,又是野外,风里的草木的味道越来越浓,月光洒在她的皮肤上,所有线条都是圆润委婉的,后来连身子都软了,一点力都没有,全靠他双手合拢,抱在怀里,才不至于落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害羞,一直都红着脸,最后还是他笑着问了,问她开心吗?听不到她回答,还伸手过来拧她的脸。
怎么不开心?最开心的是,我们在一起。
第 47 章
九月底的上海,晴天,阳光明亮灼热,拍卖行里冷气清凉,一走出大门便觉得热浪袭来。
与汤仲文两人道别之后陈苏雷一直都没说话,也不见他步子怎么大,但出了电梯几步之后两个人便拉开了一些距离。
想到公司桌上那一大堆等待她整理的数据,苏小鱼加快步子走到他身边讲话,“苏雷,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我等下坐地铁直接回公司行吗?”
他正往前走,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来,好像有微笑,又好像没有。
“不用了。”
啊?苏小鱼一愣。
他之前心情不错的样子啊,怎么突然这么言简意赅起来,让她想提问都摸不着头脑。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车边,拍卖行门前停车位宽阔,各色车辆整齐排列,金属车身反射阳光,还没走近就觉得热浪滚滚。
阳光好,苏小鱼立在车边眯着眼睛开口提问,“那我们去哪里?”
他拉开车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平滑如水,“小鱼,不如你来决定?”
压迫感袭来,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但再迟钝都知道保持安静为妙,苏小鱼把头一低,乖乖伸手去拉车门。
“等一下。”他又开口阻止,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按发动键,车门打开,闷了许久的热气扑面而来,伴着沉闷的发动机声响。
车好,但阳光下晒得久了总像个蒸笼,隔了一会才感觉到清凉冷气,一丝丝涌出来,渐渐将热力驱逐。
眼前只有独自坐在车里的他,很安静的侧脸,黑色方向盘上的手指修长,沉默着不说话。
是她的错觉吗?错觉自己已经变做一条水底的鱼,只是这样望着他,就好像望见了平静海面下的阳光,安静无声,无所不在。
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或许是气温太高的缘故,苏小鱼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觉从脑海里赶走,耳边又听到陈苏雷的声音。
“小鱼,上车。”
车里清凉舒适,门合上以后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苏小鱼不是第一次坐在苏雷的右手边了,但现在到底不同从前,她拉安全带的时候很小心,低头很快地插进锁扣里,轻微的咔哒一声。眼角看到他的手,正从黑色的皮质排档回到方向盘上,再没有落下来过。
一路上都很安静,最后车在某个五星级酒店的地下车库停下,电梯直达顶层,门开处看到粤式酒楼金壁辉煌的招牌,原来是上来吃饭的。
小姐上来引着他们往包厢里去,四下装潢锦绣华丽,正是中午时分,用餐的人也不多,进门就看到别人把菜都点好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是几个中年男人,南方口音,也带着助理,阵容庞大,看到陈苏雷站起来迎接,连带苏小鱼都受到热情招呼。
男人在饭桌上对谈,内容的关键仍是数字,别人带来的助理很专业,一旦老板语塞就立即不着痕迹地在一旁提示补充,但陈苏雷听多说少,偶尔讲几句也总是滴水不漏,相比之下苏小鱼益发觉得自己出现得一无是处,只好埋头在面前的碗碟里。
吃得是广东菜,鱼翅香浓,冻蟹清香,一早就去了拍卖行,苏小鱼也饿了,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发现也没人注意自己,终于放开,举起勺子就吃。
第 48 章
这顿午餐费时长久,陈苏雷就坐在她身边,也不见他吃什么,对方劝酒,他倒是喝了几口,几口而已,然后就放下了。
走出酒店已经过了两点,苏小鱼走到车边讲话,“苏雷,你喝过酒了,让我开车好不好?”
她身材娇小,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仰着脸,孩子一样,他低下头来看她,难得地带着些惊讶,最后忽然一笑,说,“好啊”。
上车之后他才问了一句,“小鱼,你会开车?”
她正调整座位间距,闻言当然地点头,又低头到自己的包里去拿东西,还以为她想拿驾照出来证明自己,没想到她最后掏出来的是打着酒店LOGO的白色扁盒,里面盛着中式点心,雪白精致。
“吃点东西吧,都快两点了,不吃不会饿吗?”
她说完就把盒子交到他的手上,然后才发动车子,酒店的地下车库,车厢里原本就是平常温度,发动之后冷气很快就上来了,伴着音乐,轻松的法国香颂。
身边男人不说话,苏小鱼虽然有驾照,但平时很少开车,这时总有点紧张,所以也顾不上看他,一径地埋头驾驶。
苏小鱼是会开车的,大三的时候有驾校来校里搞活动,给三个优秀学生减免学车费用,系主任特地给她留了一个名额,机会难得,她大三暑期的时候就为了这个没回家,硬是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多住了两个月。
她做事一向认真,学车也不例外,简单一个侧方移位,别人午休的时候都跟着师傅找小馆子吃饭,她一个人在烈日下练了一遍又一遍,教练车里空调都不开,方向盘又没有助力,扳起来很是吃力,每次都累得满头是汗。
听她说完这些陈苏雷就笑,“那么用功,累不累?”
她开得不快,但非常平稳,握着方向盘的样子也很认真,两眼直视前方,回答的时候头也没动,“不累,要是一次没考过,第二次就要自己交费,很贵的。”
身边安静了几秒钟,以为他终于开始吃东西了,没想到又听到声音,“小鱼,开得不错。”
是夸奖啊,她看着前头笑,眼睛弯弯的,小声答了句,“谢谢。”
他又不说话了,路口红灯,苏小鱼缓缓停下车,终于得空去看他,他刚打开盒盖,看到她回头微笑,又递过一个来,“你也尝尝。”
不用,她刚才吃得很饱,现在满肚子鱼翅。
“我吃饱啦,你刚才都没吃什么,多吃点。”绿灯跳得很快,苏小鱼回头继续看前方,他也不坚持,慢慢收回手,把那块点心放进自己的嘴里。
目的地在郊区,路很长,车上有定位导航,倒也不怕迷路。这个时间段高架上一路畅通,她渐渐开得顺手,车里一直在放香颂,苏小鱼听不懂法文,只觉得轻松柔软,开到收费口的时候车辆多起来,她趁着刹车等待的时间想问他这些歌是谁唱的,一转头才发现陈苏雷侧头在椅背上,合着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盹着了。
再低头又看到扶手箱上搁着的扁盒,透明的盒盖虚掩着,还有一个点心在,静静躺在正当中,雪白松软的一团。
高速收费口,车流阻塞,长龙般的车阵在阳光直射下仿佛有蒸汽升腾,许多车主不耐久候,纷纷从车窗里伸长了脖子望着前方。身侧一片烦杂,但苏小鱼恍若未觉,独自发呆了许久,最后终于伸出手来,慢慢拿起那块点心。
是枣泥馅的蒸件,柔软香甜,入口即化,她还来不及咀嚼就往喉咙里落了下去。
放了一会的点心了,里外都是凉的,但她却觉得烫,一时不察,烫得鼻尖都红了。
车后有人按喇叭,她一惊回神,陈苏雷睡得浅,这时也醒了,睁开眼看了一眼前方笑,“小鱼,你开得挺快啊。”
前头已经空下一大段距离,苏小鱼正手忙脚乱地跟上前车,很努力地压下满心错乱之后才开口,还是叹着气的,“苏雷,你这样说,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第 49 章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是个在建的工地,孤零零的一栋大楼,也看不到工人,四下冷冷清清。
“苏雷,这是哪里?”想不通陈苏雷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苏小鱼迷茫。
“你不记得了?”陈苏雷举步往里走,脚下是工地上的碎石尘土路,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她小心翼翼左摇右摆还要努力跟上的样子,眉毛一动,然后伸手过来托了一下她的手肘。
有人提醒,苏小鱼仰头再看的时候就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刚才她在拍卖行里举过牌的那栋烂尾楼吗,近看更是萧索,一点人气都没有。
“这里很荒啊,刚才花好多钱买下的……”
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停下脚步看她,略略扬眉,“很多吗?”
苏小鱼默,老板,我知道你有钱,不用再次提醒了。
他又回过头去望那栋大楼,看了两眼之后露出略带些满意的表情,“还不错,走,进去看看。”
进去之后才发现还有别人在里面,三五个中国人陪着一个洋人,看到陈苏雷都笑着招呼,明显是认识的。
那洋人一头银发,已经是个老人了,听完介绍之后伸手过来,很用力地与苏小鱼握手,又笑着回头看了看陈苏雷。
男人们饶有兴致地将这栋基本上处于废弃状态的大楼能够到达之处行走了一遍,陈苏雷与那个老人边走边聊,苏小鱼走在最后,其他人都很客气,遇到难走之处还时不时伸手相助一把,总觉得待在陈苏雷身边的时候整个世界的气场都会改变,渐渐习惯了,苏小鱼欣然接受。
听到后来苏小鱼终于明白了之前陈苏雷脸上的那个满意表情从何而来。买一栋大楼,花的还不是自己的钱,非但如此,一眨眼转手给正主还能赚一大笔,这么好的买卖谁不乐意啊?换了她一定不会含蓄那么久才露出一点满意的表情,早就乐得嘴角裂到后耳根去了。
再次深刻领会到无论怎么赚钱,赚到就是硬道理的最硬道理,苏小鱼默默地望着前头男人的修长背影,佩服到五体投地。
晚餐也是和这些人一起,去的是某个会所,就在市中心,大道车水马龙,斜侧拐进去却很安静,目的地是一栋小楼,招牌都看不到。
西餐,每道菜都精致漂亮。陈苏雷与那老人很是熟稔,说的就多一点,饭桌上相谈甚欢,苏小鱼听得精彩,渐渐停了刀叉,再看桌上其他人也是一样,她一开始觉得有趣,后来又有些得意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他们在会所的包厢里继续谈数字,文件摊开在宽大的茶几上,签字的时候苏小鱼就坐在一边,看着陈苏雷轻描淡写又肯定有力地落笔,奇妙的矛盾感。
告别的时候所有人都微笑,好像这是一笔多么成功与双赢的买卖,或者是这样的?苏小鱼糊涂了。
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陈苏雷开的车,发动的时候问她累不累?苏小鱼摇头。
其实是漫长的一天,但莫名地过得飞快,觉得学到许多东西,多到她都来不及消化,苏小鱼诚恳地摇头完毕之后又问他,“你累吗?要不我开车。”
他打方向,闻言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夜晚路灯明亮,错觉他漆黑瞳仁里反射着细碎光芒,苏小鱼没用,有些目眩地移开眼。
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陈苏雷一直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才开口,却是语气随意。
“想去庆祝一下,如果不累,一起来吧。”
旁边却没有声音,侧头才看到她已经睡着了,头靠在另一侧的窗上,折着脖子,大概是因为这姿势太不舒服,细巧的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
路口红灯跳转,他慢慢把车停下,安静地看了她许久。
68秒的红灯,他在最后的十几秒钟里伸手把她揽过,她睡得好,居然不醒,靠到他肩膀上的时候还磨蹭了一下。
而他垂眼叹息,在数字跳动到最后一秒的时候低下头,嘴唇落在她额前的刘海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第 50 章
周六的时候苏小鱼和杨燕一起吃饭。
约的还是汇丰46层,杨燕最喜欢的餐厅,苏小鱼先到,坐在窗边遥望熟悉的大厦,想起第一次来时的情景,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sorry小鱼,我迟到了。”杨燕的声音伴着人一起出现,坐下的时候还笑着按了按苏小鱼的肩膀。
苏小鱼来不及抱怨便惊讶地张大了眼,面前的杨燕一身裙装,长发披垂,难得一见的淑女风范,跟记忆里总是干脆利落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别看了,这一身我是被逼着穿上的,赶着过来跟你吃饭,没来得及换。”清楚苏小鱼眼里的意思,杨燕挥手解释。
“被逼的?”苏小鱼眨眼睛,然后突然捂住嘴笑嘻嘻,“我知道了,你相亲!”
杨燕正在看菜单,这时苦着脸叹息,“是啊,还以为回家能松口气,没想到我妈每天就为了这个揪着我不放,早知如此,还不如再找个BLM熬着,至少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相亲嘛,怎么会乱七八糟?”苏小鱼从未经历过相亲,这时来了精神,说话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有没有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了我还跑来跟你吃饭?”杨燕瞪了她一眼
“哦……”被瞪了,苏小鱼低头。
“你怎么样?新公司还好吗?”上菜的时候杨燕已经恢复精神,开口关心苏小鱼。
“挺好的,每天都能学到很多东西,比以前天天对着一大堆数字好很多。”
事实上苏小鱼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转型成为万能助理的前兆,那天以后陈苏雷逐渐将日程表交待到她手里,大部分的电话也由她接听,她越来越少机会与丽莎一起待在那个舒适无比的办公室里埋头整理数据,整天跟着老板东奔西跑的,连带着开车技术也是突飞猛进。
“听上去你家老板很不错啊,到底是谁?有没有照片?让我看看长什么样。”第一次看到对老板毫无抱怨的员工,杨燕连带着对那位幕后大老板也好奇起来。
菜已经上齐,苏小鱼对着冰镇乌冬面举筷子,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你不是见过,就在这儿嘛。”
“在这儿见过?”杨燕一脸问号,愣愣想了几秒钟之后突然瞪大眼,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声音都尖了,“是那个男人?那个穿黑色毛衣笑起来好像要开花的男人?”
没有心理准备,苏小鱼被她近距离吓到,一口乌龙面咬到半当中,差点从嘴里落出来,还不忘结结巴巴质疑,“哪里开花了……你别乱讲。”
杨燕比她更激动,隔着桌面抓住她的手,就差没有扑过来,“苏小鱼,你给我老实招了,你到底跟那个帅哥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当然是老板和打工仔之间的关系啊,苏小鱼想张口回答,但突然有手机铃声,她对着杨燕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才接电话,声音很职业。
“您好,哪位找陈先生?”
那头声音急切,苏小鱼倒是习惯了,仍是简单回答,“对不起,您有预约吗?”
过去在bullpen里并肩作战,但她们到底只是分析员,用不着整天端着一副职业表情,这是杨燕第一次看到苏小鱼用公式化的口吻说话,总觉得她有些地方变得不同,不知不觉看得愣了。
没时间注意杨燕的表情,苏小鱼正努力对付电话那边气急败坏的某位先生。
“你是煮咖啡的那位苏小姐吧?我是众合的孙大文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真的有非常紧急的情况要找陈先生,请你帮我联系一下他吧,拜托了。”
原来是他,苏小鱼拢了拢细巧眉毛,又想大声回一句,“先生,我不是专业煮咖啡的!”不过听他的声音里满是心急火燎,再想起陈苏雷之前对这家公司的看好,她再一次把这句不满咽了回去,想了想再开口回答,“孙先生,关于众合的注资协议,陈先生会在下周到D市之后与你们详谈的,预订的日程是周二,不是和您确定过时间了吗?”
“是的是的。”那边回答的很快,声音也是气喘吁吁,好像能看到孙大文擦汗的动作,不知道他为什么急成这样,苏小鱼满脸奇怪。
但是听完他接下来的话之后她终于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踌躇了一下点头,“好的,我联系陈先生,您稍等。”
好不容易搁下电话,苏小鱼又到包里去拿自己的手机,边拿边抬头看杨燕,“对不起啦,突然有事,我再打个电话。”
杨燕一直安静坐着没说话,这时突然来了精神,张大眼睛看苏小鱼,双手合十,“小鱼,你要打电话给你老板吗?能不能免提?让我也听听他的声音。”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苏小鱼看着她一脸无奈。
第 51 章
之前一番公式化的对答,并不是苏小鱼故意刁难孙大文,事实上她自己也有两天没见到陈苏雷了,日程表上所有行程都被取消,昨晚因为一份紧急文件打电话请示,那头背景里有噪杂音乐,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最后插进来的是一把娇柔女声,说“苏雷,你怎么在这里?”隔着电话都觉得柔媚入骨。
不敢多问老板在做什么,苏小鱼讲了几句就自觉收线,回家的路上一直很安静,丽莎和老吴都觉得奇怪,担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她没病,只是有点累了,或许是跟一个超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有时候竟忘记自己其实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
回家倒头就睡,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都没电了,再打开看到未接电话,只有一个,凌晨拨出来的,是陈苏雷。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许久,不知为什么没有回拨,换上衣服之后就出门赴杨燕的约来了。心里还给自己找理由,就当没看到吧,难得的休息日,她签的是工作合同,又不是卖身契。
一想到这些她拨电话的手指就有些迟疑起来,但事态紧急,她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那头响起机械的女声,居然是关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拨还是这样,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苏小鱼奇怪地看了一眼电话,
“怎么了?联系不上?”杨燕还在那里一脸期待,这时也觉得不对劲,开口问了一句。
“电话没开。”苏小鱼想了想再打开电话,找出老吴的号码拨出去。
老吴倒是很快就接了电话,听完她的话之后立刻答了,“噢,早上五点多的时候我去接陈先生的,然后把他送回西区那间公寓了,他好像很累,现在应该还在睡吧。”
五点才回公寓?怪不得不接电话,苏小鱼点头,想了想又问,“吴师傅,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见苏雷,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一起跑一次?”
老吴在那头不好意思,“小鱼,我还在太仓啊,丽莎小姐说要过来核对一家物流公司的帐目,赶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
哦,老吴和丽莎今天的确有这一项安排,是她忘了,苏小鱼叹了口气。
正要挂断电话老吴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次稍带点迟疑,说话很是踌躇,“小鱼,你最好去看看陈先生,早晨我是去滨江接他的,就他一个人,上车也不说话,手冰凉的,吓坏我了。”
一个人?苏小鱼愣住,她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吗?怎么到了早上就变成一个人在江边了?
又想起那个凌晨电话,突然有点莫名地心慌起来,苏小鱼点头应着挂断了电话。
抓过包站起身来,苏小鱼满脸不好意思地看杨燕,“对不起啊,突然有急事,我得先走了,今天我请客吧,下次再找时间好好给你赔罪。”
她这几个电话费时长久,杨燕已经边等边吃起来,这时看到她的表情非常了解地挥手,“去吧去吧,我体谅你,有机会拍两张你家老板开花的照片给我就行。”
怎么又开花了?虽然着急,但苏小鱼转身的时候仍是很无奈地垂了垂头。
时间紧张,苏小鱼是打车去的,那几栋公寓楼仍是静静掩在绿荫之中,许久没来了,下车的时候苏小鱼望着精致的大门迟疑了几秒钟才举步往里走。
在大门处报了住户号码,走进公寓大厅里苏小鱼又被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客气拦住,正要报楼层号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他接起来听了,回答的时候一脸惊讶,“就是顶楼那家啊,7B,刚才打电话下来说要我们派人上去打扫,怎么会没人应门?”
苏小鱼在一旁听着,这时突然插话,抓包的那只手不知不觉用了力气,手指都陷进皮面里去了,“7B?我就是要去7B,司机说他一早就回来了,肯定在的。”
那个工作人员握住电话看她,慢慢两个人脸上都有些神色不对,他挂上电话之后就从桌后走出来,引着苏小鱼往前走,“小姐,您别着急,我现在就带你上楼去看一下。”
第 52 章
上楼之后已经有专人得到消息,赶过来刷卡开门,苏小鱼跟着众人走进厅里,熟悉的一切出现在眼前,但她心跳得混乱,哪里还顾得上感概。
已经进门了,但一眼扫过却没有一个人在,那些工作人员一时也没了主意,卧室方向突然有很轻的响动,所有人一起回头,终于在卧室门口看到了这间屋子的主人。
“你们在干什么?”的确是陈苏雷,不知何时出现的,立在卧室门口讲话,声音很低。
“陈先生,您还好吗?”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率先开口。
陈苏雷点头,回答的时候眼睛看着苏小鱼,“谢谢,我刚才睡着了,小鱼,你来了?”
“嗯,我来了。”突然被点名,苏小鱼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
“要是没什么事,那我们就先离开了。”那位工作人员反应很快,看了他们两眼之后立刻带着众人告辞,临走又想起来什么,转身非常认真负责地补了一句,“陈先生,之前您要求的清扫服务还需要吗?”
苏雷仍是立在那里讲话,卧室在走廊末端,从厅里看过去只觉得他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好像是模糊的一团影,连带着声音都觉得遥远,“不用了,谢谢。”
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们离开得非常迅速,门被很轻地带上,耳边咔哒的一声响。突然意识到这个地方只剩下她和他了,苏小鱼抬头小心地往陈苏雷所在的方向望。
看到他以后,一路上莫名的心慌终于缓解,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局促不安,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混乱情绪,苏小鱼开口的时候声音很是断续。
“苏雷,之前众合来了一个电话,孙先生说工厂那儿出了些问题,联系不到你,所以我才过来……”
“众合?”稍过了几秒他才回答,有点不确定的语气,好像忘记了这个词所代表的意思,人也没动,仍是在那团阴影里立着。
渐渐又觉得奇怪,苏小鱼往前动了动步子,小心地问他,“苏雷,你没事吗?”
他点头,站直了一点才说话,“等一下,我换件衣服。”
苏小鱼原本站的角度不好,一直看得模模糊糊,这时走近一步才看得清楚,陈苏雷身上穿的仍是他平时惯穿的浅色衬衫,只是觉得皱,领口也敞着,全不是他平常清爽服帖的样子。
正觉得奇怪,他已经转身进房了,苏小鱼只能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在客厅沙发里自己坐了,安静地等待。
厅里到处都是陈苏雷的气味,沙发上随手搁着的外套,拆开的唱片,翻到一半的杂志,还有不止一件的手表和车匙,再如何奢侈昂贵的东西都是随意散落的样子,好像没有一样是值得他们的主人小心在意的。
最后看到两本暖色的大书,就在茶几上,倒是放得很整齐,封面是许多意大利美食的原料,奶酪嫩黄番茄鲜红,还有各种形状与颜色的面包与通心粉,热热闹闹的铺开在面前,只是这么望着也觉得温暖丰饶。
她是记得这两本书的,那个嘈杂的书店,他在她身边低头翻看,微笑着回答她的问题,付款的时候立在她身前,那是她记忆里离他最近的时候,比他们四唇相交的时候更近,近得让她有幻觉,幻觉自己伸出手指就能勾住他,即使只是一片小小的衣角。
不想再看下去了,但是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那小块地方移动不能,渐渐鼻酸起来,太可笑了,想好了不该记得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做不到。
脚步声,就在她身边停下,苏小鱼一惊抬头,看到的当然是陈苏雷,他已经换过衣服了,应该还洗过脸,额上的头发湿漉漉的。
他正俯下身来,苏小鱼这一抬头就差点碰上,眼前掠过他的侧脸,然后是淡色的衬衣,总觉得今天的陈苏雷有些地方不对劲,苏小鱼迟疑了一下又想开口,却见他只是伸手去拿那两本食谱,随手将他们搁在沙发边的小几下之后才坐下。
他开口问她,声音有点哑,“众合的人说了什么?”
想起正事了,苏小鱼坐正身子讲话,“孙先生一早打电话来,说有几家南方的客户突然破产,加上前几个月没有收到的款项,他们现在资金缺口非常严重,供货商和工人又闹得厉害,所以现在工厂已经接近停产,据说有当地的供货商和法院关系不错,正申请强制破产令,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注资的话,再拖下去他们就可能……”
他靠在沙发上听着她说话,一手撑着头,漆黑眼睛,苍白脸色,厅里阳光正好,但总觉得一点都照不到他的眼里。
听完孙大文的电话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要怎样讲出这番话,之前再脑海中整理过数遍了,苏小鱼开口的时候很是流畅,但说到后来语速渐渐慢下来,最后突然停了,张口说了完全不相干的另一句话。
“苏雷,你是不是头疼?”
他正皱眉听着,这时抬起眼来看她,眼神幽暗,慢慢多了一点探寻的味道,回答却更是简单。
“没有。”
“哦……”那句话出口就有点后悔,听完他的回答苏小鱼就更觉得尴尬,应声的时候头都是低着的。
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语速虽然不快,但已是一贯的镇定口气。
“我知道了,你打电话改签一下机票,跟孙大文说我们坐最近的一班飞机过去看一下,还有让老吴尽快赶回来,他也得去。”
“好的。”苏小鱼当然领命,摸出电话就打,先拨航空公司,再打给吴师傅,通话很顺利,只是最后拨给孙大文的时候,才接通就再次被那头的激动语气吓到,总觉得事关重大,她讲话的时候忍不住往陈苏雷那里看。
他仍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沉默地看着她,但眼光却仿佛透过她的身体落到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苏小鱼认识这个男人至今,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她总感觉只要看着他心里的不安就会奇迹般地消失,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她竟越看越心慌。
结束全部电话之后苏小鱼站起来,轻声征求他的意见,“苏雷,能够改签的最近的航班是晚上六点,吴师傅说他已经在回上海的路上了,五点之前就可以赶到这里,我想现在回家收拾行李,可以吗?”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却看着她突然开口,“小鱼,弄两杯热巧克力吧,我想喝。”
啊?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苏小鱼傻了,回答的时候稍有些结巴,“哦,可是我还要收拾行李……”
已经快两点了,她家在外环附近,离市中心十万八千里远,来回好大一个圈子,就算打车时间也很紧张,热巧克力又不是冲一杯速溶咖啡那么简单的事情,这样她会赶不上飞机啊。
“没必要回去,需要什么?可以买。”
可以买?谁买?她一脸迷茫,最后又挣扎了一句,“可数据都在电脑里……”
“用我的,备份我这里都有。”他回答的句子简单,接着居然伸手按了电视遥控,厅里很快响起CNN新闻播报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屏幕,干脆地切换了频道。
一天没见自家老板而已,怎么感觉这地球上突然多了一个任性的小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苏小鱼无奈地垂了垂肩膀,认命地举步往那个熟悉的厨房里去,打开橱门找原料的时候听到厅里的电视声已经变成上海本地台的老娘舅节目,说着上海话的主持人热血沸腾地讲述发生在弄堂里的出轨情事,旁边的嘉宾个个义愤填膺。
这节目她爸妈最喜欢,每天追看不算,还老拿来互相讨论,她自然也是熟悉到如雷贯耳,但是突然在这里出现……
苏雷,你没事吧?
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太多,到了这个时候终于突破了苏小鱼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干脆地埋头在银黑色的橱柜里,默默无语了。
第 53 章
吴师傅赶到的时候正看到陈苏雷与苏小鱼一前一后从大门里走出来,休息日,难得苏小鱼没穿着惯常的套装,T恤牛仔裤,白色外套,比平时更小了一圈。
她手里空空如也,开门的时候吴师傅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换来苏小鱼无奈的一摊手。
吴师傅开车有保证,虽然时间紧张,但是赶到机场的时候距离上机时间仍有半个多小时。
贵宾休息室里人不多,身边个个西装革履,上机前仍是抱着笔记本十指如飞,苏小鱼之前在BLM的时候也跟着项目组出过差,看到这样的情景就感觉熟悉,再对比自己如今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很觉得丢脸。
陈苏雷坐下之后就开始与人通话,这个电话费时长久,他惯常地听多说少,许久才点头应一声,说的也不是中文。苏小鱼也想找点事做,但实在是两手空空,最后只好随手从旁边折叠整齐的报刊杂志堆里抽了一张埋头看。
最好的休息室,提供的服务到底不同,各国报纸都有,她随手抽了一份还是最新的英国每日邮报,苏小鱼权当练习英语,打开就看了。
照习惯翻到财经版,一眼望过去满是萧条,最近这一类新闻看得太多了,英国又是重灾区,苏小鱼叹了口气跳过,再翻到副版的时候眼角突然扫到一条配图新闻,上面有模糊的照片,倒是一个中国女子。
英国报纸上看到中国面孔,苏小鱼好奇之下仔细读了那条新闻,刚看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后来就愣住了,背后一阵一阵地发寒。
这条新闻并不长,内容是英国某私人银行家受金融海啸波及,宣告破产,不堪重重债务压力跳楼自杀,并在死前将自己的中国妻子与孩子枪杀在豪宅之内,现英国警方已经通过中方使馆通知其中国妻子在国内的家属,其家属不日将赴英处理后事云云。
最近这样的消息并不少,国内也有,苏小鱼之前还听说一些南方的企业家因为债务压力自杀辞世的消息,更血腥一点的,拿不出钱的欠债方被追债者灭了满门,其实回头想想,要不是陈苏雷及时伸出援手,就连她全家也差点因为这场金融风暴沦落到悲惨境遇里去。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陈苏雷,他还在通话,仍是那个姿势,靠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她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还有他垂下的眼,沉沉地看不清眸色。
好吧,大恩不言谢,她放在心里就好,苏小鱼的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报纸上,照片上的女子眉清目秀,背景就是新闻里所提到的那栋奢华大宅,笑得满脸幸福。
银行家的妻子……当初她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应该是为自己骄傲的吧?那个时候,她想到过这个结果吗?
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飘洋过海,在陌生的世界开始全新的生活,豪宅名车,奢华生活,那个时候,她想到过这个结果吗?
同样的问题在脑海里克制不住地盘旋,低头看着照片上的那双含笑的眼睛,苏小鱼发呆了许久,直到小姐走过来提醒上机时间才惊醒。
身边的陈苏雷刚刚结束通话,站起来的时候看了她手中的报纸一眼,突然开口讲话,声音很冷。
“这有什么好看的?放下,我们走了。”
成为她的老板之后,他对她讲话的语气自然与过去有了些微差别,但无论如何,在她听来总是温和耐心的,从未听过他这样冷硬的语气,苏小鱼当场愣了。
就连吴师傅都察觉不对,提着行李走过来的时候小心看了一眼苏小鱼手里的报纸,然后脸上表情一变,接着便从她手里拿下报纸折起放到桌上,“小鱼,时间到了,快走吧。”
“哦,我来了。”苏小鱼回神抬头,再看的时候陈苏雷已经独自走了,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被这样莫名地一吓,苏小鱼在飞机上的时候就生了点怨气。她今天原本休息,还以为难得有机会能与朋友吃顿饭聊聊天,没想到孙大文突然的一个电话将一切全盘打乱,之前已经被苏雷的反常表现吓得不轻,现在两手空空上飞机不算,最后几分钟还被没头没脑地训了一句,她一口气噎在半途,嘴唇都抿得麻了。
幸好坐在她身边的是吴师傅,看到她的表情很是好心地安慰了一句,“小鱼,没关系吧?”
“没事没事。”跟吴师傅交情很好,苏小鱼摆手,又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前几排的陈苏雷,用眼神讲话。
算了,打工仔不跟老板一般见识。
空中小姐送上饮料,吴师傅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她,“小鱼,刚才那张外国报纸说了什么?我看你看了好久。”
想起那条新闻苏小鱼心理仍是不舒服,捧着杯子叹气,然后才给老吴简单复述了几句。
老吴一开始用心听着,到后来突然脸色大变,说话声音都有些变调,“小鱼,你说,你说杨小姐怎么了?”
他这么激动还把声音压到极底,苏小鱼不明所以,但不知不觉也受到感染,瞪大眼睛紧张起来,“吴师傅,难道你认识那位小姐?她到底是谁?”
“杨小姐是……”老吴冲口而出,接着突然地刹住话,低头大口喝水。
苏小鱼正奇怪,抬起头突然看到陈苏雷的目光,遥遥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望过来,看到她抬头才开口,声音也很低,她不得不靠嘴型揣测了一下。
他在说话,在说,“小鱼,你过来。”
第 54 章
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刚才莫名的怨气还在,苏小鱼行动的时候很有些不情愿,但是老板有令,她这个欠了一大笔债的员工也没胆子不从,所以最后还是站起身往那里走了过去。
头等舱好像是永远都坐不满的地方,陈苏雷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他倒是很忙,笔记本是打开的,等她坐下之后又把屏幕转向她。
“我看了孙大文传过来的应急方案,你也看一下,之前谈好的条件有些改变,我们的数据库也要改。”
原来是工作,苏小鱼立刻进入状态,接过电脑排公式,埋头跟那些数字作战。
飞行时间并不长,想到孙大文心急火燎的声音,唯恐下飞机之后就再也没时间修改这些东西了,苏小鱼做得很是用心,连空中小姐送上来的餐饮都没顾上。
身边的男人一直都没出声,陈苏雷今天沉默的时候太多,她渐渐习惯了,一径低头跟电脑较劲,努力不受他的影响。
但是进行到关键部分的时候仍是不得不征询他的意见,苏小鱼叹了口气停下手指,一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她。
那么久了,她仍是在这双漩涡般的眼睛前失措,已经张开的嘴却突然失声,他可能会错意,目光忽然一软,手指动了动,却并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
“别怕,对不起。”
她并不害怕,就算是一条鱼,也有动物的本能告诉自己是否会受到伤害,他对她一直都很好,是她没用。
只是心里突然难过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矛盾的自己,苏小鱼很快低下了头。
飞机平稳降落在S市宝安机场,六点从上海起飞的航班,到达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孙大文在出口处焦急等待,看到他们一脸激动。
来接机的是一辆印着厂名的面包车,司机就等在车上,所有人上车之后就加速驶上往D市的高速公路。
苏小鱼不是第一次来S市,行驶在高速上的时候并未觉得窗外的景色有何不同,一样的高楼林立,夜色里暗影重重,孙大文上车以后就开始讲述厂里发生的紧急情况,最后面有难色地开口,“陈先生,白天工厂门口都被几家供货商堵上了,厂长他们都没法出去,我怕明天更糟糕,能不能今晚我们就去厂里跑一趟……”
陈苏雷沉吟,然后抬眼看苏小鱼。
没等他开口苏小鱼的眼睛就张大了,“我得去啊,我不去那些帐目谁核对?”
吴师傅欲言又止,陈苏雷的眼光在苏小鱼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又转头与孙大文继续之前的话题,没有再坚持。
最后还是都去了,工厂在D市市郊,司机开得不慢,但仍是花了一个多小时,转入通往工厂区的大道之后渐渐出现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大部分还穿着工装,立在路边或站或蹲,麻木地簇拥在一起。
已经将近十点,路边所有的商店都是关着的,这条大道上平时通行的多是巨大的货车,路灯间隔稀疏,那些人的脸在阴影与偶尔闪烁的烟蒂微光中时明时灭,骚动不安的感觉。
苏小鱼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渐渐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眼光退缩。
孙大文的表情也很难看,开口解释的时候很有些艰难。
“这些都是附近几家厂的员工,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有几个香港台湾过来的老板一夜之间跑了,找不到人要钱,有些工人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所以就……”
光是这么听着也觉得心惊,苏小鱼愣住。
陈苏雷皱眉,“孙先生,到众合还有多久?”
“就在前面了,我们厂那儿应该还好吧……”孙大文坐在副驾驶座上说话,眼望前方,声音里都是不确定。
“小鱼,你过来。”车厢里没开灯,很暗,苏小鱼耳边突然传来自家老板的声音,然后是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手。
七人座的面包车,她原本独自坐在中间,这时被突然地被苏雷牵住手,他的手指很凉,但指间有力,一转眼之后她便坐到了前排,就在他身边。
“苏雷……”窗外景象所带来的惊惶被另一种汹涌袭来的复杂感觉所替代,鼻端充斥着熟悉的他身上的味道,苏小鱼不争气,慢慢双颊热了,只觉得烫。
他却没有看她,眼睛望着窗外,也没有放开手,苏小鱼顺着他的眼光往窗外望去,窗外没有灯火,浓浓夜色中黑压压一片,慢慢看清黑暗中竟然全是人,不知有多少。突然有叫声,开始只是零星在耳边掠过,渐渐噪杂汇集,笔直往他们这里过来了。
车子急刹,所有人都往前猛冲了一下,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差点从座位上滚出去,幸好苏雷的手握得紧,一把将她拉回身边,又把她的头按下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是护着孩子的手势。
眼前一片漆黑,苏小鱼被动地趴在他的腿上,鼻子陷在温暖的织物面料中,视觉受阻,听觉却更加灵敏,耳边传来司机惊恐的广东话,“孙先生,孙先生,他们是冲我们来的,怎么办?”
噪杂声排山倒海,陈苏雷的声音在这一团混乱中倒仍是很镇定,“掉头,现在就往回开。”
司机已经傻了,呆呆不知如何反应,吴师傅一秒都没耽误,声音已经出现在驾驶座边,“让开,我来开。”
自己现在的姿势太暧昧了,苏小鱼怕得要死之余仍旧挣扎着想抬头,但是男人的手肯定有力,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她怎么都动不了,可能是察觉到她的挣扎,他百忙当中还动了动手指,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完了,不该动情的时候,她居然鼻酸眼胀,拜托,别了,再这么下去,她迟早全面崩溃,在这样时不时的温柔之下,被驯成一条服服帖帖的米饭鱼。
第 55 章
情况紧急,车外已经响起被人拍打的声音,老吴技术非常好,几乎在不可能的状态下硬是把车调过头来,踩油门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开,噪杂的叫声继续,人群在车后追赶,车速加快,那些可怕的声音终于减弱,遥远,最后渐渐消失。
孙大文刚刚与厂里的人联系上,握着电话汗流满面,听完那头的话之后几乎声嘶力竭。
“你们疯了吗?怎么能告诉他们我带回来的是钱,这样要出事的,要出事的!”
按住自己的手总算松了一点,苏小鱼立刻把头抬了起来,苏雷正在说话,“孙先生,恐怕他们不这样讲,这些人早就冲进厂里去了。”
孙大文急着解释,“陈先生,这些工人一定是被那几个供货商煽动的,工资我们每月都在发,就这两个月没发全额而已,厂里也只是减产,都没有停过。”
陈苏雷点头,但回答的却是,“孙先生,或许你觉得这样就足够安抚人心,但据我所知,上个月宣布破产的明俊实业在公告的前一天还进了一个集装箱的原料,拉出十几柜现货,我想那些工人和供货商也没想到,第二天这间工厂就会倒闭吧?”
他声音很平淡,但苏小鱼却立时联想到BLM一夜之间消失的惨痛经历,那时不堪回首的感觉仍旧清晰无比,她忍不住低下头,暗暗吸了口气。
说话间又有一下急刹,这次连吴师傅的声音都有点急起来。
“陈先生,前面的路堵上了,开不过去。”
这条路笔直漫长,两侧都是厂区,深夜里大多没有灯光,路灯间隔遥远,就算有也是光芒黯淡,车开着大光灯,遥遥照出无数张陌生的脸,就是之前路边的那些工人,不知何时围拢起来将整条路都堵住,幽暗夜色中人头攒动,仿佛一场午夜噩梦。
“老吴,我们下车,开着灯,别熄火。”还是陈苏雷的声音,老吴点头应了,转眼就跳下车过来拉开车门。
苏小鱼还来不及说话,握住她的手一紧,自己已经被苏雷拉了下去。
司机哀叫了一声,“我们的车……”
老吴难得粗声粗气地开口,“车要紧还是人要紧?”
情况紧急,孙大文倒也当机立断,拉着司机就跟了下来,路沿很高,陈苏雷当先跳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苏小鱼眼前突然失了他的身影,又是一阵心慌。
但是很快黑暗里就有声音,是他直起身来,向她张开手,说,“小鱼,来。”
四下黑暗,公路上有混乱的脚步声,向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路沿下没有道路,黑漆漆的一片荒凉。
从小到大,从小镇到上海,平常的苏小鱼过惯了平常的日子,突然面对这样危急的时刻,应该害怕的,应该发抖的,但眼前只看到他黑玉一样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更浓,还有他瞳仁里的她。
大脑突然停止工作,再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跳了下去,他双手托住她的腰,放下的她时候好像倾斜了一下,然后才是夸奖。
“小鱼,跳得不错。”
吴师傅是最后一个跳下来的,这时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也夸了她一句,“咱们小鱼挺勇敢的。”
觉得丢脸,苏小鱼没回答。
吴师傅,大脑当机算勇敢吗?算吗?不算吧。
加快步子走了好长一段,终于听不到那些嘈杂声,孙大文已经报警,但那头的回答好像令他更加沮丧,放下电话之后声音沉重。
“警察局说还有几个路口被工人堵住了,还有一些人在镇政府门口闹事,最近这样的事情多,他们实在抽不出人手过来,让我们尽快找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要用走的……苏小鱼认命地蹲下身紧了紧鞋带。
四下空旷,夜里风大,耳边只有回旋的呜呜声,苏小鱼胆小,总觉得有些瘆人,不知不觉就往陈苏雷的身边靠过去,慢慢手一暖,又落到他的掌心里,他也不说话,沉默地牵着她一直走。
手心烫了,然后是脸颊,那些呜咽的风声都仿佛变了调子,变得柔软温和,有些盘桓在胸口的东西慢慢碎了,零散地剥落下来,一片一片,对自己无法克制的变化惶恐起来,苏小鱼伸出另一只手去掩胸口,徒劳地想把那些散落的碎片掩回去。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要照顾她,陈苏雷走得不快,渐渐就落在其他人后面,苏小鱼与自己斗争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抬头,却见他又在与人通话,微哑的声音融在黑暗中,低不可闻。
其实并没有走很长的路,十几分钟之后就远远看到了国道,自从高速通车之后这条国道就冷清许多,这个点更是车辆稀少,路面失修多时,黯淡路灯下到处坑坑洼洼,只看到一片尘土。
留在S市的人得到消息正赶过来,孙大文与司机招呼大家再走一段到约定的地方等待,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听到尖叫。
尖叫的是苏小鱼,叫声里满是惊恐,他们俩回头奔过去,黯淡月光下只看到陈苏雷腿上的鲜血淋漓,一条裤腿膝盖以下都被尖锐之物刮得残破,透过浓重血色都能看到里面的血肉模糊。
这下就连吴师傅都脸上变色,立刻蹲下来想做紧急处理,倒是陈苏雷仍旧镇定,一手扶着吴师傅的肩膀对所有人开口说话,“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刮了一下,没事。孙先生,你先去国道上等车,我的朋友也在赶过来,应该前后就到了。”
说完又转过脸来,苏小鱼就立在他身边,这时满脸惊恐之色仍在,他这一天都没怎么笑过,看了她一眼之后倒忽然地微笑了,带着点安抚的味道。
实在是不应该的,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之前一直都表现坚强,还因此受到夸奖的苏小鱼肩膀一垂,哭了。
第 56 章
孙大文与司机去等车,吴师傅步行去不远处的农家讨一些紧急处理伤口的必需品,苏小鱼红着眼睛跟着陈苏雷在高起处坐下了,目光控制不住地望他伤处落,想看又不敢,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倒是不太在意,看她拢着肩膀,又问了一声,“冷吗?”
十月末,这里虽然是南方,到了这个点风里总是有些凉意的,更何况是在如此空旷的市郊,但苏小鱼摇头,只是开口问他,“痛吗?”
“还好。”他轻描淡写。
“干吗不说,我们都不知道。”她想起自己之前居然还埋头疾走,忍不住又想哭。
他一笑,“逃命的时候要专心。”
逃命啊,她叹气,然后才接着说,“孙先生的厂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也挺可怜的。”
“会好的。”
“真的?他们很惨啊。”
“他们碰到的只是资金问题,比他们更惨的都能过去,他们有什么过不去的?”
都被追债追到家门口了,还有更惨的?苏小鱼张大眼睛,“还有比他们更惨的?谁啊。”
他在夜风中看着她,几秒之后才答了,语调平淡,“我啊。”
她已经傻了,很久以后才听到自己“啊”了一声,愣愣说了一句,“你骗我……”
“破产嘛。”他又是一笑,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十多年前我在国内做私募基金,挺大,98年突然崩盘,指数像跳水一样下来了,那些老板的钱也打了水漂,有几个扛不住,追债追到我头上,差点要了我的命,走投无路才去了美国,要说逃命,我比你们谁都有经验。”
寂静午夜,月色黯淡,他的侧脸在这样的光线下仍旧平静如初,但她却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又问,“你就一个人去了美国?家里人呢?”
“我是独子,父母早逝,不过那时身边还是有一个人的。”他微笑,但那笑容慢慢冷了,竟让她觉得心凉,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是我之前的太太,破产以前是,破产以后就不是了。”他脸上的微笑还在,“以前常想,如果她看到后来的我,会不会后悔?可是真的到了后来,我又忘记了。小鱼,”他突然看她,又为了她脸上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温和,“我不该说这些的,别怕,不怕了,嗯?”
她不是害怕,不是的,她只是难过,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好,又觉得喉咙刺痛,鼻梁酸胀,努力了很久才哑着声音开口,“那她看到了吗?后悔了吗?”
他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不期待回答了。又有错觉,错觉他看着自己的眼光变得遥远,透过她的脸,一直落到她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但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只有一句,声音很低。
“她看不到了。”
手指上有柔软的触觉,低头看到是苏小鱼的手,轻轻抓着他的一根手指,有些发抖,但一直都没放开。
他安静地看了她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温柔,“小鱼,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你知道,我们谁也不可能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是不是?”
她明白,就像刚才他跳下路沿的那一刻,她曾有幻觉,恐惧再也看不到他,如果她再也见不到他,那么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怨恨自己曾经的决定?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湿润晶莹,小鹿一样,单是这么看着就觉得美好,多好,这个时刻,她在他的身边。
盛极而衰,一切都是轮回。他是从一败涂地,生死绝境里挣扎过来的人,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预料得见的动荡起伏所影响,没想到这一场金融风暴,竟然摧枯拉朽,波及一切,将他生命中的那么多过去一笔抹去。
得知那个消息之后,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破闸而出,混乱阴郁,眼前总有很久以前的那些片段徘徊不去。
但看着她的时候就是不同,她是小鱼,开心的时候眯眼笑,不快乐的时候就哭,简单得像一杯热巧克力,所以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温暖,生死无常,但他这一次竟觉得软弱,所以竟然依赖她在身边的感觉,所以不想放开她,只想她留下。
不想移开眼光,他就这样看着她,慢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小鱼,我想你在我身边,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好吗?”
她手指一动,没答,也没有放开。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世上有许多自寻死路的例子,比如说螳螂生子,比如说蜘蛛交配,再比如说飞蛾扑火,最后还有,苏小鱼爱上陈苏雷。
凌晨一点,国道上一片死静,偶尔有大型货车经过,也是缓慢拖沓,尘土中的光线由远及近,然后不停歇地往前驶去。
出来的时候心急,孙大文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之前心急火燎倒不觉得,但现在立在路边的时间长了,原本的一身汗湿被风一吹,只觉得自己从后颈到脊梁底都是冰凉的。
心里还悬着工厂,电话拨过去却没人听,不知道留在那儿的厂长他们怎么过完这一夜,他拨着拨着烦躁起来,想摸烟又发现自己早就戒了,身边一根都没有。
旁边的司机倒是摸出半包烟来,递过来一根,他接过来狠狠抽了一口,然后再一次抬手看表,重复这个不知做了多少遍的动作,
耳边传来司机惊讶的声音,只一声“嘿”。他猛地抬头,极远的地方两团雪白灯光飞速逼近,伴着发动机强劲的轰鸣声,来不及眨眼就听到急刹,寂静夜里尖锐短促,就在他们身前。
尘土漫天,孙大文与司机不约而同退了一步,是一辆黑亮巨大的SUV,车上有人握着电话跳下来,拍门的时候还在大声通话,“哪儿啊,我说你这破手机定的是什么方位?这儿就一荒地。”
说话的是个平头男人,肤色略黑,鼻梁高挺,非常精神的一张脸,说完这句之后那头估计有了回答,他合上电话就迈步子,百忙中又抽空看了一眼呆立在一边的孙大文与司机,干脆地一挥手“嘿,哥们儿,别傻着,上车吧。”接着转头往路沿下的暗处吼了一嗓子,“死了没?别死啊,哥哥我来了。”
呆呆地看着他跳下路沿往陈苏雷那里去,孙大文和司机互望了一眼,两张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苏小鱼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她和陈苏雷所坐的地方离国道并不远,不过是在暗处,没有灯光而已,刚才那尖锐刹车与男人的洪亮声音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这地方安静至极,她和孙大文他们一样被突然吓到,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本能地站起来,眼前一花,那男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方南,你别吓着她。”身后是陈苏雷的声音,土匪上门了,他还那么镇定,身前男人瞪眼看着自己的样子压迫感十足,苏小鱼腿肚子都抖了,一眨眼那双眼睛的主人倒是笑了,越过她的肩头跟陈苏雷说话。
“苏雷,你早说在这儿谈情说爱,我就不丢下一屋子人飙过来了,回头还得让他们埋怨。”
“方先生。”吴师傅刚赶过来,看到他也招呼了一声,很是高兴的样子。
原来连吴师傅都认识他,看来这儿只有她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先生接受不良,苏小鱼低头。
方南看上去粗糙,行事倒也细心,这样百忙之中居然还带了个医生来,那医生带着副眼镜,一脸斯文,还穿着白大褂,从车上下来之后就扶着车门喘气,看着方南的眼光颇多埋怨,多半是被他从哪个医院临时拖过来的。
孙大文等的车也到了,道别的时候满脸愧疚,陈苏雷上车前与他握手,又与他低声交谈了几句,苏小鱼站在一边等,方南正拉车门,这时把脸凑过来饶有兴趣地看她,侧着头,说话的调子一点都没降低,“看上那家伙什么?他就那张皮还能看看,里面黑着呢。”
吴师傅听了嘿嘿笑,又很自觉地拉开门往驾驶座上坐,留下小鱼孤军奋战,苏小鱼从未见识过方南这样的男人,一时窘得不行,说话都有点结巴,“方先生,我,我……。”
陈苏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鱼,别理他,上车。”
被救了,她一回头就看到苏雷立在自己身后,荒凉国道,仅有的一点灯光都好像到了他的眼里,晃得她一闪神。
终于全体上车出发,医生带着急救箱,就着车上的灯光简单处理了一下陈苏雷的腿伤,时间拖得久了,伤口的血已经凝结,撕开裤腿的时候血肉粘连,苏小鱼掉过头不敢看,就听医生啧啧有声,“这样你还走路,挺能忍的啊。”
方南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双手搁在颈后笑,“该你了,这些年连你人影都见不着,这下好,留这儿吧,想跑你都跑不了。”
陈苏雷一笑,“见面就抱怨,几年没见怎么就娘起来了。”
方南没回头,笑着爆了句粗口,苏小鱼在上海见惯的都是温文尔雅的商界公司中人,难得遇到这样生猛的,但看出他与陈苏雷交情匪浅,又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这时倒也不吃惊了,只觉得他男人得有趣。
伤口的确严重,医生处理了许久,吴师傅沿着国道往S市方向开,唯恐颠簸,开得并不快,后来转到高速上,路面平稳宽阔,这才把速度提上来。
方南好像挺忙的,随手搁在车上的电话就有两个,有一个响个没完,他一开始还听,接到后来貌似烦了,顺手把电源都切了,又拿起另一个悄然无声的看了一会,它自岿然不动,他倒也不拨,慢慢又放下了,仍是把双手合到颈后,合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车子是笔直往S市去的,上百公里的距离,总要耗些时间,车上安静舒适,很是招人睡意,医生处理完伤口之后坐回前排,嘴里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意不外乎误交匪类之类,苏小鱼还想问他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却听到苏雷的声音。
“小鱼,睡一下吧,路很长。”
他声音低哑,而她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听话,这时也本能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到他正伸手关灯,灯光熄灭前模糊看到他眼里的疲倦,却仍是对她微微一笑。
苏小鱼平时在车上最是能睡,今天又忙碌奔波了一整天,虽然这一天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冲击,但到了后来仍是在轻微持久的发动机轰鸣声中渐渐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靠在苏雷的肩膀上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身边。
或许是太劳累,又或许是因为医生刚才用的镇痛针,难得他也是睡着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有些沉,但是非常温暖。
她没用,竟然又觉得眼眶疼,然后就湿了,又怕他醒,眼泪渗出来的时候都不敢擦。
回到S市第一站去的还是医院,这医生今天备受折腾,不过仍是本着救死扶伤的敬业精神,很专业地将伤口再处理了一遍,方南问清不需要住院之后还想把人家打包回去,可怜的医生差点没抓着门框以示抵死不从,幸好陈苏雷当场阻止,大家都松了口气。
来之前苏小鱼在上海是定好了酒店的,没想到被方南一通吼退了,硬是把他们带回了自己家。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方南买下的房子在市郊,上下三层,很大,老阿姨过来开门的时候向方南汇报,就是家里老人的语气,说的居然是一口江浙话,“客人都走光来,客房刚刚弄好,陈先生阿要紧?”
苏小鱼在江浙小镇长大的,听在耳里只觉得亲切,老阿姨明显是认识吴师傅和苏雷的,独独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很是欢喜地对她笑笑。
这一夜过得辛苦,所有人都累坏了,陈苏雷的状态尤其差,上楼的时候几乎是方南与吴师傅架上去的,苏小鱼的房间就在他旁边,躺下之后怎么都不踏实,房里光线黝暗,她在黑暗中直着眼睛看天花板,后来听见隔壁沉闷的一声响,心一紧,还来不及思考就从床上跳下来跑了过去。
推门一片漆黑,她更是紧张,终于听到苏雷的声音传来,闷闷的,只一个字,“谁?”
“苏雷,你没事吗?”房里黑,她情急之下也摸不到灯的开光,拔腿过去的时候还撞在桌角上,砰地一声。
顾不上揉,她一瘸一拐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摸到床边的时候手落到他的掌心里,触手滚烫,隐约看到他是坐在地上的,她这一吓实在不轻,腾出另一只手就去摸床头柜上的台灯,却被他哑着声音阻止。
“别开灯。”
“你怎么了?要不要紧?我找方先生,不不,我找吴师傅来。”苏小鱼语无伦次。
“没事,我刚才起床喝水,没站稳。”他解释,声音模糊,又补了一句,“你撞到哪里?”
“你发烧,去医院吧。”他掌心里的温度高得惊人,哪里还有空管自己撞到没撞到,苏小鱼蹲下来扶他,触手是男人滚烫光裸的皮肤,顾不上害羞,她开口提议。
“不用。”他很轻地回了两个字,苏小鱼正努力扶他上床,男女身材差距大,她憋足了力气才成功,用力过度,最后几乎是跟他一起倒在床上的。
去医院的提议被拒绝,苏小鱼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借着倒水的功夫跑出房间拨电话给刚才那位医生。
那头听完状况之后倒是声音轻松,“啊,发烧是正常的,他能拖到这时候也算不容易了,吃点消炎和退烧的药,明天早上要是还不行就把他送过来吧。”
这算什么话……不愧是方南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小鱼合上电话的时候满脸黑线。
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苏雷已经合上眼,她谨遵医嘱地找出消炎和退烧药来让他吃,他烧得迷糊了,唤了许多声都不应,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了她许久,一开始焦距都对不上,慢慢眼光柔软下来,只说了一句。
“小鱼,你还在。”
她点头,放下水杯之后也不走开,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他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渐渐呼吸均匀,终是又睡着了。
卧室里窗帘紧闭,不知过了多久,有晨光透进来,他熟睡的脸在微弱光线里很是温柔,薄薄的嘴唇却像孩子一样抿着。
她仍是坐在原处没动,不敢动,也不舍得动,苏小鱼23岁,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有些感觉是相互的,让她宁和安定的男人,也会因为她而宁和安定;明白生命无常,那些貌似持久强大的东西其实是多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还有明白彼此需要的感觉多么奢侈,奢侈到会让她心生恐惧,会让她未及品尝喜悦便懵懂明白,与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失去相比,得到的那点快乐真可算是微不足道。
医生说的没错,到了早上陈苏雷的烧就退了,他睡得好,苏小鱼也就不去叫醒他,小心从他房里退出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已经聚在楼下餐厅,有点窘起来,苏小鱼走过去想解释,没想到所有人看到她全是一脸自然,好像她一清早从陈苏雷房里走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天经地义。
方南招手叫她吃早餐,老阿姨看到她就笑,还特地把煲好的清粥端出来,让她吃完就给陈苏雷送上去。
方南对她好奇心十足,吃早餐的时候问题许多,他说话爽快,习惯了就觉得跟这样的人相处很是舒服,苏小鱼渐渐放松下来,与他有问有答,气氛轻松,吴师傅和老阿姨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还时不时插两句。
方南其实是江浙人,台州出生,但从小在北方长大,十岁以后才回本家,再后来就跑到南方做生意,所以说话行事天南海北得很,老阿姨是从本家带过来的,到现在仍是满口乡音,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了,就跟家里人一样,说着说着还拉过苏小鱼对着方南抱怨,“阿弟,你看陈先生都安定下来了,就你还整天不上心,再拖回头过年的时候奶奶又抱怨我。”
方南正在喝牛奶,闻言差点喷出来,放下碗抓起桌上的车匙就站起来,走到门口才大声讲话,“鱼儿,好好看着楼上那个啊,我到公司巡一圈就回来找他一起出去吃饭,大伙都去,一个都不许拉下。”
方南一向雷厉风行,话音袅袅的时候就已经人影都不见了,老阿姨正摇头叹气,他又倒退着探头进来招呼吴师傅。
“老吴,你也来,我留了辆车给你们用,你先试试手。”吴师傅应了一声站起来,对她们打了声招呼才往外走。
转眼餐厅里只剩下苏小鱼和老阿姨两个人面对面,老阿姨叹完气开始收拾碗筷,嘴里还念叨,“一次比一次跑得快,提到这个就跟见鬼似的。”
其实苏小鱼也被她刚才话里的意思吓到,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想想算了,直接装傻当没听到,也站起来帮着一起收拾。
苏小鱼做事的时候样子乖得很,老阿姨是越看越喜欢,接过碗的时候笑嘻嘻,问,“小鱼啊,你跟陈先生在一起多久了?”
怎么又来……苏小鱼脸红。
没想到阿姨看到她开心得很,满脸皱纹都笑开来,“好了好了,阿姨不多问啦。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
苏小鱼如蒙大赦,立刻去捧着那个盛着清粥的小煲,上楼的时候还听老阿姨在后头追着补了两句,“跟陈先生说想吃什么就说一声啊,我买去,你也是啊,想吃什么都跟阿姨说。”
见识了阿姨的絮叨神功,苏小鱼进屋的步子有点急,陈苏雷已经起来了,刚从浴室里出来,看到她的样子好笑起来,扶着椅背问,“怎么了?”
“没,没事。”他刚起床,只套了一件衬衫,前襟都没扣齐,春光乍泄得很,她只看了一眼就不行了,说话都结巴。
他倒也不追问,坐下来喝粥,又问她,“你吃过了吗?”
“嗯,刚吃过。”苏小鱼点头,就在他对面坐了,隔着小桌小心翼翼地看他的气色,“你好点没有?还痛吗?”
“好多了,不痛。”他正勺粥,热气缭绕中抬眼看她,忽然眼角一弯,“痛也忍一忍,否则方南那医生兄弟又没法着家了。”
她本来满心担忧,突然被他这样一打岔,昨天那位医生哀怨的样子再现眼前,怎么都忍不住,不知不觉就笑了,苏小鱼眼大,笑起来鱼尾弯弯,更是可爱,又突然看到他下巴上的水珠,许是刚才洗脸的时候留下的,没想太多,伸手就去抹,还笑他,“怎么连这儿都有水,你怎么洗脸的啊?”
手指触到他的皮肤,然后落进他的掌心,那里仍是烫,她一惊,却不提防他倾身过来,一低头吻了她。
第五十七章
一个吻,睽违许久,她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与这个男人如此亲密过了,冲击太大,苏小鱼清醒过来之后落荒而逃。下楼的时候很怕会撞上任何一个人,她徒劳地用手掩住脸,猜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
幸好楼下没什么人,南方的阳光明晃晃地铺满了宽阔空间,她下楼的时候手里还尽忠职守地捧着那个饭煲,先走到厨房去把它搁下,料理台前的窗开得大,隐约听到屋外的谈话声,是吴师傅和老阿姨两个人。
老阿姨在笑,笑完又叹气,“唉,这样多好,当年我就跟你说呢,陈先生要再找,一定比先头那个强得多,现在看到苏小姐,总算我没说错。”
吴师傅嘿嘿笑,估计是在点头认同,然后还补充,“小鱼挺好的,跟陈先生在一起合适。”
苏小鱼刚把饭煲放下,听到这两句又觉得不好意思,原来连吴师傅都早就看出来她是抵挡不住的,是她没用。
老阿姨继续絮絮叨叨,“两个人靠什么在一起啊,就得靠守着,你说陈先生之前那个,自己男人一出事就跟着一英国佬跑了,像话吗?中国人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饭吃饭有粥喝粥,哪有一辈子就指着男人过享福日子,一点苦都不能捱的?”
老吴叹着气阻止她,“别说了,我昨天刚知道杨小姐没啦,没得还挺惨,以后你也别提她了,总是可怜人。”
听壁角不是好习惯,苏小鱼正打算撤退,听完这两句话之后突然间忘了该做些什么,双手还合在那个白底碎花的饭煲上,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下来。眼前白光闪动,茫然间那张报纸上模糊的像片扑面而来,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千军万马般呼啸而过,却一个都抓不住。
耳边又响起老阿姨震惊的声音,“你说真的?唉哟,年纪还轻着哪,报应得这么惨,作孽作孽,不讲了不讲了,阿弥陀佛。”
“小鱼,你在做什么?”身后有声音,她一惊回头,看到陈苏雷已经站在楼梯末端,一手撑在扶手上,远远地看着她。
刚才那些话还在耳边盘旋缠绕,之前许多令她迷惑不解的东西突然有了答案,但她竟更加迷茫,完全失了方向。
“小鱼?”他又问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里多了些探寻。
她也看着他,恍惚又回到昨晚,他安静地看着自己,声音沙哑,只说了一句。
“小鱼,你还在。”
苏雷,我还在,但那些曾经在的,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我想,你所想的也永远都不会改变了,是吗?
她这样想着,渐渐就悲哀起来,耳里却听到自己很轻的回应,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分裂,从一个奇幻的角度看着另一个苏小鱼缓缓向前走去,走到他的身边,而他终于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
陈苏雷只休养了一天,第三天就带着吴师傅又去了一次众合,苏小鱼也想去,不过这一次男人们怎么都不让了,她目送车子离开,满心都是郁闷,鼻子都皱起来了。
往回走的时候就接到电话,是陈苏雷,语气自然,“小鱼,要是闷就去市区逛逛吧,想买什么自己挑。”
她来的时候仓促,什么都没带,不过方南家经常高朋满座,客房里自然是什么都不缺,就连换洗衣服都让人特地整套整套地送过来,都是照着她的尺寸买的,这样周到还有什么缺的?苏小鱼握着电话摇头,“不需要,我接着做其他几家公司的预测数据吧。”
“去逛逛,卡在你包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他声音温和,微带着一点笑,那头又有人说话,好像是孙大文,他便不再与她多说,把电话挂了。
什么意思?苏小鱼傻了,回房打开包果然看到那张黑色的卡片,轻薄一片,拿在手中毫无真实感。
她就这样握着那张信用片呆坐了许久,他不在,想问问题都找不到人,更何况还有什么可问的?他独身她未嫁,他又不是包养她,不过是对她好。
不过是对她好……她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张信用卡,直到两眼刺痛,渐渐才觉得自己应该是快乐的,但却找不到那样的感觉,只是迷茫。
电话响,接起来是自己的妈妈,问她出差是否顺利,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苏小鱼一一答了,挂电话前迟疑,最后仍是再问了一句。
“妈,爸给过你钱吗?”
苏妈妈笑,“当然给,他是男人,不给家用怎么行?”
“不是家用,我是说,你们结婚前。”
妈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么早的事情,谁还记得住?”
苏小鱼失望,哦了一声,刚想挂电话,没想到又听到妈妈带了点娇羞的声音,“倒是有过几次,拿了奖金就塞我手里,头回我还不好意思用,他就跟我急,还掉脸,说你怎么不用啊,后来看着我买了条围巾,乐得跟什么似的。”
听着都觉得甜蜜,隔着上千公里的苏小鱼都忍不住嘿嘿笑起来,很是羡慕地讲了一句,“爸真宝贝你,开心吧。”
“男人不看钱多钱少,就看愿不愿意为你花钱。”苏妈妈总结性发言,然后又照惯例抱怨了两句,“别提你爸,他也就那会脑子清楚,现在老糊涂了,老了老了还给家里闯那么大的祸。”
挂上电话以后苏小鱼又对着那张信用卡发了半天呆,最后终于放进口袋里,手还是握着它的。
后来她就真的去了一次市区。S市是南方重镇,中国经济最早腾飞的地方之一,市中心当然是繁华无比,商场内一派奢华,顶级品牌一字排开。
苏小鱼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待的也是这样的地方,每天看惯了,倒也没觉得不适应,只是过去最多路过,看看橱窗而已,都很少走进去细瞧,现在手还合在兜里的卡上,一鼓作气就进了第一家,连招牌都没怎么看。
店堂里没什么人,小姐在理货,很是冷淡的样子,看到她穿着简单,就更是视若无睹,她随手去指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包,说,“让我看一下这个。”
小姐头也不抬,只报了一个数字。
苏小鱼立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包自然是很漂亮的,装饰的链子在灯光下闪着晶光,耀眼夺目,她看了它一眼,又看了它一眼,那张卡还在手心里攥着,温暖的,服帖的。
她知道苏雷绝不吝啬,这里所有的一切,那些华服美器,那些原本离她的生活非常遥远的东西,现在的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买下来,只要她想,就都可以拥有。
多好,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人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男人,外加一张他的卡。
妈妈说,男人不看钱多钱少,就看愿不愿意为你花钱。
她也想过了,他独身她未嫁,他又不是包养她,不过是对她好。
一瞬间脑海中有许多许多的东西翩然掠过,而她就这样安静地立在原地看了许久,小姐终于理货完毕,抬头看过来,看到的却是苏小鱼的背影,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走了。
第五十八章
一直到很晚陈苏雷和吴师傅都没有回来,方南也不在,所以就只有苏小鱼和老阿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宽敞无比的餐厅里吃了一顿晚饭。
老阿姨手艺很不错,烧了一桌子江浙菜,很对苏小鱼的胃口,吃完她还帮忙收拾了,然后抱着笔记本坐在餐厅的大桌上与丽莎连线核对数据,一直忙到深夜。
老阿姨一个人寂寞惯了,自然很高兴有人陪伴,洗碗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地与她聊天,接着就弄了小磨坐在餐桌边弄芝麻粉核桃仁。餐厅里有电视,老阿姨与时俱进,看的居然是台湾大选,一边看还一边与苏小鱼聊起自己有个叔父解放前去了台湾,几十年没见了,后来总算联系上,原来在那里已经又有了老婆孩子,哭得家里守了半辈子活寡的正房死去活来。
餐厅里灯光晕黄,小磨沙沙,渐渐鼻端缭绕的都是芝麻与核桃的香味,老阿姨乡音可亲,苏小鱼听着听着竟觉得享受,几小时都过得不知不觉。
到后来实在是晚了,老阿姨收拾东西的时候伸头过来看她的屏幕,然后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弄得一阵头晕,问清她一直都在工作之后立刻露出诧异表情。
“怎么?陈先生还让你工作?”
苏小鱼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怎么能不工作?”
老阿姨愣了一会,然后笑着点头赞同,“也对,不能都靠着男人不是?”
老阿姨回房之后苏小鱼又一个人在餐厅里待了许久,合上电脑前还在想她最后的那句话,手又伸到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卡片还在,很乖很安静地贴在角落里,她最后叹了口气,抽回手起身抱着电脑往楼上走。
这世上还有人接受一个男人之后比她更纠结的吗?她真想知道。
客房舒适,她冲澡之后钻进被窝,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小钟,居然已经是半夜了,不知道男人们还会不会回来,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打电话去问,一眼看过之后苏小鱼直接伸手关灯,合上眼睛睡觉。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还以为自己睡不好,没想到一合眼就没了知觉,睡得连梦都没有。
睡前吃了太多芝麻核桃仁,苏小鱼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渴,口干舌燥,睁开眼卧室里仍是一点光都没有,漆黑一片。
她起身下床,还没走出一步突然凝住,为了黑暗中的人影惊恐得浑身僵硬。
想尖叫,但下一秒自己的声音又自动消失了,那人就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很安静地看着她,黑暗中熟悉的剪影,是陈苏雷。
“苏雷?”怀疑自己在做梦,苏小鱼声音里都是不确定。
“恩。”他应了一声,“不睡了?”
他语气自然,好像半夜坐在她床前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而她哭笑不得,索性坐在床上与他说话,“苏雷,现在是几点?”
他没答,隐约闻到酒味,她倒也不害怕,又问了一句,“你醉了?”
“没有,问题解决了,孙大文高兴得很。”
苏雷说话简单,又老是答非所问,不过苏小鱼在他身边时间长了,理解能力自然非比寻常,立刻明白一定是协议签得顺利,孙大文有了救命钱,乐得拖着大家连喝带庆祝去了。
“这么快?没问题吗?”她想起前两天自己所见的可怕景象,苏小鱼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他好像笑了一下,慢慢地解释,“拖了几年的最新通信基建标准下个月开始被准许逐步替换现有的旧式系统,众合的那项配件专利正好属于备选的采购件之一,鉴于国外配件的价格和不稳定性,他们中标的机会基本上是百分之百,小鱼,你觉得如何?”
苏小鱼倒吸一口气,黑暗里两眼睁得老大,“孙先生知道吗?”
“下周吧,不过就算知道又如何?他原本连这一周都过不去,如果破产,这项专利也说不定会落到谁的手里。”他回答得很慢,句句清楚,但苏小鱼想他一定是有些醉了,他平时说话总是让人颇费思量,哪有这样直白。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又笑了,说,“小鱼,我们为什么要聊这些?”
她怎么知道……但他又说话,声音温柔,微微的哑。
他说,“回来的路上我想起你了,小鱼,来,我抱抱你。”
他坐在床前的沙发上说话,说“小鱼,来,我抱抱你。”声音沙哑,仿佛是一个咒语。
而她竟然受蛊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他还是坐着的,伸长手臂,搂她在怀里,脸颊相贴,很温柔的手势,像抱一个孩子。
她不说话,身体很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心脏感觉奇突,麻,痒,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满了,所有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地方,突然就满了。
这世上还有人接受一个男人之后比她更纠结的吗?她真想知道。
但是,世上还有人接受一个男人之后比她更快乐的吗?她更想知道。
一切发生的很自然,水到渠成,男人温暖的身体,他的强硬和她的软弱,天衣无缝。
预料之中的疼痛袭来,她咬着嘴唇闷哼,而他在黑暗中静止了一会,低头长久地看她,最后终于又吻下来,她隐约听到叹息,但耳边只有自己的气息吁吁,总觉得是幻觉。
之后他搂着她在黑暗里讲话,只是讲话,漫无目的,跟她讲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出生的地方,在法国留学时宿舍楼下的鸽子,还有上海西区的那个公寓,清晨总是有鸟叫声,不知筑巢在墙外哪个角落。
苏小鱼刚刚经历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转变之一,原本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怀抱温暖,声音温和,她只是这样安静地听着,渐渐就放松了下来。
累惨了,后来她就慢慢迷糊起来,应声越来越轻,最后便没有了。模糊只觉得他把她的身体翻过去,让她背贴着自己,又亲她的耳根,并不是带着情欲的感觉,暖暖的麻痒。
耳里隐约听到男人很低的声音,好像在哼歌,但她累得惨,很快就没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头枕着他的手臂,背贴着他的胸膛,肩膀缩在他的臂弯里,后颈里有他的呼吸,身体完全落在他的怀抱里,婴儿的姿势。
睡着的时候就是这样,醒来还是这样,还很早,晨光稀薄,她隐约还有些疼,不过并不难受,只是醒来就仿佛又能听见自己的呻吟声,害羞起来,她再次闭紧眼睛。
他也醒了,手臂一动。
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苏小鱼驼鸟地装睡。
自己枕着的手臂被很轻地抽走,然后是落在头发上的轻触,是他来掠她的刘海,很温柔的手势。
他下床穿衣,细微的唏嗦声,听得出是特意放轻了动作,后来一切都安静了,却迟迟听不到门锁开合的声音,苏小鱼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地看。
只一眼就让她满脸通红,眼前就是陈苏雷,仍是坐在床前的沙发上,姿态悠闲,双手交叠,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到她睁眼,晨光中微微一笑。
“不睡了?”
再也装不下去了,苏小鱼红着脸点头,“苏雷,你还在……”
他微笑答她,“等你,一起早餐?”
“早餐?”几点啊……其他人也起得跟猫头鹰一样早?苏小鱼看钟,一脸迷茫。
出门才知道是她想太多,宅子里静悄悄的,苏雷拉着她直接上车,哪里有管其他人的意思。
他腿上的伤好多了,但苏小鱼仍是自觉地坐到驾驶座上,这里不是上海,又不知道去哪里,她转上大道之后就迷茫了,侧脸问他,“苏雷,怎么开?我们去哪里?”
南方的清晨,道路清冷,晨雾朦胧,他在她身边一笑,瞳仁漆黑,一闪而过的琉璃光,答得简单,声音也低,“就这样,一直开。”
啊?这岂不是要开到海里去?苏小鱼额角黑线。
真傻,后来她再回想起来,这样的一句话是多么奢侈,她一生也不过只听到这一次而已。
当然不可能开到海里去,车最后停在海边,仍是早,海天尽处蓝灰一片,风里有咸味。
餐厅就在海边,很小的屋棚,像是简陋民居,走进去才发现热闹,里面人满为患,热气腾腾。
吃的是鱼片粥,主人家的渔船就停在海边,肤色黝黑的孩子在沙滩上跳跃嬉戏,鱼是从海里刚捞上来的,切得飞薄,一片片融在粥里,入口鲜香甜美。
苏小鱼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清晨开车数十公里,就为了到海边喝一碗粥,屋棚简陋,桌子磨得发白,椅子摇摇欲坠,但所有人甘之如饴,吃得一脸满足,全不在意周围环境。
苏小鱼最爱美食,一勺下去眼睛就眯起来了,再抬眼就看到苏雷,他没有在吃,只是看她,眼梢微微地弯着,笑意流露。
第五十九章
苏小鱼走进了另一种生活——和陈苏雷在一起的生活。
很久以前他们也曾经近似地在一起过,但那到底是不同的。
接受一个人,让他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对苏小鱼来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她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更不容易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跟自己的父母解释她和他的关系。
或许可以这样说,“爸爸,妈妈,我谈恋爱了,不要问我们会不会有结果,我自己也没有答案,也千万别提要我带他回家这一类的老古话,我都不用跟他提也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那么,就这样吧。”
不敢想象自己父母听完这些话之后的脸色,苏小鱼最后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没什么困难的,他们并没有同居,只是在一起而已,陈苏雷行事随兴,经常带着她国内国外到处飞,半为工作半为旅行,爸爸妈妈早就习惯了她的工作时间表,一时倒也并不觉得奇怪,只说她进了新公司倒是越来越忙,比在BLM的时候更不着家。
她从小老实,很少对爸爸妈妈有所隐瞒,所以听了这样的话就更觉得惭愧,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总是有缺憾,但除此之外,苏小鱼总是快乐的。
苏雷可能是一个人久了,忙的时候没日没夜,一得闲想起去哪里就会拖着她一起去,他对世界各地都很熟悉,不太喜欢游人密集的著名风景地,偏爱那些普通游客难得一见的当地风情,所以与他一起旅行就趣事颇多。有次他在越南突然兴致来了,半夜拖她起床去吃宵夜,她在河内的某条小巷里吃到了鲜得掉舌头的牛肉米粉,然后又和他一起迷路,小巷曲折,到处都是棚屋,一群小乞丐追着他们讨钱,他拉着她好一顿跑,终于转到宽敞马路上的时候她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脸都憋红了,而他大笑,伸手揉她已经奔得一团乱的头发。
当然总是在上海的时候多一些,他也经常带她回家,并不忌讳邻居的眼光,苏雷所住的公寓里住户不多,保安固定,渐渐大家对苏小鱼也熟悉了,每次看到她都招呼,笑得很客气。
总是快乐的,只是偶尔醒来感觉到他在后颈的呼吸,她会突然地惶恐,惶恐这样快乐的日子能够延续多久?惶恐他们会走到哪里去,或者只是她会走到哪里去。
算了,何必想太多,想再多也不会改变现实,苏小鱼最后总结性地安慰自己。她爱这个男人,然后与他在一起了,多么简单,有什么好多想的,想太多容易早衰。
几周以后苏小鱼又与杨燕碰头,补上之前只吃了个开头的那顿午餐。
约的是早茶,很早,苏小鱼迟到,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时候杨燕都已经开吃了。
苏小鱼一向守时,这次迟到当然是有原因的,她早上起床的时候被陈苏雷拖了好些时间,这男人睡眠时间短,但如果不是自己醒的就会特别麻烦,迷迷糊糊地缠人得很。
其实昨晚他们刚从新加坡回到上海,凌晨以后才到他的公寓,她在飞机上看电影,一点都没睡,所以回来后看到床就倒下了,他倒是精神好,继续在床上看资料,就在她身边,她觉得他暖,忍不住用手抱住他的腰,他大概有些痒,轻声笑起来,然后伸手进来抓她的,故意将她的手往下按。
这次轮到苏小鱼小声叫,很快地把手抽了回来,后来睡意上来了,合眼前只记得那团屏幕微蓝的光线一直亮着,都不知他看到多晚。
晚上睡得好,到了早上她就觉得神清气爽,没想到要起床的时候却被苏雷抱住不放,她很少看到他这样耍赖的样子,开始还有些诧异,后来哭笑不得,只好俯下身来在他耳边求饶。
“苏雷,我跟杨燕约了早茶,上周就约了,你这样我会迟到。”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手倒是松开了。
她终于得以脱身,轻手轻脚下床洗漱,出来发现他居然还在睡,天气并不好,窗帘也拉着,卧室里光线昏暗,他的脸陷在她这边的枕头里,另一半床都是空落落的。
原来她在床上就占了那么小一点空间,苏小鱼合上卧室门以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一耽搁,苏小鱼出现在约好的茶餐厅的时候就晚了许多。
已经是12月了,将近年底,餐厅里人很多,熙熙攘攘,完全看不出经济萧条的样子。杨燕已经把东西都叫好了,正对着蒸笼举筷子,看到她就笑嘻嘻地伸手招呼。
苏小鱼坐下抱歉,杨燕把碟子往她这里推一推,又举手叫小姐送菜单,忙完了才定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小声惊叫。
“苏小鱼,你吃什么好东西了?脸色那么好,老实讲,是不是谈恋爱?”
苏小鱼正在挟面前的斋肠粉,肠粉雪白圆润滑爽,上面浇着特制的酱汁,听完杨燕这句一下没挟住,那条肠粉直接跳回碟子里,酱汁都溅出来了。
“难道是真的?”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杨燕立刻兴奋起来,直接跳到结论阶段,然后双手按在桌边上,双眼亮晶晶地问她,“到底是谁?快说快说。”
她问得兴致高昂,苏小鱼招架不住,到最后终于说了老实话,杨燕听完就愣了,许久之后才出声。
“行啊小鱼,这样的男人你都能拿下,以后叫你小潜水艇。”
苏小鱼正在咬肠粉,听完她的话眯起眼睛笑笑,然后又摇摇头。
“干吗摇头?这你还不满意啊,要不让给我,我妈一定乐得飞上天,也免得我整天担心考不上商学院该怎么办。”
“商学院?”苏小鱼两眼睁大,肠粉都忘了嚼了,“你要考商学院?”
杨燕点头,“不就是为了那该死的相亲?我跟我爸妈摊牌了,说我没想过那么早结婚,这两年的时间我想读商学院,拿MBA,别的事等我把书读完再说。”
“你爸爸妈妈答应了?”
“读书嘛,我爸妈当然同意,我妈听完了还特别高兴,让我一定要考上,到时候在那堆同学里挑个好的。”杨燕说完无奈地摊了摊手,“反正她什么都能联想到找对象上去,不管了,我先考了再说,好歹喘口气。”
“MBA啊……”这次轮到苏小鱼双眼亮晶晶,羡慕地叹了口气,“我也很想能继续读下去,最近总觉得之前在学校里学的都不够用。”
“你也可以考啊。”杨燕听完兴高采烈,“我们一起好了,到时候有个伴。”
“可是我要工作,读MBA又很贵……”苏小鱼不吃了,咬着筷子沮丧。
“喂,你家老板现在就是你的男朋友好不好?工作不工作还不是你的一句话,至于学费,小鱼,我们之前赚得不少啊,那个,你都用光了?”杨燕说到后来有些迟疑。
苏小鱼顿住,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燕家境富裕,当然不能理解她的苦处,至于她家里之前发生的那段故事,她早已决定这辈子都不提起了,现在当然也不想说,所以只好继续郁闷。
杨燕又接着出主意,“要不让你那个笑起来会开花的老板兼男朋友赞助你?反正他有钱。”
什么叫反正他有钱……苏小鱼又答不上来了,只好继续摇头。
杨燕笑,“好啦,就知道你没想过这些,不过话又说回来,有钱人都是贼精贼精的,你要是冲钱去的,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也不长久。”
苏小鱼想说,不是冲钱去的就能长久吗?不过想想觉得自己可笑,到底没有说出来。
倒是杨燕仍在继续动脑筋,过了一会突然合掌,“有了,要不你考奖学金啊,我去拿报名材料的时候看到有在职MBA学生的奖学金申请,如果有很好的推荐信,还能加分。”
“这么好?”苏小鱼来了精神,筷子都丢下了,“还有没有申请?你要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
杨燕当然点头,“行啊,我现在就是时间多,吃完就去吧。”
杨燕所说的商学院并不远,就在西区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安静的小红楼,典雅漂亮。
接待人员很热情,介绍完报考所需的条件之后又带着她们参观环境,经济形势紧迫,MBA学院的倒变得炙手可热,许多之前根本没有空闲时间的高阶主管都开始利用这段时间进修,所以虽然是休息日,教室里的在职MBA学生仍是很多,各种年龄段的都有,她们从门口经过的时候正看到他们在分小组讨论方案,气氛热烈。
只是这样匆匆一瞥都觉得羡慕,苏小鱼离开的时候很仔细地把报名细则与详表放进包里,表情认真。
杨燕在旁边看得好高兴,一走出小楼就搂住苏小鱼的肩膀提要求,“小鱼,一定要考哦,我们做不成同事就做同学,更好。”
苏小鱼刚想说话电话就响了,她接了,是陈苏雷,问的很简单,带着点笑,“小鱼,你在哪里?在干吗?”
“还跟杨燕在一起哪,刚早茶结束。”本能,苏小鱼答他的电话的时候声音柔软。
“等下呢?”他继续问,很有闲情。
“等下要回家,昨天都没回去。”苏小鱼立刻回答,唯恐他又有什么突发奇想。
陈苏雷的时间全由自己掌握,之前忙碌过一段之后最近又空闲下来,两个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快,就算是一起实验一道意大利菜都能消磨个半天,所以苏小鱼都没什么时间着家,怕了他,她回答的时候都隐约带着点求饶的味道。
他在那头笑起来,又与她讲了两句,杨燕在旁边挤眉弄眼,苏小鱼被她看得有些害羞,握着电话放低声音,“苏雷,杨燕等我呢,晚点再说好吗?”
还没等到他的回答身后就有声音,还是之前的那位热情的接待小姐,走过来又送上一份材料,还笑着补充,“苏小姐,这是申请MBA奖学金的补充材料表,刚才忘记给您放进资料袋里了。”
真敬业,还特地送出来。苏小鱼匆匆结束电话去接,与杨燕一起说了声谢谢。
离开商学院之后杨燕开车将苏小鱼送到地铁站,一路上得空就看她,嘴里啧啧有声。
苏小鱼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最后忍不住抗议,“好啦,我脸上又没有花,专心开车好不好?我爸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哪。”
杨燕叹口气看前面,嘴里还说话,“小鱼,有没有考虑开个‘如何拿下钻石王老五’的私人博客?一定火。”
有没有搞错……苏小鱼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没话说了。
第六十章
这天晚上苏小鱼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晚餐的,难得女儿有大段的空闲时间在家,老两口特别高兴,妈妈烧了一桌子菜,爸爸又温了黄酒,满屋子香味。
桌上有苏小鱼最喜欢的雪菜黄鱼羹,感觉好久没吃妈妈的家常菜了,她第一勺黄鱼羹落进嘴里的时候忍不住幸福地叹了口气。
看到女儿的样子妈妈就笑,然后对着老伴使眼色,苏爸爸正喝酒,抬眼看到妈妈的眼神才想起什么来,放下酒杯开口,“小鱼啊,最近在忙什么?”
苏小鱼还在喝汤,回答的时候就含含糊糊的,“工作嘛,还能干吗?”
“这份工挺辛苦的吧?看你忙得整天都在外面跑。”妈妈也加入话题,边说边给她挟菜。
“还好啦。”苏小鱼脸红,赶紧低头扒饭。
苏爸爸又被老伴瞪了一眼,立刻接上,“那个,你妈的意思是,别光顾着忙,整天工作,朋友都没几个。”
“我有朋友啊,今天还跟杨燕吃饭来着,就是我以前那个同事,你们知道的。”
“杨燕?女孩子啊。”妈妈立刻出声,语气很是不以为然。
苏小鱼不傻,听完这句立刻有了些明白,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低头继续埋首在碗里,声音含糊,“朋友嘛,分什么男孩子女孩子。”
“怎么能不分?”苏妈妈又说话,看了老伴一眼,终于决定自己上阵,“小鱼啊,你工作这么久了,以前在那个什么BLM就是没日没夜的忙,现在到了新公司就更是……这么下去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啊?”
自己的事情?她现在哪里还需要考虑这些?苏小鱼有苦说不出,抬头转移话题,“爸,妈,我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些,我正想考商学院,读在职的MBA学位。”
“商学院?”这回轮到爸爸妈妈一起抬起头来,四只眼睛都睁得好大。
跟爸爸妈妈谈过这件事以后,晚上苏小鱼在自己的房间里捧着那些申请材料看了很久。
她从小喜欢读书,能够进入BLM也是因为学业出色,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倒是有直升研究生的名额,但是她那时候一心想着早一天工作爸爸妈妈就能能够早一天来上海团聚,根本就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后来工作了,越是时间长就越是觉得之前学的那些东西不够用,一直都很想能有机会继续进修,但是工作忙碌,家里又出事,哪里还会再想到这些。这次一听杨燕提起,原本已经放下了很久的心思突然又浮了起来,躺到床上的时候还在想这些。
不过到底时间也是晚了,想着想着她就开始困起来,合眼前最后看了一眼搁在枕边的手机,忽然有些奇怪。
今天苏雷只与她联系了一次,之后就没再打电话来,之前一直在想商学院的事情也没在意,现在快睡着了倒想起来了,迷迷糊糊间把手合在手机上,想着要不要问他在忙些什么,但倦意浓重,她最后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苏小鱼早起去公司,心里有事,她这天起得就特别早, 到达的时候大楼电梯里都是静悄悄的,左右都没什么人。
苏小鱼的减压的方式很特别,越是心里有事就越喜欢煮东西,仿佛看着锅底的小火苗就会放松下来。习惯使然,走进公司之后她笔直往小厨房走,准备好好弄一顿早餐。
丽莎小姐是煮咖啡的高手,她来之后苏小鱼就自觉交出了这个任务,做人要投桃报李,所以她也经常自告奋勇地准备西式早餐与丽莎小姐一起分享,有时吴师傅也会上来,大家其乐融融。
那时候苏雷也不常来,但后来他经常带着她离开公司,再后来早餐基本上就变成了他独家享用的福利,很久没有机会在这里大展身手了,苏小鱼看到那些熟悉的厨房用具都觉得亲切,脱下外套就开始找原料。
她今天早晨打算做薄煎蛋饼,打开冰箱找鸡蛋,又踮脚打开灶台上方的橱柜找芝士粉,绿色的芝士粉圆筒上一次丽莎小姐用过,她比苏小鱼高了许多,搁回去的时候位置很靠里,苏小鱼看到拿不到,努力了两次都不行,手指搭在木头边缘上,最大幅度地踮着脚,脸都涨红了。
另一只手伸过来,越过她的手指,擦过她的指尖,轻松地抓住那个绿色的圆筒。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苏小鱼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却忘了自己还是踮着脚的,差点跌倒。
腰被人一把揽住,抬头看到陈苏雷,一手还拿着那筒芝士粉,另一手抱着她,笑着对她眨了眨眼。
她真没用,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近距离面对如此艳光,居然还是差点流鼻血。
原以为没人比自己更早,没想到老板如此敬业,苏小鱼做早餐的时候稍有些唏嘘,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他哪是敬业,明明是太闲,会这么早到这里多半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吧。
半开放式的小厨房里有简单的桌椅,替她拿下芝士粉之后苏雷并没有走开,就在她身后拉开一张椅子随便坐了,苏小鱼弄配料的时候听到纸张翻页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是他,看的也不是什么厚厚的收购可行性报告,居然是一本旅行杂志。
跟苏雷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真不是那种整天都像上足了发条似的男人,平时就姿态闲散,在她身边就更是懒洋洋的,看杂志的时候双腿伸展交叠,双肘都搁在扶手上,垂着眼,许久才翻过一页。
只是他侧脸温柔,垂睫有阴影,看过去真是风光旖旎,苏小鱼看着看着动作就慢了下来,打蛋都忘记了。
她做早餐,他看杂志,只是这样各做各的都会觉得温暖愉快,人果然是需要伴的,重要的不是做什么,重要的是在一起。
他又翻过一页,然后眼梢一扬,看着她说话,“小鱼,你在看我?”
苏小鱼正看着他出神,惊醒之后立刻脸红,然后硬撑着回答,“哪有。”又转头看墙上的钟转移话题,“丽莎小姐怎么还没来。”
“她今天去技科在台湾的总公司,老吴也去了。”
“啊?”苏小鱼惊讶,“你不去?”
他又低头翻过一页,声音平缓,“小鱼,你希望我整天跑来跑去?”
呃……他跑来跑去就是她跑来跑去,为了自己着想,苏小鱼明智地选择不回答,回头放下打好的蛋开始煮咖啡,手放到黑色的咖啡豆袋子上,想了想又收回来,转而去拿做热巧克力的原料。
心里有事,她一边弄早餐一边想着怎么跟他说,没想到过了一会倒是他先开口,声音轻松,“小鱼,下月我们去一次法国如何?在南部多待一段时间,顺便去看看我那几个在酒庄里乐不思蜀的朋友。”
苏小鱼正在热油,听完愣了一下,苏雷之前也有带着她到处去,但到底顾着国内的那些项目,大部分时间都在亚洲,来去不过几天时间,没想到他这样突然地提议去欧洲,听他的意思也绝不止几天这么简单,那她哪里还有时间去准备申请商学院的材料?对他的提议没有心理准备,苏小鱼一时乱了,回头看他的时候满脸惊讶。
“怎么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神色平常。
不习惯曲折拐弯,苏小鱼差点把我想申请商学院这几个字脱口说出来,还好跟他在一起总算有了点潜移默化,她最后顿了几秒才开口,“要去多久?这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决定呢。”
他一笑,“钱来钱去,不就是这些事?丽莎在就行了,电话里也可以作决定,刚弄完众合,休息一段时间吧。”
“可是还有许多可行性报告等着做……”苏小鱼挣扎着继续。
他仍是微笑,“小鱼,海那么大,再大的网也装不下所有的鱼,何况现在鱼杂,有些可是会撕破网的。”
好吧,基本上已经习惯了被他说到哑口无言的状态了,苏小鱼很抗打击的,油已经热了,她回身慢慢把蛋液倒下去,过了一会才开口,声音很轻,但句子清晰。
“苏雷,我不想去。”
他安静了一会,苏小鱼也不回头,专心地将切成小块的青椒和培根均匀撒在已经半凝结的蛋液里,香味扑鼻而来,她在蒸腾弥漫的热气中间抿着嘴唇,很认真的表情。
“为什么?”终于听到陈苏雷的声音,短短的三个字,说得并不快。
“我想考商学院的在职MBA,有奖学金的名额很难申请,我需要时间好好准备。”她将完成的薄煎蛋饼装盘,然后开始往融化的巧克力液里倒热奶油,一边倒一边均匀搅拌,全神贯注。
空气里弥漫着蛋饼和热巧克力的香气,美妙无比,但小小的厨房里安静下来,再没有交谈声。
热巧克力一气呵成,苏小鱼终于关上火,端起杯子和盘子转身。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杂志已经被合上扔在桌边,而他侧身撑着头看她,漆黑瞳仁里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