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22

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 76-完

by 流潋紫

76. 君心半夜猜恨生

昭阳殿深幽而辽阔。

我端正垂手站着地下,半炷香时间过去,却不见玄凌与皇后出来,半分动静也无。

正疑惑着,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昭仪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头风发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昭仪稍候。”

我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齿不过,忙陪笑道:“奴婢就说,昭仪娘娘是最把咱们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静,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内监宫女,只余了我一个人。

很奇妙的感觉,有一丝的错乱,只属于皇后的昭阳殿,此刻是我一人静静站立其间。奇异的静默。

窗外是雪,残雪未消下的紫奥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皇后宫里素来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时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似乎有脚步声,有人失声唤我:“莞莞。”我转头,却是玄凌,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蓝的帷帘,他身上所着的明黄衣袍更加显眼。

“皇上……”我轻轻唤他。

隔得远,殿中光线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我并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你怎么不唤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惊诧,在皇后的宫中,虽无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还在追问,这追问里一意以“我”相称。

那是我第二次听见他这样称自己。

于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这里。”

他“唔”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依旧是迟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惊肉跳得厉害,口中却依旧极其温柔地应了一声,“是我。”

他向我奔来,急遽的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昭仪册封仪制所用的八树簪钗珠玉累累,细碎的流苏遮去了我大半容颜,压得我的头有些沉。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宝复又重新获得了一般,唤:“莞莞,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他抱着的人,是不是我?莞莞?这个本不属于我的名字。

我动弹不得,他拥得紧,几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样,肋骨森森的有些疼。这样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参见皇上。”

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凛,渐渐渐渐松开了我,他用力看着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这样的神情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我极力维持着跪下,轻轻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逡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语气中已经有了质问的意味:“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释,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我极力屏气,方冒出一句来,“臣妾没有……”他把一把抛开我,把我丢在地上,冷冷“哼”了一声。

里头皇后听见动静,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来,见如斯情景,“哎呀”一声,便向扶着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惊,也不顾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并未晕去,只以手抚头,吃力道:“臣妾有些头痛。”

剪秋忙斟了热水进来,皇后并不喝,只转了头四处寻着什么人,问:“绘春呢?”

剪秋会意,忙唤了绘春进来,皇后一见她,脸也白了,一手指着我,一手用力拍着椅子,想绘春道:“你瞧瞧她,这是怎么回事?”

绘春一见我,立时大惊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纯元皇后旧时的衣物,发现这件霓裳长衣上掉了两颗南珠,丝线也松了,就让奴婢拿去内务府缝补。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来的,谁知这两日事多浑忘了。不知怎么会在昭仪娘娘身上。”她吓得忘了哭,拼命磕头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误穿了纯元皇后的故衣,可当如何是好?

皇后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喘着气道:“糊涂!本宫千万交代你们对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们竟全当作耳旁风么?旁的也就罢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朕的时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玄凌:“皇上还记得,那时姐姐进宫来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声,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们这样说着话,只余我一人在旁边,像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人,孤独地看着他们。莞莞?我心头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来都是别人!

他很快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简短地吐出三个字:“脱下来!”

我一时有些尴尬,脱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纹的衬裳,是绝对不合仪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脱了下来,双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误穿了纯元皇后故衣。”

皇后觑眼瞧着玄凌,小心道:“昭仪一向谨慎,必不会故意如此,怕是有什么缘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说。”

我平静摇头,道:“臣妾在来皇后宫中时发现礼服破损,不得已才暂时借用此衣,并不晓得衣裳的来由。”唇角漫上一缕凄惶的笑意,胸中气息难平,“若非如此……”我盯着玄凌,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领罚。”

在我心里,何尝愿意在他眼中成为别人。罢了。罢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我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这样生冷的寂静。片刻,皇后迟疑着道:“昭仪她……”

玄凌面无表情道:“昭仪?虽然行过册封礼,却没听你训导,算不得礼成。”

我心中已然冰凉,如此却也一震。不觉苦笑,罢了,我在他心里原当不得昭仪,他所一念牵挂的人,并不是我呵!

他看着我,仿佛是远远居高临下一般,道:“棠梨宫已经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着思过吧。”

我的失宠,就是在这样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全盘颠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宫,雅致精巧的棠梨宫,象征着荣宠高贵的棠梨宫,亦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我的泪,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个畅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月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我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彻夜燃尽的银炭蓄成了一滩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

我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那件毁损的礼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他给我的一切情意与荣宠,不过因为我是个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槿汐。她轻声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着。棠梨宫中的人皆随着我被禁闭了起来。合宫的惊惶不安,亦不敢来打扰我。槿汐行了一礼,缓缓道:“娘娘千万保重自身,别伤心坏了身子。”

我已无泪,殿中阴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我抬头,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着槿汐,喉咙有沙哑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来,“槿汐,从前我问你为何无故对我这样忠心,你只说是缘分使然,如今——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静跪在我身边,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唇角缓缓展开,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为我像去了的纯元皇后是不是?”

她缓缓点头,又摇头,道:“娘娘与纯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

我质疑地轻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语,“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见我的神情骤然浮现在眼前,她何以见我时会惊讶,何以说那样的话。她的入宫最早的妃嫔,自然熟悉纯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轻轻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让皇上情动了。”

我怆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让你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纯元皇后。”

槿汐恭谨跪着,恳切道:“奴婢并无福气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缘际会曾得过先皇后一次垂怜。”槿汐平静看着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几份肖像。先皇后心地太过纯良,而娘娘虽然心软,却也有决断。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缘故,更是为娘娘自己。”

我望着她,难以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不甘:“纯元皇后,那是怎样一个人?”

槿汐微微一笑,眼圈却红了:“纯元皇后是不该活在世间的,世上没有比她更良善更好的人了。”她见我诧异,只道:“先皇后娘娘宛若谪仙,世间的风尘只会玷污了她。”

我惊异难言,幼时听人说起纯元皇后,只晓得她美好柔婉而有妇德,擅作惊鸿舞,甚得玄凌爱重,宫中无一不服。而在宫中,我对她也不过一知半解,只晓得端妃的一手琵琶出自她手中,这样的才情,是我望尘莫及的。

我低婉了心性,道:“她……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吧。”

槿汐轻轻道:“若娘娘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只可惜了宫中尘土泥泞,百合是开不好的。”

槿汐说得坦诚直白,我颇为触动。我侧首看她,凄然道:“带刺蔷薇?即便是带刺,怎敌得了这恁多的明枪暗箭。圈套之中百口莫辩,如今的我已然失宠,这次不比往日,恐怕难以翻身,再对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郑重叩首,道:“此次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觉得衣衫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旧物,何况姜公公从前并未服侍过先皇后,的确是咱们中了别人的算计。”槿汐顿一顿,道:“昨日娘娘刚被送回来,听闻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乱棍打死了。”

我闻言一震,心下更是难过:“他是受我的牵连,也是被算计的一颗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该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着先皇后,至少也是为我。皇上却——”我没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费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见得?”

“若非她有意,谁能动得纯元皇后的旧物,又何来如此凑巧?”心下颤颤,皇后的手段我并非是不晓得的,联手对丽贵嫔的惊吓、华妃的铲除,我们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并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余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微微咬唇:“娘娘并无对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圣宠,皇后想必忌惮。”

我起身,茫然四顾,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伤处。”

槿汐蹙眉:“今日之事眼下确实无法转圜,娘娘只能静待时机。”

“时机?”我环顾修缮后精致的棠梨宫,此时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有什么区别?当日玄凌为了保护我避开前朝后宫争斗之祸送我去无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闭怎能同日而语。罢了,罢了!

日子过得死寂,曾经棠梨宫一切的优渥待遇尽数被取消了。外头的人更不晓得在怎样看我的笑话,册封当日被贬黜,我也算是头一个了吧。玄凌只让内务府给我贵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内务府的人自然见风使舵百般苛刻,送来的饭食粗砺,大半也是腐烂生冷的。棠梨宫中一些粗使的小内监小宫女自然怨声载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们还弹压的住,众人也是尽力忍耐。

我心中纵然悲痛,却也不愿意再以泪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与怨忿硬生生被压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渐渐也远离了茶饭。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过,棠梨宫地处偏僻,又多阴寒潮湿之气,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内务府断了,无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几乎潮得能挤出水来。虽然多穿了几层衣物,不消几日,原本娇嫩的手足就长满了累垂的冻疮,颗颗紫如葡萄,鲜红欲滴,不时迸裂血口,泛出鲜红的缕缕血丝。浣碧与流朱焦急不已,也顾不得忌讳,夜夜和我挤了一处睡,互相取暖。我才发现,她们的手足也俱已开裂破损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余不由三人抱头垂泪,我含泪道:“昔年在府中为奴为婢,你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这样的罪。”

浣碧用腿暖着我的足,伤感道:“小姐又何曾这样辛苦过。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泪,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内务府可以通融送些医治冻疮的膏药来,或是拿些黑炭来也好啊!谁晓得他们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门外百般奚落。当初他们是怎么讨好巴解咱们来着。”

浣碧叹气,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还嫌不够闹心么?”

流朱恨道:“总有一日,我便要他们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厉害!”说着把我的手捂在她怀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怀中一点暖气,尽数暖给了我。我紧紧搂住她们,心下更是难过,道:“原本要为你们谋一个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却拖累了你们。”我对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连累你。”

浣碧轻轻摆首,只是默然落泪。流朱慨然道:“难道奴婢跟着小姐只是为享福的吗?!奴婢自小跟着小姐,既跟着小姐享了安乐,更不怕陪着小姐分担。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们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泪光闪烁,“流朱说得不错。小姐待咱们不同奴婢,难道还怕一起捱过去么?必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发寒冷。我心中凄楚,又怕辗转侧身吵醒了身边的流朱和浣碧,便僵着不动。月光森森的落在帐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的似割着心。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不定。可是说到人心的善变多端,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

我在惆怅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许是连日的饮食无常,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或是因为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准确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槿汐焦急不堪,几番要为我疏通了侍卫去请太医来。奈何守卫棠梨宫的那些侍卫极是凶蛮,态度也恶劣,丝毫不加理会,逼急了只道:“皇上有过旨意,不许这宫里有一个人出去。别的咱们也管不了。”于是眼瞧着我一日复一日的憔悴虚弱下去。

终于那一日晨起换衣时,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却是温实初在近旁,殿中复又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温热的草药在小银铫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微微有些熏人。身上的被褥一应换了松软干燥的,塞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焐在脚边取暖。

我抬一抬手,却见手上厚厚包了层软布,不由惊诧,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别动,刚涂了治冻疮的貂油,怕脏了衣服。”她端了一碗燕窝轻轻吹着,用银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唇边。我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的乏力,只瞪着周遭的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来这样的礼遇,而脚边的汤婆子热热烫着脚,分明又不是虚幻之景。

我望着温实初,乍见故人,眼中不由热了,道:“温大人。”

他应了一声,眼中漾起稀薄的温情和悲惜,极力抑制着,行礼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不自觉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着望着他:“是吗?”

槿汐落下泪来,轻轻转首拭了,偕了一宫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了下来贺喜:“恭喜娘娘。”她道:“太医说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却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伤。我曾经深切地期盼着有一个孩子却不得,如今这个时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还是连累他了。我抚着小腹,几欲落下泪来。

待得众人退下,唯剩了温实初和槿汐在侧。槿汐在旁照拂着药炉,温实初为我看过脉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气不稳,切勿再要动气伤心了。”

我别过头,忍着鼻中的酸,道:“大人以为本宫眼下如何?”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娘娘眼下唯一翻身的机会了。”他宽慰道:“皇上已经下旨由微臣照顾娘娘的身孕,虽未恢复贵嫔应有的礼遇,也准以嫔礼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顾娘娘的饮食起居,娘娘尽量放宽心吧。”

我却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为这是本宫翻身的机会了么?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说了这许多,怎未听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语。何况这所谓的嫔位礼遇,也是为本宫的孩子,并非是因为本宫。”

他默然,也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着风炉的手,垂首不已。殿内一时静静的无声,只见小银铫子里的的热气“嘟嘟”滚了出来,白白的一嘟噜一嘟噜。

温实初急切道:“娘娘……”喉间也有了哽咽之意。

我抱了汤婆子在怀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大人伤心做什么?本宫没有伤心,你倒抢在本宫前头了。”汤婆子那样烫,隔着衣裳烫着我冰冷的胸腔。我低头,用力道:“无论什么时候,本宫绝不轻贱自己,委屈了这个孩子。还未进冷宫,哪怕是进了冷宫呢,本宫也必然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成。”

温实初久久松了一口气,畅然道:“那就好。微臣生怕娘娘轻贱了自己。”他坚定道:“有娘娘这句话,微臣必定一力照应好娘娘!”

我凄楚一笑,深深觉得温情和感激。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这一世也无法回应于他了,纵然他对我有爱慕之情,我却无意,可是深宫如斯多变阴冷,他是如亲人一般在身边的关怀。

我笑中带泪,缓缓道:“温大人与本宫自幼相识,何曾见过本宫自轻自贱。”

他快慰的笑了,是:“微臣认识的娘娘,从不曾让微臣失望过。”

我道:“如此,本宫和腹中的胎儿,一应托付给大人了。”

温实初走后,独槿汐留在我身边照应,她为我掖好被角,欣慰道:“幸而是温大人来照应娘娘,不过万事也皆不可放松。”她劝我:“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也好,至少皇上不至于太绝情。”

我含了一缕凄微的笑,道:“你也觉得皇上太绝情么?”

宫中生不下来的孩子那样多,步步均是险路。既然玄凌情薄,也惟有依靠自己争取了。

我挣扎着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文房四宝来。槿汐道:“娘娘身子虚弱,有什么等好些了再写吧。”

我摇头,提笔写了一纸,交予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书信。想办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写了什么?”

我用神太过,愈加觉得吃力,半倚在床边,道:“我求皇上下旨,由皇后亲自照顾我怀孕生产之事。”

槿汐吃惊,“娘娘本就疑心今番之事是皇后的意思,为何还要皇后照顾?”

我苦笑:“不错。可是如今宫中皇后独大,我要留心这孩子,凭一己之力必然不够。皇后这样设计陷害我,必定对我十分厌憎,想来也厌憎我腹中孩子。眼下量力而行,我是绝对无力与她相抗的。若要她一应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为了她自己,她必定尽心不来害我的孩子,也不让别人来害我的孩子。”

槿汐无奈,却也赞同:“要一切平安,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将来若要复宠,一切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

我怆然摇头。玄凌如此,我可还愿意为争宠去做一个旁人的替身?便是杀了我,也是断断不能。我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

我只说:“你快快去吧。”皇后在人前一向“仁慈亲厚”,玄凌有这样的旨意,她断然不会拒绝。

我低头抚着尚未显形的小腹,暗暗下了决心,孩子,哪怕你的父皇不怜惜你,不怜惜娘亲,娘亲也必定想尽办法保护你平安。

槿汐收好了书信,微笑道:“燕窝冷了,奴婢去兑些热牛奶进去。”

我随口道:“等下去弄吧。”我嘴里总觉得淡淡的没有味道,叫流朱吩咐小厨房去做碗虾仁粥来吧。”

槿汐的神色有些古怪,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过了一歇,端粥进来的却是浣碧。她坐在我床前,一口口舀了笑道:“小姐现在有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补,要多吃些才好。”

我本无多大的胃口,不过一时想着而已,待真端到了面前,又失了兴致。因见她殷勤期待,尽力咽了几口道:“怎不是流朱进来,刚才你们进来贺喜也未见她。”

浣碧笑吟吟道:“小姐嫌奴婢服侍得不好么,一心念着流朱。”

我见她虽是笑着,眼角却红了,不由心下疑惑,道:“流朱怎么了?”

她忙道:“没有怎么啊。只是流朱这几晚没睡好,患了风寒正在睡呢。”

我“哦”了一声,本待睡下。或是这些日子来的风波起伏,心里并不安定,掀了被子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浣碧忙要起身拦我,我越发狐疑。浣碧眼见拦不住,“扑通”跪在地下,咬了唇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经不在了。”

我惶然大惊,道:“你说什么!”

浣碧呜咽不已,道:“小姐以为太医如何能进来呢?外头的守卫根本不理会咱们的求告。是流朱拼死撞在他们的刀上,外头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医来的,也只有温太医肯来,方能照应小姐,可惜流朱却是救不回来了。”

流朱自小在我身边,情分一如亲生的姐妹一般,一时闻得这样的噩耗,心中绞痛,几乎跌在浣碧怀里,浣碧急得大哭,道:“奴婢早说不让小姐知道,怕伤了胎气,小姐千万别太伤心。”

正哭着,槿汐奔了进来,一见如此便知道不好,忙扶了我坐下,切切道:“娘娘如今伤心更要想明白,惟有保重自身才最重要。流朱姑娘是为娘娘死的,娘娘可千万不要叫她白死了才好。唯有娘娘周全,才能为流朱姑娘报仇啊。”

我死死咬着牙,用力太过,牙根酸得发痛,如含了一口冰水在口中。浣碧哭求道:“小姐一定要好好的。小姐可知道流朱死得多惨,碰了一头的血,连尸首也不得好好埋葬。小姐若是伤心坏了,流朱岂非白白为了小姐!”

我怔怔流着泪。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亲厚,不免略疏忽了流朱。但经浣碧当日变节一事,我心里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碧一同进宫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却先为我落了如此的下场,岂非是我连累了她!

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含泪道:“娘娘的手刚敷了药,这样握着可怎么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当日淳嫔小主的死么?当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时之痛吗?若娘娘伤了自己,便是将来想要为流朱姑娘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这话说的中肯,我再难过也听得入耳。我缓缓止了泪,生生道:“不错,只有我好好的活着,流朱才不算是枉死了。”

我没有闲暇去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心中唯想着不要太晚过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的厉害,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许我揣测了。

七十七、荆棘满怀天未明

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杨柳丝儿一绕,春风也被缠得熏热起来,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春来冬去,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而于我,这冬远远还未过去。

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禁足之令算是半解了,每日里,我都可以去太液池边坐一坐,走一走,算是散心。只是不许人随意来探望,连亲近如眉庄,亦不可踏入棠梨宫一步。也不许我轻易面圣。

其余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皇后打点。

我晓得他厌极了我,他掩饰得这样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晓了。他心爱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算得是冒犯了吧。

在他心里,原只有一个纯元皇后,岂是我小小一个甄境可以比拟的,本是自不量力的啊。

而我,亦是怨忍于他的,这么些年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甚至,我情愿这样永远不再见他。

渐渐,连怨忍也没有了必要。想起他从前几番对我轻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本不过而而啊。

除了芳若,唯一可随意出入的人,只有温实初一个,为我带来一点外头的消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卫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浩虽然在平伎南王之事中有功,却辞去了所有封赏,依旧做他的闲散王爷;兄嫂父母虽然担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迁怒他们。

他说的更多的是眉庄,今日请他送了一盒我喜欢的酥点。臀悄带进来给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结的纸张,写上温暖的开解之语,后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唯觉得欣慰。偶尔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温实初带来安慰的话,唯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声息,也无一丝关怀之意。我苦笑,虽然世态炎凉,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我再一次见到瑞贵人的时候,是在上林苑里,那是我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春光胜锦绣一般的繁华。她只穿了素净的衣裳,藕色乳云纱对襟衣衫,鹅黄缕白银轻罗长裙,用极浅色的丝线绣了缠枝宝相花。飞云髻云鬓堆纵,只以银器作点缀,犹若轻烟密雾一般,风骨自见。即便我无心于人事,心里也是暗暗赞了一声。

她仿佛总是这样素净的,让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清新如一枝新荷冉冉。彼时她只携了侍女在松风亭里,独对着苍翠松树,念一阅新诗“纤玉参差象管轻,蜀笺小研碧窗明;袖纱密掩喃郎看,学写鹭鸯字未成。”

很明媚婉丽的一首诗,情致颇深,闺阁儿女气也颇浓。我风闻她在诗书上也是颇搜长的,可听她念诗,却也是头一次。

我心中微微一刺,这样的儿女情长,曾几何时也是我与玄凌的乐事呢,然而唇角只微微一笑,时至今日,这情意玄凌也是付于她了吧。

然而赞扬是真心道:“瑞贵人的诗作很好呵。”

她闻声转头,行了一礼,道:“娘娘安好。”

我脉脉一笑,只道:“诗中很有几分情昧。是瑞贵人自己的写照么?

她笑容清澈,只淡淡道:“不是。”她侧首,“嫔妾不过是揣想娘娘和皇上在一起的样子而写的,文笔简陋,实在是不能通意。”

这样的话在这时候听来,我本该是怒的,却什么也没说,只觉得怔怔一阵惘然。在我惘然之际,她却随手折起了笼在袖中,“是嫔妾冒犯了。只是娘娘圣宠如斯,却至今日地步,嫔妾也觉得际遇之变,伤感几多。”

我道:“你实在是不必伤感的,你与我并不一样。”

“是么?”她似是自问,又似问我:“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入宫不过半年,是颇有些恩宠的,有这样清醒和洞悉的想法,倒叫我诧异。她又另取了一首诗到我手中,“娘娘诗文上也很好,请为嫔妾品评。”

我取过一看,也是一首小诗,“一串红牙碎玉敲,碧云无力驻凌霄。也知唱到关情处,缓按余声眼色招。”

我却笑了:“本宫是失势,你写几句也罢了。何必涉及安芬仪,她正得势头的时候,传出去不好。何况宫里人的嘴,本是无心也成了有意的。”

她微微整了眉心,眉毛很好看的拧在一起,“殡妾不想讽刺谁,只觉得宫人人都一样,无关位份,更不必相斗相争。”她顿一顿:“人生烦脑的事有多少,殡妾眼见她们为难彼此,只觉得可怜。”

我心下清朗,后宫的事岂是她想的这般良善通透。明争暗斗什么时候少过呢?

我无言,芳若的目光催促,示意我不宜再多停留了。我会意,只向瑞贵人道:“本宫只想劝你一句,自己明白即可,不必沾染了旁人。”

她的笑容幽妍清清,道:“多谢。殡妾也无意沽染旁人,只是表慕娘娘,现在可以清净些。”

清净?我冷笑,哪里是真正清净的呢?佛门清净么?佛门之外就是红尘了,没有真正安静的天地呵。

她随手把诗撕了,道:“娘娘知道嫔妾为何喜欢松风亭么?”

我望着她,“贵人可说来一听。”

她容色清醇,道:“松有气节,何必做献媚之花。”说罢,悠悠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幽幽叹息了一句,芳若道:“瑞贵人的确是个好女子。”她没有再说下去,我却知道,这样的好女子,是不适合生活在宫里的,哪怕眼下她得着宠。

天气更热,到了六月间,我已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发觉得困倦,常常白日里倚靠在贵妃榻上也会昏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

隆起的肚子叫我辗转不宁,脚趾和大腿也时时抽筋酸软不堪。

温实初来看了说:“娘娘应该多用骨头熬汤喝,加少许配,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会缓解抽筋的症状。若要睡得安稳,睡前喝些午奶吧。”

浣碧在一边牢牢记了,温实初写了几昧安胎的药,道:“请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稳,恐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复命。请替本宫间候皇后,就说本宫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托,不敢对娘娘和腹中胎儿掉以轻心,时常召微臣去询问。”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晓得怎样应对就好了。”

絮絮说了一遭,我又间:“眉庄姐姐手上的烧伤估计也应好了,温大人可有把舒痕胶交予姐姐用?姐姐用着可好么?”

温实初脸上神色一黯,随口道:“好多了。”他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细细说了眉庄的伤势愈合得好,至于舒痕胶是否有效,却只是含糊了过去。末了,他谆谆叮嘱了一句:“安芬仪若是有物事送来与娘娘,但请娘娘让微臣过目后再用。”

他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又联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胶与眉庄时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瞪”一跳,愈加不安.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大人要本宫静心养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说话吞吞吐吐,岂非存心叫本宫担忧不安。”我环视棠梨宫周遭,顿一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今时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宫还有什么受不起的么。”

他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为什么我失子的前几日常常胎动不适?为什么我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什么温实初在我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释却是因为“欢宜香”的缘故?

麝香?!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发虑,强自镇定着问温实初:“那舒痕胶里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张口结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说……”

他无奈,道:“微臣……那胶里有分量不轻的麝香,若通过伤口进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胶花香浓郁,意在遮掩膝香的气昧,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调配出来。”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袍袖,道:“其实也来必是安芬仪所为,微臣也只是揣测,毕竟舒痕胶在娘娘寝宫中,也有人可以接触到……”

舒痕胶是陵容亲手调制的,每日都是我贴身使用,想来并无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调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让我发觉呢?

只是不晓得,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还是有人指使。她又为何要恨我到这般地步,连当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我身上一阵阵发凉,胸口闷得难受,极度的恶心烦闷,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一地狼籍,温实初顾不得脏,忙扶了我,院碧帮着擦拭净了。温实初关切道:“娘娘恶心的厉害么?”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凄楚:“人更叫我恶心呢。”我懒懒起身,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我极力忍耐着,向温实初道:“这件事眉姐姐知道么?”

他谨慎摇头:“微臣不敢妄言。”

我颚首,我着意道:“这事切不可让她知道,否则以她的脾气怎么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为安芬仪所为,诀计是心计深沉,眉姐姐必定难以招架,何况本宫如此潦倒,她更势单力薄了。”

温实初深深点头,我想了想又道:“千万记得转告眉姐姐,无论如何,万万不要见罪于皇后和安芬仪。”我挥一挥手,道:“你回去吧,本宫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进内殿卧下,紧张道:“既然安芬仪和小姐从前落胎有关,小姐何不让沈婕好见机行事以谋后算,怎么还要事事忍让她。”

我卧在床上,汗水濡湿了鬓发,缓缓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这个情形,我只能让眉庄自保,万一受我牵连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见机而变,岂非叫她自寻死路。”

浣碧脸红了红,道:“奴牌只是担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让我静静歇一歇。”洗碧应声出去,我独自躺着,心中煎熬如沸。我与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与眉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来亲厚,尽管这亲厚里也有着疏远,但我也并未有丝毫对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我徐徐扑着扇子,手竟是微微颤抖不已。陵容、陵容,脑中轰然乱着,寒鸦的情思,金缕衣的得幸,我失宠后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获宠,她获宠后在意玄凌更宠幸谁的言语,皇后劝我用舒痕胶治愈面上伤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我的种种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变的鲜明而贯穿一线。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点点滴滴,氰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默契。我曾经引以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后同样算计着我的啊,且携着陵容的手,华妃,不过是个替死兔罢了。我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喀啦”一声,将手中的团扇折成了两半。


夜里独寝,燥热的天气让我辗转反侧,又不敢贪凉。重重心事的逼人,终于起身,赤足蹑省走到殿后廊上。隔着被风吹起的窗纱,浣碧伏在桌上睡得正熟,流朱死后,她仅剩服侍我的一切事宜,又要警醒我夜半突如其来的口渴和抽筋,自是十分劳累了。

廊间的月华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被筛成了碎碎的明光。梨花早已谢了,树上结了不少青青的小梨子,似小孩紧握的拳头。夜半萧瑟的风,带着索落的花香灌满我轻薄的寝衣,五个月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

记得我初次怀孕的时候,也在这梨树下,梨花开的如同冰雪,拂面生香,那时与玄凌的欢情,仿佛少年闺阁的一个春梦,一如这年华,匆匆去了再不回来。

而如今的我,这身孕有的何其辛苦,唯觉惊拗不已,永远似没有坏到最底处那一日。

风吹散了我得长发,和着远处不知明的虫鸣,轻柔佛过我日渐尖削的脸庞,我突然无措的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起来,也被我极力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

有一双手把衣裳轻轻的披在我身上,我转头,却是槿汐。她关切道:“娘娘赤足跑了出来,小心着凉才是。”

她手上提了一双柔软的缎鞋,扶我坐下小心为我穿上。她只作浑然不见我的泪意和痛恨,缓缓道:“娘娘不应该觉得高兴么?”

我质疑:“高兴?”

“娘娘几番疑心安小主的用心,从前她若是暗箭,今日也算成了明枪,娘娘反而更能防范是不是?如今娘娘在明处,暗处的敌人自然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最好。”她轻声问我:“娘娘可是痛心当日姐妹情谊?”

我意欲点头,然而却冷笑了:“如今看来,她与我可还当得起姐妹情意这句话?”

槿汐笑笑淡然坐在我脚边,轻漠笑道:”娘娘与沈婕于的情意的确份属难得。既然是难得就不必奢望人人如此。“

我出言,心底悲伤:“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对我?”

槿汐笑笑:“娘娘不必明白,若有一日知晓,也必定是极丑陋不堪的真相。娘娘的确对安芬仪很好,可是这宫里,不是你对他好,她就会对你好。”

我知道,眼下的我没有任何能力去反击,哪怕我咬碎了银牙,一定,要忍耐。

我撩开眼前乱发,“你说得不错,好与坏,都是为了自身利益使然,我也曾疑心她或许受人指使,但是否是她议员使然,是她做的就是他做的。”我握一握槿汐的手,感激道:“槿汐,你总是能及时叫我明白。”

她有些羞涩,更多是坦然,“奴婢自幼生长在深宫,如今已经三十岁了,自然不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懂的。”她温和且坚定,道:“安芬仪的事或许是有人幕后指使,她无论怎么样,娘娘若此时伤及自身,才是大大的不值,请娘娘安心。”她唏嘘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娘娘重情才会伤心,在宫里哪怕亲姐妹也有反目的那一日,何况不是亲姐妹呢。”

我听她语中大为感怀,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慢慢宽解了自己的心情,安心去睡觉。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最为酷热,我素性最不能耐热,怀着孩子更不能食用生冷食物,越发觉得焦苦不堪,性子也有些烦躁。唯觉得欣喜的是,腹中胎儿的胎动似乎有些明显了。

那一日在殿内午睡,因着我有孕以来总是睡得不好,难得有一日好睡,众人皆是高兴,为怕扰着我睡觉,只流了浣碧一人在我身边服侍。中午雷雨刚过,北窗下极凉爽的风卷着清凉的水汽徐徐吹进,我睡得极舒服。

朦胧中,觉得浣碧的手劲极大,一下一下扇得风大,更觉舒畅。我做着一个遥远的梦,还是我刚承幸那一年,在太平行宫,也是午睡着,天气热,玄凌来看我。那些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耳边,低回而温柔。他忽然唤我:“莞莞,你的惊鸿舞跳的那样好。”我正对着镜子梳妆,他为我描着远山黛,手势熟练,其实我的眉型更适合柳叶眉的。我忽然害怕起来,大声疾呼:“四郎,我是??啊,不是莞莞,不是什么莞莞!”他却只是依依深情望着我,依旧款款道:“莞莞,你的惊鸿舞--”

我头痛欲裂,几乎要哭出来,惊鸿舞的舞姿迷乱而摇弋,翩若惊鸿,落花如雨里,一抹幽幽的笛声追随在我身边,是笛声还是箫声,我几乎不能分辨。娘的笑语清脆在我耳边:“学得了惊鸿舞是要给自己心爱的郎君看的呢,女儿家苦心孤诣学来的舞整好叫旁人轻易看了去。”

我难受得紧,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温暖覆盖在我的额头,担心道:“她时常这样?睡不安稳。”

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浣碧的声音低低的,“小姐总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声,一块凉凉的绢子覆在了额头,我觉得舒服些。仿佛有一双手在抚摸我日渐浑圆的肚子,然而并不真切,有轻微的触觉。我只觉得困倦,隐约听得他与浣碧一问一答着什么,依旧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入夜了。我挣扎着起身,道:“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更加不方便了。”

浣碧笑道:“小姐的身形倒不见臃肿。”

我微微一笑。问:“刚才我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么?”

浣碧道:“现在有谁过来呢?是小永子才进来,见小姐睡的出汗,搭了块凉绢子进来。”我见手边果然有一块雪白的方巾,似是抹过汗所用的,也不以为意,正要换了浣碧取水来喝,忽然觉得腹中一动,似被踢了一脚一般,我顿时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一下。

我欢喜的落下泪,拉了浣碧得手搭在我得肚子上,语无伦次道:“你听!你听!他在踢我呢。”

浣碧笑中带泪,越发喜悦,“是个好孩子呢,懂得体谅娘亲,所以前些时候小姐恶心呕吐也不厉害。将来一定是个最孝顺的皇子!”

我只是微笑,静一静道:“何必是皇子呢。我倒希望是个帝姬。”

浣碧“咦”了一声,奇道:“小姐不希望是皇子么,只有皇子,小姐才可翻身,重得恩宠啊."

我淡漠摇头:“恩宠?我并不希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低头,轻声道:“若是个帝姬,就可避免混入来日的夺嫡之争了。你可知道,帝王家得皇位争夺从来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不过。”我迟疑片刻,“何况这孩子并不一定能得到他父皇的喜欢。”

浣碧若有所思,轻声道:“那也难说,奴婢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平安了。”

我宁和微笑,再不言语。自禁足以来,我第一次这样纯粹的高兴和幸福。这个孩子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里成长。生命的伟大和蓬勃,在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得心。我所有的怨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尽,唯有这一点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爱所系。


待得入秋得时候,我得身体越发的笨重了。天气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来陪我至上林苑中走上一个时辰散心,以便生产时有所助益。芳若显是受过吩咐,很少与我说外间的事,偶尔见我走得累了,亦只默默陪我坐着,并不多说话,而眼中的关切和心痛却是无法掩饰的。

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突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芳若姑姑见四下无闲人时,小声感叹道:“早知有今日之祸,当日奴婢宁愿不用心教习娘娘,免得入宫反而受此罪过。”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紫禁城红墙高起得四方天空兰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得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揣揣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宫都不是圣人,怎能知晓来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过只顾得眼前罢了。”

芳若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实皇上是很关心娘娘的。”

“是么?”我轻微扬起唇角,算是微笑,“是关心本宫还是本宫肚子里的孩子?”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菊盛开在身上,我微眯了眼道:“姑姑这话若是对几位新贵人说,想必她们听了定然比本宫高兴。”

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远远地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正是去岁入宫的几位贵人,祺贵人已晋为祺嫔,瑞贵人也晋了瑞嫔,眼下两人颇得玄凌恩宠,福贵人与祥贵人不甚得意,依旧为得晋封。祺嫔遥遥看见是我,行了一礼致意,祥贵人似是不情愿,扯一扯祺嫔嘟嚷道:“皇上不过也给他嫔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样的人,何必向他行这样的大礼。”

祺嫔未置可否,瑞嫔一向出尘,行礼之后只向我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祥贵人的话。旁边福贵人向祥贵人躄一躄眉,示意她禁声,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贵人却睬也不睬她,独自袖着手先走开了。

我对祥贵人的话充耳不闻,芳若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诚实人。”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帝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月见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小宫女一脸委屈,只撇了嘴不敢哭,我淡淡笑道:“芳若姑姑也太小心了,她的话本宫只当笑话来听而已。”

我只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过,还怕听听么?”

彼时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凉浸浸的,我支撑起来,道:“随便去哪里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凉。”芳若答应着,和浣碧一边一个伏了我起来。我甚想去看看眉庄,然而芳若每每留意,总是不成,而眉庄每接近我三丈以内,芳若必和颜悦色请她远离,虽然和颜悦色,却有玄凌得旨意在,眉庄终究只是遥遥望了我片刻,即得转身离去。

我沿着太液池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远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上林苑永远是这样美,春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进来,鲜红的嘴唇,光滑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在这上林苑里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当日玩耍的秋千依然还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萧黄一索,秋千上空空荡荡的,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已黄叶金灿。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仿佛还是那样青春的岁月,我偶一回头,遇见长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过的,就这样绮丽地开始了。当年自己的话依稀还在心上,“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仿佛一语成稽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鹈鹕,这时吃最滋补不过了。”

我闻言不禁苦笑:“杏子炖鹈鹕?杏花原本开过就算了。”

浣碧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涨红了脸。我见她尴尬,便岔开道:“我正好有些饿,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见玄清带了几个内监正从前头来,于是芳若先上去,请安道:“王爷安好。”玄凌想必未曾嘱咐过芳若我遇见皇亲时是否也要阻拦,芳若一时未及反映,玄清已经泰然走近,与我互问了安好,道:“许久不见贵嫔了。”他的目光落在我得便便大腹上时有一瞬的欣喜和无奈,很快道:“小王还未来得及恭喜贵嫔,在此贺过。”我端然笑道:“王爷客气了。”我顿一顿:“王爷是去向太后请安么?”

他脸上有温润的笑意,道:“刚从皇兄处过来,正要去看望太后。”他詹詹而笑:“来的仓措,未及给贵嫔送上贺礼。”

我微微一笑:“多些王爷。”我的目光无意划过时停驻在他腰间的笛子上,随口到:“久不闻丝竹之声了,本宫觉得舌头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会心,道:“娘娘喜欢听什么?小王以此为贺吧。”

“《杏花天影》。”我脱口而出,然而随即又后悔了。这首曲子,是我初见玄凌时吹得,现在听来,还有何意义呢。

玄清低一低头,取了笛子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我退开两步,静静听着,当时还年轻,只晓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却并不十分了然。待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芒如潮水的愁绪,好景不长在,此生无处寄的悲凉。取未便,情却不同了。

玄清的神情认真而专注,而依稀是见过的。我得目光自他面上拂过,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我所中意的那个人,到底是身为皇帝的玄凌,还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得那个温文男子。

曲未终,我温然出言打断,道:“王爷想必急着去向太后请安,本宫不便打搅,王爷请把。”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道:“贵嫔请便。”他仿若无意对身边的太监道:“听说太后秋日气燥没有胃口,本王府里常用银耳枸杞炖汤来进补,等下命人从王府里取了送去吧。”他的关切含蓄的不露痕迹,我只漠然远立。

那内监陪笑道:“这有要紧的,等下叫内务府捡好的进给太后娘娘就成了。”

另一内监道:“那是王爷对太后的孝心,岂是内务府的东西可比得么?”

玄清但笑不语,似想说什么,最后只道:“贵嫔好自珍重。”匆匆离开了。

回到棠梨宫中静静卧着休息,浣碧在我身边摇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总觉得祺嫔小主应对小姐地样子有些古怪。”

我托着腮,一手翻看着宫人们为孩子准备的小衣裳,轻轻“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浣碧认真想一想,道:“奴婢只是疑心而已。去冬公子进宫来时曾提到祺嫔小主的二哥管溪要在重阳迎娶二小姐,为何已经八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并未上心,只思量着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后和陵容而落,今番怎会这样一点动静也无,尽管我求了玄凌的旨意要求皇后担待我孕中一切事宜。于是轻轻一嗮,“我如今这个样子,人家怎么敢随意和我家攀上亲戚。”我按下衣服,道:“谁知道管家的人是在观望还是不敢,这样的亲家,玉姚不嫁也罢。”

浣碧点头,不平道:“小姐不过一时失势,怎么也怀着皇上的骨肉呢,他们何须如此。”

我微笑掸一掸袖口,道:“世态炎凉你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做什么这样动气。帮我把这些衣服收好吧。”浣碧应声去了,过了片刻又转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瓷碗,却是一碗银耳枸杞,她笑道:“方才的炖鹈鹕小姐进的不香,不如尝尝这个吧。奴婢刚叫小厨房做了出来的。”

我道:“好端端做这个做什么?”

浣碧抿嘴儿一笑,道:“方才王爷特意叮嘱了的说这个能开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心下明白,故作奇道:“咦?怎么我不晓得王爷叮嘱了你的?”

浣碧急急道:“王爷好好的提什么太后胃口好不好的话,又何必当作咱们的面说。先前小姐又说到舌头寡淡,奴婢这么揣度着。”

我打趣道:“哦,怎么王爷的话到你耳朵里就格外清明呢。”

浣碧羞红了脸,转了身绞着衣袋道:“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奴婢晓得王爷关照咱们宫里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小姐何必开奴婢的玩笑。”

我笑过,道:“好好好,看在你的用心,我吃了便是。”

78. 不悟寻时暗销骨

我的耐心一点点熬在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期待上,我甚至有一丝庆幸,这样的失宠落魄,倒让我避开了身怀六甲后的错迭纷争,得一丝暂时的平静。

重阳那一日,宫中妃嫔照例是要向太后和诸位太后庆贺的,我在禁足之中,自然是不能前往,于是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又放了一个塞着茱萸的香袋,皆以红丝带束了,加上桑叶和榆叶覆盖,做成三色礼品交到芳若手中,请她为我奉于太后,恭贺桑榆晚景之乐。

到了晚间太后遣了孙姑姑亲自来看我,慰问了几句,道:“娘娘有着身子,现在实在是受委屈了。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可叫芳若来告诉奴婢,奴婢愿为娘娘尽心竭力。”

我谦和道:“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是重阳,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本宫有些思念家人罢了。”

孙姑姑的神色一僵,随即和缓微笑:“宫里的规矩娘娘小主怀孕八个月时,娘家的亲人可入宫陪伴生产。算算娘娘的日子也有七个月了,奴婢会记得提醒内务府安排娘娘的母亲平昌郡夫人和嫂嫂新平县君进宫。”如此,我心下安慰,亦知家中父兄未因我失宠而有所牵连,更有了盼头。

到了九月底的时候,我一心等着有娘亲和嫂嫂可以入宫来陪伴的消息,而内务府却一直音讯全无。我不免焦急,问芳若,她却只是支支吾吾的,内务府也是推三阻四没个回话。偏偏这个时节,李长又来传话,说近日天气冷了,请我不用再出去散心,免得风寒。而守卫棠梨宫的侍卫也越发严谨了。我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也觉得不寻常。百般无法之下,只得寻了个机会在内务府的小内监送东西来时叫住了他。

那个小内监显然是新来的,面孔很生。我正和浣碧对面坐了在缝制一件孩子出生后要盖的小被子,团花蝙蝠的图案,很是喜气。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我和气道:“你叫什么?从前怎么没见过的?”

他磕一个头,有些胆怯:“奴才小贵子是刚来的,本来今天该是黄大哥来的,可他忽然肚子疼,就换了奴才给娘娘送大毛的料子来。”

浣碧见我眼色,忙扶了他起来,和颜悦色道:“你辛苦啦,这些碎银子是咱们娘娘赏你去喝茶的。”

小贵子欣喜非常,连忙叩首谢了恩。我笑吟吟道:“这个算什么,等本宫家里人进宫那一日,本宫再好好打赏你。”

他有些疑惑,抬头道:“谢娘娘赏。可近日没听公公们说哪家的命妇要进宫啊,若娘娘家人来了,奴才必定早早告知。”

我更是疑惑和忧虑,脸上却一丝不露,满面笑容道:“是了。你从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他道:“奴才也是在内务府,不过从前不在里头当差,是在外头给守门的侍卫送茶水的。”

我心下欢喜,守宫门的侍卫那里最能听到消息,于是担忧道:“本宫娘家姓曾,本不是什么显赫人家,想来是不得入宫探望本宫了,哪里像甄府里的几位命妇似的,常能入宫。”

小贵子眨巴着眼,道:“奴才不知曾大人哪里高就,但必定是平安富贵的。只是这甄府往日里风光,如今可不行了。前两天奴才进里头时就听说了,兵部侍郎甄大人下了大狱。”我的心狂乱一跳,容色大变,他却依旧絮絮说下去:“这还不止呢,连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都没了,甄老大人的吏部尚书也没保住,一把年纪被禁在家中,连夫人们的诰命之封也被废了,还牵连了亲家薛大人。”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道:“是怎么会这样,甄府不是平汝南王的时候立了大功么?”

他犹自不觉,笑滋滋道:“娘娘有所不知,立了大功也犯了大罪,当初华妃娘娘的慕容家和汝南王不就是个现成的例么?甄大人是被人告发了。”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浣碧已经白了脸色,嘴唇微微发颤,抢着道:“被谁告发的?”

小贵子见她这样,吓得不敢再说,浣碧哪里耐得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臂喝道道:“快说!”

小贵子拗不过,只得道:“羽林军副都统管大人。”

浣碧急道:“胡说!管大人不是要跟甄家二小姐结亲的么,怎么要去告发甄大人?”

小贵子“嗨”一声道:“官场上的事奴才哪里知道的清楚,不过这事半个月前就人人都知道了,奴才可不是瞎说!”

半个月?唯独我被蒙在鼓里。

浣碧待要再问,小贵子寻了个由头惶惶逃了出去。我怔怔坐下,手中的针直直扎进了手指,浣碧“哎呀”一声,忙取了白绢布来裹住,落下泪来:“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极力忍了泪道:“好!好——”话音未落,腹中急剧疼痛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强自镇定道:“去请温太医——”

温实初侍奉我吃完安胎宁神的药物,槿汐为我盖上被子,道:“请问温大人,娘娘没有大碍吧?”

温实初微蹙了眉头,道:“大碍是没有,只是我有几句话想问娘娘的意思。”

我腹中依旧有隐约的疼痛,吃力点头:“本宫也有话问温大人。”

槿汐掩身出去,我见浣碧目光恋恋,知道她也放心不下,便也留了她。温实初半是责备半是关切,道:“娘娘何故这样急痛攻心,以致动了胎气?”

我半支着身子,直视着他,道:“今日有人告诉本宫娘家的事,大人日日能出宫,想必一清二楚。”

他大急:“娘娘全知道了么?谁这样大胆!”

我忽而笑了,“大人果然都知道了。即便本宫不问,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要本宫知道。”

他道:“一则是皇上的嘱咐,二则微臣必须顾及娘娘能否承受。”

我苍白一笑:“那么如今本宫已经知晓,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他死死闭着嘴,我只是平静望着他。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多盼望他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家中的人都好好的,平安喜乐。然而他道:“甄府已经一败涂地。”我的牙齿格格地发颤,他觑着我的神情,欲言又止。

我死命道:“本宫没有事,你说。”

他继续道:“一门爵位全无,大人与少夫人皆入大牢,老大人与老夫人也受牵连困居家中,与娘娘的情形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的泪汩汩而下,“本宫有着身孕才受照拂,本宫的父母可有此待遇?”他无言,我又问:“那么致宁呢,他才不过一岁,是什么人在照顾?”

他忧愁而无奈:“小公子亦随母在牢中。”我心疼不已,致宁,他还是个襁褓婴儿啊,怎能受得下这般苦楚。他将原委诉与我听,“管路告发甄大人在平汝南王之乱时首鼠两端,平乱后又多次居功自傲,意欲纠结薛大人、管大人、洛大人自成群党。”

“首鼠两端?”我诧异又震惊,“何出此言?”

“娘娘可还记得有位佳仪姑娘么?她便是人证。她道娘娘虽与华妃有嫌隙,可是甄大人为保自身荣华,曾蓄意接近汝南王,以作观望。”

我大怒:“这样的话可不是‘莫须有’么?皇上难道也信。”

温实初道:“大人当日与佳仪姑娘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她出首为证,不由人不信。”他踌躇片刻道:“观望还是小事。汝南王一事后皇上对这些功臣颇为介意,并不放手重用,惟有甄大人最得器重,却有这样的传言,汝南王的事过去没多久,因而皇上十分介怀,何况管大人与甄大人交好不是一日两日,几乎要结成亲家,又是同僚……”他没有说下去,我却知道,玄凌定是信了。

他本就多疑,当日在水绿南薰殿会为着曹琴默一句话而疑心我与玄清。汝南王之事后他也一直未特别重用平汝南王时的功臣,对入宫的功臣之女也不刻意宠爱,只为了避免再蹈华妃之路。管路的告发句句犯在他的忌讳上,又有人证,他怎会不信。

而佳仪,我当初只嘱咐嫂嫂和哥哥行烟花之计假意迷惑,只求汝南王一行人轻视哥哥放松警惕,却不曾安排到选择何种女子。佳仪我自未曾见过,只晓得有些像陵容,又晓得哥哥为她安排了善后,其中的曲折如何,我在宫中,自然是不得而知了。难道……佳仪又是谁安排下的,行此后着?

我心中霎时冰凉而雪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是生生为别人做了一回螳螂了。何止是我、哥哥、连整个甄家都被人算计了进去!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我的失宠,家道的没落。

温实初道:“娘娘也还罢了,终究没有受牵连,但娘娘也切勿意气用事。瑞嫔小主心气高傲、甚是出尘,为着家中父亲洛大人受冤入狱一事,自缢以死相争,表其清白。”

我一惊,其实我与瑞嫔并无多少交情,她一向清高自许,不屑与众人相争、亦不与人交好,对谁都是淡淡的,恰如一朵水仙,风骨自然。我对她虽未来得及亲近,却是欣赏的。

然而……温实初见我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眉宇间惋惜之情更重,“皇上本来大有触动,可是听闻那日是安芬仪侍驾在侧,闻得瑞嫔死讯吓得当场哭了,言语间似乎以为瑞嫔小主以死要挟皇上,反倒坐实了罪名。”

陵容!我几乎切齿,瑞嫔与她并无过节啊,何至于此!

温实初走后我默默良久,浣碧满面愁容坐在我身边,轻声啜泣。

我道:“哭有何用。”

浣碧勉强止泪,颇有疑问:“小姐,那小贵子说自己新到内务府不久,又不知小姐娘家姓甄,被咱们随便诌了曾姓也肯信,怎么公子的官职倒那么清楚。”

我轻哼了一声,攥紧了被子道:“你也相信他是个新来的,既然皇上那么‘重视’咱们宫里,内务府怎么会那么轻易派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内监来,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口来告诉咱们,若我心志软弱一点,这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有的怨毒瞬时涌上心间,只觉得辛苦异常,良久才吐出一句:“她们好恶毒!”

我撑着坐起身,取出屉中的鹅黄笺表,未曾提笔,胸中冤屈难耐,眼中的泪已晕湿了纸笺。我含泪亦含了悲愤将笺表写好封起,向浣碧道:“等下芳若来替我交给她,请她呈给皇上。”想一想,今非昨,玄凌也未必肯看吧。微微叹息一声,将当日他送与我的那枚同心结放在笺表上,“叮嘱芳若,务必要送到。”

浣碧知道要紧,郑重道:“奴婢晓得轻重。”


这样焦灼地等待着,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漫天,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有烈烈的疼,像是在焦渴时喝了过量的酒,爹娘兄嫂的安危生死,就在于玄凌肯否见我了。

轿辇在月上柳稍的时分候在了宫门外,李长亲自来了,恭谨道:“娘娘,皇上请您移步仪元殿。”

我怔了一怔,终于来了,于是道:“公公稍候,本宫更衣后就去。”

然而对镜的时候,自己也惊住了,脸颊瘦削得多,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的素绣长衣里,只叫人觉得生冷。到底是瘦了,惟独一双腿浮肿着,只余了憔悴,不见丝毫风情与美好。

心下荒凉,玄凌一直赞我美,见了这样的我,也是要厌弃的吧。淡扫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我握着半盒胭脂在手,亦是惘然,再美,在他眼中也只是旁人的影子罢了。罢了,罢了,何必强造一分娇艳出来,憔悴更适合在这样的情境下打动心肠吧。

于是披了见深紫的平纹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栉挽起头发,匆匆扶了槿汐的手乘轿去了。

仪元殿当真是久不来了,李长引了我进西室,轻声道:“安芬仪刚走,皇上一个人在里头等着娘娘呢。”

我敛衣,换了芳若扶我进去,方一进去她便退下了。玄凌背对着我,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听我进来,头也不回,我艰难地福了一福,道:“皇上金安。”

片刻难堪的静默,他回身扶了我一把,沉声道:“身子不便,就不用行礼了。”我谢过,他又问:“芳若说你有孕后一直多梦,如今睡得还安稳么?”

我娓娓问道:“皇上眼见臣妾夜里多梦难安么?”他愣一愣,我已道:“那么仅凭芳若一面之词,皇上就相信臣妾睡不安稳了,而并不问一问太医是否开安魂散给臣妾服用、臣妾梦见什么吗?”

他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我泰然自若,平缓道:“臣妾只想说,不可听人一面之词而作论断。”

他只是问:“你睡得安稳么?”

我无法,只得道:“起初几月的确难以安枕,如今稍稍好些了。”

他淡漠笑:“那么芳若所言不虚。”

我凄惶摇头,道:“皇上,芳若姑姑并无骗你的意思,但朝中臣子,权利倾轧,并非人人都能坦诚无私啊!”

他搀我坐下,缓和道:“你百般求见,也不问朕好不好,只说这些么?”

他好不好?我澹然举眸,自我禁足以来,再未曾见过他,这样乍然见了,只因为我的家族性命悬于他一人之手,这样尴尬而难堪的境地。我心里,哪里还想得到他好不好。如今看他,与从前一般,只是眼眸在多了一丝戾气,更觉阴冷。隔了这些日子,只觉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见面却依旧扯动了心肺。只晓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泪水潸潸而落。

他对着我的泪神色愈加温文,咳然叹了一声,“当日对纯元皇后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错了么。”

这一句话,生生挑起了我心底的伤痛和羞辱,少不得强行按捺,只道:“臣妾若说是无心,皇上信么?”

他的口气却生硬了,“错便是错,无心也好,有意也罢。”

我一怔,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泪却止了,含泪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臣妾的过错。”我低身跪下,“臣妾冒犯先皇后,罪孽深重,情愿一生禁足,羞见天颜。但请皇上能再审臣妾兄长一案,勿使一人含冤。”我凄然抬首,“皇上,也请念在瑞嫔已死的份上吧。”

他死死看着我,“你方才说一面之词不可尽信,管路的话朕未必全信,但佳仪是何人,难道不是你为你兄长安排下的吗?如今她亦反口。而你兄长的确与薛、洛二人交往密切,瑞嫔甚至为你禁足一事再三向朕求情。据朕所知她与你在宫只并无往来,若非受她父亲所托,何必要帮你!”

我不晓得瑞嫔为何要帮我,只是为了许久前和她在太液池的一番闲聊么?我实在语塞,而对佳仪,我实在有太多疑惑。

玄凌的话冷冷在耳边响起:“实在不算冤了你兄长!”

我力争:“即便如此,嫂嫂一介女流,致宁襁褓之中……”我哽咽道:“臣妾兄长本对社稷无功劳可言,外间之事诡谲莫辩,臣妾亦不可得知。但臣妾兄长对皇上的忠心,皇上也无半分顾念了么?!”

他的目光有些疑虑,落在一卷奏折之上,明灭不定:“清河王一向不太过问政事,也为你兄长进表上书劝谏朕……”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玄凌又疑心哥哥与清河往有所纠结了不成,他继续道:“甄远道夫妻年事已高,朕可从轻发落,可你兄长之过不是小罪可以轻饶。”他也有些不忍,“你嫂嫂和侄子朕今早就已放了,只是天命如何,朕也不得而知了。”

他这话说得蹊跷,我砰然心惊:“皇上为何这样说?!”

他叹息道:“你嫂嫂和侄子在狱中感染疟疾发热,安芬仪再四求情,甚至愿意让服侍自己的医官去为他们诊治,朕已派他去了。”

我的舌尖格格而颤,牢狱潮湿,但时至十月,怎会轻易有了疟疾,这可是要人性命的病啊!何况是安陵容身边的医官去诊治的,我先不放心了。我凄然叫道:“皇上!——”

他扶住我的肩,道:“有太医在,会尽力救治他们母子。”他顿一顿,“但你的兄长,结党为私,朕业已下旨,充军岭南。你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也算是朕姑念他一生辛苦了。”

岭南川北远隔南北,岭南多瘴气,川北多险峻,皆是穷山恶水之地,父亲一把年纪,怎么熬的住呢?我的心酸痛悲恨到无以复加,腹中有轻微的绞痛,似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而且玉姚和玉娆自幼娇惯,如何能受得这分颠沛流离的苦楚。

我悲苦难言,我舌底的怨恨再忍耐不住,仰头迫视着他:“皇上!到底真的是铁证如山还是皇上因为汝南王一事心底难解而耿耿于怀于他人?”

他怒了,语气严厉,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身边他方才立过的书架,一张绛红的薛涛笺自书堆上轻飘飘晃下,打在我脸上。我本跪着,随手欲拨开,然而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这一张纸笺上时,虽早已知晓,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

我直愣愣瞪着,那绯色如血的薛涛笺竟是要被我看得溢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宛宛!宛宛!竟然是这宛宛!错了,全错了,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寄予宛宛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恸,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梦中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术。……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淑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玄凌的笔迹向来是看得极熟了,写到最后,笔力渐次软弱无力,断断续续,有泪痕着洇其上,把墨迹化得一小团一小团如绽放的黑梅一般。可见他下笔时伤心哀痛到了何种地步。

除却巫山非云也,好一句除却巫山非云也。原来是她,竟是她,所有我的一切一切殊宠恩爱,原来全是为了她,为了一个“莞莞类卿”。魂牵梦萦,魂牵梦萦,玄凌梦里面一声声情意切切唤着的,全是她——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朱柔则。

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

双手无力一松,薛涛笺轻如若无物一般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到织金毯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然软绵绵委地坐下。窗外秋虫鸣噪不已,一树红枫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一色刺得我双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我胸中激荡难言,腹中因着这激荡愈加疼痛,仿佛我的孩子亦明白我这为娘的委屈,为我不平。

玄凌满怀怜惜拾起地上的薛涛笺,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我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口中道:“你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玄凌半是感慨:“其实能够有几分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么?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只觉得与他这一面,一副心肠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他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错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错了,这么些年的时光与情爱,皆是错付与眼前这个人了。

门“吱嘎”而开,翩然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见到我在,忙要退后。我几乎不记得了,这个书房,除了我,陵容亦是可以进出的。

她的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刹那对照出了我的伤心和憔悴,更叫人不忍卒睹。玄凌叫住她,道:“什么事?”

她娇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玄凌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催促了两次,她方怯怯道:“方才太医来回禀,甄少夫人与小公子疟疾病重,已经不得救了。”她的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惹人怜爱。

陵容说着就要来搀我,口中关切无比,道:“姐姐有身子的人,千万别伤心坏了。”

我情知没有那样简单,泪眼中望出来她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她趁着接近我的片刻,悄然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可救不活了呢!”

我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开一般。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张下来,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只瞧见自己猩红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喊,那么痛苦,搅乱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萌发着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我周遭,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待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的平坦的,我吓得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

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我喜极而泣。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乳母道:“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性子也很柔顺质朴。

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玄凌踏了进来。

我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么?”

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

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么?爱么?都已经不要紧了。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么?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性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后宫的波纭诡谲、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让她领略到。而我这个母亲,身将离开这耗尽了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做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娶吧。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宛宛?!”

灰心冷意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逸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宛宛!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发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发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日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惜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他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至沦落被人轻视了。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首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

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我与他,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色蒙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日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嬛嬛,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是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2)”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言毕,拂袖冉冉离去。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日后,我被废去所有封号和位份,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发修行。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首,“也请姐姐顾念往日情谊,为我照顾沈婕妤。”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首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首饰,皆留在了棠梨宫。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惟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碌碌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轻朦的细雨如冰凉的泪。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日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里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首:“姐姐善自保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日,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

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太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见。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映像。

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已在身后。此生,我终于走出了繁华鬼魅的后宫。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的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