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27

春风吹我罗裳开 (芝兰玉树的芝芝) 下

by 芝兰玉树的芝芝

  24 只羡鸳鸯不羡仙

  从徽州归来,沈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常。只是沈瑞风看着身边的人,父亲与月姨,沈瑞龙与苏想容,甚至是沈语月都在蜜运中,只有他还是王老五一人,于是时不时抱怨被众人排挤在外。
  这天走在从茶园回城的路上,经老赵不经意地提醒了一下,沈瑞风才发觉,他信守对李昭阳许下的诺言,已经近两个月没有再见到云霓了。虽然对云霓很有好感,但他还是顾及李昭阳的情绪,他们之间五年的交情,不是摆设的。
  不知道她过得怎样了?
  正思索着,便看到前方一个白衣女子,挎了一只竹篮,数着步子缓缓而行。除了李云霓,还有谁会走得这样慢条斯理?
  沈瑞风抚着下巴轻笑,不是他主动去找云霓,他们是在路上碰到的,这不算是食言吧?
  “云霓姑娘!”
  云霓回过头,原本平静的脸上多了一丝淡淡的悲伤和倦色,沈瑞风看到她发间簪着的白花,而她手中的竹篮,摆放的是一些香烛纸钱之类的物品。
  “发生什么事了?”沈瑞风吓了一跳。
  云霓淡然道:“娘去了。”
  山间添了一座新坟,云霓把香烛和纸钱点燃。虽然不是亲生,但相依为伴多年,恩情还是在的。
  “我说过要来看你的。”沈瑞风有些失态,才一个月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边。
  “没关系,都过去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世子有没有来看你?”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也去了,她孤身一人,将如何生活?
  “我会一个人生活得很好的。”
  “你不该流落在外面,世子该为你打算一下。”
  云霓看了沈瑞风一会,然后点了点头,“他一定是告诉你了,我不会进王府,我不属于哪里。”
  沈瑞风黯然,他早该猜到,云霓是知道自己身世的。
  云霓怅惋地说:“很小的时候,爹要离开了,他对我和娘说会回来从舅舅家接走我们。但是我们等啊等,直到娘郁郁而终,他都没有实践他的诺言。舅母讨厌我,娘去世之后,我几乎没有吃过饱饭,饿得狠了,就只能一个劲的哭……那时候,我天天对着苍天祈求,希望他能赐给我一个家,可以让我吃饱穿暖,即使娘不在了只有爹,也是好的。后来爹终于来了,我以为我要回家了,但结果……我有一个很有权势的爹,但他不属于我,我连在人前叫他一声也不可以,慢慢地我懂了,求不来的,不属于我的东西,即使去争去求也是没有用的……”
  “云霓——”
  云霓打断他,“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
  “你真的要去塞外?”
  “没想到你还记得。”云霓淡淡地一笑,“很傻,是吗?”
  沈瑞风看着云霓,她的目光致远,逐草而居的塞外,经年不绝的风沙,哪里有她渴求的属于她的真情。山间的风仿佛带着草原的气息,吹动她的裙摆,此际她纤足之下仿佛就是那片美丽的土地,日出东方,她从营帐中露出头来,窥探着帘外撒欢的牛羊,发上的流苏轻轻地摇晃;霞光染红天际的时候,马蹄踏过黄褐的草地,她风姿绰约地坐在马上归来……悦耳的笑声,伴着乳酪和马奶酒的香味,掠过茫茫的草原……
  沈瑞风脱口而出道:“我陪你去。”
  “你说什么?”
  云霓一直是淡淡的,但此际脸上深刻地、久久地停驻的却是惊讶的表情。
  沈瑞风坚定地重复,“我说,我陪你去。”
  既然已经遇见,他就不会放任她,投进别人的怀抱。
  沈瑞风约了李昭阳在春风得意楼见面,李昭阳兴致高昂,一见面就冲他发问。
  “风,你约我见面,是不是去草原的事,可以成行了?”
  他们包下了二楼的厢房,在这里可以眺望到窗外的大湖。水面风来,天高气爽,让人游兴大发。沈瑞风动筷替李昭阳布菜,李昭阳璨然一笑,满足地把他挟进碗里的菜全部吃下肚去。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了。”
  咽下喉咙里的食物,李昭阳默然地注视了沈瑞风半晌,然后才缓声说:“你若有事,我们迟一点去也行。”
  沈瑞风迎上他的眼睛,“我决定了陪云霓去塞外。”
  嘭!李昭阳霍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眼睛血红,他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咆哮:“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不会再见她的!我们在一起五年,但我还比不上你认识了几个月的女子!”
  “她是你的妹妹……”
  “我没有这样的妹妹,她娘抢走我爹属于我娘的那份感情,如今她又来抢走我最好的朋友。我娘的性情当年是怎样的温婉文静,如今又变成怎样?你知道我有多恨她们母女?!”
  “昭阳——”
  “如果你跟她去了,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李昭阳拂袖而去。
  满桌的狼藉,楼梯回响着李昭阳急促而没有停顿的脚步声。沈瑞风跌坐在椅子上,李昭阳的反应超乎他的想象,那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像是踏在他的心上一样。
  李昭阳在春风得意楼负气而去,沈瑞风事后去了两趟睿王府,门人都说世子不见客,他知道李昭阳在发脾气。两人从来没有这样冷战过,沈瑞风除了感到无可奈何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三次上门拜访,李昭阳的贴身侍卫终于把他领进了门。
  李昭阳正在院子里与侍卫对决,侍卫有所顾忌,他却像发了狂一样,狠狠地挑、刺、斩,攻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他与侍卫使的竟然都是真剑,沈瑞风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李昭阳是真的动气了,这么多天,他还在气头上。
  侍卫的剑从李昭阳的肩臂上划过,这一剑速度与力量都不够,李昭阳轻易就能躲避过去,但他却分了神,不躲不闪,侍卫的剑势收不住,利刃割破他的衣袖,皮肤渗出一缕血迹。
  沈瑞风大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继续挥剑。
  “世子饶命,我不是故意的——”
  侍卫吓得面无血色,连忙跪下请罪。李昭阳把手中的剑重重地掷在地上,“都下去吧!”
  侍卫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沈瑞风仍旧拉住李昭阳的衣袖不放,李昭阳恼怒地甩手,却甩不开他,他抬起头,迎视上沈瑞风坚定清澈的眼眸。
  “不要再生气了。”
  李昭阳瞪视沈瑞风良久,最终软了下来,放弃挣扎。
  沈瑞风亲自动手替他包扎伤口。李昭阳坐着不动,任他撩起他的衣袖,仔细地处理伤口。先用温水清洗,然后敷上药,最后用白布扎紧。沈瑞风埋头做着这一切,李昭阳突然按住了他的手。沈瑞风抬起头,李昭阳的眼睛乌黑晶亮,两人对视着,李昭阳哑声道:“我受不了了,我们和好吧!”
  沈瑞风回握住他的手,同时握住的还有那份从对方手心传递过来的、有异于平常的灼热,“好!”
  一场冷战烟消云散,但并不代表李昭阳接受了云霓,他不给沈瑞风任何机会,或顾左右而言他,或是直接打断,沈瑞风深谙他的脾气,他一旦固执起来,旁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与云霓约定见面的日期逼近,沈瑞风陷入两难的境地。他不愿意放弃与李昭阳之间五年深厚的友情,也不愿意放开那个让他心痛的女子,鱼与熊掌,真的不可兼得?
  回到沈府,经过月亮门的时候,沈瑞风看到苏想容拿着工具,在院子里修剪菊花。
  金灿灿的菊花开遍了庭院,她穿着湖水绿色的衣裙,俯身在花丛里,沈瑞风觉得眼前的情景就像是铺开的画卷一样。
  “大表哥!”苏想容看到他,直起身子打招呼。
  “想容!”沈瑞风走近她,“你今天没有去武馆?瑞龙呢?”
  苏想容笑了笑,“他带着小五去城西与长风镖局的何镖头谈合作去了,怕快要回来了。”
  “瑞龙现在与长风镖局有合作了?”沈瑞风惊讶地问。长风镖局的规模不少,一旦合作成功,武馆的学生艺成之后有了固定的去处,不但可以从中抽取佣金,对提升武馆的声誉也有极大的帮助。
  “以前我打理茶庄的时候,跟何镖头有过接触,觉得他是个比较讲信用的人,便让瑞龙去试一下,已经谈出了眉目,估计今天就能定下来。”
  沈瑞风赞叹道:“瑞龙有你相助,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大表哥又拿我开玩笑了。”苏想容羞赧的笑了一下,“大家都说我在帮他,其实瑞龙一直都很努力。他待人处事很真诚,认定了就会坚持到底,他这种性格,刚开始的时候可能会吃亏,但对于那些真正要合作的人来说,却是十分可贵,我帮他的并不多。”
  “真诚?”沈瑞风回味着她的话,“这也是你处事的原则?”
  苏想容点了点头。在外人眼中,她有经商的天分,但在她自己,却是勤奋努力再加上坚持原则的结果。
  在生意场上天赋异禀,褪尽繁华,却能在院中安静地修剪一枝菊花。能觅到这样的女子,沈瑞风真心替弟弟高兴。与苏想容说了一会儿话,沈瑞风离开的时候,正好碰到沈瑞龙兴冲冲地跑过来。
  “大哥,想容呢?”
  沈瑞风回身指了指院子。
  看到熟悉的身影,沈瑞龙绕过大哥直奔过去。
  “想容,我谈成了——”
  “别着急,慢慢说,都秋天了,看你还跑出一身汗。”
  沈瑞风透过月亮门看苏想容举起袖子,温柔地替沈瑞龙拭去额上的汗。两人站立在花丛中,满院的菊花,彩蝶翩跹,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只羡鸳鸯不羡仙。感染了他们的甜蜜幸福,沈瑞风含笑转身离去。

  25 是谁眷恋的温柔

  沈瑞风骑着马出城去见云霓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他决定把一切如实相告,云霓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会说服她耐心等待。沈瑞龙可以用真诚打动生意场上的合作人,他也一定可以打动李昭阳,让他接受他和云霓在一起的事实。
  秋意渐浓,山间的枫叶开始转红,纤细的身影伫立在村口,一袭素色的衣裙,风扯动裙裾飞扬,竟是云霓站在路边等他。
  “这里风大,为什么不在屋里等?”沈瑞风拉云霓上马,碰触到她冰凉的指尖,相信她已经在树下站了许久。
  云霓轻笑,“不想在屋里闷着,便出来走走。”
  她毕竟只有十七岁,一旦动了情,再多的淡定从容,在心仪的男子跟前,都瓦解作翩翩的少女情怀。
  前行了一段,云霓咬着唇轻笑,“都秋天了,不知道塞外的牧草是不是都枯黄了?”
  “对不起,云霓——”
  看着云霓满脸的期待,沈瑞风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不忍心见到她失望,但是李昭阳那里,又该如何作交待?
  云霓看着一脸愧意的沈瑞风,顿悟地停了下来,连她也恨自己的反应会如此机敏,“是世子,对不对?”
  “昭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意他的态度,希望你可以谅解。”
  “不要紧的,我原本就是要一个人去的。”云霓的脸色黯然了下来。
  沈瑞风握紧她的手,不给她闪躲的机会,“不要说负气的话,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让你孤身上路。”
  “如果我说不失望,那是骗你的,但你能坦白跟我说,我还是高兴的。”沉默了一会,连沈瑞风也以为她生气了的时候,云霓才缓缓地开口,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世子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从前他对我还算客气,但现在,他一定恨透了我——”
  “云霓——”
  “不用难过,我没有怪你,真的。”
  “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实现对你的承诺。”
  “算了,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做了一些茶点,你有没有兴趣品尝一下?”云霓刻意地转开话题。
  一旦把话题中止,旁人便无法再继续。沈瑞风在李昭阳哪里领教到这一点,没想到,马上又在云霓的身上体会到,这一对兄妹,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倔强。
  没有人做点心的手艺能胜得了他的姑姑沈语月,云霓也不例外,只是因为是她亲手做的,沈瑞风也就吃得特别有滋有味。他们坐在院子的石椅上,云霓盈盈笑语,沈瑞风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云霓随手掰了些点心的碎末喂笼子里的鸡。
  “这只,叫葱油饼?”沈瑞风讶然地看着云霓,她给每只鸡都取了名字,只是每一个都令人匪夷所思。
  云霓撅着嘴,“没有人规定只能叫小花小白的。”
  沈瑞风笑了起来。云霓淡薄没有机心,她能够体谅他的苦衷,他感到很欣慰。他有信心,到最后李昭阳一定会接受她的。
  云霓送他离开,沈瑞风一手牵马,一手拉着云霓的小手,缓缓而行。又酥又软的感觉充盈在胸怀中,他只想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到世间的尽头。
  “瑞风大哥,”最后分手的时刻,云霓柔柔地开口,“谢谢你,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拥有这样的幸福——”
  一丝痛楚钻进沈瑞风的心房,慢慢地荡漾开去,然后整颗心都疼了起来。
  李昭阳有高贵的身份,爹娘的溺爱,围绕他身边的是无数的荣宠,但是云霓什么也没有,她只能像一株无名的小草,晦暗地生活在角落里。而李昭阳,竟然连她仅可以拥有的一点微薄的温暖也要剥夺吗?
  温热的唇轻触她被风吹得清凉的脸颊,沈瑞风恋栈许久,才策马离开。
  马蹄扬起的尘灰渐远,云霓怅望良久,才缓缓地转身回去。
  一辆乌篷的马车停在了青砖灰瓦的小屋前,旁边守候着两名粗壮的中年仆妇。看到云霓,其中一名仆妇掀起了车帘,“主子要见你。”
  终于还是要来了,是吗?云霓整了整衣衫,平静地坐进了马车里。
  沈瑞风回到茶庄,意外地看到李昭阳。他坐在桌前,曲起指节敲击着桌沿,有些心不在焉,也有些百无聊赖,却是一副要一直等下去的模样。
  “你不是进宫了吗?”还以为他要耗上一整天的。
  “事情不多,处理完就回来了。”李昭阳淡淡地接口,“带了宫里的桂花糕给你。”
  黑漆描金的食盒中摆放着一碟精致的点心,馥郁光滑,的确是他最爱吃的御制点心。李昭阳每次进宫,都会想办法带回来给他,沈瑞风无言,头一次觉得愧对他这份心思。
  沈瑞风其实不饿,但还是当着他的面吃了起来。李昭阳坐在一旁看着他,眼神有些黯淡,却不开口。
  李昭阳没有问他的行踪,但他一定能猜到,他是去见李云霓了。
  清香嫩滑的桂花糕忽然变得难以下咽,沈瑞风觉得他与李昭阳之间,已经生出了一堵名为隔阂的墙。李昭阳一定是有什么隐瞒了他,他猜不透,两日后,他遍寻云霓的小屋,却找不到她人影的时候,他心里的不安全部都被唤醒。
  “沈公子,世子有客,现在不方便见您。”
  门人虽然极力阻拦,但沈瑞风还是往王府里硬闯,李昭阳正与辅国将军之子安庆在花厅品茗,见沈瑞风进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世子,沈公子他——”
  “下去吧。”李昭阳向门人挥了挥手。
  安庆识趣地告辞。
  “说。”李昭阳淡淡地开口,“你这么急着要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云霓在哪里?”
  “啪”,李昭阳把桌上的茶壶茶杯都扫到了地上,眼中闪过愤怒和委屈,“你一向注重礼数,不顾一切地强闯王府,原来只是为了质问我一个女子的下落?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会对自己的妹妹下毒手的人,对不对?”
  “对不起。”沈瑞风垂下了眼帘,心头掠过一丝愧疚,“云霓失踪了,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
  李昭阳冷冷地说:“她对你真的有哪么重要吗?”
  “云霓跟你不同,你拥有的,她都没有,你们都是一父所生,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她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身世,她也不想争些什么,她只想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真情,有一个人可以关心她,给她温暖,这么卑微的愿望,你也要阻止么?”
  李昭阳紧咬着下唇,毕竟是兄妹,他们的愿望都是如此相同,只是想得到一个人的真心眷顾。云霓比他幸运,她得到了,而他却可悲地成为阻碍她幸福的挡脚石。
  沈瑞风的话像是利刃一样,狠狠地穿透了李昭阳的心。
  “昭阳!”话一出口,沈瑞风便后悔了,李昭阳受伤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冤枉了他。他上前想握住李昭阳的手,却被他倔强地甩开,他忍耐地退开一步,“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的。”
  李昭阳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我是否该感激你的宽宏大量?”
  沈瑞风眼中掠过一丝悲怆,虽然极力修补,但他和李昭阳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裂痕阻隔在两人之间,沈瑞风颓然地转身离去,“对不起,我不该来的。”
  “风——”
  沈瑞风停下了脚步,苦笑道:“是我太贪心,不曾想过要放手,结果全部都失去了。”
  李昭阳咽下喉头的苦涩,停顿了许久,“我会找到她。”
  沈瑞风缓缓地转过身,他的心已经落到了谷底,却因为李昭阳的一句承诺,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的眸光越发清澈明亮。
  李昭阳别过了脸,眼中却是截然相反的晦涩与失落。
  喜乐声渐近。
  云霓一身红衣,木然地坐在梳妆台前,门外则是两名粗壮的仆妇寸步不离的守候。
  她一直知道睿王妃恨她,当初她随父亲归来,未踏进王府一步,睿王妃便把她拦下,交给奶娘带走。这么多年,她仍然记得她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地用厌恶的目光打量她的情形。如今奶娘一死,她马上就要嫁给一个连样子也没有见过的男人。
  这一切,为的是阻止她回王府吧?
  只是睿王妃可曾想过,她根本就不想踏进那个不属于她的地方半步?
  对于不公允的命运,她早已麻木。她不争不求,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但那个眉眼悠然的男子,偏偏点燃了她的希望。心痛蔓延,她眼中蓄满泪水,如果最后还是要失去,当初为何要让她遇上?
  若不是因为沈瑞风的承诺,她或许早已离开洛阳,不管结局如何,但起码她是自由的。她眷恋那份温柔,到头来却是身陷囹圄。
  “砰”,院门被踢开,门外的两名仆妇应声倒地,云霓呆呆地看着李昭阳的贴身侍卫冲进来,然后是李昭阳静默地跨进门来。
  睿王妃要算的是母亲的账,而这位哥哥,要跟她算的又是谁的账?

  26 如何说出我爱你

  云霓的小屋空空落落。
  桌椅都已经蒙上了灰,黯淡无光,当然也不会再有鸡群吵杂的声音,桃树的叶子已经枯黄,随风飘落,满地金黄。
  沈瑞风蹲下来,捡起一片树叶,捏在手心里。那双纤纤的素手,曾在这里把白里透红的桃子一只一只地摘下,桔子沾染了她身上淡雅的气息,散发着馨香……
  云霓下落不明,而他和李昭阳之间,已经生出隔阂。
  原来两边都不放手,到最后,全部都会失去。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李昭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沈瑞风回过头,看着英挺的身影在桔色的霞光中徐徐走近。
  “是你先招惹我的,眨着眼向我示意,然后我们一起出拳制住那个恶人。”李昭阳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当日又怎会料到,眼前这个眉眼悠然的男子,会盘桓在心间,久久不去?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则不会招惹上你。”沈瑞风站了起来,放远目光,他直到两个月之后才知道李昭阳的身份,而那时候,他们已经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有你把我视作至交,我此生无憾。”
  李昭阳黯然,沈瑞风的心依旧,但他却背弃了这份友情。嫉妒、争抢、霸占,是他让这份友情变得不再单纯。
  “三年前夜宿建江,我们遇上了劫匪,船上大火,当时你已经上了岸离开,为什么还要回过头救我?”
  那一次,沈瑞风奋不顾身地回过头救他,以身体护着他,虽然最后他们都侥幸在大火中逃出生天,但沈瑞风的背上,却留下了永不褪去的、大火烧伤的疤痕。
  “我们是以生死托付的好朋友。”沈瑞风目光灼灼,“如果再有一次,我还是会回头去救你。反之,我相信你也一样。”
  他舍身相救,只是因为把他视作好朋友。一再试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李昭阳一直压抑在心底里的说话终于脱口而出,“但你知不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友情?我只想你当我的情人?”
  沈瑞风似乎并不惊讶他的话,只是怅惘地揉碎了手中的枯叶,缓缓地开口,“那日我冲进王府要人之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对你的态度抱着怀疑,所以才会出言伤了你。你答应找云霓,我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李昭阳急急地说:“我已经找到云霓,但她走了。风,我从未想过放弃,你给我一次机会。”
  沈瑞风抬起了头看着他。
  李昭阳全身绷紧等着他开口,却见到他缓缓地摇头,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昭阳,我只能说抱歉。”
  云霓离开洛阳,租了一辆马车,一直往塞外而去。
  这是李昭阳的意愿,同时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说过不怪沈瑞风,到了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胸还不够宽广。他给了她希望,却又让她失望。幼时父亲说过会回来接她,十年之后才兑现了这一个诺言,然后她得到的与想象的背道而驰。她怕留下来,沈瑞风会再次让她失望,她已经无力再接受这样的打击。她决定离开,在陷入未深之时抽身而退,至少她的心还是完整的。
  坚持往塞外而去,只是为了偿还多年的夙愿,至于有没有人在哪里等她,已经不再重要。
  云霓走了一程又一程,渐渐进入了草原的腹地。这里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一望无际的草原,牛羊遍地,野草、乳酪散发着草原的馨香,天宇高旷,一树一景,都让人胸怀开阔。时令已经进入初冬,天气渐渐冷冽,早上走出营帐,已经能看到枯黄的草地上铺着一层晶莹的薄霜。
  长作羁留,也不是件坏事。
  这夜,她在牧民的营帐前,对着篝火,听美丽的草原女子唱起哀伤的长歌。
  “欢乐的日子过得短促而明亮,
  像是电光划过黑夜的天空,
  虽旋即又消失在漠漠长空,
  已照出快乐悲哀交织的爱恋……”
  这首长歌叙述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嘉绒部落的王子亚索,与平民女子尼玛倾心相爱,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无恶不作的魔王却让草原的宁静祥和蒙上了阴影,英勇的亚索带着族人对抗恶魔,善良美丽的尼玛在草原上矢志不渝地等待。最终,恶魔被消失了,草原又回复了往日的生机,但亚索却再也没有回来。尼玛痴痴地等,等白了头发,等老了容颜,最后化身成名为“眼泪”的大湖。
  忧伤的歌声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
  那一夜,云霓对着星空怅望了许久,用一生去等待一个人,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如果穷她一生,也不可能摆脱沈瑞风给她的感情,她的眼泪是否也可以装满一个湖泊?
  云霓忽然间很想看一看那个美丽的女子化身的泪湖。从她所在的地方,往西北一直前行,跋涉了三天,终于在这天黄昏的时候到达。
  波光粼粼的大湖,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岸边的水草已经枯黄,白色的苇絮漫天飞舞,水里倒照出雪山巍峨的影子。
  落日之下,一个修长优雅的身影伫立在霞光中,袍袖翻飞,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眉眼悠然。
  云霓惊讶得合不拢嘴。
  沈瑞风徐徐地说:“我原以为还要等许久,幸好你只让我等了一天。”
  他比云霓晚了好几天出发,一路上要打听一个方向感奇差,慢条斯理,动作温吞的单身女子,而且又是在通往塞外必经的路上,并不太难,所以他很快就追了上来。
  云霓离开营地向着西北的泪湖进发,她的马车刚离开,沈瑞风便骑着马赶到。他绕了捷径,快马加鞭,比她提前了一天抵达目的地。
  云霓抑制不住的真情流露,又哭又笑,“真的有一个人在这里等我,真的会有一个人在这里等我……”
  两人坐在湖边看着夕阳慢慢地沉下去,沈瑞风把云霓搂进怀里,用自己的披风把她裹起来。云霓娇小的身躯偎在他的怀中,仿佛已经空空落落了许久的心房又慢慢地充盈,那种又酥又软的感觉传遍全身。沈瑞风把脸贴在云霓的秀发上,紧紧地抱着她。
  “你穿得太单薄,我该告诉你,胡天八月即飞雪,这里的冬天会一直下雪,雪花像是碗盖一样飞来。如果孤身一人,你一定会感到很冷很冷——”
  云霓温热的眼泪落满了衣襟。
  “我怨过你,很怨很怨,怨你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又把它毁了。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如愿——”
  “对不起,我会用一生来弥补。”
  云霓带着泪光笑了。
  沈瑞风与云霓在塞外甜蜜相许,而洛阳的沈府,却一个人愤怒难平。
  “大哥太过分了!”
  沈瑞龙重重地一拍书房中的桌子,震得桌上的账册都抖到了地上。
  苏想容连忙拉住他,他再拍几下,只怕要买新的桌子了。
  “他明明答应打理茶庄的,凭什么又丢给你,自己跑到塞外去?”
  苏想容摇了摇他的手,柔声抚慰这头小暴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不一样做着这些事?”
  沈瑞龙抚着她柔滑的脸,“我是心痛你,不想让你太辛苦。”那时候,她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下来,好不容易长圆润了一点,又要被抓回去当苦役。
  “我知道你紧张我,但事情总要有人来做,对不对?大表哥找到共伴一生的人,我们应该替他高兴,他又不是一去不回,你就不要再发脾气了。”
  沈瑞龙把苏想容圈进怀中,“想容,我们成亲好不好?”
  苏想容红了脸,“表舅说过,要等大表哥先成了亲,我们才可以成亲的。”
  “哼,大哥能把云霓追回来还好,否则——”沈瑞龙贴着她的面颊偷香,话题一转,“我们现在开始筹备,不是正好吗?”
  “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沈瑞龙的唇瓣游走到她的耳畔,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不禁心醉神驰,热血贲张,“我好想要你。”
  “沈瑞龙!”
  “我现在就跟爹说去。”
  “不许去!回来——”
  “啊,我的耳朵快被拧断了,放手!放手……”
  两人在书房里打闹,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咳咳了几声,然后沈言山负着手跨进门来。沈瑞龙脸皮厚得像铜墙铁壁,当然不会有什么,只是苏想容,羞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钻进去。
  沈言山其实也不想打断儿子的好事,只是被当作透明晾在门外太久,他不得不出声。
  “你们两个,一个该去茶庄,一个该去武馆,别把正事都丢在一边了。”
  沈言山吩咐完要吩咐的事情,识趣地离开书房。苏想容随着他走出门,却被沈瑞龙一把拉住,在她唇上偷亲了几下才放她离开。

  27 一团混乱的浆糊(上)

  沈语月带着丫头染柳出门,坐上马车,染柳问:“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锦绣绸庄。”
  染柳睁大了眼,“小姐要买绸缎?府里不是有专门的裁缝么?”
  “废话少说,我买了送人不成?”
  进了全城最大的锦绣绸庄,沈语月一边挑绸缎,一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特意挑选时家的绸缎庄进来,会碰上时人杰吗?他说过要上门求亲,但已经一两个月了,他一点动静也没有,同时因为沈瑞龙和苏想容闹出了兄妹的误会,她跟他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
  她的心里像是吊桶一样七上八下,时人杰到最后会不会像石维一样,教她失望?
  “哎呀,这不是沈家的二小姐吗?”
  这样的声音和语调,沈语月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想见的人没有见到,不想见到的人却出现了。
  她别过头,完全不想搭理明显是想找茬的冯采香。
  “二小姐看中的绸缎,我都可以给折头的哦,我跟大表哥日后成亲,就是这间绸缎庄的女主人,这点主意还是可以拿的。不像二小姐,未婚夫出了家,连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真是可怜。”
  沈语月猛然回过头,瞪了得意洋洋的冯采香一眼,拼命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着下唇,扭头往外走。
  出门时撞在了一个白衣人的身上。
  “你没事吧?”
  对方扶住了她,手心温暖,声线柔和。然后是带着惊讶的声音响起,“语月?”
  他这个时候才出现,是不是太迟了?狼狈的样子不愿意让时人杰看了去,沈语月头也不抬,匆匆地步出锦绣绸庄。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追出去,只怕不利沈语月的流言又起。时人杰站在原地,看着纤丽的人影去远,手背上残留着温热的液体,把肌肤都灼痛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表哥!”冯采香甜笑着腻了过来。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吗?”时人杰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一下身体,避开她的接触。
  冯采香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没事,能有什么事?”
  时人杰把目光转向了柜台后的掌柜。
  掌柜刚要开口,站在时人杰身后的冯采香已经拿警告的眼光瞪着他,他要说的话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时人杰不是笨人,不明白就有鬼了。
  冯采香心情大好地挑了一匹绸缎,“表哥,这匹布你让人送到家里去,我做了衣裳穿给你看好不好?”
  时人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还没有答我,发生什么事了?”
  从未见过俊美斯文的表哥发这么大的火,冯采香吓了一跳,但随即反弹,“我是你的表妹!我又不会白拿绸庄里的布料,你这么凶干什么?”
  不但跋扈而且毫无悔意,时人杰冷冷地收回目光,“时家的锦绣绸庄不欢迎你再踏进半步!”转头吩咐柜台后的掌柜,“这匹布给我烧了。”
  冯采香哇一声哭了。
  沈瑞龙从武馆回到沈府,苏想容还没有回来,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便往沈语月的小厨房里探头,“姑姑,有吃的没有?”
  “没有!”沈语月手执菜刀,狠狠地剁在砧板上。
  沈瑞龙吓了一跳,看来他姑姑的狂症又发作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快点躲开,避免火头烧到他身上。走出几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冲小厨房里的沈语月道:“我今天见到地灵,他说他大哥生病了。”
  蹭。沈语月手中的菜刀嵌入砧板,微颤几下。
  “他怎会生病了?”
  把沈瑞龙叫回来,沈语月揭开锅盖,从小蒸笼里捧出一碟热气腾腾的水晶饺。沈瑞龙手快脚快地接了过去,也不顾得烫,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水晶饺皮薄多汁,轻轻咬下去,鲜美热烫的肉汁占据了口舌全部的感觉。他一边享受美味,一边感叹,“好吃,姑姑的手艺真是天下无双。”
  沈语月瞪着他说:“你就知道吃,我问你的问题还没答我!”
  沈瑞龙咽下一只水晶饺,“你不肯见他,时大哥相思成病,就这么简单喽。”
  “见了又如何?”沈语月的神色有一丝黯然。
  冯采香大言不惭要成为时家的女主人,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时人杰没有给过她希望,她怎会如此?冯采香虽然性情不好,但出身富户,又是时人杰的表妹,自小青梅竹马,怎样说来,都比她这个订过亲未婚夫却又出了家的女子要好吧?
  美味的水晶饺还没有吃完,沈瑞龙就见到侍候苏想容的丫头簪黄十万火急地奔了过来。
  “二少爷,表姑娘在茶庄里突然晕倒,刘管事派人把她送了回来,你快去看看她——”
  苏想容已经不是第一次无缘无故地晕倒,沈瑞龙脸色大变,丢下手中的碟子,往她的房间火速地奔去。
  “怎么会这样?”
  沈瑞龙揪着大夫胸前的衣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大夫诊断出苏想容屡次晕倒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脑疾。她才十七岁,一直以来都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大夫被他怒目瞪着,有些胆怯地说:“她应该是幼年落下的旧患,淤血积在颅内散不去,若再不想办法医治,只怕会危及性命。”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误诊,你再去看一遍。”
  “呃,沈二少爷——”
  被沈瑞龙推搡到苏想容的床前,大夫左右为难。
  “瑞龙!”
  见苏想容悠悠醒转,并且开口说话,沈瑞龙连忙把大夫放开,在她床前俯下了身。
  苏想容虚弱地说:“我小的时候,有一回从秋千架上摔了下来,当时只说是摔得很重,病了一两个月才好,也许就是那时候留下了旧患。”
  听到苏想容这样说,大夫松了一口气,跟随着簪黄到外面开药方去了。
  沈瑞龙看着苏想容苍白如纸的脸色,一下子就红了眼。
  苏想容勉力地笑了笑,“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我会那样怕青蛙。原因就是那一次摔下来,我把一只青蛙压成了肉饼。所以从那以后,我一见到青蛙就害怕,害怕它们会来找我报仇。我胆子很小是不是?”
  虽然她故意岔开话题分散沈瑞龙的注意力,但沈瑞龙还是陷在她的病情中无法自拔。她父母早丧,自小就是孤儿,但她始终很坚强很努力地生活,上天是何其不公平,竟然还要夺去她年轻的生命。
  苏想容举起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俊朗的五官,“瑞龙,你是男子汉,哭起来好难看。”
  沈瑞龙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想容,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这样,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治好你的病。”
  “嗯,你说的话我总是相信。”苏想容眼中闪动着晶莹的亮光,轻轻地点头。

  28 一团混乱的浆糊(下)

  接着下来的日子,沈家一片混乱。
  “一品茗”茶庄的仓库遭到官府查封,理由是提供的官茶品质有问题。一下子各地的要货都发不出去,茶庄的管事刘文昌焦头烂额,沈言山托朋友走关系,还是没有办法打通主管此事的睿王府。
  这样下去,茶庄一定会被拖垮。
  而苏想容越来越长时间的陷进昏迷中,沈瑞龙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前,迅速憔悴。
  这日,染柳前来告知有客到访。大哥沈言山在外面奔走,沈瑞龙又在房里陪着苏想容,沈语月作为唯一能主持的主子,只好赶到前厅去会客。
  进了前厅,才发现来访的是时家兄弟。
  时人杰一见沈语月,立即就迎了上来。
  “语月!”
  沈语月错愕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来?”
  “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我来是看看有些什么可以帮忙的?”
  沈语月无奈地摇头,人世无常,只是一下子之间,往日的平静幸福便像幻梦一样破灭。而她看着早出晚归的大哥,还有满怀伤痛的沈瑞龙,什么忙都帮不上。
  时地灵到房里去看望沈瑞龙和苏想容,留下时人杰和沈语月在前厅独处。沈语月垂下头,盯着自己的绣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原本已经对时人杰灰心,但他一听到沈家出事,便关切地赶过来。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
  时人杰幽幽地问:“语月,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肯见我?”
  沈语月抬起头,时人杰明显清减了,此前沈瑞龙说过他病了一场。她忍不住伸手去抚他的脸,“听说你生病了,都好了么?”
  时人杰握住她的手,“语月,我知道那天采香表妹对你说了些不应该说的话,让你有所误会,但我却找不到机会跟你解释。她的确很想成为嫁入时家,但你要相信我对你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
  沈语月喃喃地说:“真的不会改变吗?想容,还有茶庄,一下子就变成那样,我还能相信其他的吗?”
  “语月,你千万不能泄气,你是瑞龙和想容的长辈,你要拿出勇气来,支持他们渡过这个难关。”
  他的眼光中传递过来坚定的信念,沈语月连日来的积怨失望都被瓦解。她吸了吸鼻子说:“嗯,我不会放弃的。”
  送走时家兄弟,沈语月精心煮好了一锅粥,端进苏想容的房间。苏想容病得很重,除了流质的食物,几乎吃不进去任何东西。
  经过长廊的时候,她碰到月姨迎面走来。
  “嫂嫂!”
  月姨看了看她端着的托盘,明了地问:“是给想容准备的?”
  沈语月点了点头,“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能做的也只是这点小事了。”
  “想容自小的就没父没母疼爱,但在沈家,有大家对她这样好,她也不该有什么遗撼了。”月姨红着眼眶,哑声道:“你见到瑞龙,好好的劝他一下,他对想容一片痴心,我怕万一想容不测,他不知会如何——”
  连大夫也对苏想容的病束手无策,沈语月一时间也很感伤。
  踏进苏想容的房门,沈语月看到沈瑞龙正用力地摇晃床上晕睡的苏想容,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托盘,上前拉住了他。
  “瑞龙,你干什么?你会弄伤她的。”
  沈瑞龙整个人一下子崩溃。
  “她一直这样昏睡,半天都没有醒过来,若她真的以后都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沈瑞龙伏在她肩上痛哭,沈语月搂住他的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冷冷清清的午后,李昭阳在春风得意楼之内,独占一间厢房喝闷酒。以往他和沈瑞风都很喜欢坐在这个房间,对着窗外的大湖,把酒谈心,意气风发。只是现在,剩下的唯有他了。
  “李昭阳!”
  厢房的门被踢开,沈瑞龙满脸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
  相似的五官长相,让李昭阳有一瞬间把他误认作沈瑞风,但很快他就看清楚过来,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失望。
  他冷冷地拉下了脸。
  “这是你对睿王府的世子该有的态度吗?”
  沈瑞龙握紧了拳头瞪着他,“我大哥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他不过离开了一段时间,你就派人封了一品茗的仓库?”
  “瑞龙!”紧跟其后进来的时地灵拉了拉他的衣袖。
  沈言山托关系奔走,终于了解了一件事,封存一品茗的仓库,是睿王世子亲自下的命令,除非他松口,否则谁都不可以解封。沈瑞龙一听,立即无法按捺,赶到春风得意楼来找李昭阳责问。时地灵在门外碰到他,拉都拉不住,只好也跟了进来。
  李昭阳抬起头看着他,“让你大哥来见我。”
  沈瑞龙愤怒地叫道:“你明知道我大哥去了塞外找云霓,你要他现在怎样来见你?”
  李昭阳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如果他认为可以一走了之,一世逃避,那么沈家茶庄的仓库也永无解封的一日。”
  沈瑞龙恍然大悟,“你是存心的?”
  李昭阳转过了脸,选择默认。
  沈瑞龙的身形一动,向他扑去,时地灵连忙阻拦,结果被他一肘撞开。他一头碰在桌沿上,眼冒金星,有人伸手扶住了他,却是李昭阳。
  “他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沈瑞龙只是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并非有心伤害时地灵,他紧张地追问:“地灵,你怎样?”
  时地灵摇了摇头。
  李昭阳见他没事才放开了手,却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占有他,看着他幸福,自己也会幸福的。”
  他错愕了一下,时地灵已经从他身边离开,拉着沈瑞龙走远。
  李昭阳跌坐回位置上。
  看着他幸福,自己也会幸福。时地灵这样对他说。这是他心底里的话吧,他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抉择,但最终选择了放弃?
  沈瑞风千里迢迢的追着云霓去塞外,已经把他的选择明显地告诉了他。而他,还要坚持不放弃吗?

  30 花好月圆良辰天(尾声)

  “你要向沈家的二小姐求亲?不可以。”
  时夫人端坐厅堂,语气严肃地反对。时人杰皱起了眉,看着一旁的父亲,“爹,我喜欢语月,心意已决,若你和娘亲不能成全,孩儿只能不孝——”
  时敬州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时夫人已经抢先开了口。
  “人杰,若在往日,你态度坚决,为娘怎样也会考虑允了你。但是现在沈家得罪了睿王府,在这天子脚下,睿王府要把我们锦绣绸庄也赶上绝路,还不是轻移易举的事情?这时候向沈家提亲,是不智啊!况且你那般明显地当着舅舅的脸拒绝了采香,日后一旦出事,连个帮我们的人也没有!”
  时人杰缓缓地摇头,“娘,患难见真情,当年锦绣绸庄出现经营不善,几乎倒闭,你有想过离开爹吗?舅舅曾经帮过我们一次,但不能一辈子都照应着,我们要靠的是自己,而不是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夫人,”时敬州终于开口,“儿子长大了,他懂得分寸,我们就随他去吧。”
  时夫人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与丈夫一样可以替家里遮风挡雨。她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缓缓地点头。
  
  沈瑞风带着云霓从塞外归来,回到沈府,一进门便被沈瑞龙吓了一跳。
  “大哥!”
  沈瑞龙扑过来,还未说话就先哽咽住了。他的头发凌乱,衣服皱巴巴,眼里布满了红丝,一点也不像平日的倜傥俊朗。
  “怎么回事?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沈瑞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追问。结果听沈瑞龙把事情的经过一一道完,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而一旁的云霓,更是脸有愧色。
  “云霓,这些你不必在意的。”
  剩下两人独处的时候,沈瑞风柔声安慰云霓。云霓回应他淡淡的一笑,“眼下我留在沈家,只会让你为难,你还是让我回小屋吧,你有空能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
  沈瑞风叹息道:“云霓,你不了解我的家人,他们都很明白事理,整件事是我的选择,他们不会把责任加诸你身上。我不能让你回小屋,你孤身一人住在城外,万一睿王妃又来把你绑走,逼你嫁给陌生的男人怎么办?离开沈家这样的说话,你以后都不要再说。”
  “我答应你。”云霓靠进他怀中,喃喃地说:“如果以前我对你的心意还有什么怀疑,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我想离开,只是不要你为难。”
  “我会解决好这件事的。”
  沈瑞风安抚好云霓,出门去见李昭阳。
  他们约好了在春风得意楼见面。
  水面风来,已经是深秋,放眼看去,漫山的黄叶飘零。李昭阳不说话,只是看着沈瑞风。去了一趟塞外归来,他的眉眼越发悠然,掩饰不住的幸福之意,而他面目晦涩,恰恰相反。
  他提起酒壶,替沈瑞风把酒杯注满。
  沈瑞风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那一年我们游历到江南,烟雨泛舟洞庭湖,然后登上君山品尝春茗,你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第二年的秋天,在泰山的封禅台下,你又说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帝位,也不能换走我这个朋友。你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
  "鲜衣怒马,长铗短歌,与你一同游历天下的日子,是我一生最宝贵的回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我这般幸运。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不是因为你是睿王府世子,不是因为其它的什么原因,是因为你是李昭阳,那个与我一起哭过笑过闹过的李昭阳。
  "你对我是特别的,而我何尝不是如此?我为云霓做的,也一样可以为你而做。但无论给我多少种选择,我都只会与你做最好的朋友。我会爱上一个女子,不是云霓,也会是其他人。但我却知道,锦绣年华一去不返,而这样的你也只有一个,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激情豪迈的岁月,让我知道自己真正活过存在过,值得一生骄傲。在这个世上,只有你可以给予我这些,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所以——”
  他反手握住李昭阳,“这样珍贵的友情,你真的愿意让别的东西来把它换走吗?”
  这份感情,沈瑞风终是明了,一直以来,并不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李昭阳的眼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十指紧扣,没有一丝空隙,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相握。他抬起头,从沈瑞风的眼里看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苏想容仍旧在熟睡中。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这样晕睡是常有的事情。沈瑞龙已经不再想去摇醒她,只是每日守在她的床前,痴痴地看着她。
  他想起了很多,想到苏想容十岁那年初到沈家,他在阳光下,满脸晶莹的汗水对她微笑。想到雨中偶遇对她令目相看,从而情动一发不可收拾,还有许多许多……他握着苏想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哑声道:“想容,你醒不过来也不要紧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去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的眼中水雾凝结,却带着一丝绝然的坚决。
  “瑞龙,你这些痴心的话,就留待想容醒过来之后,亲口对她说吧。”
  沈瑞龙回过头,看到沈瑞风与李昭阳并肩走进房间,身后还跟着宫里的御医。他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大哥,你们和好了?”
  沈瑞风微笑着点了点头。
  沈瑞龙激动得几乎蹦了起来。
  “如果你以后见了我,还是上次那种态度,小心我叫你好看!”李昭阳向他晃了一拳,原以为他会避开的,但陷在悲喜交加中的小暴龙完全不知闪避,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肩胛上。
  “早晚我会被你传染成傻子!”沈瑞龙毫不介怀地向着他笑,李昭阳低声骂了一句,想到自己在情丝羁绊下也曾做过不少愚笨的事情,自嘲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鼓乐鞭炮之声渐近,迎亲的队伍来了,沈家的一众亲友都聚在前厅观礼。
  沈瑞龙换了衣服出来。看到苏想容正被丫环仆妇围着,吱吱喳喳地请示个不停。在李昭阳带来的御医的精心治疗下,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复原,虽然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行走已无大碍。他拉下脸走了过去。
  “你们一个两个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想容的身体刚好,你们不许拿这些琐碎的事情来烦她。通通下去,有事就去问我娘去!”
  月姨对于新任沈家女主人这个位置明显还不适应,用眼神向苏想容发出求助的信息。
  苏想容拉住要赶人的沈瑞龙,柔声说:“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不会累着的,今天是表姑出嫁的大喜日子,我应该帮忙的是不是?”
  但沈瑞龙完全不理会她的解释,拉着她的手便离开。临走前冲月姨挤眉弄眼道:“娘,你有处理不过来的事情,就去找我爹帮忙好了,以前一直是想容分担家里的事情,他也闲得够久的了。”
  这样也可以?月姨目瞪口呆。
  幸好一旁的云霓替她解围,“月姨,有些事情,其实我也可以帮忙的。”
  时人杰一身红袍,在府门前下马,向沈家的亲友作揖行礼。
  花轿抬进了大门,停在前厅。大妗手持铜镜向轿中来回地照,行“照轿”的习俗,然后捧着装有五谷杂粮的托盘,到处撒播,并把最后一把撒在花轿当中。头盖红巾的沈语月被兄长沈言山抱上了花轿。染柳和簪黄忙着给轿夫发吉利钱,然后随着一声响亮的“起轿”,花轿出门,时人杰骑马开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奏着乐,鱼贯而出。
  沈语月就这样出嫁了。
  看着花轿远去,沈瑞风在云霓的耳边低声说:“礼节你都要记好哦,下次轮到你了。”
  云霓登时满脸涨得通红。
  隔着人群把兄长的小动作都看进眼里,沈瑞龙用手肘撞了撞苏想容,“大哥在打小主意,我回头跟爹说,我们要跟大哥同一天成亲,好不好?”
  苏想容瞪他一眼,脸上也飞起了红霞。
  
  大哥时人杰成亲,时地灵鞍前马后作跑腿。
  他与沈家一众认识的人告别,跟随着迎亲的队伍往外走去。沈府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他一不小心就撞进了某人的怀中。
  “这是我第二次扶住你了,应该怎样谢我?”
  某人脸露微笑地跟他说话,浑然不记得上一次的尴尬。他的眼睛乌黑明亮,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的一样。时地灵被他看得低下了头。
  “明日申时,春风得意楼,我等你来做东。”
  时地灵猛然抬起头。
  一身华服,眉宇间流露出高贵清华之气的睿王府世子李昭阳向他挑起了浓秀的眉毛……
  
番外一:师傅讲经

  沈瑞龙师从少林,他的师傅释信大师是得道高僧。
  话说当日在少林寺一年一度的武术大会上,沈瑞龙上台挑战,把一干师叔辈捉弄个够本,下了台才想起苏想容为他准备的礼物还没有送到师傅手上,于是提着礼盒就去找释信。
  原本以为武术大会还未结束,身为少林寺管理高层的师傅正忙着呢,他把礼物放下就可以回去了,结果在禅房外,小沙弥告诉他,大师就在房内休息。
  沈瑞龙上前拍门:“师傅,徒儿来看你啦!”
  “进来吧!”门内传来老僧沉稳的声音。
  沈瑞龙进门,发现释信正盘着腿坐在榻上喝茶,便嘻嘻一笑道:“师傅挺会忙里偷闲的嘛!”
  看到他手中的礼盒,释信眼前一亮,“好徒儿,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孝敬为师?”
  释信最初收沈瑞龙收徒,只是碍于他是洛阳富商的儿子,不好推辞。每次路过洛阳的时候,他都会在沈府稍作逗留,指点一下这个俗家弟子的武功。虽然面授武功的时间不多,但沈瑞龙总会带给他惊喜。
  他对学武非常用心,而且极有天赋,释信对他是越来越喜欢,两师徒相处得就像同龄人一样。
  沈瑞龙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表妹给你准备的礼物啦。”
  “你不介意我现在就打开吧?”释信笑眯眯地问。
  “好。”沈瑞龙把礼盒推给释信。
  释信快手快脚地解开缎带,看到味香斋出品的点心,眼中放出亮光,“果真有!”
  二话不说,他用手指拈了糕点便放进嘴里,一边吃还一边赞叹。
  沈瑞龙妒忌地说:“为什么我表妹准备的礼物,每次都正合师傅的心意呢?”
  “你要不要也吃点?别一口咽下,要慢慢的品尝。”释信把盒子推到一脸不满意的徒弟的面前。
  不过是点心罢了,沈瑞龙平日也经常吃,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他送了一块进嘴里,仔细尝了一下,觉得不甜不腻,入口即化,很是好吃。糕点似乎是用葛粉做的,里面有淡淡的草药的香味。
  “奇怪,我平时怎么不觉得这东西有这么好吃?”
  “牛吃牡丹的时候,也不会觉得牡丹好吃。后来别人告诉它,它才知道自己吃的是好东西。”
  “师傅,你拐着弯子骂我是牛?!”沈瑞龙叫起来。
  释信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然后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六祖惠能的故事?在一次讲经法会上,有风吹幡动。一名僧人说是风动,而另一名僧人则坚持是幡动,为此争论不休。结果六祖出来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世间万物,千变万化,用不同的心境对待,所得的结果也不一样。瑞龙,你要学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事物的本源。”
  “师傅,你不要动不动就说这样高深的话好不好?弄得我一愣一愣的。”
  “你这小子不是笨,是不肯花心思。除了练武,恐怕是什么也不会放在心上。凡事用心去领悟,才得看到更多,得到更多!”
  看到沈瑞龙又伸手去取盒子里的糕点,这已经是第三块了,释信拍掉他的手,“给师傅留着点!”
  不同的心境,结果也不一样。
  原来是这样啊。
  沈瑞龙缩回手,朝师傅做了个鬼脸。
  和师傅东拉西扯了半天,沈瑞龙才告别释信走出禅房,路过大雄宝殿的时候,他想了一下,脚尖一转,走入大殿内求了一道平安符。
  这道与他的情路密切相关的平安符,经历了重重波折,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地送到了他想送的人手上。

  番外二:才女养成

  徽州人善经营,天下知名,苏想容自小便在浓厚的生意人环境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据说她周岁“抓周”的时候,已经懂得一手稳握毛笔一手稳抓算盘,然后冲周围的人嫣然一笑。
  苏家在徽州也是富户,经营着酒坊生意。因为所处的是民风开放的太平盛世,所以也不太讲究小姐要韬光养晦,三步不出闺门。苏想容小时候长得珠圆玉润,嫩嫩的、软乎乎的,人见人爱。苏老爷把她当成珍宝,喜欢带着在外面四处炫耀。苏想容自小便跟在老爹身边,出入商圈,冷眼旁观了许多做生意的套路,五岁便懂得以物换物做交易。
  譬如她想要毛笔纸砚,她会采了一大捧随处盛开的鲜花,送给罗家的小瑛姑娘,小瑛心中欢喜,便把自己绣的手绢送给她作为回礼。她拿着手绢去跟邻家家里做糖葫芦的三儿交换,三儿喜欢小瑛,自然是给了她一大堆糖葫芦作为回报。得到糖葫芦,她不是留给自己吃,她把糖葫芦全给了集雅轩的小少爷,跟他交换墨砚和一整套的毛笔。
  久而久之,苏老爷便发现,小小年纪的苏想容,不费分毫,就能有办法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此外,苏想容还懂算数,有些苏老爷要用算盘盘算的账目,她在一旁,只用心算,一会就能算出来,而且答案是对的。有见于此,苏老爷干脆请了先生,教她《九章算术》和四书五经。苏想容学得很快,一两年的功夫,便连账房先生也给比了下去。
  长到十岁,苏想容已经是邻里坊间传颂的“女神童”。但上天对于“天才”都是不吝惜磨练的机会的。苏想容十岁那年,疼爱她的父亲染上急病去世,而母亲悲伤过度,不久也撒手人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纵然天姿过人,也不过是个孩子,无亲无故,守着庞大的家业,一下子无所适从。幸好母亲临终托孤,让远在洛阳的远房姑母代为抚养幼女,于是她从徽州苏家来到洛阳沈家,成为了沈家的一份子。
  随着年纪增长,苏想容过人的才能显山露水,渐渐的,沈言山把家中的杂事和茶庄的经营都交给了她。她没有让人失望,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沈言山除了对死去的苏老爷感激涕零之外,还时时感叹,为什么别人能生个分担解忧的女儿,而他只会生出只会添乱不会帮忙的臭小子?
  为此他郁闷了许久。
  直到续娶月姨之后,他终于见到了吐气扬眉的希望。
  月姨怀孕的消息在沈府里传开,各人自是反应各不相同。
  沈瑞风对于即将要到来的弟弟或是妹妹处之泰然。
  沈瑞龙却很犯愁,忧虑地对苏想容说:“姑姑的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动不动就用长辈的身份来压我,我小时候就受够她的气了。月姨这会儿生下宝宝,将来我们的宝宝也会跟我遭受一样的命运。我可不可以不要弟弟或是妹妹?”
  苏想容哭笑不得。
  而作为即将第三次当爹的沈言山来说,心情是既激动又期待。
  距离孩子出生还有好几个月,他便已经想好了名字。
  “一定要叫瑞凤!”
  月姨奇道:“怎么是女孩儿的名字,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儿呢?”
  “不可能的。”沈言山信心满满地说:“上天要给我一个跟想容一样能干的女儿。”
  月姨终于明白,原来证实苏想容不是他的女儿,是她的夫君的一大遗憾呢!

  番外三:牡丹姚黄

  还是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沈瑞龙带着苏想容在沈府里放完风筝,缠着要她陪他去城南的长乐酒楼斗蟋蟀。
  “你应该去茶庄,而不是长乐酒楼!”苏想容提醒他。
  “我已经向爹请过假了,他说只要是陪你出去,多请几天也没问题。”沈瑞龙跟父亲说要和苏想容一起出去,沈言山以为是洽谈生意,便满口答应。
  “啊!”他竟然编造出这样的理由?苏想容张大了嘴。
  “接住!”沈瑞龙往她嘴里塞了一个东西。然后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在她的后背上拍了一下。
  她咽了一口口水,本能反应地把沈瑞龙塞进她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想吐都吐不出来。
  “是什么?”
  “毛毛虫,味道怎样?”
  “哇……”苏想容把头扭到一边干呕。
  “骗你啦,是树上结的果子,我刚才在院子里摘的,你不觉得酸酸甜甜很好吃吗?”
  “沈瑞龙,你总是捉弄我,我不跟你玩了!”苏想容一跺脚,掉头就往回走。
  “不要嘛!”沈瑞龙拉住她。
  “你才不要动手动脚——”
  “陪我去长乐酒楼!”
  “做梦!”
  沈瑞龙凑近她,“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在这里亲你,让所有的人都看见。”
  苏想容连忙推开他,“你好卑鄙!”
  “不要生气,我们走吧!”
  苏想容被迫无奈地跟着他出门,但脸上还是被偷袭了。
  “瑞龙,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城南的长乐酒楼,有人走过来打招呼,沈瑞龙回头看去,原来是“牡丹阁”的少主。沈语月口中称沈瑞龙来往的都是“狐朋狗友”,郭华龙就是其中之一。
  郭华龙打量着他身边的苏想容问:“这位姑娘是?”
  “我表妹,苏想容。”郭华龙的眼光在苏想容身上流连,像研究什么宝贝一样,沈瑞龙恨不得一掌把他拍飞。
  “哦,你就是沈家那位大名鼎鼎的表姑娘?”也不等沈瑞龙介绍,郭华龙便坐了下来,并且自报家门,“我叫郭华龙,是沈老二的朋友。”
  “原来是‘牡丹阁’的郭公子。洛阳牡丹甲天下,又以郭家的为首,想容久闻郭公子的大名了。”
  “你知道我?你也喜欢牡丹?”被人记得是件开心的事,尤其是苏想容这样出众的人物,郭华龙笑得像捡到金子似的。
  “听说想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今天让你华龙大哥也见识一下怎样?”
  郭华龙明显对苏想容很有好感,不但直呼其闺名,还自来熟的称起大哥来了,惹得沈瑞龙在一旁直翻白眼。
  苏想容淡淡一笑,“不过是记性好一点罢了,当众献丑就不必了。”
  郭华龙哪里肯罢休?他想了一想便说:“我家里有几盆姚黄,品种也算稀罕,如果想容马上能背出十首提到姚黄的诗词,我便送你一盆。”
  “牡丹阁”的姚黄,千金难求,他开出这样的条件,明摆着是诱惑。但是唐诗宋词,岂止过万首,苏想容的记性虽然好,但一下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浩瀚的海洋里挑出十首与牡丹王“姚黄”有关的,并且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他不认为苏想容能赢得了,他不过是想逗逗她,看她怎样下台罢了。
  沈瑞龙瞟一眼郭华龙,对方一脸得意之色,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碰上大钉子。只听到苏想容道:“这么简单?”
  郭华龙笑道:“你认为呢?”
  苏想容侧着脑袋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郭公子,听好了……”
  “第一首是张耒的《漫成七首》:江南梅花凌雪霜,桃李开尽无春光。谁知洛阳三月暮,千金一朵买姚黄。”
  “啊!”看着苏想容一本正经地开始背诗,郭华吓了一跳,她是来真的?
  “第二首是范成大的《再赋简养正》:南北梅枝噤雪寒,玉梨皴雨泪阑干。一年春色摧残尽,更觅姚黄魏紫看。”
  “第三首是岳珂的《宫词》:池上繁红心曙霞,喧天箫吹教坊家。龙舟近晚传回辇,催进姚黄一朵花。”
  “第四首是苏辙的《补种牡丹二绝》:野草凡花著地生,洛阳千叶种难成。姚黄性似天人洁,粪壤埋根气不平。”
  “第五首是毛滂的《浣溪纱》:魏紫姚黄欲占春。不教桃杏见清明。残红吹尽恰才晴。芳草池塘新涨绿,官桥杨柳半拖青。秋千院落管弦声。”
  “第六首是杨万里的《紫牡丹》:岁岁东风二月时,司花辛苦染晴枝。夜输百斛蔷薇水,晓洗千层玉雪肌。寒食清明空过了,姚黄魏紫不曾知。春愁蹙得眉头破,何处如今更有诗。”
  一口气背了五、六首诗词,苏想容才停了下来。
  “怎么?背不下去了?”郭华龙暗自抹了一把汗,如果苏想容真的背完十首,他就得履行诺言送花给她,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我只是歇口气,不算违反规定吧?”苏想容舒了口气,又继续背了起来。
  “第七首是刘辰翁的《虞美人》:无花敢与姚黄比。对对鸳鸯起。识他金带万钉垂。谁向麒麟楦里、卸猴绯。潜溪以上难为说。自是君恩别。後来西子避无盐。又道君王捉鼻、又何嫌。”
  “第八首是洪适的《清平乐》:轻红淡白。蓬阆神仙谪。魏紫姚黄夸异色。到得海边初识。玉阑不语如颦。虚教春尽三分。却问檀心谁向,多情更属东君。”
  “第九首是曹冠的《蝶恋花》:魏紫姚黄凝晓露。国艳天然,造物偏锺赋。独占风光三月暮。声名都压花无数。蜂蝶寻香随杖屦。睍睆莺声,似劝游人住。把酒留春春莫去。玉堂元是常春处。”
  “最后一首是韩淲的《朝中措》:池塘春草燕飞飞。人醉牡丹时。多少姚黄魏紫,搦成腻粉燕支。谪仙醉把平章看,晴影度帘迟。花外一声鶗鴂,柳边几个黄鹂。”
  郭华龙听着苏想容像倒水一样背诗,越来越惊讶,直到苏想容背完十首诗词,他还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背完了,郭公子还满意吧?”苏想容微笑着问。
  “不可能!你是怎样做到的?”郭华龙的嘴巴仍张得老大的,苏想容不会是把《全唐诗》、《全宋词》都背了下来吧?否则怎会他随口说一下,她就能背出来?
  “郭公子出的题目太巧了。上个月我与表舅谈到上林苑的牡丹节,一时来了兴致,便从历代的诗集中整理了一百多首咏牡丹的诗词来欣赏,恰好记住了当中的一些句子。”
  “你随随便便便就能记住上百首咏牡丹的诗词?”郭华龙不敢相信,这世上果真有过目不忘的人。
  “当然不会全部记得,但侥幸凑够了郭公子要求的数目。”
  “好!”郭华龙心服口服,“这一盆姚黄,是你的了。”
  “多谢了。”苏想容微微一笑。
  郭华龙高兴地叫过小二,吩咐上酒,“能认识想容真是太高兴了。今天我请你们喝酒。”
  沈瑞龙拦住他:“郭大哥,今天带的银子多不多?”
  “什么意思?难道区区几瓶酒我还请不起?”郭华龙瞪着沈瑞龙。
  “想容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如果你带的银子不够,就不要请她喝酒,免得最后要赊账。”
  郭华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想容,纤瘦的身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都看不出她酒量惊人。
  “我的绰号叫酒桶,今天我就见识一下你的千杯不醉。”
  郭华龙偏不信邪,他就不信同一天里会栽在这个漂亮的姑娘手里两次。沈瑞龙看着苏想容,眼光里充满了骄傲。结果证明,郭华龙又碰了一次钉子,当他这只酒桶趴在桌上一醉不起,而沈瑞龙也头重脚轻的时候,苏想容还是神清气爽。
  沈瑞龙笑得东歪西倒,拍着郭华龙的肩膀说:“想容的家里是开酒坊的,她自小就是泡在酒埕里长大的,你跟她斗酒,不是找死么?”
  郭华龙已经醉得起不来了,苏想容只好喊过他的贴身小厮把他送回去。而沈瑞龙也趴在桌子上,赖着不肯走。
  “我头痛,我要睡觉!”沈瑞龙像个孩子一样闹着不肯走。
  苏想容无奈,只得说:“回家再睡!”
  “你扶我,不然我不走。”
  喝得醉熏熏的沈瑞龙像座大山一样,苏想容费了半天劲才把他弄回了沈府。把他扔在床上,苏想容全身都要散架了。
  但沈瑞龙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
  “今天我好开心,因为有你陪我!”他的眼神亮晶晶的,脸上由于酒力而现在红晕,苏想容的心都软了下来。
  “我以为你看不起我的朋友的。”沈瑞龙的心里一直有根刺,没想到苏想容不但替他挣足了面子,还跟他的朋友相处得这么愉快。
  “傻瓜!”苏想容任由他拉着她的手东拉西扯,直到酒力上来,沉沉睡去。
  郭华龙的确很讲信用,第二天,郭家便派人送来了一盆姚黄。小巧玲珑的金盆,千叶黄花,婷婷玉立。看着有“花王”之称的姚黄,连苏想容也惊叹不已。
  “这花真是漂亮。”
  “有什么漂亮的。”沈瑞龙仍然耿耿于怀郭华龙在酒楼里对苏想容的态度,认定他无事献殷勤,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沈言山刚好在前厅路过,也进来看热闹,听说了苏想容赢得这盆花的经过,盛赞不绝。
  苏想容说:“昨天跟郭公子见面,我想到了一件事。‘一品茗’虽然是洛阳最大的,但对手追得很紧,我们要开源节流,才能保持领先的地位,茶庄如果能开发一些新的茶叶品种就更好了。我想牡丹花茶应该值得一试,郭公子也已经答应带我参观牡丹园了。”
  沈言山非常满意,“想容,原来你不止赢回了一盘牡丹王,还连生意都搭好路了。”
  苏想容微微一笑,“这没什么的。”
  苏想容出门去拜访郭华龙,沈瑞龙缠着不让她去。
  “不许去,我不准你跟郭华龙单独见面!”
  苏想容不解地看着他,“你昨天还说我能跟你的朋友相处愉快,你很高兴,今天怎么又别扭起来了?”
  沈瑞龙干脆来个不承认,“我什么时候说的?”
  “你喝醉酒之后啊。”
  “酒醉之后的话怎能作准?”
  苏想容拿他没办法,但还是坚持出了门,气得沈瑞龙捧起那盆名贵的姚黄就想砸掉。正好时地灵前来找他,连忙抢了过去说:“郭华龙见了我还跟我说,你的想容轻易就赢了他一盆姚黄,让他肉痛不已,这么好的东西你竟然砸了,小心会遭天谴!”
  “你喜欢就拿走好了。”
  时地灵笑眯眯地问:“我爹曾经出过五百两银子让我向郭华龙购买一盆,但他都不肯转让。如果我把它带回去,我爹肯定会很高兴。但是你的想容不介意吗?”
  “她敢!”沈瑞龙一看到这盆姚黄便火大,但如果真的砸了,又好像有点可惜。
  时地灵高高兴兴地捧着花回去向父亲献宝。
  苏想容是大忙人,回来后也没有发现那盆花不见了,过了许多天才想起来,便随口问沈瑞龙,“那盆姚黄放到哪里去了?”
  那时候沈瑞龙已经在筹建武馆,便扯谎道:“我搬武馆去了。”
  苏想容于是便没有再问起。
  郭华龙送的东西虽然名贵,但苏想容并不放在心上,沈瑞龙连日来的不高兴终于一扫而空。牡丹姚黄的事似乎就此告一段落了。但是事隔将近一年之后,沈瑞龙陪着苏想容到时家看望已经成为时家新妇的沈语月,正好碰到时敬州在小院里如珠如宝地摆弄一盆姚黄。
  (作者插花:还记不记得时人杰当初想向沈语月提亲,他娘一力反对,他想争辩,但她娘却站起来对丈夫说:“夫君,昨日你说新得了一盆姚黄,这会带我去瞧瞧可好?”——呵呵,时夫人说的就是这盆花了。)
  小巧玲珑的金盆,千叶黄花,婷婷玉立。苏想容一眼看上去便觉得非常熟悉。
  “原来时伯父也喜欢牡丹啊?”
  “是啊。”时敬州满意地说:“说来这盘花还是瑞龙送我的,真是有孝心啊。”
  “原来是这样啊。”苏想容的目光瞟到了沈瑞龙的身上。
  沈瑞龙一会抬头看天,一会低头看地,“哈,今天天气真好,弄弄牡丹正好,正好!”
  从时家出来,苏想容走得很快,沈瑞龙一边在后面追赶一边叫道:“想容,你等等我!”
  苏想容头也不回,沈瑞龙疾走几步拦住了她,心慌地叫道:“想容——”
  苏想容停下了脚步。
  看来沈瑞龙是吓着了,眼里都是悔意。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我不是气你把那盆花随意送人,喜欢一个人就应该信任对方,但你却连别人送我的一盆花也容不下,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你这样,我们怎能相处得下去?”
  沈瑞龙心里百味交缠,握住她的手说:“我以后有什么心思,都不会再瞒着你,一定会教你明明白白。”
  苏想容重新露出笑容,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龙痴迷地看着,艳倾天下的牡丹花王,又怎及得上心上人的展颜一笑?

  番外四:梦入西洲(上)

  沈瑞龙的性子急躁,自小就是坐不住的人,对于习武兴头比谁都大,但一提到学文,头就痛了。他跟苏想容的年纪差了一岁,所以小时候,沈言山请先生回来教习功课,两个人都是一同上课的。
  有一回先生要求两人课后背诵《诗经》中的蒹葭篇,他因为贪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被先生罚站。他在书房门外,听苏想容流利地背完整首诗,然后先生啧啧称赞,师生两人言来语往相谈得无比融洽。
  凭什么先生会那样喜欢她?而他只能在外面罚站?他心有不甘,从那时候开始,便对苏想容看得非常不顺眼。
  后来他知道了苏想容的弱点,便在她的被褥里放了一只死青蛙,结果把她吓晕了过去,他挨了沈言山一顿责骂,越发看苏想容不顺眼。但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他们竟然成为了爱侣。许多时候沈瑞龙回想起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不真实,所以他对苏想容越发的放在心上。
  苏想容以十首与姚黄有关的诗词,从“牡丹阁”的郭华龙手上赢得了一盆价值千金的牡丹成为美谈,沈瑞龙有天兴致来了,缠着苏想容教他诗词。
  “你就挑几首你喜欢的教我好了,以后你闷了,我可以背给你听哦。”
  苏想容被他缠住不放,只好挑了首《西洲曲》来教他。
  沈瑞龙一见就叫了起来,“你怎么挑首这么长的啊?”
  苏想容侧着头看他,“不是说挑我喜欢的教吗?我就喜欢这首,你到底是学还是不学?”
  沈瑞龙无奈,只能说:“学,我学。”
  苏想容说:“这首诗写的是一位少女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对钟爱的男子苦苦思念,你把它当作是一个故事来看待,就容易理解了。”
  教习了一天,沈瑞龙满脑子都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当夜便做起了梦,梦中他与苏想容在西洲之畔,依依相恋——
  1、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从热闹繁华的洛阳,来到世外桃源一般的西洲,才不过两天,沈瑞龙便险些丢了性命。
  江南六月,莲叶接天。黄昏的霞光映照着碧绿的莲叶,水面风来,芰荷摇曳。风中隐隐传来的,是采莲的女子相和的歌声。
  沈瑞龙沿着湖边散步,满湖的荷花,开得绚烂夺目,他一时兴起,便俯身在水边,伸手去采摘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新鲜菱角。但他未免够得太远了,整个人重心不稳,便栽进了湖里。他不谙水性,足下的淤泥绵软,越是挣扎离岸越远。
  渐渐地气力耗尽,湖水呛进口鼻,沈瑞龙心想今日要命丧于此,便往下沉去。
  神智昏乱间,有人伸出手来拉他。他只道是救命的稻草,抓紧了便再也不肯放开。耳畔传来女子的惊呼,然后是“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原来,沈瑞龙太用力,竟把施救者从船上扯下了水。
  两人在水中纠缠,沈瑞龙像蔓草一样缠住她的手足。对方气力不继,眼看着就要一同沉入湖底。突然感到脸上生痛,他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他双目没有焦距地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一时间呆若木鸡。
  年轻的女子乘机把他拖近小船,用力把他托上了船舷,然后自己便沉了下去。
  水面回复了平静,那女子再也没有浮上来。船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扑过来,哭着闹着要沈瑞龙赔他一个姐姐。
  沈瑞龙也渐渐感到慌乱,趴在船舷上,用手拨开湖水,徒劳地寻找那个女子的身影。
  水面突然破开,露出女子年轻的脸容。沈瑞龙正俯身在水面察看,两个人的脸几乎撞到了一块。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仰,几乎又摔回水里。
  “姐!”小男孩开心得又叫又跳。
  女子甩掉脸上的水珠,攀上了船舷,她把手中的布鞋洗净,递还给沈瑞龙,原来她不过是捞鞋子去了。
  沈瑞龙接过布鞋,喜极而泣,“你没事,真好……”
  把沈瑞龙救起的女子叫苏想容,船上的小男孩是她的弟弟子嘉。姐弟俩就住在附近的渔村。
  苏想容取下湿漉漉的头巾,用手拧干长发里的水。湿衣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她的脸被霞光映得红红的,眸中波光莹然,沈瑞龙只觉满湖的荷花都因此失色。
  苏想容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拿起船桨说:“我们回去吧。”
  沈瑞龙也觉得自己太孟浪了,他一向稳重自持,但今日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失仪。他的脸烧成了天际的云霞,声若蚊呐,“麻烦姑娘了。”
  2、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过了两天,书院开学,沈瑞龙在一群新生中见到了子嘉。子嘉认出沈瑞龙,扑过来亲热地喊他先生。
  沈瑞龙此时才知道子嘉的身世,原来他无父无母,唯一的亲人就是姐姐苏想容。子嘉的年纪虽小,但极聪明,教的东西,都是一遍即会,沈瑞龙从心里喜欢这个伶俐懂事的孩子。
  放了学,沈瑞龙叫住子嘉,提了个小包袱,亲自上门去向苏想容道谢。
  出了书院的大宅,外面已经是黄昏,暑气消散,凉风习习。沈瑞龙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西洲这个宁静纯朴的地方。
  到了渔村,看到苏想容坐在院子里剥莲子,她的足下,堆着一大堆新鲜的莲蓬。子嘉隔着篱笆叫了她一声,她停下手中的工作,起身拉开了院门。
  沈瑞龙把带来的小包袱打开,里面是几盒糕点以及那套当日落水后,苏想容借给他替换的衣服。他腼腆地说:“衣服我已经冼过了,这些糕点只是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苏想容笑了一下,接过小包袱,交给子嘉,吩咐他送还给邻居的大婶,并且要转告她,糕点是书院的先生的谢礼。
  子嘉一阵风地跑远,沈瑞龙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
  苏想容姐弟相依为命,家中不可能有成年男子的衣服,沈瑞龙觉得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他尴尬地说:“我应该准备两份礼物的。”
  苏想容的眸中和光浅映,淡淡地说:“先生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沈瑞龙在准备礼物的时候,是特地问过子嘉的,挑的都是苏想容喜欢吃的糕点。但心意是一回事,实际如何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他忤在原地,觉得很过意不去。
  苏想容招呼他在水井边坐下,递了一支莲蓬给他。
  “我没有工夫沏茶,用这个招待先生好吗?”
  苏想容的随意,让沈瑞龙的局促稍减,他接过莲蓬,剥了一颗新鲜的莲子放入口中,唇舌立即便被那股清甜的味道占据,但几乎是同时,他尝到了一丝苦涩。
  苏想容见他皱起了眉,连忙问:“你把莲心也吃进去了?”
  沈瑞龙的脸一下子便红了。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他读过许多相关的诗句,但竟然笨得把莲心也吃进了肚子里。
  苏想容的眉眼里都是笑意。沈瑞龙想到自己一再失仪,只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差劲的先生,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苏想容继续剥莲子,灵巧的手上下翻动,一颗颗碧绿的莲子落到瓦盆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瑞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竟有些移不走了。
  3、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沈瑞龙与苏想容姐弟已经很熟络了。
  这日,院主出门饮宴,书院提前放学,沈瑞龙牵着子嘉的手去湖边找苏想容。
  苏想容撑一叶小舟,穿梭在漫天的莲叶中,采摘新鲜的莲蓬。经过一整个夏天,红销翠减,莲蓬已经稀落,过不了几天,采莲的季节便会结束。她看到沈瑞龙和子嘉,便把船撑回了岸边。
  船还未停稳,子嘉已经七手八脚地爬上了船,沈瑞龙站在岸边,想下船却又有些畏缩。他差一点淹死在湖里,为此一直心存恐惧。
  苏想容拍了拍子嘉的脑袋,“你又赖着要先生送你回来?”
  子嘉嚷道:“是先生自己要来的啦!”
  沈瑞龙被子嘉道破心事,尴尬不已。他红着脸说:“我出来走走,走走……”
  子嘉说:“我答应了先生,要摘菱角给他吃。”
  苏想容邀沈瑞龙上船,沈瑞龙迟疑了一下,迎上她鼓励的眼光,他终于还是提起长衫的下摆,小心翼翼地上了船。
  苏想容划了几下船桨,小船荡至湖心。她朝子嘉打了个眼色,子嘉突然在船上左右跳动,小船一下子剧烈摇晃。
  沈瑞龙吓得哇哇大叫,姐弟俩笑得半死。
  小船好不容易才稳住,沈瑞龙擦了一把额角上的汗,仍然心有余悸。
  小船驶进了藕花深处,子嘉采了许多菱角,用荷叶盛了,捧给沈瑞龙。沈瑞龙把荷叶放在脚下,双手仍紧紧地抓住船舷,全身绷得紧紧的,动都不敢动一下。
  苏想容见沈瑞龙实在怕水,便把船撑回了岸边。上了岸,子嘉逼不及待地钻进芦苇丛中掏鸟窝。苏想容和沈瑞龙坐在湖边的大石上,苏想容把菱角剥出来,放在沈瑞龙的手心。
  沈瑞龙用手指拈起,一只一只地放进嘴里,心里涨满了柔情。
  苏想容低着头,专注地剥着菱角。一缕黑发从她的头巾中垂下来,风撩动那缕发丝,沈瑞龙目不交睫地看着她,心里也像是被毛茸茸的东西拂过一样,痒得极其难受。他好想抱抱苏想容,甚至亲一亲她的红唇,他为自己的大胆想法感到脸红耳热。
  苏想容在沈瑞龙灼热的眼光中抬起了头,沈瑞龙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他定定地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胶缠在一起,似乎要这般对视着,一直到地老天荒。
  沈瑞龙忽然有了勇气,他拉着苏想容的手说:“让我照顾你和子嘉,好吗?”
  苏想容的脸上飞起了一朵红霞,她轻轻地把脸别了过去。
  沈瑞龙窥见她的嘴角漾起一抹浅笑,那一刻,他的心里也像湖面一样,细细密密地开满了绚烂的荷花。

  番外五:梦入西洲(中)

  4、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沈瑞龙向院主说情,把苏想容留在书院里打理杂务,姐弟俩搬进了书院。沈瑞龙到这时才发现苏想容是识字的,他一直觉得苏想容机灵聪敏,却没有想到她原来也读过许多书。
  苏想容与一般的采莲女有那么多的不同,沈瑞龙心里生出疑惑。但能够每天见到她,听她用柔软的嗓音说话,他已经很满足,一丝疑问,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苏想容乖巧勤劳,院主对她颇为赞赏。但院主夫人凶悍善妒,沈瑞龙觉得搬到书院之后,苏想容不像以前那般爱笑了。
  这日,沈瑞龙走进后院,看到苏想容两眼红红地在院子里晾衣服,心都揪起来了。
  苏想容掩饰地别过了头,“我眼睛里进沙子了。”
  沈瑞龙进门的时候碰到了院主夫人离开,他问苏想容:“你受委屈了,对不对?”
  苏想容心事重重地说:“我住在这里不是很习惯,我想搬回渔村去。”
  以往的冬天,苏想容都是替人家洗衣服维持生计。想到她用冰冷的湖水不停地洗衣服,双手冻得红肿开裂,沈瑞龙无论如何也不舍得让她搬回去。
  沈瑞龙说:“你再忍一忍,等明年春天的时候,我攒够了钱,就和你们姐弟一起搬到外面去住。”
  他已经想好了,等年底书院放假,便把苏想容带回洛阳,见过家人之后,正式向她求婚。苏想容独力抚养子嘉,吃了许多苦,他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谁跟你一起搬到外面去住?”
  苏想容羞红了脸,端着木盆快步走开。
  沈瑞龙知道她已经打消搬走的念头,站在原地乐呵呵地傻笑,心里被幸福涨得满满的。
  平静地过了许多天。这天傍晚,沈瑞龙正和苏想容姐弟一起吃晚饭,一名妇人突然拎着个孩子闯了进来,后面跟着气急败坏的院主。
  沈瑞龙连快放下筷子迎了过去。
  被拎着的孩子是沈瑞龙教的学生福贤,那个妇人是他的娘。
  福贤的娘把儿子重重地放在地上,大声说:“你当着先生的面说,是谁把你的脸打成这样的!”
  沈瑞龙蹲下来,平视着福贤,他的小脸上有五个明显的指印,半边脸都肿了。是谁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福贤怯怯地伸出了手指。
  沈瑞龙愕然地看去,福贤指的人竟然是苏想容!
  沈瑞龙觉得不可思议,苏想容平日那么温柔,她怎会打人,而且还是个孩子?
  “你是不是弄错了?”
  一旁的苏想容冷冷地开口,“人是我打的。”
  沈瑞龙不敢相信地看着苏想容,她竟然真的动手打了一个孩子。他走近她,低声说:“你不该打人的,快向福贤的娘道歉。”
  苏想容倔强地说:“我不会道歉!”
  沈瑞龙伤心地看着苏想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般蛮横。他加重了语气:“你一定要道歉!”
  苏想容幽怨地看着他。沈瑞龙见她眼中泪光闪动,立即便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用那么重的语气对她说话。
  苏想容哭着跑回房,子嘉跺着脚叫嚷:“福贤骂我是野种,我姐才打他的。”说完,也随着姐姐跑进了房间。
  苏想容姐弟一先一后离开,福贤的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连沈瑞龙也一块扯了进去。沈瑞龙半天才听明白了重点,福贤的娘骂苏想容不要脸,带着个私生子到处勾引男人。院主在一旁劝架,脸露尴尬,因为福贤的娘含沙射影的话中,连他也拖了下水。最后还是福贤的爹来了,把自己的婆娘硬扯了回去,屋子里才安静了下来。
  院主拍拍沈瑞龙的肩膀,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沈瑞龙木讷地站在原地,捂住胸口,那里生生地疼。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福贤的娘说的话——
  子嘉竟然是苏想容的私生子!
  5、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福贤的娘一闹,苏想容次日便带着子嘉搬回了渔村。
  苏想容走了,沈瑞龙的心也空了。他落寞地穿逡在书院里,苏想容的音容笑貌无处不在。风吹过院子,雨点落下来,树叶沙沙作响,巨大的空虚把沈瑞龙紧紧地包围,他明白自己的心给了苏想容,已经要不回来了。
  沈瑞龙冒着雨一脚深一脚浅地到渔村去找苏想容。
  冷雨打湿了衣袍,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沈瑞龙拍了许久的门,都不见苏想容来开门。他这才发现,屋里根本就空无一人。沈瑞龙跌坐在台阶上,想到苏想容姐弟走得干净利落,心中酸楚,不禁掉下眼泪来。
  苏想容撑着伞回来,看到沈瑞龙狼狈地坐在家门口,全身淋得湿透,眼睛都哭红了。沈瑞龙见到苏想容便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不放,浑然忘了自己身上早已经被雨水浇透,把苏想容的衣裙都弄湿了。
  苏想容对沈瑞龙说:“如果我告诉你,传言不是真的,你信不信?”
  “我信。”沈瑞龙拼命地点头,哽咽着说:“即使是真的,我也不会让你再离开。”
  他想通了,他爱的是现在的苏想容,不管她有着怎样的过往,都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
  苏想容找了干净的衣服给沈瑞龙替换。沈瑞龙褪下湿衣,指尖还是冰凉的,他把苏想容的手握在手里,才有了一丝温暖。
  “我不要你再受一丝的委屈,跟我回洛阳,好不好?”
  苏想容靠进沈瑞龙的怀里,好久之后才点了点头。
  沈瑞龙满怀喜悦,带着苏想容姐弟离开西洲。在路上走了几天,回到洛阳,马车停在家门口,他才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直没有对苏想容提起。
  苏想容带着子嘉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屋宇相连的宅第,吃惊得张大了嘴,沈瑞龙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家里是这样有钱!
  沈瑞龙不安地说:“我不是有心想骗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清楚。”沈家在洛阳是有名的富商,如果他不说,又有谁会看得出来,那样敦厚纯朴的人,有着如此显赫的家世?
  苏想容抬起头,眼光在那块“沈府”的牌匾上穿逡,脸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拉起子嘉的手说:“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们现在就回西洲去。”
  沈瑞龙急得眼圈都红了,拉着苏想容的手不肯放开。往日他并不是如此执拗的人,但他真的在乎苏想容,他再也不要她离开他了。
  两个人正相持不下的时候,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外,后面跟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马上的锦袍男子下了马,俯身从车厢里扶出了一个满身贵气的女子。
  苏想容的眼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二弟,你回来了?”沈瑞风从马车里把妻子云霓扶下来,才看到沈瑞龙和苏想容。他错愕地打量着苏想容,然后他的眼光狐疑地落在子嘉的身上,再也没有移开。
  云霓捅了捅丈夫的手臂,笑着说:“看来二弟把弟妇也带回来了。”
  沈瑞龙这才记起,他还紧握着苏想容的手不放。
  苏想容咬着下唇看着沈瑞风夫妇走近。
  姐弟俩到底还是留在了沈府。
  6、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沈瑞龙感到苏想容入住沈府之后,举止行为变得有些异常。她眼中经常流露出忧伤的神色,但当沈瑞龙追问的时候,她又强颜欢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一次,沈瑞龙到书房去找大哥,竟然看到她一脸悲愤地从里面出来。
  沈瑞龙感到忐忑不安,他想大哥很可能是因为苏想容家境贫寒,因此对她存在成见,甚至对她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苏想容情绪低落,沈瑞龙恨不得一整天十二个时辰都陪伴在她的左右。但他却做不到,因为他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沈瑞龙当初离开洛阳到西洲去教书,很大的原因是为了要躲开睿王府的昭阳世子,如今他回到洛阳,这位世子又缠上了他。李昭阳要沈瑞龙陪他到郊外踏雪赏梅,沈瑞龙推辞不掉,唯有赴约。
  陪了李昭阳一整天,沈瑞龙回到家中,立刻便感到气氛不对。原来大嫂在院子里摔倒,大夫看过之后说动了胎气,千叮万嘱今后的行动都要加倍小心。
  沈瑞风的脸色非常难看,丫头簪黄私下里告诉沈瑞龙,云霓摔倒的时候,只有苏想容一人在场。
  沈瑞龙想大哥是因为对苏想容很不满意,所以才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他爱苏想容,爱到整颗心都疼了,他找到蜷缩在房里,像受了伤的小兽一样的苏想容,用力地搂住她,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对苏想容说,“如果大哥真的不能接受你,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一向十分敬重大哥,但为了苏想容,他甘愿放弃兄弟之间深厚的情份。西洲容不下她,沈府也容不下她,但他相信天下之大,总有他和苏想容能安身的地方。
  苏想容把脸埋在沈瑞龙的怀中,幽幽地说:“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怕有一天会让你失望。”
  “不要胡思乱想。”沈瑞龙用下巴抵着她的发旋,声音里透着宠溺的温柔,“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苏想容没有再说话,只是环紧了他的腰。
  她抱得那样的紧,以至沈瑞龙的心都跟着疼了起来。如果没有他的介入,或许苏想容还在渔村里过着平静的生活,他暗暗地发誓,一定要让苏想容幸福快乐。
  大嫂跌倒一事余波未平,沈瑞龙又被李昭阳缠了一整天,他放心不下苏想容,黄昏的时候回到家中,立即便去找她。
  苏想容不在房里。沈瑞龙穿过几重庭院,一路寻去,才见苏想容垂着头,沿着花间的小径缓缓地走来。夕阳的余光披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沈瑞龙在那一刻仿佛能感到,压在苏想容身上浓浓的悲伤,像是要把她压垮一样。
  苏想容抬起头,见到他,似是有些吃惊。
  沈瑞龙用力地把苏想容搂入怀中,绝望而狂乱地亲吻她,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不用力地抓住,苏想容就会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入夜后,大嫂突然出现腹痛的症状,大夫在她的安胎药中发现了西藏红花,幸好救治及时,胎儿还是保住了。大嫂的贴身丫头染柳一口咬定安胎药还架在炉子上煎的时候,苏想容曾经单独在厨房里出现过。
  沈瑞龙想起黄昏的时候,苏想容的确是从厨房的方向回来的,他沉默了下去。

  番外六:梦入西洲(下)

  7、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夜里,沈瑞龙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苏想容幽怨的眼光。他开始后悔把苏想容带到洛阳。
  或许是大哥把她逼得太紧,她才会失去理智做出这样的错事。
  苏想容那样的悲伤绝望,沈瑞龙觉得自己要做不是责怪她,而是帮助她解开心结。
  他迅速地披衣下床,逼不及待地去找苏想容。
  小雪前后,夜里寒气很重,地上覆着一层薄霜,月色洒在上面,折射出清冷的银辉。
  苏想容房里的灯已经灭了,但房门外,却有两个人影,风露立中宵。
  没有温度的月光映出苏想容冷漠的脸色,她面前满身怒气的男子,竟是他的大哥沈瑞风。
  沈瑞龙走近一点,两人的对话传来,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过去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不许你再伤害云霓及她的胎儿。”
  苏想容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她怀的是你的孩子,难道子嘉就不是你的孩子了?你真懂得厚此薄彼。”
  沈瑞风的声音里流露出痛苦,“你想我怎样做?是不是一定要向全天下的人昭告我曾经做过的错事,承认子嘉是我的儿子,你才肯罢休?”
  苏想容仰起了头,神情十分不屑,“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吗?我已经计划带子嘉离开,只是有人心虚,不肯放过我。你太小看你的妻子,她并不像你想象那样简单!”
  “啪”一个巴掌清晰无比地打在苏想容的脸上。
  沈瑞风咬牙切齿道:“以前你年纪小,但懂得分清是非曲直,如今你变了,我不许你诬陷她。”
  苏想容抚着脸,眼里都是恨意,“你一定会后悔的!”
  沈瑞龙感到手足冰冷,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子嘉真的是苏想容的私生子,而孩子的父亲竟然是他一向敬重的大哥!
  在西洲,苏想容的隐忍;在沈府,苏想容的异常,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但沈瑞龙却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真相,他的心痛苦得失去了知觉。
  他挣扎着离开,被花枝绊倒在地上,他想大哥和苏想容是看见他了,但他不肯回头,爬起来飞快地跑开。
  留下一封简单的书信,沈瑞龙独自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8、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盛夏六月,又是采摘莲蓬的季节。
  沈瑞龙沿着湖畔散步,一年前落水几乎溺毙的情景历历在目,但他却知道苏想容不会再回来了。大哥值得交托终生,他相信苏想容会生活得很幸福。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但心里却落满了化解不掉的忧伤。
  “先生,要上船吗?”
  一叶小舟驶近,撑舟人托起了斗笠,露出了沈瑞龙熟悉的一张芙蓉脸。
  沈瑞龙惊讶得合不扰嘴。
  子嘉并不是苏想容所生,与沈瑞风有过一段情的,是苏想容的姐姐苏少喜。当日沈瑞风在西洲游历,结识了温柔可人的苏少喜,两人情投意合私定终生。后来他再次回到西洲的时候,苏少喜已经另嫁,伤心之下,他娶了一直钟情于他的云霓。
  其实苏少喜并没有另嫁,只是她未婚先孕,孀居的母亲被气得一病不起,族兄乘机霸占了财产,母女三人被赶出了家门。辗转中,母亲病逝,姐姐又难产而死,苏想容带着刚出生的孩子,艰难维生。
  苏想容认定是沈瑞风害死了她的姐姐,想过要报复,云霓在院子里跌倒的那一次,的确是她推的,但沈瑞龙对她纯粹的爱,令她改变了初衷。姐姐和母亲都已经死了,即使破坏沈瑞风一生的幸福也不可能让她们复活。她不想让沈瑞龙怨恨她,也做不到原谅沈瑞风,于是她决定离开。
  云霓怕苏想容继续留在沈府,丈夫最终会受到伤害,于是串通丫头染柳诬陷苏想容,想要逼走她。苏想容并没有在安胎药里做手脚,那天沈瑞龙见到她从厨房的方向回来,她其实是把包袱藏在柴房里,准备偷偷地带着子嘉离开。
  苏想容把船撑近岸边,向着沈瑞龙嫣然一笑道:“上船吧!”
  沈瑞龙挽起长衫下船,如今,他对水已经不再畏惧。
  “我说过,子嘉不是我所生,现在你相信了吧?”
  沈瑞龙又哭又笑,他被失而复得的喜悦紧紧地包围。
  “子嘉留在了洛阳,父子天性,他跟你大哥相处得很好,我虽然不舍得,但还是不能强留他在身边。”
  沈瑞龙热烈地拥抱苏想容,他的爱一直无怨无悔,如今,更添了骄傲。
  “想容,你好伟大。”
  小船渐渐驶远,藕花深处,惊起白鹭一片。
  ……
  梦境是如此的真实,第二天醒来,沈瑞龙仍然清楚记得里面的内容。他一口气把整首《西洲曲》背了下来,把苏想容吓了一跳。
  “我厉不厉害?”
  “厉害,只是你没有生病吧?”他超常发挥,苏想容都怀疑他是生病了。他从前即使是背一首李白的《静夜思》都要费上好几天的功夫的。
  沈瑞龙捉住她伸过来试探他额头温度的手,眼中闪动着亮光说:“因为在梦里,在西洲相恋的是我们啊,我自然就能背得出来了。”
  苏想容不知道沈瑞龙做了什么乱七八槽的梦,只是明白这个男子对她的感情真的是很深很深,只要与她有关,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都能做到。
  沈瑞龙满足地抱着苏想容,梦入西洲,比照现实,他的一生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