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02

糯团子:春棠欲醉 91 - 完


【第91章】人家四月芳菲尽

  夜色缥缈,窗外树影婆娑摇曳,苍苔深浅。
  案前仙鹤缂丝屏风伫立,银辉悄无声息洒落在屏风上。
  “宋令枝,你是真心留在宫里吗?”
  同样的话,三公主黄昏时也曾问过宋令枝。
  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宋令枝双目瞪圆,骇然:“你……”
  落在手腕上的手指缓缓往上,沈砚手指轻抚过宋令枝脸颊。
  剑南春的余韵在鼻尖蔓延。
  宋令枝心口剧烈跳动,指尖轻颤,浅色的一双眸子坠落在沉沉夜色之中,犹如坠入无尽深渊。
  眼前的黑眸近在咫尺,沈砚定定望着人,嗓音沙哑得厉害。
  他眼中醉意翻涌,好似刚刚那一瞬的清明,只是宋令枝的错觉。
  “沈砚,你……”
  后颈轻而易举落在沈砚掌中,唇齿间满是剑南春的气味。
  剑南春辛辣灼热,烈酒落入宋令枝喉间。
  落在颈上的掌心逐渐收紧。
  少顷,唇角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
  宋令枝竭尽全力推开身前的黑影,她一手还握在沈砚手中。
  气息渐渐微弱。
  朦胧的纱屉子映着两道相拥的影子。
  快要窒息的前一瞬,忽的,白净的手腕突然挣开了桎梏。
  沈砚似是真的喝醉了,颀长身子重重倚落在宋令枝肩上,动也不动。
  他昏睡过去了。
  宋令枝目瞪口呆:“沈砚,沈……”
  惊诧之余,眼角又瞥见案上的乌银自斟壶,满满的一壶剑南春,如今壶底空空。
  宋令枝怒而瞪肩上的黑影一眼,她身影本就瘦小,扶着酒醉的沈砚往寝殿走去,摇摇晃晃,脚步趔趄。
  好不容易将人扶至榻上,宋令枝霎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宫人悄声进殿,双手高捧着沐盆,及各色盥漱之物。
  白芷轻手轻脚站在一旁,伺候宋令枝盥洗:“娘娘可要回明枝宫,还是……”
  宋令枝蹙眉,抬手打断白芷,转而望向地上跪着的宫人。
  “陛下晚膳前,可曾去过校场?”
  宫人伏首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回娘娘,陛下确实出去过一阵。”
  只是那时他身边只有岳栩跟着,并无他人,故而宫人也不清楚沈砚去了何处。
  宫人的神色不像有所隐瞒。
  宋令枝皱眉,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
  宫人悄悄抬眸:“娘娘,可要奴婢传太医过来,如若夜里……”
  沈砚的寝殿不可能留人伺候,往日宫人只守在廊檐下。
  可如今沈砚喝醉了酒,怕是夜里有事,也起不来身唤人。
  宋令枝揉揉眉心:“罢了,我今夜留下便是,让御膳房送解酒汤过来。”
  殿中各处掌灯,烛光摇曳轻晃。
  宋令枝一身月白色缠枝纹寝衣,垂首低望榻上的沈砚。
  宫人早早退下,寝殿了然无声,唯有烛影绰绰。
  “沈砚。”
  宋令枝低声嘟哝,思及沈砚适才那一问,又觉好笑。
  若是往日清醒之时,沈砚定不会抛出这样一问的。
  他这样我行我素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般胆怯的一面。
  这两字落在沈砚身上,宋令枝都觉毛骨悚然,难以置信。
  “沈砚。”
  她轻声呢喃,又唤了一声。
  锦衾下宋令枝瞧不见的地方,沈砚的手指轻动了一动。
  萧瑟夜色中,他听见宋令枝低低的一声:“你真是……混蛋。”
  夜色朦胧,浅色银辉轻盈洒落在地。宫人移灯柱香,许是闹了半宿,宋令枝此刻也乏得厉害。
  眼皮沉重,不多时,她人已沉沉睡去。
  殿中青烟萦绕,风灌进来,荡起一室残留的月色。
  瓷枕上的沈砚忽然睁开眼,一双漆黑瞳仁清明透亮,何曾有过半分酒醉的迹象。
  转首望向睡在墙边的宋令枝,沈砚凝眉侧目。
  广袖轻抬,不由分说将宋令枝揽至自己怀里。他垂目,视线落在宋令枝眼角、唇角。
  “宋令枝……”
  嗓音喑哑,沈砚低声轻唤。
  怀里的人早就沉沉睡去,亦或是沈砚声音轻微,宋令枝不曾听见。
  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之下,满头乌发笼在身后,宋令枝睡颜恬静。
  沈砚望着人看了许久,终于转过目光,闭上眼。
  园中的蝉鸣想了一整夜。
  翌日清早,宋令枝起身,身侧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守在廊檐下的白芷和秋雁闻得动静,款步提裙,悄声步入殿中。
  一众宫人如燕翅般站在殿中,伺候宋令枝用膳。
  宋令枝左右张望:“……陛下呢?”
  白芷福身:“娘娘,陛下同使臣在御书房商议要事。”
  政事要紧,宋令枝自然没有前去叨扰。
  白芷又低声道:“娘娘,三公主先前寻人过来,说她在校场等着娘娘过去。”
  宋令枝一怔,而后挽唇笑道:“她怎的如此快就过去了?”
  白芷莞尔一笑:“三公主本是去明枝宫寻娘娘的,后来陛下听说她要学弓箭,特为三公主请了弓箭师父,如今二人都在校场。”
  红日当空,校场上烈日焦灼,耳边半点蝉鸣鸟叫也无。
  三公主一身骑装,窄袖圆领长袍,脚踩乌皮六合靴。
  遥遥瞧见宋令枝一行人走来,三公主迫不及待,丢下弓箭朝宋令枝飞奔而来。
  “宋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习练弓箭,手上难免受伤。
  三公主往日在弗洛安,亦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手指摊开,三公主委屈巴巴,一双绿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低垂,早就失去往日的光彩。
  掌心摊开递到宋令枝眼下,三公主撇撇嘴,又觉得当着人的面说坏话不太好,悄悄将宋令枝拉至廊檐下。
  “你瞧瞧我的手。”
  白净的手指满是箭弦留下的痕迹,三公主低声嘟哝,“陛下找来的弓箭师父比我的教养嬷嬷还凶。”
  她又不想让沈砚看轻,连着练了一个时辰也不喊累。
  好不容易等到宋令枝来,三公主忙忙撇开那弓箭师父,挽着宋令枝的手直喊累。
  那弓箭师父虽好,可惜为人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待人严苛得紧。
  三公主学了一早上,立刻敲起退堂鼓:“宋姐姐,我不学骑射了。”
  宋令枝笑笑:“这有何难,不学就不学,难不成真有人考教你功课不成?”
  三公主抿唇,犹豫不决:“我若是辞了那弓箭师父,陛下定会知晓的。”
  三公主在吃苦和被沈砚看轻之间迟疑不定。
  她悄声问宋令枝:“陛下的骑射,是不是很好?”
  宋令枝笑而不语,只弯眼望着三公主笑。
  三公主心领神会,贝齿咬着红唇,手腕上的玛瑙宝石在光下泛着灼眼的光影。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
  余光瞥见校场上垂手侍立的弓箭师父,她是弗洛安的公主,自然人人都待她恭敬。
  可若是那人回去向沈砚回话,说是自己半途而废……
  三公主咬紧唇,语气决绝道:“罢了,不过弓箭而已,这有何难?本公主过两日就学会了。”
  宋令枝笑睨着三公主,眼睛如弯月:“你是想继续学?”
  三公主颔首:“自然,左右不是什么难事。”
  眼珠子一转,三公主灵机一动,忽而笑道,“只是今日着实不巧。”
  她挽着宋令枝,满脸堆笑,飞快朝宋令枝使眼色,“宋姐姐,昨日你不是说要陪我出宫吗?我也想去明府的别院瞧瞧。”
  ……
  翠璎珠盖八宝香车缓缓驶入长街。
  明府别院前,黑漆柱子上垂手侍立着两个丫鬟,容颜娇俏,满头珠翠。
  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遥遥瞧见宋令枝,二人忙忙迎了上来,嗓音娇柔,竟是比空谷黄莺还要灵动。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三公主。娘娘,奴婢……”
  一语未了,云黎面无表情出声,打断二人:“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下去罢。”
  二人并未走远,只不远不近跟着。
  宋令枝好奇:“这两人我瞧着面生,以前倒是不曾见过。”
  云黎脸上的冷淡褪去,万分无奈:“还不都是我那婆婆送来的。”
  明着是给云黎送丫鬟,其实是想着若是这两个丫鬟能被自家儿子瞧上,抬着入门做姨娘也好。
  长者赐,不敢辞。(出自《礼记》)
  云黎一手抚着腹部,低声同宋令枝抱怨:“她老人家一直想要一个孙子。”
  宋令枝转首,目光在那两个小丫鬟脸上掠过:“那这两个丫鬟……”
  云黎溢出一声冷笑:“他母亲送来的,自然是他的事,改日我送去他书房便是。”
  宋令枝弯眼,面露担忧:“你就不怕……”
  云黎轻哂:“那他也得有这个胆子。”
  丫鬟远远跟在身后,廊檐下湘妃竹帘半卷,隔绝了刺眼日光。
  云黎小声嘟哝:“我同你说句实话,我其实……不大再想要孩子了。”
  她如今有啾啾一人足矣。
  旁的不提,怀胎十月的苦,云黎半点也不想再来一次。
  她悄声:“生下啾啾后,我其实私底下寻了大夫要来避子的方子,只是后来被我母亲发现了,才没再吃。”
  云夫人担心那药伤及自家女儿的身子,自然不让云黎继续。
  云黎声音轻轻:“这一年我肚子一直没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那药留下的病根,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苦恼。”
  宋令枝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那药,有多伤身?”
  云黎皱眉,眉宇间蹙起几分不解:“我其实也不大知道,只是听我母亲道,那药不可多吃。”
  避子药的药饵,多为寒性草药,吃多了自然对身子有所亏损。
  宋令枝若有所思。
  三公主还在一旁,云黎自然没有厚此薄彼,陪着三公主去了后院。
  一窝的小猫懒洋洋躺在园中假山上晒太阳,还有一只眼睛是绿色的。
  三公主眼前一亮,当下和云黎要来小鱼干,骗走小猫。
  一人一猫站在一处,两双眼睛竟然如出一辙。
  三公主眉开眼笑:“宋姐姐,你瞧我们……”
  宋令枝心不在焉点点头,弯唇笑道:“倒是像你。”
  三公主眼睛弯弯,眉眼雀跃尽显,拿小鱼干逗弄小白猫。
  “怎么傻乎乎的,一个小鱼干就骗走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说也得三个小鱼干罢?”
  云黎笑着道:“那是它同公主有缘,娘娘,你说是与不是?娘娘,娘娘?”
  云黎一连唤了两声,宋令枝好似才从思绪中回神。
  云黎忧心忡忡:“可是身子不适,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对劲?”
  宋令枝摇摇头,一手揉着眉心,转而瞧见还在园中拿小鱼干哄骗小猫的三公主。
  她抬手,唤秋雁上前:“你在这陪着三公主,过会送三公主回宫,我有事出去一趟。”
  三公主抱着新欢,乐不思蜀,哪里顾得上宋令枝,一叠声说“好”。
  ……
  西野村偏僻荒芜,翠璎珠盖马车缓缓在村口停下,当即引来众多小孩的目光。
  入目日光满地,烟囱滚滚冒着浓烟。遥遥瞧见华丽马车,三三两两的小孩躲在柳树后,对着马车一阵稀奇。
  “又是来找孟先生的罢?”
  “这么好看的马车,我只在话本瞧见。”
  “孟先生往日最喜欢我了,你说他会不会应允我……摸摸那马车?”
  “好没骨气,不过就一破马车吗?谁稀罕?”
  “都别吵了,你说孟先生会不会又要离开村子?上回就是这样。”
  悲伤的气息在孩童之间弥漫,人人脸上挂着不舍之情。
  “也不知道孟先生这回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快看快看,有人下来了!怎么是个女子?”
  孟瑞一身青灰色长衫,佝偻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遥遥望见村口挤着的三两顽童。
  孟瑞挥袖,笑得温和:“过会来个人,来我这背《论语》。”
  顷刻,众顽童一哄而散,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孟瑞“嘿嘿”笑了两三声。
  宋令枝来之前,他还在锅灶前帮忙生火,此刻一张脸灰扑扑的,双手还站着烟尘。
  他拱手朝马车中的宋令枝行礼:“娘娘。”
  宋令枝温声:“孟老先生不必多礼,我来这只是想问问……”
  孟瑞抚着长须,长吁短叹:“娘娘是想问陛下罢?”
  日光氤氲,白芷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曾倚着马车,自然听不见二人的言语。
  马车内缀有玛瑙玉石,车中铺着青缎软席,宋令枝倚在提花靠背上,眉间轻蹙。
  她冷声:“你都知道些什么?”
  孟瑞无奈笑笑,若是旁人来,他定然是闭口不提。可这是宋令枝……
  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是在宫中实实在在待了那么些时日,自然清楚宋令枝在沈砚心中的份量。
  孟瑞悠悠叹口气:“陛下的身子确实无大碍……”
  宋令枝冷声:“我想听实话,孟老先生若是拿那些官话搪塞我,倒也不必。”
  孟瑞脸色一怔,而后肃然沉下脸:“娘娘,老朽不敢欺瞒娘娘。那夜在宫中,老朽也同陛下说过,那方子万万不可再用。”
  宋令枝凝眉:“只是不吃药,就没事?”
  “这……”
  孟瑞欲言又止,他垂首敛眸,“娘娘,老朽不过一介医官,并无占卦的本事。陛下的身子本就亏空,若是细细调养,倒还有一线转机。可老朽瞧着陛下……”
  孟瑞皱眉,“容老朽说句冒犯的话,老奴瞧着陛下,好像并无此意。”
  ……
  翠璎珠盖八宝车穿过长街,而后在巍峨宫门前停下。
  殿宇精致,檐角上飞檐走兽。
  早先出门时还日光满地,如今天色却灰蒙蒙的,半点日光也无。
  烟青色长空横亘在眼前,不多时,远处雷声大作,瓢泼大雨笼在京城之上。
  御书房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廊檐下宫人手持戳灯,遥遥瞧见宋令枝,忙忙福身上前。
  “娘娘,陛下还在仪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娘娘还是先去偏殿避避雨。”
  雨雾朦胧,沁凉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滚落,少许雨丝摇曳,落在宋令枝脸上。
  她轻声:“陛下还在议事?”
  宫人低垂着脑袋,眼神闪躲,战战兢兢道:“……是、是。”
  她颤巍巍,“娘娘,陛下还在同使臣议事。”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淡:“从早上到现在?”
  宫人颤抖着点头,语无伦次:“是、陛下确实一直在御书房。”
  宋令枝气定神闲:“知道了,我在这里等着陛下就是,这里不用你了,下去罢。”
  皇后的话,宫人自然不敢忤逆,颤着眼皮望宋令枝一眼后,又悄声退下。
  大雨倾盆,雨水落在芭蕉树上,满园雨幕晃动。
  白芷垂手侍立在宋令枝身后,满脸担忧:“娘娘,陛下兴许还未忙完,娘娘何不先回宫,待陛下……”
  一语未落,身后紧阖的槅扇木门忽然被人推开。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长袍,竹骨伞轻抬,一双墨色眼眸落在雨幕中,清冽冷静。
  白芷一惊,遥遥同沈砚福身行礼。
  宋令枝站在檐下,隔着雨幕,她看见沈砚一步一步朝自己醒来。
  白芷识趣退下,顷刻间乌木长廊上只剩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沈砚还站在雨中,朦胧雨幕淅淅沥沥,他轻声,直言不讳:“……见过孟瑞了?”
  乌皮六合靴穿过雨幕,在宋令枝身旁停下。
  竹骨伞落满雨水,雨珠顺着伞面往下,蜿蜒一地。
  宋令枝盯着地上迤逦的水迹片刻,雨珠晶莹剔透,映着二人颀长的身影。
  她声音轻轻,垂首望着地上,目光并未落在沈砚身上。
  “你昨夜……是不是不曾喝醉?”
  那一瞬间沈砚眼中的清亮澄澈并非是宋令枝的错觉,沈砚一直都是清醒的。
  自己关心则乱,还好心将人送回榻上。
  宋令枝愤愤咬牙,当时自己就该转身离开的。
  沈砚不语。
  宋令枝扬起双眸:“昨夜你问我……”
  “宋令枝。”
  低哑声音伴着雨声,点点滴滴落在宋令枝耳边。
  沈砚手指仍握在伞柄上,指骨分明,修长手指泛着白色。
  握着伞柄的力道极重极重。
  沈砚声音低低:“昨夜我喝醉了。”
  他别过脸,避开宋令枝望过来的目光,“夜深了,我送你回宫。”
  竹骨伞倾斜在地上,沈砚刚抬起,忽而又被人牢牢按下。
  宋令枝手掌撑在伞面上,冰凉雨水滑过她手心。
  她低声一笑:“……是吗?”
  步步紧逼,宋令枝掌心压在伞上,不让沈砚移开半分。
  雨水顺着台矶往下,天地万物好像只剩下雨声,檐角下铁马叮咚晃悠,震碎一地的雨声。
  四目相对,二人眼中只有彼此。
  宋令枝仰眸,目光自下往上:“沈砚,你问我,是不是真心留在宫里的?”
  握着伞柄的手再次攥紧,沈砚脸色阴沉,黑眸森寒阴翳。
  他面无表情:“宋令枝,我……”
  握着伞柄的手指冰凉,倏然,有温热手心覆在沈砚手背上方。
  他垂首侧目。
  同样的一把伞,如今正由自己和宋令枝握着。
  伞面上的雨珠再次滚落,横亘在二人中间。
  宋令枝手指往下,一点一点掰开沈砚的手,同沈砚十指相扣。
  她声音轻而缓:“不是要送我回宫,走罢。”
  雨幕沉沉,缥缈雾气随风浮动。
  沈砚皱眉,驻足在原地。
  “宋令枝,你……”
  手指一松,手中的竹骨伞顷刻落到宋令枝手上。
  沈砚双眉拢紧,眉宇间笼罩着阴霾沉沉,沈砚冷声,“可是孟瑞说了什么?”
  宋令枝淡声:“嗯,说了。”
  背对着沈砚,宋令枝双眸染上氤氲水雾,薄薄的一层。
  纤长睫毛浸润在水雾中,宋令枝咽下喉中的哽咽,她哑声:“沈砚,我说过我不喜欢鬼的。”
  沈砚狐疑拢眉:“你……”
  宋令枝忽的转首,眼中泛着莹莹水雾:“孟老先生说你的身子挺不过四十……”
  “那是他……”
  “他说你故意不吃药,且先前苏老爷子给的方子都是寒性之物……”
  若是长久吃那方子,最后只会药石无医。
  泪珠从宋令枝眼角下滚落,宋令枝嗓音喑哑,“你若是真的出事,我定然回江南,让祖母重新替我择一门顶顶好的亲事……”
  “宋令枝——”
  沈砚冷声,手指牢牢攥着宋令枝的手腕。他指尖沁凉,落在宋令枝温热手背上。
  沈砚眸色阴翳:“你再说一遍,你想回……”
  蓦地,宋令枝忽然踮起脚。
  雨幕氤氲在她身后,宋令枝踮脚,在沈砚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嗓音低低,如烟如雾落在沈砚耳边。
  “毕竟我的夫君,从来都不信我是真心留在他身边的。”
  温热气息洒落,转瞬即逝。
  沈砚瞳孔骤紧,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宋令枝下巴轻抬:“倒不如重新择一门……”
  余音消失在唇齿间,落在唇上的力道重重。
  沈砚哑声:“……你敢?”
  宋令枝大着胆子:“我若是真成了寡妇……”
  余下的话再次消匿,廊檐下只剩下两道相拥的人影。
  “宋令枝。”
  “……嗯?”
  沈砚眼眸低垂,良久,方轻轻开口,“你不能骗我。”


【第92章】山寺桃花始盛开

  雨声淅沥,满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明枝宫上下掌灯,光影交错。
  青纱帐慢低垂,重重影子晃动。
  吻落在眼角,唇上。
  似长饮一壶酒酿,酒香四溢,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纤长白净脖颈高高仰着,落在宋令枝唇上的薄唇一路往下。
  肩颈颤栗。宋令枝身子一抖,遽然睁开眼,一双如秋水眸子潋滟迷蒙,涟漪渐起。
  透过重重帐幔,隐约可见上方悬着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
  光影昏黄,点点滴滴笼罩在二人肩上。
  锦袍交叠在一处,宋令枝纤细手指轻垂在榻边,倏地,素手纤纤,轻挽住沈砚衣袂。
  “等、等等。”
  宋令枝偏过头,不敢直视沈砚一双深黑眸子,红唇嗫嚅,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涨起薄薄的绯色。
  宋令枝咬紧下唇,少顷,唇齿间方轻轻吐露出几字。
  “你别、别再吃药了。”
  沈砚凝眉垂眸,嗓音揉着喑哑低沉:“……宋令枝。”
  宋令枝耳尖如红梅点缀,嫣红一片,她整个人似泡在剑南春的酒酿中,醉得迷糊,连说话也不利索。
  “不是有、有锦匣吗?”
  轰隆一声——
  窗外忽然滚过一道惊雷,大雨瓢泼,园中树影摇曳,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
  满园寂寥安静。
  半晌,殿中隐约有低低呜咽声传出,细碎凌乱。

  一场秋雨一场寒,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寒冬。
  寒冬腊月,长街上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小孩围坐在一处。
  遥遥听见七宝香车的铃声,小孩踮脚,好奇抬眼张望。
  七宝香车前悬着的银铃晃动,叮咚清脆,而后在善缘堂前停下。
  这银铃,还是啾啾先前贪玩,爬着上去戴上的,无奈她身量尚小,小萝卜头一个,再怎么拿脚凳踩,也够不着马车顶端。
  她人又逞强,不肯他人搭手。
  最后还是陆承璟出面,亲自抱着啾啾,少年长身玉立,轻而易举够上马车边边。
  今夜是除夕,善缘堂的孩子亦不用上课,围着坐在一处包饺子。
  案几上面粉乱飞,隔着半掩的支摘窗,亦能听见屋内传出的笑声。
  有婆子从廊檐下走过,眼尖,看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请安。
  转而欲唤屋内的孩子过来给宋令枝磕头请安,宋令枝摇摇头,笑道。
  “难得学里放假,让他们好好顽才是正经,莫拘束了。”
  婆子连声应“是”,又满脸堆笑。
  “前儿娘娘赏的压岁锞子,老奴今早也都送去孩子手上,连着新制的锦衣一起。娘娘心善,如今京中上下,也没见小孩无家可归,挨冻受饿了。”
  婆子叠声笑,“几个年长的孩子也被几家掌柜相中,待年后他们若是想去,亦可去那边作学徒。”
  宋令枝点点头:“由着他们便是。”
  说着话,忽的却见善缘堂门口有马车停下。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马车跳下,跌跌撞撞闯入善缘堂。
  身后是云黎无可奈何的声音:“啾啾,仔细脚下,可别……”
  话音未了,啾啾脚一歪,整个人直愣愣扑进雪地。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皑皑白雪堆积在园中,足有一尺多高。
  摔了倒不会疼,只是易受寒。
  白芷忙提裙踱步过去,从雪中捞起小姑娘,又为她拂去衣衫上的白雪。
  往日轻易不掉泪的啾啾,此刻却哇哇大哭,坐在白芷怀里嚎啕大哭。
  宋令枝一惊,只当是明眠摔伤了腿,忙不迭出声寻大夫来。
  知女莫过母。
  云黎笑着拦下,拿丝帕细细擦去明眠脸上的雪珠子。
  “不必去,她可不是摔疼哭了。”
  宋令枝不明所以:“那是为何?”
  纤细手指戳戳明眠的小脸蛋,云黎哭笑不得:“今早起身后缠着丫鬟给她梳妆,怕是如今妆花了,见不得陆承璟,所以才哭得这般厉害。”
  “陆承璟”三字,似有神奇之效。
  明眠瞬间收了哭声,小姑娘小声抽噎着,眼珠子簌簌往下滚落。
  “啾啾、要哥哥。”
  宋令枝笑着哄人:“哥哥在后院,啾啾若是不哭了,我就带你过去。”
  明眠抬手抹去脸上泪水,哽咽着:“啾啾,不哭了。”
  双螺髻沾着雪珠子,明眠抬手抱住宋令枝,“啾啾要梳妆,梳妆了、才见哥哥。”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出自《战国策赵策一》)
  宋令枝自然没有不应允的理。
  又笑着让白芷捧来妆匣,十来根茉莉簪花棒并排在一处,白芷倒一点在手心抹匀,轻递到明眠眼前。
  “明姑娘喜欢这个吗?”
  明眠看得眼花缭乱,只怔怔点头。又好奇,想去翻看匣中的口脂盒子。
  金镶双扣玻璃圆盒握在手心,明眠一双眼睛圆溜溜,怯怯望向宋令枝。
  “娘娘,啾啾要这个。”
  宋令枝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了然上前,绛色口脂薄薄的一片。
  明眠学着白芷,轻轻在唇上一捻。
  终归是孩子心性,明眠眼睛一亮,又抿了一下,又一下。
  若非宋令枝及时从她手中取走口脂,只怕她一整片都想吃进去。
  明眠仰着脑袋笑:“甜甜的,好吃。”
  宋令枝和云黎笑开怀,搂着明眠只笑:“如今都大了一岁了,怎么还是那么喜欢吃甜的。”
  口脂是拿红梅捣碎,又添了好几种香料,抿在唇上,只觉淡香萦绕。
  云黎闻言笑道:“只怕又是秋雁姑娘做的,先前她送去我府上的熏香,我用着也是极好的。”
  香姑娘又搬来京城,香料铺子再次开张,秋雁偶尔也会去铺子帮忙。
  宋令枝:“这有何难,你若是喜欢,让她再送去就好了。”
  明眠坐在黄花梨高凳上,一双小短腿在空中晃悠,不甘落后。
  “啾啾、啾啾也想要香香的。”
  宋令枝连声说“好”。
  明眠歪歪脑袋,仍然记挂着陆承璟:“哥哥也要。”
  云黎唇角笑意笑开:“少胡说,这是女子用的,陆承璟便是拿去了,也无用。”
  明眠抱着口脂盒子不撒手,反唇相讥:“怎么会无用,哥哥可以送给啾啾呀,就和爹爹送给娘亲一样。”
  云黎一时脸红耳赤,竟被女儿堵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在明眠脸上掐了掐。
  “少胡说。”
  她轻轻叹口气,只觉女大不中留,“不是要去找陆承璟吗,快去罢。”
  明眠猛地从高凳上滑落,蹬蹬蹬跑向门外,忽然又转回来。
  宋令枝狐疑:“可是落下什么要紧东西了?“
  明眠在云黎身前停下,朝云黎伸出手:“娘亲,啾啾的香囊。“
  香囊鼓鼓涨涨的,俨然是装了不少好物。
  宋令枝惊讶:“怎么给她装这么多的香饼,也不怕沉?”
  云黎无可奈何:“哪里是香饼,是这小祖宗藏的蜜饯,说是要送给他哥哥。”
  明眠听不懂母亲的调侃,如愿拿到自己的香囊后,迫不及待往后院跑去。
  云黎无奈:“这孩子真的是……”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总喜欢黏在陆承璟身后跑。
  宋令枝眉眼弯弯:“不是说啾啾这半年来功课大有长进吗?”
  明眠为了同陆承璟一同念书,功课半点也不敢落下。无奈她还是个小孩子,待她能读懂四书五经,怕是陆承璟早学过了。
  云黎粲然一笑:“确实是有长进,且陆承璟这孩子的学问确实是好的,我听闻他在南书房,功课也比其他的宗室子弟好,就连太傅亦是对他赞不绝口。”
  云黎悠悠叹口气,“可惜投错胎,这样的长相和才识,若是在那等勋贵人家,绝不会耽误到现下。”
  她笑笑,“不过也算他走运,遇上了你。”
  宋令枝挽起唇角:“那也是他自己争气。”
  沈砚膝下无子,宗室子弟个个铆足了劲,不甘落后。
  眼见宋令枝并无收养幼子的打算,又从族中挑出早慧的孩子送入南书房,试图引起沈砚的注意。
  可惜除了陆承璟,沈砚从未问过他人的功课。
  若非知道陆承璟不过是孤儿,怕是宗室那边得急红眼。
  又说了一会话,眼见善缘堂井然有序,宋令枝一颗心放下,携白芷一起回宫。
  穿过朦胧长街,天上雪珠子细碎,犹如搓棉扯絮。
  车帘挽起一角,这雪一时半会也不见停。
  白芷替宋令枝换上小手炉,柔声道:“娘娘何不等会再回宫,先回府避避雪,喝杯热茶也是好的。”
  雪花渐渐,入目铺天盖地的白色。宋令枝手指挽着车帘一角,只觉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她点点头:“就依你说的办。”
  白芷挽唇,垂眼掩去眼中的笑意。
  许是快要过节,宋府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婆子手持戳灯,遥遥瞧见宋令枝的马车,忙忙提裙上前。
  府上窗明几净,不染一点尘埃。
  园中各处落了雪,簇簇红梅犹如胭脂。廊檐下悬着各色彩灯,犹如花团锦簇。
  乌木长廊空寂辽远,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缓缓穿过长廊。
  偶然瞥见园中的雪色,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担忧。
  “也不知道祖母如今到何处了。”
  若非雪天封路,宋老夫人此刻怕是早早到了京城。
  宋令枝忐忑不安:“舟车劳顿,祖母身子骨本就不好。”
  白芷温声安慰:“娘娘莫多心,老爷也在,他定会照顾好老夫人的。”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浅,在廊檐下望了一回雪,方转身穿过月洞门。
  远远的,却见暖阁灯火明亮,宋令枝一怔,而后忽然想起,过两日宋老夫人来京,此刻怕是丫鬟婆子在洒扫。
  宋令枝轻声:“祖母岁数大了,你让她们仔细着点,地上的狼皮褥子要厚厚的,还有寝屋的暖脚炉,也是要……”
  蓦地,暖阁中传出宋老夫人低低的一声笑。
  “怎么还不进来,站在外面,也不怕冻坏了。”
  宋令枝一时以为是自己听错,怔忪片刻,她眼睛忽然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提裙往里走去。
  猩猩毡帘挽起,宋老夫人坐在寝屋中间,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黑漆描金案几上供着银火壶。
  金丝炭烧得滚烫,殷红焰火灼目。
  宋老夫人眉目慈爱,手中拄着沉香木杖:“怎么还站着,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宋令枝扑在宋老夫人怀里,脸贴着宋老夫人的肩膀:“祖母,你怎么今日就到了,不是说……”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满脸堆笑:“昨儿夜里就到了,怕扰了你歇息,所以今早才让人去宫里回话。”
  宋令枝恍然,回首望着抿唇笑的白芷,了然于心。
  “怪道白芷让我回府,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白芷笑着福身请罪:“娘娘莫怪,奴婢也只是想博娘娘一笑罢了。”
  一望后院,足足还有三四十个大箱子,丫鬟婆子拿着清单册子,挨个对着数。
  宋令枝大惊:“祖母怎的这会带来的行囊这般多?”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宋老夫人望着宋令枝笑。
  二人相视半晌,宋令枝忽的弯眼笑笑,抱着宋老夫人道,“祖母,你是不是、是不是日后都留在京城了?”
  许是难以置信,宋令枝嗓音透着浓浓的难以置信,欣喜若狂。
  宋老夫人笑着颔首:“江南有你父亲坐镇,我也放心,祖母如今就记挂你一人,倒不如直接搬来,和我们枝枝作伴。”
  宋令枝心花怒放:“早该这样了,我本来还想着等祖母来了才说这事,不想祖母动作比我还快。”
  宋老夫人笑言:“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宋令枝怔愣:“……沈砚?这事怎么和他有干系?”
  宋老夫人抬手,在宋令枝肩上轻拍:“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竟还直呼圣上的名讳,也太没大没小了。”
  宋老夫人声音轻轻,“圣上说,你想家想得紧。”
  宋令枝眼眸一转。
  她确实说过这话,好似睡前迷糊说的,也不知怎的沈砚竟然会记得。
  只是以沈砚的性子,怕是不想宋令枝回江南,故而才让人接宋老夫人一行人来京中。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这回封路,也是陛下寻人来接的,若非如此,怕是也赶不上陪我们枝枝过年了。”
  宋令枝抱着宋老夫人衣袂撒娇:“那正好,祖母等会随我入宫,正好可以赶上宫宴。”
  除夕宫宴,赴宴者多为朝中臣子。
  宋老夫人皱眉:“这事,还是待和陛下商榷后再说罢。”
  宋令枝抿唇,不以为然:“有何好说的,我难得见祖母一面,合该多陪陪祖母才是。”
  宋令枝泰然自若,身后站着的白芷亦是习以为常。
  宋老夫人心中明了,只道:“就依枝枝说的。”
  祖孙二人说了一会话,姜氏舟车劳顿,如今还在院中歇息,宋瀚远陪伴在侧。
  为人父,牵挂的也不过是宋令枝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瞧见宋令枝神采奕奕,宋瀚远一颗心也放心,又道:“今夜你陪着你祖母入宫便是,你母亲身子欠安,我留在府里陪着。”
  宋令枝颔首,透过槅扇木门往里望,只见屋中光影昏暗,杳无声息。
  她点头:“若是母亲有事,直管打发人来宫中寻我,太医那……”
  宋瀚远摇摇头:“暂且不需太医,想来是先前赶路受寒,不碍事。这会子雪倒是小了点,你若是想回宫,尽早回去,可别又受寒了。”
  宋令枝连声应“是”。
  七宝香车缓缓驶入长街,路遇摊贩众多,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响彻长街。
  偶然瞥见一抹影子,宋令枝狐疑,多看了两眼。
  她忽然喊人停车。
  白芷忧心:“娘娘,这会子快要入宫了,且夜里的宫宴……”
  宋令枝眼皮眨得飞快:“无妨,你去买来就是。”
  ……
  御书房外。
  天色晦暗不明,园中白雪压着红梅。
  殿中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肩上披着一身玄色鹤氅,眉眼冷峻,望不见半点的喜怒哀乐。
  朝中的几位老臣垂手侍立在下首,吵得不可开交。
  “胡说!科举乃是国之根本,轻易不可改动!”
  “古往今来,都是推陈出新,科举沿袭十年有余,早该改革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
  书案后的沈砚一言不发,只垂首,漫不经心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
  扳指质地莹润,在烛光的晃动下,透着淡淡的光泽。
  下首的老臣吵得面红耳赤,连脖子都涨红了,还分不出谁输谁赢。
  无奈之下,只能齐齐将目光投向沈砚:“陛下,科举并非小事,若是……”
  倏地,太监急急步入殿中,绕路至案旁,在沈砚耳边低语两三句。
  半日不动声色的沈砚,忽然起身往外走。
  一众老臣瞪大眼:“陛下……”
  沈砚面无表情:“此事年后再议。”
  不再多言半句,沈砚步履匆匆,往园中走去,昏黄烛光迤逦在沈砚鹤氅之上。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无奈,只能抓来刚刚那小太监:“陛下这是……何意?可是朝中又发生什么?”
  小太监一叠声求饶,拱手作揖:“诸位大臣快快饶了奴才,奴才哪敢揣摩圣意?”
  “那刚刚陛下是……”
  小太监压低声,小声提醒:“皇后娘娘来了。”
  朔风凛冽,雪珠子迎面而来。
  宋令枝一身绯红鹤氅,云堆翠髻。遥遥站在廊檐下,冷风轻拂过宋令枝的衣袂。
  绣着牡丹纹的衣袂迎风摇曳,白芷垂手侍立在宋令枝身后:“娘娘,陛下来了。”
  隔着朦胧不清的雪雾,沈砚手撑着油纸伞,缓步朝宋令枝走去,油纸伞挡住了从檐角飞过的雪珠子。
  偶有雪珠子顺着檐角滑落,泅湿了宋令枝的衣襟。
  沈砚眉目清冷,掠过几分不悦:“怎么不在偏殿等着?”
  宋令枝怕冷,往常过来,宫人都会直接将宋令枝带去偏殿。
  檐下的宫人识趣福身告退,眼瞅着身边无他人,宋令枝眉眼弯弯:“有东西给你。”
  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宋令枝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促狭,她撇撇嘴,佯装委屈:“……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小狐狸一双眼珠子亮晶晶,俨然写着“戏弄”二字。
  沈砚面不改色,脸色如常:“喜欢。”
  宋令枝眼底藏不住事,当即将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举至沈砚眼前。
  圆润饱满的一颗冻梨,硕大的一颗,乌黑发亮,上面还凝着薄薄的一层冰霜。
  宋令枝幸灾乐祸:“君无戏言,你不是说好吃吗,快尝尝。”
  她也是第一回瞧见这玩意,尝了一口后,宋令枝当即拍案,想着给沈砚也带上一个。
  她还从未见过沈砚在人前失态的模样。
  宋令枝笑得乐开怀,单手举着冻梨:“你快尝尝。”
  冻梨递至沈砚唇边,硕大的一颗梨子后,是宋令枝弯弯的一双笑眼,犹如弓月明亮。
  沈砚垂首敛眸,目光淡定从容:“……甜吗?”
  甜不甜的宋令枝自然不知晓,她尝了一口后,便不肯再吃第二口,深怕冻坏自己的牙齿。
  对上沈砚探究的目光,宋令枝气定神闲点点头:“自然是甜的,你快尝尝。”
  沈砚淡声:“那你再举高点。”
  宋令枝凝眉:“我都踮脚了,你怎么还……”
  簌簌雪珠子落在宋令枝身后,瞳孔骤然圆睁。
  落在唇上的吻轻柔,似春雨润物细无声。(出自杜甫《春夜喜雨》)
  宋令枝最受不住沈砚这般,她手上还握着冻梨,连推拒也做不成。只能任由沈砚作为。
  双足逐渐无力,落在唇上的薄唇似冬雪覆过,清俊冷冽。
  气息渐微,不知何时,手上的冻梨已然滚落在地上,咕噜噜落在雪中。
  皑皑白雪落在冻梨上,很快将梨子淹没。
  纤纤素腰落在沈砚掌中,宋令枝高仰着脖颈,直至整个人被拦腰抱起。
  乌木长廊穿过,两边雪色融融,如粉面白妆。
  早有宫人亦步亦趋跟上,及时为宋令枝和沈砚撑伞。
  漫天雪花挡在外面。
  软轿近在咫尺,沈砚脸色淡淡:“回明枝宫。”
  双足还半悬在空中,宋令枝一整张脸都埋在沈砚怀里,她瓮声瓮气,从鹤氅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脸上的绯色仍未褪去,似红梅嫣红点缀在双颊。
  宋令枝声音闷闷:“我祖母、祖母今日入宫了。”
  如今就在明枝宫。
  沈砚脚步轻顿,不解垂眸,同宋令枝一双羞赧双眸撞上。
  须臾,他唇角笑意渐染,沈砚眉眼蕴着放荡不羁。
  “只是送你回宫。”
  沈砚哑声笑,“宋令枝,你在想什么?”
  宋令枝瞪圆双目,后知后觉自己想错了地,她面容滚烫,声音细弱如蚊鸣:“我、我……我想什么了,我只是想回宫陪祖母。”
  沈砚淡淡一笑,俯身入轿时,忽的在宋令枝耳边落下一句,“还有一个时辰开宴,哪里够?”
  宋令枝怔忪一瞬,而后彻底转首,躲在沈砚的鹤氅中装鸵鸟。
  软轿抬起,厚重的毡帘彻底将风雪隔绝在外。
  沈砚胸腔溢出几声笑。
  宋令枝脸更红了,纤细手指紧紧攥着沈砚的鹤氅。
  本来是为了看沈砚的笑话才来的,如今却是自己成了笑话。
  宋令枝躲在鹤氅之中,单手抡成拳,砸落在沈砚肩上。
  沈砚撑掌接住,眉眼带笑。
  修长手指一点点掰开宋令枝的拳头,同她十指相扣。
  轿中悄然无声,隔着车帘,只听呼啸耳边掠过。
  “沈砚。”
  “嗯。”
  “沈砚。”
  耳边再无声音落下,宋令枝从鹤氅中仰起头,正好对上沈砚一双晦暗深黑的眸子。
  纤长睫毛轻动,宋令枝倏然直起身,在沈砚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往后每年除夕,我都陪着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