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避子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檐角下悬着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泛着昏黄光影,凌乱洒落一地。
宋老夫人只当宋令枝是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急急喊人带进来。
一众奴仆婆子簇拥着宋令枝进屋。
暖香扑鼻,席上细乐声喧,不绝于耳。
宋老夫人揽着宋令枝坐下,又叫人烫了滚滚的热茶送上,哄着宋令枝吃了两杯。
“外头冷得紧,你这小身板怎么受得住。”
宋令枝指尖灼热,是羞的,亦是臊的。
宋老夫人不解,只当宋令枝是身子有所好转,不似先前那般畏寒。
她轻拍宋令枝的手背,温声安慰:“如今正当年下,你往日又是个身子弱的,莫再随意走动,小心碰上那起子不该看见的,撞客了可不好。”
宋令枝心不在焉应着,一双如秋水眸子水光潋滟,纤长眼睫挡住眸底的心虚异样。
她倒不是怕看见什么,只怕被人瞧见。
唇角被咬破的地方还泛着丝丝缕缕的疼,手边长条案上的银火壶燃着金丝炭,热气无孔不入。
耳尖的绯红迟迟未褪,好像总能听见沈砚最后落在自己耳边的三个字。
粗鄙,无耻,下流,不要脸……
宋令枝脑袋埋低,一杯热茶见底,也不见宋令枝抬头。
宋老夫人狐疑朝她望去,心下吃惊:“这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揽着宋令枝美人肩往怀里靠。
宋令枝遽然一惊,差点推翻身前的茶杯。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这是怎么了,毛毛躁躁的?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又或是舟车劳顿?”
柳妈妈在身后笑着道:“姑娘才刚回来,怕是累了。”
宋老夫人点点头,朝柳妈妈使了个眼色:“去前头瞧瞧,老爷可还是在陪着严先生。”
柳妈妈应声告退,不多时又转了回来,说是严先生早早回院子歇息了,如今前厅只剩老爷。
宋老夫人颔首,扶着宋令枝的手起身:“那我们也回去,入了夜,这天越发冷了。”
宋令枝仍是住在临月阁,雕梁画栋,金窗玉槛。
博古架上供着一方墨烟冻石鼎,另有一株一尺多高的红珊瑚。
白芷伺候宋令枝卸妆净脸,笑着朝她道:“这红珊瑚是钱家送来的,老爷书房也有一株。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钱老爷的喜好还是从一而终。”
钱家同宋家一样皆是经商世家,钱老爷爱珊瑚如命,家中珍藏的珊瑚有上千株。
宋令枝好奇:“我记得他家往日也不常和我们走动,怎么如今连珊瑚都送上了?”
白芷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想来是有事烦我们老爷。”
宋令枝不以为然。
不想第二日白天,钱家又一次登门。
前院花厅满满当当堆了好几个大箱子,皆是钱老爷从四处搜寻来的舶来品,还有深海珊瑚。
钱老爷满脸堆笑,同宋瀚远称兄道弟。
宋瀚远一头雾水:“你这是做什么?”
钱老爷叠声长叹,抚着银白发须道:“还不是为了我家中那个逆子。”
他笑盈盈望着宋瀚远,“我听闻,令爱从京中回来了,还同贺公子和离了。”
宋瀚远面色一沉,凝眸戒备:“两个孩子有缘无份罢了,我们做长辈也不好插手。只是这事我并未声张,怎的如今你也……”
钱老爷拍拍宋瀚远的肩膀:“宋兄莫怪,我此番上门,纯粹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幺子。不怕宋兄笑话,这孩子虽爱玩,却肖极他祖父,自幼在经商上颇有造诣。”
宋瀚远眼中疑虑渐深。
钱老爷眼睛笑没了缝:“我们两家又都是经商的,若是结成亲家……”
……
临月阁中。
“……提亲?”
宋令枝猛地扬起眼眸,手中的簪花棒差点掉落在地。
铜镜前的女子薄粉敷面,冰肌玉彻。
难得今日天放了晴,日光氤氲浅薄。
宋令枝鬓间挽着一支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簪,玉珠莹润硕大,在光下熠熠生辉。
白芷双手捧着黄花梨锦匣,青缎袱子垫着一方透亮润泽的暖玉。
那暖玉竟有拳头大小,红如晚霞,绮丽夺目。
暖玉本就稀罕,这般大的暖玉,宋令枝更是闻所未闻。
白芷轻声道:“奴婢同钱家的奴才聊了几句,听说他家少爷不知从哪知道姑娘患有寒症,特寻来一方暖玉。此玉名曰明日香,说是姑娘拿去做手镯做玉佩都可以。“
这样一方暖玉握在手心,宋令枝却只觉遍体生寒。
沈砚如今还在她家府上,若是让他瞧见了……
宋令枝眼疾手快盖上锦匣,当机立断。
“这般贵重之物,我自然不能收。白芷,你替我将此玉交给父亲,托他还给钱家。”
贺鸣不过同自己牵了一回手,沈砚都能记那般久。若是让他知晓钱家有意上门提亲……
宋令枝身影一颤:“还有,此事莫让……”
影壁后忽然晃出一道颀长身影。
沈砚长身玉立,如青松翠柏笔直。
自有小丫鬟俯身为沈砚挽起猩猩毡帘,宋令枝当即噤声,朝白芷望去一眼。
白芷心领神会,抱着锦匣悄声退下。
沈砚缓慢抬起眼眸,视线漫不经心在那一方黄花梨锦匣上掠过。
宋令枝心口骤然一跳。
沈砚淡声,似乎只当那是宋令枝的妆匣:“怎么不留下?”
他声音极轻,宋令枝眼中迟疑,一时竟分不清沈砚是否知道那是钱家送来的。
她挽唇,瞧着不甚走心道:“不过是些俗物罢了,瞧着不喜欢,也就不留了。”
宋令枝轻笑,“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上山,省得耽误了。”
回江南前,孟瑞闻得苏老爷子如今归隐山林,特托宋令枝给苏老爷子送去一封信。
薄薄的一张信纸,想来也不过只言片语却是孟瑞花了三四个时辰才写成的。
宋令枝不敢轻易交给下人送去,且先前若非苏老爷子提点,宋老夫人如今早已撒手人寰。
此番回江南,宋令枝亲自登门道谢也是应当。
马车骨碌碌往山上行去,漫山遍野皆被雪色填满。
日光满地,冬雪消融。入目粉妆玉砌,银装素裹。
苏老爷子的草舍还在山上,冷风呼啸,木屋在风中摇摇欲坠。
宋令枝披着一身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抬手在木门上轻叩响三下,无人应答。
彩漆剥落,木门残破不堪,上面好似还有野兽的抓痕。
沉重古朴的铜锁沉甸甸横亘在门中央,宋令枝好奇踮脚往里张望。
无奈她身影娇小,再怎样努力,也只能望见木屋的一角。
光秃秃的木屋别无一物,冷风呼啸,疾速掠耳而过。
宋令枝登时缩回脑袋。
倏地,身后落下一记低哑笑声。
沈砚眼眸懒懒抬着,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所为。
宋令枝横眉立目。
她如今胆子渐渐大了,转首瞪人:“你笑什么?”
沈砚目光轻抬,透过层层叠叠日光,他无声朝宋令枝伸出手。
地上的雪还未融化,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宋令枝小心翼翼踱步过去,小声絮叨。
“你那么高,怎么也不知道帮我瞧瞧苏老爷子可是在……”
话犹未了,她忽的整个人被沈砚直直拽了过去,鬓间的金步摇在空中泛着浅浅的光晕。
沈砚近在咫尺,那双如墨眸子低垂,轻轻敛着。
“踩着。”
宋令枝一怔:“踩什么?”
思绪空白几瞬,顺着沈砚视线往下望,入目所及,是沈砚一双乌皮六合靴。
她喃喃眨了眨眼,再次抬眸。
沈砚一瞬不瞬盯着她,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稍稍用力。
将人往前一拽,宋令枝猝不及防,踩在沈砚脚上。
一双杏眸瞪圆。
尚未从震惊的余威中回神,宋令枝忙忙朝里一看,院中悄然无声,满地白茫茫,枯树昏鸦。
木屋大门紧闭,也不知道苏老爷子是几日不曾归家,院中木桌上落满白雪。
宋令枝失望收回目光:“苏老爷子不在苏府,也不在山上。”
低头之际,红唇忽然从沈砚薄唇上掠过。
宋令枝面露怔忪,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我……”
日光落在沈砚眼角,沈砚黑眸沉了一瞬。
宋令枝眨眨眼,故技重施,飞快在沈砚唇角又落下一吻。转身逃走。
雪地难行,只是多走了两三步,手腕轻而易举被沈砚握住。
轻轻的一声笑落在宋令枝耳畔。
宋令枝惊慌失措:“车、车夫还在……”
身后抵着迎风晃动的木门,宋令枝气息渐弱,一手拽着沈砚的衣襟。
车夫早就识趣,不知躲到何处。
山风冷冽,簌簌白雪在二人身后无声蔓延,低低呜咽之声溢出唇齿。
宋令枝双足踩在沈砚靴上,四肢力气透尽,好似都落在沈砚掌中。
树枝出墙,斑驳树影横亘在二人头顶,沈砚一手扶着宋令枝的纤纤细腰,一手渐渐往下,十指相握。
温热指尖碰到宋令枝肌肤瞬间,她忽的想起沈砚是因为贺鸣这般牵过自己的手,所以才回回如此。
没忍住,宋令枝眉眼弯弯,噗嗤笑出声。
似积雪压倒树枝,落在眼前的一双黑眸阴沉晦暗,透着不可言说的凌厉。
宋令枝后脊生凉,下意识往后退去。
后背抵在木门瞬间,又被沈砚轻松拽入怀中。
唇齿间气息渐失,沈砚的吻极深,不容宋令枝往后退开半分。
淡淡的檀香气息萦绕在耳边。
蓦地,有说话声渐渐临近,那人嗓音粗犷,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
宋令枝眼中紧张,急促推开身前之人。
沈砚面色平静,掌心不动声色往上,捏住宋令枝的后颈。
唇齿相碰,气息重重笼罩在宋令枝身上。
她捏拳,一手砸向沈砚肩膀。
山路崎岖,白雪满地。
猎户气喘吁吁跟在苏老爷子身边,堂堂八尺男儿,此刻也泪流满面,眼中红血丝明显。
“苏老先生,这回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我家里那位肯定熬不过去。待孩子满月酒那天,你一定要来。”
“还有这狐皮,这个你一定要收下,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还望老先生不要嫌弃。”
苏老爷子摆摆手:“狐皮你拿回去,如今孩子才刚出世,拿着给你家娘子做身冬衣也成。”
猎户面露为难:“这怎么成,前夜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怕是我们家……”
猎户泣不成声。
苏老爷子拄着拐杖,从猎户手中接过包袱:“快回去罢,好生照顾你家夫人和孩子,满月酒那日你多敬我一杯就行了。”
木屋近在咫尺,抬首望去,路边竟还多出一辆七宝香车。
车壁嵌有珠宝玉石,车前悬着两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猎户驻足:“老先生家中既有客人在,那我便不叨扰了,改日孩子满月酒,我定亲自上门请老先生在。”
苏老爷子点点头:“快去罢。”
拐杖在雪地中留下清楚的痕迹,苏老爷子一步步往宋令枝走来。
他惊讶:“宋姑娘,你怎么来了?”
转而望见宋令枝身侧的沈砚,苏老爷子轻轻打量。
老眼昏花,一双眼珠子混沌,“这位是……”
宋令枝从袖中掏出孟瑞的亲笔信,亲自递与苏老爷子。
“老先生,这是孟老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苏老爷子讷讷,目光瞬间从沈砚身上移开。
“……孟瑞?这老头居然还会给我写信,真是奇了怪了。”
苏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招呼着宋令枝和沈砚进屋,方不情不愿拆开孟瑞的亲笔信。
一目十行。
少顷,苏老爷子瞪圆双目,猛地朝沈砚望去。
他震惊错愕:“三……陛、陛下?”
时过境迁。
沈砚不再是当年孤独无助的稚童,不再是三殿下,而是高居庙堂之上的九五至尊。
苏老爷子颤巍巍跪下行礼,老泪纵横:“臣……草民见过陛下。”
物是人非,他也不再是太医院的苏太医了。
沈砚目光淡漠:“不必多礼。”
苏老爷子这些年一直为沈砚身上的销金散耿耿于怀,他和孟瑞向来自视清高,可当年玄静真人三番两次给沈砚下药,他们二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苏老爷子过不去心中那道坎,从此归隐山林。
苏老爷子热泪盈眶:“陛下如今毒已解,也算了却草民一桩心事,不然草民真的愧对这一身医术。”
宋令枝轻声宽慰:“苏老先生莫过妄自菲薄,当初若非不是您出手相救,只怕我早就不在人世。且适才那猎户一家,不也多亏了老先生。”
苏老爷子笑着摇摇头:“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刚刚的猎户是住在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前夜他家夫人难产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
人命关天,苏老爷子不敢耽搁,连夜冒着风雪下山。幸好去得及时,才救回那母子二人。
苏老爷子长吁短叹:“妇人产子,本就性命攸关,稍不留心就是一尸两命。可惜有些糊涂人还怪是命数如此,愚不可及……”
一语未了,苏老爷子猛地惊觉“命数”二字是沈砚的逆鳞,赶忙收住声。
仰头望,果真见沈砚若有所思望着自己。
苏老爷子别过视线,慌忙拿别的话岔开。
……
天色渐暗,雪天路难走,苏老爷子自然不曾多留,亲自送沈砚和宋令枝出门。
沈砚落后两三步,不曾随着宋令枝登上马车。
雪地广袤无垠,一望无际。
身后木屋在风中低声呜咽,沈砚负着手,双目淡淡朝七宝香车瞥去一眼。
墨绿车帘挡着,宋令枝还以为沈砚是因宫中旧事同苏老先生有话要说,自觉避在车中。
苏老爷子毕恭毕敬:“陛下可是有事同草民说?”
沈砚眸色轻瞥。
苏老爷子心领神会:“陛下屋里请。”
沈砚声音不咸不淡:“听闻苏太医往年在宫中,最是擅长妇科一事。”
苏老爷子伏跪在地:“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沈砚淡声:“可有避子的方子?”
苏老爷子瞳孔骤然一紧,他喃喃:“陛下,宋姑娘为人良善……”
沈砚不语,只是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苏老爷子,黑眸深邃。
落在脸上的视线冰冷彻骨,如冬日的檐下冰。
苏老爷子身影僵滞,拂袖而起:“有、有的。只是那药不宜常吃,若是吃久了,对女子的身子……”
沈砚面无表情:“是朕吃,不是她。”
苏老爷子脚下趔趄,差点一脚踩空跪在地上,他惊诧:“陛下三思,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且陛下如今膝下无子,若是……”
沈砚默不作声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眼中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只是轻轻朝苏老爷子瞥去一眼。
苏老爷子登时噤声,落在脸上的目光犹如沉重枷锁,牢牢锁住他的喉咙,一点一点收紧。
不寒而栗。
片刻,沈砚手中多出一张药方。
他面不改色朝七宝香车走去,冷风拂过他衣袂。
……
宋令枝对避子方一事一无所知。
许是宋瀚远亲自登门,那日之后,钱府不再送东西过来,那方珍稀的明日香,也被宋令枝退了回去。
宋令枝心下庆幸,幸好沈砚不曾看见那方暖玉,不然以沈砚的性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连着三五日相安无事,宋令枝一颗心渐渐放下。
明日便是除夕,宋老夫人早早让人开了祠堂,洒扫一番,府中上下喜气洋洋,锦绣满目。
白芷伺候着宋令枝卸妆拆发,满头青丝披在身后。
她眼睛弯弯,笑着同宋令枝道:“姑娘明日可有的忙了,今夜还是早些歇息才是。”
秋雁自去剪了灯花,移灯放帘,又往熏笼上添了两块梅花香饼。
宋令枝摆手:“我自己一人便好,不用你们守夜了。”
余光瞥见妆镜前的漆木锦匣,宋令枝狐疑:“这是谁送来的?”
铜扣解开,入目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的暖玉。
倦意烟消云散,宋令枝反手盖上锦匣。
“白芷,我不是说了日后钱府的东西一概退回去……”
白芷还在榻边铺着锦衾,闻言好奇回首:“姑娘,那是陛下送来的,并非钱公子。”
……陛下。
这锦匣是沈砚送来的。
宋令枝双目瞪直,只觉两眼一黑。
白芷不明所以,垂手上前:“陛下晚膳时打发人送来的,那会姑娘正陪着老夫人,奴婢当时正在屋里,就先收下了。”
她语气迟疑,“姑娘,可是这锦匣有何不妥?”
“不、不是。”
宋令枝拂袖,“不关你们的事,都出去罢。”
秋雁和白芷齐齐福身退下。
锦匣又一次翻开,入目是三四块拳头大小的暖玉,成色光泽皆是上乘,比钱府送来的好上十倍不止。
宋令枝眉眼带笑,只觉沈砚实在幼稚至极。
除了那三四方暖玉,还有一支如萧管一般长。
宋令枝疑惑垂眼,虽不懂手中之物是作何用,可直觉告诉自己这定不是好物。
她慌里慌张盖上锦匣,想着当作自己不曾见过,明日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得了。
眼睛轻抬,视野之内猝不及防多出一抹颀长身影。
沈砚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他垂眸低眉:“怎么,枝枝可是不喜欢?”
他单手挽住宋令枝细腰,将她抱在妆镜前,声音温和。
“还是枝枝喜欢钱府送来的……”
“没有!”宋令枝抱住锦匣,脱口而出,“没有、没有喜欢他送来的。”
锦匣轻轻搁在手边,宋令枝如今也学了几分坏,红唇轻落在沈砚唇角,面不改色哄着人。
“只喜欢你送的。”
沈砚笑而不语,任由宋令枝动作。
铜扣在空中骤然一响,暖玉重现在二人身前,沈砚不动声色:“喜欢哪个?”
宋令枝脸不红心不跳:“哪个都喜欢。”
夜色清冷,满园无声。
廊檐下守夜的婆子都被宋令枝赶去耳房,此刻只有夜风萧瑟。
沈砚眼睛低垂,一双黑眸深不见底,胸腔闷出一声笑。
沈砚垂首,薄唇轻轻落在宋令枝眼睛上。
“枝枝,这是你自己说的。”
喉结滚动,沈砚薄唇慢慢往下,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直至覆上那抹嫣红。
耳边只余窗外冷风飒飒。
不多时,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潋滟,隔着朦胧的一双泪眼,她看见沈砚从锦匣中翻出一物,正是先前她拿在手中琢磨的那支。
沈砚任由人倚在肩上,好脾气问人:“……喜欢吗?”
宋令枝怔怔点头:“喜欢的。”
沈砚勾唇。
倏尔,他唇角的笑意悉数褪去。
铜镜透亮,清楚映出二人交叠的袍角。
宋令枝一双纤瘦白皙的玉足轻悬在空中,忽的被沈砚轻轻拍了拍。
逆着光,宋令枝看不见沈砚脸上的神色,只听他淡声道,“宋令枝,自己抱着膝盖。”
【第82章】你不能骗我
今日是除夕,满园锦绣盈眼,珠宝争辉。
廊檐下一众奴仆婆子眉开眼笑,手上拿着厚厚的赏封,喜笑颜开。
“果真还是老夫人最是大方,若是别的府上,哪来这么多赏银。”
“可不是,家中把我送来,一家老小都有了活路,我在这府上待着,吃的住的也比旧时好。”
“老夫人仁善,是个有福的,不是那等欺奴的人家。只是不知日后府上的姑爷……”
“还不快快住嘴,倘若让老夫人听见,有你好受的……白、白芷姑娘。”
遥遥的,白芷遍身绫罗,满头穿花戴珠,她自幼陪着宋令枝长大,府上嬷嬷见了,也得给三分颜面,不敢轻易得罪。
白芷冷着脸,双手揣着暖手炉,横眉立目:“主子的事,也是你们能嚼舌根的?倘若老夫人听见,打一顿是小的,只怕嬷嬷没脸。”
婆子连声告罪,又说自己昨夜吃多了酒,胡乱说的:“姑娘行行好,往日再也不敢了。”
言毕,又打了自己两下嘴巴子。
白芷目不斜视越过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打发婆子端了热水来。
穿过影壁,瞧见秋雁守在门口,白芷款步提裙,疾步行了过去。偏头去望身后的暖阁。
厚重的猩猩毡帘挡着,只见寒风呼啸,侵肌入骨。
白芷抱紧袖中的暖手炉,好奇张望,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姑娘还没醒?”
秋雁摇摇头:“老夫人那我寻人说过了,老夫人心疼姑娘,说让她多睡会也无妨。”
暖阁内。
层层青纱帐幔遮掩,屋内尚未掌灯,只剩下影影绰绰模糊的光影。
天色将明,榻边燃着的熏笼泛着红光。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一双杏眸惺忪,眼尾还有未干的泪珠。
鼻翼轻耸,淡淡的檀香之气在周身蔓延,宋令枝陡然一惊,猛地扬起眼眸。
入目是一角月白色的寝衣,金丝线滚着边,再往上,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纤长睫毛轻掩,沈砚眸色极深,不见有半点起伏波动。
便是昨夜宋令枝在沈砚掌中情难自禁,沈砚依然淡淡,泰然自若望着宋令枝一双婆娑杏眸。
脸红耳赤。
绯红从耳尖蔓延至脖颈,昨夜的一幕幕又一次闯入脑海之中。
通透明亮的铜镜映照着宋令枝一张羞愧涨红的娇靥。
沈砚锦袍完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褶皱。那双沉沉眼睛低垂,漫不经心将宋令枝所有的情靥尽收眼底。
双颊滚烫,园中不时有秋雁和白芷的声音传来,虽是窃窃私语,宋令枝仍是一字不落听完。
她满目愕然:“你怎么、怎么还在这?”
她昨夜哭如泪人,连着换了好几条丝帕。
又怕夜深人静,恐唇齿间溢出的动静惊扰到旁人,宋令枝咬着沈砚的衣袂,半点也不敢松口,朦胧着一双眼睛,泫然欲泣。
宋令枝最后是昏睡过去的,也不知沈砚何时留下的。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她却已经……
宋令枝一张脸埋在枕中,只觉昨夜的羞赧再次蔓延。
白芷耳尖,听见暖阁中的动静,悄悄侧耳过来,抬手在槅扇木门上轻敲了三下。
“姑娘可是醒了?”
宋令枝飞快推开身侧的人:“快到时辰了,你自己想法子走。”
秋雁和白芷就守在暖阁外,宋令枝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让沈砚插翅离开。
她眨眨眼,眼中难得掠过几分狡黠促狭,好整以暇枕着锦衾,眉眼弯弯,笑看沈砚的笑话。
她还从未见过沈砚狼狈的模样。
落在脸上的目光没有半点的挪动,沈砚垂着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宋令枝。
四目相对,宋令枝先败下阵,提着锦衾轻轻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狡黠眸子。
喉结轻滚,沈砚低低闷笑一声。
似乎是应允了。
宋令枝眼巴巴望着人。
雪落无声,满室悄无声息,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未烬,袅袅暖香萦绕。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挽起帐幔一角,而后,沈砚扬高声。
“——进来。”
低沉醇厚的声音落下,隔着槅扇木门,宋令枝亦能听见秋雁和白芷倒吸的冷气声。
耳尖泛红,宋令枝可没沈砚这般没脸没皮,高扯过锦衾,背对着沈砚睡下。佯装自己耳聋眼瞎。
沈砚侧目轻瞥,唇角难得勾起一抹浅淡笑意。
秋雁和白芷轻手轻脚踱步进屋,无意瞧见,差点吓得伏首跪地。
不怪她们胆子小,实在是沈砚往日时常不苟言笑,何曾在他眼中望见“温和”二字。
这两字刚在脑中浮现,秋雁和白芷当即惊起一身冷汗,只觉汗流浃背。
再次抬眸,那双如墨眸子恢复如初,只剩淡漠森寒。
宋令枝不喜旁人近身伺候,能留在暖阁之中的,也就秋雁和白芷二人。
白芷双膝跪地,双手高捧沐盆,战战兢兢伺候着沈砚盥漱毕。
忽而又福身道:“陛下,岳统领刚在门口候着,说是给陛下送药来。”
乌沉沉的一碗药汁苦涩难咽,药味在暖阁中蔓延,顺着丝丝缕缕的熏香飘至帐幔之中。
宋令枝不再装睡,抱着锦衾坐起:“你何时又开始吃药了,可是先前的伤口……”
沈砚面不改色将手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面色从容冷静:“无妨,不过是寻常补药罢了。”
那回身中利剑之后,沈砚确实吃了好些时日的汤药。
宋令枝不曾放在心上,只当这药同从前那般。
京中来信,沈砚自行前去书房处理政务。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他熟知药理,自然是知道苏老爷子给沈砚的药方是作何用。
玄色羽毛缎大氅落在乌木长廊之中,岳栩望着沈砚的背影,欲言又止。
雪花簌簌落下,白茫茫落了满园。
沈砚侧身凝眸:“……有事?”
岳栩伏跪在地:“陛下,那方子极其伤身,陛下若真的连吃三月,日后子嗣定当艰难……”
何止艰难,若真照着那药方,说是断子绝孙也不为过。
透过清冷雪暮,沈砚朝岳栩投去凉薄一眼,那目光极冷极淡,阴寒彻骨。
岳栩低垂着脑袋,冒死进谏:“陛下三思,此事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定会……”
“那又如何?”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伴着雪珠子落下,沈砚眼眸淡淡,无一点多余情绪。
岳栩通身紧绷,不寒而栗。落在头顶的四个字犹如千万斤沉重,他强撑着稳住心神。
抬眼往上瞧,岳栩不甘心:“陛下……”
冷风拂过沈砚的衣袂。
他站在风雪之中,任由雪珠子穿过檐角,无声落在肩上。
朔风拂面,岳栩拱手抱拳。
只听沈砚淡漠的一声落在耳边。
“岳栩,不要自作主张。”
是警告,亦是敲打。
如若岳栩敢在药饵上动手脚,偷偷换了方子……
沈砚转身,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从岳栩身前经过。
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出自王永彬《围炉夜话》)
可……那又如何呢?
弑父杀君他都做得,哪还有什么做不得。
漫天大雪中,只剩岳栩一双担忧不安的眸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
……
除夕夜,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江南水乡,向来是富庶之地,自然少不了热闹。
人声喧嚣鼎沸,处处可见笑颜。
礼花于夜幕绽放,簌簌光影映照在宋令枝一双浅淡眸子之中,泛起无尽的光晕。
宋令枝仰头望着天。
长街两侧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酒肆座无虚席,人人眉开眼笑。
白芷笑着同宋令枝道:“奴婢听闻秦香楼请了江南最好的戏班子,姑娘可要去瞧瞧?”
宋令枝挽起唇角:“这时候去,怕是早没位置了罢。”
白芷轻声:“这有何难,秦香楼的掌柜同老爷是旧识,他家也常来我们府上走动。”
白芷抬眸,视线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来回打转。
如今身在外,她自然不曾唤沈砚为陛下,只以严先生相称。
白芷轻轻福身:“姑娘和严先生若是先去,奴婢也可去寻秦香楼的掌柜说上一二。这会子戏还没开始,兴许还有雅间留着呢,别的不提,他们家定然是给自己留了位的。”
夜色缱绻,皓月当空。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缠枝纹织金锦长袍,遍身绸缎,簪花穿珠。
美人明眸皓齿,冰肌莹彻。
尚未来得及回复,忽而听见传来一记惊呼:“宋、宋姑娘?”
宋令枝狐疑往后瞧,却是一个身着广袖海水纹圆领长袍的男子,面如冠云,通身透着风流倜傥。
大年夜,寒风凛冽,他手上却还执着竹骨折扇,玉树临风。
宋令枝面露怔忪。
白芷悄声在她耳旁道:“姑娘,这是钱家的公子。”
钱家公子为求娶宋令枝一事,明里暗里给自家老父亲不知递了多少话,可惜最后都是铩羽而归。
不想今日会在秦香楼前撞见宋令枝。
他大喜,又怕过于孟浪冲突了佳人,忙忙上前作揖。
“宋姑娘可是要听戏?在下虽不才……”
一个“钱”字,便足以让宋令枝心惊胆战。
昨夜镜前的荒唐历历在目,宋令枝红了耳尖,飞快往后退开两三步。
她急急撇清关系。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爱看戏,除夕人多,我还想着去前面看花灯,就不耽误公子听戏了。”
语毕,宋令枝转身便走。
钱公子赶忙上前将人拦住,他满脸堆笑:“不就是花灯吗,我让人买来就是,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佳人就在眼前,钱公子哪里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且他往日红颜知己无数,自然知晓如何哄佳人欢心。
跟着的小厮熟知自家公子脾性,早早撒腿奔入长街。不多时,又垂头丧气回来,两手空空。
钱公子一怔,若非佳人在旁,他早就一脚踢过去了。
“……花灯呢?”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公子,奴才跑了三条街,就没找着一盏,说是都让人买了去。”
好不容易找着一家灯笼店,结果店中的花灯都让人买走不说,就连店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也让人买了去。
钱公子在外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博佳人一乐是常事,还是头回碰上这种。
他满脸震惊:“一盏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这大年夜的怎么可能……”
宋令枝惊讶之余,倏然回过神,无奈往沈砚身后撇去一眼。
果真不见岳栩的身影。
钱公子气急败坏,又怕在宋令枝面前失了脸面,拱手讪讪赔笑。
宋令枝莞尔:“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看戏了,先走一步。”
钱公子忙道:“宋姑娘,我……”
倏地,一个浑身褴褛的小孩如风冲进钱公子怀里,忽而又急急往后退:“对不住对不住……”
小孩捂着腹部,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钱公子低声骂了句“晦气”,下意识往怀里摸去,忽的面色一变,厉声:“——拦住他!”
变故突如其来,宋令枝还没回过神,那小孩早就撒腿狂奔,专挑人多的地方跑。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钱府的小厮目瞪口呆,一面顾着自家的少爷,一面又想着派人去寻:“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小叫花子找出。”
宋令枝还在看着,钱公子摆摆手:“罢了,不过是个空钱袋,由着他去。”
长街的喧嚣不曾减去半分,方才的插曲也似石块落入湖中,只溅起片刻的涟漪,而后又回归平静。
街上的灯笼店果真空空如也,似是被人洗劫一空。
宋令枝转首侧目,一双笑眼弯弯,朝沈砚伸出手。
沈砚坦然回望。
宋令枝瞪大一双眼睛:“我的花灯呢?”
从前她只知沈砚这人从骨子里都是坏透的,若是狠心,连自己的命也可不要。哪曾想有朝一日沈砚会这般幼稚。
沈砚面色不变,只垂首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再次伸出手,手心摊开,故意横在沈砚眼前,纤长睫毛扑簌。
她一双眼睛亮堂堂,映着长街璀璨光影,如星光耀眼。
冷风自二人中间穿过。
宋令枝扬眸,定定望着沈砚。
“……真想要?”
沈砚垂首低眉,温热气息洒落,登时惊起宋令枝耳边阵阵的滚烫。
心中迟疑一瞬,迎上沈砚那道深邃目光,宋令枝仍是点了点头。
揽着自己腰肢的手臂不曾松开半分,沈砚唇角溢出一声笑。
他哑声:“方才岳栩还买了两盏灯笼。”
宋令枝喃喃张唇:“灯笼也好,先前我也曾……”
她眼睛倏然睁大,后知后觉自己去岁七夕节,曾买过一盏灯笼赠予贺鸣。
那会子沈砚身子抱恙,昏睡在榻上,也不知道是否知晓此事。
钱公子不过是想买一盏花灯,沈砚都能让人将街上所有花灯都买下,若是知晓自己……
宋令枝讪讪闭上双唇。
沈砚目不转睛,眼底深处噙着一丝笑:“怎么不说了?”
修长手指扶着宋令枝细腰,轻轻点着。
当初贺鸣离京,别的不曾多带,却是带走了那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
沈砚一双黑眸幽深沉寂,如同危险逼近。
宋令枝红唇抿紧,摇头如拨浪鼓:“不、不要了。”
花灯不要,灯笼也不要了。
沈砚眼眸低低,明知故问:“怎么了,刚才不还说想要吗?”
指腹落在宋令枝腰间某处,稍稍用力。
宋令枝眼睛眨得飞快,细腰一软,直直跌落在沈砚掌心。再也站不稳。
眼中蕴着薄薄的水雾,宋令枝害羞带怯:“你、松手。”
夜色朦胧,无人瞧见阴影处的二人,宋令枝双颊绯红,只觉指尖滚烫。
倏尔,视线之内忽然闯出一道瘦弱的身影,沈砚眼疾手快,抱着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
却是先前偷了钱公子钱袋的小孩。
小孩浑身干巴巴,大冷的天,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袄子,冻得牙关打颤。
“夫夫夫人,钱袋……”
他以为宋令枝同钱公子相识,想托她转交。
秋雁挡在宋令枝身前,好笑:“你这孩子真是胆大,就不怕钱家的人把你抓去报官。”
小孩冷得发抖,只一个劲道歉。
宋令枝上下打量他几眼,倏然目光落在他衣袍某处:“你是……福安堂的?”
小孩眼睛抬起,眼中惶恐不安,磕磕绊绊道:“不不不是……”
手指揪着袍角福安堂三字,小孩故技重施,又想着溜之大吉。
无奈岳栩轻而易举将人拦住。
小孩差点哭出声:“夫人行行好,我只是、只是太饿了……”
宋令枝凝眉。
无家可归的孩子,大多会养在福安堂中,宋老夫人心善,也常命人往福安堂送银子。
小孩泪如雨下,吃下一碗热腾腾的云吞后,方敢和宋令枝说。
福安堂明着做善事,背地里却教唆他们出来乞讨偷窃。若是偷不到好东西,回去了还得受罚。
袖子挽起,小孩手臂上伤痕累累,泣不成声。
小孩显然是怕被扭送官府,连连磕头:“夫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令枝忙命白芷将人扶起。
家中的铺子如今也有宋令枝管着,她心中清楚,宋老夫人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银子不止万两。
“不过百来个孩童,且做善事的也不止我们家,他们怎么敢这般阳奉阴违……”
宋令枝皱眉,“倒还不如我自己添上银子,另设一所福安堂。”
沈砚侧目瞥视。
宋令枝狐疑:“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可是我说错了?”
沈砚淡声:“若真设立,你想如何掌管?”
宋令枝沉吟:“天下弃婴多如鸿毛,若是真想留下他们,定要先寻上几个好的郎中。”
不光弃婴,流离失所的孩童,身上的伤肯定不少。
宋令枝沉吟,宋家不缺钱,可怕就怕在底下人也阳奉阴违。
她轻声,又从郎中说到膳食。开设福安堂不是易事,宋令枝凝眉嘟囔,掐指算着衣食住行的账目。
蓦地,却见沈砚直直望自己。
宋令枝不明所以:“你看着我做什么,可是我有哪里说错了?”
沈砚淡淡:“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宋令枝怔愣片刻,而后恍然大悟。
“那我再请几位教书先生便是了。江南也有不少铺子是收学徒的。若是到了年纪,他们不想读书,或是学不会,也可出去学一门手艺。”
宋令枝笑弯一双眼睛:“先前我还听家中掌柜说寻不到好的伙计,若是这法子行得通,日后铺子也不缺伙计了。”
回到宋府,宋令枝匆忙跳下马车,想着寻宋老夫人和宋瀚远说起此事。
沈砚不疾不徐将人捞在怀里。
“除夕夜,你父亲定然是陪着你母亲,祖母身子骨弱,怕是早早就寝。”
宋令枝此刻过去,只会扰人清梦。
宋令枝后知后觉:“那我明日再去便是了。”
本来还想着除夕夜同沈砚游街,不想忽然撞见此事。
宋令枝温声低语:“下回我再陪着你一起。”
沈砚眸色一沉,盯着宋令枝看了许久。
马车内杳无声息,昏黄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那双黑色眸子如古井深潭,深不见底。
宋令枝讷讷:“……怎,怎么了?”
“宋令枝,明年除夕你还陪着我。”
沈砚语气沉闷,竟是疑问的口吻。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半张脸忽明忽暗,低掩的睫毛挡去所有的思绪。
宋令枝怔怔,目光落在沈砚脸上。
她从未在沈砚身上看过如此的神态,他向来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即便当日以身为宋令枝挡剑,生死不明,他眉眼依然是从容的。
宋令枝别过眼睛,低哑应了一声:“嗯。”
末了,她又扬起眼眸,补上后半句,“自然。”
光影笼在沈砚脸上,他轻笑一声,笑意自唇角蔓延。
远处鼓楼传来遥遥的钟响,竟是大年初一了。
空中礼花如胭脂炫目,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宋令枝抬手挽起车帘一角,半张脸凑至窗前,本想着唤沈砚一同过去。
倏然,她后颈被人捏住。
沈砚低头,吻在她唇角。颀长身影覆在宋令枝肩上。
窗外礼花照旧,挽起的车帘半隅,却只露出一道细细的光。
宋令枝白皙指尖紧紧攥着车帘,笨拙回应着。
檀香重重笼罩着自己,透过车窗的一角,不时有礼花光影照入车中。伴着低低的呜咽之声。
少顷,那角车帘终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墨绿车帘随着夜风晃动,挡住了车外满院的风雪。
马车内青烟氤氲,烛光摇曳。
良久,覆在宋令枝身上的黑影终于移开。
沈砚抬手,指腹轻轻掠过宋令枝唇角。似要将那抹嫣红映在自己指尖。
烛光燃尽,只剩满车的昏暗。
借着窗外浅薄的夜色,只听沈砚低低声音落在耳旁。
“……宋令枝,你不能骗我。”
【第83章】懂得还不少
如墨夜色氤氲着苍穹。
金窗玉槛,香屑满园,不时有欢呼雀跃声传入马车之中。
宋令枝抬眸,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眸,如梦如幻。
马车昏暗无光,沈砚一双眸子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声低哑犹在宋令枝耳畔。
她也曾听沈砚说过这话,在京中,在江南。
可那时沈砚说的,是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他也曾那样的游刃有余,垂首睥睨,只单单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宋令枝别过眼睛,目视前方。又有礼花掠空,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脸上。
马车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渐渐往下,肌肤相灼之际,宋令枝缓缓低下眼眸。
半晌才道:“……嗯。”
……
闲云阁内。
连着吃了三四日的酒席,宋老夫人身子骨弱,早禁受不住,昨儿夜里寻了大夫来,吃了药方觉好些。
今儿管家请的酒席都没去,只挨着熏笼边上坐着叙家常。
鎏金珐琅脚炉搁在角落,地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一众婆子如燕翅站在宋老夫人身后。
满屋花团锦簇,衣裙窸窣。
倏然,院外有小丫鬟的通传声传来,说是姑娘来了。
猩猩毡帘挽起,宋令枝一身烟紫色忍冬纹广袖长袍,带着雪帽,肩上披着孔雀翎斗篷。
入了屋,自有丫鬟接过宋令枝肩上的斗篷,自去拂开雪。
宋老夫人忙忙将人拉到怀里,好一阵揉搓:“外面可是又下雪了,你身子骨弱,可别冻坏了,让他们抬着软轿才是正理。”
宋令枝眉眼弯弯:“倒也不觉得冷,只是惦记着祖母。”
宋老夫人乐开怀:“我有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惦记着。”
她满脸堆笑,扶着宋令枝的美人肩道,“怕是又琢磨着福安堂那事罢?”
屋内一众婆子笑开,有说宋老夫人菩萨心肠的,也有说宋令枝心地仁善,肖极老夫人。
虽是奉承话,宋老夫人却乐意听他人夸宋令枝,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枝枝可不就是哪哪都好,你说的福安堂那事祖母这两日也寻其他几家问了。”
江南富庶,不光宋家,其他几家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银子也不少。
宋老夫人轻声道:“算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只是如今那些孩子还在那边,闹大了,也怕他们狗急跳墙,对孩子下狠手。”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肩上:“这也不难,账目作假暂且不提,就说那小孩不懂规矩,除夕夜冲撞了我,还偷了钱公子的钱袋。”
宋老夫人狐疑望着宋令枝,笑着敲她脑门:“你这个鬼灵精的,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说来祖母帮你参谋参谋。”
宋令枝捂着脑门佯装委屈。
“祖母眼皮底下,我哪敢做什么。不过是想着借此事闹大,给福安堂送去两三个我们府上的嬷嬷,明着是教孩子规矩,暗地里……”
宋令枝挽起唇角:“有我们的人盯着,想来他们也不敢太放肆。”
如若行得通,其他几家也可送教养嬷嬷过去。
宋老夫人点点头,眼睛笑没了缝隙:“你这主意倒是好。”
又转身朝柳妈妈道,“去取账本来。”
既然要设福安堂,那自然事事都得考虑齐全,不可马虎。
宋老夫人一手执着眼镜,挨个教宋令枝,又道,“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你这一出,怕是挡了多少人的求财路,只怕他们穷鼠啮狸,对你下手。”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让你父亲挑几个得力的护院,可别让那些不长眼的玩意伤了。穷途末路的人,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令枝颔首:“孙女知晓了。”
又说了会闲话,忽的见一抹白色身影从博古架上跳下,直往宋令枝怀里钻去。
是宋令枝先前从云黎那抱来的小猫,一双蓝色眼睛圆溜溜,比蓝宝石还要耀眼几分。
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
温热落在臂弯,一身猫毛油光水滑,毛茸茸的大尾巴蓬松柔软。
许是看出宋令枝眼中的避让,小猫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满朝宋令枝喵呜两三声。
又拿圆滚滚的小脑袋去拱宋令枝。
宋老夫人乐呵乐呵:“乖宝倒是好脾性,前夜我身子不适,还是它去叫的柳妈妈。”
宋老夫人拿小鱼干逗弄乖宝,眼睛带笑,“你这几日忙着福安堂,要不乖宝就留在祖母这,祖母帮你照看。”
宋令枝抱着白猫躲开,起身往外走:“那可不行,它如今都这般沉了,若是再在闲云阁待着,怕是日后我都抱不动了。”
宋老夫人笑嗔:“净胡说。”
却也没有阻止宋令枝。
……
朔风凛冽,廊檐下雪珠子簌簌飘落,台矶上堆着厚厚白雪。
宋令枝袖中的暖手炉自有白芷接了去,如今躺在她臂弯的,是乖宝肥润的身影。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奴婢帮你抱着乖宝罢,这天寒地冻的,仔细冻着手。”
宋令枝不以为然,拿斗篷挡住迎面的冷风,乖宝蜷缩在她怀中,抱着尾巴睡得正香。
“罢了,吵着它睡觉可就不好了。”
书房就在前方,宋令枝抬抬手:“不必跟着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识趣福身告退。
书房中央供着一方鎏金百合大鼎,鼎中燃着松柏宫香,暖香萦绕。
绕过十二扇岁寒三友的缂丝屏风,入目是一方黄花梨大理石书案,身后满墙玲珑木板镶嵌。
宋令枝少时不爱念书,可家中笔墨纸砚,却都是最好的。
雪浪笺轻搁在书案上,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宽松的广袖轻垂在扶手之下。
眉目疏朗冷冽,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拢在袖中。窗外树影参差,凌乱光影穿过纱屉子,无声落在沈砚手边。
宋令枝轻手轻脚绕过屏风,尚未来得及动作,怀中的白色身影忽然从怀里跳开。
乖宝迈着小短腿,松软的尾巴在空中一耸一耸,直往沈砚走去。
不知为何,往日人见人愁鬼见鬼怕的沈砚,却格外招乖宝的喜欢。
但凡见着沈砚,乖宝总是屁颠屁颠甩着小短腿过去。
“小没良心的。”
宋令枝无声嘟哝抱怨。
她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踱步过去,宋令枝伸出手,“乖宝,过来。”
乖宝“嗖“一声往后躲去,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毛茸茸的身影蜷缩在一处。
双目圆溜溜,挑衅盯着宋令枝,粉色爪子绕到后脑勺,挠挠脑袋。
它躲在案下,宋令枝伸手够不着。
无奈之下,只能半蹲着身子。
宽松衣袂轻拂在地上,沈砚还在睡着,宋令枝不敢大声动作。
透着薄红的手指轻抬至半空,她轻声:“乖宝。”
乖宝静静抬眸,往宋令枝投去一眼,它慢慢往前挪动两三步。
宋令枝轻轻松了口气。
乖宝两只胖爪子撑着木地板,忽地纵身一跃,直往沈砚怀里钻去。
宋令枝目瞪口呆,手忙脚乱想要去抓那抹白色影子。
毛茸茸的尾巴从指尖溜走。
宋令枝站立不稳,倏然身子往下跌去,她一手撑在沈砚膝上。
肌肤相碰的瞬间,宋令枝猛地一怔,她愣愣抬起双眸。
一双浅色杏眸宛若秋水,蕴着惶恐与不安。
四目相对,透过那双漆黑瞳仁,宋令枝清楚看见了沈砚眼中怔忪的自己。
沈砚目光缓缓往下,落在自己双膝处。
宋令枝慌不择路解释:“我不是、我只是……”
书房外倏地响起岳栩的声音:“主子,药煎好了。”
槅扇木门推开,岳栩只来得及望见沈砚脚边一抹娇小的身影。
他身影僵直。
不待他细看,沈砚喑哑之声已经落下:“滚出去。”
岳栩吓得连连往后退,再不敢多看一眼。
槅扇木门轻阖,园中光线彻底被隔绝在外。
满屋寂然,万籁俱寂。
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梅,许是晨间折下的,红梅上还沾着细碎雪珠子。
宋令枝盯着红梅望了半晌,耳尖跟着泛红。
沈砚声音轻轻:“……还想蹲多久?”
“我……”
语无伦次,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闪躲紧张,“岳统领……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就蹲在沈砚的脚边,屋里并未掌灯,光影昏暗不明。
怎么瞧都像是……
沈砚垂着眼眸,薄唇挽起几分笑。
他伸手,手腕轻一用力,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抱在腿上。
清冷的檀香味再次在鼻尖蔓延。
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只觉二人的气息交叠在一处。
书房幽暗,只余少许光亮落在窗边。
罪魁祸首蜷缩在临窗案几上,抱着毛茸茸的尾巴打着小盹,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好事。
宋令枝低声呢喃,半边手掌还撑在沈砚肩头。
“我是想把乖宝抱走的。”
沈砚低头,在她红唇上轻碰了一下。
宋令枝面色泛红,声音磕磕绊绊:“不是、想、想……”
沈砚又碰了一下。
力道极轻,可环着宋令枝腰肢的手臂却半点也不曾松开。
他轻笑:“继续。”
宋令枝不再言语,红唇紧紧抿依誮着,恼羞成怒盯着沈砚。
沈砚一手捏着宋令枝的手指,眉眼透着慵懒和随意,他意有所指:“懂得还不少。”
听着不像是夸人的话。
宋令枝迟疑一瞬,而后从脖颈到耳尖都涨红了,她结结巴巴:“你你你……”
沈砚似笑非笑望着人。
宋令枝满腔的恼怒悉数消失在唇齿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昏沉的天幕不见一点地方,一眼望去,满园雪色。
宋令枝仍坐在沈砚膝上,一双杏眸水雾潋滟,须臾,眼角的泪珠又一点一点被沈砚吻去。
她气喘吁吁,上起不接下气,双足没了力气,一双乳烟珍珠软底鞋轻悬在半空。
撑着沈砚肩头的手指也透尽力气,差点滑落在地。
双目空洞无神,似是还没缓过劲。
反观沈砚,却依然从容不迫,冷冽的一张脸淡定如初。
宋令枝讷讷扬起脑袋,不解:“你怎么、怎么不用换气的?”
她还是如先前那般没有长进。
不像沈砚。
宋令枝泄气塌着双肩,“明明孟老先生还说你身子虚,让多给你补补的。”
宋令枝小声絮叨。
无意抬眸,眼前那双黑眸如湖面平静。
沈砚唇角噙着笑,一动不动望着宋令枝。
心口重重一跳,连着吃了几回亏,若是再不懂沈砚这眸色有何意,宋令枝当真是半点长进也无了。
她转身就要往外跑。
沈砚稍微用力,瞬间,二人位置调换。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宋令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之中,双手被按在扶手之上。
再也不是浅尝辄止,落在唇上的力道极重,似雪落梅枝。
窗前美人瓢中的红梅一如既往的灼目,细雪融化,红梅愈发嫣红,似胭脂娇艳欲滴。
落在扶手上的手指渐渐往下,无意碰到沈砚指间的青玉扳指。
沈砚忽而停下,扶着宋令枝的后脑勺往前,他嗓音低哑。
“差点忘了,枝枝还欠我一个手镯。”
那时在弗洛安,宋令枝说好亲自做好手镯送给沈砚,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手镯没做成,设计的草图也都没带走。
宋令枝气息急促,一口一口缓着气,她急着脱身。
“草图、草图我还记得。”
宋家名下也有玉石铺子。
宋令枝轻声:“我可以做新的送你,只要你……松开我。”
檀香氤氲,沈砚眸色沉沉,哑声应了一声:“嗯。”
宋令枝眉开眼笑。
再待下去,兴许她今日都走不出这书房。
宋令枝挣扎着起身:“那我先……”
黑影再次覆上,沈砚轻笑落在宋令枝耳边:“明日再松也不迟。”
……
长街人潮涌动,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拥着宋令枝朝前走。
“姑娘,先前你要的玛瑙奴婢都让掌柜留着了。”
宋令枝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心中翻来覆去将沈砚骂上百回。
言而无信,小人作为,无耻卑鄙……
明明说好的松开自己,宋令枝却还是在书房待到夜深才离开。
今日起身梳妆,唇角疼得厉害,连口脂都不敢用。
可他们还什么都没多做,说白了,也只是动动嘴皮子……
宋令枝双颊滚烫如朝霞。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脸怎么这般红,可要去前方的百草阁瞧一瞧,那的大夫虽然比不上苏老爷子,可到底也算是……”
“不必了。”
宋令枝脱口而出,拒绝得干净利落。
白芷一怔,还想着多劝说两三句,蓦地却见前方有一人着深青长袍,瞧着相貌像是哪家府上的小厮。
那人上前打千儿请安:“宋姑娘,我家堂主有请。”
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令枝笑得温和:“家中一应事务都有父亲打理,堂主若有事,只管找父亲便是。”
小厮低垂着脑袋,言语间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宋姑娘,先前冲撞你的那孩子昨夜又被罚跪了祠堂。”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双目愕然。
小厮皮笑肉不笑:“堂主的意思是,想请姑娘到福安堂一叙,他好亲自让那小孩给你赔罪。若是有什么误会,也好尽早说开了事。”
知宋令枝心中有顾虑,小厮轻笑,“宋府派去的两位嬷嬷也在,有她二老在,宋姑娘大可放心。”
秋雁冷声斥责:“蛮横无理,那小孩才多大,你们竟然让他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秋雁。”
宋令枝厉声打断,目光重新望向那小厮,“带路。”
小厮满脸堆笑:“宋姑娘这边请。”
府上的两位嬷嬷都在,遥遥瞧见宋令枝,两位嬷嬷相继垂手上前,福身行礼。
“见过姑娘。”
嬷嬷悄声上前,在宋令枝耳边低语。
许是有嬷嬷在,福安堂的人不敢明目张胆欺负小孩子,吃的穿的都是用了心思的,不敢随意敷衍。
宋令枝颔首:“我知道了。”
堂主两鬓斑白,满脸沧桑,拄着沉香拐杖上前,笑得温和亲切。
“宋姑娘来了,快快里边请,”
又命人将祠堂的小孩带来。
堂主连连摇头:“到底是我管教不当,才让这孩子冲撞了姑娘,我替他向姑娘赔罪。”
宋令枝淡声:“不必了。”
目光在堂主身上轻轻打量,江南的蜀金锦,一尺难求。
宋令枝轻哂,唇角勾起几分嘲讽,“堂主身上这缎子倒是极好,我父亲前儿想买,还买不到。”
堂主一怔,窘迫笑笑:“也是旁人送的,我不如宋姑娘见多识广,并不懂得这个。”
宋令枝弯唇:“只是那日夜里,我瞧着那孩子身上的袄子轻薄,别说御寒了,就是挡风也挡不了。”
郎窑红釉杯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声响,宋令枝眼皮轻抬,眼中厉色尽显。
“我记得福安堂的孩子,是有冬衣的。”
堂主面不改色,肥胖身子抵着椅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这孩子贪玩,将那冬衣丢在井中,又不敢和我们说,这才让姑娘撞见了。”
宋令枝不疾不徐:“那往年福安堂的冬衣,是在何处做的,统共做了几身,几月一换?去年棉花贵了几成,想来冬衣也贵了不少。”
寒冬的天,堂主后背沁出薄薄细汗:“确、确实如此。”
他捏起巾帕擦去脸上薄汗,“只是为了孩子,再贵我们也得供着不是?”
堂主笑呵呵,“若是少了银子,也是我们几个掌柜自己掏银两垫上。”
浑浊的眼珠子流露出贪婪之意,“我听闻姑娘府上去岁又买了几条街,想来府上盈利不低。姑娘仁善,若是想做善事,也可……”
宋令枝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反唇相讥:“我倒是仁善,只是家中生意我向来不管的,这棉花贵不贵,也是我随口胡诌的。堂主又是何处自掏腰包,垫的银子呢?”
堂主自知上当,勃然大怒:“你——”
正好手底下的人将罚跪祠堂的小孩带来,虽说换上一身冬衣,可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小孩饥寒交迫,早就体力不支。
宋令枝眼中震惊,朝秋雁使了眼色,命人将小孩扶起,又连着喂了几口热水。
堂主不再伪装,彻底撕破脸皮:“宋姑娘这是何意,莫不是在说在下照看不好,想要我这堂主退位?”
宋令枝讥讽一笑:“我还当你无药可救,不想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堂主猛地在案几上重重一拍:“宋令枝,我是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才对你处处忍让,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令枝面无表情:“你大可试试。”
福安堂同官府有勾结,仗着有人撑腰,堂主扶案起身:“来人啊,将我把他们通通拦下。宋瀚远有钱又如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贺鸣早就和离,民不与官斗,我劝姑娘还是好自为之,莫要自取其辱。”
“不然一个姑娘家家的,若是让人知道同外男共处一室,即便状元郎有心帮衬一二……”
宋令枝冷声:“你也知道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若是让他知道你……”
“那又怎样,总不能还上朝参我罢?姑娘的名声事大,我劝姑娘还是……”
话犹未了,福安堂紧锁着的大门忽然别人重重撞开,一众金吾卫训练有素,为首的正是岳栩,他亮起手中令牌。
“金吾卫办事。”
话落,又朝宋令枝行礼,“宋姑娘。”
岳栩手中的令牌货真价实,且他身后还跟着江南知府。
堂主面色惨白如纸,还想着狡辩:“误会,是误会。宋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还惊动金吾卫了?”
宋令枝懒得多看这人一眼:“福安堂的账本应该是在堂主手上,有劳岳统领了。”
岳栩拱手:“不敢。”
他身后还跟着大夫。
岳栩招手,大夫立刻上前,扶着秋雁怀中的小孩去了椅子上。
岳栩垂首低眉,目光时不时往院外瞟,低声暗示:“姑娘还是先回府罢,金吾卫办事,若是叨扰了姑娘,可就不好了。”
岳栩都来了,沈砚肯定也在。
宋令枝心中掠过几分不好的预感,款步提着锦裙,缓缓往门口走去。
翠盖珠璎马车静静停在福安堂门口,墨绿车帘低垂,瞧不出里面的光景。
宋令枝怔怔站在脚凳上。
若非今早起来生沈砚的气,宋令枝本来说好要同对方一齐来福安堂的。
宋令枝迟迟不曾往前迈开半步,白芷狐疑提醒:“姑娘。”
宋令枝恍然回神。
墨绿车帘挽起,沈砚一身月白色鹤氅,眉目清冷,面色泰然,瞧不出喜怒。
宋令枝战战兢兢坐下,二人中间足足隔了两三尺。
沈砚目光淡淡朝她望来一眼。
只一眼,宋令枝当即不寒而栗,她讪讪弯了弯唇角,适才在福安堂的气势凌人半点也不见。
迎着沈砚森寒冰冷的目光,宋令枝心惊胆战,又往里坐了坐。
倏地双眉紧拢,捂着脚踝露出痛苦之色:“好像、脚崴了。”
沈砚眸色不变,只手边的诗集不曾翻过半页。
宋令枝抬眸,目光悄悄在沈砚脸上打量。
倏地伸出手,悄声拽动沈砚的衣袂,她声音低低:“……夫君。”
长街上人来人往,隔着几扇黑漆木栅栏,不时还有翻箱倒柜之声传出,伴随着福安堂堂主哭天抢地的哀嚎。
宋令枝充耳不闻,只是怔怔望着沈砚。
耳尖滚过一圈绯红,纤长睫毛飞快扑簌。
沈砚眼眸沉了一瞬,忽然唇角勾起几分不怀好意的笑。
“……崴脚了?”
他问得关切,好像天生是好人一样。
宋令枝怔忪点头:“嗯。”
那双白净修长的手缓缓往下,沈砚不疾不徐捏住那一抹纤细脚腕。
薄唇落在宋令枝耳边。
他一字一顿:“回去帮你治。”
【第84章】明枝宫
万物无声,马车内幽静昏暗。
案几上供着各色茶具,烛光摇曳,晃动在沈砚晦暗的一双眸子之中。
那双漆黑瞳仁近在咫尺,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落在脚踝的指腹灼热滚烫。
沈砚嗓音透着喑哑低沉。温热气息洒落,如烟笼罩在宋令枝周身,“……还是,枝枝想要在这?”
沈砚声音极轻极轻,似雁过无痕。
宋令枝遽然摇了摇头,眼中掠过几分不安惶恐。
沈砚胸腔溢出一声闷笑,倏然松开人:“回府。”
不知怎的,宋令枝心中的忐忑渐浓,后知后觉自己好似回错了话。
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一路行向宋府。
黑漆柱子高高伫立在府前,透过车帘的一隅,宋令枝清楚瞧见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奴仆。
素手纤纤,墨绿车帘挽起一角,身后忽然落下一声笑:“不是脚崴了?”
宋令枝猛地一惊。
做戏做到底。她讪讪松开车帘:“那我等白芷过来……”
沈砚眸色一冷。
宋令枝倏然灵机一动,小心翼翼试探:“……还是,你背我?”
檀香萦绕在周身,不知为何,沈砚近来药饵不断,宋令枝只当他是在补身子,不曾多问。
月白鹤氅攥在指尖。
蓦地,宋令枝忽而被人拦腰抱起。
双足腾空,眼中的错愕诧异还未退散,她已经被沈砚抱出马车。
冷风飒飒,侵肌入骨。
沈砚松垮衣袂挡在宋令枝眼前,那双手强劲有力,隔着厚重的氅衣,宋令枝亦能感觉到掌心的灼热。
落在腰肢的手心滚烫,她整个人蜷缩在沈砚怀中,眼睁睁望着沈砚抱着自己穿过影壁,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一路虽不曾见到奴仆婆子,宋令枝耳尖仍如胭脂绯红,往日白净的脖颈也透着淡淡的薄红。
书房犹在眼前,紧阖的槅扇木门近在咫尺,内里的昏暗似重重黑影。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逃离,她语无伦次:“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沈砚垂眸,似笑非笑:“不是走不动了?”
宋令枝磕磕绊绊:“我、我可以寻大夫来……”
话犹未了,她仍已经被抱着进了书房。
临窗炕上多出两抹交叠身影,鹤氅仍拢在肩上,挡住了氅衣之下的动静。
宋令枝脚腕纤细单薄,轻而易举让沈砚握在掌中。
书房暗香疏影,满室幽香弥漫。
青玉扳指沁凉,贴在自己小腿处。缓缓往上。
宋令枝手臂环着沈砚的脖颈,少顷,一双杏眸水雾潋滟,泛着盈盈水光。
一窗之隔,岳栩雷厉风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主子。”
沈砚淡声:“——说。”
岳栩抬脚进屋的动作顿住,听出沈砚话中的冷冽,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福安堂搜出的账本上报。
脑袋低垂,岳栩目光牢牢盯着自己脚尖。
金吾卫办事向来果断迅速,只是这回的事本不需要金吾卫亲自出面的。
料理一个小小的福安堂堂主,一个江南知府就够了,犯不着暴露他们身在江南之事。
只是一想起当时在福安堂门口之事,岳栩忽然不寒而栗。
练武之人耳力向来是极好的。宋令枝那一句“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岳栩听见了,沈砚自然也听见了。
岳栩如今还记得,月白色鹤氅之下笼着的身影颀长,沈砚只是淡淡抬眸,漫不经心朝马车外的岳栩投去一眼。
岳栩当即遍身生寒,落在脸上的目光如寒刃锐利,森寒彻骨。怕是岳栩晚踏入福安堂半步,沈砚会忍不住亲自了结。
“主子,福安堂另外两位副堂主也已经招供,往外受贿的名单也在堂主的屋中找着。还有先前那罚跪在祠堂的孩子只是受了皮外伤,并无大碍。”
岳栩浑厚嗓音透过纱屉子,清楚落在宋令枝耳旁。
贝齿紧紧咬着红唇,隐约有血丝渗出。
二人鹤氅未解,沈砚面不改色低垂着眼眸,眼中眸色沉了几分。
青烟燃尽。
宋令枝禁受不住,又怕溢出的声响惊扰到窗外的人,她眼中含泪,一口咬在沈砚脖颈。
齿痕深深烙印在沈砚肩颈,他挑眉,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餍足之色。
窗外。
岳栩拱手站在冷风之中,只觉沈砚的回话一次比一次迟:“主子,还有明枝宫一事……”
屋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翻,青花瓷瓶碎了一地。
岳栩一惊:“——主子!”
沈砚嗓音慵懒:“传水。”
岳栩瞳孔骤紧,后知后觉书房还有人在。思及沈砚先前在福安堂前的厉色,岳栩再不敢耽搁,匆忙告退。
地上的碎片早就让丫鬟洒扫干净,槅扇木窗轻掩,隔着缂丝屏风,汩汩水声传来。
暖阁之内,宋令枝以手掩面,耳尖到脖颈无一处不是红的。
丫鬟端来滚滚热茶,悄声搁在漆木案几上。
沈砚轻拣起一盏,绕过缂丝屏风,转至贵妃榻前。
贵妃榻前宋令枝背对着躺下,满头青丝散落在青缎软席之上。四肢无力轻垂,任由沈砚伺候着自己吃茶。
余光瞥见沈砚修长白净的手指,绯红再一次涌上宋令枝双颊。
这手指刚刚还在……
她别过眼睛,面红耳赤,只觉自己好似身在熏笼之中,来回灼热滚烫。
沈砚低声一笑,明知故问:“脚还疼吗?”
宋令枝恼羞成怒:“你——”
眼角水雾未干,一双杏眸氤氲着朦胧水雾,哪还有什么厉色可言。
宋令枝恼怒回瞪,倏然想起方才岳栩不小心说漏嘴的明枝宫。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宫里何时多出这所宫殿?”
前世今生,她都不曾听过。
沈砚眸色一滞,眼中难得掠过几分不自在:“……还在修葺。”
……明枝明枝。
宋令枝低声嘟囔,讶异宫殿之名同自己的名字差不多。
忽然抬首,目光怔忪震惊。
沈砚淡淡回望过去。
宋令枝心中惊诧:“明枝宫,是给谁住的?”
沈砚面不改色:“不知道。”
宋令枝撇撇嘴:“在京中也不曾听过有宫殿在修葺,是何时动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沈砚:“正月初一。”
宋令枝愣住:“正月初一……”
沈砚视线还落在宋令枝脸上,除夕那夜沈砚那声问还犹在耳边。
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竟是一时语塞。
沈砚恐怕还存了她不会回京的心思。
宋令枝轻声:“你以为,我会在江南留下?”
沈砚眼眸轻动,不曾回答,然眼底的迟疑早暴露了答案。
宋令枝轻轻挽唇,低声呢喃:“……沈砚,你好蠢的。”
沈砚眸色沉沉,只道:“……我不喜欢坤宁宫。”
他厌恶生母和太子,连坤宁宫也一并厌恶。
明枝宫的图纸皆是沈砚所画,宫殿巍峨,殿宇精致。金窗玉槛,窗下栏杆皆为新鲜花样,檐角凤凰展翅,似浴火重生。
宋令枝好奇攥着沈砚的衣袂,她只知沈砚擅丹青,不想对方竟也通晓建筑一事。
宋令枝跃跃欲试:“图纸可还在你这里,是在书案上吗?”
黄花梨理石书案上累着高高的公文,宫殿的修葺并不是易事。
光是图纸,沈砚就改了不下数十回。
宋令枝起身往外走。
沈砚眸色一暗,轻易将人捞进自己怀里:“没什么好看的。”
宋令枝着急:“可那是我……”
沈砚神态自若,眼底蕴着浅淡笑意:“你若是今夜想在书房留宿,也未尝不可。”
沈砚脖颈上鲜红的齿痕还在,宋令枝耳尖一红,再不管什么图纸不图纸,急急推开人。
“不看了不看了,我、我要去给祖母请安了!”
落荒而逃,溜之大吉。
园中黄昏漫天,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宋令枝慌不择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乌木长廊之中。
沈砚抬眸凝望,久久收回。
黄花梨紫檀书案上公文堆积,案上红烛摇曳,点点烛光落在沈砚眉眼。
他拂袖站在书案后,眉目清冷。
案上矮柜抽开,是一方汉白玉,其上雕梁画栋,珠帘玉幕。正是明枝宫的缩影。
沈砚眼眸低垂,视线淡淡从玉雕上掠过,宫殿栩栩如生,只是牌匾上的字还未刻好。
沈砚手握刻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心的玉雕。
夜色重重笼罩,不知何时,窗外洋洋洒洒飘起了小雪,夜幕渐黑,如搓棉扯絮一般。
烛光下,沈砚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手中的刻刀尖锐凌厉,玉雕逐渐成形,只剩最后一个“宫”自尚未刻成。
沈砚眼睛低垂,最后一刀落下,耳边忽的想起宋令枝在福安堂盛气凌人的声音。
“你也知道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
陡地,刻刀一偏,刀刃滑向指尖,顷刻殷红一片。
鲜血淋漓。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往外冒出,沈砚面无表情盯着。
血珠滴落在玉雕之上,又缓缓滑落至书案上。
良久,方低声唤人进屋洒扫。
……
闲云阁中。
满室花团锦簇,云鬓香绕。
福安堂的事,早有管事给宋老夫人回话,来龙去脉也都透露得一干二净。
宋令枝抿唇,双眉紧拢在一处,佯装恼怒搂着宋老夫人道,“管事怎么这么多话,我还想着亲自和祖母说呢。”
宋令枝满脸写着“求夸”二字,“祖母你不知道,那堂主以为我说去岁棉花暴涨是真的,还说那冬衣是他自掏腰包垫的,真是不要脸。”
宋令枝低声骂道,“我瞧他说的,倒像是想借此事让我们府上多多送银子去,果真是贪得无厌之人,还好今日我去了,不然都不知道他还想做出怎样的伤天害理之事。”
宋老夫人怒而瞪宋令枝一眼:“你还敢说,祖母听说你就带了两个小丫鬟去,差点被你吓出好歹。你一个姑娘家,倘若他真的和你动手,你又当如何?”
宋令枝轻声:“福安堂有我们的嬷嬷在,且我们家的车夫也在外面。”
那车夫是宋瀚远精挑细选的,虽然其貌不扬,可若真动起手来,怕是能一脚踢翻那堂主。
宋老夫人摇摇头:“还是莽撞了些,祖母先前不让你和他们撕破脸,一来是那些孩子还不知如何安置,二来也怕他身后站的是官府的人。”
官府之事错综复杂,宋老夫人有心护着宋令枝,不让她扯入这些是非。
“你如今在江南,祖母还能护住你,自然要护住,可若是日后到了宫中……”
宋老夫人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你这样的性子,倘若圣上真有了三千佳丽。”
宋老夫人轻轻叹口气,扶着宋令枝的肩道,“你若是有个孩子傍身,倒还好些。”
宋令枝一惊,拥着祖母道:“祖母——”
宋老夫人扶着她笑道:“害羞什么。”
她低声凑到宋令枝耳边低语,“先前苏老爷子给的那求子的方子,祖母还留着呢。”
金吾卫此番在福安堂前露面,沈砚的行踪怕是藏不住,许在江南留的日子也不长了。
宋老夫人不舍凝望着宋令枝:“过两日我将那方子交给白芷,让她盯着你点,那药虽苦口,你也不能偷懒,这事可不能胡来。”
宋令枝耳尖泛红。
她今日才从福安堂过来,亲眼见到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有的是母亲难产,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父亲又置之不理,随意将小孩丢掉。有的是有先天疾病。
宋令枝忽然又想起上回去山上寻苏老爷子,遇到的猎户娘子也是难产大出血。
宋令枝满心担忧:“倘若我也如那猎户娘子一样,大出血……”
宋老夫人眼疾手快捂住宋令枝的双唇:“休要胡说,大过节的,谁让你乱说话的。我们枝枝这般好,阎王才不忍心收了去。且宫中还有太医在,定会平安无事的。”
寻常人家无子,尚且还会被人诟病,何况是帝王家。
这话宋老夫人自然不曾对宋令枝道,只温声安慰着人。
又好声命人送宋令枝回临月阁。
……
福安堂的事连着闹了两三日,终于渐渐平息。堂主伙同几位管事昧下的银两也都在各自府上的私库中翻出。
福安堂内,宋令枝先行去了后院照看孩童,花厅处只剩下沈砚和岳栩二人。
账册平铺在案上,沈砚目光淡漠,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敲在案沿上。
敲两下,停两下。
账册并未翻开,沈砚缓缓抬眸,朝岳栩望去:“你有话说?”
岳栩不敢隐瞒,垂首毕恭毕敬道:“主子,属下不敢邀功,这回的事,多亏了先前宋姑娘救下的孩子帮忙。”
沈砚脸上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讶异。
岳栩短短两日就搜出福安堂堂主及管事所有的账册和私银,连那堂主养的外室都知道是藏身在乡下老家。
便是料事如神,也不可能这般迅捷。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倒是个机灵的。”
岳栩低头:“那日他也是故意惹怒那堂主,才会被罚跪祠堂的,想来是为了引宋姑娘来福安堂。”
沈砚眼皮轻动,青玉扳指捏在手心,缓缓拨动。
岳栩察言观色,低声道:“主子,那孩子别的赏赐都不要,只要求见宋姑娘一面。”
沈砚眼眸轻顿,慢条斯理喝着手中的热茶,一身玄色鹤氅透着贵气。
少顷,方听沈砚低声道:“带他过来。”
难得天晴,台矶上白雪皑皑,日光洒落,偶有雪色消融。
花厅四角摆着鎏金珐琅脚炉,暖香迎面。
陆承璟俯首跪地,这些时日有嬷嬷照料,他脸色比先前好上许多,不再是瘦骨嶙峋、身上瘦巴巴的。
柔软的冬衣温暖穿在身上,比往年的寒冬凛冽好上不知多少。
陆承璟跪在地上,耳边无声无息,从他被岳栩带进花厅之后,他就没听过上首之人说过半个字。
眼皮悄悄往上抬,陆承璟只来得及瞥见沈砚一角的鹤氅。
是那一夜同宋令枝站在一处的男子。
陆承璟记得当时有人唤的是“严先生”。
若真是寻常的教书先生,怎么可能调得动金吾卫,还让金吾卫的统领唯命是从。
陆承璟心中揣测众多,只知上首的人定是京城的高官,也不知道是丞相还是将军。
陆承璟不过是个住在福安堂的孤儿,往日走街窜巷,听到的消息五花八门,不过他年纪尚小,只认得丞相和将军,其他都不认识。
陆承璟天马行空想着,余光瞥见自己手上的冻疮,眸光忽然顿住。
双手抹着厚厚的药膏,连手指尖都不曾放过。
福安堂的孩子自幼就要在后院做杂活,长得好看点,也会被堂主挑出去乞讨。
叫花子长得都一个样,浑身脏兮兮的,遍身污垢。
寻常人见了都躲闪不及,待他们如过街老鼠,哪里会去看他们是不是福安堂的人。
且乞讨的街都有堂主的人盯着,倘若他们敢和路人多说点什么,回去定然少不了一顿毒打。
那日若非宋令枝打发嬷嬷过来盯着,陆承璟怕是也活不到今日。
花厅暖香四溢,案几上的青花瓷瓶供着新鲜采撷的花卉。
膝盖上的旧伤隐隐作疼,陆承璟双手捏拳,硬撑着一声不吭。
半晌,上方终传来低低的一声:“……除夕那夜,你是故意的?”
沈砚声音轻轻,一双眸子似有若无从陆承璟脸上掠过,目光淡然,却好似早就看透了一切。
陆承璟不敢撒谎,实话实说:“是。”
钱家公子花天酒地,一掷千金,且江南谁不知首富宋家。
陆承璟当时听见钱公子唤宋令枝时,当即就心生一计。
他想讨得宋令枝的怜悯。
只是不曾想那钱袋竟然是空的,钱公子也不曾让小厮抓他回去,陆承璟无奈,只能原路折返,幸好宋令枝并未走远。
陆承璟跪在地上,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都告诉沈砚。
福安堂的小孩都在堂主眼皮底下,先前想要跑的,想要把事闹大的,都让堂主拦了下来。
陆承璟养精蓄锐,并未轻易妄动,一面搜寻堂主藏匿的账册,一面伺机而动。
陆承璟跪在下首:“我听闻、宋姑娘心善,所以就想着……”
他缓缓低垂下脑袋,“就想着赌一把,若是宋姑娘真的愿意彻查福安堂,那我们日后也可过得好一点。倘若输了……”
陆承璟眼中掠过几分狠厉,“大不了被打断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说这话双唇都是颤抖的。又或是上首投来的目光冷冽彻骨,陆承璟跪在地,竟无端瑟瑟发抖,连眼皮都不敢往上抬起半分。
沈砚淡声:“事情都闹开了,你还惹怒堂主,故意罚跪祠堂……”
陆承璟战战兢兢,悄悄往上抬起脑袋:“我、我想见宋姑娘一面。”
一鼓作气,陆承璟声音沉沉:“我想留在宋姑娘身边做事!”
他知道宋家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知道宋家名下的生意遍布江南地北。他在长街上乞讨,曾撞见宋家的奴仆,遍身绸缎,穿金戴银。
只是宋府的家仆便是如此,若是府上的姑娘主子的,定然更加了不得。
陆承璟语速飞快:“公子,我认得字的,若是姑娘身边需要打杂的,我也可以学。我还会些拳脚功夫,还有算账,虽然我不曾学过,可若是……”
沈砚漫不经心,捧着茶盏轻啜一口,透过氤氲白雾往下望。
和陆承璟一双黑眸直直撞上。
那双眼睛真诚透亮,毫不掩饰写着“野心”二字,他想留在宋府,想做宋府的管事,不想再受人桎梏。
沈砚默不作声朝岳栩望去一眼。
岳栩了然,弯腰扶着陆承璟起身。
陆承璟还以为沈砚是对自己不满意,挣脱岳栩的手又要下跪。
沈砚轻轻一眼扫过。
陆承璟当即僵住,语气结巴:“……公、公子?”
沈砚脸上从容,他起身拂袖:“留在金吾卫,或是在宋府打杂,随你。”
陆承璟怔忪良久,而后双膝重重跪地:“金吾卫,我愿留在金吾卫!”
黑影自陆承璟眼前掠过,沈砚长身玉立,颀长身影步入雪中。
陆承璟抬眼,只看见后院一抹石榴红身影走出,紧接着又很快被沈砚挡住。
宋令枝心不在焉朝前走着,连何时撞到人都不知。她这两三日一直心神不宁,瞧见沈砚,也是远远躲着。
“宋令枝。”沈砚沉声,将人拦下。
宋令枝缓慢抬起眼眸,望着沈砚看了好几眼,思绪才收回。
她喃喃:“我听说先前那孩子找我有事。”
沈砚不由分说拥着人朝门口走:“现下没有了。”
他将陆承璟留在金吾卫的消息告知。
宋令枝愕然:“是……想让岳统领教他吗?”
若是日后留在金吾卫做事,自然比在宋府做个小小管事来得前途光明。
宋令枝双眼一亮,又好奇沈砚怎会忽然留下人。
沈砚深深看宋令枝一眼,并未回答她心中的疑虑,只道:“你这两日,都在躲我。”
宋令枝眸光闪躲:“……没、没有。”
沈砚继续盯着人,那双墨色眸子深邃幽静,如秋日湖泊。
宋令枝咬着双唇,眼中掠过几分忐忑不安。
迎着头顶的灼灼视线,她终忍不住:“沈砚,若是你日后有了旁的妃子,可否、可否……”
沈砚眸色冷下,倏尔恍然宋令枝这两日忧心忡忡所为何事。
沈砚面容冷峻,少顷,他哑声:“宋令枝,你答应会陪我过除夕的。”
“那若是宫里又有云贵妃呢?”
“绝无可能。”
“那海贵妃天贵妃地贵妃呢……唔。”
沈砚忽的低头,牢牢揽着人腰肢往前,倚唇封缄。
他嗓音透着狠戾,“宋令枝,你若再继续胡说八道……”
宋令枝瞪圆一双眼睛,直愣愣:“你想做什么?”
沈砚哑声笑,垂首附在宋令枝耳边,意有所指,“……你不会想知道的。”
【第85章】宋令枝扇了沈砚一巴掌
冷风拂过,空中暗香浮动,洒落的轻薄日光犹如浮光掠影。
温热气息洒落在宋令枝耳旁,白净肌肤逐渐染上绯红之色。
沈砚气息轻而缓,抚在宋令枝脖颈的掌心灼热。
宋令枝仰头望着覆在身前的黑影,纤长睫毛扑簌在风中。
身后陆承璟遥遥从地上站起,透过茫茫雪色,只依稀瞧见宋令枝恼羞成怒在沈砚的靴上踩了一脚。
衣袂在空中翻飞,宋令枝转身就跑。
那抹石榴红身影宛若朝霞晚云,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在夕阳中泛着浅淡光晕,熠熠生辉。
沈砚漫不经心走在宋令枝身后,伸手,轻而易举将人揽至怀里。
陆承璟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声,只隐约听见宋令枝的笑声传来,如空中山泉清灵。
许是他目光盯得久了,走在前方的沈砚倏然转首,慢悠悠朝他投来一眼。
眸光阴寒彻骨,只一眼,陆承璟当即垂下眼眸,再不敢多看一眼。
风声冷冽,侵肌入骨,冷风荡起长袍的一角,陆承璟瘦弱的身子笼在冬衣之下。
岳栩转而瞧他一眼。
骨瘦如柴,唯有那双眼睛皎皎如明月。
福安堂一事是岳栩亲自掌管的,他自是知晓陆承璟往年受了多少苦楚。
想来除夕那一夜,也是陆承璟破釜沉舟。
他轻轻叹口气,难得生出恻隐之心:“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我来接你。”
陆承璟眼中熠熠,亦步亦趋跟在岳栩身后:“岳统领,刚刚的……”
思及沈砚那冷若冰霜的眼神,陆承璟讪讪咽了咽喉头,不敢将心中有关沈砚身份的猜测道出。只道:“刚刚的严先生,是宋姑娘的夫婿吗?“
陆承璟那时并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会踏入京城那座巍峨宫城,来到皇城脚下。
金銮殿殿宇精致,层层檐角环绕。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湖面波光粼粼,水面涟漪渐起。陆承璟穿花抚树,转过重重花障,视野逐渐开阔。
陆承璟一身灰绿色长袍,去岁他刚进宫,入眼皆是自己往日不曾窥见的繁华奢靡。
京城富贵繁华地,宫中人人遍身珠玉,穿金戴银,陆承璟不过是一个十岁孩童,若非跟着岳栩进宫,自然得不到旁人一个眼神。宫中都是人精,明面不曾说什么,背地里鄙夷轻蔑却都有。
起初人人还当他是岳栩从江南带来的孤儿,无依无靠,只是一年过去,宫中却再无人敢看轻陆承璟。
留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谁不知陆承璟颇受沈砚的看重,就连功课,沈砚也时常考究过问。
御前总管太监瞧见他来,满脸堆笑:“陆公子来了。”
他面露迟疑,眼中掠过几分不安忐忑,“皇后娘娘在殿中,怕是又烦陆公子多等一会。”
陆承璟拱手,他本就生得好看,一张脸粉雕玉琢,面如冠玉:“公公客气了。”
嗓音怯生生,却透着不和年龄相符的成熟稳重。
太监欣慰点头。
檐角下一众宫人手提羊角灯,垂手侍立。
乌金西沉,众鸟归林。
满殿悄无声息,只余风声掠耳。
陆承璟静静侍立在殿外,心中默默将这两日夫子教过的功课又翻出来,细细咀嚼一遍。
雁过长空,遥遥的,空中传来鼓楼的钟声。
不知过了多久,紧阖的槅扇木门终于被人推开,宋令枝遍身华服,鬓间挽着一支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簪,唇不点而红,双颊点着面靥。
一双浅淡杏眸如秋水潋滟多情,手中执着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半遮脸。
步履凌乱,似落荒而逃。
犹如陆承璟最后一回在福安堂看见那般。
白芷款步提裙,上前迎人,余光瞥见宋令枝少了一边的红珊瑚耳坠,白芷好奇:“娘娘的耳坠呢,可是落在殿中了?”
宋令枝颊边浮现一抹浅薄绯红,她以扇遮脸,含糊混了过去。
“或许是罢。”
她耳尖的绯色渐浓,“不过是个小玩意,丢了就丢了。”
余光瞥见站在檐角下的陆承璟,宋令枝骤然一怔。
陆承璟上前请安:“见过皇后娘娘。”
宋令枝抬袖:“起罢。”
她不常在宫中瞧见陆承璟,上回见面,陆承璟好似还跟在岳栩身后,小身板干巴巴的。
白芷扶着宋令枝走下台矶:“那位就是陆公子罢?奴婢乍一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宋令枝眉眼弯弯:“是他。听人说,他功课极好的,过目不忘。若非在福安堂蹉跎了几年……”
宋令枝摇摇头,面露惋惜遗憾。
白芷温声安慰:“娘娘别多想,如今谁不知道我们的善缘堂,前日老夫人来信,还说堂中的孩子又有了长进,书也是念得极好。”
福安堂被官府查抄后,宋令枝又在旧址设了善缘堂,如今京中也有开设。
凡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善缘堂都会收留,堂中也会设立学堂,教孩子念书认字。
二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逐渐融在淡淡落日之中。
陆承璟站在台矶之上,少顷,转身步入殿中。
书案后的沈砚一身明黄锦袍,亦如先前在福安堂所见一般,面容冷峻,眉眼淡漠。
陆承璟心间一颤,战战兢兢跪在下首:“陛下。”
黄昏的余晖逐渐从殿中褪去,夕阳西下,陆承璟忽的在书案下瞧见一抹嫣红。
是宋令枝方才落下的红珊瑚耳坠。
他忙忙垂下眼眸。
……
暮色四合。
七宝香车缓缓驶过长街,而后在明府前停下。
明公子去岁升了官,想着云黎爱猫,又在明府旁重置了一方别院,好让云黎养猫用。
如今那别院住着上百只流浪猫,宋令枝每回过去,回去后必遭乖宝一通骂。
乖宝养在明枝宫,它性子又好,也不乱咬人。宫中上下无不喜欢,时不时还有宫人从御膳房拿来小鱼干,偷偷喂乖宝吃。
如今的小白猫油光水滑,哪还有出世时的可怜样。只是它如今也学坏,专挑贵的好的鱼干吃,寻常小鱼它一眼都懒得看。
知晓宋令枝今日来府上,云黎早早携了丫鬟,在府前垂手侍立。
羊角宫灯提在丫鬟手上,昏黄烛光照亮云黎一双眼睛。
遥遥瞧见宋令枝下了马车,云黎眉眼带笑,笑着迎上来:“可算是来了。”
她领着宋令枝往别院走,“先前同你好的那只三花猫如今已找好了人家,下回来,你怕是就见不到了。”
宋令枝眼睛笑成弓月:“我可不敢再抱它了,上回回宫后,乖宝连着三日不肯理我,这样大的气性,也不知是和谁的。”
云黎挽着宋令枝笑道:“宫中就你和陛下。”
她意有所指,“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她至今都记得,有一回下大雨,宋令枝没来得及回宫,沈砚亲自登明府接人。
滂沱大雨震耳欲聋,雨幕之中,沈砚执一把竹骨伞。竹骨伞轻抬,伞下朝云黎望过来的一双眸子冷冽冰凉,不寒而栗。
目光所落之处,是云黎挽着宋令枝的手,吓得她当场松开。
宋令枝耳尖滚烫,只觉云黎夸大其词:“怕是你看错了,沈砚哪有那么……”
云黎轻声冷哼:“我怎么看错了,你瞧瞧普天之下,谁敢直呼陛下的名讳?也就我们皇后娘娘有这个胆子。”
云黎笑着调侃,笑声顺着乌木长廊蔓延,落在如墨夜色中。
倏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长廊一侧响起,小姑娘扎着双螺髻,挣开乳娘的手,迈着小短腿,直直朝宋令枝和云黎跑来。
“娘亲,娘亲,娘——”
“咚”一声,小姑娘直直撞在宋令枝腿上,仰头一望,才知晓自己抱错了人。
“娘,娘娘。”
她学着家中丫鬟,双手放在腰间,有模有样朝宋令枝行礼请安:“啾啾见过、见过皇后娘娘。”
啾啾是小姑娘的小名,她努力学着往日丫鬟的毕恭毕敬,无奈人小腿短,且她近日吃多,身子圆滚滚的一团。
一不小心左脚绊住右脚,礼还没行好,自己就先绊倒自己。
宋令枝唬了一跳,赶忙俯身将人抱起。
她从未养育过孩子,也不懂得如何照看,满面紧张。
啾啾站起身,拂开衣袂上的灰尘,捏拳:“啾啾不哭。”
宋令枝眉眼透着不安:“可曾摔疼了?”
啾啾摇摇头,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早就蕴满泪珠,她嗓音哽咽:“不、不疼的。”
宋令枝吓坏,回首欲唤大夫来瞧。
啾啾忽的拽住宋令枝的衣襟,小脸可怜巴巴:“有糖吃,就不疼了。”
云黎笑着睨自家孩子一眼,从宋令枝手中接过小孩,她笑着在小姑娘额头上戳了一戳。
“还敢吃糖,仔细牙都掉光了,和门口的老嬷嬷一样。”
云黎一手抱着孩子,和宋令枝解释,“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像谁,天生爱吃甜,有一回还在枕头下藏了蜂蜜,夜里偷偷起来吃,差点吓坏守夜的嬷嬷,以为是耗子。”
啾啾双手捏着小拳头,愤愤不平:“啾啾、啾啾不是耗子。”
笑意在云黎唇角蔓延,她抚着小姑娘的发髻,眼睛弯弯:“不是耗子的话,哪家小孩会半夜偷偷起来啃东西吃?”
啾啾用力哼一声,小拳头攥紧:“娘亲、娘亲也会的!娘亲半夜偷偷咬爹爹……”
云黎眼疾手快捂住啾啾的小嘴,满脸通红。
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都笑开,云黎气恼瞪啾啾一眼:“不许胡说。”
啾啾眼巴巴:“啾啾没有胡说,夫子说不可以骗人,啾啾没有骗娘娘。”
宋令枝掩唇而笑,忍不住拿手指头戳戳啾啾的小胖脸:“哪来这么有趣的小孩。”
啾啾骄傲抬起小脑袋:“啾啾,有趣。”
云黎无奈:“你可别夸她,她惯会得寸进尺的,夫子都换了三个。”
宋令枝不以为然:“她才多大,不过是换夫子而已,算不得大事,我以前不也是这般。”
啾啾昂着小脑袋瓜,竖起耳朵,她如今还小,好些话都听不懂,只会拍手傻笑:“不要夫子不要夫子!啾啾不要夫子!”
小姑娘过于闹腾,云黎无奈,只能让身后跟着的乳娘抱着。
忽而又有人说少爷回府了,让抱着啾啾过去。
不必乳娘抱着,啾啾从乳娘怀里跳下,圆滚滚的身子直往前院跑去:“——爹爹!爹爹!”
嗓门之大,连二门的婆子都听见。
云黎无奈摇头,挽着宋令枝往别院走:“这孩子,都被她爹惯坏了。”
她转首,目光朝身后望去一眼:“你们先下去。”
丫鬟和婆子齐齐福身告退,刹那间,乌木长廊只剩下宋令枝和云黎二人。
宋令枝好奇抬眸:“你有话同我说?”
云黎左右张望,蓦地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方子:“这是我从一位老太医那得来的,说是后宫传出来的求子方,很是灵验。”
宋令枝怔忪片刻,只觉那方子实在熟悉。
宋老夫人先前交给自己的,亦是同样的方子。
她不曾隐瞒那个:“这方子,我祖母也给过我的。”
云黎瞪圆双目:“那怎么还会……”
她目光垂至宋令枝腹部,欲言又止,云黎喃喃:“你同陛下都成亲一年了,怎么还是没动静?”
子嗣一事,除了宋老夫人偶尔会在家书中提及,他人都不敢在宋令枝眼前说闲话。
云黎诧异:“那陛下……”
宋令枝眨眨眼,摇头:“他从未和我提过此事。”
云黎满脸愕然:“不是,朝中都闹成那样了,他怎么从未和你提过?”
宋令枝一怔,不明所以:“……朝中?”
云黎惊讶:“你……你不知道吗?前儿朝上又有言官进谏,让陛下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若非如此,云黎也不会费劲心思讨来这求子的方子,想着宋令枝若是有子嗣傍身,日后在宫中也不会势单力薄,无依无靠。
云黎轻声:“我听我夫君说,那日朝上闹得挺大的。那言官也是个冥顽不灵的,竟然还想着死谏。后来陛下……”
宋令枝皱眉:“……沈砚怎么了?”
云黎咬唇:“陛下让他换个地,说是别脏了他的金銮殿,那言官当场气晕。”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连京中也有传言,说皇后椒房专宠。
还有人说宋令枝容不下人,不知给沈砚下了什么蛊,竟让沈砚死心塌地,后宫连一个妃子也无。
云黎小声絮叨:“这事闹了两日,市井都传开了,宫人怕是畏惧你,所以才不敢在你眼前说。”
宋令枝挽起唇角:“怕畏惧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云黎:“那也是陛下待你好,陛下看重你,他们才不敢得罪你。宫中那些人眼高手低,惯会踩低捧高的。”
天色渐黑,府中各处点灯,院中亮如白昼。
宋令枝陪着云黎先去别院溜达一圈,用过晚膳才离开。
白芷扶着人:“娘娘,马车都备好了,可是要回宫?”
宋令枝轻声:“适才啾啾说想吃西街的酸梅糖,还说是宫里的哥哥给他的。”
宋令枝眉眼弯起,“何时宫中还多了个孩子,我怎的不知。”
许是“孩子”二字触动,白芷脸色一变,杯弓蛇影:“……娘,娘娘。”
她俯首跪地:“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瞒娘娘,是、是……”
白芷眉眼低垂,双膝跪地。
宋令枝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白芷反应会如此激烈。
她怔怔,而后温声让人起身:“你和秋雁……都知道了?”
白芷不敢扯谎,咬唇点了点头:“是,只是陛下有令,不得和娘娘提起半字。”
明枝宫上下,若有人敢在宋令枝眼前胡言乱语,一律杖四十。
能在诏狱挺过四十杖,便是不死,命也没了半条。
夜色杳无声息笼罩在京城上空,白芷小心翼翼试探:“……娘娘?可要奴婢先去买了那酸梅糖?”
宋令枝心不在焉点头:“去罢,我在马车上等你便是。”
……
酸梅糖自有丫鬟送去明府,宋令枝好奇,也尝了一口,酸涩溢满唇齿。
宋令枝受不住,连着咳嗽了两三声,才终于止咳。
白芷笑着端上热茶:“娘娘喝口热茶润润嗓子,这酸梅糖奴婢瞧着倒是眼熟,善缘堂的孩子也有这个,说是怕念书念乏了,拿它醒醒神,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言毕,又从宋令枝手中接过茶盏,白芷轻声:“先前在明府的别院待了一会,娘娘可要先沐浴更衣,热水奴婢也让人备下了。”
往日从明府别院回来,宋令枝定然会先沐浴一番,省得乖宝闻得自己身上的气味,又开始闹起猫脾气。
宋令枝颔首:“也好。”
松发落钗,三千青丝垂落在腰间。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一方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盆中点着几处宣石。
浴池水汽氤氲,袅袅白雾萦绕在宋令枝周身。
水中点着木樨金露,淡淡花香拂动。
十二扇缂丝屏风轻掩,屏风后宋令枝窈窕身影绰约,如梦如幻。
浴池水雾潋滟,倏尔,身后落下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
金丝藤红竹帘半垂,沈砚抬手挽起,长身玉立。
一身金丝滚边广袖蝉翼纱轻薄,他垂首,目光悠悠落在浴池边上宋令枝的背影。
闲庭信步,轻声踱步至宋令枝身后。
水中澄澈透亮,一览无余。
沈砚漫不经心朝水中瞟去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一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往后。
宋令枝一双眼睛水雾潋滟,纤长睫毛似蝉翼薄弱,冰肌莹彻,明眸皓齿。满头青丝只挽着一支白玉簪子,好不楚楚可怜。
沈砚眸色一暗,气息渐沉。
下午在金銮殿闹得过了点,临到最后宋令枝还气得扇了沈砚一巴掌。
只是那时的宋令枝哪有什么力气可言,软绵绵的,比乖宝的肉垫落在脸上还轻。
若是夜里再闹腾一番,怕是宋令枝会气得三日不肯同沈砚讲话。
沈砚眸色沉了几许,他转身:“我还有奏折没批完,等会再过来……”
蓦地,一只纤细手指攥住沈砚的袍角。
指尖透着薄红之色,犹如宋令枝此时脸上的红晕。
“你,你留下。”
贝齿咬着红唇,宋令枝脸红耳赤,只觉自己好似处在熔浆之中,熊熊烈焰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惊慌失措,宋令枝连借口都不曾好好寻,随口扯过一个:“我、我有点怕。”
话落,宋令枝恨不得一口咬下自己的舌头。
她在明枝宫住了一年多,若是怕,第二日便搬出宫去了,哪还会等到今日。
借口着实蹩脚,然话已出口,由不得宋令枝收回。
睫毛飞快扑簌,挡住了眼底的心虚和胆怯。
落在肩上的黑影逐渐笼近,沈砚垂首敛眸,修长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他眼中漆黑晦暗,如大漠枯井。
“宋令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指腹轻轻往上,落在宋令枝唇间。
与之俱来的压迫感落在宋令枝身上,她无处遁形,宋令枝颤巍巍,声音都变了调:“……知、知道。”
耳边喑哑一声笑落下。
沈砚垂着眼眸,手指落入宋令枝喉咙。
似是又吃了一颗酸梅糖,宋令枝只觉嗓子干哑得厉害。
少顷,她一叠声咳嗽,一双杏眸呛出泪珠。
浴池四角悬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昏黄烛光摇曳,落在粼粼水面之上。
宋令枝纤细脖颈落在沈砚掌中,不堪一握。
她眼中水雾逐渐弥漫,迷离婉转,只觉烛光落在眼中,分外灼目。
身边隐约有水声响起,是沈砚下了水。
“不要、不要在水里。”
宋令枝一手环在沈砚脖颈,她声音轻轻,目光落在浴池边上。
沈砚眼眸轻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宋令枝等不及,伸手攥住沈砚的手腕,声音不加掩饰的急促:“沈砚……”
沈砚胸腔闷出一声低笑:“……不怕膝盖疼了?”
宋令枝不明所以,目光透过朦胧水雾,不解望着沈砚:“为什么会怕?”
殿外皓月当空,月影横窗。
夜色悄然寂静,耳边隐约有虫鸣鸟叫落下。
宋令枝一双眼睛透着懵懂茫然,望着沈砚的目光满是不解疑惑。
沈砚定定望着人,须臾,方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浴池中青烟未尽,烛光氤氲满地。
直至夜半三更,鼓楼遥遥传来几声钟声,殿中的水声终于停歇。
宋令枝眼角满是泪珠,沈砚松垮锦袍拥着人。
手指无意碰到宋令枝,宋令枝当即蜷缩在一处,紧拢的双眉不曾有过片刻的舒展。
嗓子哭哑,连拒绝的言语也说不出,只胡乱拍开沈砚的手。
沈砚眼角也有抓痕,淡淡的一道,似是猫爪留下的。
他低头落在宋令枝一双柔荑之上,忽的起了兴致,想要为人剪指甲。
白芷躬身端来妆匣:“陛下。”
沈砚缓缓抬眸,目光不曾从宋令枝脸上移开,他冷声:“皇后下午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