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01

糯团子:春棠欲醉 61 - 65


【第61章】你是不是有病

  落花满地,玉兰绕砌。
  庭院落针可闻,徐徐日光落在脚边,沈砚背着手,听着岳栩轻声道。
  “陛下,宋姑娘性情温和贤淑,前儿还给了街上那顽童果子吃,想来也是喜欢孩子的。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宋姑娘在京中也有了牵挂。”
  不会时时刻刻念着宋府。
  秋风萧瑟,庭院疮痍满目。树上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沈砚负手而立,冷峻的面孔寻不到一点裂痕。那双黑眸沉沉,不见些许波澜起伏。
  良久,岳栩才听得沈砚低哑的一声笑落下。
  “你是想说,让宋令枝怀个孩子?”
  岳栩拱手,毕恭毕敬:“是,妇人多为仁慈……”
  一语未了,岳栩倏然品出沈砚言语的不善。
  转念想想,只当沈砚是担忧储君之母出身商贾。
  他低眉沉吟,“陛下是担忧长子生于商贾之家,若是如此,陛下也可……”
  “岳栩。”
  手中的沉香木珠轻轻转动,沈砚转首凝视,逆着光,那双如墨眸子漆黑森寒。
  他唇角勾起几分嘲讽,“你是不是……有病?”
  岳栩一怔,而后慌不择路双膝跪地,伏首认罪:“陛下恕罪,属下只是……”
  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冰冷彻骨,沈砚垂眸,木珠在指尖刻出清晰红痕。
  他不喜欢宋令枝的目光落到他人身上,即便是他二人的孩子,沈砚也不喜欢。他只想让宋令枝眼中只有自己一人。
  “日后这种话,别让朕再听到,若再有一次……”
  岳栩忙忙:“属下不敢。”
  长袍拂开满地日光,沈砚抬脚,面无表情穿过乌木长廊。
  身后庭院拥着日光,岳栩垂首低眉,直至耳边的脚步声不再,他方长松口气,汗流浃背,扶地站起。
  倏然见白芷遍身纯素,遥遥转过月洞门。定睛望见廊檐下的岳栩,白芷捧着锦匣,目不斜视从岳栩身边越过。
  岳栩拱手:“白姑娘且留步。”
  白芷手上的锦匣岳栩再熟悉不过,正是沈砚命他搜罗的矿石。
  满匣粉钻光彩熠熠,灼目耀眼。
  白芷双眉紧拢,口吻不善:“岳统领还有事?药饵是我们家带来的不错,可这矿石是陛下命人送来的,难不成岳统领也要一一查验?”
  “白姑娘误会了。”岳栩皱眉,“在下只是好奇,这矿石……宋姑娘可是不喜欢?”
  园中无声,只余花光柳影。
  白芷低头,眉心仍是皱着。
  岳栩沉声:“在下听闻,宋姑娘先前想去秦安岛采买矿石,若是不喜欢这些,我可命人再……”
  白芷面无表情打断:“你便是再命一百人、一千人,送来的矿石我们姑娘也不会收下。”
  岳栩一愣:“……为何?”
  白芷冷眼睨岳栩:“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们姑娘采买矿石是为了做头面,好挂在多宝阁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自己。”
  岳栩如雷震耳。
  白芷轻瞟他一眼:“罢了,反正如今也去不成秦安岛,我和你提这事作甚,没的惹人心烦。”
  日光幽幽,白芷踩着光影扬长而去。
  ……
  暖阁内,青鹤瓷九转香炉燃着百合宫香,宋令枝听着白芷惟妙惟肖的学舌,忍不住粲然一笑。
  余光譬见铜镜中自己的笑颜,宋令枝蓦地想起那日冷声的一句“丑”。
  笑意僵滞,凝固在脸上。
  她讷讷别过眼睛,目光落在白芷脸上:“你真和他说了?”
  白芷气恼:“那还有假。”白芷声音渐低,“奴婢也没说错,姑娘是为了采买矿石做头面才去的秦安岛,如今去不了,倒还不如……”
  话犹未了,忽然听见园中一阵喧嚣,婆子提裙匆匆朝宋令枝寝屋跑来,隔着槅扇窗子同宋令枝请安,又对白芷道。
  婆子满脸堆笑:“白姑娘怎么还在这站着,快些替姑娘更衣,主子的马车早早在外面等着了。”
  宋令枝唬了一跳:“是要……去哪?”
  手中的香囊攥扁,宋令枝一颗心惴惴不安。
  婆子笑笑:“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哪好多嘴,姑娘快些梳妆,别让主子等急了。”
  宋令枝同白芷相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茫然。
  身上的素白寝衣褪下,宋令枝一身雪青色缎绣月季团锦衣,衣袂翩跹。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后,小心翼翼为宋令枝别上红珊瑚步摇,她轻声抱怨,“姑娘这身锦衣还是上月新做的,怎么如今瞧着倒是不合身了,竟是大了些许。”
  白芷絮絮叨叨,扶着宋令枝的手踏出寝屋,“姑娘瞧着又清瘦了,若是再不……陛、陛下。”
  穿过垂花门,甫一抬眸,望见檐下马车内端坐的沈砚,白芷忙收住声,福身请安。
  宋令枝垂首:“陛、陛下。”
  沈砚泰然自若:“上车。”
  落在宋令枝眼前的手指骨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晃神刹那,迎上沈砚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宋令枝身子一滞,颤巍巍将手放在沈砚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沁凉,不带一丝一毫的温热。
  马车缓缓融入长街,而后宋令枝又在侍卫的簇拥上,登上海船。
  她心底的不安渐深,直至眼前出现一座小岛。海船泊岸,海滩上渔船众多,空中咸湿水汽弥漫。
  渔夫一手握着竹篙,轻巧从船上跳下,口中嚷嚷:“什么好物我没见过,论起矿石,满大周上下,再没能比得过我们秦安岛的。”
  ……秦安岛。
  宋令枝双目瞪圆,转首望向身侧的沈砚:“陛下,陛下怎会来秦安岛?”
  沈砚面不改色:“不是你想来?”
  他眼眸低垂,萧瑟秋风在沈砚身后轻拂,他低声,嗓音淡漠平静。
  “宋令枝,日后有事,可直接同朕说,不必拐弯抹角同旁人提起。”
  宋令枝眼中怔愣,脑子空白几瞬,而后方记起白芷同岳栩说的话。
  想来沈砚是以为,那番话是自己教白芷说的。
  宋令枝低下头,不曾反驳。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茶肆前彩幡高高悬着,迎风飘扬。再往前,便是格林伊先前同宋令枝搭线的矿石铺子。
  男子大腹便便,满脸和蔼可亲,瞧见宋令枝,莫掌柜先是一怔,而后笑着上前。
  “这位便是……宋姑娘罢?格林伊果真骗我,她赞宋姑娘是天人之姿,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不需画像。”莫掌柜连声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怎么比信中说的晚了几日,若非我临时有事出不了海,怕该错过了。”
  言毕,又望向沈砚,“这位是……”莫掌柜拱手作揖,朝宋令枝认罪,“是在下冒犯了,该称一声夫人才是。”
  诚然,莫掌柜以为宋令枝是沈砚的夫人。
  宋令枝:“我……”
  沈砚转眸凝视,黑眸沉沉:“不是要看矿石?”
  莫掌柜一拍脑门,忙不迭领着宋令枝往库房走去,他抚须,长吁短叹:“若非我急着出手,也不会这般贱卖。”
  莫掌柜侃侃而谈,又开始念起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试图博取宋令枝的同情。
  他伸出手指,“这个数,不能再少了。”
  宋令枝面不改色,只在匣子中翻出几块碎宝石,斑驳裂痕,光泽不再。
  莫掌柜脸上笑容全无。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浅:“莫掌柜,你是格林伊的故友,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这矿石,最多五十两。”
  她声音轻轻,却是掷地有声,半点也不肯松口退让。
  沈砚站在缂丝屏风前,抬眸望着案前同莫掌柜说价的宋令枝。女孩眼中不是诚惶诚恐,不是惊惧不安,而是灿若繁星,比匣中宝石更加耀眼。
  沈砚凝眉敛眸,眼中晦暗阴沉。不过是一堆死物罢了,竟也值得宋令枝用那样的眼神看。
  一番讨价还价,莫掌柜笑笑:“罢罢,就依夫人说的办。”
  又道,“夫人先前不曾同公子来过我们秦安岛罢?若是不曾来,可到岛上随处逛逛,前面有家蜜饯铺子,他家的茯苓八宝糕卖得最好,格林伊也喜欢吃。”
  莫掌柜遗憾,“可惜今日太晚了,怕是他家早卖空了,夫人明日早些过去,应该还能买到。”
  宋令枝莞尔一笑,谢过莫掌柜的好意。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矿石,方携着白芷离去。
  日落西山,霞映满地,众鸟归林。
  宋令枝款步提裙,衣裙窸窣,扶着白芷的手缓缓踏上马车。
  红霞满天,蓦地,却见一人腰间配着利剑,疾步朝马车走来。
  岳栩手上提着一个漆木翡翠攒盒,他垂首:“姑娘,您要的茯苓八宝糕。”
  宋令枝动作一顿,下意识望向马车中的沈砚。车中昏暗,沈砚一双深色眸子落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宋令枝一时语塞。
  岳栩狐疑,攒盒还递在半空,他困惑:“……宋姑娘?”
  宋令枝惊讶:“莫掌柜不是说他家的茯苓八宝糕早早卖光,怎么现下还有?”
  岳栩实话实说:“确实如此,只是主子说……”
  “不想吃就丢了。”
  马车内忽然传来沈砚冷冽的一声,岳栩低头,不敢再多言。
  宋令枝自他手上接过攒盒:“给我罢,劳烦你跑一趟。”
  周遭寒意渐起,岳栩只觉马车内望来的视线如利刃尖锐森寒,如芒在背。岳栩垂眸,眼皮不曾抬动半分。
  挽起的墨绿车帘松开,那道森冷光线被隔绝在车中,岳栩缓缓松口气。
  转身对上白芷不屑的白眼,岳栩偏过头,佯装自己是个瞎子,瞧不出白芷眼中的嘲讽。
  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车内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无声。
  宋令枝抱着攒盒,小心翼翼坐在沈砚对面,怀中的茯苓八宝糕还冒着腾腾热气,攒盒滚烫。
  糕点小巧精致,掌柜不单在糕点下足了心思,便是这攒盒,也是巧夺天工。
  一支红梅立在攒盒之中,其上所绽放的梅花,皆是糕点所做。
  宋令枝眼睛一亮。
  怪道格林伊对这家糕点念念不忘,原是这攒盒也另有乾坤。
  拿丝帕轻捏起一块,眼前忽的落下一道乌沉视线。
  宋令枝手一抖,覆着纤长睫毛的眼皮轻轻往上抬起,入目是一角松石绿袍角。
  长袍之上,沈砚一双黑眸淡漠阴沉,目光似有若无落在宋令枝手中的茯苓八宝糕上。
  宋令枝面露迟疑:“……陛下,要试试吗?”
  不过是随口一问,糕点垫在手心,宋令枝抬起手,广袖翩跹,自漆木茶案上拂过。
  案上的青花缠枝香炉中燃着熏香,青烟缭绕,氤氲在二人之间。
  枕着轻盈白雾,蓦地,宋令枝纤细手腕让人攥住。
  沈砚低头,就着宋令枝的手,慢条斯理吃完那块茯苓八宝糕。
  糕点甜腻,只剩一点落在宋令枝指尖,隔着一层薄薄丝帕,她只觉指尖被人轻咬动一口,继而又松开。
  稍纵即离,如雁过无痕。
  落在指尖的滚烫怎么也拂不去,宋令枝收回手,飞快垂下眼睛。
  “……好、好吃吗?”
  沈砚淡声:“太甜。”
  宋令枝扬唇,弯弯眉眼:“那三公主定然喜欢,她……”
  一语未了,宋令枝遽然收住声,忐忑不安抬起头。
  隔着袅袅青烟,沈砚那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他低声一笑,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你待别人,倒是尽心。”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宋令枝双唇嗫嚅:“我……”
  眼神闪躲,纤长睫毛扑簌眨动,手中的丝帕攥紧。
  宋令枝垂首低眉,眼中黯淡无光。
  她其实记得最清楚的,是沈砚的喜好忌口。
  前世为了讨得沈砚的欢心,宋令枝不厌其烦,但凡听闻沈砚喜欢什么,她都费尽心思让人寻了来。
  马车轱辘轱辘穿过长街,最后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
  余下几日,宋令枝都为莫掌柜的矿石奔波劳碌,她先前想着拿矿石做璎珞,后来又觉得若是能做成手镯,想来应该也是好看的。
  皓月当空,月影横窗。
  缂丝屏风下悬着一盏鎏金珐琅翡翠灯笼,光影氤氲,浅浅落在宋令枝眉眼。
  画案前铺着雪浪纸,宋令枝一手握着蟹爪笔,悬腕,伏首在纸上涂抹作画。
  白芷轻手轻脚踱步进来,余光瞥见敞开的槅扇木窗,白芷双眉紧拢,忧心忡忡,疾步行至窗前,抬手掩上窗子。又往长条案上的银火壶添了块桂花香饼。
  她无奈叹口气:“姑娘也真是的,明明身子还抱恙,偏偏自己还不看着点,若非奴婢看着,姑娘怕是又得染上风寒了。”
  话落,又亲自取来一身鹤氅,为宋令枝披上。
  那玉寒草宋令枝日日吃着,如今瞧着虽不似之前那般畏寒,可到底身子亏空得厉害,再多的补药也补不了。
  白芷俯身望宋令枝画案上的雪浪纸,厚厚的一沓,旁边还有些是废弃的稿子。
  白芷大吃一惊,惊呼:“姑娘,这些都是您画的?”
  她一张张掠过,白芷吃惊,“怎么这么多,您昨儿夜里是不是又没睡了?”
  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单薄孱弱,掩在松垮锦衣之下。
  她不知道沈砚会在秦安岛待多少时日,不知对方几时启程回京。若是自己往后真的会在京城困上大半生,倒不如如今尽力多画几张,省得来日想画也画不了。
  “也没多少。”
  宋令枝清清嗓子,从白芷手中接过热茶,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嬉笑,宋令枝好奇。
  “街上在做什么,怎的如此热闹?”
  槅扇木窗掩着,隔着纱屉子,隐约可见街上摩肩接踵,细乐声喧。
  白芷侧耳细听:“奴婢听着,像是从海神庙那传来的。”
  宋令枝诧异道:“……海神庙?”
  白芷点头,又怂恿着宋令枝出门:“姑娘这几日都闷在客栈埋头苦画,便是不爱惜身子,也不能这般作弄,倒不如出门瞧瞧。”
  知道宋令枝心软,白芷轻声笑,“就当是陪陪奴婢,也让奴婢长长见识。”
  宋令枝拗不过白芷,只能点头应允。
  马车停在后院,车旁站着的,却是岳栩,他拱手:“宋姑娘。”
  宋令枝脚步稍顿,而后迟疑点点头:“麻烦岳统领了。”
  白芷扶着宋令枝上了马车,飞快松开车帘,牢牢挡住车外岳栩的身影。
  白芷撇撇嘴:“不过是去趟海神庙,怎么还得看见他。”
  宋令枝摇摇头,无奈弯唇:“只当他是寻常车夫便是。”
  她笑笑,温声宽慰白芷,“不是说出来散心?若是坏了兴致,倒还不如待在客栈。”
  不是岳栩,也有其他的暗卫,宋令枝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白芷只当宋令枝反悔,忙道:“这可不行,姑娘答应奴婢的,可不能出尔反尔。”
  马车穿过长街,融入浓浓夜色。
  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果真见车外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海神庙建在半山腰,临风而立。
  知晓自己讨人嫌,岳栩并未往人跟前凑,只不远不近跟着宋令枝和白芷。
  夜色朦胧,树影摇曳。
  海神庙香客众多,宋令枝在人群中被簇拥着往前走,忽的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二王子”。
  她混身一颤,瞳孔骤紧,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眼睛瞪圆,入目所及,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许是说书先生出身,老人两鬓斑白,他佝偻着背,一身玄色长袍,手上还拿着一块短木板。
  “话说当年,弗洛安的二王子就是从这一处被歹人丢入海中,海波汹涌,波澜起伏。幸而海神娘娘庇佑,二王子才平安归来。”
  香客听得津津乐道,还有人好奇,大着胆子往那悬崖上张望,当即惹得老人心急。
  他忙忙伸手拦住人:“使不得使不得,这地长着苔藓,滑着呢。倘若一不小心踩上去,这可不是闹着顽的。”
  话音甫落,老人自己就先摔了一跤,众香客忙忙上前扶人。
  悬崖口上寒风阵阵,白芷缩缩脖颈,又将手中的暖手炉塞到宋令枝手上:“姑娘,这处冷,我们还是别在这站着了。”
  悬崖料峭,青松抚石。
  海浪声在耳边翻滚,不绝于耳。夜风呼啸,侵肌入骨。
  白芷搓搓手,总觉得悬崖那地瘆得慌,“姑娘,我们回庙里去罢,这也没什么好瞧的。”
  且当初魏子渊就是在这被丢下海,险些命丧黄泉,白芷总觉得此地不详,“奴婢总觉得心底凉嗖嗖的。”
  宋令枝眉眼弯弯:“这么多人都在,哪里来的瘆人。”
  白芷抿唇,硬着头皮往后瞧:“奴婢也不是胆子小,只是想着姑娘怕水又怕冷,万一不小心……”
  话音未落,白芷猛地抬手,在自己唇上打了两三下,“呸呸呸,瞧奴婢这嘴,该打该打。”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不再同白芷玩笑取乐,只道:“走罢,去庙里瞧瞧。”
  海神庙香火鼎盛,前来祈福的香客络绎不绝。
  宋令枝捻着香烟,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转首侧目,入目乌泱泱的香客,无一张面孔是白芷的。
  人流冲散了她二人。
  宋令枝一惊,忙不跌提裙往外走。
  人群汹涌,她连海神庙都不曾走出去,已让人推搡了好几下。
  身旁妇人牵着一个小孩,怒气冲冲:“别挤了别挤了。”
  余光瞥见小孩赤着一只脚,怒气更甚,一巴掌往孩子后脑勺招呼,“鞋呢?怎么又不见了?”
  话落,又气势汹汹,伸手推开眼前挡着的香客,试图在地上寻找掉落的老虎鞋。
  妇人力气极大,连着推搡了好几人,眼看走在自己面前那人就要往自己倒来,宋令枝登时往后退开半步。
  身后都是人,哪里来的地方给宋令枝退让。
  陡地,身前忽然横下一只手臂,沈砚面无表情抬手,将宋令枝拉入怀中。
  他一手揽着宋令枝肩膀,拥着人往外走去。
  出了海神庙,视野逐渐开阔,清新的气流涌入鼻尖。
  宋令枝惊魂未定,蓦地想起白芷还在庙中,她慌张道:“白、白芷还没出来。”
  沈砚声音淡淡:“她同岳栩在一处。”
  宋令枝一颗心稍稍放下。
  四面是赶往海神庙的香客,独他们二人是沿着山路下山。
  山风阴冷彻骨,呼啸掠过耳畔。
  先前上香的时候,抱在怀里的暖手炉交给了白芷,如今宋令枝只觉得指尖沁凉。
  她伸手,拢紧披在肩上的鹤氅。
  耳边忽然落下一句:“……冷?”
  宋令枝侧目,不偏不倚撞上沈砚那双深邃眼睛。她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开口,倏地又听沈砚道,“给我。”
  横在自己眼前的手匀称修长,宋令枝眼皮轻动。
  在秦安岛这些时日,沈砚好似同以前不太一样。若是往日,他定不会来海神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砚还在望着自己,清寒透幕,夜色在他身后散漫而开,层层浓雾涌现。
  宋令枝指尖一颤,小心翼翼抬起手,轻放在沈砚手心。
  不同于自己手指的冰冷,沈砚掌心宽厚温热。
  他不动声色,目光落在宋令枝抵在鹤氅上的手。
  宋令枝迟疑一瞬,缓慢松开鹤氅,递了过去。
  两只手交由在沈砚手心,难得的安宁平静。
  倏地,只听一声巨响,礼炮冲上天,火树银花,半边天幕被照亮。
  香屑满地,金光映照下,宋令枝一张小脸笑靥如花,她眼睛弯如弓月。
  礼炮又一次冲上天,震耳欲聋。
  宋令枝侧目凝眸,她声音轻轻。
  “陛下,我刚刚向海神娘娘祈愿,求我家人平安。”
  稍顿,她轻声道,“我随你回宫,你别为难……他们,好吗?”
  她口中的他们,不止家人,还有……贺鸣和魏子渊。
  夜色弥漫在二人中间,山风凛冽。
  沈砚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良久,宋令枝终听得沈砚低声的一句:“好。”


【第62章】魏子渊:我带你离开

  秋风乍起,初罢鸟鸣。
  日光流淌在乌木长廊上,金丝藤红竹帘半卷,一众宫人款步提裙,亦步亦趋跟在公主身后。
  为首的侍女眉开眼笑,盯着公主手上的金镶玉嵌宝石手镯直笑。
  “公主这手镯当真好看得紧,奴婢在宫里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镯子。”
  公主手腕皓白如雪,冰肌莹彻。
  她扬起手,借着轻薄日光,细细打量自己手上的镯子,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灿若星辰。
  她下巴高抬,颇有几分洋洋得意:“你自然是没见过的,这可是……”
  一语未了,公主眼尖,瞧见水榭后端坐的王后,提裙飞快奔过去。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炉子烧着热水,汩汩白汽翻涌而起。高几上设水仙花盆景,点着宣石,又有一方墨烟冻石鼎立着。
  水榭三面环湖,伴着水声,乐姬拨弄琴弦,款弹古筝。
  丝竹悦耳,王后一手拥着公主的美人肩,笑得温和:“怎么跑那么急,仔细摔了。”
  公主抿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摔着。”
  她躺在王后怀里,扬扬手中的手镯,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沾在她手上。
  “母后瞧瞧,我这手镯如何?”
  王后言简意赅:“好看。”
  公主唇角高扬,又将目光投到下首的魏子渊身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魏子渊近日兴致缺缺。
  公主撇撇嘴:“……二哥哥觉得呢?”
  魏子渊手中擎着官窑五彩小盖钟,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半分,他面无表情:“……嗯。”
  公主心生不满:“一个‘嗯’就想打发我?哥哥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她挽着王后的手撒娇,“母后,你瞧瞧哥哥,这手镯可是宋姐姐……”
  “哐当”一声脆响,魏子渊手中的小盖钟应声落地,他凝眉:“你说什么?”
  目光下移至公主手上光彩夺目的金镶玉嵌宝石手镯,魏子渊眸光骤紧。
  手镯在光下泛着晶莹之色,是宋令枝先前想要采买的矿石所镌刻而成。
  魏子渊心中百转千回,只觉不可思议:“她怎么给你的,她在哪?”
  魏子渊激动难耐,案上的白玉缠枝果盘险些挥落在地。
  公主唬了一跳,捂着心口困惑不解:“宋姐姐不是一直在秦安岛吗?说是要去寻矿石,这不……手镯刚做好,宋姐姐就托人给我送了来。”
  公主手指轻轻抚过手镯,爱不释手。
  魏子渊面色凝重,他嗓音低哑:“何时,她何时给你的?”
  公主一头雾水,不知魏子渊为何如此激动:“今儿早上格林伊给我的,想来宋姐姐应是昨日送到多宝阁的。”
  ……昨日。
  魏子渊眉心紧皱,宋令枝昨日竟还在秦安岛。他以为以沈砚的性子,定然会严防死守。
  公主从王后怀里扬起头,睁着一双透亮眼睛望着魏子渊,终将藏在心底深处的疑问抛出。
  “哥哥,你和宋姐姐……是不是闹别扭了?”
  她不再窝在王后怀里,提裙快步蹭到魏子渊案前,公主一手托着腮,笑看兄长。
  “怎么,又被宋姐姐拒绝了?”
  她半扬起脸,目光自下而上,眼睛笑如弓月,“说起来,你倒是和我有几分相像。”
  公主大言不惭,“虽然比不上我,然容貌肯定是不差的。宋姐姐不同你一起,应当还有别的缘由。”
  地上的盖钟碎片早被宫人洒扫干净,魏子渊冷眼睨向公主,沉声:“我不曾和她闹别扭。”
  “那谁知道,或是你无意惹了宋姐姐生气,自己却不知。又或是……”
  魏子渊捏着眉心:“和她无关,是、是别人。”
  公主眼睛亮起,巴巴往前凑去:“是还有别的人心悦宋姐姐?”
  魏子渊:“嗯。”
  公主一时语塞,片刻方道:“这不是常事吗?宋姐姐那般好,哪有男子会不喜欢。先前格林伊的兄长不也喜欢宋姐姐吗,那时哥哥怎么不怕?”
  魏子渊眼眸低垂,光影照不到的地方,一双琥珀眸子昏暗无光。
  王后闻言,提裙坐在魏子渊身边,轻拍他手背,她温声细语:“这事,你问过宋姑娘吗?”
  魏子渊眼睛睁大,摇摇头。
  王后莞尔:“那就去问问,若是她喜欢你,两情相悦,岂不是喜事一桩?若是她……无意,从今往后,你也可绝了这念想,莫再自己一人钻牛角尖。”
  ……
  秦安岛。
  日光洒满长街,白芷提着一个漆木攒盒,衣裙窸窣,提裙赶回客栈。眉开眼笑。
  忽而瞧见楼下站着的岳栩,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面无表情从岳栩身前经过。
  槅扇木门推开,房间中间设一方鎏金珐琅铜炉,金丝炭滚烫。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青缎褥子,白芷悄声将攒盒放在案几上。
  那是她今早特地去买的茯苓八宝糕。
  白芷轻声:“姑娘,奴婢……”
  声音戛然而止。
  槅扇木门再次被人推开,缂丝屏风后转出一道颀长影子。月白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若隐若现,白芷当即噤声,福身请安。
  一声“见过陛下”还未出声,沈砚眼皮轻抬,淡淡轻瞥白芷。
  白芷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雅间窗前设一方镂空雕花木板,其上或贮美人瓢,或设炉瓶三事。
  案上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未尽。
  宋令枝倚在贵妃榻上,三千青丝挽着一根细细的玉簪,眉若山月,唇似胭脂。
  纤细瘦弱的手腕轻垂在榻边,许是睡昏了头,宋令枝翻身,整个人差点从榻上摔下。
  一只手忽的伸出,及时托住了宋令枝半张脸。
  宋令枝纤长睫毛扑簌,落在沈砚掌心。
  温热气息贴着沈砚手心,宋令枝睡得熟,不知今夕何夕。
  长长鸦羽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美目轻阖。
  沈砚低垂眼眸,如墨眸子沉沉,波澜不起。
  他目不转睛盯着宋令枝。
  日渐西斜,众鸟归林。轻盈薄透日光自窗前移开,霎时,房中陷入一片昏暗。
  案上的安神香只剩丝丝缕缕的青烟,宋令枝鼻翼耸动,一只手抬起,轻揉眼睛。
  入目所及,是一串沉香木珠,淡淡的檀香味萦绕。
  再往上,是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遽然惊醒,宋令枝眨眨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尚留在梦中。
  她猛地扬起脸:“陛下……”
  昏暗在二人身后蔓延,满头乌发轻垂,青丝从沉香木珠上轻轻掠过。发丝勾住了珠子,宋令枝瞪圆眼珠子,情急之下,竟是怎么也解不开。
  脸颊还贴着沈砚掌心,宋令枝自沈砚手心抬起脸,纤长睫毛颤若与翼。
  气息凝滞,宋令枝怯生生抬起眼,一双宛若秋水眸子惴惴不安。
  暖阁悄无声息,青烟散尽,只余似有若无的熏香残留。
  宋令枝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抚过青丝,指尖碰上沉香木珠的那一瞬,忽听沈砚轻声。
  “枝枝可曾听过西域的藏珠?”
  宋令枝身影稍顿,缓慢抬起眉眼。西域的藏珠,她自是听过的,传闻藏珠是用亲人火葬后的骨灰制成。只是不知沈砚怎的无缘无故……
  呼吸稍僵,宋令枝惊恐万分垂下眼,目光在木珠上多停留一瞬,心中的惧怕便多添一分。
  她嗓音喑哑,似是难以置信:“这、这是……”
  不寒而栗,惊惧遍及四肢。
  宋令枝脑中转得飞快,是何人的骨灰?
  西域人用的是亲人的骨灰做珠,沈砚呢?沈砚的亲人,无非是先皇……
  沉香木珠近在咫尺,珠子圆润光滑,纹理细腻。
  晃神之际,宋令枝以为自己看见了先皇的脸。
  后背寒意渐起,宋令枝眼皮眨动飞快,惊恐往后退去。
  她仓皇失措:“……是、是先帝的?”
  沈砚轻描淡写:“是你的。”
  眼中的不安逐渐褪去,宋令枝面露怔忪,视线再次落到那串沉香木珠上,疑虑渐起。
  沈砚抬手,指腹漫不经心掠过宋令枝眼角,垂首俯身:“枝枝莫不是忘了,当日落在陵园的棺木……”
  宋令枝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陛下说了不追究的。”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宋令枝敛眸,贝齿咬着下唇,迟疑开口:“这珠子不好,我再送陛下其他好的,可好?”
  沈砚眼中淡漠冷冽,他轻哂:“……和那弗洛安公主一样?”
  宋令枝当即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抬眼,一双忐忑杏眸落在沈砚眼中。
  四目相对,沈砚漆黑瞳仁晦暗不明。日落西山,云影横窗。
  长街上人头攒动,不时传来小孩的嬉笑玩闹。
  暖阁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沈砚的目光似多了分量,沉沉落在宋令枝身上。
  四肢僵硬,宋令枝大气也不敢出,只一瞬不瞬盯着人。
  半晌,伴着萧瑟秋风,一声“好”在宋令枝耳边轻轻落下。
  宋令枝如释重负。

  夜里下了几滴雨,如今土苔润青,苍苔浓淡。
  白芷撑着油纸伞,穿过湿漉长街,踏进客栈,自有婆子上前,接过白芷手中的油纸伞。
  满身的水雾拿丝帕拂开,白芷提着攒盒,轻推开槅扇木门。
  画案前,宋令枝伏首垂眸,拢着的眉心似染上一层化不开的烟雾。
  白芷笑着上前:“姑娘且歇歇罢,便是考状元,也没有这样不分昼夜的理。”
  自那日说要给沈砚送手镯,宋令枝不知废了多少张稿子。繁琐的沈砚嫌弃笨重,轻巧的沈砚嫌弃敷衍。
  宋令枝连着两夜睡觉做梦,梦里都在为沈砚作画。
  她一手揉着眉心,余光瞥见白芷手上提着的漆木攒盒,好奇笑道:“今日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莫掌柜说的那家蜜饯铺子果真生意红火,往日白芷去,都得在门口等上半个多时辰。
  白芷亦是不解,她笑笑:“奴婢也不知,那掌柜说姑娘那份早早备下了,直接取走便可。”
  宋令枝指尖一顿:“前几日岳统领也去了,想来应是他交待的。”
  白芷唇角抿平,忽然觉得手上的攒盒看着碍眼:“若真是如此,那奴婢宁可在铺子前等上一个时辰,也不要它。书上不是常说,不食、不食……”
  她皱眉思忖。
  宋令枝笑着补上:“不食嗟来之食。”(选自《礼记》)
  白芷笑着连连点头:“是这个理没错了。”她低声嘟囔,“奴婢本来还想着,这几日总算见不到那个人,没想到竟在这碰上了,真是晦气。”
  宋令枝这两日足不出户,她好奇:“岳统领这两日不在?”
  白芷颔首,又压低声,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听说,他们在寻玉寒草,这两日楼下只有一个婆子,其他人都不在。”
  玉寒草难求,且长在深海之中,寻常人自然不识得,想来岳栩是为着这事,所以这两日都不在。
  白芷掩唇:“奴婢还听人说,陛下悬赏了十万两赏金,因这事,街上这两日都冷清许多,渔夫都忙着出海寻玉寒草了。”
  可惜玉寒草只有画像,寻常百姓认不得,更不懂它的习性,只能靠运气。
  白芷低眉:“若早知那玉寒草这般金贵,奴婢先前煎药,定当沐浴焚香,在佛前求菩萨庇佑姑娘……”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何时和秋雁一样,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白芷笑笑:“奴婢说的可都是真话,哪里敢骗姑娘。”
  眼角瞥见案上的茯苓八宝糕,白芷唇角笑意稍敛,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眼不见为净,白芷捧着攒盒,拿出去赏给奴仆婆子:“罢了,奴婢再出去一趟,谁要领他的情,不过是多等一个时辰罢了。”
  宋令枝粲然一笑,无可奈何:“我也不是非要吃那茯苓八宝糕,明日再吃也无妨。”
  白芷:“那也不行,若是陛下明日回京,姑娘岂不是再也吃不到了。”
  话落,惊觉自己说错话,白芷连声告罪。
  宋令枝摇摇头:“无碍,你说的也在理,去罢。”
  白芷满脸愧疚,讪讪:“姑娘……”
  宋令枝不以为然,弯唇笑道:“去罢,若是晚了,可是买不到的。”
  白芷再不敢耽搁,匆匆领命而去。
  ……
  雨丝摇曳的长街,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朝海边行去。
  墨绿车帘挽起,入目先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沈砚俯首。
  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暗纹长袍,他自岳栩手中接过油纸伞,眉目冷峻。
  “那渔夫说的,就是这一处?”
  岳栩躬身:“是。”
  悬赏十万,确实有渔夫寻得玉寒草,岳栩先前也曾查验过。
  岳栩抱拳:“属下照着书上所说,又找了弗洛安宫的旧宫人,那确实是玉寒草无疑。只是那渔夫实在古怪,说是要亲眼见着主子,才肯交出那玉寒草。”
  海浪翻滚,波涛汹涌。咸湿的海水不住拍打着礁石,海风迎面,侵肌入骨。
  阴雨连绵,乌云密布。
  海滩上落满沙子,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主子,前方那个茅草屋就是了。上回属下来,那渔夫也是约在这见面。”
  沈砚忽的驻足,手中的沉香木珠留在客栈,如今留在手上的,只剩那一方青玉扳指。
  他面色渐沉,青玉扳指在指尖拨动,沈砚一双剑眉稍拢,黑眸冷若冰霜。
  “那渔夫……为何会知你不是玉寒草的买主?”
  岳栩低声:“他说属下体中并无寒症,定不是玉寒草所需之人。特意挑在此处,也是那十万两惹眼,他担心有人眼红,会对他不利。”
  岳栩嗓音压低,“主子,属下查过他的身份,他确实历代都靠捕鱼为生,也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想来是为人谨慎,做事周密,所以才故意挑这处偏僻地。”
  茅草屋在雨中晃动,摇摇欲坠。
  抬眸远望,果真见一个渔夫,佝偻着身子,一张脸常年风吹日晒,满脸皱纹。
  嗓音沙哑,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瞥见沈砚等人,渔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高扬。声音顺着海风飘至沈砚耳边:“都进来罢。”
  沈砚岿然不动,只握着青玉扳指,定定望着渔夫的背影。
  岳栩小声提醒:“……陛下?”
  沈砚面色淡淡,唇齿忽而溢出一声笑:“……这处离客栈多远?”
  岳栩不明所以:“约莫是半个多时辰。”他忽的皱紧眉,“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乌云遮天蔽日,天上不见一点亮光。
  阴影笼罩在沈砚身上,少顷,他方抬脚往前走去:“无事,走罢。”
  ……
  雨声淅沥,偶有雨珠顺着窗子滚落,冷风灌入暖阁,霎时,画案上的雪浪纸被吹得七零八乱,散落一地。
  蟹爪笔搁在白玉笔架上,广袖轻拂过画案,宋令枝款步提裙,朝窗前走去,想着将窗棂取下。
  秋雨脉脉,不绝于耳。
  指尖刚碰上窗棂的一瞬间,倏然阴风掠过,案上红烛熄灭,刹那,暖阁落入一片昏暗之中。
  一只手抓住窗棂,纵身一跃,跃入暖阁之中,锦袍淅沥雨珠落下,沾湿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宋令枝差点惊呼出声,捂着心口连连后退。
  “是我。”
  一身玄色锦袍,魏子渊手脚麻利,身影轻巧,挽着宋令枝往窗口走去,“枝枝,此处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窗棂支起,朔朔冷风扑面而来。
  宋令枝还未从震惊中回神,猝不及防听见这话,唬了一跳。
  “你要带我去哪?白芷还没回来,且沈砚也在秦安岛,若是他发现你……”
  魏子渊抹开额角的雨珠,他手指冷冽,指尖的雨珠沾湿了宋令枝的手腕。
  “你放心,白芷姑娘那自有人接应,沈砚如今分身乏术,回不来客栈。”
  玉寒草是真的,渔夫也是真的,为的就是今日这出调虎离山之计。
  魏子渊沉着一张脸,目光在楼下逡巡一周:“楼下无人,我们现下出去,定然能赶在沈砚回来前离开。”
  宋令枝一怔:“你说什么,后院也无人?”
  先前白芷还说,客栈前只有一个婆子守着,连一个侍卫的踪影也不见。
  即便是为了寻玉寒草,沈砚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草率之事,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一人……
  宋令枝双眉紧皱,手腕缓缓自魏子渊指尖滑落。
  魏子渊惊诧:“你这是……”
  宋令枝当机立断:“你快走,中计的不是沈砚,是你。”
  他故意调走侍卫,为的就是等魏子渊现身。
  魏子渊半信半疑:“不可能,我亲眼瞧他上了马车,且他去的方向,也是……”

  朦胧雨幕中,马嘶鸣声由远及近,一人策马扬鞭,高高坐在马背上。
  沈砚跃下马背。
  自有奴仆上前,牵着马去了马厩。
  客栈静悄无人耳语,沈砚抬眸,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上。
  光影绰约,看不清楼上的光景。
  白芷恰好也在这时回来,她手上提着一个漆木攒盒,攒盒牢牢抱在怀里,不曾被雨水打湿。
  远远瞧见沈砚,白芷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沈砚视线缓缓落在白芷脸上:“你家姑娘呢?”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还在暖阁,奴婢刚刚出去一趟,为姑娘买了茯苓八宝糕来。”
  糕点等的人不少,耽搁了功夫。
  沈砚凝眉,不动声色打量着白芷:“朕不是让那掌柜每日留一盒吗,怎么还要等。”
  白芷一惊,忙忙福身请罪:“确实、确实有这事。”她低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后悔不已。
  她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将沈砚的东西赏给下人,白芷声音低低,“只是先前的糕点让奴婢赏给他人了,所以、所以……”
  沈砚拂袖而去,不曾再看白芷一眼。
  暖阁烛光重新点亮,缂丝屏风后,一道倩影落在画案后。
  宋令枝一手握着蟹爪笔,闻得沈砚进门,宋令枝从案后抬起头。
  地上散乱的雪浪纸早让她捡起,她迟疑一瞬,强压住心底浓浓的不安,轻唤一声:“……陛下。”
  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眉眼,她手上握着的雪浪纸,正是为沈砚画的迦南手串。
  秋雨骤急,滚滚雨珠砸落在窗上,沈砚慢条斯理踱步至窗前,轻而易举取下窗棂。
  雨幕隔绝在窗外,暖阁沉寂。
  沈砚轻声:“刚怎么不关窗?”
  宋令枝眨眨眼:“……忘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住脸上的镇静,眼角余光似有若无从角落的橱柜掠过。
  她声音轻轻:“陛下刚淋雨回来,不先更衣吗?”
  沈砚不冷不淡应了一声,闲庭信步似的行至画案前,满满一桌子的画作,皆是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他垂眸,敛着的睫毛挡住眼底的思绪,随手从案上抽出一张:“今日没出门?”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淡:“外面还下着雨,自然是没有的。”
  她笑笑,“我若是出门,也定是同白芷一起的。”
  手心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缓步走去,瘦弱身影落在烛光下,恰好挡住身后的橱柜。
  宋令枝挽唇:“陛下还是先去更衣罢,这天冷,仔细染上风寒。”
  若是往日,她定然不敢同沈砚说这么多的话。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僵,视野之内,沈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双黑眸如万年深潭,冰冷彻骨。
  乌皮六合靴踩在狼皮褥子上,临窗榻前,有一处褥子还沾着水珠,深浅不一。
  宋令枝眼皮重重一跳。
  心神恍惚之际,沈砚已行至她身前。
  长身玉立,身上的锦袍早被雨水泅湿,染着一身的水汽。
  檀香气息在鼻尖蔓延,沈砚只是低低的一个眼神,当即让宋令枝束手无措。
  她怔怔站在原地,后背冷汗泅出:“陛下……”
  橱柜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心神紧绷,眼睁睁看着沈砚抬起手,然后——
  他低头,为宋令枝扶正鬓间的宝蓝点翠步摇。
  沈砚嗓音喑哑:“步摇歪了。”
  僵滞的肩颈逐渐舒展,宋令枝无声松口气,一手扶着步摇,借着沈砚一双黑眸端详他眼中的自己。
  “许是方才作画时不小心碰歪的。”
  目光碰上的一瞬间,宋令枝先一步避开,眼神闪躲,挽着沈砚衣袂往画案走去。
  “那迦南手串我又新画了一稿,陛下瞧瞧可还喜欢?”
  雨还在下,淅沥雨声在青石板路上敲打。
  沈砚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原地。
  心口狂跳不止,宋令枝侧目凝视:“……陛下?”
  沈砚低头,半张脸隐在晦暗光影中,忽明忽暗。
  “枝枝今日真的不曾出门?”
  宋令枝一滞,随即笑道:“自然没有,陛下若不信,直管找楼下的婆子问问便是。”
  沈砚泰然自若:“那,可有人来过?”
  窗外“轰隆”一声,许是秋风凛冽,吹断了一截树枝,木枝重重落在地上,树影摇曳,枝叶哗啦作响。
  宋令枝双眉骤紧:“自然没有,倘若真要说,也就白芷来过一回。”
  宋令枝脸上的气恼恰到好处,似是在恼怒沈砚对自己的质疑。
  只身一人回到案后,宋令枝重拾起笔架上的蟹爪笔,在稿上稍加润色:“陛下若是不信,不如……”
  嘎吱一声——
  黄花梨喜鹊雕花橱柜被人拉开,宋令枝后脊生凉,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雪浪纸瞧,眼皮一动不动。
  橱柜空空如也,只堆积着些许画具,底下还有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手中的蟹爪笔攥紧,掌心沁出薄薄细汗。
  宋令枝惊魂未定,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让魏子渊藏进橱柜……
  “枝枝。”
  橱柜再次被关紧,沈砚低笑转身,好整以暇望着案后的宋令枝。
  他步步走近,一手落在宋令枝身后的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声音极轻,似不经意提起。
  薄唇贴在宋令枝耳畔。
  “你说姓魏的,今日能离开秦安岛吗?”


【第63章】握紧点,兴许就能杀了朕

  秋雨萧瑟凄凉,海岛笼罩在乌云之下,灰蒙晦涩。
  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淅淅沥沥,自檐角砸落。
  冷意侵肌入骨,森寒冷彻。
  蟹爪笔紧紧攥在掌中,心中似翻江倒海,宋令枝强压住内心剧烈的不安。
  回首望去,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沈砚一只手笼在自己肩上,背着光,那双黑眸沉沉,半点波澜也无。
  清冷嗓音落在自己颈边,惊起的颤栗数不胜数。沈砚气息温热,他俯身垂首,漫不经心握住宋令枝的右手。
  指尖沁凉,似乎还有残留的水汽。
  他握着宋令枝的手,随意在纸上涂抹。
  宋令枝花了好几日的心思前功尽弃,纸上的迦南手串被人随意抹黑。
  再然后,宋令枝望见纸上浮现一字——魏。
  魏子渊的“魏”。
  长指颤栗,凝滞的气息寻不到半点缓和。
  黑影覆在宋令枝身后,周身寒气渐长,丝丝缕缕的恐惧裹挟着她,宋令枝不得动弹半分。
  身子僵硬,连呼吸都放缓了。
  暖阁昏暗,杳无声息,只余窗外树影摇曳。
  四目相对,宋令枝眼中的恐慌不安藏无可藏。
  沈砚修长手指轻抬宋令枝下颌,轻薄眼皮低垂。
  宋令枝眼珠子瞪圆,红唇嗫嚅:“不,他没有……”
  惊慌失措,若非沈砚还握着自己的右手,蟹爪笔早就让宋令枝丢开。
  不可能的,她亲眼瞧见魏子渊出了客栈。
  秦安岛错综复杂,沈砚不可能这般快就找到人。
  宋令枝努力说服着自己。
  仓皇之际,忽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腰间长剑随着步伐走动发出声响,槅着一扇槅扇木门,岳栩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他周身落满雨水,水珠顺着袍角往下滴落,长长细细的一道水渍在木地板上流淌。
  “主子,人抓到了。”
  ——轰隆一声巨响,遥遥天幕滚下一道惊雷,大雨倾盆,滂沱暴雨浇落在客栈。
  暖阁光线暗淡,微弱的烛光将灭,只撑起一隅的明亮。
  摇曳光影随风而摆,颤巍巍映在缂丝屏风上,似此刻宋令枝颤动不已的身子。
  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颤颤发抖。
  睁大的瞳孔蕴满焦灼恐慌,宋令枝眼睁睁看着沈砚松开手,松垮的锦袍从案前拂过,迤逦烛光晃动。
  “不要……”
  脑中空白一瞬,宋令枝眼疾手快,伸手攥住那一方金丝滚边的袍角。
  她眼中热泪盈眶,泪眼婆娑,宋令枝嗓音喑哑,“他不过是寻我说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了,陛下……”
  起身得急,宋令枝不小心绊住自己,跌坐在地,她扬起脸,半张脸隐在案后,忽明忽暗。
  如攥住黑夜前的一道光,宋令枝拼命握住那一方袍角,她语速飞快。
  “陛下,你答应过我,你说不会为难他们的,陛下你说过的……”
  嗓音颤栗,在秋风中断断续续。
  宋令枝小声呜咽,哭声伴着雨声,落在沈砚耳边。
  他俯身垂首,黑沉眼眸低低落在宋令枝脸上,指腹轻动。
  “枝枝,他想带你走。”
  沈砚声音极轻极轻,如鸿雁拂水。
  宋令枝抬起脸,泪珠落满沈砚掌心,隔着朦胧水雾,沈砚一双眼眸晦暗不明。
  “他死不足惜。”
  宋令枝双目圆睁,疯了似的摇头:“可我还在这,我没走,陛下,我没跟着他走。”
  沈砚低声一笑,指腹轻抚过宋令枝眼角的泪珠。
  他在替她拭泪。
  “枝枝,你该庆幸自己没走,不然……”
  修长手指顺着鬓角往下滑落,沈砚轻而易举捏住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眼眸震惊慌乱,她声音哽咽:“可他、他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沈砚不以为然,眼中燃起几分不屑讥诮:“那又如何?”
  他勾唇轻哂,“枝枝,他不该起这个心思的。”
  沈砚厌恶宋令枝的目光落在他人脸上,更厌恶宵小之辈不知量力,妄图沾染宋令枝。
  宋令枝低声啜泣,杏眸哭得红肿,她指尖缓缓从沈砚的袍角松开,只低声重复道,“可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你食言了……”
  沈砚眼中淡漠:“是他僭越了。”
  圆润泪珠滚落,宋令枝眼前是团团白雾,她绝望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宋令枝声音轻颤:“你会……杀了他吗?”
  捏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松开力道,沈砚垂眼望着掌心上泣不成声的宋令枝,眸色暗下一瞬。
  他沉声:“不会。”
  宋令枝遽然抬起头,似乎是难以相信沈砚会网开一面。
  沈砚不动声色,挑唇轻笑,一字一顿:“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
  宋令枝眼中惊诧。
  沈砚起身弯唇,他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打断他一条腿,枝枝觉得如何?”
  ……
  阴雨缠绵海岛,暖阁杳然无声。
  槅扇木窗紧紧阖着,层层青纱帐幔后,贵妃榻上拥着一人的身影。
  白芷轻手轻脚,端着漆木茶盘朝贵妃榻走去。
  帐幔挽起,榻上的宋令枝双眸紧闭,眼角泪珠未干。
  三千青丝枕在臂弯,宋令枝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一双烟雾般的柳叶眉紧紧皱在一处。
  白芷还不知那日魏子渊来过客栈,只知晓自家姑娘好似同沈砚吵了一架。
  一连数日,宋令枝闷闷不乐,时常倚着贵妃榻发呆,或是望着楼下长街,或是仰头看檐角乌雀。
  她眼神空洞茫然,空无一物。
  有时白芷都觉得,宋令枝并非在看他们,只是随意寻个视线的落脚处罢了。
  她没再继续画画,白芷特地买来的茯苓八宝糕,宋令枝也不曾再尝过一口。
  榻上的宋令枝仍在睡梦中,白芷眼角泛红,无声落泪。看着宋令枝,总觉得像是见到了后院日渐枯萎的芭蕉,行将朽木。
  枝叶由绿变黄,奄奄一息,衰败掉光。
  白芷悄声落泪,偷偷拭去眼角泪花,轻推宋令枝起身:“姑娘,该醒了。”
  她强颜欢笑,抿唇笑道,“如今都未时三刻了,姑娘若是再睡,怕是夜里又该闹着睡不着了。”
  锦衾之下的身影单薄孱弱,宛若不堪一折的杨柳。隔着轻薄锦衾,好像还能碰到宋令枝骨瘦如柴的腕骨。
  白芷红了双目,唇角却还是上扬,耐着性子道:“姑娘,该起了。”
  帐幔后静悄悄,宋令枝缄默不语,眼皮也不曾动过半分。
  青瓷缠枝莲纹瓷枕上的一张脸惨白如纸,像是陷入长久的昏睡一般。
  白芷慌了神,眼中惊惧万分,小声惊呼:“——姑娘、姑娘!”
  药碗轻搁在一旁,白芷曲膝跪在脚凳上,连连推着宋令枝的手臂。
  颤巍巍抬起手,伸至鼻尖一探,温热的气息传来,白芷双足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好,还好。
  还活着。
  帐幔低垂,层层青纱叠着烛光,榻上的宋令枝终于从噩梦挣脱,入眼瞧见跌坐在地上的白芷,宋令枝猛地一惊。
  “……可是、可是发生何事了?”
  起身得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眩晕发黑,宋令枝一手扶着榻,一手揉着眉心。
  噩梦的种种再一次浮现眼前,梦里有魏子渊的凄厉哀嚎,有他血淋淋的双脚。
  还有……沈砚那双冷漠森寒的眼睛。
  头晕眼花。
  眼前青雾弥漫,长长指甲牢牢掐着手心,宋令枝贝齿紧咬住下唇。
  唇角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理智唤回些许。
  白芷半跪在一边,惊慌失措,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去找郎中来,去找郎中来……”
  “不必。”气息孱弱,宋令枝一双眼睛红肿,脸上未施粉黛,肌肤如雪莹白。
  “魏子渊,可是魏子渊出事了?”
  嗓音嘶哑得厉害,只简单的几个字,宋令枝又忍不住连声咳嗽。
  白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都什么时候姑娘还管他人作甚?魏……二王子如今定好好在弗洛安,姑娘操心他做什么?”
  宋令枝转眸侧目:“……他在弗洛安?”
  白芷轻抚宋令枝后背顺气,好奇:“自然是在弗洛安了,不然还能去何处?”
  显然,白芷对魏子渊的下落一无所知,只当他一直在弗洛安王宫。
  白芷取来青缎引枕,轻靠在宋令枝身后,竭力拣些好话哄宋令枝高兴。
  “姑娘放宽心,多想想好的事,身子自然就好了。”
  紫檀案上的药碗刚从茶房端来,如今还热腾腾冒着汩汩白雾。
  白芷端来,拿着汤勺轻轻吹一口气:“这药是奴婢亲自盯着他们煎的,姑娘试试。”
  药汁苦涩难咽,混着方才唇齿间的血腥,倏然一阵恶心涌出。
  宋令枝捂着心口,一手拂开白芷,朝外连声咳嗽。许是手上力道无轻无重,竟将白芷手中的药碗推倒在地。
  清脆一声响,碎片落满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洒落,苦涩的气味无孔不入。
  白芷连连后退,又怕碎片扎伤宋令枝,忙着上前:“姑娘,您先别下地,奴婢找人来洒扫干净。”
  言毕,又提裙,匆忙往外跑去。
  暖阁无声,只余窗外秋雨潇潇。
  药碗断开,尖锐的瓷片泡在苦涩药汁中,瓷片尖锐,些许碎瓷落在狼皮褥子上。
  宋令枝垂首敛眸,忽的伸出手。指尖碰上冰冷瓷片的刹那,混身颤栗乍起。
  她猛地收回手,心中惊恐不安。
  白芷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约莫是想找人上楼帮衬。
  宋令枝又低身,这次没有任何犹豫,手心握住碎片的那一刻。倏地,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她陡然一惊,还未握紧的瓷片又一次无声掉落。
  抬头望去,入目所及,是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沈砚凝眉沉声:“你在做什么?”
  宋令枝别过眼睛,她已许久不曾和沈砚说话,今日也不想。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须臾,宋令枝听见地上传来清脆一声响,余光瞥见沈砚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
  宋令枝双眉紧皱,撇过头,背对着身躺下。
  后脑勺尚未沾到枕上,忽的,眼角又瞥见沈砚站起,越过满地药汁,沈砚朝宋令枝缓步走去。
  瓷片冰凉,并未直接递到宋令枝手上。
  沈砚右手握着瓷片,左手攥住宋令枝手腕,强迫她手指搭在右手上。
  “枝枝不是恨朕吗?”
  “握紧点,兴许就能……”
  他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轻语,“杀了朕。”
  血珠子汩汩从沈砚掌心落下,殷红的血迹斑驳,明明是沈砚强迫自己握紧,宋令枝却还是忍不住后怕。
  一双柔荑被沈砚握在双手之间,他左手轻一用力,瞬间,越来越多的鲜血从沈砚掌心滑落,流淌满地。
  宋令枝睁大眼睛,强掰开沈砚握着自己的手指:“——松开!”
  撕心裂肺,宋令枝哑声嘶吼,“你疯了!”
  摊开的掌心,血迹斑斑,碎片早就扎在沈砚手心,他脸上却仍是淡漠,泰然自若。
  “……终于肯和朕说话了。”
  兜兜转转一圈,只为这么一件小事。
  宋令枝愕然仓皇:“……你真是疯子。”
  秋风凄冷,宋令枝嗓音落在风中,摇摇欲坠。
  窗外树影婆娑,雨雾蒙蒙。
  烟青的天幕不见一点亮色,沈砚慢条斯理取下巾帕,轻拢在自己掌心。
  蝉翼纱巾帕轻薄,血珠沁出,泅湿殷红一片,惨不忍睹。
  宋令枝气息急促,还未从方才的惊悚回神。
  蓦地,她整个人被沈砚拦腰抱起,那双血迹淋漓的手指贴着自己寝衣。
  宋令枝陡然一颤:“你做什么,你放我下去……”
  秋末天冷,离开暖阁,寒意无孔不入,沈砚随手拎起鹤氅,裹着宋令枝从客栈走出。
  一众奴仆跪在地上,伏首不敢抬头往上瞧一眼。
  秋风灌入,宋令枝身上欠安,叠声咳嗽:“你做什么,我……”
  “宋令枝。”
  清冷声音落下,沈砚面无表情:“你父亲昨日携姜氏出海垂钓,你祖母如今还在平海岛上……”
  宋令枝当即噤声,不再挣扎。
  沈砚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扼住自己的命门。
  她忽然有点……累了。
  马车就在后院备着,岳栩垂首替沈砚挽起车帘,秋雨绵延,马车缓缓朝码头驶去。
  ……
  海浪翻滚,海船雀室内。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案前立着一盏戳灯,光影昏黄。
  岳栩毕恭毕敬端上一个漆木紫檀锦匣:“陛下,那渔夫全都招了,这玉寒草确实是那二王子给他的,弗洛安的二王子只让他拖住陛下半个时辰。事成之后,十万两全都给渔夫,二王子分文不取,那渔夫见钱眼开,所以才应下这事。除了知晓这玉寒草金贵,别的他倒是一概不知。“
  玉寒草确实是真的,那渔夫为了活命,什么也不要,什么都往外说。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低不可闻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先下去。”
  岳栩不敢不从,余光瞥见沈砚掌心被血珠染红的巾帕,迟疑一瞬。
  “陛下,可要属下找医箱过来……”
  一语未了,沈砚不耐烦,拂袖抚眉。
  岳栩不敢再多话,悄声从雀室离开。
  海浪拍打,波涛汹涌。
  夜已深,沉沉夜色浸润着海水,水天一色。
  黄花梨案上供着炉瓶三事,袅袅青烟自香炉氤氲而出。
  香炉点着安神香,青烟未烬。
  本该回房的岳栩去而复返,脚步声急促,踏破满室的安宁。
  “陛下、陛下不好了!”
  岳栩不复往日的镇定从容,他步履匆忙,直奔雀室。眼中诚惶诚恐,“陛下,宋姑娘落水了!”
  沈砚猛地站起,头晕目眩,他一手撑在书案上,眼眸骤紧。
  案上的公文顷刻扫落在地,沈砚旋即转身,阴沉着脸步入雀室。
  甲板上,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整艘海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羊角灯提在奴仆手中,烛光跃动,落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白芷哭软在地上,泪流满面,声音哭得沙哑,她跪着朝沈砚挪去。
  “陛下,求您救救我家姑娘!求您!”
  海面汹涌,波澜起伏,强劲海风掠过,惊起阵阵凉意。
  白芷哀嚎的哭声在黑夜中响起。
  天蒙蒙下着细雨,沈砚双眉紧皱,有点记不清是何时落的雨。
  “陛下,奴婢刚刚起夜,看见姑娘不在榻上,海船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搜遍了,还是寻不到。”
  白芷哐哐哐往地上磕头,血流成河。
  “陛下,奴婢求您了!救救、救救……”
  沈砚冷脸越过白芷,漫无边际的海面上,忽的浮出一抹绯色身影,是宋令枝今日所穿的锦袍。
  沈砚往前又走了两三步,海风吹起他长袍,还不曾动作,身后忽的传来岳栩的一声惊呼。
  “陛下不可!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以身涉险,陛下、陛下——”
  一众奴仆乌泱泱跪了一地。
  千钧一发之际,忽的瞧见海船暖阁中转出一人,宋令枝一身绯色锦袍,肩上披着鹤氅,单薄身影迎着海风,瑟瑟发抖。
  她好奇往下张望:“你们……在做什么?”
  沈砚凝眉往后望,海面汹涌,早不见那半点袍角。
  “宋令枝,你……”
  他快步朝前走去,指尖还未碰到宋令枝半点锦衣,眼前那人忽的又成了虚影,一碰即散。
  沈砚愕然:“宋……”
  遽然从梦中惊醒,雀室平静无人,落针可闻。
  香炉上青烟缕缕,淡淡的安神香萦绕。
  原来是梦。
  沈砚一手抵着额角,拂袖站起。
  颀长身影自书案前掠过,更深露重,奴仆手持羊角灯,安静站在雀室门口,低垂着眼眸不敢多言。
  才刚跟着沈砚往前走了半步,忽听沈砚低声道:“不必跟着。“
  奴仆福身:“是。”
  今夜无雨,月影横窗。
  甲板上悄无声息,沈砚立在雀室前,眼前倏然浮现梦中的一幕。
  脚步一转,沈砚背着手,朝暖阁走去。夜色如墨,静悄无人低语。
  今日是白芷坐更守夜,她一手扶着脑袋,下巴一点一点。
  身后暖阁静谧无声,层层青纱帐幔轻掩,玻璃炕屏挡着,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沈砚黑眸晦暗,缓慢收回目光,无声从暖阁前离开。
  耳边悄然,只余海浪声不绝。
  不多时,月光藏入云雾之中,天上竟零星下起了点点雨珠。
  沈砚转首回雀室,无意往甲板上轻瞥,他视线忽的凝住。
  甲板之上,宋令枝一身绯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瘦弱身影立在风前。
  海风拂起宋令枝的青丝,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
  她一步步往前走去。
  沈砚瞳孔一紧,霎时想起梦中的一幕,他疾言厉色:“宋令枝。”
  甲板上的身影一颤,不似梦中的一触即散。
  宋令枝身影僵直,回首望去,目光惊恐对上沈砚的视线。
  她连连往后退去,面上惶恐不安:“你别过来……”
  海浪翻动,脚下不稳,再往后一尺,便是万丈深海。
  秋末冬初,寒夜浸透着冷意,宋令枝四肢僵硬,她站在冷风中,一双浅色眸子氤氲着水雾。
  沈砚又喊了一声,这回没再往前:“朕不过去。”
  他皱眉沉脸,“你回来。”
  沈砚嗓音依然沉稳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如他往日每一回的发号施令一样。
  宋令枝下意识脚步一顿,再抬头,她唇角忽的多了一抹浅淡笑意。
  呼啸海风掠过,鬓间挽着的青玉簪子应声落地,猛地一个海浪滚过,甲板起伏,青玉簪子随着落入海中,无声无息。
  宋令枝身子也往后退开半步。
  “——宋令枝。”沈砚沉声,禁拢的双眉压抑着怒火。
  “你回来,朕可以既往不咎,你若是敢往后半步……”
  宋令枝又往后退去。
  她从未如现下这般,忤逆沈砚的话。
  沈砚眼瞳骤紧,黑眸幽深灰暗,“宋令枝,宋老夫人还在平海岛……”
  宋令枝眼皮轻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在听到祖母二字时,终于起了片刻的波痕。
  她极轻极轻抬起眼,目光淡淡自沈砚脸上掠过:“陛下想说什么?”
  沈砚嗓音低沉:“朕可以放他们回江南,只要你回来。”
  他笃定宋令枝不会为着宋家人违背自己的话,喉结滚动,沈砚目光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淡声:“落叶归根,想必宋老夫人定也是想回江南的。”
  海风在二人中间穿过,冷意涔涔。
  宋令枝扬起一张小脸,寒风吹散她一头无法,锦袍拂动,秋意森寒。
  她嗓音低哑:“我祖母……真的可以回江南?”
  沈砚:“可以。”
  宋令枝哑声:“那我父亲母亲呢?”
  沈砚:“也可以。”
  宋令枝讷讷:“陛下真的……过往不究?”
  沈砚双眉紧皱,墨色眼眸映照着满天夜色,他颔首:“宋令枝,朕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
  宋令枝倏然弯唇一笑,她偏头,好整以暇望着沈砚:“陛下,说到做到是君子所为。”
  沈砚曾说过,他不是好人,更不是君子,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才是他。
  宋令枝笑笑,原话奉还:“陛下,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沈砚沉下脸,一字一字:“宋、令、枝。”
  疾风掠过,冷意浸透四肢。
  宋令枝垂首敛眸,眼前忽的涌起团团白雾,她好似看见了祖母,她听见祖母在唤自己。
  闲云阁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祖母笑着朝她招手:“枝枝,过来祖母这里。让祖母好好瞧瞧,可是又瘦了?定是那起子丫头伺候不尽心。”
  甲板上,宋令枝低低笑出声,眼角水雾氤氲:“我想我祖母了。”
  又一个海浪翻过,宋令枝身子往后跌去,汹涌海水澎湃,离丧命只有一步之遥。
  宋令枝陡然一怔,手足僵硬。
  沈砚厉声:“枝枝——”
  他抬眼凝视,“你回来,朕立刻打发人去接宋老夫人……”
  素净一张小脸抬起,宋令枝脸上满是泪痕,她哑声弯唇:“沈砚。”
  不是殿下,也不再是陛下。
  宋令枝直呼沈砚的大名,她挽起唇角,长发散落在腰间,声音轻轻。
  “沈砚,我很怕冷的。”
  她其实也有点怕水的,上回落水后,府中上下对宋令枝严防死守,深怕她再落入水中。
  沈砚低声:“那就回来,枝枝,朕……”
  宋令枝眼皮轻抬,一双秋眸水光潋滟。
  良久,她极慢极慢点头:“……好,我回去。”
  宋令枝说到做到,果真往前走了两三步。
  浪花在她身后翻滚,海天一色,海水深不见底。连绵阴雨落在她肩上、眼角。
  蓦地,宋令枝忽然转身,雨珠落在她的身后。
  宋令枝头也不回,自海船上一跃而下。
  海风扬起她的袍角,满头青丝飘散在水面。
  再然后——
  海水彻底淹没了她。
  宋令枝一点点下坠、下坠。
  如果真的有神明,如果海神娘娘真的能听见自己的祈福,她只愿——
  再无来生。
  再不要遇见沈砚了。


【第64章】宋姑娘同那人十指紧握

  江南,宋府。
  秋去冬来,寒冬腊月,朔风凛凛,侵肌入骨。
  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
  满园悄然无声,偶有皑皑白雪压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庭院幽深安静,小丫鬟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她们不过是府上的二等丫鬟,自然近不了宋令枝的身,药膳端给秋雁,又提着裙折返回茶房。
  漆木茶盘端在手上,秋雁精神恍惚,转过影壁,迎面差点直直白芷,也不曾躲开。
  “要死。”白芷气愤瞪秋雁一眼,眼疾手快,自她手中接过漆木茶盘,“你今日是怎么了,瞧着心不在焉的?”
  隔着猩猩毡帘,一帘之后,宋令枝还未醒来。
  秋雁朝白芷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人拉到廊檐下,压低嗓子道:“昨儿姑娘忽然问我,何时调香又长进了,唬了我一跳,你说姑娘她……”
  秋雁欲言又止,愁容满面,“她会不会又想起先前那些事了?”
  自秋末掉海后,宋令枝差点一命呜呼,秋雁和白芷当时不在宋令枝身边伺候,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圣上开恩,特许宋府一家上下回江南。落叶归根,宋老夫人喜极而泣,只是宋令枝虽然拣回一条命,身子却大不如前。
  海水森寒彻骨,宋令枝能活着已是神明庇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又耳提面命,下令府上上下不得和宋令枝提起沈砚,深怕她又想起那些糟心的过往。
  秋雁忧心忡忡:“我昨儿心急,差点说漏嘴,提到香娘子了,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又想起京城那些……”
  秋雁低下头,满脸愧疚。
  白芷轻声安抚:“你别多想,兴许姑娘只是随口一问。”
  秋雁忧愁:“可是……”
  “别可是了,如今当务之急,是照料好姑娘的身子,别的都不要紧。”
  猩猩毡帘挽起,十锦槅上的铜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轻敲,层层青纱帐幔拂动,贵妃榻上传来窸窣之声。
  ——宋令枝醒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纷纷丢开心中的疑虑,掀开帘子步入暖阁:“姑娘可算是醒了。”
  本来平静如秋波的临月阁忽的荡起阵阵涟漪,一众奴仆婆子端着盥漱之物,双翅般站在门口,手中的沐盆由白芷接了去。
  暖阁内烧着地龙,四面角落都供着鎏金珐琅大铜炉,暖香扑鼻。
  宋令枝懵懂睁开眼,只觉身子乏得厉害,盥漱毕,余光瞥见那一碗苦涩难咽的药汁,宋令枝一手扶眉。
  离落海虽有三月有余,可夜里却仍能梦见那夜海水的冰冷刺骨。
  森寒的冷意遍及四肢,海水似无尽牢笼,一点点将宋令枝吞噬。
  她感觉身子在下坠,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在海水之下,喘不过气。
  四面海水汹涌,触手所及,满手的寒意。
  眼皮重重阖上之时,宋令枝好似看见了有人朝自己游去,再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入冬,她也回到了江南的宋府。
  园中积雪深深,白芷伺候宋令枝用完药膳,又取来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亲自为宋令枝披上。手中也塞了暖手的手炉。
  白芷弯唇笑道:“这天冷,姑娘仔细着点,这风寒还没好全……”
  一语未了,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孱弱,摇摇欲坠。
  白芷忙命婆子抬了软轿来,扶着宋令枝上轿。
  出了园子,直往临月阁奔去。
  今夜是除夕,园中彩带翩跹,红梅点点。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老夫人,闲云阁上下花团锦簇,穿金戴银。
  有丫鬟眼尖,先看见宋令枝的软轿,笑着朝宋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瞧瞧谁来了?”
  宋老夫人浑浊模糊的眼睛转悠,而后唇角高扬,拄着拐杖朝宋令枝走去:“我的儿,可算来了。早先打发人去,白芷那丫头说你还在午歇。”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流连忘返,轻轻摇头:“清简不少,还是得补补,可有什么想吃的?祖母命她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沉吟:“忽然想吃莲子羹了。”
  柳妈妈在旁笑道:“我的姑娘,今儿是除夕,哪里来的莲子?”
  宋老夫人叠声笑,不以为然:“无妨,祖母定让他们寻了来,我们枝枝等着就是。”
  言毕,又命柳妈妈端来翡翠玉盘,满满一盘子,全是金锞子浇铸的梅花锭子,亦有“吉祥如意”“万事顺遂”锭子。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你们忙了一整年,也该乐呵乐呵,图个吉利也好。”
  丫鬟婆子喜不自胜,拿了赏银,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恭维宋老夫人和宋令枝。
  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深,挽着宋令枝悄声道:“你也有,祖母特地给你留着呢。我们枝枝儿,定要最好的。”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笑:“祖母最好了。”
  宋老夫人眼中热泪盈眶:“祖母哪里好,连我们枝枝受了委屈,也不能……”
  宋令枝忙拾起丝帕,为宋老夫人拭泪:“祖母别乱说,这世上再找不到比祖母待我更好的了。大过节,祖母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说起这话来。”
  宋老夫人唇角挽起:“是祖母错了,该打该打。难得今年一家子都在,祖母命人找了时下最好的戏班子,今夜定要热闹热闹。”
  说着,又往月洞门望去,“贺鸣呢,可是还在书房温书?这孩子也真是,大过节的,怎的还这般用功,快快让人寻了来,也好好歇息一日才是,可别累坏了身子。”
  自明懿山庄一别后,宋令枝总以为贺鸣是落在沈砚手上,不想贺鸣竟中途逃出,无意滚下山坡,被苏老爷子捡回去。
  当时魏子渊早不在苏老爷子身边学医,苏老爷子又是长年累月不下山不见人,自然不认识贺鸣是何人。
  贺鸣在榻上昏迷数月有余,上个月才苏醒。知他是宋府的女婿,苏老爷子当即将人送上府。
  许是当时被喂了药,贺鸣神智不清,只记得自己同宋令枝成亲,再往后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宋老夫人也下令,不许丫鬟小厮在贺鸣身前乱嚼舌根,只同他说是失足摔下山,别的一概不提。
  “苏老爷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年礼我早早命人备下了,等过完节,我再亲自登门。”
  宋令枝笑笑:“我陪祖母去。”
  宋老夫人点点头:“是该一起。”
  话落,又听得丫鬟来回,说是贺鸣还在书房,说是看完书才肯过来。
  宋老夫人无奈:“这书呆子,许是怕自己昏睡这般久落下功课,误了明年春闱。罢罢,枝枝你去寻他,就说是我的话。若再不来,就是不给我老婆子的面子。”
  书房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案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百合宫香,青烟缭绕,袅袅白雾氤氲。
  书案后,贺鸣一身金丝滚边竹青色圆领长袍,伏案垂首,手边高高累着《论语》《中庸》。
  槅扇木门轻阖,落日余晖落入书房,顷刻又被隔绝在园外。
  贺鸣只当是小厮,眼皮也不曾抬动半分,目光牢牢盯着案上的书册。
  “不必添茶,我……”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幽香,不是小厮身上惯有的花露油香皂之味。
  贺鸣惊疑抬头,眼中掠过几分诧异:“……宋、宋妹妹。”
  他起身,黄花梨斑竹梳背椅在地上发出轻微动静,贺鸣抬眸弯唇:“天冷,宋妹妹怎么还过来了。”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牡丹纹锦袍,她掩唇清清嗓子:“祖母在望仙阁摆宴,说是今夜除夕,让你也好好歇息才是,莫要累坏了身子。我亲自过来,贺哥哥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贺鸣拱手:“宋妹妹说笑了。”
  园中树梢悬着红灯笼,满府上下彩灯高挂,入目姹紫嫣红,金窗玉槛。
  望仙阁为三重檐,檐角似雄鹰展翅,腾跃飞空。
  红墙绿瓦,檐角下悬着铁马,随风摇曳晃动。
  两侧是抄手游廊,台矶长长迤逦,檐下积雪早被奴仆洒扫干净。
  空中遥遥传来细乐声喧,隐约还有宋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有婆子提着攒盒往下,途中瞧见宋令枝和贺鸣,福身笑道:“姑娘和姑爷可算到了,快些上去罢。刚老夫人还同老爷念叨呢。”
  宋令枝颔首弯唇:“知道了,我……”
  视野之内忽的闯入一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挂灯,宋令枝眼中恍惚,后知后觉沈砚以教书先生的身份留在宋府时,二人也曾在望仙阁撞上。
  那双晦暗如墨的眸子好像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隔着茫茫雪雾,在盯着自己……
  “宋妹妹,你……”
  贺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落下,宋令枝遽然转身,脚下趔趄,身子忽然往后仰去。
  电光石火之际,一只手臂及时揽住宋令枝。
  贺鸣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宋令枝一抹细腰。
  风动树摇,空中细雪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四目相对,怀中的宋令枝满目仓皇失措。掌中纤纤素腰盈盈一握,二人在外人眼中虽早已成亲,只是贺鸣待宋令枝,仍是礼让有加,不敢逾越半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萦绕,贺鸣耳尖泛红,他别过脸,干咳两三声。
  “唐、唐突了,宋妹妹,我……”
  语无伦次,惹得身后秋雁和白芷好一通笑。
  宋令枝唇角染上些许笑意,正想着抬脚,倏然,脚腕一阵钻心的疼。
  她脸色骤然一白。
  ……崴脚了。
  秋雁和白芷齐齐收住笑声,急道:“——姑娘!”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稳:“无事,我……”
  话犹未了,脚腕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别动。”贺鸣轻声,转身命人去请大夫来。
  白芷急道:“家里倒是有竹椅轿,可是这游廊怕是走不了,姑娘,不若奴婢同老夫人说一声,今夜留在临月阁歇息罢。”
  宋令枝摇头忍着疼:“祖母才说好不容易一家子团圆,我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扫她老人家的兴?罢了,你和秋雁扶着我……”
  刚往上抬脚,宋令枝又一次疼得皱眉。
  白芷担忧:“姑娘,还是奴婢同老夫人说罢。老夫人在三楼听戏,姑娘这样上去,脚腕怎么受得住。别说老夫人,就是姑爷瞧见,也是……”
  白芷拼命朝贺鸣使眼色,试图将对方也拉入自己阵营之中。
  贺鸣抿唇温声:“还想上去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祖母还在上面等着呢。”
  乌木长廊风声渐起,簌簌白雪拂面。
  贺鸣拂开长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贺鸣后背宽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脚尖再不曾往前动过半分,宋令枝迟疑:“我……”
  贺鸣转首扬唇,学她说话:“我亲自来,宋妹妹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半柱香前,这话还是从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现少许绯红之色,贺鸣还在等着自己,下首还有丫鬟婆子看着。
  贝齿咬住下唇,宋令枝轻轻往前挪动半分,手臂僵硬,环住贺鸣的脖颈。
  她声音怯怯:“有劳、有劳贺哥哥了。”
  贺鸣喉咙溢出一声笑,胸腔鼓动,后背也跟着颤动。
  宋令枝耳尖微红,似梅枝上的胭脂红润。
  空中遥遥飘落着白雪,青松抚檐,世间万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万籁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脚步沉稳,贺鸣拾级而上,稳当缓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檐角雪花飘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个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彻骨,宋令枝冻得一哆嗦,赶忙缩回手。
  仓促之余,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贺鸣脖颈。
  “贺哥哥……”宋令枝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掏出丝帕,妄图擦干贺鸣颈间的冷意。
  那水虽然不多,却还是冰得贺鸣一凉,水珠顺着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见。
  贺鸣哑然失笑:“宋妹妹这是……”
  他侧身偏首,抬手欲抹去自己脖颈的冰水。
  蓦地,手上动作一顿,贺鸣无意间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纤细白净,指尖沁凉,亦有残留的水珠逗留。
  乌木长廊外雪花飘飘,柳妈妈轻手轻脚踱步至宋老夫人身侧,低声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爷……”
  一时间,戏楼众人都引颈往下张望。
  隔着茫茫雪花,贺鸣背着宋令枝,二人手指还交握在一处。
  柳妈妈温声笑道:“老夫人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温和,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眉开眼笑道:“待来年除夕,兴许家中又能添上一丁,这两孩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柳妈妈拣好话给宋老夫人听:“我们姑娘这般有福气的,说不定怀的还是龙凤胎,到时候,老夫人可别小孩吵闹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开怀:“你这老东西,如今也会那我取乐。”
  笑得急,宋老夫人连声咳嗽,喉咙忽的涌起一阵血腥,柳妈妈赶忙递上热茶,紧张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碍?”
  宋老夫人摆摆手,强压住心口那股恶心,满满半杯热茶喝下,她摇头,面上难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从前健朗了,我只愿能多活几日,看看我曾孙子再找。”
  柳妈妈不安:“老夫人说的什么胡话,大过节的,快拍三下木头。您是有福气的,定然会长命百岁。”
  眼珠子又开始变得浑浊,宋老夫人无奈弯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飕飕,快打发人将他们带上来,省得冻坏了。”
  柳妈妈闻声退下。
  望仙阁仙乐飘飘,戏台上一众戏子描眉画眼,打十番。阖府上下,无比乐在其中。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闹非凡。
  礼花响了整整一夜,火树银花,香屑满地。
  皇宫之中,红墙黄瓦,满园无声。
  乾清宫内寂寥空荡,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边,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剑眉紧皱在一处。
  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近,双手捧着白玉缠枝玛瑙盘子,上面是御膳房刚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脚步极轻,轻轻将盘子搁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后退去。
  刚往后退开两三步,书案后的沈砚遽然睁眼:“枝……”
  沈砚瞳孔骤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触手所及,空无一物。
  寝宫空阔孤寂,袅袅青烟自鎏金异兽纹铜炉升起,烟雾弥漫。
  ……他又做噩梦了。
  梦里细雨飘摇,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满头青丝散落在海面上,咸湿的海水在宋令枝脸上涌过。
  红唇冻得发白,宋令枝一遍遍重复。
  ——沈砚,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声萦绕在沈砚耳边,回京后,沈砚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宋令枝,梦见她乌发覆面,梦见她凄厉的哭声。
  她说自己怕冷,却还是义无反顾跳下海中。
  噩梦缠身,沈砚揉着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头求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
  小丫鬟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风雪簌簌,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岳栩。
  一身风雪披在肩上,岳栩拱手:“陛下,冷宫刚传来消息,说先皇后……先皇后自缢了。”
  岳栩垂首敛眸。
  整整一年,先皇后忍到此刻才动手,无非是想要陷沈砚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地。
  除夕夜圣上生母自缢,明日朝堂定然大乱。
  岳栩沉声:“如今人虽救回来,可是先皇后不吃不喝,太医开的药全都吐了出来,照这般下去,许是活不过三日。”
  “……自缢?”沈砚眼眸微台,黑沉眸子勾起几分嘲讽讥诮,他拂袖起身,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备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朕倒是要瞧瞧,朕的母后要同朕做什么,竟如此大动干戈。”
  风雪簇拥着沈砚一路前行,步辇停在冷宫门口。
  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入目满眼疮痍沧桑,彩漆剥落,枯树顶着厚厚白雪。
  园中杳无声息,忽的,宫中传来一声凄厉沙哑的“——滚”。
  药碗摔落在地上,碎片落了一地,满屋狼藉。
  先皇后披散着头发,双眼凹陷,骨瘦如柴,干瘦的手指抬起,她嗓音喑哑,似女鬼般怒吼:“沈砚呢,让他来见我,这个孽障,当初本宫就不该心善留他一命,他就该死在本宫腹中。”
  “死,都给本宫死!”
  尖锐的声音在宫中久久回响,在冷宫监视先皇后的婆子吓得哆嗦颤栗,跪着往后退。
  沈砚登基后,并未尊称自己生母一声太后,也没有让其搬入慈宁宫,而是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偶尔打发人来看看死了没有。
  如今连一声太后也称不上,众人口中,她只是先帝的皇后,先皇后。
  破败不堪的木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婆子惊慌失措出门,差点迎面撞上一抹明黄身影,吓得跪在地上。
  “老奴见过陛下。”
  沈砚目不斜视,从婆子身前越过。
  明黄衣角缓慢落入先皇后眼中,女人披头散发,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看见沈砚,她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嗓子生疼,脖颈上还有道道青紫红痕,先皇后捂着喉咙连连咳嗽。
  往日就连在病中,也要梳妆挽发画眉的女子,此刻却疯疯癫癫,混身肮脏不堪,狼狈至极。
  岳栩识趣掩上门,冷宫烛火幽暗,空无一物。
  沈砚负着手,冷眼睥睨榻上的女子,她的生母:“本宫就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的……”
  先皇后喃喃自语,似陷入某种魔怔,“沈砚,你早该死的,是本宫救了你一命,可你却恩将仇报!你如今就算是皇上又怎样,只要本宫一死,那些朝臣……”
  “你若死了,你猜朕的皇兄还能活吗?”
  先皇后肿着一双眼珠子,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本宫的昭儿呢,他身子那么差那么差,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沈砚你这个畜生,连你皇兄都不肯放过,你该死,该千刀万剐,该下地狱……”
  “母后。”沈砚勾唇,一步步走近,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鬼魅般映照在先皇后脸上,他一字一顿。
  “朕听闻人的身上有两百零六块骨头,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让朕的皇兄替朕数数。”
  沈砚声音极慢极慢,“……一天拆下一块。”
  能不能活,就看命数了。
  沈砚轻声,“母后不是向来信道吗?何不让玄静真人替皇兄占一卦,看看他还有多久……能下去陪玄静真人?”
  先皇后眼珠子瞪圆,从榻上滚落在地,本就骨瘦如柴,经此一摔,浑身骨头摔疼,她挣扎着想要去抓住那一抹明黄衣角,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
  女子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痛骂。
  “沈砚,你这个疯子、疯子……”
  沈砚垂眼冷漠,视线淡漠从女子脸上越过。
  半晌,他面无表情甩袖而出。
  空中落起鹅毛大雪,冷风呼啸,身后破败冷宫,忽的传来女子的哭声,而后,又夹着断断续续的歌声。
  木窗在风中晃动。
  地上的女子一手抱着枕头,似是枕头当成沈砚,她低低笑道。
  “砚儿,你是母后的孩子,母后怎会不疼爱你呢。”
  “砚儿,你皇兄又病了,你帮帮他,好不好?”
  “砚儿,帮帮你皇兄,帮帮他……”
  风雪掠过耳畔,沈砚沉着脸,疾步走出冷宫。
  寒风拂面。
  岳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快步走来,替沈砚撑起油纸伞。
  身后遥遥飘来女子的歌声,诡异瘆人。
  岳栩低声:“陛下,可要属下……”
  他眼中掠过几分凌厉之色。
  沈砚淡笑:“不必。”他轻拨动手上的青玉扳指,严眼中晦暗不明,“留着当个乐子。”
  转眸凝视岳栩欲言又止,沈砚皱眉,“还有事?”
  岳栩自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双手献上:“陛下,江南那边……来信了。”
  沈砚面不改色:“——念。”
  那回宋令枝落海后,迟迟不醒。岳栩诊脉施针都无用,宋令枝半点求生的意志也无,铁了心寻死。便是神医来了,也束手无策。
  秋雨萧瑟的寒夜,岳栩低头,冒死进谏。
  宋令枝此前对江南对宋老夫人念念不忘,若是重回故地,亲人陪伴在榻前,兴许还能挽回宋令枝一条命。
  那夜雨声潇潇,宋老夫人带着家人在门外跪了一整夜,求沈砚高抬贵手,放过宋令枝。
  雨水飘摇,宋老夫人佝偻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她这辈子从未下跪求人,为宋令枝求沈砚,是第一回。
  雨声淅沥的秋夜,沈砚在宋令枝榻前站了整整一夜,他并不在乎院中众人的生死,可若是宋令枝真的丧命……
  沈砚沉沉的眼眸一暗。
  天色将明之时,沈砚终于走出房门,命人送宋令枝回江南。
  留在宋府的暗卫尽心,宋令枝今日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没有半点的遗漏之处。
  “卯时三刻,宋姑娘醒,用过二两金丝燕窝。辰时一刻,宋姑娘前往闲云阁请安。辰时三刻……”
  宋令枝身子尚未痊愈,几乎一整日都在府上晃悠,不是陪着宋老夫人说笑,就是拉着侍女,在廊檐下看着锦鲤戏水。
  怕沈砚不耐烦,岳栩自觉加快语速。
  沈砚缓缓朝他投去一眼。
  岳栩一怔,而后又放慢语速,一字一字还原宋令枝在宋府的日子。
  “申时三刻,宋姑娘在望仙阁崴脚,贺鸣背其上楼,二人相谈甚欢,宋姑娘还将手伸到贺鸣脖颈,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岳栩胆战心惊,他声音越来越低,偷偷抬眼,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飘摇白雪中,沈砚一张脸阴沉晦暗。
  沈砚冷声:“再念。”
  岳栩身子一颤,硬着头皮道:“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沈砚:“再念。”
  岳栩:“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风雪飘荡,细细白雪落在沈砚肩上、眉眼。他一张脸阴冷森寒,似化不开的重重冰山。
  岳栩跪在地上,青石板路覆盖着皑皑白雪,凉意入骨。
  岳栩垂首敛眸,他声音低低,落在风雪之中:“陛下、陛下若是心悦宋姑娘,也可……”
  “岳栩。”
  身后冷宫笼罩在风雪中,隐约还能听见女子的歌声,冷宫中住着的那人,是沈砚的生母,她也曾一遍遍同沈砚道,她爱沈砚。
  沈砚眼中冷冽冰彻,单手捏拳,手中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握紧,扳指在掌心落下清晰红痕。
  沈砚冷声:“别自作聪明。”
  他从未心悦过任何人。


【第65章】面圣

  夜色深沉,空中雪花渐渐,朔风凛冽。
  一众宫人手提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步辇前。
  冷宫悄然无声,长而窄的夹道上,云影横墙。
  沈砚面无表情,颀长身影立在冷风中,萧瑟漆冷。
  凛冽寒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雪珠子迤逦在长袍之上。
  忽而空中传来一声爆竹之声,遥遥的,可见礼花冲上天,花团锦簇,如花美眷。
  隔着巍峨宫墙,似乎还能听见护城河上百姓的欢呼雀跃,振臂高呼。
  除夕夜,团圆夜。
  夜色亮如白昼,光影落在沈砚眼中,照亮他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半张脸隐在礼花的光影之下,忽明忽暗。
  攥在手心的青玉扳指缓缓松开,仰头望,四面白雪飞扬,雪珠子簌簌。
  在海神庙前,沈砚也曾同宋令枝共赏礼花。
  那夜秋风乍起,满天亮光落在宋令枝眼中,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灿若星辰。
  娇小纤瘦的小手落在沈砚掌中,宋令枝轻声侧目,悄悄同沈砚说她向海神娘娘求的祈福,也求沈砚不要为难她的家人。
  火树银花,隔着白茫茫雪雾,沈砚好似又一次看见了宋令枝。
  雪花洋洋洒洒。
  倏地,那张顾盼生辉的笑脸骤然一变,宋令枝唇角的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掩在海水之中,麻木冰冷的容颜。
  她说:“沈砚,我很怕冷的。”
  心口急促,忽而涌起一股撕心之疼,眼前恍惚,沈砚脚下趔趄。
  他一手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跪在地上的岳栩一惊,忙不迭从地上站起:“陛下——”
  空中礼花燃了又燃,厚厚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脚印,是宫人抬着步辇留下的。
  雪落无声。
  ……
  正月爆竹连连,宋令枝这日醒来,只觉窗外天光大亮,纱屉子罩着,隐约可见园中满地日光。
  青纱帐幔挽起,掐丝掐金银铃在空中晃悠,登时,东次间转悠出一人。
  白芷本还临窗做着针黹,瞧见宋令枝醒了,忙忙唤丫鬟进来,伺候宋令枝盥漱。
  青盐漱口,宋令枝好奇往外张望:“可是天晴了?我瞧着外面亮了许多。”
  白芷抿唇笑:“哪里是晴了,这雪连着下了一整夜,如今足足有一尺多高呢。这不,秋雁那丫头今日还在外面玩疯了。”
  说笑间,猩猩毡帘挽起,秋雁俯身,笑着进屋:“谁玩疯了,白芷姐姐尽胡说。”
  秋雁一身绿绫弹墨夹袄,眼角肩上还有雪珠子,可见雪是真大。
  她行至熏笼旁,直至身子烤得热乎,才扬手唤丫鬟进来。
  黄花梨漆木锦匣掀开,竟是雪做的白玉兔子。
  秋雁眼睛弯弯:“姑娘瞧瞧这兔子,奴婢可是做了好久的,手都冻红了。”
  她摊开掌心,果真十指通红。秋雁笑着抬眼,笑意自唇角一点点消失。
  暖阁悄无声息,白芷瞪圆眼睛,拼命朝她使眼色。
  从平海岛回来,宋老夫人勒令府上上下不得提起平海岛半个字,便是弗洛安,也要三缄其口。
  宋令枝醒来后,也曾问过魏子渊,只是白芷和秋雁一概咬牙说不知。
  白雪在匣中融化,一点点化成晶莹水珠,秋雁半跪在宋令枝脚边,半张脸贴在宋令枝膝上。
  “姑娘,奴婢错了,您要打要骂都可以。”
  秋雁眼眸低垂,满脸的愧疚不安,“奴婢不该……”
  锦匣捧在手心,宋令枝声音低哑:“他……还好吗?”
  秋雁为难:“姑娘,老夫人吩咐了,不能同姑娘……”
  宋令枝冷声呵斥:“那我亲自去问祖母。”
  大雪纷飞,园中张灯结彩,檐下还有未曾洒扫干净的爆竹香屑。
  宋令枝步履匆匆,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自乌木长廊穿过。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脸上满是焦灼不安:“姑娘、姑娘……”
  宋令枝转过影壁,她身子本就孱弱,刚刚走得急,呛了好几口风,叠声咳嗽。
  猩猩松石绿毡帘挽起,丫鬟端着沐盆出来,瞧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行礼:“见过姑娘。”
  宋令枝声音淡淡:“祖母可还在房中?”
  小丫鬟点点头,伸手替宋令枝挽起毡帘。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光影在竹帘上流淌。
  缂丝屏风后,柳妈妈长长叹口气,愁容满面。
  “老夫人,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纸包不住火去,便是姑娘那里,也瞒不住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
  “……知道什么?”
  宋令枝疾步提裙,案上的鎏金百合大鼎燃着松柏宫香,青烟散尽。
  许是刚添了香饼,房中暖香沉沉,莫名有点熏人。
  炕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宋老夫人靠在杨妃色彩绣云龙引枕上,长满皱纹的眼角弯弯。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唇齿间又有血腥味弥漫。
  宋老夫人皱眉,拿巾帕掩唇,挡住狼狈之态。
  斑白鬓角沧桑,她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老毛病罢了。也就柳妈妈,整日大惊小怪,没的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宋令枝不信,抬眼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柳妈妈:“柳妈妈,祖母到底如何了?”
  柳妈妈看看宋老夫人,又看看宋令枝,无奈轻叹,欲言又止。
  “前儿起夜,老夫人说嗓子不爽快,老奴眼花,当时也没细看,第二日才知老夫人竟是咳出好大一滩血。老奴想着传大夫来府上瞧瞧,老夫人也不让。”
  柳妈妈心急如焚,“姑娘,你快劝劝老夫人,先前在外面……”
  宋老夫人一记冷眼扫过,柳妈妈当即噤声,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提起平海岛一事。
  宋令枝心中挂念祖母的身子,不曾留意到二人之间的暗波涌动。
  一双烟笼般的柳叶眉紧蹙:“祖母也忒胡闹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和父亲。来人,去请大夫来,还有,打发个小厮去前院寻父亲,就说……”
  宋老夫人连声道:“大夫来就好了,让你父亲来做什么,乌泱泱一群人站着,我看着更闹心。”
  宋令枝压下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祖母。”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搂着宋令枝道:“祖母没事,莫要担心。祖母都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些小病小痛,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伸手拍拍宋令枝的美人肩,“倒是你,才让祖母担心。贺鸣那孩子春闱在即,待科考过后,你和他的事……”
  宋令枝急道:“祖母,我和贺哥哥只是……”
  “枝枝。”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温声细语,“别的事祖母都依你,可这事你得听祖母的。过日子,得看人。宫墙太高,祖母怕你去了,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令枝大吃一惊:“祖母,我没有……”
  宋老夫人笑笑,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看得透彻:“你今日来,不就是想问弗洛安的事?枝枝,听祖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好好同贺鸣过日子才是正经。你啊,得朝前看。”
  宋令枝不解其意:“可魏子渊是为着我……”她咬唇,双目惴惴望向宋老夫人,“祖母,魏子渊他、他还好吗?”
  宋老夫人点点头:“不曾听见弗洛安的二王子出事,想来应该是无恙的。”
  说着,又捂着心口连咳几声。
  宋令枝忙取来热茶,帮宋老夫人顺气。
  宋老夫人反手握住宋令枝的手,一双浅色眸子模糊不清,嗓子干哑:“枝枝,答应祖母,要和、要和贺鸣好好的。”
  寝屋落针可闻,宋老夫人捏在手心的巾帕又多了殷红血珠子,宋老夫人眼中担忧重重,干瘪瘦弱的手指紧紧握着宋令枝。
  青烟缭绕,寝房内隐约可听见柳妈妈低声的哽咽。
  宋令枝一双柔荑握在宋老夫人手中,老夫人指腹粗糙干瘦,抬起的一双眼眸满是期冀。
  窗外雪花飘落,茫茫白雪映着天幕,万籁俱寂。
  良久,寝房终传来宋令枝一声低低的:“……好。”
  ……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一场绵延的细雨过后,空中水雾氤氲,朦胧水雾氤氲在长街。
  京城繁华乱人眼,偶有人策马扬鞭,马蹄嘶鸣之声响彻回荡。
  长街人头攒动,油纸伞宛若花团锦簇,茶肆笑声连连,几个文人雅士聚在一处,谈论诗词歌赋,或是好奇今年的状元探花。
  今日是殿前对答,皇帝亲点殿试前三甲入殿。
  “依我看,状元朗应当是贺兄无疑,他的文章我见过,引经据典又不落俗套,当真是奇才。”
  “怪道人常说,江南多出才子。前儿见了贺兄,才知这话果真不假。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且还是会试的会元。若真是他高中,我也不稀奇。”
  “我还听说,贺兄如今已成家了,可惜了,若是考上状元再娶亲,岂不是双喜临门,何必同那村野乡妇同床异梦。”
  “什么村野乡妇,那可是江南宋府的嫡女。江南宋家,富可敌国。我同贺兄在一处,时常见他写信回家,都是写给家里的小娘子的。他常戴在身上的香囊,也是那小娘子送的。”
  “悄悄说,我见过那贺夫人的画像,是贺兄自己画的。说起来,那可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茶肆众文人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阴雨绵绵,乌云笼罩着京城。重重巍峨宫殿之中,一人跪在金銮殿下首。
  槅扇木窗外乌云翻涌,天色暗沉,不见一点光亮。
  贺鸣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僵硬,汗流浃背。
  额角细密汗珠渗出,他伏首,若非双手支撑着地板,贺鸣恐怕早就御前失态。
  踏入金銮殿之后,沈砚不曾让他起身,也不曾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连着一个多时辰过去,金銮殿无任何宫人踏入,只有贺鸣一人跪在下首。
  膝盖骨隐隐作疼,似针扎一般,贺鸣如芒在背。
  贺鸣咬紧牙关,努力撑住最后一丝理智。
  母亲还在老家等着自己高中的好消息,宋老夫人也是对自己给予厚望,还有……宋令枝。
  眼前青雾茫茫,贺鸣垂首敛眸。余光瞥见腰间的香囊,忽而无声弯唇。
  这香囊,还是宋令枝亲自做的,针脚不算细密,歪歪扭扭。
  宋令枝不常做针黹,也拿不了绣花针,一个小小的香囊,她从正月做到贺鸣离家。
  赴京赶考的那一日,江南亦是细雨脉脉。
  宋令枝一身金丝滚边绯色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杏眸低垂,眼中羞赧尽显。
  紧赶慢赶,她终于赶在贺鸣赶考前,将香囊送出。
  身后是宋老夫人一众人,众目睽睽,旁的话宋令枝也说不出口,连花了她整整三个月有余的香囊被她丢在贺鸣怀里。匆忙跑开,只剩下一句:“平安归来。”
  惹得身后宋老夫人一通笑。
  忆起宋令枝,贺鸣唇角笑意渐深,笼罩在肩上的阴影也似乎轻了不少。
  寒窗苦读多年,若是因御前失态和三鼎甲失之交臂,未免遗憾。
  贺鸣单手捏拳,指骨抵着地面,不容许自己失态。
  御座上的沈砚面若冰霜,漆黑的瞳仁望不见半点情绪。
  他一手抵着眉心,冷眼睥睨下首战战兢兢下跪的贺鸣。
  一身竹青色圆领长袍,怎么看怎么碍眼。腰间还别着一个香囊,布料自然是上乘的,只是针脚未免难看了些,歪歪扭扭。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目光淡漠落在那香囊上。
  手边亦有暗卫送来的信件。
  信上说,宋令枝不分昼夜,得空便会坐在窗下,为贺鸣做香囊。
  信上说,香囊中的香料是宋令枝亲自挑的,为此还跑遍了江南的香料铺子。
  信上说,香囊上绣的是“平安早归”
  ………
  ……平安早归。
  沈砚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他垂眼,目光从香囊移开,落在贺鸣脸上,低沉嗓音在金銮殿中回荡。
  沈砚漫不经心道,“……你就是贺鸣?”
  金銮殿外,一众人惴惴不安,望着紧闭的槅扇木门小声嘀咕。
  “贺兄这是进去了两个多时辰了罢,怎么还不出来,别是出什么事了。”
  “大胆,天子脚下,岂有你妄言的地。那可是九五至尊,许是陛下看中贺兄,多问了些,这才耽搁了。”
  “也只有贺兄这样的人才能在里面待这么久,刚刚面圣,我连眼皮都不敢抬,还好陛下没让我待这么久,不然我肯定露怯。”
  前三甲忐忑不安站在廊檐下。
  良久,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贺鸣一瘸一拐,从金銮殿走出。
  双膝疼得厉害,连走路都不能。
  众人一拥而上,面露担忧之色:“贺兄,你怎么了?”
  贺鸣强颜欢笑,摆摆手,道自己无事。
  双足麻木疼痛,贺鸣忍着膝盖之痛,回首望,金銮殿落在阴雨之中。
  贺鸣眼睛困惑不解,实在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新帝。
  三鼎甲怕是无望,贺鸣双眼落寞,拖着沉重身躯一步步走下台矶。
  汉白玉栏杆立在两侧,宫墙黄瓦,满眼肃穆庄严。
  同伴笑着搭上贺鸣的肩膀:“贺兄,陛下为何留你这般晚,可是……”
  他无声做了个口型“状元”。
  贺鸣摇头轻笑,满脸失望:“不敢奢求,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贺鸣眼中的伤感做不得假,且从金銮殿出来,贺鸣脸色实在谈不上好,同行之人温声宽慰。
  “你才多大,来年再努力便是了。”
  宫道冗长,他们不过是进宫面圣的三甲,自然坐不得软轿。
  膝上疼痛难耐,贺鸣撑着伞,一步一步艰难往宫门走去。
  雨声淅沥,点点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方。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行至宫门口时,贺鸣半边身子尽湿,长袍深浅不一。
  宫门近在咫尺,贺鸣无声松口气,低头寻找怀中钱袋,他猛地瞪圆眼睛,手指在腰间上下摸索。
  贺鸣急道:“……我的香囊呢?”
  前后找了一通,都不见宋令枝送给自己的香囊。贺鸣火急火燎,想着沿路折返。
  同伴赶忙拉住人:“贺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糊涂?这皇宫哪是我们想进就进,且若是那香囊是丢在金銮殿,难不成你还要去同陛下要来不成?”
  贺鸣一时语塞:“我……”
  精疲力尽,提及沈砚,贺鸣当即想到自己在殿中跪的那一个多时辰。想来香囊应是那时落下的。
  贺鸣后悔不已,神色懊恼:“那是宋妹妹送给我的……”
  同伴拍拍他肩头:“这有什么,令夫人再做一个不就成了?左右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她总不会同你置气。”
  贺鸣摇头:“你不懂。”
  他今日实在是不宜出门,诸事不宜。先是不知何处忍恼沈砚,在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又弄丢了宋令枝的香囊。
  怕御前失态,殿前对答时,贺鸣也不曾抬头。
  “罢了罢了,改日见到宋妹妹,我再亲自同她赔礼谢罪,今日就当……”
  一语未了,忽听身后太监一声笑:“贺状元叫奴才好找。”
  耳边雨声依旧。
  贺鸣一惊,转身惊诧行礼,又疑惑道:“公公可是认错人了,陛下并不曾……”
  眼前的太监是御前总管,贺鸣刚刚还在金銮殿见过。
  太监眉开眼笑,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陛下刚刚下旨,钦点贺公子为状元,奴才这不赶着来给状元郎道喜了?”
  贺鸣错愕不已。
  幽幽细雨落在他身后。贺鸣皱眉,忽而想起自己离开金銮殿时,无意瞥见上首那抹明黄身影。
  金銮殿空荡,沈砚身居高位,说不出的寂寥孤独。
  他还以为圣上对自己不满。
  ……
  金銮殿各处掌灯,殿中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案上中央摆着的,是一个石榴形的雪青色香囊,顶端缀着丝络,底部垂着珠宝流苏。
  “平安归来”四字绣得歪歪扭扭。
  许是主人时常戴在身上,又常攥在手心赏玩,上方丝线隐隐有磨毛迹象。
  江南暗卫送来的密信同香囊放在一处。
  沈砚目光低垂,眸光一点点变冷,寒意刺骨。
  槅扇木门推开又阖上,岳栩拱手:“陛下……”
  紫铜鎏金大鼎燃着熏香,凑近看,隐约可见一角雪青色。似是沈砚刚刚让他从贺鸣身上取下的香囊。
  那香囊也不是什么好物,虽说料子都是上乘的,可宫中何时缺过好料子。且宋令枝的针线活实在不敢恭维,这香囊便是送他,他也不会要。
  岳栩疑虑重重,不知沈砚为何要命自己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岳栩讷讷张唇,待要细看那香囊,忽见上首传来沈砚冷冷的一声:“……有事?”
  那声音似万年冰潭,森冷透骨。
  岳栩忙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低声同沈砚说正事。
  ……
  江南宋府。
  宋老夫人双手握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嘴上念念有词。
  柳妈妈站在一旁,同样是紧张不安,手中的丝帕攥得发皱。
  宋令枝款步提裙,遥遥瞧见跪在佛前的宋老夫人,忙命柳妈妈扶起祖母。
  “祖母你这是做什么,昨儿还道心口闷,大夫还说让你多歇息,今儿在佛前跪了这么久,也不怕伤了身子。”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贺鸣殿试是一甲,只要、只要圣上……”
  满屋众人齐齐垂首,只要沈砚既往不咎,贺鸣是稳中三鼎甲的。
  宋老夫人小声絮叨,又在佛前拜了三拜,求佛祖庇佑。
  又转身,打发人去看榜,宋老夫人焦急不已,连声催促。
  “定是那起子奴才又偷懒了,怎的到现在连个信儿也无。枝枝,你去……”
  宋老夫人脚下踉跄,差点站不稳。
  宋令枝忙扶着人在太师椅上坐下,又取来青缎靠背,她温声宽慰。
  “祖母莫急,父亲也打发人去看榜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回来。”
  宋老夫人平缓着气息,双眉仍紧紧皱在一处。
  “这都去了多久,到底有信没信,派个人回来也好,不然我这心总悬着……”
  “老夫人大喜,姑娘大喜!”
  蓦地,月洞门那传来小丫鬟的笑声,小丫鬟梳着双螺髻,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从佛堂颤巍巍走出,木杖在地上发出几声沉闷之响。
  “小蹄子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小丫鬟伏地叩首,嘴甜道:“奴婢给状元夫人请安了。”
  ……状元,状元。
  宋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而后转身,握着宋令枝的手,难以置信。
  “枝枝,她刚刚说的可是真的?贺鸣他、他……”
  宋老夫人激动难耐,双眼垂下泪珠,“他真是状元了?”
  宋令枝笑着点头:“是,她刚刚说的就是状元。”
  宋老夫人喜不自胜,握着佛珠在手,转身朝佛祖拜了又拜。
  “枝枝,明日同我去金明寺还愿,上天垂怜,我们家也出了状元郎了。还有,我们府上摆十日流水席,府上丫鬟奴才这个月拿三份月钱,也算他们伺候主子有功劳。”
  垂手侍立在旁的柳妈妈早领命而去,宋老夫人喜得正睁不开眼睛。
  乌木长廊外亦响起宋瀚远的笑声:“儿子来给母亲道喜了。”
  宋老夫人叠声笑,一面命人备下谢礼,明日去金明寺还愿,一面又命人备下筵席。
  她双手合十:“这可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可不能马虎、马虎……”
  眼前忽然一黑,宋老夫人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往下跌去,竟直直晕了过去。
  宋令枝大惊:“——祖母!”
  ……
  闲云阁静悄无人低语,廊檐下悬着两盏掐丝掐金珐琅灯笼。
  入了春,满园春色,杨柳垂金。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轻倚在榻前,白芷悄声步入房中,为宋令枝添上鹤氅。
  宋令枝从梦中惊醒,一双睡眼惺忪。
  宋老夫人昏睡了五日,宋令枝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本就不堪重负的身子越发单薄孱弱,一张脸惨白如纸。
  白芷心疼,从小丫鬟那捧来一碗燕窝汤,好声好气哄着宋令枝。
  “姑娘,您都多少日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老夫人醒来,若是瞧见您这模样,也是要心疼的。”
  宋令枝挥手,揉着眉心:“可曾见到苏老爷子了?”
  白芷轻声:“见到了见到了,苏老爷子前些日子进山采药,所以才没找着人。老爷今日亲自上山,请苏老爷子下山来。”
  正说着话,忽听院中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说是老爷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出门迎人,果真见宋瀚远带着苏老爷子步入院子。
  迎枕取来,垫在宋老夫人手下。
  宋令枝忐忑不安站在缂丝屏风后。
  榻前,宋瀚远亦是愁容满面。
  “老爷子,我母亲这是……”
  苏老爷子细细为宋老夫人把脉,凝眉注视。
  少顷,又朝宋瀚远挥挥手:“外面说去。”
  屏风后的宋令枝心下惴惴不安,悄声朝窗口走去。
  苏老爷子同宋瀚远出了暖阁,站在廊檐下低语。
  他摇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瀚远拱手作揖,眼中也有了泪珠:“老爷子,这江南上下,谁不知道你是华佗再世,还请您……”
  宋瀚远说着就要下跪。
  苏老爷子赶忙将人扶起:“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还有救,我怎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宋瀚远热泪盈眶。
  窗边的宋令枝无声落泪,泪染丝帕。
  她悄悄挪步至宋老夫人榻前,俯身垂目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春风自窗下掠过,苏老爷子的声音伴着春风飘至宋令枝耳边。
  “当年南北华佗,我一个,他孟瑞算一个。若非当年那事……”
  苏老爷子轻轻叹口气,“罢罢,不提旧事了。我当年同他在太医院共事,他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若说这天底下谁能救你家老夫人,除了他再无旁人。他是京城人士,想来这些年……还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