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01

糯团子:春棠欲醉 71 - 75

【第71章】沈砚从未这般厌恶“臣妇”二字

  日落满地,云影横窗。
  府上噤若寒蝉,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疾步提裙,越过影壁,她面上的从容淡定早就不见,只余满心的焦灼不安,心急如焚。
  她心系贺鸣,也担心宋老夫人。
  祖母年岁已高,前些日子差点撒手人寰,倘若今日让人冲撞了……
  宋令枝不敢往下想,娇弱纤瘦的身影穿过乌木长廊。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满地日光留在她身后。
  转过月洞门,院中狼藉,数十个身着戎装的官兵凶神恶煞站在廊檐下,腰佩长刀,刀刃在光下泛着银亮光影。瘆人可怖。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二人亦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淋漓。
  瞧见眼前景象,当即吓得定在原地,颤巍巍往后退开两三步。
  官兵眼尖,望见疾步赶来的宋令枝,当即拔刀警告。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身后是贺鸣的书房,槅扇木门大开,悠悠日光照落在房中。
  书册诗集散落一地,案上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摔在地上,碎片狼藉,和香饼混在一处,隐约还可瞧见青烟缭绕。
  紫檀漆木箱子一箱接着一箱往外抬,贺鸣熬夜通宵纂修的国史手稿被丢在地上,无数脚印在上面踩过。
  宋令枝两眼一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刑部尚书大摇大摆从书房走出,满脸堆笑:“状元郎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银子,府上竟连南海红珊瑚都有了,带走!”
  “——我看谁敢!”
  一声娇柔女声自月洞门传来,刑部尚书怔怔往外望去。
  当即有人凑近,低声与他道宋令枝的身份:“大人,是贺少夫人。”
  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刑部尚书还不至于放在眼中,他下巴高扬,得意洋洋。
  “什么少夫人,贺鸣编纂反诗,勾结旧太子一党谋逆造反……”
  宋令枝冷声:“我夫君犯了何错是否无辜自有大理寺断案,大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私闯民宅,置大周律法于何地?”
  刑部尚书面露鄙夷之色,猖狂得意:“私闯民宅?”
  他冷笑,“刑部办案,何时轮到一个女子说话了?且如今圣上病重,我等当为圣上殚精竭虑,贺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竟然勾结……”
  宋令枝疾言厉色:“这和大人查抄的南海红珊瑚有何干系?还有这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舞马衔杯提梁银壶……这些乃我当日成亲的嫁妆,难不成大人想说,这是贺鸣收的贿赂?”
  宋令枝轻哂,“大人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我一纸诉状……”
  刑部尚书嚣张放肆:“你一介女流,只怕连衙门开在何处都不知,竟还敢……”
  话犹未了,忽见廊檐下乌泱泱走来数十个金吾卫,为首的岳栩面容凛然,森严肃穆。
  刑部尚书笑着迎上去。
  岳栩跟随沈砚多年,是皇帝身前的大红人。如今沈砚病重,唯有岳栩可以出入乾清宫。
  往日巴结不到的人,此刻明晃晃出现在宋府。刑部尚书笑得眼睛没了缝:“什么样的风把岳统领都吹来了?”
  见岳栩盯着宋令枝看,刑部尚书赶忙推脱:“下官今日是奉命前来查贺鸣一案,只是这女子着实可恶,竟然妨碍刑部查案,岳统领您瞧……”
  岳栩扬手:“——带走。”
  刑部尚书猖獗放肆:“都聋了吗,还不快将这……”
  一语未落,忽见三五个金吾卫齐刷刷上前,将自己五花大绑。
  刑部尚书大惊:“你们这是做什么,松开!还不快给我松开!大胆!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竟然目无王法!”
  岳栩面无表情:“刑部尚书玩忽职守……”
  刑部尚书大喊冤枉:“污蔑!你们这是污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满园哀嚎惨叫连连,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人,此刻却沦落成阶下囚。
  宋令枝瞠目结舌。
  岳栩命人将刑部尚书的嘴堵住,又朝宋令枝拱手:“今日冒犯宋姑娘了。”
  他转首侧目,立刻有金吾卫上前,将刑部尚书方才查抄的物什一一归还。
  除了贺鸣往日的手稿,其他不相干的都完璧归赵。
  “这是账册清单,宋姑娘请过目。院中所毁坏的财物,下官也会上报……”
  宋令枝厉声打断:“贺鸣呢,他如今在哪?”
  岳栩稍顿,欲言又止。
  少顷,岳栩垂手:“贺大人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断案。宋姑娘放心,若贺大人真与谋逆案无关,定会安然无恙。”
  “……谋逆案,就凭区区一首无中生有的反诗?且那诗根本不是贺鸣所作!”
  宋令枝扬声。
  院中杳无声息,日光洒落一地,树影婆娑,空中不知名的花香弥漫。
  宋令枝站在台矶之下,心口剧烈起伏。
  她今日一身镂金百蝶穿花云缎锦袍,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衬着日光,脚上一双乳缎珍珠金缕鞋。面若凝脂,点染曲眉,处处透着精心。
  若无适才这一出,她本今夜要同贺鸣一起上街游玩的。
  宋令枝眼角泛红,却迟迟不见泪珠滚落。
  岳栩低垂着脑袋,二人之间,唯有日光停留。
  书房一切恢复如初,地上也不见半分狼藉,先前刑部尚书擅自查封的金玉宝器,也悉数归还。
  金吾卫悄无声息离开院中,霎时,廊檐下只剩下宋令枝和岳栩二人。
  她强咽下喉中的惧怕:“贺鸣,他被带走了吗?”
  岳栩低声:“是。”
  宋令枝轻声:“是在……诏狱吗?”
  岳栩毕恭毕敬:“大理寺办案公正,若贺大人与反诗无关,大理寺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宋令枝低笑两三声:“反诗不反诗,不还是陛下说了算。”
  她眉眼间笼罩着浓浓愁绪,如烟如雾。
  岳栩低眉,一声“慎言”本要脱口而出,又直直咽了下去。
  宋令枝终究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有的话她能说,旁人却说不得。
  若非如此,岳栩今日也不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私自带走刑部尚书。
  沈砚卧病在榻半月有余,不曾上过一日朝。
  前朝诡谲多变,猜忌纷纷。也有传言称,沈砚身中剧毒,如今药石无医。还有人说是沈砚弑父杀君,囚禁长兄生母,所以今日才遭了天谴。
  那反诗上所言,正是如此。
  贺鸣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侍读学士,谋逆与否,量刑轻重,全由沈砚一句话。
  宋令枝声音轻轻:“他如今……可在宫中?”
  宋令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砚。
  岳栩身影一顿,并未直言:“宋姑娘,恕臣多嘴一句,陛下想见的,是宋府大姑娘,而非贺家少夫人。”
  宋令枝转眸凝视,她声音冷冽:“可天下人都知,我是贺家少夫人。”
  岳栩不卑不亢,坚持己见:“宋姑娘,天下人是天下人,陛下……是陛下。”
  沈砚这人,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何曾将世人放在眼中。世俗更不必说了。
  岳栩躬身告辞:“下官还有事,就不叨扰宋姑娘了。今日之事是意外,刑部那自会还宋府一个交待。至于贺大人,自有大理寺裁决。”
  宋府是宋府,贺鸣是贺鸣。岳栩此刻待宋令枝毕恭毕敬礼让有加,可对贺鸣,却只剩公事公办。
  虚惊一场,院中重回平静。
  盛夏炎炎,蝉鸣渐起。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书照旧,博古架上一应古玩齐全,案上供着一方鎏金珐琅铜钟。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设着笔墨纸砚,却不见身后那抹青色影子。
  纤纤素手轻抚抚上太师椅,这椅子,是往日贺鸣处理公务所坐的。
  宋令枝轻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揉着眉心,禁拢的双眉得不到半点的舒展。
  秋雁沏上一壶热茶,轻手轻脚端至宋令枝眼前:“少夫人,您喝口茶润润嗓子罢。奴婢刚刚去宋老夫人那打听了一圈……”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我祖母如何了,可有受到惊吓?”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秋雁福身,温声宽慰:“少夫人放心,老夫人那有老爷在,先前刑部闹那般大的动静,也只是惊动了前院,老夫人那如今还瞒着。”
  宋令枝长松口气,又一次滑坐回太师椅中:“还好,还好。”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怎么瞒着,宋老夫人也会知晓。
  宋令枝扶着眉心,一筹莫展。
  书房落针可闻,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院落悄无声息,秋雁轻轻踱步至楹花窗边,左右张望一眼。
  悄声掩下窗子,行至宋令枝身侧,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低语。
  “少夫人,姑爷的事,会不会是……”
  秋雁收住声,目光同宋令枝对上。
  二人心知肚明。
  秋雁疑心贺鸣出事,是沈砚背后所为。
  宋令枝不假思索:“不是。”
  秋雁一怔:“可是姑爷才来京不久,又不曾得罪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遭遇这种无妄之灾?且那日赴宴的宾客那般多,就只有姑爷……”
  秋雁声音渐低。
  宋令枝声音缓缓:“他不是这种人。”
  秋雁双目圆睁,只当宋令枝是被沈砚蒙蔽双眼:“少夫人,那可是……”
  宋令枝面不改色:“你何曾见过他这般讲理了?”
  沈砚这样心狠手辣之人,若真想要贺鸣性命,大可一剑杀之,怎会这般费尽心思,迂回委婉。实在不像沈砚的手笔。
  秋雁愣愣张唇,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言语,讪讪闭上嘴。
  ……
  “……她真是这般说的?”
  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滚烫,书案旁置着一方熏笼,热气蒸腾。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龙纹长袍,指尖泛着冰冷,唯有唇角比之方才多了几分笑意。
  心口又一阵疼,沈砚握拳掩唇,轻咳两三声。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他低声:“属下不敢妄言,宋姑娘的原话便是如此。”
  秋雁自以为院中无人,便无人知晓她和宋令枝的话,殊不知宋府上下从始至终都在沈砚的眼皮底下,暗卫无处不在。
  雪浪纸铺陈在案上,沈砚握着白玉套青金石螭龙纹毛笔,漫不经心在纸上作画。
  “她倒还算有几分机灵。”
  岳栩垂首敛眸,暗松口气。沈砚果真待宋令枝与旁人不同,听见宋令枝说他不讲理,竟还能笑出来。
  沈砚缓慢抬眸,深色的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平静似秋波,分不清喜怒哀乐。
  “只是,你何时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岳栩急急跪在地上:“陛下恕罪,事发突然,属下收到消息的时候,刑部尚书已到了宋府,属下担心他伤到宋姑娘……”
  沈砚眸色一沉:“他们碰上了?”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拨动,沈砚一双眸子沉沉晦暗:“暗卫就是这么做事的?”
  岳栩伏首跪地:“陛下息怒,此番刑部尚书自作主张,且当时宋姑娘并不在府上。刑部尚书玩忽职守,属下如今已将人扣下。”
  沈砚轻描淡写:“一个酒囊饭袋罢了,死不足惜。”
  贺鸣前脚出事,刑部尚书后脚就上门落井下石,简直愚不可及。
  眼眸低低垂着,沈砚目光落在案上未完的丹青上,忽而道,“……他同宋令枝说什么了?”
  ……
  一连多日,宋府上下愁云惨淡。
  宋瀚远愁容满面,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
  京城上下,能找的人宋瀚远都找了一遍,可无一人敢收他的银子。
  紫檀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宋瀚远忧心忡忡:“这都第几日了,再拖下去,兴许母亲那边就真的瞒不去了。”
  “……瞒我什么?”
  廊檐下,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在宋令枝搀扶下步入书房。
  宋瀚远起身行礼:“见过母亲。”
  宋老夫人冷笑,木杖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我可不敢受你的礼,家里出了这般大的事,你居然还想着让枝枝瞒我?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宋瀚远拱手跪地:“母亲息怒,儿子绝不敢欺瞒母亲,只是母亲大病初愈,倘若有个好歹,儿子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宋老夫人嗤之以鼻:“少拿那些来糊弄我,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说说罢,贺鸣这孩子得罪谁了?我听枝枝说,是和旧太子一党有关。”
  沉香木杖攥在手上,宋老夫人双眉紧拢:“那诗集是贺鸣誊抄的,便是那诗不是他所作,也难逃干系。”
  宋老夫人双眉拢紧,“只是这孩子才入京,往日又是个谨慎细心的,若说得罪了谁,倒也不像。”
  宋瀚远唉声叹气:“母亲说的,儿子都想过了。只是如今圣上重病,此事大理寺一日不审,贺鸣就要在里面多待一日。”
  且那日刑部上门匆忙,贺鸣书房的手稿都被带走,如今人也关在诏狱。
  宋瀚远轻叹一声:“儿子寻人要来那日赏花宴的宾客名单,那日三鼎甲都在,可唯有贺鸣和明家的公子被带走了。”
  宋令枝轻声:“我听明夫人道,那日赏花宴,为图新鲜有趣,所赋诗词都不曾署名。”
  如此一来,连那诗是何人所作都不知。问了宴上其他宾客,众人口径如出一辙,不是说记不清了,就是说自己当时吃醉酒。无人敢趟这浑水。
  宋令枝皱眉:“贺哥哥当日在宴上,若是能见上他一面……”
  宋瀚远横眉立目:“万万不可,他如今关在大牢,若是让人发现你……不妥不妥,为父寻别人过去,这事你别管,安心在家待着便是。”
  宋令枝抬首:“他是我的夫君,我怎么可能不管?且若非亲近之人,父亲以为贺哥哥会说实话吗?”
  宋瀚远迟疑:“这……”
  窗外阴雨绵绵,烛光跃动在缂丝屏风上,屏风上仙鹤展翅,似要翱翔上空,昏黄光影缀在仙鹤羽翎上。
  宋令枝一双眸子决绝果断,映着点点烛光。
  宋瀚远心系贺鸣,又担忧宋令枝。
  宋令枝不慌不忙:“父亲,若贺鸣出事,我们宋家也脱不了干系。祖母父亲如今年事已高,倘若我仍如从前那样,事事活在父亲祖母的羽翼下……”
  宋瀚远拂袖,仰身长叹:“你才多大,我在这家里一日,就能护你一日。”
  宋瀚远转而朝宋老夫人道,“母亲,你往日最疼枝枝了,想来你也同儿子一样……”
  宋老夫人沉稳从容:“枝枝说得不错,我们是该放手了。”
  宋瀚远大吃一惊:“母亲——”
  宋老夫人摆摆手:“让她试试也好,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家里还有你我兜着,可若有朝一日我们不在……”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雨声敲碎满园的寂寥空荡。雨打芭蕉,树影参差。
  宋瀚远背着手,抬眸凝视宋令枝。
  良久,方轻轻叹口气:“随你便是,只有一点你需谨记。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逞强。”
  宋令枝低头颔首:“是,女儿记住了。”
  ……
  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滚落,树影在风中摇曳晃动。
  诏狱外,官兵腰佩长刀,好不容易捱到三更天,他扶着长刀,长长叹口气。
  “这鬼天气,若是淋雨回去,定然湿透了。”
  双手枕在脑后,遥遥瞧见沿着乌木长廊走来的二人,官兵哈欠打到一半,忽的停下。
  他笑笑:“吴四,又是来给状元郎送东西了。”
  诏狱关押的犯人众多,家人想往里面递东西,都得经狱卒的手。
  吴四在诏狱当差,平日收的贿赂也不少,这些时日贺鸣被关在地牢,宋府送去的东西都由他转交。
  官兵自然也认得,二人心照不宣交换了笑眼。
  吴四习以为常,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塞到官兵手中:“大人行行好,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官兵捏着银子在手中掂量,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他往地上轻啜一口。
  “呸,不要脸的。这天下谁不知道宋家富可敌国,十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吴四笑得凑近官兵:“多的明日再拿来孝敬大人,今儿夜深,大人还是早些回家。”
  吴四就在诏狱当差,官兵也不怕他跑了,伸出手指头:“说好了,明日你若是没拿来……”
  他伸手,往吴四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
  吴四连连大喊不敢。
  官兵摆摆手:“去罢,我在这给你守着,一刻钟就得出来,别让人发现了。”
  吴四一叠声应“是”。
  转身刚往前走了两三步,忽见官兵回首,他突然扬高身,视线不经意从宋令枝背影掠过。
  “等等,你后面跟着的,怎么是个生面孔,新来的?”
  宋令枝面上淡定,转身拱手。
  她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末,又让秋雁在右脸上点上大片红斑。触目惊心。
  官兵猝不及防瞧见那一大片红斑,猛地吓一跳:“这什么,吓我一跳。”
  吴四打着哈哈上前,嫌弃将人往身后赶:“滚滚滚,别吓到大人了,长得一副丑样子。”
  宋令枝趁机埋低脑袋,又往后退开好几步。瘦弱身影在雨中瑟瑟发抖,颤栗不止。
  官兵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奇怪,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再抬起头来。我怎么觉得这这张脸好像……”
  官兵抬脚走近。
  宋令枝心中咯噔一跳。
  她缓缓、缓缓抬起头,故意别过右脸。那片瘆人的红斑又一次落在官兵眼中。
  官兵连着后退好几步,他飞快别过脸:“恶心死了,快走快走!没的脏了老子的眼!”
  宋令枝重重松口气,紧绷的肩颈舒展。
  吴四和她使了一个眼色,转首和官兵说了几句好话。
  “别气别气,今夜若不是寻不着人,小的也不好找他上来,往日他就在后面伺候,大人自然没瞧过他。”
  吴四拱手作揖,好话说尽,“小的这就带他过去。”
  言毕,吴四赶忙带着人朝地牢走去。
  “少夫人,等会小的就在门口守着,少夫人最多半刻钟就得出来,不能再耽搁了。”
  宋令枝咬紧唇,眼前地牢阴暗潮湿,她心中忐忑不安:“我知道了。”
  雨声轰鸣,无数雨珠敲打在头顶上方的廊檐上。
  吴四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宋令枝:“这伞夫人拿着,这里面人多眼杂,恕小的冒犯,不能为夫人撑伞。”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我……”
  声音戛然而止。
  雨雾飘渺的夜空,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车轱辘声打断了宋令枝的言语。
  方才还和吴四说笑的官兵,此刻却恭敬上前,他故意扬高声:“岳统领,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岳统领,岳栩。
  宋令枝心中一惊,忙忙低下脑袋,连连往后退去。
  雨丝摇曳,岳栩一身玄色长袍,脚踩乌皮六合靴,面容凛然,自马车上而下。
  “都下去。”他声音轻轻,穿过雨幕,目光忽的落到宋令枝脸上,“你,留下伺候。”
  吴四眼眸瞪圆,还想着拿自己替宋令枝。倏地对上岳栩冷淡一眼:“还不快滚。”
  吴四不敢多言,抱头如鼠窜。
  安静乌木长廊下,唯有雨声依旧。
  隔着朦胧雨幕,宋令枝望见岳栩毕恭毕敬,挽起车帘一角,撑伞护送一人下了马车。
  那人一身墨绿瑞兽纹素短缎氅衣,眉眼冷淡如山月,一步一步,朝宋令枝走了过去。
  久不在人前露面的沈砚,今夜第一回踏出寝殿。
  油纸伞自头顶收走,岳栩眼观鼻鼻观心,远远站在廊檐下,不敢往这边投来一眼。
  雨落满耳,只听一声低沉喑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抬起头来。”
  宋令枝低垂着脑袋,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
  沈砚漫不经心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一字一顿,“宋令枝。”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她满面的伪装悉数落在沈砚眼中。
  那双漆黑眸子如阴雨绵绵,晦暗不明。
  指腹轻掠过宋令枝眼角,脸上憎恨的红斑一点点消失在沈砚指尖。
  厚重脂粉覆盖之下,是一张素净白皙的小脸。
  “为了贺鸣,值得吗?”
  宋令枝别过脸,避开沈砚的视线,也躲过沈砚的触碰。
  沈砚眸色一暗。
  宋令枝轻声:“贺鸣是臣妇的夫君,自然值得。”
  这是沈砚第二次从宋令枝口中听到“臣妇”二字。
  他眼中阴翳森寒:“贺鸣乃朝廷重犯,贺少夫人的臣,怕是罪臣的臣。”
  宋令枝眼睫颤栗,却还强撑着,迎上沈砚一双冷冽:“我夫君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且如今大理寺尚未裁断,仅凭一首子虚乌有的诗词,陛下就要给他定罪吗?”
  “……子虚乌有?”
  沈砚冷笑,不紧不慢直起身子,“那诗集如今还在朕的书案上,需要朕打发人取来,给贺少夫人瞧瞧吗?”
  沈砚步步紧逼,长身玉立,颀长黑影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一步步往后退去,直至后背撞上坚硬墙壁。
  她撇过视线。
  沈砚垂首,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耳边。
  “是不是反诗,自有朕说了算。”
  宋令枝扬起脸:“可那诗并不是贺鸣所作。”
  沈砚缓慢收回视线,他低笑:“有证据吗?当日赴宴的宾客,你不是一家家去过了?“
  沈砚眼中冷意尽显,“宋令枝,有谁愿意为贺鸣作证吗?”
  宋令枝无语凝噎:“你……”
  沈砚低头望着宋令枝,指尖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收紧。
  “宋令枝,你总是这样。”
  求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
  就像那日上京为宋老夫人寻孟瑞,宋令枝也从未想过沈砚。
  “我求陛下,陛下就会高抬贵手,放贺鸣一条生路吗?”
  大雨倾盆,宋令枝扬起双眸,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映着澄澄水雾,倔强决绝。
  沈砚眼眸轻动:“朕……”
  宋令枝轻哂,她笑声低低:“便是陛下应了我,我也不敢相信。”
  她再也不会相信沈砚了。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再相信了。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如这漫天雨色,清寒透幕。
  宋令枝福身:“贺鸣的事臣妇会另想法子,就不劳陛下费心了,臣妇告退。”
  雨声遥遥,宋令枝纤瘦窈窕的身影缓缓穿过乌木长廊。
  沈砚眼眸阴冷,目光追随着宋令枝的背影,掌心一点一点收紧。
  冰凉的指腹上,尚且还有宋令枝脸上的脂粉残留。
  雨幕清冷,岳栩大跨步往前,行至沈砚身侧。
  他听见沈砚低声的一记冷笑。
  ……臣妇。
  他今夜竟从宋令枝口中听到三回,沈砚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厌恶这两字。
  岳栩提着羊角灯,昏黄烛光落在沈砚一双森黑眸中。
  他垂手:“陛下,贺鸣的案子……”
  岳栩抬眼。
  雨霖脉脉,沈砚颀长身影落在无尽雨幕中,道不尽的孤寂。
  忽听沈砚低低的一声落下。
  “……岳栩,她没有伞。”


【第72章】放妻书

  “……她没有伞。”
  淅沥雨声落在耳畔,诏狱前悄无声息,唯有雨声不绝。
  沈砚目眦欲裂,指骨握在掌心,几近捏碎一般。
  夜风飒飒,拂开沈砚氅衣的一角。
  紧攥成拳的手指缓缓松开,那双如墨眸子低低垂着。
  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在想,宋令枝没有带伞。
  马车密不透风,玄色厚重车帘半掩。
  雨幕清寒,车中内壁嵌着玛瑙宝石,案几上供着一方鎏金异兽纹铜炉,安神香氤氲缭绕。
  漆木梅花几上置着银火壶,金丝炭滚滚燃烧。
  沈砚一身氅衣,寒意侵肌入骨,如坠万年冰窟,他掌心紧紧握着一枚青玉扳指。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
  销金散发作得愈发频繁,旧太子一党虎视眈眈,沈砚闭门不出多日,若非今夜……
  紧阖的双眸睁开,沈砚眼中阴翳森寒,如潮湿细雨冰冷,周身散发着阵阵冷气。
  青玉扳指在掌心勒出清晰红痕。
  沈砚一双黑眸幽深晦暗,低垂的眼睫冷冽如山间雪。
  心口陡地涌起几分撕心裂肺的疼痛,沈砚一手捂住心口,冷峻面庞上难得爬上几丝孱弱。
  烛光跃动在眉眼,光影晃动,似有重重迷雾笼罩在眼前。
  沈砚凝眉,指骨捏紧作响。
  眼前青雾仍在。
  他垂首。
  忽而,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砚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车帘挽起一角,入目是岳栩匆忙紧张的身影。
  视线落在岳栩手上紧握的油纸伞,沈砚眸色一暗,他沉声:“……怎么回事?”
  瓢泼大雨中,岳栩躬着身,低头抱手。
  “陛下,这伞……这伞宋姑娘没收。”
  长久的沉默。
  雨声摇曳,岳栩站在雨幕中,夜色暗沉,他望不见沈砚面上的神色。
  明明是盛夏,岳栩却觉自己好似地处天寒地冻中,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犹如冰刃,冒着彻骨的冷意。不寒而栗。
  良久,那道视线终于收回,车帘松开,沈砚冰凉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回宫。”
  ……
  雨幕隔绝在身后,宋令枝一身灰色长袍,低头赶路。
  吴四候在檐角,遥遥瞧见冒雨前来的宋令枝,吓得惊出一身冷汗。忙忙递上油纸伞,亲为宋令枝挡雨。
  在官兵前的油嘴滑舌早就不见,吴四心急如焚:“少夫人,你这是……”
  眼角瞥见宋令枝素净的一张小脸,吴四登时僵在原地。
  “少夫人,你的脸……”
  右脸上的红斑早就被沈砚擦拭干净,宋令枝抬手,指尖轻抚过颊边。
  吴四着急,踮脚往后张望,“可是那岳统领认出你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不该为了银两冒险将宋令枝带进诏狱。
  吴四小声嘟哝:“岳统领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若是他和陛下提及今夜之事,小的性命堪忧。”
  吴四贪慕钱财,却不想为此丢了性命,他双膝跪地。
  “少夫人你行行好,帮帮小的。若是让岳统领知晓是小的……”
  “你若是不说,自然不会有事。”
  宋令枝踏着脚凳凳上马车,面若冰霜,“记住,你今夜不曾见过我,也不曾见过岳栩。”
  吴四瞪圆一双眼睛,宋令枝身后是富甲一方的宋家,被岳栩认出身份还能安然无恙离开。如今更是直呼岳栩的名讳。
  常年同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吴四若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也不会混到今日。
  他低眉恭敬:“小的记住了。少夫人放心,该说的不该说的,小的都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马车骨碌碌往前行去,渐渐融在昏暗雨幕之中。
  宋府上下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悄无声息侍立在廊檐下。
  大门紧紧闭着,唯有一辆软轿无声穿过角门。
  宋老夫人端坐在斑竹梳背椅上,手中攥着一串迦南木珠,口中念念有词。
  夜雨潇潇,宋瀚远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时不时从袖中掏出一枚如核桃大小的怀表,低头看一眼。又打发小厮去前院瞧瞧。
  宋瀚远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他低声嘟囔,“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宋瀚远一拍脑袋,“就不该心软答应她去的,罢了罢了,我还是亲眼去瞧瞧。”
  人行至门首,端坐在梳背椅上的宋老夫人忽然睁开眼。
  她厉声:“回来。”
  宋瀚远依言照做,面上的焦灼不安半点不减,他泄气坐在太师椅上,一壶冷茶直灌入伏中。
  冰凉的茶水并未浇灭半分焦灼。
  宋瀚远面上慌张,没忍住同宋老夫人道,“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枝枝如今才多大,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宋瀚远欲言又止。
  宋老夫人怒瞪他一眼,手上拄着的沉香木拐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我就枝枝这一个孙女,我何尝不心疼?只是她如今总归是大了……”
  一语未落,忽见冬海撒开腿,匆匆穿过雨幕,直朝宋老夫人院中跑去。
  “老夫人,老爷,少夫人、少夫人回来了。”
  还是那身狱卒常袍,宋令枝一身灰扑扑,身上拢着披风。肩上眼角淋了雨,说不出的狼狈不堪。
  宋老夫人起身,忙忙命人端来热热的姜汤,又让白芷备水去。
  手帕捏在指尖,宋老夫人亲为宋令枝擦去眼角的雨珠。
  她沉下脸:”吴四是怎么做事的,竟让你淋雨回来,我的枝枝受苦了。”
  宋老夫人挽着宋令枝的手,一阵心疼,“可曾见到贺鸣了,他在狱中可有受罚,先前托人送进去的衣物被褥……”
  宋令枝失魂落魄,眼睫上还沾着点点雨珠。
  “我没见到贺哥哥。”
  屋中奴仆婆子悉数被屏退,宋令枝轻声道,“祖母,我见到他了。”
  宋老夫人大惊,眼中掠过重重愕然之色:“怎么会,不是说连着半月病重罢朝……”
  宋老夫人以为沈砚卧病在榻,自顾不暇,所以才敢放手一搏,让宋令枝前去一试,不想还是碰上了。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轻声宽慰:“他……他可有说什么?”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肩上,摇了摇头。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温声宽慰:“莫怕,祖母再想想别的法子就成了。你衣衫还湿着,先去更衣,若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万事有祖母在呢。”
  这场雨连着下了三日也不曾停歇。
  宋令枝亦在榻上躺了三日。
  许是那夜淋了雨染上风寒,加之又为贺鸣的事忧心,宋令枝这两三日都不曾睡得安稳。
  雨声淅沥,白芷双手端着燕窝粥,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遥遥瞧见站在檐下的秋雁,白芷狐疑踱步过去。
  “少夫人还病着,你不在跟前伺候,站在这做什么?”
  秋雁朝白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少夫人刚睡下了。”
  她声音轻轻,“昨儿夜里我坐更守夜,少夫人五更天还没睡,好不容易这会睡下了去,可别再吵着她了。”
  余光瞥见白芷手上端着的燕窝粥,秋雁好奇:“先前的玉寒草这几日怎么不见,我瞧着少夫人吃着挺好的。”
  白芷睨秋雁一眼:“那物本就少见,哪有吃不完的。”
  秋雁面露遗憾:“可惜了,先前少夫人体寒,若非这玉寒草,怕是如今屋里还得烧着地龙。好不容易身子好些,姑爷还考上了状元,偏偏这会又……”
  秋雁双眼垂泪。
  白芷赶忙将人拉远了些,深怕让屋里的宋令枝听见难过:“小点声,这话你同我说说便是了,千万别在少夫人身前透露半句。”
  秋雁点点头:“我又不傻,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懂。”
  庭院寂寥空远,落花满地。
  远远的,忽见一个小丫鬟疾步跑来,秋雁和白芷定睛细看,竟是二门伺候的一个丫鬟。
  丫鬟满脸堆笑:“少夫人起身了吗?明家夫人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寻少夫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云黎一身湖蓝色宝相花纹圆领长袍,扶着侍女的手,快步穿过乌木长廊。
  白芷侯在门口,亲为云黎挽起湘妃竹帘:“明夫人,请。”
  云黎点点头:“有劳了。”
  转过缂丝屏风,重重青纱帐幔后,宋令枝轻倚在贵妃榻上,白净的一张小脸未施粉黛,面如明月皎皎。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
  云黎着急上前:“快别起身,躺着就是了。不是说只是风寒吗,怎的病得这般重?”
  前日她来过一回,碰巧那会宋令枝吃了药睡下,云黎不让人打扰,只在花厅坐坐便走了。
  宋令枝面容憔悴,惨白容颜上寻不得半点血色。
  云黎挽着她的手,温声细语:“你放心,我父亲找人打听过了,陛下已经找着了那作诗之人。先前陛下病重,大理寺也迟迟不审。”
  云黎轻叹一声,“说起来,那诗与你我二家都不相干,最多也就是失职,罚罚俸禄闭门思过就是了。”
  宋令枝双眼一亮,遽然从榻上坐起:“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云黎左右张望,掩唇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压低声音道,“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是我父亲的门生,他悄悄让人递话出来。我怕你着急,快快寻了你来。”
  宋令枝双眼瞪圆:“那作反诗之人,如今可抓着了?”
  云黎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
  她近来也为这事奔波劳碌,多日未眠,眉宇间愁云笼罩。
  “事关前朝政事,那人并未多说,只说待案宗呈上陛下御览后,贺大人和我家那位就能回府了,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云黎迟疑,“若是陛下圣体安好,兴许今夜就能回府。”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笑意。
  “太好了,若姑爷平安归家,少夫人也不必忧心忡忡,整日以泪洗脸了。”
  宋令枝眉间轻拢:“……陛下龙体欠安?”
  她忽的想起那一夜在诏狱前遇见的沈砚。
  大热的天,沈砚却还穿着氅衣,面色也比往日孱弱苍白。
  云黎颔首:“是,若非如此,这事也不会拖到现下。”
  她悄声,“只是此案还未言明,你先别声张,好好养身子,在家等着贺大人便是。我府上还有事,先走了。”
  宋令枝点头,命白芷亲自送云黎出府。
  秋雁笑着上前:“少夫人,姑爷的书房这两日一直锁着,奴婢这就让人进去洒扫。还有衣衫被褥……”
  宋令枝挽住秋雁的手:“先别张扬,省得让人看出端倪。你悄悄去,同我祖母和父亲说上一声便是了。”
  秋雁笑着应了一声好。
  许是听了云黎一席话,宋令枝今日倒觉身子爽利些,还多吃了半碗汤。
  宋老夫人心疼宋令枝,轻抚宋令枝双颊:“是该多吃些,瞧这小脸,都没肉了。若是……”
  话犹未了,遂见秋雁匆匆从前院跑来,满脸喜色。
  “少夫人,明夫人刚刚打发了人,说是明大人如今已回府了。”
  宋令枝站起身,双眼熠熠犹如星辰明朗。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宋令枝归心似箭。
  “快些回房去罢,想来贺鸣也快到家了。”
  宋令枝眉开眼笑。
  提裙匆忙回房,命秋雁和白芷备下膳食,又让人备了热水。
  夜色笼罩,园中杳无声息,唯有淅沥雨声相伴。
  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轻悬,云影横窗,苍苔浓淡。
  秋雁提着玻璃绣球灯,同宋令枝站在廊檐下,二人踮脚往外张望。
  树影婆娑,摇曳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眼中。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月洞门空空如也,始终不见有人前来。
  宋令枝拢眉:“二门那可有人守着?罢罢,打发人去大门守着,倘若看见贺哥哥回来,快快让他回来禀报。”
  夜色沉沉,烛光晃悠,宋令枝娇小羸弱的身影落在氤氲雨幕中,偶有雨丝飘摇,落至宋令枝眼睫。
  她眨眨眼,想着往后退开半步,又怕贺鸣回来,自己瞧不见。
  雨声点点滴滴砸落在廊檐上,阴雨重重笼罩在京城之上。
  诏狱阴冷潮湿,透过一方小小的窗子,隐约可见窗外一角的夜色。
  层层烟雨弥漫。
  三三两两狱卒走在一处,手执羊角灯,挨个牢房巡查。
  “都安静点!”
  “闭嘴,再敢嚷嚷老子弄死你们。”
  地牢昏暗,枯草干枝随意堆放在一处,贺鸣一身绯红色圆领官袍,端坐在破草席之上。
  眉眼清淡,一双浅色眸子映着昭昭夜色,从容不迫,同在翰林院如出一辙。
  好像,他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好像,他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侍读学士。
  吴四提着羊角灯,客客气气从贺鸣牢房前走过。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吴四待贺鸣毕恭毕敬,他悄声,“贺大人,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小的,小的立刻为您寻来。”
  贺鸣声音不冷不淡:“不必,贺某戴罪之身,不敢劳烦。”
  吴四嘿嘿笑两声:“贺大人莫说笑了,您是堂堂状元郎,自然是那起子小人陷害诬告。小的听闻,明大人今夜已经回府,想来贺大人也快了。”
  贺鸣抬眸,眼中掠过几分错愕:“……什么?”
  吴四叠声笑:“再多的小的也不知,只是想着那赏花宴是在明大人府上办的,他平安无虞,贺大人您自然也是。”
  贺鸣双眉紧皱,若有所思。
  同僚瞧不得吴四这般谄媚模样,一脚踢在吴四腿上。
  吴四往前踉跄两三步,差点一脑门嗑在牢门上,恼羞成怒。
  “……你有病?”
  同僚勾着他肩膀往外走:“一个阶下囚罢了,用得着你这般低声下气说话吗?”
  吴四冷笑两声:“阶下囚,你瞧瞧他混身上下哪有阶下囚的样子?”
  同僚转身,上下打量贺鸣好几眼:“算他走运,如今还未受刑,若是受刑了,且看他身上还有几处好肉。你没瞧那刑部尚书,之前得意洋洋仗势欺人,如今还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刑部尚书就在贺鸣的对面,男子早无先前的猖狂嚣张,全身上下都是烙铁留下的痕迹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前日还捧着南海红珊瑚的手,此刻却被拔光了手指甲,如蝼蚁一般蜷缩在地上。满身血污,恶臭刺鼻。
  吴四看一眼,当即作呕:“他是怎么得罪人了,怎么连舌头都被拔去了?”
  同僚抱拳,习以为常:“听说是岳统领说的,兴许是得罪了岳统领,说了不该说的话罢。”
  吴四双眼一亮:“……岳统领,可是岳栩大人?”
  同僚望向吴四的目光宛若傻子:“你脑子磕坏了不成,除了他,还能有谁。那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谁也得罪不起。”
  吴四叠声道“是”,又拽着同僚的手道:“我听说,这刑部尚书当日是在宋府被带走的。”
  贺鸣低垂的眼眸抬起,凝眉望着对面刑部尚书脏污的牢房。
  墙壁长满青苔,血腥味浓重。
  贺鸣一点点握紧双拳。
  吴四不曾发觉,还只顾着和同僚闲聊。
  同僚嗓音懒散:“可不是,那日贺少夫人也在。”
  吴四眼睛更亮了。
  先前被岳栩发现,他连着担惊受怕数日,如今又听闻此事,越发笃定宋令枝和岳栩关系匪浅。
  若是宋令枝能在岳栩眼前美言几句,他加官进爵的日子指日可待。
  吴四唇角笑意渐深,暗叹自己慧眼识珠,攀上宋令枝这根高枝。
  又想着趁贺鸣在狱中这些时日,自己定要好好巴结。
  同僚啧啧感慨:“还真是一荣俱一损俱损,听说他府上都被抄了,家人流放,姬妾发卖。当日他耀武扬威春风得意之时,也不知会不会想到今日这般下场。”
  狱卒的声音渐行渐远,唯有窗外的雨声依然落在耳边。
  贺鸣皱眉,久久凝望着对面的刑部尚书,他也曾在翰林院见过对方一面。昔日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人,如今却是猪狗不如,只待一张草席裹住丢出去了事。
  贺鸣眼眸低低垂着,想的却是家中的宋令枝。
  ……
  一日过去了,两日,三日。
  翘首以盼,日夜煎熬。
  今夜月明星稀,窗前竹影婆娑。
  宋令枝倚在廊檐凉榻上,一双杏眸无力晦暗。
  这两日她也曾去明府拜见明大人,想从对方得知贺鸣的近况。
  可瞧着明大人亦是一头雾水,只知自己稀里糊涂被丢进诏狱,又好好地被送出来。
  那诗集是明大人拜托贺鸣誊抄的,好端端的拉贺鸣趟浑水,明大人心中过意不去。这两日也跟着在京中帮忙走动,疏通关系,想要保贺鸣无虞。可惜仍是无功而返。
  宋令枝满头乌发披落在腰间,只挽着一支白玉簪子。
  倚着栏杆,依稀可望见湖中自己的影子。眉似青黛,明眸皓齿。
  水波荡漾,层层涟漪漫起。耳边好似又响起沈砚那一声轻笑。
  “你求他们,有用吗?”
  ——有用吗。
  ——没有。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纵使人人都知贺鸣是被冤枉的,也无济于事。
  翰林院掌院学士为贺鸣递上的折子如雪花,却从未听过乾清宫有消息传出。
  沈砚不惧世俗,更不怕天下人的攸攸之口。
  他那样的人……
  宋令枝缓缓伸出手,接住一抔的月光。
  朗朗明月落在指尖,可她终究留不住,就像,她留不住贺鸣一样。
  ……
  月影移窗,清冷光辉透过纱屉子,轻盈洒落在沈砚衣袂。
  银辉迤逦,案上烛光跃动。
  沈砚一身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双眸轻阖,无声在纸上挥墨。
  少顷,又睁开眼,皱眉望着撇向案上的黑墨,不动声色将方才的临帖丢入脚边铜炉之中。
  熊熊烈焰映着满堂月色,很快将宣纸吞噬干净。
  岳栩披着一身夜色,踏入沈砚寝殿,他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陛下,属下晚了一步,先太傅刚刚悬梁自缢,救不回了。”
  先太傅曾为沈砚和先太子沈昭授课,同为先皇后嫡子,沈昭温润亲和,如璞玉一般,自然得太傅青睐。
  沈昭被囚后,先太傅明哲保身,告老还乡,却不想人在曹营心在汉。解甲归田,仍是事事惦记着沈昭,欲扶持沈昭上位。
  岳栩低声,将所查到的一一禀报。
  少顷,寝殿重归安静。
  沈砚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那双深色眸子轻抬,似有所无从岳栩身上掠过。
  “只有这些?”
  岳栩凝眉沉吟,拱手:“是……”
  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如芒刺在背,岳栩搜肠刮肚,倏然低下眉。
  “还有,宋姑娘、宋姑娘今夜又在园中等了贺大人一夜。”
  沈砚指尖轻顿。
  他低眉,无人瞧见眼中的异样。
  岳栩轻声:“贺大人刚刚托人,说想见陛下一面。”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冷意。
  岳栩轻声:“还有,他托人将此信送去宋府。”
  呈在书案上的,是一封放妻书。


【第73章】沈砚愤怒:他到底有哪点好

  地牢昏暗无光,隐约可闻得角落低声的鸣。
  刑部尚书仍然躺在地上,遍身说不出的狼狈不堪,通身血污。
  没了舌头,他连话也说不出,只能如猪狗一样苟且偷生。
  诏狱之人向来眼高手低,且刑部尚书又是得罪岳栩进来的,哪一个还会对他心慈手软。
  严刑逼供,签字画押。末了将人丢进牢房,只等秋后问斩。
  吴四提着十锦攒盒,一路骂骂咧咧,路过刑部尚书,还要多啐两口:“晦气的玩意。”
  转身朝向贺鸣,又是满脸的卑躬屈膝,阿谀奉承。
  宋瀚远先前拿银子打点吴四,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人贪财,只要给足银两,任何事都能办得妥妥贴贴。
  贺鸣牢房是吴四亲自盯着人洒扫干净,虽简陋,好在并无那些脏污东西。
  月光顺着四四方方的窗子,落在贺鸣眉眼,清润眼眸波澜不惊。
  吴四心生敬佩,巴结之心愈发剧烈。
  余光瞥见地上不曾动过的食盒和美酒,吴四搓搓手,满脸堆笑。
  “贺大人可是不喜欢这酒菜,赶明儿我定让人再做好的来,贺大人先将就将就。”
  话落,又命人开门,小心翼翼提着攒盒,蹦至贺鸣身侧。
  “这是贺少夫人刚刚打发人送来的,贺大人尝尝?”
  贺鸣平静宛若秋波的眸子轻抬,眼中一凛:“先前我送去宋府的信……”
  吴四拂开案上的灰尘,拣了快干净地坐下。
  “早送去了,别人做事我不放心,我亲自送去的。”
  贺鸣双眉紧拢:“那这攒盒……”
  攒盒样式确实出自宋府,盖子掀开,是往日自己在家爱吃的糕点。
  贺鸣眼眸低垂,目光在荷花糕上轻轻掠过。他随手挑起一块,轻咬上半口。
  甜腻在唇齿间漫开,贺鸣爱吃甜的,往日送到他案上的糕点,都是多加了三勺蜂蜜。
  吴四笑得恭维:“少夫人还说贺大人爱茶,特让小的沏了好茶来。”
  这会还在诏狱,自然没有茶炉子。
  西湖龙井在茶壶中闷了许久,再好的茶叶,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茶水苦涩,贺鸣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他低声:“什么时辰了?”
  吴四毕恭毕敬:“丑时一刻了。”
  贺鸣颔首,缠丝玛瑙白盘上的荷花糕吃完,也不见他再说过半个字。
  文人雅士向来清贵,吴四极有眼力见,待贺鸣用膳完,屁颠屁颠提着攒盒往外走。
  诏狱悄然无声,夜里阴冷,耳边唯有刑部尚书痛苦的低吟。
  刑部尚书一家遭殃,他往日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这两日贺鸣陆陆续续,从狱卒口中得知尚书一家妇孺老幼的惨状。
  沈砚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那一大家子自然也没落得半分好。
  窗口只望见一隅的月色,贺鸣挽唇,眉眼间难得染上几分笑意。
  他本来还想着,今年七夕告假,同宋令枝一起上山赏月。
  如今想来,倒是他要失约了。
  浓浓夜色中,贺鸣无声弯唇。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丑时三刻,贺鸣没等来沈砚。
  寅时一刻,贺鸣没等来沈砚。
  乾清宫悄然无声,那封放妻书静静搁在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
  岳栩垂手侍立,不知站了多久,
  书案后,沈砚一手抵着眉心,骨节分明的指骨落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良久,书案后中传来沈砚喑哑的一声。
  “再点盏灯。”
  岳栩眸色一怔,依言照做。
  宫人遍身绫罗,悄声步入殿中,又添了两盏青花水草带托油灯。
  烛光摇曳,跃动落在窗前。
  岳栩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沈砚往日不喜殿内过于亮堂,可这两日总着人点灯。
  悄悄抬眼往上看,沈砚眉目清冷,眸色沉着冷静,望不出半点异样。
  岳栩皱眉,压下心底狐疑:“陛下,这……”
  沈砚面容淡漠:“——念。”
  岳栩躬身上前,书信拆开,映入视线的是贺鸣的字迹。
  贺鸣写得一手好字,翩若浮云,矫若惊龙。字字句句,无不透着对宋令枝的关怀备至。
  沈砚双眼轻阖,漫不经心听着。
  岳栩心惊胆战,战战兢兢念完,又垂手退至一旁。
  “陛下,这信……可要送去宋姑娘那?”
  沈砚待宋令枝不同,岳栩是看在眼中的。若是有了这放妻书,贺鸣同宋令枝名正言顺解除关系,自家主子也可……
  沈砚起身缓步,月光迤逦,落在他一双如墨眸子中。
  暗沉的一双黑眸宛若园中夜色,沈砚从岳栩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一目十行掠过。
  岳栩声音在沈砚背后响起:”陛下,属下还在先太傅房中搜出一物。”
  贺鸣入狱背后确实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是新科状元,背后又只有一个宋家。
  先太傅本想着先将人弄入大牢,再使点小恩小惠,恩威并施,逼贺鸣同自己站在一处。
  沈砚身影从容,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贺鸣应允了?”
  岳栩摇头:“并未,且先太傅派去的人,他一个也未见。”
  文人风骨,宁折不屈。
  寝殿落下沈砚一声轻笑,他声音缓缓:“他倒是胆大。”
  如山涧明月,不染半点尘埃。
  烛光在手边燃烧,泛红的火苗一点点掠过信纸的一角。
  岳栩站在下首,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看着火光舔舐,看着贺鸣亲笔写下的放妻书在沈砚手中一点点化成灰烬。
  风灌入寝殿,刹那,灰烬吹散在地,随风而去。
  沈砚双眼阴翳森冷,他轻哂:“文人傲骨……”
  放妻书,不过是不想拖累宋令枝,不想拖整个宋家下水。
  冷意在沈砚眼中无声漫开,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他偏不想让贺鸣如愿。
  窗外树影婆娑,沈砚双手撑在案几上,忽的眼前一暗。
  岳栩眼疾手快上前:“陛下——”
  沈砚定定心神,再次睁眼,蒙在眼前的黑影已然不见。
  岳栩心急如焚:“可是销金散又发作了?”
  毒素入体,孟瑞那却迟迟寻不到玉寒草。
  岳栩心中紧张:“陛下,可要属下为你施针?”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举目张望,殿中烛光影绰,可他总觉得还不够亮堂,他轻声。
  “今夜不必移灯了。”
  ……
  宋府。
  自贺鸣下诏狱后,往日宾客不绝的宋府,此刻却是门可罗雀。
  人人皆知圣上不喜新科状元,无人敢在这时候和宋家攀上关系。
  起初宋瀚远上门,那些人看在宋家富甲一方的面上,还会给几分薄面。
  可如今宋瀚远上门,却是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宋瀚远恼羞成怒,气得回了府:“这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待贺鸣渡过此劫,我定要……”
  仰头望见端坐在花厅的宋老夫人,宋瀚远忙忙拱手:“给母亲请安。”
  宋老夫人无力摇头,眉眼倦色尽染。满鬓斑白,银发苍苍。
  大夫说宋老夫人不宜再劳心劳累,可如今她却日日都在为贺鸣的事忧心。
  宋令枝心中内疚,挨着宋老夫人坐下。
  宋老夫人拥宋令枝入怀,揽着她的美人肩:“苦了我们枝枝了。”
  她轻轻叹口气,“贺鸣那没有消息吗?”
  宋令枝低垂下眼睫,摇头:“吴四说,他现下不想同我见面。”
  宋老夫人温声宽慰:“贺鸣这孩子良善,应是怕连累了您。不碍事,我和你父亲都在京中,再想想法子便是了。”
  知晓祖母是在安慰自己,宋令枝也不多说,只说自己想去云黎府上。
  宋老夫人:“去罢,出去走走也好,省得在家闷坏了。”
  长街湿漉,苍苔浓淡。
  七宝香车在街上穿梭,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帘,隐约可闻得街上行人的吵嚷。
  “刑部尚书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被抄了家?”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想当初他家那小儿子街上纵马,连着撞伤好几人,也没人管,如今真是遭了报应了。”
  “快看快看,他们家的奴仆都被发卖了。”
  车帘挽起一角,前方便是刑部尚书的府邸。五扇黑漆栅栏大门洞开,一众奴仆身着灰色长袍,满身上下灰扑扑的,一点金银玉簪也无。双手双足都被套上厚重铁锁链,沉沉的枷锁扣在身上,走一步,铁链哗啦啦作响。
  雨珠落在奴仆婆子脸上,肩上。
  金吾卫冷着脸,腰间配着尖锐长刀,个个凶神恶煞,面无表情。
  街上行人纷纷,探头张望,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可听说了,刑部尚书死得可惨了,今早被一张草席裹着丢进乱葬岗,这会怕是被野狗叼了去,骨头都不剩。”
  “怕是骨头早就没了罢?诏狱那地方,进去一趟非得扒掉三层皮不止,若是得罪了当今圣上……”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新科状元现下如何了?”
  “还状元,他得罪了圣上,哪还有好果子吃?怕是早就没了半条命了罢。”
  宋令枝端坐在马车中,只觉身子渐渐泛冷,如坠冰窟。
  忽而又想起昨夜夜里的噩梦。
  梦里她终于见到贺鸣,可那张脸,却是满目血污,衣衫凌乱狼狈。
  贺鸣伤痕累累,通身血迹斑驳。
  他静静站在月色之中,凝望着宋令枝。那双浅色眸子悲悯苍凉。
  本该纂修国史的手,此刻却戴着笨重沉沉的枷锁。
  他眉眼依然温和,笑着同宋令枝道:“莫怕。”
  即便在梦中,贺鸣还是那个谦谦君子,还是那个心怀怜悯的状元郎。
  莫怕。
  莫怕。
  宋令枝怎么可能不怕,她疯了似的跑上前,素手纤纤,白净手指捏着丝帕。
  她想要擦去贺鸣脸上的血污,可鲜血淋漓,汩汩鲜血从贺鸣脸上、肩上、手背渗出。宋令枝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梦里的她无能为力,惨不干净贺鸣脸上的血污,解不开他手中的镣铐。
  梦外的她,亦是如此。
  双眼泪如雨下,宋令枝别过眼睛。
  倏尔,一人一身绯红官袍,眉目冷冽。有人撑着伞,亦步亦趋跟在岳栩身后。
  “岳大人,今日之事……”
  岳栩凝眉,透过朦胧雨幕,他忽的和一双眼睛对上。岳栩眉目一凛,自下人手中接过油纸伞,缓步朝宋令枝走去。
  金吾卫办事,所过之处,哪还有人敢胡乱言语。
  本来交头接耳的百姓一溜烟跑得没影,瞬间,长街上空荡无人,独有一辆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雨幕之中。
  岳栩面色恭敬:“宋姑娘。”
  宋令枝眉眼淡淡,不冷不热:“担不起。”
  她转首催促前方的车夫,“走罢。”
  “宋姑娘,岳某有一事相求。”
  宋令枝拢眉:“岳大人说笑了,我一女流之辈,哪里能帮得上大人的忙。”
  车帘松开,彻底隔绝了岳栩的视线,宋令枝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岳栩站在雨中,沙哑声音透过雨幕,落在宋令枝耳中。
  “倘若这事,和贺大人有关呢?”
  七宝香车停下,宋令枝挽起车帘,满目震惊。
  “你想说什么?”
  ……
  雨声潇潇,大雨滂沱。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窗棂上,夜雨萧瑟。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悄声点亮院落的一隅。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重重青纱帐幔后,沈砚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广袖翩跹。
  他一手扶着眉心,双眉紧皱,抬眸张望,眼前如青雾笼罩,看得不甚清楚。
  定定心神,视野勉强恢复些许清明。他如今身子越发无力了,几时睡下的沈砚都不知。
  帐幔挽起,沈砚声音沉沉:“来人。”
  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岳栩推门而入:“陛下。”
  他自怀里掏出一物,“这是今日在刑部尚书家中搜到的账册,还有一本藏在他小妾屋中。”
  往来受贿人名,都在账册之上。
  先帝昏庸无能,留下的人亦难当大任,诸如刑部尚书之人数不胜数。
  沈砚皱眉,随手翻开账册,余光瞥见岳栩站在下首,欲言又止,他抬眸。
  “……还有事?”
  岳栩低声:“属下自作主张,请了宋姑娘入宫。”
  沈砚面色一沉,冷声:“她如今在何处?”
  岳栩:“偏殿,陛下您……”
  铜镜前映出一道颀长身影,眉眼淡漠,面色孱弱。
  沈砚急急往外走的身影顿住,又重新退回:“来人,替朕更衣。”
  一身缂丝泥金云缎雪青色圆领长袍,沈砚步履匆匆,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乌皮六合靴踩在青石板路上,沈砚拢眉:“宋令枝怎么会来?”
  她向来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
  岳栩撑着油纸伞,轻咳两三声:“属下、属下和宋姑娘说陛下病了,许是宋姑娘担心陛下身子……”
  沈砚驻足,那双黑眸沉沉,清冷淡漠。
  岳栩低下头,不敢直视沈砚的眼睛。
  偏殿近在咫尺,岳栩低声:“陛下,宋姑娘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金丝藤红竹帘挽起,沈砚信步踏入殿中。
  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一旁汝窑美人瓢中设红莲数枝。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柔软舒适的青缎褥子,许是等久了,又或是殿中燃着安神香,宋令枝倚在炕上,昏昏欲睡。
  楹花窗子半支,偶有雨丝透过窗子,凌乱洒落在炕上,数滴雨珠落在宋令枝脚边。
  沈砚垂眸,身影越过宋令枝,不动声色掩下窗子。
  凉意不再,雨声彻底隔绝在窗外。
  满室安宁,杳无声息。
  刚往前走出半步,倏然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呢喃。
  “沈砚,沈……”
  遽然从梦中惊醒,宋令枝双目怔怔,噩梦的阴影仍在。
  梦里,沈砚杀了贺鸣。
  殷红的血珠子染红了贺鸣的锦袍,宋令枝嗓子哭得干哑,也不曾再听见贺鸣一声“宋妹妹”。
  烛光晃动,覆在眼前的黑影逐渐明朗。
  抬眸望去,宋令枝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那双漆黑眼眸深不见底,似乎染上少许不解。
  宋令枝怔忪片刻,而后起身行礼。
  “陛下”二字尚未出声,沈砚眼疾手快,将人捞起。
  “……有事找朕?”
  宋令枝目光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岳统领说陛下病了。”
  沈砚转首凝视宋令枝。
  烛光照亮了沈砚半张脸,较之上回见面,他气色好似差了许多。
  先前步入偏殿,宋令枝忽而发觉殿中多了两盏玻璃珐琅羊角灯,角落也放着一方小小的铜脚炉。
  以前她畏寒,府上也是这般。
  宋令枝狐疑,目光轻轻打量着沈砚:“陛下是……怕冷吗?”
  沈砚轻应了一声,望着宋令枝的狐疑之色仍在:“宋令枝,你今日入宫……”
  “我可以留下吗?”
  宋令枝忽然往前半步,四目相对,她眼中澄澈空明。
  她还是畏惧沈砚,可她更怕贺鸣如梦中那般惨死在自己眼前。
  沈砚眼眸遽紧:“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令枝点点头:“知道,我留在宫里,陪您……”
  话犹未了,眼前黑影倏然覆上,沈砚一手揽过宋令枝细腰,单手托起人坐在高几上。
  身后是一尺多高的青花瓷瓶,宋令枝不敢往后退,纤细手指轻拽住沈砚衣袂。
  呼吸急促,临近窒息之际,眼前的黑影终于褪去。
  沈砚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口子,是方才宋令枝不小心留下的。
  沈砚垂眸,晦暗眸色幽深。
  他抬手,指尖一点点掠过那宛若胭脂的双唇,他哑声,灼热气息落在宋令枝耳边。
  “这样也敢留下?”
  宋令枝迟疑点头:“……敢的。”
  红唇又一次被封缄,细碎低吟从宋令枝唇齿间溢出。
  她本是握着沈砚手腕的,不知何时起,手指被沈砚拖着往下,二人十指相扣,抵在漆木案几上。
  不知怎的,宋令枝总觉沈砚握着自己的手指及其用力。
  她没忍住皱了下眉角。
  只一瞬,沈砚立刻察觉,手上力道松开两三分。
  他低眸,一双黑眸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今夜乖顺得出奇,他狐疑拢眉,指腹落在宋令枝嫣红唇珠。
  “怎么突然想通了?”
  “陛下说的,与其求别人,不如求您。”
  宋令枝声音轻轻,“陛下,你做什么都可以。”
  一双宛若秋水的眼眸轻抬,宋令枝红唇呢喃,”只要你放过贺鸣。”
  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沈砚眸色森冷:“你今日来,是为贺鸣求情的?”
  宋令枝平静点头:“陛下一直扣着人不放,不就是想要我亲自来吗?我来啦,陛下也可以放人了。”
  “你……”
  单手握拳,沈砚眼中冷峻。
  他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可当宋令枝真的出现在眼前,沈砚却突然提不起半点兴致。
  他不想看见宋令枝为贺鸣求情。
  “宋令枝,贺鸣就那般好?”
  她明明那么厌恶皇宫,畏惧自己,却还是为了贺鸣义无反顾。
  阴翳染上沈砚眉眼,他一字一顿:“……值得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
  她眼中通透,“陛下不就是想要我听话温顺吗?”
  她一直都清楚,沈砚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就像那日留在府中的黄鹂一样。只要会讨主人欢心就好了。
  沈砚目眦欲裂:“宋令枝……”
  眼前忽而又晃过重重黑影,沈砚竭力隐忍着心中的怒气。
  “他到底有哪点好?”
  不过是碰上一点小事就想着和宋令枝分道扬镳,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宋令枝付出真心。
  沈砚咬牙:“他不过就是个懦夫,哪里配得上你这般……”
  “他当然配。”
  贺鸣前世受她牵连,今生又因为她身陷囹圄。
  宋令枝扬起眼眸。
  多日来的担惊受怕,委屈不满在这一刻忽然到了顶峰,倾巢而出。
  她不喜欢听见任何有关诋毁贺鸣的字眼。
  诋毁贺鸣的人是沈砚,宋令枝更不喜欢。
  宋令枝红着眼睛,反唇相讥。
  “贺鸣那般好,是我配不上他,不是他配不上我。”
  “沈砚,你明明知道贺鸣是清白的,可你为了一己私利还是将他关在大牢。他本该是万人瞩目的新科状元,如今却只能陷于污泥之中。”
  “他有今日,全拜你所赐。沈砚,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吗?”
  水雾浸润着宋令枝一双眸子,长长睫毛挂满泪珠。
  她强撑着稳住身子。
  “若你不是皇子皇孙,你何来今日的帝位?你凭什么瞧不起贺鸣,他有今日全靠自己,若非受我牵连,他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宋令枝声音哽咽,泪珠自眼角滚落,宋令枝嗓音喑哑。
  “沈砚,你才是最不配的那个,你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喜欢。”
  “你这种人就不该活着。”
  沈砚:“——宋令枝!”
  寝殿悄然无声,只听窗外细雨淅沥。
  香炉上青烟散尽,只剩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
  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氤氲,泣不成声。
  沈砚直直盯着人,忽而拂袖,冷着脸从偏殿离开。
  眉眼阴郁笼罩,槅扇木门推开,风雨灌入,身后宋令枝的哭声遥遥落在殿中。
  沈砚脚步一顿,随即又大步流星往前,一张脸冷若冰霜。
  “沈砚,你就不该活着。”
  “不该活着……”
  耳边是宋令枝方才撕心裂肺的哭声,沈砚面色阴沉,白净的手背青筋暴起,手心牢牢攥着。眼中猩红一片。
  宋令枝她怎么敢,怎么敢……
  眼前晃过一幕又一幕,最后定格的,却是宋令枝刚刚水雾弥漫的一双眼睛。
  沈砚脚步稍缓,他转首侧目,楹花窗前,依稀映出一道掩面而泣的身影。
  心口微滞,似针扎疼痛。
  紧拢着的拳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松开。
  沈砚站在乌木长廊下,冷风拂开他锦袍的一角。
  雨幕清寒,重重冷意裹着沈砚。
  他定睛望着楹花窗前的那抹娇小影子,直到宋令枝哭累趴在案上睡着,直到天色将明,雨停风止。
  沈砚也不曾离开。
  他在雨中站了一整夜。


【第74章】他对情爱,向来不屑

  烟青色的天不见一点日光,天色雾蒙,如罩着一层茫茫白雾。
  沈砚站在廊檐下,雨过天明,光影一点一点照在院中,落在沈砚眉眼。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淡漠,剑眉好似笼上层层烟雾。
  雪青色锦袍上披着薄薄的一层冷霜,双手双足冰冷僵硬。
  唯有那道视线,始终投向紧阖的槅扇木门上。
  薄唇紧抿,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半张脸落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
  ——沈砚,你才是最不值得的那个。
  耳边宋令枝的声音萦绕,沈砚垂眸敛眉,平淡的面容寻不到半点起伏。
  岳栩战战兢兢站在沈砚身后,余光瞥见沈砚孱弱的面容,他大着胆子上前。
  “陛下,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是他自作主张将宋令枝送入宫,不然也不会有眼前这一幕。
  岳栩低垂着脑袋,硬着头皮上前。
  “陛下,雨过天冷,您的身子本就经不得寒……”
  “岳栩。”
  嗓子喑哑,前方终传来沈砚低沉的一声,下不为例。”
  岳栩毕恭毕敬:“是。”他小心翼翼试探,“那贺大人……”
  沈砚淡声:“放了。”
  岳栩怔愣抬眸,眼中闪过几分错愕。随即又低下眼睫。
  也是,若贺鸣一直待在诏狱,只怕宋令枝还会时时刻刻念着人,倒不如放了出去,省得宋令枝记挂。
  岳栩垂首:“属下这就命人放人,只是宋姑娘这边……要如何安排?”
  沈砚双眉渐拢。
  眼前浮现的,是宋令枝昨夜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滚滚泪珠砸落在沈砚手背,泪水滚烫灼热。
  宋令枝是真的……恨极了自己。
  沈砚无声勾唇,眼底掠过几分嘲讽讥诮,青玉扳指握在掌心,轻轻拨动。
  他声音极轻极轻:“找人,送她出宫。”
  岳栩心中本还在搜寻何处宫殿适合宋令枝,猝不及防听见这话,遽然抬起双眼,满脸震惊。
  那双漆黑眼眸不再,沈砚转身,披着冷霜的长袍步上台矶。
  岳栩站在身后怔怔,少顷,又忙忙跟了上去。
  云影横窗,芭蕉上只余雨珠晶莹。
  双手枕在案几上半夜,宋令枝一觉醒来小臂麻木僵滞。
  入目是陌生的雕梁画栋,博古架上供着一方水仙花盆,其中点着几处宣石。
  连着哭了将近半宿,宋令枝一双眼睛早就红肿,抬眸望去。
  铜镜中的自己和昨日进宫时相差无几,枝唇上的口脂淡了许多。
  昨夜的一幕幕又一次涌上心口。
  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抚着眉心,脑中乱糟糟的一团。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家时,对着宋老夫人,对着父亲,宋令枝尚且能维持住脸上的镇静从容,还能宽慰祖母父亲,不敢将心中担忧告知。
  可对着沈砚……
  她竟失控如此。
  贝齿紧咬着下唇,宋令枝后悔不已。
  贺鸣如今还在诏狱,以沈砚六亲不认的性子……
  槅扇木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小丫鬟遍身绫罗,轻手轻脚踏入殿中。
  遥见宋令枝坐在榻上,小丫鬟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话落,又朝外喊了一声。
  乌泱泱的丫鬟婆子站了一地,伺候宋令枝盥漱净脸,又命人端来早膳。
  漆木案几上摆着十来样精致小菜,金丝燕窝汤,银葵花盒小菜,清水海兽碗菜……皆是她往日在宋府爱吃的。
  宋令枝眉心皱起:“沈……陛下呢?”
  丫鬟福身行礼:“陛下如今还在上朝,姑娘若有事,可尽管吩咐奴婢。”
  宋令枝眉宇渐拢。
  丫鬟狐疑抬眸:“可是这膳食不合姑娘的心意?若不喜欢,奴婢再让御膳房送别的过来。”
  宋令枝目光低低垂着:“这些是谁吩咐做的?”
  丫鬟轻声:“岳统领,岳统领还说,待姑娘用完膳食,命奴婢送姑娘出宫,还说姑娘等的人就在宫门口。”
  宋令枝错愕抬眸:“……什么?”
  手中的燕窝汤应声落地,碎片七零八落,洋洋洒洒流落一地。
  小丫鬟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说错话,忙忙跪下告罪:“姑娘恕罪,奴婢……”
  宋令枝慌忙扶起人:“你适才说,谁在宫门口?罢了。”
  顾不得丫鬟起身回话,宋令枝匆忙提裙往外跑去,“早膳不必了,备车,我要出宫。”
  小丫鬟拦不得,又有岳栩的话在先,只能以宋令枝为先。
  红墙黄瓦,巍峨宫门静静伫立在晨光之中,晨曦微露。
  宫门口外,一辆不起眼的青轴马车静静停在路边。
  宋令枝双眼泛红,跌跌撞撞朝马车跑去。
  身子扑在车前,她手指颤巍巍,指尖碰上车帘的那一瞬,泪珠涌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她终究是个胆小的,深怕马车内坐的贺鸣如梦中一样,伤痕累累,血污满身。
  雨过初霁,晨曦微露。
  轻盈的日光穿过厚重云层,洒落在宋令枝脚边。
  指尖微颤,本是最寻常不过的车帘,宋令枝此刻却连挽起的胆量也没有。
  嗓音低低哽咽,指尖碰上车帘的那一刻,忽的,有人笑着挽起车帘。
  马车内的人眉目温润,一双眼睛澄澈空明,似上好的璞玉。
  “枝枝。”
  贺鸣轻声唤她。
  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贺鸣眉眼弯弯,笑得温和,“……还不上来吗?”
  一连多日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在此刻烟消云散,宋令枝双目怔愣,呆呆盯着人半晌。忽而扑进贺鸣怀里。
  她双手紧紧环着贺鸣脖颈,泪水滚落,沾湿了贺鸣的衣襟。
  贺鸣身影稍僵,而后回以一抱,生疏抱住宋令枝。
  浓密眼睫低垂,贺鸣胸腔溢出一声笑:“对不住,劳枝枝费心了。”
  宋令枝抿唇,半张脸贴在贺鸣脖颈,单手捏拳,拳头轻落在贺鸣肩上。
  倏然听见一声闷哼。
  宋令枝骤然回神,忙不迭拉开人,挽着贺鸣的手细细打量:“他们是不是对你动刑了?”
  话落,又探身挽起贺鸣的衣袖,泪如雨下。
  先前的噩梦又一次闯入脑海。
  手背上白净依旧,不见半点伤痕,只手腕处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宋令枝低声呢喃:“手上没有,那后背,后背是不是……”
  “枝枝。”
  贺鸣撑手握住宋令枝的手腕,轻咳两三声,提醒,“这是在宫门口。”
  金吾卫面无表情伫立在宫门口,凶神恶煞,目不斜视。
  宋令枝耳尖一红:“我……”
  贺鸣挽起唇角:“放心,他们并未对我用刑。”
  清风拂面,吹散宋令枝鬓间的碎发。
  贺鸣垂眸,不动声色抬手拂开,倏尔又想起自己托吴四送去的那封放妻书。
  他手指轻顿。
  “先前我让吴四送去的……”
  宋令枝凝眉:“我知道,贺哥哥当时不想见我。”
  贺鸣面露惊讶:“他只和你提过这个?”
  宋令枝点点头,细心打量贺鸣的面色:“难不成,贺哥哥还托他说了别的话?”
  贺鸣压下心底疑惑,朝宋令枝扬唇:“只是想让你不必挂念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日落满地,鸟雀掠空。
  宋令枝一改昨夜的崩溃绝望,同贺鸣言笑晏晏站在一处。
  一双宛若杏眸的眼睛笑如弓月,眉梢眼角蕴满笑意,纤长睫毛叠着浅浅日光。
  素手纤纤,轻挽住贺鸣的手腕,左右翻看打量。
  那双眼睛虽然还有水雾氤氲,却是喜极而泣的。
  沈砚站在高高宫墙之上,隔着稀薄日影,望向宫门口相谈甚欢的二人。
  一双黑眸冷冽森寒,泛着冰凉之意。
  周身寒气笼罩,遍体生寒,似万年冰窖。
  他看着宋令枝扶着贺鸣的手踏上脚凳,登上马车,二人携手离开。
  马车骨碌碌融在日光之中,稀薄日暮拉远了马车的身影。唯有沈砚一人站在阴影之中。
  岳栩静静站在沈砚沈砚,目睹沈砚在城墙上站了许久,而后,明黄身影一步步踏下城楼。
  风自沈砚身旁拂过,荡起一角的锦袍。檐角展翅如凤鸣,重重黑影笼罩在沈砚身上。
  他一步步走入阴影深处。
  长而窄的夹道上跪满一地的宫人,众人双膝跪地,俯首低眉,无一人敢抬眼目睹圣颜一眼。
  红墙伫立,高耸城墙挡住了微薄日光,夹道上只余昏暗残留。
  步辇所过之处,噤若寒蝉。
  行至坤宁宫前,沈砚忽的轻声:“停。”
  明黄色步辇在坤宁宫前驻足,宫门大开,自先皇后被沈砚送去冷宫后,坤宁宫再无人踏足。
  宫人渐渐松散懈怠,十天半月才来洒扫一二。
  园中杂草丛生,彩漆斑驳掉落,满目疮痍。风声渐渐,吹起一地的苍凉凄冷。
  沈砚高站在台矶之上,举目望去,隔着稀疏草木,沈砚好似看见少时的自己。
  锦衣华服,遍身绸缎。
  冰天雪地中,小小的沈砚跪在坤宁宫前。
  天上雪花飘飘,如搓棉扯絮一般,洋洋洒洒落在沈砚年幼的肩膀上。
  一众奴仆婆子提着羊角宫灯,自廊檐下穿过,偶尔有人瞥见沈砚,低声窃窃私语。
  “三皇子怎么又被罚跪了?”
  “什么罚跪,别胡说。”
  年长的宫人悄声道,“三皇子是在为太子殿下祈福,这可是玄静真人亲口说的。”
  隔着槅扇木门,坤宁宫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寝殿内烧着滚滚地龙,四角设着鎏金珐琅铜脚炉,暖气融融。
  青纱帐幔低掩,皇后一身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双眼婆娑,染上层层泪珠。
  “昭儿,你醒一醒,看看母后,可好?”
  贵妃榻上的沈昭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皇后挽着太子的手,叠声斥责,“太医呢,一群废物,连太子都治不好,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太医齐齐跪地,求皇后恕罪。
  皇后横眉立目,目光望向披着风雪赶来的玄静真人,倏然眉开眼笑。
  “玄静真人来了,快,给真人看座。”
  玄静真人一身灰色道袍,两鬓斑白,满头银发披在身后,倒还真有几分仙姿道骨。
  皇后眼中带笑:“真人,你快帮本宫瞧瞧,这都三个时辰了,昭儿怎么还没醒?”
  她眼中滚下滴滴泪珠,捏着丝帕拭泪。
  玄静真人泰然自若,上前两三步,神神叨叨对着榻上的沈昭念念有词。
  满是皱纹的眼睛紧紧闭着,忽的抬眼,一双浑浊模糊不清的眼珠子沧桑,泛着精光。
  皇后忧心忡忡:“真人,本宫依你所言,让砚儿跪在宫门前,为他皇兄祈福,可是怎的昭儿还是这般,昏迷不醒?”
  窗外雪花纷飞,寒冬凛冽,呼啸的冷风自窗角掠过。
  皇后嫌弃寝殿冷冰冰,又命人多取了两个暖手炉来,塞在沈昭的锦衾之下。
  她双眼垂泪,泪眼婆娑望着玄静真人。
  玄静真人轻轻叹口气。
  皇后一颗心遽然提起,她双眼瞪圆:“真人,可是昭儿……”
  玄静真人抚着银白的长须,故作高深道出四字:“心诚则灵。”
  他缓缓摇了摇头,“若是不灵,便是跪上百回,也无济于事。”
  皇后瞳孔骤紧,她向来对玄静真人的话深信不疑。
  “怪道昭儿一直没醒,原来是这般。”
  话音未落,忽听帐幔中传来一声轻咳,皇后猛地转过身,目光紧张不安。
  “昭儿昭儿……”
  她语气悲怆,脸上关怀备至,犹如世间每一个母亲一般。
  沈昭缓缓睁开眼睛,孱弱的面容寻不到半点血色:“母后……”
  只道了两个字,当即惹来撕心裂肺的一通咳嗽。
  皇后方寸大乱,抚着沈昭脊背,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昭儿,你同母后说说,可还有哪里不适?”
  沈昭连连摇头,抚着心口又咳嗽了好几声。
  他挽着皇后的手道:“三弟、三弟可还是在外面?”
  皇后怒嗔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记挂你三弟?他自然还在院中。”
  皇后声音轻轻,“真人说心诚则灵,可如今,你三弟已在院中……”
  沈昭惨白着一张脸,故意道:“三弟、三弟可有鹤氅?若是为了我受寒,却是不值得了,我这身子,本来就熬不久了。”
  沈昭唇角挽起几分苦涩,“为了我,实在不值当。母后还是快让三弟进屋歇息,省得他记恨我。”
  话落,又捂着心口叠声咳嗽。
  皇后气恼瞪沈昭一眼。
  “胡说八道什么,你是大周的太子,是本宫的嫡长子。做弟弟为了兄长祈福,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哪里来的胆量记恨你?”
  言毕,又命人端来药碗,亲自伺候沈昭吃下。
  “放心,凡事有母后在呢,母后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且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褥设芙蓉,帘飞彩凤。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款步提裙,缓缓自寝殿走出,她身上披着羽缎对衿褂子,手上捧着暖手炉。
  侍女撑着伞,簇拥着皇后往外走。
  台矶之下,雪花自天上滚落,落在沈砚眉眼,肩上。
  本是粉雕玉琢的一个稚童,此刻却冻得身影僵硬,瑟瑟发抖。
  “砚儿。”
  皇后俯身垂首手,指尖不小心掠过沈砚手背,冰得她当即收回手。
  双手紧紧拢着袖中的暖手炉,方勉强寻回往日的温热。
  皇后温声细语:“砚儿,把肩上的鹤氅给母后,好不好?”
  话落,也不管沈砚应不应允,皇后朝身后的侍女使了一个眼色。
  侍女心领神会,上前取下沈砚肩上的鹤氅。
  不过是半大的幼童,哪来的力气反抗,且又在风雪中跪了这般久。
  沈砚僵硬的手指冻得发紫,紧紧攥住鹤氅的一角。
  侍女一怔,稍加用力。
  鹤氅霎时从沈砚肩上滑落,朔风凛冽,冷意侵肌入骨。
  皇后不欲在雪中多留,只温声同沈砚道。
  “母后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砚儿,母后最疼你了,你帮帮母后,帮帮你皇兄,再为你皇兄祈福一个时辰,可好?”
  风雪飘摇,无人理会沈砚的回应。
  皇后拢紧身上的羽缎对衿褂子,施施然自沈砚身前离开,又命宫人好生看着。
  风雪凛冽,寒风飒飒。皇后视线漫不经心从沈砚脸上掠过,他双唇冻得发紫,双手双足皆没了知觉。
  皇后于心不忍,忽而又听宫人来报,说太子又咳嗽了。
  皇后一惊,提裙匆忙往寝殿赶去,再不曾往回望雪地中的幼子一眼。
  沈砚跪在雪地中,看着皇后一步步往殿中走去,漫天大雪中,他只望见无边无际的雪白。
  再次醒来,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
  三皇子高烧不退,太子亦是抱恙。
  皇后在榻前守了太子十来日,终抽出半刻钟,往沈砚寝殿走去。
  殿中供着一方熏笼,长条案上设银火壶。
  玄静真人也跟在皇后身后,亦步亦趋步入沈砚的寝殿。
  皇后狐疑:“可是砚儿这殿中,有何不妥?”
  玄静真人抚须,双眉紧皱。
  “太子殿下如今尚未安好,娘娘,贫道说句不该说的,三皇子这命格,本就是为太子殿下挡灾而生。若是三皇子过得顺遂,太子殿下难免要受些折磨。”
  皇后大惊,着急道:“可有法子化解?”
  玄静真人声音轻轻:“古人云,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选自《孟子》)
  皇后细细琢磨片刻,登时唤来宫人,撤下沈砚寝殿的熏笼和银火壶。
  孟太医和苏太医跪在下首,立刻沉下脸齐齐请命:“娘娘三思,三皇子风寒入体,若是再受寒,恐怕会落下病根。”
  皇后冷声:“放肆!本宫是三皇子的生母,难不成还会害他不成?”
  她笑望向玄静真人,“真人,先前你说的丹药,可曾带来了?”
  玄静真人颔首:“此乃贫道苦心钻研而出的丹药,三殿下吃了,难免会受些苦,只他和太子殿下的命格互补,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沈昭的身子自会有好转。
  皇后大喜,忙命人将丹药灌入沈砚口中,她笑得温和。
  “砚儿向来事事以他皇兄为先,自然是应允的。且若不是为了这命格……”
  她垂首望向榻上的沈砚,欲言又止。
  玄静真人曾道沈砚亲缘薄,日后恐招来祸患,皇后本不想留下沈砚的。
  然沈昭有可能是那个人的孩子,又自小体弱多病。
  皇后不得已,只能留下沈砚替沈昭挡灾。
  “砚儿,母后是爱你的。”
  昏迷之中,沈砚只听皇后在耳边轻声。虚伪又恶心。
  待他彻底清醒,孟、苏二位太医因得罪皇后被贬谪赶出宫。离宫前,孟瑞发誓定要为沈砚寻得丹药的解药。
  沈砚不以为然。
  少年枕着风雪出世,他一日日长大,于冰天雪地中,亲自了结玄静真人的性命,灭了玄静真人满门。
  似是地府前来的索命恶鬼,沈砚高高在上,睥睨在地上艰难蠕动的玄静真人。
  鲜血蜿蜒一地,殷红的血珠子照着漫天晚霞。
  沈砚站在血泊中,慢条斯理擦拭指尖染上的鲜血。
  “我知道、知道解药,只要殿下饶了……”
  他一只眼睛被沈砚刺杀,汩汩流着鲜血。
  沈砚勾唇俯首:“可以。”
  他面不改色将手中匕首扎进玄静真人另一只眼中。
  鲜血喷薄而出。
  留着舌头,还能说话,也不算失言。
  满门弟子悉数跪在下首,晕的晕,疯的疯,残的残,死的死。最后都成了沈砚的刀下魂。
  ……
  日光笼罩,漫天大雪不见,取而代之的满地的凄冷。
  沈砚站在院中,如墨眸子深不可测。
  风声掠过,他好似听见先皇后歇斯底里的哭声,听见她骂自己忘恩负义。
  “沈砚,你本来不该活着的。若非为了你皇兄,本宫才不会留下你这个祸患!”
  檐角下铁马叮咚,风中好似又裹挟着宋令枝的哭声。
  她说:“沈砚,你这种人就不该活着,不配活在这世上!”
  ……不配么。
  沈砚低声一笑,眼角染上几分讥诮。
  而后,笑意一点一点自沈砚唇角消散。
  “情爱”二字,沈砚向来最是嗤之以鼻。
  皇后说着爱他,却能为了那子虚乌有的命格之说,面不改色推他入雪中,强灌他丹药。
  他本对这二字,最是不屑的。
  可他如今,竟对宋令枝生了恻隐之心。
  扰自己心智者,本是……不该留下的。
  沈砚垂首低眸,视线在宫前枯木败叶淡淡掠过。
  留在坤宁宫洒扫的宫人早齐齐跪了一地,深怕沈砚苛责。连声伏首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不知陛下今日前来……”
  额头磕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重响。
  沈砚并未多看一眼,目不斜视转身,明黄衣角从宫人眼皮底下掠过。
  岳栩拱手站在宫门,毕恭毕敬:“陛下。”
  沈砚眉宇渐拢,忽而仰头望天:“……什么时辰了?”
  他怎么觉得今日,天色黑得这般快。


【第75章】他也不过如此

  日光浅薄,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天虽晴朗,长街却仍是湿漉漉的。
  青石板路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三三两两的顽童扎着双螺髻,在街上蹦跶取乐。
  马车缓缓穿过日暮,熙攘长街映入视线。
  宋令枝同贺鸣坐在一处,白净手指挽起车帘一角。
  京城繁华落入眼中,连日来笼在眉宇间的阴霾渐散,日光满地,小贩沿街吆喝,不绝于耳。
  空中隐约有烤栗子的香气弥漫,甜腻浓香。
  宋令枝喊车夫停车,提裙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贺鸣跟着一起。
  宋令枝抬手拦下,她眼睛弯弯,许是还难以相信贺鸣安然无恙从诏狱出来。
  宋令枝抬眼,又盯着人看了好几眼:“贺哥哥在马车上等着便是,我去去就回。”
  栗子甜糯,往日宋老夫人也爱吃。
  宋令枝眉眼笑弯,转身步入日光之中,暖黄光影迤逦在宋令枝的锦裙之上。
  贺鸣无声弯唇,笑看宋令枝渐行渐远。
  车帘松开的一瞬,忽而身后涌起一阵寒意。
  贺鸣瞳孔骤紧,遽然往后退开两三步。耳边疾风掠过,一记黑影刺破日光,直朝贺鸣而去。
  箭矢凌厉,直直越过贺鸣肩膀,稳稳当当钉在车壁上。
  惊魂未定,眼中的错愕尚未收拢,目光触及箭矢上小小的标识时,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
  贺鸣如坠冰窟。
  先前在诏狱,先太傅托人给他送去的信件,末尾也有这样的标识。
  寒意遍身,贺鸣双眼瞪圆,猛地拽开车帘。
  日光迎面,入目所及,是人头攒动的长街。
  人人眉开眼笑,妇孺老幼,无一人脸上有异样。
  贺鸣视线紧张在人群中逡巡,手心牢牢攥着那方箭矢。
  先太傅虽自缢逝世,可旧太子的孽党仍在。
  这箭矢,是警告。
  从贺鸣下诏狱开始,他便不可能独善其身。
  日光悠悠落在眼角,贺鸣却辨不出半点的暖意。
  瞳孔慌乱之际,视线蓦地闯入一道娇小孱弱的身影。
  满头珠翠,云堆翠髻。
  宋令枝双手捧着糖炒栗子,抬眸迎上贺鸣的目光,款步提裙朝他行去。
  她眼中笑意依旧,觉出贺鸣的心不在焉,宋令枝狐疑,张掌在贺鸣眼前晃动。
  “可是发生何事了?”
  落在眼前的一双杏眸近在咫尺,空明透亮,不染半点尘埃。
  那枚箭矢藏在袖中,贺鸣脸上不见半点异样,从容如初。
  “无事,出来透透气罢了。走罢,祖母该等急了。”
  府门洞开,一众奴仆婆子安静肃穆立,站在宋老夫人身后。
  宋瀚远扶着母亲的手,温声宽慰:“母亲莫急,诏狱那边已经放人,左右不过半刻钟罢了。”
  宋老夫人瞪宋瀚远一眼,愁容满面:“我哪里是为贺家那孩子。”
  她轻轻叹口气,“枝枝如今也真是胆子大了,竟还敢自己拿主意。”
  宋令枝只身入宫并未告知家里人,只打发白芷回宋老夫人一声,借口说是在明府歇息。
  宋老夫人何等眼尖聪慧,贺鸣深陷泥潭,宋令枝怎会安心在云黎府上歇息。
  只稍加多问两句,白芷立刻跪地求饶,全盘托出。
  宋老夫人一整夜不曾闭眼,在佛堂前整整跪了半宿。
  木鱼杳杳,敲碎夜色的空宁平静。
  宋老夫人一颗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了。
  直至天蒙蒙亮,宫里打发人出来,说贺鸣平安无虞,今早便可回府。
  宋老夫人提着的一颗心松下大半,而后又忧心宋令枝的安危。
  传话的人道,宋姑娘随后也会回府。
  宋老夫人心生欢喜之余,又多出几分惆怅不解,也不知宋令枝昨夜在宫中可受了委屈。
  心思百转千回,满腹愁思落在紧拢的双眉间。
  遥遥的,只闻长街策辔之声传来,马蹄声渐渐。
  车帘掀开,宋令枝一张笑靥如花的容颜落在宋老夫人眼中:“祖母!”
  下车着急,差点一脚踩空,幸而身后的贺鸣眼疾手快扶住。
  “多谢贺哥哥。”
  宋令枝侧身展露笑颜,而后又提裙,疾步扑进宋老夫人怀中。
  柔软的衣袂自指尖滑落,贺鸣垂首敛眸,盯着空荡荡的手指怔忪片刻。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手臂:“祖母,您昨夜不还说,想吃糖炒栗子吗?”
  纤长眼睫扑簌如羽翼,意有所指。
  宋令枝是宋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她哪能听不清宋令枝这话。无非是不想让贺鸣知她昨夜进宫求情。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挽着她往里走,又朝后对贺鸣道,“热水热菜早备下了,在里面可有受人欺负?前日祖母托吴四送去的伤药,可曾收到了?”
  贺鸣毕恭毕敬拱手:“是贺鸣的不是,劳累祖母挂心了。在里面一切都好,想来是圣上眷顾,贺鸣并未受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贺鸣垂首,言语打探几回,宋老夫人和宋瀚远竟是对“放妻书”一无所知,贺鸣心中疑虑渐生。
  宋瀚远狐疑侧目:“可是有事?”
  贺鸣沉吟片刻,而后摇头:“并未,只是在想翰林院的事。”
  宋瀚远清清嗓子,背手穿过乌木长廊:“你才回来,还是在家多歇息才是,莫累坏了身子。”
  贺鸣低声:“是。”
  ……
  转眼七夕将至。
  府中上下灯火通明,林中彩带随风飘扬,金桂满枝。满园花团锦簇,珠围翠绕。
  自贺鸣洗清冤屈后,圣上念他遭奸人所陷害,在诏狱受尽委屈,特让人赏了好些珠宝玉石。流水似的赏赐流入宋府。
  宋家虽富甲一方,然圣上赏赐,自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人人都道新科状元苦尽甘来,皇恩浩荡。
  丫鬟婆子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穿过影壁,人人眼中带笑。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般好看的珍珠。我听二门上的人说,姑爷好像快要升官了。若非陛下这些天病着,怕是升官调任的旨意早就下了。”
  “若是调任,少夫人会不会跟着一起?倘或是江南富庶地还好,可若是西北,那还不如留在京中好,少夫人本就体弱,哪里能受得那些苦楚?”
  “说起来,少夫人同姑爷成亲这般久,怎么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若是有个孩子傍身……”
  “主子家的事,何时轮到你们多嘴了?”
  身后骤然响起白芷凌厉的一声,小丫鬟齐齐福身,忙道不敢。
  白芷冷着脸训斥:“再让我抓到你们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定上报老夫人,把你们都发卖出府才好。”
  小丫鬟瑟瑟发抖,连连跪地求饶。
  满园悄然无声,秋风乍起,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晃动。
  宋令枝坐在窗下妆镜前,对镜描眉画眼。
  白芷气势汹汹掀帘而入。
  宋令枝粲然一笑:”怎么今日气性这般大,都快赶上秋雁了?”
  秋雁垂手站在宋令枝身后,撇撇嘴,为自己喊冤:“奴婢可不敢,少夫人可莫要乱说。”
  白芷轻声:“少夫人心善,可府上的下人未免也太张狂了,竟连主子的话都敢编排。”
  贺鸣公务繁重,时常在翰林院忙至半夜才归家,有时还会宿在翰林院。
  府中下人见久了,难免会生出些闲话来,说贺鸣是在外面养了人。
  宋令枝皱眉:“……还有这起子事?”
  白芷福身:“若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倒还知道规矩,可那些京中买来的,未免不知好歹。”
  宋令枝淡声:“下回再有人说,直接发卖出府便是。若是祖母问起,就说是我的话。”
  白芷笑着颔首:“是。”
  言毕,又笑着上前,从宋令枝手中接过螺子黛。
  “还是奴婢替少夫人描眉罢。”
  通透铜镜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薄粉敷面,白璧无瑕。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挽着三千青丝,耳垂上缀着景泰蓝红珊瑚耳环。
  白芷捧过靶镜,递到宋令枝手上:“少夫人瞧瞧,可还有哪里不好?”
  镜中人明眸皓齿,唇不点而红。
  白芷双手端着锦匣,笑着揶揄:“这是先前姑爷送的口脂,奴婢想着今夜花好月圆……”
  一语未落,白芷和秋雁齐齐笑出声。
  宋令枝恼羞成怒:“刚刚还说府中下人没规矩,我看你才是最没规矩的那个!”
  三人闹成一团。
  嬉笑间,天色渐暗,落日西沉。
  霞映满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款步踏入园中,踮脚往外张望。
  贺鸣还未回府,仍在翰林院。
  白芷双眉轻拢,低声嘟囔:“这掌院学士也真是的,七夕还不让姑爷早归。”
  宋令枝侧目凝眸:“公务要紧,自然耽搁不得。”
  她挽起唇角,“罢了,我们去翰林院等便是,省得贺哥哥跑这一趟。”
  长街熙攘,彩灯玲珑满目,珠宝争辉。
  许是七夕佳节,街上年轻男女众多,衣裙窸窣,华衣锦衫。
  长街水泄不通,七宝香车举步难行。
  宋令枝命车夫靠边停下,扶着白芷和秋雁的手踏上青石板路。
  “翰林院离这不远,走着去,兴许还能比马车快些。”宋令枝道。
  白芷轻声细语:“是这个理,只是少夫人今日穿的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怕是不好走路,这鞋遇水容易打滑。”
  宋令枝不以为意:“这几日不曾下雨,街上哪来的水?”
  遥遥瞧见前方有家卖着灯笼的小铺,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
  “先去那瞧瞧罢,我瞧着门口那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倒是做得极好。”
  白芷笑着附和:“少夫人喜欢,奴婢去买来就是。”
  宋令枝温声:“只怕主人家不肯割爱,我随你一起去罢。”
  夜色氤氲,皓月当空。
  今日是七夕,贺鸣念着要同宋令枝上街夜游,早早同掌院学士,无奈还是忙到天黑。
  一身绛紫色海水纹广袖圆领长袍,贺鸣步履匆匆,穿梭于夜色之中。
  才从翰林院离开不久,忽然听见熟悉的一声,却是宋府的车夫。
  身后七宝香车无声伫立在黑夜之中,车夫满脸狐疑:“姑爷,你怎么在这?”
  车夫挠挠头,“少夫人不是一早去寻你了吗?”
  “……枝枝?”贺鸣面色一凛,眼中涨起不好的预感,“她何时去的,我怎么没见到?”
  自从收到那枚箭矢后,贺鸣常常心神不宁,深怕那些人狗急跳墙,对宋令枝下手。
  车夫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少夫人约莫走了有、有一炷香了。”
  贺鸣愕然:“……什么?”
  从这走去翰林院也不过是半刻钟的脚程,根本花不上一炷香的功夫。
  急急松开车夫,贺鸣眼眸骤紧,匆忙转身朝翰林院行去。
  他这一路走来,并未看见宋令枝,且她若是真去了翰林院,定会有门吏同他说的。可他从未听过有人禀报。
  心急如焚,贺鸣心中惴惴不安。逆党手段残忍,若是宋令枝真的落到他们手上……
  才走两三步,忽而又大步流星行至车夫眼前:“去,回府再多寻些人来,务必找到少夫人……”
  “找我做什么?”
  熟悉的娇柔女声在身后响起。
  贺鸣怔怔转过身。
  宋令枝身后是万盏明艳灯火,灯火阑珊,宋令枝手执一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烛光微弱,在风中摇曳。
  “枝枝……”
  双目圆睁,贺鸣忽而往前两三步,一把抱住了宋令枝。
  满心的担忧不安在见到宋令枝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宋令枝细腰盈盈一握。
  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得宋令枝动弹半分。
  宋令枝诧异扬起头,下巴抵在贺鸣脖颈,眉眼满是错愕:“贺、贺哥哥。”
  熟悉的女声落在耳旁,勉强拉回贺鸣思绪。
  贺鸣讪讪松开人,转而低头去瞧宋令枝手上的灯笼。
  他别扭瞥过视线:“抱、抱歉。”
  宋令枝言笑晏晏。
  身后跟着的白芷和秋雁亦是笑弯了眼睛,调侃之色尽显。
  车夫垂手侍立在身后,笑道:“少夫人,还好你来了,奴才刚刚听姑爷那话,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
  宋令枝抬眸凝视,手中的灯笼提起,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眼中。
  “我瞧着这灯笼好看,可惜掌柜不肯割爱,我和他说了好久……贺哥哥、贺哥哥?”
  迟迟等不到身边人的回应,宋令枝好奇转眸。
  贺鸣仍伫立在原地,似是在发呆。
  宋令枝将手中灯笼交给白芷,提裙行至贺鸣身边:“贺哥哥?”
  贺鸣猛地回神,一手揉着眉心,低声告罪:“抱歉,我适才走神,没听清……”
  宋令枝弯唇:“没事,我们先回府罢。我听书房伺候的小厮说,您这几日都熬夜到五更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
  贺鸣:“无妨,先前你不是还说想去灯会?正好今日我得闲……”
  “灯会年年都有,哪里急在这一时?倒是贺哥哥精神如此不济,还是回府歇息才是正经。”
  贺鸣还想多说两句,宋令枝先一步,提裙踏上马车:“贺哥哥若不回府,我自己回便是了。”
  银辉洒落在二人之间。
  贺鸣望着宋令枝的身影,蓦地转身:“等我片刻。”
  绛紫色身影融在朦胧夜色中,宋令枝眨眨眼。
  不多时,贺鸣又重新折返,手中多出一支金黄桂花,是他方才折下的。
  明黄花蕊别在宋令枝鬓边,犹如展翅高飞的彩蝶。
  贺鸣声音轻轻:“回罢。”
  马车原路折返,最后停在宋府前。早有奴仆婆子上前,簇拥着宋令枝和贺鸣进府。
  宋令枝眉眼弯弯:“你先回去歇息,我去看看祖母。”
  贺鸣低声应了声“好”,转而又道:“路上小心。”
  白芷捂着唇偷笑:“姑爷今夜是怎么了,怎的回了家,还是这般心不在焉?”
  宋令枝轻瞥她一眼:“你也看出来了?”
  一众奴仆婆子悄声跟在宋令枝身后,宋令枝嫌烦,摆摆手屏退,又命秋雁去书房一趟。
  “问问贺哥哥身边的小厮,看他知道些什么。”
  秋雁福身告退。
  白芷扶着宋令枝往园中走去,心生遗憾:“可惜了少夫人今日花了一个多时辰梳妆,若早知如此,还不如……”
  宋令枝瞪白芷一眼:“莫要多话。”
  脚上的鞋子是新制的,磨得宋令枝后脚跟生疼,她拍拍白芷的手背:“你去祖母院子瞧瞧,若是祖母睡下,我就不去叨扰了。”
  白芷担心:“那姑娘……”
  宋令枝柔声:“我在这凉石上坐会,横竖是在府上,出不了大事。”
  白芷福身:“是。”
  秋风清寒,月影横窗。
  湖中波光粼粼,涟漪渐起。宋令枝抬手轻抚过鬓间的桂花,澄澈湖面映照出一张盈盈笑颜。
  她弯眼。
  陡地,湖面上又多出一道黑影。
  宋令枝瞳孔骤紧,待一回首,人已经被推入湖中。
  “救、救命……”
  风过树梢,月影当空。
  湖上涟漪仍旧,金黄桂花飘在湖水之上,晃晃悠悠。
  ……
  竹影婆娑,苍苔浓淡。
  乾清宫内外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槅扇木门前。
  孟瑞风尘仆仆,自从弗洛安回来后,他已经连着三日不曾闭眼。
  岳栩皱眉,从寝殿走出。
  案几后的孟瑞满脸沧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
  案上红烛摇曳,落在孟瑞眼角。
  岳栩沉声,嗓音悲怆肃穆:“孟老先生,可是有法子了?”
  孟瑞千里迢迢前往弗洛安寻玉寒草,好不容易得到一株,不想回程之日,竟得知沈砚双目失明的消息。
  晴天霹雳,孟瑞连夜赶回京中。
  他伏首于案前,握笔于手中,匆忙写下药方。
  “老朽适才已为陛下针灸,或许对陛下的眼盲有所缓解,只是终究治标不治本。如今还是得快快寻着销金散的解药。”
  岳栩低声:“玉寒草如今已经寻来,孟老先生还需几日才能……”
  孟瑞凝眉:“短则三月,多则一年半载。”
  岳栩沉下脸:“不妥,若是陛下连着多日不上朝,朝中众臣定然有异议,且如今旧太子余孽未尽,若是让他们知晓陛下患有眼盲,保不得他们不会趁机兴风作浪。”
  孟瑞长吁短叹:“若是能寻来药人帮陛下试药,兴许能快些。”
  药人不易寻得,沈砚的病也等不及。
  岳栩面色凝重,拱手抱拳:“药人的事我再想想办法,这些时日还求孟老先生……”
  孟瑞摆摆手:“不过是老朽的份内之责罢了,当初若非老朽人言轻微,也不会让玄静真人……”
  孟瑞重重叹口气,“老朽愧对‘医者’二字,着实不配为医。”
  岳栩:“此言差矣,若非孟老先生,陛下恐怕早就……”
  重重帐幔遮掩的背后,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暖阁传出:“来人。”
  沈砚一身月白色圆领寝衣,他双眉拧紧,入目所及,虽能瞧见一二,可实在算不得清晰,只能隐约瞧见些许轮廓。
  岳栩和孟瑞疾步赶往榻前。
  孟瑞满目凝重:“陛下,您觉得身子如何?能看清老朽吗?”
  沈砚面若冰霜,剑眉似蒙上清寒之色:“朕睡了多久了?”
  孟瑞实话实说:“三日。”他忧心忡忡,“陛下,您的眼睛……”
  “暂且无碍。”沈砚淡声,波澜不惊的一双眸子寻不到半点异样。
  他转而望向岳栩,“朝中这三日,可有异样?“
  岳栩半跪在地,不敢有所隐瞒。
  他见过沈砚眼盲的模样,即便那双眼睛再也看不见,可落在身上的冷意却半点不见,压迫震慑十足。
  岳栩低声禀告京中朝臣的动向。
  沈砚哑声,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先太傅自缢,那些人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岳栩欲言又止。
  沈砚眸色一沉:“……怎么了?”
  寝殿悄然无声,银火壶燃着滚烫的金丝炭,熊熊烈焰烧着。
  岳栩眼眸低垂。
  那道冷冽视线落在脸上,冰冷彻骨。似无形阴影落在岳栩身上,渐渐收拢。
  沈砚喉结轻滚,一字一顿:“说话。”
  ……
  宋府上下杳无声息,唯有秋风飒飒。
  自昨夜宋令枝落水后,府上愁云惨淡,白芷和秋雁守在榻前,二人双眼红肿。
  秋雁轻声宽慰白芷:“这事本也不是姐姐的错,姐姐莫过自责了。还是先回房歇歇,少夫人这有我守着便是。”
  白芷眼中含泪:“……姑爷呢,可是同老爷在一处?”
  秋雁点点头:“是,说是有要事要和老爷商谈,过会就回来。”
  秋雁好说歹说,终将白芷劝回房。
  那歹人虽说没要了宋令枝性命,只将人推入湖中,可那湖水森寒,宋令枝先前又落过两回水,自是留下病根。
  昨夜落水后,宋令枝高烧不退,此刻还未醒来。
  暖阁四角供着鎏金珐琅铜炉,秋雁一手托着腮,掩唇懒懒打了个哈欠。
  不知为何,今夜竟能这般困。
  镏金鹤擎博山炉青烟缭绕,少顷,秋雁枕着手臂沉沉睡去。连何时被人移去东次间也不知。
  夜半三更,更深露重。
  暖阁静悄无人耳语,沈砚悄声踱步至榻前。
  榻上的宋令枝眉眼孱弱,不见半点血色。她静静躺在锦衾之下,纤瘦手腕瘦弱。
  沈砚俯身垂首,目光一点一点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手指轻抚过宋令枝鬓边,唇齿溢出一声笑。
  “他就是这般照顾你的。”
  沈砚冷笑两声,“也不过如此。”
  青玉扳指握在掌心,沈砚目光淡漠,望向下首的孟瑞:“……如何了?”
  孟瑞实话实说:“宋姑娘体中仍有销金散残留,故而昏睡至今。”
  宋令枝身上所中的销金散不如沈砚严重,且她先前拿过玉寒草入药,如今只要好生调理……
  孟瑞轻声,不敢妄下断言:“只要好生调理,再过一两日,宋姑娘也能醒的。”
  只是若想同寻常人一样,彻底痊愈,怕是不能了。寒症怕是会随宋令枝一生。
  沈砚双眉紧拢,久久不曾言语。
  那双漆黑瞳仁笼着层层阴霾,晦暗不明。
  良久,孟瑞方听得沈砚低低的一声:“朕方才好似听你提起……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