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01

糯团子:春棠欲醉 66 - 70

【第66章】他不知,宋令枝竟能这般缱绻望人

  帐幔低垂,烛光在风中摇曳。
  支摘窗半掩,隐约可闻得宋瀚远亲自送苏老爷子出了府门,又折返回闲云阁。
  榻上宋老夫人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连着多日不曾进食,宋老夫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双唇干涸惨白,不见一点水光。
  宋令枝唤白芷进屋,亲自自她手中接过药碗,一勺勺药汁喂入宋老夫人唇齿。
  喂一勺,漏一勺。
  喂一勺,漏一勺。
  半点药汁也喂不进去。
  宋令枝眼角泛红。
  苏老爷子那声叹息似乎在耳边久久回荡,宋令枝双目垂泪,手中的药碗差点摔落在地。
  白芷手忙脚乱,接过宋令枝手中的药碗,又扶着人在窗前炕上坐下,拿出丝帕为宋令枝拭泪。
  “姑娘莫急。”
  苏老爷子的话,白芷自然也听见了,她强忍着喉咙溢出的哽咽,“定还会有办法的。”
  宋瀚远转过影壁,遥遥看见临窗落泪的宋令枝,长长叹口气。
  他踏入暖阁,温声安抚宋令枝:“父亲想过了,你祖母的病耽搁不起,明日我就带她上京,那孟瑞以前父亲也听过他,老顽固一个。只要能求得他……”
  宋令枝拿丝帕擦干眼泪,目光决绝:“我随父亲一起去。”
  宋瀚远一怔,随即摇摇头:“不成不成,枝枝,你好不容易才过上几日安稳日子。那人如今还在京中,你万一有个好歹,父亲如何和你祖母交待?”
  宋瀚远坚持己见,“你还是随你母亲留在府上……”
  宋令枝垂首敛眸,她何尝不知沈砚也在京中,可为了祖母,她现下也不敢考虑那么多。
  前世她连祖母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总不能这一世也抱憾终生。
  宋令枝悄悄攥紧手中丝帕,“苏老爷子刚刚说的,女儿也听见了。我还是想陪在祖母身边,倘若祖母、祖母真的……”
  宋令枝泣不成声,她低声哽咽。
  窗外风声哀嚎,宋瀚远负手站在炕前,终是妥协:“罢了,依你的便是。”
  话落,又命白芷收拾行囊,明日动身上京,他沉声吩咐:“还有,这事先别同贺鸣说,省得他跟着着急。”
  ……
  春雨绵延,清寒透幕。
  长街湿漉,青石板路苍苔浓淡,细雨飘摇。
  七宝香车缓缓驶过长街,沿途茶肆幡旗飘扬,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桂花蒸糕新鲜出炉,滚滚热气迎面而来,香气四溢。
  墨绿车帘轻挽起一角,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天青色的雨幕朦胧,细雨摇曳。
  到京城了。
  宋令枝一手挽着车帘,隔着雨幕悄声打量长街的光景。
  白芷轻声道:“姑娘,前面就是琼林苑了,我们是先回府,还是等等姑爷?”
  宋家在京中也有好几处府邸,宋老夫人早由宋瀚远送回府上。
  祖母迟迟未醒,宋令枝日渐消瘦,她声音轻轻:“先等等罢,看这天色,琼林宴怕也要散了。”
  皇帝今日在琼林苑设宴,今年的三鼎甲及新科进士都在宴请之列。
  七宝香车停在路边,墨绿车帘遮掩,无人瞧见车上坐着的人影。
  琼林苑前各家奴才小厮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跟在贺鸣身边的小厮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宋府的车舆。
  他喜不自胜,转身跑入琼林苑,想着偷偷将这事告诉贺鸣。
  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乐女款设银筝,拨动琴弦。
  今儿是琼林宴,新科进士齐聚一堂,满园花团锦簇,细乐声喧。
  沈砚端坐在上首,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圆领长袍,周身透着贵气冷冽。
  细雨绵绵在檐角下,宫人穿金戴银,在筵席间穿梭走动。
  忽而有小厮探头探脑,寻得家中主人后,又悄悄跑在贺鸣耳边。
  “公子,夫人来了。”
  贺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免不得早众人起哄,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剑南春。如今脚步漂浮,身子绵软无力。他惺忪着一双醉眼,一手捏着眉心:“我母亲来了,她不是在老家吗,何时上京了?你、你莫要诓我。”
  小厮着急不安,叠声解释:“我的爷,奴才哪有这本事敢骗您。不是贺夫人,是少夫人、少夫人她来京了。”
  宋令枝马车前爱挂一盏玻璃绣球灯,小厮是宋府的家生子,自然识得。
  “少、少夫人……”
  手中的青窑三足盏应声落地,杯中剑南春流淌一地。
  贺鸣扶案而起,双目怔怔,“你说谁、谁来了?”
  小厮眉开眼笑,垂手恭声:“公子,是少夫人来了。”
  二人说话声低低,在宴上并不显眼。
  沈砚漫不经心端坐在案后,只见贺鸣主仆二人窃窃私语,贺鸣温润眉眼弯弯,似是迫不及待要离席而去。
  酒意上涌,贺鸣满脸通红,忽而又遭同伴取乐,贺鸣脸上越发红润,连连拱手作揖。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状元郎可是有事?”
  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贺鸣忙忙起身,自案后走出。一身石青色团花纹长袍,长身玉立。
  宴上各处悬着灯笼,锦绣盈眸,笙歌悦耳。
  他步履翩跹,至御前下拜。
  许是醉倒在剑南春下,又或是宴上融洽,贺鸣跪在下首,如实道:“回陛下,并无大事,只是臣的家人上京来寻臣,如今就在别苑外。臣恳求陛下恩典,准臣提前回府。”
  ……家人。
  自斟壶提在手上,沈砚垂眼往下首的贺鸣望去。
  宋瀚远等人上京,沈砚自然是早早收到暗卫的密信。宋令枝对自己避之不及,自然不可能为了贺鸣守在琼林苑外。
  沈砚眼眸淡淡,乌沉视线波澜不惊,一瞬不瞬落在贺鸣身上。
  宴上礼停乐止,舞姬无声退下,满座悄然无声,众人视线追随沈砚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贺鸣身上。
  万籁俱寂,满耳雨声。
  醉意霎时从身上褪去,贺鸣陡然从酒中惊醒,僵直着身子跪在下首。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落在身上的视线沉沉,如芒在背。
  他又一次想起金銮殿那一日。那日沈砚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汗流浃背,冷意遍及四肢,贺鸣低垂着眼眸,拱手告罪:“陛下,臣酒后一时失言,还望陛下……”
  沈砚不以为然:“爱卿言重了。”他挥袖,“……准。”
  贺鸣眼睛染上笑意:“谢陛下。”
  雨雾缥缈,空中水雾萦绕,新科进士簇拥着贺鸣往琼林苑外走去。
  笑声丝丝缕缕想起,伴着雨声传来。
  “是贺夫人来了罢,贺兄果真是好福气。”
  “听闻江南女子温婉亲和,想必贺夫人也是如此,贺兄如今高中,也算是双喜临门了,改日定要请客。”
  贺鸣连连拱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行人渐行渐远。
  沈砚眼底漆黑冷冽,自斟壶握在手心,迟迟不曾松开。一双黑眸诡谲多变,深不见底。
  身后垂手侍立的小太监大着胆子上前,从沈砚手中接过自斟壶,亲自为他斟满一杯剑南春。
  沈砚不曾动作,视线落在贺鸣远去的方向。
  小太监不明所以,也跟着望去,他今日才调来御前伺候,自然是想着多多讨沈砚的欢心。
  小太监垂首,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低声笑道,“状元郎可真真是好福气,奴才听闻贺夫人亲自到别苑外接人,真可谓是羡煞旁人。才子佳人,如今状元郎又亲自得了陛下钦点……”
  沈砚目光冰冷,如寒刃落在小太监脸上。
  不寒而栗。
  小太监双足发软,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沈砚眼眸森寒阴冷,如地府鬼魅,早有人将小太监拖了下去,恐扰了沈砚清静。
  岳栩上前,垂手侍立在沈砚身后,余光瞥见沈砚洒了酒的衣袂,岳栩心中惊奇。
  御前伺候的宫人向来谨慎,自然不会如此粗心大意。也不知道沈砚衣袂上的酒是从何而来的。
  岳栩压下心中疑虑,毕恭毕敬道:“陛下可是要更衣?”
  沈砚目光淡淡从衣袂掠过:“……嗯。”
  阴雨脉脉,鸦青色的天色笼罩着层层乌云。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抬眸望去,惊觉圣上走错了路。
  岳栩悄声提醒:“陛下……”
  沈砚无声抬袖。
  岳栩当即噤声。
  雨丝在空中晃动,天幕凄冷。
  沈砚忽而驻足,抬眸往前望去。
  贺鸣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别苑外。
  七宝香车车帘卷起半角,宋令枝半张脸出现在帘后。视线一转,贺鸣身后并无他人。
  许是吃醉酒,贺鸣脚步趔趄,路都走不稳。脑袋磕在马车上,还在同马车告罪。惹得白芷和秋雁一通笑。
  扶着贺鸣的小厮也乐得直不起身,连连喊了好几声:“爷,少夫人在这边。”
  贺鸣眼前模糊,他一手捏着眉心,努力睁大眼望人。
  剑南春的后劲极大,贺鸣只觉头晕脑胀,嘴上磕磕绊绊:“宋、宋妹妹。”
  一脚踩空,差点从脚凳上摔下,小厮吓得惊出冷汗:“——公子!”
  车中的宋令枝也唬了一跳,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贺鸣身上并无大碍。
  只是方才顾着扶人,小厮手足红的油纸伞歪至一旁,贺鸣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宋令枝提裙下了马车,扶着人往车上走,油纸伞下,贺鸣半边身子几乎依靠在宋令枝肩上。
  上了马车,贺鸣还在同宋令枝低声赔罪:“宋、宋妹妹来京,怎的不早点告诉我,我好、好去城门口接人。”
  马车内熏香吹不散酒气,宋令枝挽起车帘,忽而肩膀一重,竟是贺鸣倒在她肩上。
  小厮立在马车旁,为贺鸣说尽好话:“少夫人莫怪公子,公子是新科状元,那些大人又都得罪不起,自然得陪着吃酒。”
  宋令枝笑睨一眼窗外:“我还没说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小厮窘迫挠挠头。
  隔着重重雨雾,倏尔有一道凛冽视线穿过雨幕,宋令枝心下讶异。
  正欲细看,忽听肩上的贺鸣喃喃自语,似是在小声背《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展颜莞尔。
  白芷轻声:“姑娘,可要奴婢扶着姑爷……”
  宋令枝摇摇头:“罢了,你替我将团扇取来。想来这些时日贺哥哥也辛苦了,让他歇歇也好。”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握在手中,宋令枝手执宫扇,轻轻为贺鸣扇风。
  女子眉眼温柔如秋水,一手执扇,又轻为贺鸣拂开鬓角的长发。
  马车渐行渐远,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香车从沈砚眼前越过。
  雨幕飘摇,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子,沈砚清楚看见宋令枝望向贺鸣那双盈盈笑眼。
  这样的眼神,他只有在前世见过,那时宋令枝日日提着攒盒在书房前等自己。寒冬腊月,明明冷得瑟瑟发抖,瞧见沈砚回府,却还是佯装自己无事,笑着迎上去。
  再后来,那双笑眼逐渐染上水雾,宋令枝望向自己再不是眉眼弯弯,而是泪眼婆娑。
  那双宛若星辰的秋眸笑意不再,只剩下恐惧不安。
  她会哭着求沈砚放过自己,求沈砚不要为难宋家,不要为难贺鸣和魏子渊。
  沈砚永远也忘不了,宋令枝跳海前眼神的绝望决绝,万念俱灰。
  可如今——
  同样一双眼睛,落在贺鸣脸上却只剩温柔柔情。
  沈砚手中的青玉扳指握紧,指骨泛白。
  他双目晦暗不明,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七宝香车。心一点一点往下坠。
  他尚且不知,宋令枝竟能用这般缱绻目光看人。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只当沈砚是好奇:“陛下,车上坐着的是贺少夫人。她今日随宋瀚远入京,属下听闻宋瀚远在京中四处打听孟瑞的下落。”
  孟瑞和苏老爷子当初齐齐被赶出太医院,此后孟瑞归隐山林,不见任何人。
  便是孟家的后人,也寻不到孟瑞的下落。
  宋瀚远在京中找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岳栩狐疑:“陛下,可要属下去寻孟瑞老先生?毕竟当年他是因为陛下才被赶出……”
  事关皇家密闻,岳栩欲言又止。
  落在身上的目光阴寒彻骨,沈砚冷眼睥睨,手指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拨动。
  他嗓音阴沉,眉宇间阴霾笼罩:“岳栩,朕何时喜欢多管闲事了?”
  岳栩身影僵直:“陛下恕罪,是属下僭越了,陛下……”
  沈砚拂袖,扬长而去。
  颀长身影逐渐融入春雨之中。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便是要找,也得宋令枝亲自来求他。
  ……
  春雨绵延,展眼临至清明。
  细雨霏霏,空中雨丝摇荡,长街湿透,连着在京中打听了数十日,无一人知晓孟瑞老先生的下落。
  宋老夫人危在旦夕,身子奄奄一息,一日不如一日。眼瞅着似日落西山,宋瀚远无奈,悄声命下人备好后事。
  棺木也在寻人送上好的来。
  宋令枝失魂落魄,一双眼睛哭干,任凭贺鸣和宋瀚远如何劝说,她仍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守在宋老夫人榻前。
  窗外阴雨细密,白芷悄声上前:“姑娘,奴婢命厨房做了乳鸽汤,那乳鸽炖得烂烂的,姑娘好歹吃上一两口。”
  宋令枝无力摇头:“你和秋雁吃了罢,我不想吃。”
  白芷忧心忡忡:“那可不成,这都多少日了,姑娘再不吃点,身子定是要垮的。便是老夫人看见,也舍不得姑娘这般……”
  白芷低声哽咽,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将茶盘搁在案几上。
  “秋雁说是身子不爽利,等会要去百草阁抓药吃。”
  ……百草阁。
  京中的百草阁宋令枝也曾去过,上回听那的大夫说,那百草阁如今百年有余,是他从父亲手中接下的。
  若是京里的老人,想来应是认识孟瑞的。
  宋令枝眼珠子转动,宛若死水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澜:“白芷,备车。”
  她款步提裙,匆忙回了自己院落,“打发人同父亲说一声,就说我出府一趟,很快就回来。”
  白芷不敢耽搁,赶忙命人备车套马。
  百草阁古朴,静静伫立在雨雾之中。
  抓药的伙计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宋令枝。
  闻得宋令枝的来意,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刚到京城,并不曾听过这人。我们东家和掌柜前些日子去山里采药了,如今还没回来。”
  宋令枝心急:“他们是去的哪里,可有说何时回来?”
  伙计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东家只说去了山里,若是快的话,少则一个月,慢的话,就得往上数,至多三个月。”
  宋令枝两眼一黑,宋老夫人兴许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身子摇摇欲坠,谢过伙计,宋令枝垂头丧气走出百草阁。
  倏地迎面走来一个妇人,宋令枝不曾抬眼,只往旁边避开。
  那人直愣愣站在原地,少顷倏然转身,提裙朝宋令枝跑了过来。
  “……宋、宋姐姐?”
  云黎梳着妇人发髻,一双眼睛惶恐不安,直愣愣盯着宋令枝看。
  蓦地又垂眼望宋令枝身下的影子,侧目看见宋令枝身旁的秋雁,云黎只觉后背冷汗涔涔:“你你你,鬼鬼鬼……”
  秋雁被困在火中那日,云黎是亲眼瞧着秋雁的尸身被人抬出来的,如今又见到人,云黎只觉眼前一黑。
  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末了又觉失礼,稍稍往前挪动半分。颤着眼皮偷偷打量秋雁。
  秋雁福身行礼:“见过云……”瞥见云黎的发髻,秋雁改口,“见过夫人。”
  云黎惊魂未定,轻轻拿手指戳了戳宋令枝的肩头。
  还好,是热的。
  不是鬼。
  云黎长松口气,突然又想起岳栩先前同自己打听护院的画像。
  那日将画像交到岳栩手上,云黎一连多日都不曾睡好,后来又听闻云府上下,但凡和那个护院共事过的下人,都被岳栩找过。
  云黎心中更是不安。
  如今瞧着宋令枝安然无恙,云黎双眉紧拢,隐约觉得这事和自己的护院脱不开干系。
  她轻声试探:“之前我家那个护院,你后来可曾见过?”
  云黎问的自然是魏子渊。
  宋令枝点头:“见过的。”
  云黎抿唇:“他还好罢?可还、可还在人世?”
  宋令枝点点头:“自然。”
  云黎紧皱的双眉稍拢,缓缓自胸腔舒出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还好没出事。”
  她挽着宋令枝道,”宋姐姐,你怎么又回京了?你刚刚在打听谁,我听着,怎么像是姓孟?”
  宋令枝眨眨眼:“孟瑞,孟老先生,你可认得?”
  云黎唇角笑意稍敛,如潮水退去。
  她讷讷:“你怎么、怎么突然想起找他了?”
  宋令枝如实告知:“我祖母病重在榻,想求孟老先生施以援手。”
  云黎欲言又止,悄悄将宋令枝拉至马车旁,细雨敲打在油纸伞上。
  云黎压低嗓子:“你若是想求别的大夫,我还能帮忙。可若是孟瑞老先生,约莫这满京城翻遍,你也寻不到他的人。”
  云黎实话实说,“如今就连孟家上下,也不知孟瑞老先生的行踪。”
  宋令枝难以置信:“京城这么大,他若还留在京中,怎么可能满京城的人都不知他下落?”
  云黎轻叹口气:“确实有人知晓。”
  宋令枝着急打断:“……谁?”
  云黎抬手指向上空。
  不言而喻。
  ……
  摇曳的雨雾弥漫在眼前,宋令枝撇下白芷和秋雁,孤身一人在长街走着。
  长街空荡,许是下着雨,街上行人并不多。
  宋令枝漫无目的走着。
  耳边只剩云黎低声的那一句:“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沈砚。
  雨珠砸落在宋令枝手背,她只觉身子滚烫得厉害。
  摊开掌心接住一抔雨水,冰凉雨珠滑落指尖。
  宋令枝扬起眼眸,忽而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岳栩拱手,毕恭毕敬:“贺……”
  思及上回沈砚落在自己冰冷的视线,“夫人”二字在唇齿间捻过,岳栩又硬生生改口。
  “宋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宋令枝越过岳栩,目不斜视朝前走去。
  提裙疾步。转过拐角之时,马车车帘忽然挽起,透过白茫茫的雨幕,沈砚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瞬间映入眼中。
  剑眉凌厉,那双黑眸冷冽森寒,隔着濛濛雨幕落在宋令枝脸上。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沈砚淡声:“上来。”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宋令枝先前在京中、在沈砚身边,曾听过无数次沈砚这般对自己说。
  他总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岳栩早早悄声退下。
  长街安静,雨雾清冷,那双如墨眸子低敛,沈砚泰然自若。
  宋令枝头也不回,疾步转身步入身后的青石巷子。
  雨声遥遥抛在身后。
  沈砚冷声,一字一顿:“——宋令枝。”
  声音落在雨中,似冰玉落泉。
  宋令枝走得更快了。


【第67章】沈砚,我最后悔的是没将你拉下海

  雨声不绝于耳,宋令枝走得极快、极快。
  她垂首低眉,不敢回首多看一眼。
  雨声淅沥,宋令枝好似听见有人从马车下来,好似听见了脚步声。
  冰冷的三个字被自己远远抛在身后,可笼罩在周身的冰冷却半点也不曾褪去。
  沈砚好像还在盯着,那道冷冽的视线自始自终都不曾从自己身上挪开。
  蓦地,油纸伞好似撞到人,宋令枝惊恐扬起眼眸。
  一人挡在自己身前,玄色油纸伞轻抬,沈砚那双幽深眸子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视线。
  心口一滞,宋令枝当即转身。
  忽的,身后落下沈砚轻轻的一声:“……不想找孟瑞了?”
  身影僵滞,宋令枝缓缓、缓缓转过身,她眼中瞪圆。
  连日多来压在心底的伤悲绝望一同涌上心口。
  宋令枝恼怒不已,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从未用过这般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沈砚说话。
  宋令枝眼中落寞悲怆,半点温情柔意也无,同她望向贺鸣时的温柔缱绻迥然不同。
  雨雾横亘在两人之间。
  沈砚眼眸泛冷,单手捏拳。
  他不喜欢宋令枝用这样的目光望自己。
  以前不喜欢,如今更不喜欢了。
  沈砚嗓音清冷:“宋令枝,你求了那么多的人,就没想过求朕。”
  他声音轻轻,“朕知晓孟瑞在何处。”
  暗卫的密信从未断过,沈砚知道宋令枝这些时日都在寻找孟瑞的下落。
  朝中旧臣,当年宫中伺候的旧宫人,还有从太医院告老还乡的太医……
  便是京城的几处山林,宋令枝也命府中下人入山寻找,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看着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泯灭。
  雨雾朦胧,宋令枝一双盈盈秋眸蕴着水雾,沈砚双眉稍拢,不冷不淡丢下两个字。
  “——上车。”
  象牙白圆领长袍从宋令枝眼前越过。
  宋令枝看着沈砚视线似有若无从自己眼前掠过,看见他撑着伞,面无表情越过自己。
  他好似笃定自己会追上去。
  双足定在原地,宋令枝僵硬着身子,不曾往后多走半步。
  身后迟迟等不到脚步声落下。
  沈砚驻足侧目,天青色雨幕中,宋令枝身影单薄孱弱,如杨柳不堪一折。
  肩膀轻颤,似是在竭力抑制嗓音的哽咽。
  青石巷子寂寥无声,只有雨声满耳。
  宋令枝转首,一双眼睛盯着青石白墙走,背对着沈砚一言不发。
  泪珠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滴落至衣襟。
  沈砚眼眸轻动,如墨眸子低垂,暗下一瞬。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摩挲。
  良久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
  沈砚只能听见宋令枝小声的啜泣。
  终于,他往前走开半步,油纸伞轻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却在抚上宋令枝眼角的那一瞬。宋令枝撑着伞,惊慌失措朝后退去,望向沈砚眼中只剩戒备抗拒。
  沈砚眸色沉沉,剑眉冷冽。
  忽而又想起贺鸣倚在宋令枝肩上的那一幕,那样的柔情脉脉,刺目碍眼。
  乌沉视线渐暗,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收紧,手背青筋泛起。
  蓦地,他听见宋令枝低低的一声:“陛下知晓我祖母为何会病重吗?”
  手中的油纸伞陡然丢开,宋令枝扬起脸,“是因为我。”
  大夫说,宋老夫人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缠绵病榻时,宋老夫人还挂念宋令枝日后会不会受沈砚的欺负。
  老人家身子骨本就受不得累,又接二连三受到打击,身子怎么可能不垮。
  宋令枝抬眸:“这辈子我从未得罪过你,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的瓜葛。陛下后宫佳丽三千……”
  “宋令枝,你想让朕去寻她们?”
  长身玉立,沈砚手上的油纸伞笼罩在宋令枝头顶,黑影牢牢覆着。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眸子阴翳森冷:“宋令枝,是你先招惹朕的。”
  身后抵着青石白墙,宋令枝一双眼睛倔强冷冽:“那是上辈子的事。”
  她一字一字,敲碎那个会在寒夜提着攒盒等沈砚回府的宋令枝。
  “沈砚,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宋令枝往前半步,瞬间,她和沈砚只剩下咫尺之距。
  “今日是,明日是,后日亦是。”
  一双透亮眼眸落在水雾中,宋令枝决绝,“陛下兴许不知,那日落海后,我最后悔的是……没将你拉下海。”
  沈砚才是最该死的。
  宋令枝向来是畏惧沈砚,可如今恨意落满双目,她望着他目光只有憎恶厌烦。
  “宋令枝……”
  沈砚双眼低垂,满面愠怒。
  宋令枝字字大逆不道,他该杀了她的。
  单手握拳,沈砚指骨泛白,他眼中阴森,可手上的油纸伞却从未从宋令枝头顶上移开。
  雨雾落在二人身后。
  蓦地,身后忽然传来一记箭矢穿空的声响。
  沈砚眼眸凌厉,单手揽住宋令枝往旁避开,油纸伞在雨中重重一挥,箭矢瞬间扫落在地。
  油纸伞抬起,空荡的青石巷子,忽然多出十来道黑影。
  人人面纱裹面,身着玄色长袍,黑眸冷峻,凶神恶煞。
  为首的一抬手,当即有四五人上前,团团将沈砚围住。
  沈砚赤手空拳,手上只有一把轻盈的油纸伞,他左手还拥着宋令枝。
  刀光剑影,利剑出鞘。
  空中打斗声不绝,许是京中哪家养出的死士,招招出手狠辣,直奔沈砚命门。
  他们以多欺少,只当沈砚寡不敌众,且沈砚怀里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自当撑不了多久。
  可沈砚招招狠戾,出手疾速,哪里像是居于下风之态。
  再拖下去,怕是会惊动长街口的岳栩和暗卫。
  为首的死士咬牙,一双阴沉沉的眸子盯紧沈砚怀中的宋令枝,他横眉立目,当机立断。
  “抓住那个小娇娘,她不会武功。”
  霎时,十来道视线齐齐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惊魂未定,双眼圆睁。
  眼中的惊惧还未褪去,忽见一人长剑直朝自己而来,是方才发号施令、为首的死士。
  他步履极快,手中利剑飞舞,快如银蛇雷鸣。
  沈砚眼眸一紧,猛地握紧手中伞柄。
  油纸伞掠过空中,直击得死士连连后退。
  那人咬牙,长剑死死抵着沈砚的伞柄。
  簌簌雨珠落在沈砚肩上、眉眼。
  锦袍深浅不一,悉数被雨水打湿。
  千钧一发之际。
  忽而一声“咔嚓”响起,伞柄断成两截,另外一截重重掉落在地。
  死士眼中一亮,乘胜追击。
  长剑舞过高空,直向沈砚心口。
  眼看就要没入沈砚胸腔——
  陡地,他双目瞪圆,难以置信看着没入自己喉咙的伞柄。
  断开的伞柄穿过他的脖颈,比利剑更加锋利尖锐。
  鲜血淋漓,汩汩殷红血珠往外冒出,他嗓音沙哑:“你、你……”
  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眼,是沈砚捂着宋令枝的眼睛,那双搭在宋令枝腰间的手指不知何时覆在宋令枝眼上。
  沈砚眸色极冷,半点起伏也无。
  右手伞柄抽出,沈砚拥着宋令枝朝后退开两三步,死士双眼圆睁,刹那,血珠子洒落一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打斗声终引来长街口岳栩的注意。
  岳栩匆忙赶来,瞧见眼前的一幕,瞳孔一紧:“——护驾!”
  空中的血腥味更重了。
  只听刀剑在空中掠过,不时有哀嚎惊呼声响起。
  以及,长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覆在宋令枝眼睛上的手迟迟不曾松开。
  沈砚拥着,冷眼望着连连后退的死士。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耳边打斗声渐消,只剩下淅沥雨声。
  宋令枝缓慢睁开眼,扑簌眼睫落在沈砚掌心,她悄悄抬眸,目光透过沈砚指缝。
  入目是满地的尸身,其中一人只剩下半只手,断臂不知落在何处,血流淌了一地。
  宋令枝身影颤栗,差点惊呼出声,她连连往后退。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轻笑。
  沈砚弯唇,胸腔溢出低低的一声,掌心轻拢,彻底隔绝了宋令枝的视线。
  岳栩拱手,为沈砚送上一柄竹骨伞,他皱眉:“陛下,这些死士……”
  恶心呛鼻的血腥味在鼻尖蔓延,宋令枝一双宛若山月的柳叶眉轻拢。指尖轻颤,似是怕极了。
  沈砚侧眸凝视,青玉扳指握在掌心,他漫不经心打断岳栩的话。
  他淡声:“回去再说。”
  岳栩垂手应了一声“是”。
  缥缈雨雾落在身后,覆在眼睛上的手掌久久不曾松开,宋令枝朝后一退,试图躲开沈砚的触碰。
  沈砚拢眉:“你……”
  耳边忽而掠过一声利响,躺在地上的死士倏然扬起头,手中的箭矢穿过雨幕。
  那人是冒着一死了之的念头,动作极快,岳栩甚至都不曾看清他睁眼。
  许是手抖,本该朝向沈砚的箭矢,如今却朝着宋令枝而去。
  岳栩失声:“——陛下!”
  宋令枝惊觉回首,只觉落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松开,箭矢穿过耳边。紧接着落耳的是衣料裂开的声音。
  宋令枝心口僵直,四肢似定住,她身上并无伤痕,也无半点疼痛,那就只能是……
  僵硬着脖颈缓缓转首,宋令枝眼中惊魂不定。
  那支箭矢本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如今却掠过沈砚肩头。锦袍裂开细细的一道口子,沈砚冷眼拂袖,箭矢反向飞去。直没入那死士眉心。
  岳栩愕然,快步行至沈砚身前,肩膀隐约有血丝渗出。
  岳栩双眉拧紧。
  沈砚淡淡:“先回马车。”
  马车穿过长街,雨丝在车窗掠过。
  案几上的错金螭兽香炉燃着暖香,淡淡的熏香怎么也冲不散车内的血腥气。
  宋令枝倚着车壁,脑中空白,闭上眼,好似又能看见方才那死不瞑目的死士,以及那一地惨不忍睹的尸身。
  车内黄花梨矮柜抽开又掩上,宋令枝余光只望见药箱的一角。
  沈砚肩上还带着伤,怕是要给自己上药。
  她偏首望向窗外。
  车帘挡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烟雨笼罩。
  “宋令枝。”
  低沉一声落下,沈砚眉眼淡然,言简意赅,“……手。”
  宋令枝下意识垂下眼眸,摊开的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应是不小心在青石巷子磕着了。
  手腕倏然被人握住,止血的药粉洒落在掌心,轻微的刺痛。
  宋令枝指尖颤动。
  沈砚眼眸轻抬,迟疑一瞬,倒着药粉的动作逐渐缓慢。
  刺痛感不再,伤口也不再往外渗着血珠。
  沈砚默不作声松开宋令枝,又将药瓶丢回药箱之中。
  暖香萦绕在鼻尖。
  宋令枝低头望着手心,眼角瞥见沈砚肩上的伤口,那一处还在往外渗血,殷红血珠子浸透锦袍。
  宋令枝别过眼睛。
  须臾,又轻瞥一眼,眉心轻蹙。
  血腥味在鼻尖久久不曾散开,手中的丝帕攥紧又松开。
  宋令枝视线瞥向窗外。
  长街湿漉,许是在街上耽搁得久了些,白芷和秋雁不放心,提着羊角灯自角门走出。
  二人手上各撑着一把油纸伞,遥遥瞧见马车穿过,白芷一怔,拉住身侧的秋雁。
  “你瞧瞧,那边车上坐着的,可是我们家姑娘?”
  车帘挽起,宋令枝躬身提裙,踏上脚凳。
  白芷和秋雁急急提裙跑过去,二人皆是愁容满面:“姑娘,你可算是回府了,刚刚老爷还问起……”
  车帘挽起的半角,沈砚一双晦暗幽深的眼眸忽然闯入视线。
  二人大吃一惊,齐齐福身行礼请安。
  宋令枝心神不宁:“走罢,不是说父亲等急了?”
  白芷犹疑一瞬,提裙快步跟上,余光瞥见宋令枝受伤的掌心,白芷心下一惊:“姑娘,你的手……”
  她欲言又止,“可是陛下……”
  宋令枝轻声:“不小心在墙上磕的,不干旁人的事。”
  踏上台矶,一窗之隔,落在自己后背的那道冷冽视线仍如影随形。
  宋令枝双眉紧皱,走得很快了。
  穿过乌木长廊,转过垂花门,身后那道视线终于不再,宋令枝缓缓松口气。
  白芷和秋雁气喘吁吁跟上。
  入目是宋老夫人的院落,满园凄冷,只余雨声潇潇。
  宋瀚远站在廊檐下,愁容满面,萧瑟细雨自檐角落下。
  瞧见宋令枝,宋瀚远强颜欢笑:“……回来了?去瞧瞧你祖母罢。”
  宋令枝双眼一亮:“可是祖母醒了?”
  宋瀚远凝视着宋令枝,少顷,无声摇头。
  飒飒风声掠过,宋令枝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泯灭。
  宋瀚远背着手:“这几日京中能找的人我都找过了,贺鸣也寻了人帮忙,但是……”
  宋瀚远摇摇头,眼中落寞孤寂,“想来是天意如此。”
  他拍拍宋令枝的肩膀,“这几日你多陪陪你祖母,就当是陪她、陪她最后一程……”
  宋令枝双目怔怔,手心的伤口还泛着疼,手中的丝帕攥紧,她喃喃张了张唇。
  “女儿或许知道孟瑞在何处。”
  宋瀚远遽然回首:“你知道?”
  宋令枝抿唇:“女儿今日在街上,碰见了明夫人,她同女儿说,知晓孟瑞在何处的人,除了……”
  宋瀚远不假思索打断:“不行。”他严令禁止,冷声呵斥,“不管是为着什么,枝枝你断不能去求他。便是你祖母知道了,也不会应允。”
  宋令枝诧异:“父亲,你早就……知道了?”
  宋瀚远轻声:“你能找人打听出来,父亲自然也能。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偏偏是他……”
  宋瀚远摇头叹息,“枝枝,你祖母最看重你,别让她担心。孟瑞的事,父亲再想想办法。实在寻不到,我们找别的太医也成。”
  宋瀚远温声宽慰着宋令枝。
  宋令枝低头,不忍父亲担心,她低声呢喃:“……好。”
  雨霖脉脉,阴雨笼罩的长街。
  宋府前,岳栩垂手侍立在车旁。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内终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查到了?”
  岳栩低声:“查到了,那些死士是旧太子一党……”
  沈砚冰冷视线透过车窗,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失言,不明所以,“……陛、陛下?”
  沈砚抬眸凝视,目光一瞬不瞬。
  岳栩灵光一现,急急改口道:“属下也查到孟瑞老先生的下落,他如今就在西野村。陛下,这事可要寻人透露给宋老爷?只是孟老先生为人固执,怕是知道,也不肯……”
  “不必。”沈砚声音不冷不淡,“朕亲自去。”
  马车驶出城门,约莫行了十里路,入目荒芜凄冷,雨雾落在村庄之上,细雨摇曳。
  许是下着雨,庄稼上空无一人,唯有榕树下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把干杂草,兴致勃勃递到老先生前。
  “先生先生,这可是五指毛桃?你说过可以煲汤的。我想带回家给我娘亲,让她煲汤给我吃。”
  孟瑞哈哈大笑,满是皱纹的一张脸笑出褶皱,他连连摇头。
  “这是杂草,哪里是五指毛桃。”
  孟瑞两鬓斑白,他佝偻着身子,自由洒脱,也不撑伞,任由雨丝滑落肩头。
  ”你若带着它回家,只会挨你娘的骂。”
  小孩眼中难掩失落,讪讪垂下脑袋,复扬起脸,干瘪瘦巴巴的手指指着村口河边的一辆马车,连声惊叹。
  “好漂亮的车子,和年画上的一样。”
  孟瑞狐疑往后望,一双浑浊眼球模糊不清,他颤巍巍直起身子,目光透过氤氲水雾。
  孟瑞半眯着眼睛,只见一人撑伞从马车走下,长身玉立。
  竹骨伞轻抬,伞下那双凌厉如墨的眸子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孟瑞吓得一惊,双手掩面,随手抄起一个小孩往回走。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岳栩毕恭毕敬:“孟老先生,我家主子有请。”
  孟瑞怀中的小孩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怯生生道:“不是孟老先生,先生是我们的教书先生,他不姓孟。”
  岳栩不为所动。
  孟瑞无声长叹,招呼着几个小孩回家去,只身跟着岳栩行至村门口。
  “草民见过……陛下。”
  眼前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孟瑞上回见到沈砚,他还躺在榻上,面容孱弱惨白,奄奄一息。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孟瑞拱手作揖:“陛下如今得偿所愿,老身一介草民,只想安稳度日……”
  “想躲在西野村,一辈子教书育人,做个闲云野鹤?”
  竹骨伞下,沈砚声音冷冽,面上无多余的情绪。
  孟瑞心中一梗:“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今日还……”
  他缓缓低下脑袋,不敢直视沈砚望过来的视线。
  沈砚神态自若:“朕记得,你离宫前,曾说会帮朕想出解毒之法。”
  孟瑞低声:“草民确实说过这话,如若陛下需要,草民定当殚精竭虑,为陛下效忠。”
  孟瑞双眼决绝,“草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这事之后,陛下能放草民回西野村,做我的教书先生。”
  河水急湍,混着雨声,汩汩在沈砚眼前经过。
  水面涟漪渐起,映照着满天阴沉昏暗的天幕。
  沈砚声音极淡极淡。
  “朕不需要你救。”
  孟瑞不解其意,瞪圆双目:“那陛下是想……”
  孟瑞只答应沈砚救一人,他还以为那人一定是沈砚自己,不想竟另有他人。
  沈砚轻声:“孟老先生若是能救活她,日后自可以做你的教书先生,朕绝不踏入西野村半步。”
  孟瑞脱口而出:“……若是不能呢?”
  沈砚面无表情:“孟先生觉得脚下之地如何?”
  沈砚声音轻轻,冷眼睥睨,“适合……长眠吗?”
  孟瑞双足一颤,俯首跪地,“草民谨遵圣旨。”
  他悄悄抬眼,目光越过双手,悄悄打量沈砚:“陛下要帮的那人,可是日后的皇后娘娘?她是……陛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
  青玉扳指轻在指尖摩挲,沈砚沉着脸,忽而想起宋令枝对自己的避之不及,宁愿四处寻人帮忙,也不愿求自己一声。
  指骨泛白,沈砚眸光一寸一寸变冷。
  孟瑞狐疑:“若真是陛下的心上人,陛下,可要草民……”
  “孟瑞。”
  嗓音阴冷,沈砚垂眼冷睨,“你若是想今日长眠,朕可以成全你。”
  孟瑞大着胆子:“那她……”
  沈砚眼中冷峻,一字一字:“她不是。”
  孟瑞怏怏闭上嘴。
  ……
  雨霖缠绵的京城,不见一点亮光。
  宋令枝又在宋老夫人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榻上的老夫人病入膏肓,风烛残年,满头银发散落。
  秋雁轻声对宋令枝道:“姑娘,老爷已经备下马车了。”
  如若宋老夫人在京城长逝,棺木也是要抬回江南的,一应后事,宋瀚远都找人打点好了。
  宋令枝双目垂泪,她强忍着心中的悲伤:“你去、将我的妆匣取来。”
  宋令枝莞尔,眼睛弯弯,“祖母以前最是爱美爱俏了,若是知道自己今日这般……”
  泪珠滚下双颊,宋令枝泣不成声。
  榻上的宋老夫人面黄肌瘦,哪里有平日半点的精气神。
  宋令枝颤巍巍从妆匣取出簪花棒,手指颤抖,差点将妆匣摔在地。
  秋雁忙忙伸出扶住,她眼中亦是溢满泪珠:“姑娘,你别……”
  一语未了,忽听院外小丫鬟高呼:“孟老先生来了!”
  榻前的宋令枝一惊,忽的从太师椅上站起,眼中不可置信。
  乌木长廊下,贺鸣同宋瀚远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祖母危在旦夕,宋令枝顾不得回避,起身迎了出去。
  她焦急万分:“父亲,这位是……”
  宋瀚远摆摆手:“枝枝,不得无礼,快见过孟老先生。孟老先生,这位是小女。”
  孟瑞恍然大悟:“是……贺夫人罢?”
  目光在宋令枝和贺鸣二人之间打转,孟瑞连声感慨:“果真是郎才女貌。”
  入府前,孟瑞寻人打听一通,知道贺鸣是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沈砚请自己帮忙,应当也是看在贺鸣的面子上。
  孟瑞心中感慨万千,数年不见,还真是刮目相看,不想沈砚如今这般惜才爱才,竟肯为了状元郎来请自己帮忙。
  昨日自己那般猜疑,未免肤浅。
  宋令枝急声,顾不得寒暄:“孟老先生快里边请,我祖母、我祖母快不行了。”
  帐幔低垂的暖阁,落针可闻。
  宋令枝紧张不安站在缂丝屏风旁,一颗心惴惴。又好奇,悄悄拽住贺鸣的衣袂:“贺哥哥,你是在何处寻得孟老先生的?”
  贺鸣低声:“是孟老先生自己上门来的,说是听说我们在找他。”
  宋令枝拢眉,心中疑虑重重。
  孟瑞避世多年,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宋府前?
  心中疑虑未解,忽见孟瑞从房中走出,宋令枝顾不得心中疑虑,赶忙迎上去。
  “老先生,我祖母……如何了?”
  孟瑞凝眉:“若是早点入京寻我,不出一个月,老夫人就能安好无虞。”
  宋令枝双脚趔趄,若非贺鸣扶着自己,怕早就跌坐在地。
  她颤声:“那、那现下呢?”
  宋令枝哽咽,“我祖母还有救吗?”
  孟瑞拱手:“贺少夫人放心,草民刚刚已为宋老夫人施过针,最迟三日,老夫人就能醒来。可若是想安好,恐怕得颇费些时日。”
  宋令枝小声啜泣,连连命人取来银子谢礼。
  孟瑞连连摆手,目光赞赏望向贺鸣:“草民也是受人之托。诊金就不必了,只是这药方上的草药难得,恐怕贺少夫人还得费些心思。”
  宋令枝叠声感激。
  宋瀚远同贺鸣亲自送孟瑞出府。
  宋瀚远躬身:“老先生,请受宋某三拜。今日若非孟老先生,恐怕我母亲……”
  “使不得使不得。”孟瑞忙忙扶人起身,目光悠悠落在贺鸣身上。
  “是宋老爷有个好女婿。”
  他拍拍宋瀚远的肩膀,“我先走了,家中还有事。”
  宋瀚远恭敬道:“可要我备车送老先生?”
  “不必。”
  孟瑞这些年深居浅出,自是不便让人知晓自己的府邸。
  宋瀚远不曾疑心,目送孟瑞远行。
  天青色雨雾蒙蒙,转过长街,早有马车停在暗巷前。
  孟瑞躬身走近:“陛下。”
  他轻声,细细将宋老夫人的病告知沈砚,“草民已替宋老夫人施过针,最快一日,最迟三日,宋老夫人就能醒来。”
  马车内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嗯。”
  孟瑞惦记着自己闲云野鹤的日子,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详尽。
  深怕惹得沈砚不快,孟瑞又低声道,“草民今日也见到了贺公子,贺公子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同贺少夫人亦是伉俪情深,郎才女貌。草民先前为宋老夫人施针时,还见贺少夫人……”
  车帘挽起,沈砚那双阴翳冰冷的眸子忽然出现在车窗后。
  泛白的指骨紧紧捏着青玉扳指。他声音沉沉。
  “孟瑞,朕问你话了吗?”


【第68章】宋令枝,你是说朕多管闲事?

  雨霖脉脉,周身冷意落在肩上。
  孟瑞陡地一惊,忙忙低下脑袋,实在不知沈砚为何忽然动怒。
  七宝香车骨碌碌穿过湿透长街,逐渐融入雨幕,渐行渐远。
  孟瑞垂手侍立,直至耳边的马车声不再,方悄悄抬起头,无声叹口气。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低声嘟囔一句,孟瑞拂去广袖上的雨珠,又惦记着早日回西野村,过自己闲云野鹤的日子。
  嘴上哼着小曲,孟瑞闲庭信步,转身离去。
  七宝香车中燃着安神香,淡淡的熏香萦绕。
  岳栩拱手好奇:“陛下是要回宫还是……”
  车壁轻敲两三下,马车中迟迟不见有人回应。
  岳栩心中不安,车帘挽起,入目是倚在车壁上的沈砚,他一手揉着眉心,阴郁暗沉的眸子紧紧阖着。
  眉宇阴霾笼罩。
  岳栩瞳孔一紧,是销金散又发作了。
  头疼欲裂,四肢犹如坠入寒潭,冷意侵肌入骨,抬起的眸子阴森冰冷,沈砚双目沉沉,喉咙溢出一声冷笑。
  “母后为皇兄留下的狗还真是忠心耿耿。”
  销金散每每发作,沈砚总能遇见刺客。
  岳栩垂首:“是属下大意了。陛下,弗洛安王刚送来密信,玉寒草还是没找到。属下疑心是弗洛安王故意拖延……”
  沈砚轻哂,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映出清晰红痕。
  他不以为然:“那他也得有这个胆。”
  当初弗洛安王为了保住魏子渊,提出三年为期,若三年内他能为沈砚寻得玉寒草,以功补过,沈砚放过魏子渊,既往不咎。
  若不能,魏子渊任由沈砚处置。
  眉心疼得厉害,身子犹如上千只虫子啃咬,沈砚眸光阴翳,双眼猩红。
  销金散的毒性一次比一次剧烈,岳栩焦灼:“陛下,孟老先生还没走远,可要属下寻他回来。若有他相助,兴许陛下……”
  “不必。”
  沈砚用力揉着眉心。
  孟瑞这个人虽医术高明,堪称华佗再世,可惜实在是冥顽不灵。
  他说救一人,就真的救一人。
  当年若非自觉亏欠沈砚,便是昨日刀子横在孟瑞脖颈,他也不会出村救人。
  ……
  雨过初霁。
  笼罩在京城上方的阴霾逐渐退散,日光洒落,满园疏林如画,红叶翩翩。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温声宽慰:“姑娘也别太心急了,孟老先生都说老夫人今日能醒,那定然是可以的。”
  孟瑞曾说,宋老夫人最迟三日苏醒。
  如今三日已过,宋令枝忧心忡忡,提裙穿过影壁,步入宋老夫人房中。
  宋令枝愁眉紧锁:“今儿是最后一日,若是祖母……”
  声音戛然而止。
  青纱帐慢轻拢的贵妃榻上,宋老夫人倚在青缎靠背上,浑浊的一双眼珠子无力。
  柳妈妈半跪在脚凳上,一勺一勺喂宋老夫人参汤喝。
  宋令枝双眼瞪圆,如燕雀扑至宋老夫人怀里,她嗓音哽咽:“祖母……”
  柳妈妈亦是双眼垂泪,自己一双眼睛哭肿,却还在轻声宽慰宋令枝:“姑娘快别哭了,这可是大喜事,哭不得的。”
  宋令枝泣不成声,强撑着道:“可寻人告诉父亲了?”
  柳妈妈点点头:“老爷和姑爷那都打发人去了……”
  话犹未了,窗外乌木长廊响起急促脚步声,贺鸣同宋瀚远一道,匆忙赶来。
  行至门首,宋瀚远脚步趔趄,差点摔一跤,幸好贺鸣及时伸手扶住。
  宋瀚远哑声:“母亲。”
  宋老夫人点点头,她如今精神大不如前,吃下半碗参汤,又命柳妈妈扶着自己卧榻歇息。
  干巴巴的手指抚过宋令枝的眉眼,宋老夫人艰难抬起眼皮。
  “辛苦、辛苦我们枝枝了。”
  眼珠子缓慢转动,落到下首的贺鸣脸上,宋老夫人唤贺鸣上前。
  “好孩子,过来。”
  她轻轻将宋令枝交到贺鸣手中,宋老夫人有气无力,“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
  声音越来越低,宋老夫人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贺鸣轻声:“先出去罢,孟老先生说祖母如今精神不济,嗜睡也是常事,让祖母歇歇也好。”
  宋令枝拿丝帕拭泪,点点头,同贺鸣一道出了屋子。
  日光恼人,将近入夏,偶有蝉鸣响起。
  孟瑞随后而至,为宋老夫人把脉,又重新开了药方子。
  宋令枝福身谢过。
  孟瑞言简意赅:“贺少夫人客气了,老夫也是受人之托。”
  贺鸣好奇:“敢问孟老先生一句,所托之人……可是姓苏?”
  贺鸣才入京,自然认不得京中的大人物,想来也只有苏老爷子能说得通。
  “……苏?”孟瑞诧异,沉吟片刻。“是江南那个苏家?”
  贺鸣拱手:“正是,晚辈曾受苏老爷子的大恩,当日若非他……”
  孟瑞气得吹胡子瞪眼:“与那苏老头子有何干系,老夫今日来,不过是看在……”
  他差点说漏嘴,急忙收住声。
  宋令枝和贺鸣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疑虑重重。
  孟瑞清清嗓子,甩袖:“总之,这事和那姓苏的不相干,日后也别再老夫眼前提这人,晦气。”
  传闻南北华佗是冤家,这事竟然是真的。
  宋令枝挽起唇角,旁敲侧击道:“不瞒老先生说,此次上京寻老先生,也是苏老爷子让的。苏老爷子同晚辈道,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救祖母,除了孟老先生,再无他人。”
  日光轻盈洒落在金丝藤红竹帘上,光影绰约。
  孟瑞双目错愕,而后又无奈笑道:“斗了那么多年,他终于肯低头了。只是医者应当仁心为上……”
  孟瑞笑笑,似是忆起往事,“若无仁心,便是有一身的本事,也救不了人。”
  宋令枝不明所以,又道:“祖母今日得救,全靠孟老先生和恩人相助,老先生可否透露恩人一二,也好让晚辈登门拜谢?”
  “拜谢倒不必了。”孟瑞目光投向贺鸣,“想来他应当是看中贺公子的才学。贺公子既为新科状元,日后效忠朝廷下怜百姓便是了。老夫还有事,先走一步。”
  孟瑞拱手告辞,经过茶房时,忽而见白芷端着药汁出来。
  白芷福身行礼:“见过孟老先生。”
  孟瑞挥挥袖,越过白芷两三步,忽而驻足回首:“你这药,是何人服的?”
  白芷实话实说:“这药是给我家姑娘煎的。”
  孟瑞瞪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匆忙行至白芷身边:“药饵可还在?老夫冒昧,想借药饵一看。”
  ……
  御书房外,日光满地,院落无声。
  孟瑞焦急不安站在廊檐下,来回踱步。
  约莫等了半刻钟,终见小太监出来:“孟老先生,陛下有请。”
  孟瑞不敢耽搁,疾步转过长廊。
  御书房庄严肃穆,身后黄花梨雕花木板,或贮着藏书,或是笔墨纸砚。
  紫檀理石案上笔海如林,旁边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汝窑青瓷水仙盆。
  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双目乌沉冷冽。
  孟瑞俯首叩地,自怀里掏出一方巾帕,帕上裹着的,正是宋令枝的药饵。
  孟瑞喜极而泣。
  “陛下,这是草民在贺少夫人的药饵中寻得的。此为玉寒草,草民曾在书中见过,此草专克寒症,只可惜生在南海,一草难求。草民只知宋家富可敌国,却不知他们竟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连玉寒草也寻得到。若是有了它,陛下身上的毒也可……”
  沈砚淡声:“玉寒草难得,普天之下只有弗洛安王后有一株,如今就在宋府。”
  孟瑞唇角笑意一僵:“……怎么会?”他难以置信,“宋府不过是一介商户,怎么可能会有……”
  沈砚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孟瑞脸上。
  孟瑞喃喃自语,忽而恍然大悟,大吃一惊:“宋府那株玉寒草,是陛下给的?”
  他脸上惊诧万千,“只是一个新科状元,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贺公子果真是……”
  沈砚面色一沉:“和他无关。”
  孟瑞讪讪闭上嘴。
  和贺鸣无关,那就只有……
  青烟未尽,松柏宫香自紫铜鎏金大鼎氤氲而起,孟瑞忽而想起入宫前在宋府廊檐下见过的宋令枝。
  那玉寒草也是宋令枝的,沈砚托自己救的,亦是宋令枝的祖母。
  周身冷颤,孟瑞好似窥见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
  孟瑞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先帝昏庸无能,却还没做出君夺臣妻之事。
  沈砚此番,实在是在他预想之外。孟瑞战战兢兢,为新科状元捏一把冷汗。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若是、若是……”
  沈砚冷眼睥睨。
  孟瑞身子一颤,再不敢多言。
  ……
  入了夏,宋老夫人的身子也渐渐有所好转。
  宋令枝亲自伺候宋老夫人用完半碗金丝燕窝粥,又扶着她在院中走走。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我先前也随你祖父来过京城,当时你父亲还小,只有这么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也为人妇了。”
  宋令枝双颊泛起红晕:“祖母。”
  宋老夫人笑睨她一眼,拍拍宋令枝的手背:“羞什么,你和贺鸣都成亲这般久了。先前是他科考,祖母自然不催你们。可如今……”
  宋老夫人目光落在宋令枝腹部,意有所指,“也该是时候了,祖母同您这般大的时候,你父亲都会走路了。”
  宋老夫人当机立断,转身,“柳妈妈,你来。厨房炖着金盏佛跳墙,你陪着枝枝,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一怔:“祖母,贺哥哥如今还在翰林院……”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这会也快到晌午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歇,你这会子过去,正好。”
  宋令枝推脱不得,身边又有柳妈妈盯着。宋老夫人大病初愈,宋令枝不敢拂祖母的意,提着漆木攒盒出府。
  三鼎甲如今都在翰林院当值。
  正值午歇,廊檐下鸦雀无声,偶有清风拂过,吹皱一池湖水。
  三三两两翰林院侍读学士坐在一处,唯有贺鸣不在。
  “先前只闻江南宋家富甲一方,不想他家真如传言所说,一个侍女身上都是戴的赤金孔雀绿翡翠璎珞,可真真羡煞旁人。”
  “别的不提,你瞧瞧这道蟹黄虾盅。如今入秋尚早,他们府上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肥膏蟹,我们今日也是托了贺兄的福,才有这口福。”
  “贺兄可不只这福气,刚刚我远远瞧见贺少夫人一眼,当真是顾盼生辉,海棠标韵。同贺兄站在一处,果真当得起佳偶天成四字。”
  众人拍案笑笑,忽听院外一声“陛下驾到”,众人一惊,忙忙起身行礼。
  翰林院近日为纂修国史忙碌,众人以为沈砚是为这事来的,赶忙重束衣冠。
  纂修的史书高高累在书案上,掌院学士垂手侍立在下首:“陛下,此乃贺鸣纂修的实录起居注……”
  沈砚环顾四周,眼眸轻抬:“他人呢?”
  掌院学士笑笑:“方才贺少夫人送午膳过来,想必这会子贺鸣正同少夫人在一处。陛下若是想寻他,下官立刻派人……”
  落在身上的视线阴森冰冷,掌院学士身影僵直,不寒而栗:“……陛、陛下?”
  ……
  翰林院后设有一湖,临湖水榭幽静雅致,四面湘妃竹帘低垂。
  倚着栏杆的矮榻上铺着青缎褥子,黄花梨茶案上设各色茶具。
  柳妈妈垂手侍立在水榭下首。
  湘妃竹帘半卷,日光无声洒落在案上。
  贺鸣好奇垂首,同宋令枝低语:“今日怎么连柳妈妈也来了,可是祖母有事吩咐?”
  宋令枝摇摇头:“祖母道你辛苦,让我来送午膳。”
  这些时日,宋老夫人的用意昭然若揭,但凡得空,总喜欢将宋令枝和贺鸣凑在一处。
  宋令枝如此说,贺鸣心知肚明,他弯唇笑笑。
  宋令枝低声:“孟老先生说,祖母如今不能再烦心忧虑。”
  宋老夫人现下最挂念的就是自己,宋令枝自然得顺着祖母心意。
  “贺哥哥,我……”
  话犹未了,倏然见贺鸣转首侧目,他低头,顷刻,二人之间只余咫尺之距。
  宋令枝眼眸睁大,透亮莹润的一双秋眸映着贺鸣的温润眉眼。
  她下意识朝后而退。
  “别动。”
  低低的一声落下,贺鸣嗓音喑哑,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颈间。
  宋令枝身影僵直,怔怔望着贺鸣。
  贺鸣哑然低笑:“柳妈妈看过来了。”
  宋令枝眨眨眼,纤长的眼睫毛扑簌眨动。
  宋老夫人总担心自己和贺鸣相处不好,可若是相处好的话……
  宋令枝脑子空白一瞬,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日光横亘在二人之间,悄无声息流淌。
  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宋令枝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少顷,贺鸣撇过视线,捂唇低笑两三声:“怎么还真信了,这么好骗。”
  宋令枝怔忪一瞬,恼羞成怒,握拳砸向贺鸣肩头。
  贺鸣撑掌接住,肩膀笑得抖动。
  湖面涟漪荡开,满池湖水映着天色。
  掌院学士遥遥站在青石曲桥上,大着胆子为贺鸣说话。
  “陛下,贺鸣做事向来认真,且现下是午歇,他又和夫人新婚燕尔,下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并非那起子心胸狭隘的,总不会因着这点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沈砚眼中阴郁,面无表情望着水榭中嬉笑的二人。
  他何曾见过宋令枝在自己眼前如此开怀大笑。
  沈砚冷声:“依你之见,朕是那心胸狭隘之人?”
  掌院学士吓得伏跪在地,磕头求饶:“陛下恕罪,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只是、只是……”
  象牙白身影从眼前掠过,沈砚沉着脸拂袖而去。
  掌院学士吓出一身冷汗。
  水榭中,宋令枝似是听见动静,闻声望去,那抹象牙白身影渐行渐远,宋令枝只来得及望见一角的锦袍。
  唇角的笑意霎时消失殆尽。
  宋令枝瞳孔紧缩。
  贺鸣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令枝眨眨眼睛,那抹象牙白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她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看错了。”
  午膳心不在焉用完。
  日光迤逦落在青石板路上,苍苔浓淡,柳妈妈笑着福身:“老奴去趟百草阁为老夫人抓药,少夫人先回府去。”
  又喝命白芷和秋雁好生照顾宋令枝。
  秋雁笑着揶揄,福身:“是,奴婢定当尽心尽力,好好照顾少夫人的。”
  她故意咬重“少夫人”三字,惹得宋令枝连连瞪她。
  秋雁躲在白芷身后,说笑间,她脸色忽然一变,低头往身后找去。
  秋雁面上焦灼:“我的香囊,好像落在翰林院了。”
  香囊是女子的私物,若是让人捡了去,难免生事端。
  宋令枝轻声:“白芷,你陪着秋雁回去找罢,两人一起,也可快些。”
  白芷担忧:“可是少夫人这里没人伺候……”
  宋令枝莞尔一笑:“我就在马车上等着,能有什么事,且这还在翰林院前,哪有歹人这般胆大妄为,敢在这做坏事,快去罢,省得让人捡了去。”
  白芷和秋雁齐齐福身,提裙原路折返。
  日光无声无息,宋令枝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忽听车帘挽起,宋令枝惺忪着睡眼:“可是找着香囊了?莫让不相干的人拾去了罢……”
  眼中的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适才在水榭并非错觉,那抹象牙白身影果真是沈砚。
  宋令枝连连朝后退去:“你怎么、怎么……”
  沈砚不动声色,冷眼低垂:“怎么,贺少夫人不想见朕?”
  宋令枝心中打鼓,强撑着维持脸上的镇静。
  “陛下是君,我们本来就不该见面。”
  宋令枝轻飘飘的一句,彻底断绝了自己同沈砚的关系。
  沈砚唇角紧绷,泛白的指骨牢牢攥在手心,他眼中阴寒冷峻。
  “宋令枝。”
  他低眸,一字一顿,“那你想同谁见面,姓贺的?”
  他又想起刚刚在水榭,宋令枝一张脸笑靥如花,同贺鸣说笑逗趣。那样一双眉眼弯弯的眼睛,却从未在自己眼前出现过。
  宋令枝扬起脸,目光决绝:“贺鸣是我夫君,我自然要同他见面。”
  君和夫君之间,只差了一字,却是天差地别。
  沈砚眸色晦暗。
  宋令枝眼眸低垂,忽而道:“陛下,孟老先生是您请来的罢?”
  沈砚面无表情。
  宋令枝声音轻轻:“祖母的事,多亏陛下帮忙。只是日后……”
  宋令枝眼眸轻抬,那双浅淡眸子莹润空明,她声音极缓极慢。
  “日后我的事,陛下莫再插手了,我担待不起。”
  她云淡风轻,似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砚眼眸一沉,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背在身后。白净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宋令枝,你是在说……朕多管闲事?”
  宋令枝柳眉轻蹙,垂首低眉:“陛下,若非不是你,祖母也不会因担忧我病倒的。”
  宋令枝轻描淡写抹去了和沈砚的过往。
  从一开始,在前世那个上元佳节,她就不该撞落沈砚的面具。
  “陛下是九五至尊,高居金銮殿之上,而我不过是一商户之女,自当配不上陛下。还请陛下高抬贵手,从此往后,我们……”
  “两不相欠”好似不太稳妥,她和沈砚之间的账怎么也算不清。
  宋令枝如今也不想算了。
  她再也不想祖母为了自己担惊受怕,再也不想父亲一家家上门求人,一夜白头。
  宋令枝轻轻阖上眼,一字一字:“……我们再也不复相见。”
  “宋令枝。”沈砚凝眉,唇角勾起几分讥诮,“你何时这般胆大了,真当贺鸣能护得住你?”
  “他自然护不住我。”宋令枝不假思索,“陛下是天子,高高在上,怎能同我们平民百姓相提并论。”
  沈砚眼中愠怒:“宋令枝。”
  他不喜欢宋令枝这般说自己,更不喜欢她和自己划清楚河汉界。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沈砚冷笑:“朕若是不肯呢,贺少夫人又想如何?”
  宋令枝面不改色:“当初在南海,是陛下下水救的我。”
  宋令枝淡声,“我这条命,也随时可以还给陛下。”
  “——宋、令、枝。”
  沈砚怒极,他眼中阴翳乌沉,“你是在威胁朕?”
  宋令枝不动声色:“臣妇不敢。”
  她眼中凝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退让。似是在破釜沉舟。
  “臣妇”二字,犹如烈火焚烧,烫红沈砚一双眸子。
  无边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
  马车内熏香萦绕,青烟缠绕在沈砚和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抬眸凝视,悄悄攥紧手中丝帕。
  倏尔,马车外传来贺鸣低低的一声,他自翰林院走出,笑着同身后的秋雁白芷道,“宋妹妹刚才脸色实在不好,我同掌院学士告了假,待送她回家再回来。”


【第69章】他松开了宋令枝

  翰林院庄严肃穆,满地日光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内落针可闻,透过挽起车帘的车窗,宋令枝看见贺鸣一步步走下台矶,长身玉立,日光落在他温润的眼角。
  秋雁惊奇抬眸,细细思索,也不曾想起宋令枝有何异样。
  她轻声笑道:“到底还是姑爷细心,奴婢就没看出来。”
  贺鸣笑笑:“但愿是我多心了。”
  翠盖珠缨八宝车静静伫立在翰林院前,宋令枝瞳孔骤紧,视线陡地落在沈砚身上。
  沈砚从容淡定,长袍松垮,透着随意自然。
  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朕听闻,状元郎曾经跌下山摔了脑子,有些事记不得。”
  沈砚声音轻轻,手指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你说若是他见到朕同你在一处,会不会想起……”
  沈砚垂首,薄唇掠过宋令枝耳边。
  “想起新婚之夜,同枝枝拜堂成亲的,不是他,而是朕?”
  嗓音低沉喑哑,似枯藤老树映在古井之中,阴沉可怖。
  手中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心口一紧:“你……”
  她身子还倚在车壁上,柔顺的日光透过缝隙,丝丝缕缕落在自己指尖,宋令枝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脚步声近在咫尺。
  眼看贺鸣将行至马车前,宋令枝当机立断,攥住车帘一角。准备下车。
  她绝对不能让贺鸣看见沈砚在车上。
  沈砚泰然自若抓住那一抹纤细白净的手腕,肌肤相碰瞬间,惊起颤栗阵阵。
  贺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帘之隔,宋令枝隐约还能望见对方落在车帘上的影子。
  她心下着急,又担忧车内动静引来贺鸣的注意。
  宋令枝声音低低:“——松手。”
  沈砚不为所动。
  那双如墨眸子淡漠,波澜不惊。
  沈砚目光一瞬不瞬,漆黑瞳仁映着宋令枝一人的身影。
  “沈砚你松手……”宋令枝嗓音低哑,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鸦羽睫毛扑簌,沾着点点泪珠。
  日光洒落的手腕,隐约可见指痕泛起。
  沈砚眼眸低垂,视线淡淡在宋令枝手腕上掠过。
  眼眸一顿,晦暗不明。
  宋令枝本就生得白净,往常一点磕着碰着,身上都容易泛青紫。如今手腕让沈砚这般握着,早就泛起红色指痕。
  沈砚眼眸轻敛,下意识松开两三分。
  浅浅淡淡的一道红痕,落在沈砚乌黑双眸中,犹如烈焰刺眼。
  “……松手。”
  宋令枝又低低唤了一声,嗓子嘶哑,泣不成声。晶莹泪珠自宋令枝眼角滑落,砸落在沈砚手背。
  水迹蜿蜒,顺着沈砚手背滑落在地上。
  沈砚抬眸,一双深黑眸子晦暗幽深,狭长眼睫挡住了他眼中的起伏。
  ——他松开了宋令枝。
  “宋妹妹,你……”
  墨绿车帘挽起,宋令枝俯身走下马车。
  沈砚看着那一角车帘挽起又松开,透过那一角缝隙,他看见宋令枝和贺鸣相谈甚欢,看见宋令枝言笑晏晏站在贺鸣身侧。
  日光落在她一双盈盈笑眼中,同方才对自己的疏远冷淡判若两人。
  单手捏拳,沈砚一双眼眸冷冽,光影照不见的地方,他整个人坐在昏暗之中,周身只有无边的阴影追随。
  隔着一道轻薄车帘,宋令枝总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后背的冰冷视线。
  她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那道视线还在,好似……更冷了。
  贺鸣垂首狐疑:“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宋令枝有畏寒的毛病,先前入伏,她房间的金丝炭从未断过。这些时日才有所好转。
  贺鸣拢眉:“这会翰林院应当没有暖手炉,我……”
  “贺哥哥不必忙活,我并非身子不适,只是刚刚在车上做了噩梦,受吓惊醒。贺哥哥若有事,还是快点回去罢,公事要紧。”
  贺鸣迟疑:“可是你……”
  宋令枝唇角弯弯:“祖母前儿说想吃前面那家的枣泥糕,正好今儿得空,我买了再回府。”
  宋令枝言语并无异样,先前用膳时的忐忑不安也不见,贺鸣只当是自己多心,不再强求同宋令枝一起回府。
  颀长身影终消失在翰林院前,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秋雁眉眼带笑:“少夫人,奴婢陪你去罢。”
  宋令枝轻敲她额头,转身瞧见伫立在日光中的马车,她唇角笑意轻敛。
  “走着去罢,午膳吃多了,正好可以消消食。”
  秋雁笑着揶揄:“怕是因为有姑爷陪着罢,往日在府上,也不见少夫人吃多。”
  说起来,她也许久不曾见宋令枝如晌午那般开怀大笑。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去,青石板路上落下三道渐行渐远的影子。
  沈砚眸光阴寒如冰刃。
  ……噩梦?
  他轻哂。
  宋令枝口中的噩梦,是他吗?
  ……
  绵延日光落在脚边,枣泥糕软糯甜腻,碰巧孟瑞也在。
  宋令枝命白芷沏上一壶好茶,亲自端给孟瑞。
  “孟老先生,请。”
  孟瑞连连摆手:“贺少夫人客气了,老夫自己来便是。”
  余光悄悄在宋令枝脸上打量,明眸皓齿,点如染眉,母家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宋家,夫君又是新科状元。
  这样的人,本该一生顺遂无虞,偏偏让沈砚看上了。
  孟瑞无声在心底叹口气。
  还真是造化弄人。
  许是孟瑞愁容满面,宋令枝唬了一跳,以为是祖母的身子又不好。
  她焦灼不安:“孟老先生,可是我祖母的身子有恙?”
  孟瑞摇摇头:“贺少夫人多虑了,老夫人如今已无大碍,只要细细调理,三日针灸一回,便可大安。”
  他目光在宋令枝脸上端详,“恕老夫冒昧,贺少夫人可是患有寒症?”
  宋令枝点点头:“我先前、先前落过两回水,自那之后,身子常常不好,如今还吃着药。”
  她一手揉着眉心。
  宋令枝其实也不知,自己的寒症是因着落水,还是沈砚先前给自己的喂的丸药。或许,用下毒二字,更为妥当。
  孟瑞沉脸凝眉:“老夫冒昧,可否为夫人请平安脉?”
  宋令枝笑得温和:“孟老先生客气了。”
  说着,她又命白芷取来迎枕,拿丝帕垫在手上。
  日光透过纱屉子,满园无声,偶有蝉鸣想起。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竹帘,三三两两小丫鬟凑到一处,躲在檐下看着湖中锦鲤。
  屋内,宋老夫人自缂丝屏风后转出,沉香木拐拄在手中。
  瞧孟瑞满脸凝重,宋老夫人跟着心事重重,担忧心急。
  “老先生,可是我这孙女身子有碍?先前在江南,请的大夫都说是寒症,别是误诊罢?”
  孟瑞拱手:“老夫人莫急,贺少夫人确实是体寒,只是……”
  余光瞥见宋令枝脸上的紧张,孟瑞当即将“中毒”咽下。
  宋令枝身上也中着销金散,许是下毒剂量少,且又有玉寒草调理,宋令枝症状比沈砚轻许多。
  宋老夫人紧张不安:“……只是什么?”
  孟瑞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贺少夫人体寒,平日膳食得多费些心思。那些生冷寒性的,都不宜碰。”
  孟瑞神通广大,既能将自己从阎王爷那救回,宋老夫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她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有劳孟老先生了。”
  日落西山,众鸟归林。
  青松抚檐,宋令枝亲自送孟瑞出府。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
  宋令枝往身后轻瞥一眼,白芷和秋雁了然,当即立在原地。
  晚霞满天,宋令枝朝孟瑞福身行礼:“方才谢过孟老先生。”
  她唇角勾起几分苦涩无奈,“祖母本就身子欠安,实在不能再为我忧心了。若是知道我……”
  宋令枝欲言又止。
  倘若祖母知晓自己身上还中着毒,怕又得悬心,日夜难眠了。
  宋令枝垂首低眉,“只愿我这身子,还能撑久些,莫再让祖母忧愁了。”
  孟瑞低声:“少夫人莫多心,老夫瞧着宋老夫人今日精神倒是好了许多,长辈挂念晚辈,也是人之常情。”
  孟瑞在宫中担任太医多年,自然晓得察言观色。知道宋令枝不愿提起当今圣上,孟瑞连“销金散”三字也不提,只拿别的话岔开。
  ……
  入了夏,转眼又是端午。
  宋瀚远挂念远在江南的妻子,早早命人将姜氏接到京城,府中上下难得热闹。
  儿子孙女女婿都在眼前,又是大病初愈,宋老夫人喜不自胜,命府中上下都挂满彩绸,又赏了银钱。
  满园花团锦簇,蝉鸣声声。
  今儿是端午,厨房早早做了粽子,老年人吃不得糯米,且宋老夫人才大安,也不敢胡吃海喝,只招呼着小辈进食。
  “这要是在江南,我定要寻最好的戏班子,在望仙楼唱上三日。”
  宋瀚远笑着道:“母亲若是有这个兴致,儿子也可寻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
  宋老夫人摇摇头:“罢了罢了,这是在京城,还是莫太招摇了。”
  话落,又笑着望向宋令枝,“我听柳妈妈说,贺鸣早早出府去了。”
  宋令枝笑着道:“是。”
  为今日的龙舟赛,贺鸣近些时日可累坏许多,不仅是他,翰林院一众侍读学士都苦不堪言。
  往年龙舟赛,只有军营的将士参加。不知今年圣上是怎么想的,竟让他们翰林院也跟着一起。
  翰林院文人雅士居多,吟诗作对他们倒是拿手,可若是龙舟赛这种体力活,翰林院无一人在行。
  沈砚轻飘飘一句话,他们日日苦练,连着数日,贺鸣回府后倒头就睡,根本顾不得其他。
  宋令枝抿着唇笑:“昨儿贺哥哥还和我要了茉莉油膏,说是要敷脸用,怕晒黑了不敢见人。”
  宋老夫人捧腹大笑。
  一高兴,又多喝了一碗燕窝粥。
  宋令枝趁机道:“祖母,今日龙舟赛,我陪你一起去罢,想来这京中的龙舟,祖母怕也没见过。”
  宋老夫人笑着摇头:“你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去便是,我一个老婆子,去凑这热闹做什么?”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胳膊:“祖母哪里老了,去罢去罢,就当陪陪枝枝,贺哥哥昨日还说,在岸边琼镂高台为祖母留了座。祖母若不去,岂不辜负贺哥哥一片好心?”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抚着宋令枝的美人肩揶揄:“傻孩子,那哪里是为祖母留的,那是为你留的。”
  她笑笑,“罢罢,祖母今日也沾沾我们枝枝的福,去那高台坐坐。”
  宋令枝红着脸,躲在宋老夫人怀中不肯起身。又惹得宋老夫人叠声笑。
  江边两岸高台伫立,湘妃竹帘半卷,挡住了头顶刺眼光线。
  宋令枝陪着宋老夫人坐在凉榻上,笑看江上的龙舟。
  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袍曳地,宋令枝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眉开眼笑,一双眼睛熠熠。
  “祖母,您瞧,贺哥哥在那!”
  江风习习,龙舟在水面上驰骋,急湍勇进。
  两岸众人振臂高呼,遥遥领先的,自然是军营的将士。
  翰林院的龙舟毫不意外是最后一个。
  宋老夫人一手握着眼镜片,一手挽着宋令枝的手,伸颈往下张望。
  浑浊眼珠子看不清,看谁都长得一个样。
  宋老夫人好奇:“哪个是贺鸣,我怎么找不到?”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哪里还要找,你瞧最后一个就是了,翰林院的学士都在那。”
  身后婆子丫鬟难得出来,个个喜笑颜开,闻言,笑成一团。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强忍着笑意:“少胡说,等会他们就追上去了,这叫……养精蓄锐。”
  高台上笑声不绝,宋老夫人收了笑声,又命人拣了几个粽子。
  “贺鸣这些时日早出晚归,我前儿远远瞧了一眼,那孩子倒是瘦了不少。祖母记得他爱吃甜,这几个甜粽子是厨房做的,枝枝,你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等他上来不就成了,何必巴巴跑这一趟?”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笑得意味深长:“那怎么能一样?快去罢。”
  宋令枝无奈,提着攒盒下了高台。
  ……
  彩楼之上,乐姬拨弄琴弦。丝竹悦耳,伴着水声落在耳中。
  宫人遍身珠罗,穿金戴银,捧着缠丝玛瑙白盘在席间穿梭。
  今日是宫宴,君臣同乐。席间推杯换盏,不时有欢呼声从江面传来。
  剑南春辛辣,沈砚端坐在上首,一手抵着额,不时有小太监上前,为沈砚转告江面的盛况。
  那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说话绘声绘色,将龙舟竞渡描绘得淋漓尽致。
  “陛下,如今遥遥领先的是……”
  沈砚百无聊勒打断,目光缓缓落至小太监手腕上的五丝线,他凝眉:“……这是什么?”
  小太监身子哆嗦,差点以为自己是说错话怔愣片刻,后知后觉沈砚问的是自己手上的五丝线。
  他窘迫一笑:“这是奴才自己编的五彩绳,图个吉利。”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平静淡漠。
  身处高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冰冷刺骨,小太监战战兢兢,伏首跪地。
  沈砚这人喜怒无常,手段狠戾。
  小太监欲哭无泪,只当自己今日的五彩绳白戴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心生悔意。
  若早知如此,今早该多吃两个肉包子的,至少到了地下,还不是个饿死鬼。还有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十两银子,若是他走了,也不知道那银子便宜了谁。
  小太监胡思乱想,连自己死后埋在何处都想好了,倏然听见案后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
  “起罢。”
  小太监瞪圆眼睛,颤抖着拂去衣袖上的灰尘,”……陛、陛下?”
  半盏茶后,小太监晕乎乎抱着十两银子,自御前离开。
  黄花梨大理石案上,沈砚垂首凝眉,手中的五色丝线连着拆了系,系了拆。紧拢的眉宇笼罩着浓浓的阴霾。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以为沈砚是一时兴起,他低声:“陛下,宫中的绣娘定当擅长,若是陛下想要,属下即刻……”
  沈砚面若冰霜,如墨眸子似千年枯井,淡淡朝岳栩望去。
  岳栩当即噤声,低头不再多言。
  日光恼人,江面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少顷,又有龙舟渡过终点。
  下首舞姬轻歌曼舞,款步翩跹。琴声如仙乐,舞姿似仙人。
  窈窕细腰,楚楚动人。
  青纱帐幔后。
  岳栩垂首,悄声抬眸。案上的五丝线乱糟糟地缠绕在一处,沈砚双眉紧皱,不知第几回解开手中的五丝线。
  又编错了。
  岳栩不动声色低首,默不作声为沈砚记着时辰。
  一刻钟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上首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岳栩。”
  岳栩拱手上前:“属下在。”
  ……
  杨柳垂金。
  柳树下,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手执芭蕉扇为宋令枝扇风。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若早知如此,少夫人不该这么快下楼。说起来也好笑,奴婢还从未见过有人划龙舟翻江里去了。”
  秋雁捂着肚子,差点笑断气。
  翰林院一众学士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日里哪曾做过这样的苦力。
  方才不甘心落人身后,拼劲全力划桨,结果不知是谁出了岔子,竟将龙舟划翻了,惹来岸上百姓连声大笑。
  翰林院众人手忙脚乱,凫水的凫水,救人的救人,道不出的狼狈不堪。
  本想着就此结束赛事,不想翰林院的学士又不甘心半途而废,重振旗鼓,再次朝前泊去。
  宋令枝在底下站了大半日,也不见贺鸣的龙舟。
  白芷挽唇笑:“还好这一处僻静又阴凉,不然在这太阳底下站着,还不得累坏了。”
  宋令枝跟着笑:“我们还好,怕是那些学士才辛苦,也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日还能不能拿得动笔。”
  话落,又转首望向白芷,“衣衫可让人备下了?贺哥哥刚刚落了水,怕是衣衫都湿透了。再让他们多煮两碗姜汤来,省得染上风寒。”
  白芷笑着道:“少夫人放心,衣衫和姜汤早命人备下了。先前闽南送来的果子,奴婢也让他们一起备着了。”
  她揶揄,“少夫人如今果真是成家了,平日这等子小事,哪里见少夫人放在心上。”
  宋令枝双颊泛起绯红,手执团扇在白芷手背上轻拍。
  “你如今也和秋雁学坏了,赶明儿我定当……”
  “宋姑娘。”
  身后忽然落下一道熟悉喑哑的声音。
  宋令枝身影一颤,转身,入目只有岳栩一人,并无那人的身影。
  白芷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面露警惕:“岳统领寻我家少夫人,可是有事?”
  岳栩拱手,自怀中掏出一条五彩绳。端午佳节,为祈福纳安,人人都有戴五彩绳的习俗。
  宋令枝本想着回高楼再戴,故而此刻她手腕上空空如也。
  岳栩躬身:“宋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五彩绳我祖母早为我备下了,不劳岳统领费心,岳统领还请回罢。”
  言毕,她抬脚往外走。
  岳栩躬着身子一字一字复述沈砚的话:”宋姑娘,这是陛下所赐。”
  君所赐,自然不能辞。
  宋令枝拂袖,置之不理。
  岳栩似早有所料:“陛下说,若宋姑娘不收,他自会为宋姑娘亲手戴上。”
  ……
  “……送去了?”
  彩楼之上,沈砚眸光淡漠,琥珀鎏金酒盏映出一双漆黑眸子。
  岳栩低头:“是,属下亲眼看着宋姑娘戴上的。”
  沈砚眼眸泰然,沉沉望着酒盏中的剑南春。
  一言不发。
  岳栩无声抬眸,倏地灵光一闪:“陛下可要下楼去看龙舟赛,想必这会子也快结束了。”
  案后的身影一顿。
  岳栩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沈砚心思,忙忙改口:“陛下若是不想……”
  沈砚拂袖,不动声色起身:“走罢。”
  岳栩讪讪闭上嘴。
  龙袍惹眼,沈砚先行更衣,一身金丝滚边靛青色鹤纹织金锦长袍贵气,通身透着慵懒气派。剑眉星目,一双黑眸凌厉万分。
  垂柳旁早就不见宋令枝一行人的影子,岳栩沉声拢眉。
  “陛下、陛下可要去前方的水榭?想必这会翰林院众人都在那。”
  贺鸣在,宋令枝定然也在的。
  翰林院众学士大汗淋漓,人人锦袍尽湿、从未有过的狼狈,可无一人脸上是落寞丧气的。
  众人团坐在一处,哈哈大笑,拿刚刚翻江底的丑事取笑逗趣。
  “还好我会凫水,不然今日就命丧江底了。”
  “说起来,这事竟也不生厌,来年我也参加。待我养精蓄锐,来年定能一举夺魁。”
  “——好!也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我也来为也来!”
  “我可不敢再和你一起,若不是你,那龙舟也不会翻了!”
  众人推搡着大笑,有人眼尖,瞥见案上的果子和姜汤,好奇:“这姜汤哪里来的?还有这果子,竟是井里湃过的,果然甜得很。”
  有人起哄笑道:“还能是谁?这果子可是闽南那送来的,五两银子一颗,能不甜?”
  刚吃了一颗果子的学士差点呛出声,大吃一惊:“五两?我一个月的俸禄也就……”
  声音戛然而止,他心知肚明,拿着丝帕擦嘴,心生羡慕。
  “想当初,我还为着贺兄成亲早可惜,如今为着这果子,倒是半点也不遗憾了。若非沾贺兄的光,我哪来这口福?先前那蟹黄盅,也是好吃得紧,我回去还和我娘念叨了好久,差点挨揍。”
  他回首张望,“……贺兄人呢?看见了,他在那边的水榭!”
  江边水声悠悠,满地日光。
  沈砚站在阴影处,一双眼睛阴森冰凉,面无表情。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水榭中,宋令枝戴着他的五彩绳,在为贺鸣擦汗。


【第70章】朕待她还不好吗

  水声潺潺,日光落了一地。
  漆木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炉子汩汩冒着热气,白雾氤氲。
  水榭凉榻上,宋令枝坐在贺鸣身侧。
  划桨久了,贺鸣双手都长着水泡,旧的好了,新的又来。伤痕累累。一张脸晒得通红,额角细密汗珠沁出,眼角亦垂挂着水珠。
  宋令枝手执丝帕,细细为贺鸣拭去,又命白芷取来药箱。
  棕褐粉末洒落在贺鸣手心,霎时如刀绞一般,贺鸣眉心一动。
  “……很疼吗?”
  宋令枝紧张仰眸,纤长眼睫似扑簌蝉翼,浅色眼眸落满担忧之色。
  她还是做不来伺候人的活计。
  宋令枝忧心忡忡,手中的药瓶搁下,“要不,我唤白芷来罢?她做事向来细致。”
  “不必。”贺鸣眉眼温润,似上好的羊脂白玉,“我不喜旁人近身。”
  宋令枝不明所以:“可我也是……”
  贺鸣垂眸,似笑非笑望着宋令枝。
  耳尖泛起点点绯红之色,宋令枝撇过眼睛,羞赧顺着耳尖蔓延至脖颈。佯装淡定拿起案上的药瓶,手一抖,将近半瓶药粉全洒落在贺鸣掌心。
  “对不住对不住……”
  宋令枝手忙脚乱,丝帕拂开的药粉飞扬在空中,如万蝶展翅。呛得宋令枝连声咳嗽。
  水榭兵荒马乱,而后是笑声连连。
  杨柳垂金,树影参差。
  宋令枝手腕上的五彩绳刺眼灼目,同贺鸣笑闹在一处。
  沈砚站在阴影处,眼眸幽深晦暗,似乌云涌动的暗沉天幕。
  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握紧手中的青玉扳指。
  岳栩垂手侍立,一身常袍,静静站在沈砚身后。
  江岸人头攒动,百姓振臂高呼,人人眉开眼笑,唯有他们站在暗处。
  光影一寸寸偏离,良久,长身玉立的一抹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沈砚轻轻抬眸,目光从开始,便从未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岳栩,朕待她……还不好吗?”
  他还从未对旁人上过心。
  岳栩低垂着脑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寒而栗。
  他大着胆子道:“陛下,或许宋姑娘想要的是……并非这种。”
  宋令枝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举案齐眉,是琴瑟和鸣,是梁孟相敬。
  沈砚转首,一双黑眸深沉,眉宇渐拢。手中的青玉扳指拨动,久久不曾言语。
  他视线淡淡自岳栩脸上掠过。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了。
  ……
  水榭中,一场龙舟赛于明媚日光中步入尾声。
  案上的狼藉早早让奴仆洒扫干净。
  重新上了药,贺鸣手上不再如先前那般难受,宋令枝招手,命白芷取来漆木攒盒。
  她笑着道:“祖母说你爱吃甜,也让人留了红豆蜜枣馅的。”
  纤纤素手轻抬,广袖自手腕上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如凝脂的手腕。
  五彩绳映在日光中,如红焰耀眼灼目。
  贺鸣侧目瞥见,笑着道:“是我慢了一步。”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五彩绳,五色丝线落在掌心。五彩绳精致,似是练过多回。
  贺鸣窘迫挽唇:“这是我自己系的,还望宋妹妹莫要嫌弃。”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贺哥哥怎么连这个都会?”
  贺鸣:“本来不会的,近日才学的。”
  翰林院有学士近日在追一位姑娘,日日午歇都在院中练习,想着端午亲自将五彩绳送到心仪的姑娘手上。
  贺鸣清清嗓子:“我瞧着不难,也跟着学了几日。”
  其实练了半个多月有余,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贺鸣费了好些功夫才系好的,为此还惹来同僚好一通笑。
  贺鸣低垂下眼睛,以为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宋老夫人送的。
  长者赐,自然不能辞。
  他收回手:“既然宋妹妹已有了……”
  “贺哥哥替我系上罢。”宋令枝眉眼淡淡,唇角勾起浅浅一笑。
  贺鸣手上的五彩绳,瞧着便是费了心思的,怎么可能是在几日内学成的。
  她前世为了讨沈砚的喜欢,也曾过将近一个月。宋令枝本就不擅长针黹,五色丝线落在她手上,犹如一团乱麻,不听使唤。送到沈砚手上的五彩绳自然是宋令枝千挑万选的,不知费了她多少精气神。
  可临到端午,她也不见沈砚戴在手上。
  宋令枝还以为是下人不曾将五彩绳送去沈砚书房,辗转打听一番,才知那下人早被赶出府。
  那之后,再也无人敢替宋令枝送东西。
  往事如影随形,似潮水翻涌,窒息笼罩在身上。
  “……宋妹妹?枝枝?枝枝?”
  贺鸣低低一声落在宋令枝耳边,宋令枝抬头望去,目光所及,是贺鸣关怀备至的一双眼睛。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日头太晒了?”
  贺鸣抬手,手背尚未碰到宋令枝额头。
  宋令枝下意识转首避开。
  二人皆是一怔,无边的沉默悄无声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少顷,贺鸣低声一笑,面不改色揭过宋令枝的窘迫。
  “不早了,祖母怕是等急了,先回去罢。”
  日光迤逦在贺鸣锦袍之上,踏上高楼台矶,隔着湘妃竹帘,隐约能听见上方宋老夫人的笑声。
  还有宋瀚远的催促:“这两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冬海,你下去瞧瞧,看看少夫人何时回来。”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笑睨宋瀚远一眼:“不许去,好不容易两人得空在一处,你一个糟老头子,凑过去做什么。”
  冬海是宋家府上的家生子,自然知晓宋瀚远事事以宋老夫人为重,闻言当即立在原地,垂手侍立道。
  “老爷放心,少夫人身边还跟着秋雁和白芷姐姐呢,断不会出事。奴才方才瞧见翰林院众学士都在水榭,想来少夫人此刻也在水榭陪着姑爷。”
  宋老夫人点点头:“这样才对,只是枝枝到底腼腆些,也不知道这孩子何时才开窍。”
  青石台矶横亘在眼前,迤逦绵延。
  宋令枝款步提裙,拾级而上。余光瞥见手腕上贺鸣系上的五彩绳,宋令枝眸光一顿。
  ……贺鸣才是自己的夫君。
  前世种种,如过眼云烟。她不可能一直沉溺在过去,祖母也希望,她能往前走的。
  她该往前走的。
  又踏上一级台矶,宋令枝倏地抬手:“贺哥哥,贺……”
  指尖攥住贺鸣一角的衣袂。
  宋令枝耳尖泛红,如红珊瑚点缀。
  贺鸣驻足,转首紧张:“怎么了,可是身子……”
  攥着贺鸣衣袂的手指缓缓滑入他袖中,宋令枝手指修长纤细,轻勾住贺鸣的小指头。
  温热肌肤相碰瞬间,宋令枝撇过脸,只盯着身侧高台琼柱上。
  鬓间挽着一支雕花芙蓉玉簪,衬出她脖颈越发通红。
  贺鸣眼中诧异:“枝枝,你……”
  他不再唤他宋妹妹,而是更为亲昵的小名。在宋府,只有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才会这般唤宋令枝。
  日光照拂,宋令枝双颊滚烫,面红耳赤,她视线紧紧盯着琼柱上的彩漆,极轻极轻应了一声:“……嗯。”
  贺鸣眼眸眨动:“是因为祖母……”
  “自然不是。”
  宋令枝脱口而出,当即否认。
  对上贺鸣一双揶揄笑眼,宋令枝耳尖更红了,转身又继续面壁。
  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只能、只能先这样。”
  贺鸣唇角笑意渐深。
  “可以是可以,只是枝枝你是想面壁到日落西山吗?”
  身后“噗嗤”传来一声笑。
  宋令枝回首,却是秋雁掩唇,强忍着笑意,欲盖弥彰否认。
  “少夫人放心,奴婢什么也没听见。”稍顿,又后知后觉补上后半句,“也什么都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不说。
  宋令枝佯装从容转头,拉着贺鸣往高台走去。拿自己当聋子,听不见身后白芷和秋雁的调侃。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瞧见她二人如此作态,哪还有什么不懂。
  笑着让人烫了滚滚的雄黄酒来,粽子也命人下去热着。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和贺鸣之间打转,眼睛笑没了缝:“早该如此了。”
  宋令枝低头不语。
  宋老夫人不再打趣,只招呼着贺鸣吃粽子。
  ……
  端午过后,蝉鸣愈发聒噪。
  廊檐下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手持戳灯,宋府上下,亮如白昼。
  月影横窗,竹影摇曳。
  前些时日为给宋老夫人侍疾,宋令枝一直住在宋老夫人院中,如今宋老夫人身上大安,宋令枝又回了自己院落。
  青纱帐慢低垂,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点着暖香。
  宋令枝一身象牙白寝衣,满头乌发落在身后。肤若凝脂,眉若山月。
  铜镜通透澄澈,照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妆匣内一众茉莉簪花棒排开,秋雁笑着为宋令枝拆发卸妆。
  “少夫人不知道,今日早膳后,姑爷打发小厮来和奴婢要了什么。”
  秋雁擅调香,府中上下无人不知。
  贺鸣和小厮同为男子,自然分不清胭脂水粉,只当都是一样。
  透过铜镜,宋令枝目光同秋雁撞上,顺着秋雁的话道:“和你要什么了?”
  秋雁压低声:“是铅粉,还有些许玫瑰香膏,说是先前划龙舟弄伤手,如今手上还留着疤呢。”
  宋令枝一惊:“贺哥哥的手怎么还没好?且哪玫瑰香膏哪有缓痕膏好用,你今儿真是糊涂了,竟也会弄混了。”
  那玫瑰香膏是她往日净手后用的,宋令枝只爱那几分玫瑰香气。
  秋雁双目怔忪,而后拍拍脑门。
  “瞧奴婢这脑子,奴婢只听那小厮问姑娘往日用的什么香,就随手给他拿了点,竟忘了那玫瑰香膏姑爷是用不着的。”
  白芷捧着沐盆进屋,伺候宋令枝盥漱:“这有何难,等会打发人送舒痕膏去便是了。”
  说话间,忽听院外的人通传,说是贺鸣来了。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相继从对方眼中望见笑意,屈膝,齐齐朝贺鸣行礼:“见过姑爷。”
  贺鸣拂袖:“起来罢,不必多礼。”
  他手上捧着一个紫檀锦匣,秋雁眼尖,且她先前在香娘子手底下做事,这京中的香料铺子秋雁都如数家珍,熟记于心。
  她笑着道:“真是巧了,适才少夫人还说不该拿那玫瑰香膏给姑爷用,奴婢还想着再打发人给姑爷送好的去,不想姑爷竟来了。”
  她目光落到贺鸣手上的锦匣上,狐疑,“姑爷这是……”
  锦匣掀开,却是十来种玫瑰香膏。
  贺鸣掩唇轻咳两三声,他偏首别过眼,视线落在漆木案几上青烟未尽的熏笼上。
  “我不懂胭脂水粉,怕买来的枝枝不喜欢。”
  故而特意和秋雁要了宋令枝往日惯用的香膏,照着香膏的气味,挨个铺子一个个寻。
  京城胭脂铺子中,但凡有玫瑰香膏,都让贺鸣买了来。
  怕秋雁说漏嘴,贺鸣才让小厮说是自己要的。
  脖颈涨得通红,贺鸣低下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声音。
  他着急:“可是不喜欢?那我明日再……”
  “没有不喜欢。”
  宋令枝不曾松开手中的锦匣,她眼中水雾氤氲,“只是没想到,贺哥哥竟也会做这种事。”
  从前都是她想方设法讨他人的欢心,不想自己竟也有今日。
  贺鸣唇角挽起,长松口气。数次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宋令枝眼角。
  他轻声笑道:“我本来也不曾想这么多,只是前日去明府的赏花宴,恰好听见明兄先前为夫人择口脂作生辰礼,他是照着自己喜好挑的。”
  宋令枝:“明府,他夫人可是姓云?”
  贺鸣:“正是,听闻明夫人收到口脂后,明兄睡了三夜的书房。”
  贺鸣当日改了主意,不敢照着自己的喜好为宋令枝择香膏。
  秋雁捂唇笑:“姑爷放心,这香膏少夫人喜欢得紧,姑爷今夜定不用睡书房了。”
  宋令枝急红双颊:“——秋雁!”
  秋雁抿唇退至一旁,眉眼半点悔意也无,嘴上却道:“少夫人恕罪,奴婢日后再不敢了。”
  尾音难掩笑意,揶揄尽显。
  宋令枝恼羞成怒,想打人。
  贺鸣笑着拦下:“今日便是枝枝喜欢这香膏,我也是要睡书房的。”
  宋令枝怔怔:“还是在纂修国史吗?”
  贺鸣颔首:“是,还有前日在明府的赏花宴作的诗,明兄托我誊抄出来,他想制诗集用。”
  纂修国史工程浩大繁重,不可能急在这时。
  只是不知为何,上面催促得急,贺鸣也不敢耽搁,日夜案牍劳形。
  若非这几日沈砚身子欠安,怕是翰林院众人连喘口气都不能。
  “沈……圣上身子欠安?”差点说漏嘴,宋令枝忙忙改口。
  贺鸣颔首凝眉:“这两日陛下也不曾上朝,只是陛下年轻,想来不日便好了。”
  ……
  乾清宫外。
  夜色如墨,皓月当空。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穿花抚树,噤若寒蝉。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廊檐下。
  寝殿内,四面角落各设一方鎏金珐琅铜炉,滚滚金丝炭燃着,榻前长条案上,亦供着银火壶。
  地龙烧得火热,寝殿犹如坠入盛夏。
  便是如此,榻上的人依然身子冰冷,一双剑眉像是染上冰霜。
  沈砚双目紧阖,手背上扎着数枚银针。
  案几上红烛摇曳,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
  岳栩脸色凝重:“孟老先生,陛下何时能醒来?”
  沈砚昏迷两日,朝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不时打发人来乾清宫打探消息。
  若是两三日,岳栩尚能瞒下去,可若是长此以往,朝中众臣定会起疑。
  孟瑞沉着脸,眉宇笼罩着阴霾:“若老夫没猜错,陛下今夜应能醒来。只是如今销金散侵入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
  孟瑞摇摇头,“怕是陛下……也撑不了多久。”
  岳栩瞪圆双目:“怎么会……”
  他单手握拳,“若不行,我再亲自去趟弗洛安。南海那般大,总能再寻上玉寒草的。”
  孟瑞长长哀叹一声:“先前老夫曾为贺少夫人诊脉过,许是有玉寒草,她如今体内的销金散所剩无几。”
  若是再有一株玉寒草,宋令枝便能痊愈了。
  岳栩不明所以,一头雾水:“陛下还病着,你突然提贺少夫人做什么?”
  寝殿孤寂空荡,支摘窗半支,隐约可见窗外的明朗夜色。
  孟瑞背着手,身子佝偻,斑白双鬓落在深沉月色之中。
  他轻叹一声:“闲聊罢了,还不是前日去宋府,宋老夫人寻我要了一张方子,说是求子用的。”
  宋府上下,也就一个宋令枝,宋老夫人为谁而求,显而易见。
  孟瑞声音轻轻:“贺少夫人如今的身子虽然大安,可若是真有了子嗣……”
  青纱帐慢后,忽的传来低沉喑哑的一声。
  “……孟瑞,你是当朕死了吗?”
  孟瑞越过缂丝屏风,双膝跪地,喜不自胜:“老夫不敢老夫不敢。”
  他跪着上前,一一为沈砚取下银针。
  孟瑞的医术在岳栩之上,有孟瑞在,岳栩自然不曾不自量力上前。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下首。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乌沉晦暗的一双眸子凌厉淡漠。
  “……朕昏睡多久了?”
  岳栩毕恭毕敬上前:“回陛下的话,两日有余。”
  他低声,一字不落将这两日朝堂上的动静告知沈砚。
  沈砚不在,朝堂上诡谲多变,短短两日,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分。
  “陛下,先太子的旧党怕是都知晓销金散一事,陛下连着两日不曾上朝,他们怕是早起了疑心……”
  沈砚漫不经心,他垂首低眉,轻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急什么。”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冷笑:“传令下去,从今夜起,乾清宫外不得外人进出。将太医院众太医召至乾清宫,非召不得进出,若有违令者,杀无赦。”
  沈砚眸色狠戾阴寒。
  岳栩瞳孔骤紧。
  沈砚此举,无非是想装病,引出旧太子残党。
  岳栩抱拳拱手:“陛下,若是旧太子一党将销金散喧之于众……“
  皇帝身中剧毒一事若是让众人知晓,天下必定大乱,届时朝堂动荡,沈砚的皇位必然不保。
  岳栩伏首跪地:“臣恳请陛下三思。”
  沈砚目光淡淡,视线冰冷森寒:“朕意已决。”
  孟瑞亦伏首跪地:“陛下三思。”
  他轻声,“陛下体内的销金散已遍至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怕是性命难保。老夫自请前去南海,为陛下寻玉寒草。”
  沈砚唇齿溢出一声冷笑:“孟老先生不是发誓此生不再为医吗?且你如今,也不再欠朕了。”
  孟瑞伏地,又拜了三拜。
  “老夫确实不曾欠陛下什么,只是老夫……”
  他眼中含泪,一双混沌眼珠子水雾迷漫,“老夫欠十年前的三皇子一个承诺,还请陛下应允,准老夫前往南海。”
  寝殿幽幽,静悄无人低语。
  孟瑞低着头,久久不曾起身。
  良久,头顶终传来沈砚轻轻的一声:“准。”
  ……
  长街落满日光,白芷陪宋令枝上街,为宋老夫人抓药。
  百草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秋雁亦陪在宋令枝身侧,笑着同宋令枝道。
  “少夫人您看,姑爷上回的玫瑰香膏,就是从那胭脂铺子买的,等会奴婢陪少夫人过去?”
  宋令枝轻敲秋雁脑门:“再胡说八道,我就……”
  秋雁瞪大眼睛,有恃无恐:“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宋令枝脑子一瞬空白,竟想不出任何胁迫之语。
  秋雁唇角笑意渐深:“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说笑间,忽而迎面撞上一个小孩,那小孩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脏兮兮的。
  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只笑呵呵围着秋雁笑,口中念念叨叨,又蹦跳着跑远了。
  秋雁气急:“哪里来的叫花子,没的脏了我新做的锦袍,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该穿这身。”
  她低声抱怨,“这叫花子居然还懂得背诗。”
  宋令枝莞尔一笑,扶着秋雁的手上了马车:“什么诗?”
  秋雁一愣:“少夫人没听说吗?这诗还是姑爷誊抄的呢,当日明府设宴,朝中三鼎甲都在。”
  贺鸣身为新科状元,少不得赋诗几首。
  秋雁笑笑:“如今京城各家书坊都有那诗集,人人都赞姑爷才识过人。只是不知为何,竟连小孩也会传诵了。”
  宋令枝往日不常上街,那日明府设赏花宴,她也确实听贺鸣提过。
  宋令枝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诗,竟连你也记得这般牢?”
  白芷候在一侧,闻言笑道:“说来也怪,这诗倒是朗朗上口,不似寻常那般拗口,奴婢听过一回,也就记住了。”
  她试着念了两三句。
  又自怀里掏出一本诗集,“少夫人您瞧,这诗集就是姑爷誊抄的。如今京中人人都对姑爷赞不绝口,说姑爷是文曲星转世……”
  宋令枝随手翻看诗集:“适才那诗,是贺哥哥所作?”
  白芷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
  七宝香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宋令枝心生怪异。
  “既然不知,为何人人称颂贺哥哥?”
  若说誊抄诗集,这却不是难事,但凡认得字的人都能做到。
  白芷稍作沉吟:“兴许姑爷是状元,他作的诗,自然是最好的。”
  宋令枝心生不安,手中的诗集少说也有一百来首,她如今翻阅也来不及。
  宋令枝凝眉催促:“——回府!还有,打发个可靠的人去翰林院请和贺哥哥回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相谈。”
  宋令枝面色凝重,秋雁和白芷不明所以,只福身道:“是。”
  七宝香车扬起阵阵尘土,车夫快马扬鞭。
  尚未抵达府邸,忽见有一人跌跌撞撞朝宋令枝跑来。
  车帘挽起,却是宋瀚远身边的小厮冬海。
  他满身大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少夫人,不好了!府上、府上来了好多人,说我们姑爷结交、结交旧太子一党!誊抄反诗谋逆造反,如今正在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