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同归(上)
伤还没有痊愈,如果走路走急了,也还是会扯得生疼。夜说我若是真的闲得慌,可以在庭院里坐一会儿,再远的地方就不要去了。但在那院落里,只要一抬头便能见着那棵熬冬的树,我怕看见那上面的枯枝,怕看见它死死缠绕的狰狞。我怕自己即使只是目光触及,也会失去心底最后一点希冀。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庭院,自己一个人找到了风月所住的位置。
屋子藏在金色的阳光下,门轻轻地掩着,光线穿过门间的缝隙,不知道洒在了哪里。我站在门边,抬手想要敲门,又突然间想起了什么,猛地将手放下,推门进了屋子。
屋内的人坐在桌边,背对着我,尘埃绕过她的发,落在深处的阴影里。她听见声响,急忙站起来转过了身。我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看她一切如常的容颜,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一双浑浊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眼。
屋外的阳光轻洒在桌边,但始终照不清那抹如旧的笑意。她一只手扶着桌角,站了半晌,却只念出了两个字:“少主。”
我垂下头,想尽力忍下心头一点点蔓延开来的痛,不敢去回忆那天夜里一袭血染的红衣。这一切就像是个噩梦,那夜是,此时也是,我想要逃走,却被这梦锁得无路可逃。或许终有一天,我会痛死在梦里。
“风月,我是小错。”我说着,走到她身边,抬手理了理风月额角有些散乱的发。她听了一惊,随即伸出手寻着我的指尖,从我的手肘一直滑到我的手背,好半天才抓住我。她笑了:“你看我,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也没法去看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自己却顿住了,脸上的笑有些僵硬。我反握住她的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风月愣了愣,突然松手从衣襟里抽出了那支墨绿色的簪子,递到我手上。“还真是不好意思,那日匆忙,把这发簪弄断了,自知是二少制了多年的,心里愧疚。他这些日子也没来过这儿,怕是真生我的气了。我现在……我现在也不大方便,就只能拜托小错替我道个歉,将这簪再还与他吧。”
我看着手中断成了两节的簪子,想告诉风月灵莫其实已是没法再生气了,可顾及到她不能再受刺激,终没能说出口,只是笑道:“知道了,过些天我就送去。他这些天兴许是一直在太子身侧,这才无暇顾及太多。若说是怪你弄坏了簪子,也未免太小气了些。”话说得云淡风轻,可手却无法抑制地颤抖。
风月站在我身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眉皱了皱:“小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这些天春寒,可能有点害凉吧。”我握紧了左手,看着指甲深深嵌入肉里,这才压制了从心底蔓延开的冷颤。我笑了,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风月面前伪装多久。阴暗的房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终是选择了逃避,“风月,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也好早些将这簪子送去。”
她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丝笑容:“小错,照顾好自己,伤刚好生不得病的。”我抿着嘴,松开手,慢慢退出了房间,跨过门槛,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又隐藏在了灰色中,想及她的眼睛和一句“他这些日子也没来过这儿,怕是真生我的气了。”,心中便只剩下让人无法喘息的痛。我慌忙地关上了门,然后再也无法承受地跌在了地上。手中的簪子扎得手似是泛出了红色,可我依旧无动于衷地攥着,愣愣地望着远处一路料峭中执拗着的花草,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
是,灵莫一定还活着,正如同裴衣的那个谎言一般。
他一定还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嘲弄我们不必要的担心。他总是喜欢眯着眼笑,眉间调侃的味道会让人气得说出不话来。他的眼睛里永远藏着一抹别人无法读懂的执拗,说什么对于自己来说,只要能阻止萧鸾和南宋遗后,究竟作卒子还是将军并无分别。在他眼中,南齐就是自己存在的价值,他不会放弃的,他哪里忍心放弃……
这样一个强势的人,怎么可能死啊!
刹那间,我就像是发了疯一般,也不顾一身的伤,转身匆忙朝夜所住的地方跑去。推开门去,夜正背对着我坐在桌边,静静地望着窗外,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他听见声响,顿时起身,却见来人是我,略有些惊讶,然后他微微一笑,像是要说话,我却匆匆走到他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摊开了右手。
两节断簪,沾满了我的血。他一怔,看着我的手始终没有出声。
我摇头:“夜,这簪子是灵莫的,我要还给他……风月说,他若是寻不到这簪子,是会生气的……”夜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然后猛地握住了我的手,想要把那发簪拿走。我下意识地握紧,扯着夜的袖子,念着:“灵莫做这簪子做了十年……即使是断了,我也该给他看看啊……”我说着,抬起头,突然朝着夜笑了,“我见过他生气,很吓人的。他还说,他会一直看着我,如果我做了坏事,他就亲手送我下地狱……瞧瞧,多可怕……他说会一直一直看着我的啊……”
夜的眉皱得紧紧的,他沉默着,然后突然抓住了我的肩,像是要将我捏碎:“小错,你清醒一点!灵莫可能永远都醒不了了!现在太医用尽所有方法也只能给他吊命,你要明白,这是我们都无能为力的事实!”
我被他骇到了,愣了半晌,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揪着他衣襟的手,墨色的簪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刹那间,我像是虚脱了一般跪倒在了地上,痴痴地看着夜的那袭白衣,脑海中只余下一片空白。我听见夜在唤我,我却无力反应,只是喃喃自语:“他说我们要活着的……他说过要活下去……可是,”我顿住,猛地抬起头直视夜的眼睛,“我欠了他好多好多,我要偿命,要偿命啊……”夜看着我,嘴巴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我看着自己淌血的右手,轻声问:“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夜仰头看着屋梁上的精雕的纹,好半天只吐出一个字:“……好。”
……
房间盈满了中药的味道,我推开门,静静地站在门边,不敢再向前迈一步。屋内有很多人,婢女来来回回走着,萧昭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看着太医为灵莫把脉。他听见开门声,却没有回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灵莫的脸淡淡地笑了:“她来了。你却还不起来,忍心么……”
夜紧紧握着我的手,支撑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随我走到床前。我咬着下唇,看着灵莫惨白着一张脸,躺着,似是睡着了,便猛地一抬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太医在一旁一边探脉,一边摇头叹气:“长孙殿下,还是老样子。”
萧昭业没有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张脸上,沉默得让人感到凄凉。
我再没办法看下去,转头望向太医,说:“您是说他再也醒不来了?我拜托您再好好看看,他与我伤得一般重,又有功底……他不可能还不醒……”太医垂下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的话,可我却仍在不停念着,有些痴狂,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夜站在我身后,猛地拉住我,喝道:“小错!能拖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帮你挡下那么多喂过毒的刀,何况那一剑就离心脏只差一寸!”夜说着,突然顿住了,然后轻声反问,“你都看到了,不是吗?”
脑海中猛地浮现出那夜的场景,我开始不住地颤抖,眼睛却始终盯着床上的灵莫。
萧昭业突然起身,眼神扫过我和夜,继而凑到我的耳边小声笑道:“小错小姐,你可别低估了自己。如果你陪在他身边,他也许就会醒来也说不定。”我一愣,看了他一眼。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转身离开。那双脚走到门边,停了停,然后长孙又回头补了一句,“他的死活,在于你。小姐,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
我一皱眉,看着满脸笑意的萧昭业,慢慢推开了夜的手,抬步走到皇长孙身边。“他若是真的……真的再醒不来了,有些事情我还是会全力以赴,帮他把未完的事做下去,就算作,我用一生还他。”
萧昭业一眯眼,邪魅一笑:“好,爽快!”言罢,便推门走出了屋子,眨眼间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
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往灵莫那里跑,夜知道自己劝不住我,也就只能多叮嘱我注意身体,然后无奈地让我过去了。
灵莫一直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常常一个下午什么都不做,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有时自顾自地说:“你总是自夸说你医术多高明,能治天底下最奇怪的病。现在你自己都倒下了,谁来治你的病呢?……你让我怎么办啊?”他也不可能回答我,可我还是会一直自言自语,仿佛他真的能听见我的声音一样。
“你不是要让我还债么,你不是说‘生当复来归’么……”我轻声说着,眼泪不经意间就淌了下来,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我一直怨自己看透这其中的秘密实在太晚了。你问我是不是后悔追问。傻瓜,我同你想的一样啊。这世间的幸福实则并不在于比翼,若是能寻到自己的价值,死生无悔。可是灵莫,如今叛贼未灭,萧鸾未亡,你如何能安然地躺着……”
“裴老爷说我是个异数,但你要是一直躺在这里,我这异数就终无归期。我倾尽了自己的所有赌进了这场局里,我将一生都赌给你了……你若不醒,枉我百年啊!”
我便像孩童一般痴迷于童话,竟相信了萧昭业所说,若是我能一直陪着灵莫,他终有一天会醒来。
临悄然来了这太子别院,我见到她时着实吓了一跳。她却只是笑笑,牵着我的手,沿着庭间小径一边走一边解释:“殿□子不好……我们虽未行夫妻之实,但悄然毕竟已作其妇,殿下心中有忧,悄然必尽力分担。”
我不知道临良娣对如今的事情究竟了解多少,只是觉得临家二姊妹实在不应被卷进来,心头有些凄然。我看着路边的树,抿了抿嘴,继而努力扯出一丝笑容,回了一声:“娘娘,殿下照拂,小错先谢过了。”
临良娣看着我的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手背,轻声说:“怎的叫我‘娘娘’?”见我沉默不答,她便也没再问,只是抬起头,望向廊外的一潭清池,“殿下挂念得紧,嘱咐我定要去庙里上柱香,”她顿了顿,转头看我,一字一顿地说:“为灵莫少侠。”
我一怔,仿佛被人揭了伤疤一般,猛地垂下头不敢再与临悄然对视。沉默了一会,我有些无力地开口:“我能与娘娘同去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在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化着那丝从心底里透出的彻骨凉意。
“我仅是一个俗世之人,不懂什么生死之道,只记得自己曾说过,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二者不分彼此。佛若生之,吾亦生;死之,吾亦死……佛祖,我千年轮回,自知如今生死无常,但求赐福于灵莫,后必还愿……”
我跪在佛前,拜了又拜,然后起身,突然自嘲地笑了。过去从未信过什么鬼怪神魔,现在居然来庙里许愿,我还真是毫无理性可言。
临悄然同我一起出了庙门,一语不发,身后的丫鬟也已被她遣走了,唯余下我和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在太子府前站定,抬头看了看匾额,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小错,今日我们就在这太子别院外停下来。你若真当悄然是好姐妹,便老实告诉我。你对灵莫少侠可是有心?”
我猛地一怔,慌忙地躲开她的目光,垂头看着地面,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临悄然看着我,隐隐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外人,有些话本不该多说,只是看着你如此,心不忍见罢。”
她说完,便上前叩门,抬步进了别院。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临悄然的背影,心中有股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的苦。转念想想,发现自己似是一直在压抑着什么,我抬头追上前去,走在临悄然的身侧,淡淡笑了:“娘娘多虑,小错早已心有所属,怎会做他想。”
临悄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只动了动嘴,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
灵莫没有醒。我笑着自己的拜佛之举,刻意地不让自己想起临悄然的话,只是看着灵莫的脸,心头如乱麻。
“我开始后悔当时你叫我学医,我却没听你的话了。”我将他的被子朝上拉了拉,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脸,顿时如触电般地收了回去。“……医书实在太难懂了,得像你这样学十多年才能看得明白。可南齐怎等得了我看十多年,怎等得了你睡这么久……”
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我一惊,忙勉强地扬起一丝笑容,站起身道:“请进。”
是夜。
他进了屋,转身关上了门,先看了看灵莫,然后回头对我说:“长孙殿下嘱咐我告诉你,皇上说好久没有见着你和小莫,想让你们随临良娣一同进宫。”
我猛地一怔,然后皱眉看了躺在床上的灵莫一眼。
“皇上不能知道这件事,不然,朝廷必将大乱。萧鸾心细,有些事不可能猜不到。”我想了想,继而一咬牙,道,“我同娘娘入宫,此后之事,我一人应付。夜,你替我告诉萧昭业,一切既是因灵莫和我而起,如今他昏迷着无法应对,便全由我来承担,绝不拖累于太子。”
“小错,这些事情本与你无关的。”夜有些担心地看着我,轻声说,“我们的事情,各方眼线或许都能查探到,我虽对如今的状况所知不多,但也明白,一旦你去了,萧鸾极有可能在皇上面前说些什么。你不害太子,不害寒冰谷,就必将害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突然笑了,出声打断了夜的话。“夜隐于野,我归于朝。即便灵莫如今仍然未醒,即便……即便他再也醒不了,我却已经许诺,就定将倾尽生命还他。”
夜听了这话,先只是愣愣地看着我,随后猛地仰头叹了一句:“若是小莫亲耳听见了这句话,怕是此生不悔了。”
我有些迷惑地想要问夜何出此言,他却已经转身离开,一抹白色越行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第二十八章 同归(下)
临良娣让我一个人去大殿,自己却顺着小路回去了,那时,我便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大殿内有些昏暗,四周安静得可怕,匾额上的四字龙飞凤舞,也被隐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座上之人已过花甲,却仍是一副威严之态,与桂树下的黄袍老人完全不同。然而,我所在意的并不是皇上,而是他身侧的西昌侯萧鸾——我最不愿意见到,但他的出现又在我意料之中的曾经的养父。
萧鸾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眼神中藏了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我没有再看他,也不知自己是真的无畏,还是故作镇定,只面向皇帝萧颐俯身一拜:“民女落错参见皇上。”
皇上方才像是在和萧鸾下棋,看见我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棋子,转头笑着对我说:“小错啊,近半年不见了,年前唤你来却不见你在……”他眯着眼看了看我,絮絮叨叨的话突然停住了,只问:“小莫怎没来?”
我垂下头,小声回答:“回皇上,灵莫过年还乡,至今未归。”
皇帝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棋盘上补了一招。萧鸾执着一粒白子,眼睛看着棋盘,嘴上却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哦?是吗?……”随后笑着看了一眼皇帝,手上白子一扣,像是毁了大半局棋,“可臣怎么听说四个月前扬州一夜间数百人死于非命,那夜落姑娘与灵莫少侠也在场……”
我一怔,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抬头看了看皇上。他却只是坐着,一双眼紧盯着棋局,片刻不离。萧鸾笑着等皇帝救棋,一只手轻轻敲着桌面,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又对我说了句:“还听说如今你们正在太子别院养伤?”
皇帝抬起了手,却迟迟不肯落子,他侧头看了萧鸾一眼,继而叹了口气,随手下了一步。
四周很冷,我僵硬着身子,本以为萧颐不会追问,心中的恐惧减轻了些。却没想他落子之后,竟猛地一转头,目光扫过我,沉声问道:“小错,西昌侯所说,确有其事?”
我眉头一皱,不敢再看皇帝和他身旁的萧鸾,只得垂头佯装镇定地回答:“据落错所知,扬州一案实为江湖之斗,自古以来,江湖、官府两不相干。民女斗胆进言,此事不宜多管。”言罢,壮着胆子瞧了萧鸾一眼,他却没有看我,只是手握棋子越握越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挪开,不再理会他:“至于说民女与灵莫参与此事,不知侯爷是从何处道听途说的?您可知,随意谤于太子,罪无可恕!”我话音刚落,棋盘上一声轻响,一粒白子竟跌了下来,落了个空。见此,我暗自一勾嘴角,又道:“何况,太子身体欠佳,怎么会有闲心顾及江湖中事?可不像您,耳目众多啊。”
皇帝蓦地抬头看了萧鸾一眼,随后又偏过头盯着我半晌没说话。
萧鸾猛地一怔,狠狠瞪着我的脸:“你!……”却无话再说,他一抿嘴,起身朝着对面的皇帝一拜,“是臣多言,这事或许真与太子殿下无关。”说着,侧头斜睨着我,“只是,臣无证据,姑娘也无证据,到不如请灵莫少侠进宫一趟,也好让朝中那些心存疑虑之士心服口服。”继而,回头又是一拜,“皇上,您说是吗?”
萧鸾将所有的棋都已经布好了,我挣扎着不愿往下跳,因为自己深知,若是跳下去便不可能再活着逃离。
他怕是早就探查到灵莫未醒的消息,方才所有的话不过是为了逼我自寻死路。可我就是自己要死,也决不能牵扯到其他人。
萧颐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沉声说道:“那么,小错过些日子将小莫带来。”黑子“砰”声一落,点在了中央,仿佛是为了凭借这一个孔寻找生还的可能,“如此,西昌侯可以放心了?”他眯着眼抬头,看着重新坐下来的萧鸾。宽大的衣袖挡住了棋盘,错杂的黑白生死便无法再瞧见。
偌大的大殿沉寂地令人恐惧,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无法喘过气来。
“皇上,民女无法带灵莫入宫。”
“为何?”
皇帝猛然转头看向我,眉头紧紧皱着,眼神中似乎藏着一缕痛惜。我像是能够读懂他的眼神,却又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他冷冷的二字,感受着萧鸾眼底的一丝胜利的笑意。我突然发觉自己其实不应该这样轻敌,萧鸾的步步为营绝不是我能够轻易料到的,这样的人我没有能力独自面对。然而他利用了覆龙帮和寒冰谷,楚凌夜的出现、我的离开、太子对凌榭一战的介入,全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我便是想要逃开,也怕是不知能逃到哪里去。
二人依然在不断地抬手落子。我低头轻声回答:“灵莫回乡四月未返,想必家中定有急事。”
萧鸾伸手下了最后一颗白子,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一派胡言!应圣上召见,哪有抗旨之说?”他说着,猛地站起身,对着皇帝高声说道,“皇上,臣看此中必有蹊跷,恳请皇上彻查,还那数百亡灵一个公道!”
萧颐却没有看他,仿佛萧鸾并不存在一般,他只是静静地盯着一盘败棋,也不说话,黄袍衬着黑白的棋子,映得灰暗的大殿内一抹惨淡。
“……那就先将落错关押起来,待日后细审。”
我刹那间抬起头,继而笑了,有些无奈却多是早已料到,败在萧鸾手里也算是本应如此吧。
身旁的侍卫笔直站着,我起身,随他走了。却在迈出这大殿的瞬间,回头又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他依旧瞧着那桌棋,突然发出一声轻叹。
“好一步杀招,这局棋,输得惨啊!”
……
大牢中很阴冷,我不敢看那三面墙壁上的令人犯呕的东西,心中错乱交织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时而记起灵莫,那双清冷而睿智的眼睛,那时常勾起的戏谑的笑,那只捏着数根银针的右手……暗笑自己的念想,可在死亡面前,唯有一段幻觉能够麻痹自己,令人忘记此刻身处何地。
我一直盼着他能活下去。这回好了,他如果真的醒不来,皇上就迟早有一天会杀了我;或者,就算他能醒来了,那也是我死了之后的事儿了。
我正想着,突然听见大牢外一阵脚步声,然后是说话声,有些喧闹,听不清是谁的声音。摇曳的火光从旁侧映射过来,打在墙角边一块绿苔上。我将头从臂弯中抬起来,看着来人,猛地愣住了。
是萧鸾。
他一袭华服,随着官差走到了我的面前,又扔了块银子打发那官差走了。火把被架在了一旁,赤红色映着他略带笑意的脸,让我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我转过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只静静地盯着身下一根根枯草,默不作声。
“离家那么久,还是这般能言善辩啊?”
萧鸾的声音很冷,我抬起头,轻笑着回答:“侯爷,民女自小为孤,从未有过家。”
他的视线沿着我的紧紧攥住的手看到了我的眉眼,对上我的目光,他突然重重“哼”了一声:“不要以为有皇上替你隐瞒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说着,凑近了看我,一张脸被火光衬得显得更加苍老,“丫头,你可别忘了,是你先背叛我的。”
我眉头一皱,不知萧鸾现在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心底一阵烦乱,右手下意识地揪着枯草,冷声回道:“究竟是谁在背叛,侯爷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萧鸾听着我的话,愣了愣,继而笑着说:“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决计不会杀你。”烈火灼烧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整个潮湿阴暗的空间仿佛就是永远逃不出去的炼狱。“我只是想把藏在你身后的那个懦夫拉出来……”他说着,顿了顿,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明显,“扬州一案,你肚里的孩子恐怕没了吧?”
我一怔,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似是一种涩涩的失落。他并不知道这是假的,可就是这场戏,成了我和那个昏迷之人如今唯一的牵绊。除此之外,我竟和南齐所有的人,没了任何的关系。
萧鸾看着我,摇了摇头:“啧啧啧……那可是裴少爷,哦,不,现在该叫灵莫少侠了……”他在牢前蹲了下来,仔细地打量我脸上的表情,声音中带着一丝造作的惋惜,“如今是丈夫死了,孩子也掉了。我儿啊,你怎就不恨呢?”
我抬头,狠狠地瞪着他。“我只恨你。”
“唉,那是我的外甥,爹心底里也不好受啊。”他叹了口气,语气紧接着一转,“不过,既然无人知道,女儿就同为父回家吧。回了家,这事儿不就和没发生一样了吗?”
火把上燃烧的碎屑跌落在了地上,与地面混成了一色。我仰起头,突然朗声笑了起来。“侯爷,您曾视落沨泠为棋子,而今又视落错为棋子……”目光一绕,落在了他花白的发上,“纵使算尽心机,也不过百年而已。这样害尽天下人,您不觉得您愧对上天吗?”
“何为天?”萧鸾“哈哈”大笑,声音在四周的墙壁间回响,在昏暗的大牢里蒙上了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的色彩,“灵莫已死,覆龙亦伤;太子病危,皇帝也垂垂老矣;萧昭业、萧昭文无力撑天;不久之后,天为何……”他猛地转过身去,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窒息的黑色的弧线。声音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远,却依旧清晰,“我的儿,聪明如你,不会不知。”
我看着他的背影,刹那间站起身来。
“落错在此,即是逆天。如果我难逃此劫,就定以血祭,与你同葬!——”
……
我或许真的受不了这样的苦,在这个寒冷阴暗的牢里,寝食难安。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可心底里却始终隐隐有着某个人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心心念念的究竟是谁,只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好多天没有吃过饭,胃在绞痛,痛得我冷汗直冒。
我伸手探向藏在衣襟内的清影刃,伏在杂草上不住地发抖,想着若是这样结果了自己,也就不用再受这种要命的痛了。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又自嘲地笑了,那么之前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
明知道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又为什么要苦苦支撑,我在等什么?奇迹么?
就这样笑着,不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只手仍压着肚子,似乎无论何时都能感觉到这刺骨的疼痛。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恍惚觉得牢外的天空已经亮了,尽管我已有数不清的日子坐在这里,没能看见外面的阳光。
再睁开眼时,似乎有个人站在我身边,一袭黑衣熟悉得令我觉着这是幻觉。我下意识地猛地从杂草上站了起来,眼前便一阵阵地发黑。那人接住了我,一手揽过我的腰,打落了我手上始终没有放下过的清影刃。我好一会儿才压制住了胃里翻滚的恶心,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人不人鬼不鬼。他轻手撩开了我额上散乱的头发,我这才看清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心底所有的痛一下子翻涌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如果这真的只是幻境,也好过一无所有地在这里绝望。
眼泪断了线般一个劲儿地往下落,似是要流光我身体内仅留存下来的一点水分。“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我怕你再也醒不来……”
他猛地将我拥进了自己的怀里,很紧,像是怕我在片刻间就会从他身边消失。我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暖和着我冷了好些天的指尖。他伏在我的耳畔,清冷的语调,里面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是想要活下去,才盼着我醒来?”我将他的衣袖抓得紧紧的,哭着,摇头,心如乱麻,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身体显得比几个月前更加单薄,却还是足以容下我。一只手按着我的头,霸道得不允许我移动分毫,任由我的泪打湿他的衣衫。“一把清影刃,你竟守了这么久,而我……回去吧,即使一生难顾,此刻足以……”
他像是有些无意识地念着,一声苦笑打得我心生疼。
我突然像是有些明白了琬言曾说过的话,心就像和胃一样痛,痛得我即将虚脱。或许,我真的是个无比执拗的人,即使是意识到了什么,也去刻意隐藏,刻意忽视,刻意否决。
——太过偏执只会让你忽视了身边的人,而活在这份过去与怀疑之中。——
嘴唇上猛然一阵温热,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脸,那张脸惨白着,尽是无助的神色。这种感觉很熟悉,落水的那夜似乎也曾有过,只是今日,心底里像是多了一丝绝望。我太弱小了,有很多东西看不穿,无论是夜,还是他。只是觉着自己即使到了如今,也依旧无力放开那段执念。
我没能明白他,也不懂那一点如蝉翼般轻盈的触碰代表了什么,仅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靠在他身边,恍惚地笑着,想,他是痴,是傻,是让人读不懂的迷。
就如同,我自己一样。
或是,他只是想让我重拾活下去的信心罢了,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在这地府里挣扎了这么久,所一直在等待的人,便是他。
……
头很重,压在潮湿的地面上,冷得一阵酸痛。我勉强地睁开眼睛,发觉手上似乎少了什么,便起身匆忙地寻找那把清影刃。等看到那些隐没在草堆里的华纹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紧抱怀中,不敢再放手。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黑色的人影,耳边隐隐响起了他的声音。
——一把清影刃,你竟守了这么久——
猛地一愣,视线想逃避似地从手中的小刀上移开。起身朝牢外看了看,这里依旧寂静地让人觉得恐惧,仿佛没有一个人来过。我转头,环视着自己身处的牢房,紧接着暗自笑了起来。
果然是梦,一个燃了希望,却动摇了心中某个曾以为绝不会改变的念想的梦。
我正想着,牢门外突然一阵喧闹,很快便有个官差走了进来,站在我面前,停住。“落错,快点收拾一下,圣上要见你。”
我一怔,将清影刃藏在了身后。“能告诉我,皇上召见我有什么事儿么?”
“废什么话,要你去你就快点去。”言罢,丢给我一套干净点的衣裙,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了。我盯着手上的衣服,不知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迷惑,还参杂了点点的担忧。我希望他是要审问我,然后给我一个痛快,也好过事情越闹越大,最终牵扯到太子一发不可收拾。
我迅速换上了衣裳,跟着官差走出了牢门。
大殿依旧很冷清,站在盈满了阳光的地方朝里面看,深得有些发黑。我早已将清影刃藏在了衣襟下,转头看了门外的侍卫一眼,便跨过了门槛,朝大殿中央走去。身后的光线一点一点被剥离,眼前的人却越发清楚。座上是皇帝萧颐,站在下面的却还有一个人。我看着那人的背影,目光落在他深黑色的衣领上,顿时有些难以置信地立在了原地。
那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苍白的脸,瘦削,一双眸子中混杂着什么。
我看着他,竟一时间忘记了坐在上面的皇帝。嘴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寂静的大殿中仿佛只剩下这两步相隔的对视。我恍了神,一步步朝他走去,站在了他身侧,望着他的眼睛,有些痴愣愣的,然后突然勾起了嘴角笑了。
或许昨夜是梦,或许此刻也还是在做梦,可现在却还能再见你一面。那么,无论皇上会怎样判,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能将你刻在心底,即使我死了也值啊——
灵莫。
☆、第二十九章 舜华
别院里的柳树已经发了芽,翠绿色的,俏得可爱。我躺在床上,看着那一根根立着的芽儿,想要找些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无论怎样也压不住胃里翻滚的感觉。越是刻意地在脑海中天马行空地想,便越是难受,俯着身子不断地干呕。
夜坐在一旁陪着我,时而倒杯茶水给我喝,水刚下肚又呕了出来,胃痛始终不见起色。我看着紧紧皱着眉头的夜,硬扯出一丝笑,轻声说:“这一连躺了四个月,我是不是像个病秧子?”
夜摇了摇头,坐到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的脸,却没有回答。暖风吹着他皱起的衣角,掩去了一身的疲惫。唇边依旧带着笑,笑得如屋外即将绽放的晨曦花。
我见他不答话,顿时有些尴尬,心里慌慌的,不知我与夜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这般生疏起来。我离开凌榭三个月,昏睡在此三个月,与夜分别也只有半年时间而已,却已是形同陌路人。
“灵莫呢?”我的嗓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喉咙,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顿了顿,只得抿嘴道,“……他……一直没来看我。”
夜有些愣愣地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突然像是记起来了什么似地,看着我轻声问:“是不是怨我过去没能把一切都告诉你?”他说着,停住了,见我只是静静躺着,便又开口问,“那么,还是在怨我的自私,怨我的违约?”
我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眸,笑了笑,伸手止住了夜没完没了的歉意。“我答应过灵莫,决不去追究这其间所有的事情。我不想害了你,也不想害自己。”
白衣少年端着茶水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水杯便莫名其妙地从手中落了下去。然而顷刻间,即将跌落在地上的水杯又在被夜重新握住了。夜笑着,右手拿着杯子不停地摇晃,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他时而看我,时而看水,好半天才笑道:“小错,你已经是张口闭口都是‘灵莫’了。”
我猛地一怔,恍惚间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我养好了胃,勉强可以喝喝粥时,便挣扎着要去见灵莫。可夜这回说什么也不让我起身,他担心我这阵子遇上春寒,不好好调理几天,非出大毛病不可。我拗不过他,转念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做确实不妥。灵莫好好地住在别院里,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我这是在急些什么,难道能再出什么变数不成?我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或许是在床上躺得太久,连整个人都浮躁了起来。 此后又过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段时间天一直在回暖,渐渐也变得开始闷热了起来。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手中拿着夜带给我的书,有些勉强地解读着上面某些晦涩难懂的字。一旁传来敲门声,我恰想向夜抱怨这书太难懂,忙起身去开门。
门后是一张清瘦的脸,瘦得简直有些可怕。我一愣,立在原地竟猛地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看了看我,继而微垂下头,目光绕过我的手,落在了那本书上。我正想说什么,他的嘴角突然就勾了起来,语调也是一如曾经的清冷:“《鬼谷子》?好有雅兴。”说着,他一把从我的手中抽出了书,“阴极之人还看这书,小心入邪。”
我抬头看着他扬起的手,心底突然有了丝莫名的怨:“你之前在躲着我?”
眼前的人一愣,继而摇头:“我为什么要躲着你?”言罢,进了屋,将书随手扔在了窗前的几案上。“我哥一直陪在你身边,我要是再过来,不是太不识趣了吗?”他一边嘟囔着,一边伸出了右手,“手拿过来,我帮你探脉。”
他整只手都有些发白,我垂眸看了看,却猛然间怔住了。
那只手的食指上布满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口子,似乎是近日来在同一个位置日复一日用小刀划出来的,最新的伤疤旁边还隐约能瞧见暗红色的血。我抓住了他的手,抬头看着他,声音有些发颤:“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被我抓得紧紧的,丝毫不能挪动。他也抬头看我,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中映着我的模样。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对视了很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妥协,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道:“我在验血。”
“什么意思?”
可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你究竟,有没有求过萧鸾?”
“萧鸾?!”我怔了怔,刹那间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声反问,“你难道认为我会去求他?”灵莫只是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笑了,放开了他的手:“萧鸾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何必去自投罗网?何况,他哪里有这个能力……”
“然而我之所以能醒来,全是因为萧鸾的药!”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被灵莫硬生生打断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命都是他救回来的,如何能还得了这么大的人情……”
我看着他暗自攥紧的右手,突然记起了什么,忙问:“那你验血的结果呢?萧鸾恨不得置太子党的所有人于死地,他不会莫名其妙地救你……他给的药里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灵莫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萧鸾比你我所能想象的更加聪明,治人兵法,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我转头看着桌上的《鬼谷子》,没有说话。
是,治人兵法,萧鸾这一招简直是断了我们的生路,可是他怎么就能笃定我们不会像他一样阴险狠毒?他救了灵莫,让灵莫没有勇气对他下手;然而我,却是从不欠他什么的。
等我差不多快痊愈时,见到了身着便装的皇长孙萧昭业。他不知是为什么,一大早就显得极有兴致。我原本和夜在一起,坐在湖心小亭里,各自抓了把鱼食随手朝湖里扔,两个人有一句每一句地闲扯着。见他走过,心里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看萧昭业步子匆匆,身后跟着灵莫,不禁开口:“你慢些走,灵莫伤还没好,走得太急指不定出什么问题……”
萧昭业脚下一顿,在我身前站定,视线扫过我身后的夜,继而笑了:“这都四个月了,小错小姐是不是太担心了些?”
我愣住了,赶忙转头看向正在吃食的鱼,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眼睛,问道:“长孙不在宫中照顾太子殿下,这样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里?”
“两个男人出门,能去哪呢?”萧昭业眯起眼,微笑着与我直视,“小错小姐,我们可不是都清心寡欲呢。”
我不禁一窒,回头看了灵莫一眼。他一抿嘴,皱起了眉,瞪着在我身旁笑得有些邪魅的皇长孙,斥道:“开这种玩笑很有意思吗?”萧昭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朝灵莫耸了耸肩,笑得更欢了。
我不再理会他,只是静静望着一旁的灵莫。他瘦得太吓人了,即使是站在阳光下,整张脸还是显得有些阴沉。他见我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便一扬眉,勾起了嘴角:“看着我做什么?想出去的话,找他更直接些。”说着,抬起下颚指了指前面的萧昭业。
灵莫的心情似乎不错,仿佛前些日子徘徊在义与不义间的阴影已被阳光烘干了。
萧昭业听见灵莫这样说,忙回过头来朝我笑道:“小错小姐如果想同我们一起出去,我当然是一千个赞成。只是怕自己也在,会打扰了二位的兴致……”
我听懂了萧昭业的话,却装作没听懂,只自顾自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我身后半天没有出声的夜。他正静静盯着水面,仿佛我与长孙、灵莫都不存在一般。四周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夜似乎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忙抬头,恰好对上我的视线。
“真是不好意思,诸位,我方才……”他轻声说着,却被我猛地打断。“夜,我想和他们出去走走,你也一起吧?”
他抬头看了看皇长孙,迟疑了一会儿,继而微笑着伸手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不了,小错自己和他们去吧,我留下来,理理屋内的杂物。”言罢,不等我说话,便向长孙屈身一拜,顺着小路回去了。很快,那个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曲径的尽头,我站在原地,心头有些闷闷的,半天忘记了回头。
……
灵莫叫上了那匹棕色的马,我坐在他身后,萧昭业骑着另一匹跟在一旁。两匹都是良驹,眨眼间便带我们出了城门,一路朝西郊奔去。
西郊外是一望无际的青色,随着风卷着浪。我随萧昭业坐下,灵莫躺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草地上,合眼面向天空,似是在静静想着什么。我侧头看他,不知不觉就忘了身后还有一个萧昭业,只是自顾自地皱着眉,目光停留在灵莫瘦削的脸上,心中有些隐隐的叫不上名字的愁绪。
蓦地,萧昭业转头来看我,一张脸近在咫尺。我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的手肘抵着不能动分毫。
“小错小姐喜欢骗人。”他眼中尽是笑容,却令人觉得胆寒,见我不说话,他更是不依不饶地又进了一步,一双眼睛像是能看透我的灵魂,“还喜欢骗自己。”
我的眉皱得更紧了,低声反问,怕打扰到一旁闭目养神的灵莫。
“你到底要说什么?”
萧昭业孩子似地一笑,安安分分地坐了回去,压迫感陡然从我身边撤离。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继而抬头对着不远处的灵莫叫了声:“喂,那边那位!”我拽着他的袖子,不知他到底要搞什么花样,可他没有理会我,只是对坐起身的灵莫笑道,“小错小姐说她身体不舒服,你要不要来看看?”
我猛地一愣,正要说话,灵莫却已经抬步走了过来。他很快在我身边站定,嘴里嘟囔着:“就说你身体不好不要出来……”萧昭业起身绕到了一边,笑得有些奸诈。我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灵莫,视线落在了萧昭业伸出的右手上,顿时明白了过来,急匆匆地想要站起身,却晚了一步。萧昭业伸手重重一推,灵莫便一个踉跄朝我这儿倒了下来,我原本已经支起的身子又被他压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的眉眼,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猛然间,他侧身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一脸的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萧昭业在一旁突然笑了出来,灵莫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声“无趣”,便朝拴马的地方走去。我正准备随灵莫一起离开,手却被萧昭业拽住了。
我余怒未消地看着他,正要放声大骂,却听他轻声说了句:“小公主回来了。”
“谁?”
“我的表妹,失踪了三年的萧舜华,数天前突然在城西郊外被找到了。”
我笑了,抬头看着他。“皇长孙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静静盯着我的眼睛,说了四个字。
“她很奇怪。”
萧昭业的那个表妹有多奇怪,是我几天后见着她时才知道的。我没打算将这事儿告诉灵莫,免得他又胡乱忧心。萧昭业偷偷将我带进了宫,没惊动皇上,也没去见太子,只是绕过了东宫,匆匆赶往了舜华公主的居处。
据长孙所说,舜华公主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外甥女,深得皇上和太子的喜爱,所以一直住在宫中。直到三年前的一天夜里,小公主突然失踪,此后便再没有音讯。此番回来,着实让皇帝又惊又喜,特地嘱咐众人能不去拜访便不去,让舜华公主好好休息几天。
我随着长孙一路小跑,一边轻声说:“三年不见,有些变化也是很自然的,长孙不必连自己妹妹都怀疑吧?”
萧昭业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更快了些:“怕的就是,她并非吾妹。”
四周很安静,大厅的门是敞开的,整个居处都不见侍女的影子。走到房前,长孙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正要开口,却被从屋内出来的公主一声轻唤打断了。“哥哥!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我站在旁侧看着这位舜华公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即便是再亲的兄妹,有外人在场时也总该顾点礼节,叫一声“长孙殿下”吧?公主的目光扫过我,停留了片刻,抬头问萧昭业:“哥,你什么时候有的妻子?”
我一愣,忙朝着公主屈身一拜:“民女落错,参见舜华公主。”萧昭业看了看我,继而邪魅地一笑,手勾过了我的腰,对着公主说:“我们还没有成亲。”我一听这话,脸刹那间就像是被烧过了似地,用力挣脱了他左手的钳制,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旁的公主似乎是没有看见这一幕,只是微垂着头,像是在喃喃自语:“不是说十五六岁就可以……”我一怔,诧异地看着她。她抬起头,对上了我的视线,微咳了两声,“落错……皇祖父跟我提起过,说你很了不起,还和……和谁来着?……有婚约?”
我正要糊弄过去,却没想萧昭业已抢先一步回答:“灵莫,我门下的幕僚。”我的脸更烫了。他不理会我,只是侧着头问公主:“妹妹这些天有没有觉得这儿太冷清?不如,我让落错过来陪陪你,如何?”我眉头一皱,正准备说话,手却猛地被皇长孙用力一捏,痛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舜华公主没有留意我的表情,想也没想便应了声好。“这儿还真是没意思,那些侍女太呆板,都被我打发回去了……小错能来,我当然高兴啦!最好,她现在就能留下来。哥,你不介意吧?”
萧昭业想了想,继而将我拽到了一旁,回头对公主说道:“你先让我和她交代几句,免得,她顾虑家里的灵莫。是吧,小错小姐?”
我紧皱着眉,用尽全力踩上了皇长孙的脚,看他呲牙咧嘴的模样,这才解气。“你让我在这里监视她?长孙殿下,您不觉得这个决定太冒险了吗?”
“如果没有人盯着,或许会更危险。”他轻声反驳了一句,随即又笑了,“小错小姐这么聪明,一定看出了什么,对吧?”
“对比一般的公主,她确实有些奇怪。但,你要说她是假的,即便易容术不出纰漏,这一举一动倒也难模仿;她要是有别的目的,这样在你我面前招摇过市,也太不小心了些。这个公主虽然口无遮拦,行为不拘,不像汉人女子,可与北方民族同样相差甚远……我想,很难判断。”
长孙的眉头皱了皱,继而轻笑一声,面向公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却立即出声打断了他,朝舜华公主屈身拜道:“公主,不是落错抗命,只是家中实有许多事亟待处理,近日无暇入宫久住,请您见谅。”
话音刚落,公主就显得一脸愁容。“我不想再一个人待在这里了……那,你尽快好了,只要家里事情一结束,就来我这里,任何时候都可以!”
我没有回答,只是想着自从凌榭一战至今发生的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心如乱麻。
☆、第三十章 寤言
等我再次回到太子别院照顾风月时,她已经能扶着栏杆在后院内走动了。灵莫告诉我,风月的眼睛很难再复原。我于是不敢看她的眼,只垂头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尽力掩藏着不让风月感觉出什么。她如我所愿什么也没问,只是浅笑着,仿佛有人在身边陪着也是好的。
“你上次让我带给灵莫的簪子,我已经还了。他还让我替他道声谢,说如果今后有空,再做个一模一样的送与你。”我一边倒了杯水递到风月手上,一边随口说着,“这几天灵莫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饭也不好好吃,整天脸白得跟张纸似的。我又不懂养生,便只能向你来取取经了。”
风月抬起头,微微笑着,却没有说话。
“去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不告诉我。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或许是一直惦念着你的眼睛……”我顿了顿,抓住了她的手,声音很轻,“风月,好好照顾自己。有灵莫在,你一定能好起来。”
风月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她反握住我,慢慢摇了摇头:“小错,你好聪明,聪明得有些骇人。”我一愣,不知风月究竟要说什么,只得偏着头,笑问:“‘骇人’?好特别的形容词,风月也被我吓到过吗?”
“二少身体不好,哪里会是因为我的原因?他心里时刻念着的,你一定都明白。”风月放开了我的手,双手捧起茶杯,轻声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小错,无论是少主还是二少,是你自己不愿意靠近真相。”
我怔住了,紧抿着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风月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略侧着头,双眉微皱,屋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一片淡淡的红。“不要骗自己,小错,你还要执拗多久?你究竟在怯懦些什么?”
“风月,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我下意识站起身来,朝后退了一步,想要立刻离开这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是这几日来第二个说我喜欢自己“骗自己”的人了,我突然开始恐慌起来,“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聪明,有很多事情我都猜不透。我只想固守自己的梦,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要告诉我……”
风月猛地伸手,拉住了我的小臂。“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同我一样怯懦!……小错,不要陷进梦里,那至始至终也仅是个梦啊……”
我恍惚地、不住地摇头,随即猛地转过身,推门跑了出去。
春日的阳光照得整个的庭院都是一幅金色,白色刺眼的光线似乎让我无处遁逃,脑海中风月的话语,令我莫名地有些被惊醒的感觉。或许,自己真的是太软弱了,我这样想着,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顺着小路一步步朝夜的住处走去。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境,如果你只是我幻想出来的泡影,如果我所见到的、我所知道的都不是真的——
我将去佐证我最后的一点幸福,我不知道自己得到的结果会是怎样的,却依然义无反顾。或许这会耗尽我的一切,甚至包括这近一年来痴傻的等待,但只要他一句话,我便甘之若饴。无论他还要骗我多久,无论他有什么东西要欺瞒我,只要他的爱是真的,就已经足够。
树影落在门前的石阶上,摇摇曳曳的,变换着拼接成的模样。我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却发现房门是半掩着的,于是伸手慢慢将门推开,看着夜背对我的身影,轻声唤了一句:“夜?”
他猛地转过头,手中像是在匆忙地收拾着什么。我侧过头,隐隐看见是那张写有“觅”字的画,嘴角的笑容下意识地凝固住了。“小错,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到我身边,眼中含着化不开的笑意。
“我……我来求一个答案。”我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夜的双眸,轻抿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继而抬起右手,拂过我额前的发,笑着说:“好严肃的表情,这问题一定不容易吧?太难的问题,我可是答不上来的。”
我没有笑,只是很认真地拉住了夜放在我头发上的手:“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人总有任性的时候。夜看着我,有些愣住了,好半天才又笑了起来:“小错……”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我抬手打断了,“我不要其他的,只要你的回答,只要你一句‘是’或‘不是’。”
他抿了抿嘴,停顿了一会儿,继而看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了一个字。
“是。”
我笑了,仿佛是卸了多沉重的一个包袱。夜轻抚着我的头,眼神中藏着我读不懂的东西。
恍惚间,我听见屋外有人敲门,夜看了我一眼,朝门外走去。直至最后一抹白色消失在视线之内,我才终于缓过神来,扫视了整间屋子一眼,痴痴地转过身正准备离开,却突然注意到了落在地上的一个信封。它就躺在桌边,显然是夜方才在收拾那张画时掉出来的。
我笑着,有些好奇地将信抽了出来,那似乎是一件已有了好些年历史的旧物,像被人反反复复展读了许多次。纸有些泛黄,字也算不上清秀,略有些潦草,仿佛是匆匆收尾一般。
……
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隐约有烛光映照过来,勉强能看清脚下的地面。夜站在树边,雪色的衣角被风吹得翻飞,我笑着走过去,踮起脚为他披上了一件衣服。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小错?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竹林里闲逛?”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笑着,望着眼前的人,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不辞而别,你会不会从此一直记着我?”
夜微微一愣,继而笑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深吸了口气,摇头,不语。
——很抱歉没能向你打声招呼就走了。我其实是一个很讨厌告别的人,所以请你就此忘了我,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凌榭是个很美的地方,有着很多你与我之间的回忆,只是如今我们回不去了。夜,你会不会觉得很难过?”
夜的眉渐渐皱了起来。“小错,你好像很奇怪,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夜里风凉,我送你回屋好不好?”
我闭上眼,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夜就应该住在凌榭这种地方啊,很安静,很祥和,没有剑谱,没有往昔,纯洁得就像是幻境一样。”
——我一直觉得,寒冰谷太冷了,一点也不适合你。在我的想象中,你应该是一个潇洒的隐士,在江南水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楚、凌、夜,很好听的名字。”我望着他,伸手抚上了他的眉。夜猛地抓住了我的手,眼神中尽是担心的神色:“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对劲?”我抬起右手,慢慢掰开了夜的手指,侧着头凝神注视着他。
——不论什么清影剑、什么少主,你都应该是凌驾于暗夜之上的、自己的光源。——
“曾有人问我是否信命呢……夜,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执着着某些人事究竟对不对,或是能够成功,或是倾尽所有最终也只有空白罢了。这种问题,也许人生时不明白,至死时也还是半懂不懂。天,真是一个离我们好远好远的东西……”
——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我也只是作为朋友给一点劝告。命运,在你的一念之间。——
夜静静看着我,不说话了,只是眉皱得很紧。他担心地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我已是一个遇见了什么事,再受些刺激便会轻生一样的疯子。我撩开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理了理衣角:“我记得你说我上次跳的舞好看来着,还问我这舞是从哪里学来的。我不答,你便拽着不让我走……可惜今天风太大了,改天我再跳给你看……”
——你总是说我的舞好看,如今我离开了,你就把这舞步记在心底,终有一天,你还会再看到的。到那时,或许你眼前的人就是我,又或许不是,你只当是我回来了,心中念的也就放下罢。别像过去的我一样,总惦念些不可能的事情。——
“夜,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相遇本是不可能的?”我偏着头,睁大了眼睛,片刻不移地盯着他看,“我们离得很远,离了无数个光年……你现在还认为那只是一个手指的距离么?”他在我的直视下显得有些慌乱,只是拉着我的左手,没有回答。
——或者,这世上不可能的事实在太多了。——
“‘救你是朋友所托,何必认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将视线从夜的身上挪开,望向了远处零星的灯火,“我一直很想知道,作为萧鸾养女的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的那个朋友怎么会托你救我?”
我能感觉到夜握住我的手猛地一颤,我回过头,微微一笑:“很奇怪,不是吗?夜知道原因吗?还是心底里也很纳闷呢?”
——你或许会不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但请不要怀疑。这也将是我此生对你唯一的恳求了。——
夜伸手搓着我渐渐有些冰凉的手:“小错,不要想太多了。回屋歇着吧,你最近太累了,病也刚好不久,别在这儿吹风了。”
我倔强地摇头。“夜,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预知未来的人?”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眉头紧锁,出声问道,“预知未来?小错也碰到过吗?”我眨了眨眼睛,耸耸肩:“太多了,真是玄之又玄,卜天算命,他硬要这么说,谁辨得了真假?除非是过了许多年再回头看,才能知道那人究竟说得准不准。”
——五年之后,西昌侯萧鸾的养女落沨泠会代替临悄然嫁给文慧太子,这件事,你的弟弟到时候应该很清楚。我想请你帮忙,在她下嫁那天带她离开建康,走得越远越好。——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应你之邀留在凌榭,如今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或许,是命吧,风月与你系在一起,整个南齐又与红蝶馆系在一起,我无论是在天涯海角,也还是会被你找到。”我垂下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但,如果我真的逃掉了,也就不会有此后的这么多事。也许,我所真正参不透的,也就是这‘顺天’、‘逆天’罢。”
——此后,请务必将她留下来。无论用什么办法,不能让她离开你的视线。现在先不要问我为什么,你终究会明白,关于我、关于她,一切的一切,她都会告诉你的。只要你等,等到她说的那一天。——
“夜,我一直在等一个解释,如今终于是等累了,也不想再等了。”我深深望了眼前的人一眼,继而转身离开,随着风沿小路渐行渐远。我不知道身后的人是否还在看着我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已经僵硬,早已卸不下这伪装。
——请一定照顾好她,如颜拜谢。——
我一路快跑到了自己的房门前,只觉得心如同被什么撕扯过一般,已经支离破碎了。门前隐隐有个熟悉的人影,黑色的衣衫与夜幕溶成一色。风呼啸着,吹乱了我的发,推着我慢慢朝他走去,借着光似乎能看见他紧紧攥在手中的东西——那封被我扔在了楚凌夜屋前的信,我诧异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眸子,顿时心底一阵委屈。
你当初让我信他,我信得义无反顾;你让我不悔,我便甘愿像个傻子一般活在梦中。到如今你也知道了这前前后后,可明白我的感受?他心里想的、眼里看的,尽是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如颜”的信,他哪里会留住我,哪里会“爱”我?我哪里来的梦?!
眼泪被强忍着,被咬破的下唇传出一阵腥甜的味道。我走到灵莫身边,有些难以支撑地靠着门框。抬头,他澈亮的眸子正看着我,其中依稀有着过往的影子。我想起了他说的“等我长大”,顿时明白过来,只苦笑自己竟到今日才醒悟。
我有些哽咽地问:“能不能,把肩膀借我靠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我,看了好半天,然后猛地将我拥进了自己怀里。我冰凉的手终于抓住了一个温暖的东西,眼泪便如决堤的水一般淌了出来。“我好恨,自己怎么这么迟钝啊?……”
我的坚持在夜一次次欺骗中被慢慢打磨,每磨去一个棱角,我便希冀着他住手,直到此刻,终是被磨尽了。
“‘她只是在寻找一个能依靠的人。’”灵莫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在凄清的夜里回响着。我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微皱的眉,他没有低头看我,只是望着天际,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孤立无援的世界……不管是谁,第一个给你们安全感的人,都会进入你们心中……’”
我猛地一怔,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在说什么?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的眉皱得更紧了,却并不回答我,只是垂头盯着我的眸子,似乎能看见我的整个灵魂,一字一顿:“‘但那不一定是爱,只是依赖罢了。’”
——或许那曾经是爱,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不是唯一,也不是现实。——
刹那间,我仿佛是记起了什么,松开了灵莫的手:“是琬言?琬言跟你讲的?”
灵莫抿了抿嘴,像是要说什么,顿了一会儿,却又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在暗夜中的黑衣掩藏着他的身影,映着微光似乎看不真切。像是相隔了很久,我才听见他的声音,漠然中藏着一丝我读不懂的苦涩:“我只想知道,沈琬言的话,你自己想过吗?”一时间,我像是被谁狠狠敲了一下,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是,无论是琬言,还是灵莫、风月、楚凌夜,他们的话,我可有好好想过?明知是梦,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执著着,为什么固执地认为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呢?何必,把“依靠”视作“爱”,溺死在幻境里?还是说,我只是单纯地、高傲地认为,自己不该错得这么离谱?认为自己骄傲一身,怎能被欺骗……
我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静静地望着灵莫的背影:“你说,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立了半晌,继而抬步离开,渐渐被黑暗隐没。
……
天蒙蒙亮,楚凌夜便请人将我、灵莫和风月叫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进屋时,便看见夜满脸疲惫地坐在桌边。他紧紧握着风月的左手,视线却始终落在我身上。四周很安静,就连春日里的鸟鸣似乎也只是隐约几声。我竭力表现得如以前一样,嘴角携着一丝笑面向着夜,却再无力抬头与他直视。灵莫站在我的身侧,也不说话,仿佛一直无心地望着窗外,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小错。”夜猛地唤了我一声,我心一颤,有些慌乱地抬头,目光在桌上的茶杯间胡乱转着。他声音很轻,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准备带风月回寒冰谷。”
我蓦地一怔,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为何这么突然?”见夜微微一愣,于是又垂下头,轻声应道,“我不同意。扬州一案寒冰谷死伤惨重,四周并不太平,一旦发生什么事很难应对。何况,现在没了红蝶馆,风月的眼睛也是问题,你们以何为生?”
风月眉皱了皱,却没有说话。夜看了她一眼,随后朝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与太子非亲非故,他怎会冒这个险收留我们?……我们,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抿了抿嘴,看着风月说道:“那么,我和你们一起走。”风大了些,打在我的脸上,吹得我的眼睛略微有些干涩。“如今,风月是你的妻,我是你的妹,既是一家人,自然天涯海角,永不离弃。”
手猛地被身后的人抓住。我没有回头,只是坚定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等着夜的回答。夜起身,拉住风月的手,扶着她慢慢走到了我身边:“太子和长孙殿下比我更需要你,小错,你应该是站在小莫身边运筹帷幄的人,而非在寒冰谷了此一生。我抵不了整个南齐,也不懂现下朝局,但能见你一唱山河,为兄足矣。”他说着,笑了,恍然如半年前初见时的场景,“风月是我的妻,我必定会照顾好她。小错,今后我们已不再是你的顾虑,放手去搏吧。”
我看着他的眼,慢慢勾起了嘴角。好一个“为兄”,好一个“妻”。
谢谢你的答案,夜,自此,我终于可以放手了。
夜最后看了我一眼,而后又看了灵莫一眼,终于推开门,扶着风月走了出去。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终于以一种最高的姿态送走了他,没有输,也终于可以从牵绊了大半年的执念里抽身而退。
回头,恰好对上灵莫澈亮的眼眸。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抓住我的手越捏越紧。我有些恍惚,竟没能感觉到痛,只淡淡地笑着。
我这算是全身而退了?
他眉一皱,触电般将我的手放开。
我不知道。
我抬起手揉了揉,心疼地看着被他抓青了的手腕,苦涩地笑了。
你当然不明白,夜曾经挖空了心思将我留在凌榭,只是为了“如颜”数年前的一句交代罢了。却没想我警惕性太高,他便借着红蝶馆、借着风月,只一声“能不能让我当你的这个理由”,就让我深陷其中。只怪我执拗,那么多的漏洞,我却由于怯懦,太想寻一个依靠,竟一次次地让步,终于无路可退了。而如今,他劝我留在建康,怎会是忘记了“如颜”的话?
那不过是他自信,能将我锁在自己的视线之内而已。我何来“全身而退”啊?
灵莫看了我半晌,继而望向了窗外。
你说你不会后悔。
我愣了愣,然后偏着头笑了,伸手拽住了灵莫,侧身挡住他看向屋外的视线。
我……是不是很傻?
他垂头看我,继而猛地转身离开。
是,你简直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第三十一章 成说
风月在着手准备回寒冰谷的事,但她舍弃不了自己倾注了多年心血的红蝶馆,她说要找个人接替她将红蝶馆继续经营下去。然而由于眼睛不便的关系,也就只由让夜来帮她寻人了。但夜并不懂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找、找什么样的,这事就一再被推延。我有些看不下去,想着近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便允诺一同物色人选。
南北朝时期天下动荡,活着对于人来说已是莫大的幸运,再没什么士农工商的想法。在其他方面寻不到活路的人自然也就只剩下做生意这一个方法,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的建康城里。但如今要转让如此庞大的一个红蝶馆,却还是很不容易。
好些日子,事情不见起色。我变得有些烦躁,舜华公主也开始不断派人来催我入宫,我知道自己能帮夜和风月的时间并不多,如果就此搁下这件事,我心不安。
舜华公主第三次派人来的那天,天黑得有些晚,空气中带着一丝闷热,树叶在暖风中招摇着,斑驳地投影在狭长的小道上。我告别了楚凌夜,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慢慢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脑海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凌乱得令人疲惫不堪。我想着,若是灵莫能帮着出出主意,或许办起来也能快些,想到此,这才猛地记起已经好几天没能见到灵莫了。
我为风月的事情一直在伤脑筋,成天与夜在一起,祈望能讨论出一个结果,竟因此忘了同住在太子别院的还有一个灵莫。像是自那天他和我一同见了夜与风月之后,便再也没来找过我。他自然是耐得住寂寞的,无事时便待在屋子里看他的医书,但不知为何,想到这些日子将他忘到了脑后,我竟突然静不下心来。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自己在沿着哪条路走。树叶层层叠叠地掩盖着屋子,枯老的枝干紧紧纠缠在一起,被月色映照着似乎有些熟悉。
我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竟已经莫名其妙地到了灵莫的门前。
红烛映着不断摇曳着的影子,打在薄薄的纸窗上,衬得人影忽大忽小。我抬手叩了叩门,却没有人应,心里有些疑惑。门并没有关紧,我在外踌躇了一会儿,随即推门走了进去。
烛光并不足以照亮这个房间,昏暗之中有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桌边,背影看起来有些消瘦。桌上倒着三四个酒壶,壶口滴着酒水,一片狼藉。我被满屋的酒味熏得有些胃痛,眉不禁一皱,闷声问:“怎么喝得这么凶?哪里像个大夫的样子……”
伏在桌上的人听见我的声音,有些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一双澈亮的眸子中染了丝浑浊的灰色,仿佛在以此覆盖着心头的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愣愣地看了我半晌,然后渐渐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我这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匆忙走到了他身边,伸手夺走了他手中的酒壶。“你这是在做什么?伤好了不久就喝成这样,不要命了吗?!”我话音还未落,灵莫摇晃着探身向前,有些不管不顾地按住了我的手,一把将酒壶又抢了回来。
我看着被他抢去的酒壶,有些气结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灵莫仰起头,望着雕刻得极为精美的房梁,猛地将酒壶一倾,一股脑将酒水倒尽。我看着酒慢慢从他的嘴角滑入了衣领里,浸透了他暗色的衣衫。那双苍白的手顺着桌面慢慢探向远处,似乎是在寻找另一瓶酒。我再也看不下去,猛地将他拽住,狠命地摇着:“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告诉我啊!我已经很烦了,不要再这个样子把所有事都放在心里……你什么都不说,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办?”
他不语,只是豁出了命般喝着,倒在一旁的空瓶被他碰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我虚脱般地放了手,任由他斜靠着窗边。
我已经被瞒得很惨了,如今好不容易跳出了夜的圈子,为何此时你又来折腾我?
“夜和风月就要走了,红蝶馆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你既不来帮忙,也不必这幅颓唐的模样牵绊……”话还没有说完,灵莫却突然拉住了我的小臂,抬起头轻声笑了:“你承诺过,会陪我喝酒的……”他目光很冷,一脸凄然。
我没能读懂他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是了,自己确实在楼阁赏月之前允诺过。
灵莫见我不说话,便一把将我拉着坐了下来。我望着满桌的酒壶,探身过去正要握住一瓶,却被他霍地拦住了。灵莫的眉皱了皱,张了张嘴,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见:“你不要喝……喝了伤身。你就在这里陪我,哪怕,陪片刻都是好的……”
“你也知道喝酒伤身。还要我坐在这儿陪你……你这是在折磨谁呢?”我轻声自语,却不忍心责怪他,那张脸太过憔悴,太让人不忍,心头的火莫名地被平息。坐在我面前颓废不堪的灵莫与我记忆中那个冷静沉稳的小子相去甚远,就像是个迷惘的孩子。我似是有些明白,他无论再怎样坚强,也终会有支撑不住的一天。
但,为什么?是因为夜和风月要离开,还是萧昭业……他知道什么事了么?
烛光映衬着他被酒微醺的脸,一片淡红,灵莫望着我,手撑着头靠在窗边,突然笑了,笑声闷闷的,却让听者心痛。我有些无措地僵坐着,不知他究竟要干什么。他笑够了,便开始轻语:“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个……很傻很傻的人……”一双手伸向桌子那头的酒瓶,身体摇晃着,似乎有些站不稳,“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心甘情愿地被卷进来……”
我眉一皱,伸手扶住了他:“你都已经醉成了这样,还要跟我说些什么?”
他没有理会我,只嘴里自顾自地呢喃着,“这个人……为了别人送的一把刀,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轻声的言语,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着什么。他猛地一叹:“好刀……好得片刻不离身。”
我听着,有些愣住了,恍然间似乎是明白了他说的是谁,心头莫名的有些慌乱。
灵莫醉得像是在说胡话了。他垂着头,任由阴影掩盖住他的脸。“‘一生难顾,此刻足以’……既然如此,心为什么还是会痛呢?”他说着,笑着抬起头来看我,“你说……为什么我会心痛呢?……”我一下子怔住了,脑海里轰然只留下空白。
——回去吧,即使一生难顾,此刻足以。——
——一把清影刃,你竟守了这么久,而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望着他的眸子,轻声,一字一顿地说,指尖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自己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像是丝毫未懂,但他眼底深藏的苦涩却显然已经扼住了我。我早该了解那天夜里的一切并不是梦境,却还是选择了假装无知。然而,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灵莫慢慢低下了头,没有回答我。他用修长的手攥着酒壶,将烙印在心底的悲哀都融进了酒里,目光落在荡漾的酒水中,一声轻笑:“她说……自己欠我的即便是用性命也要还清……傻啊,我要她的命做什么?命……命能陪着我么……”
我终于再无力听下去,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想要夺门而出。风在轻轻敲打着半掩的纸窗,身后的人还在轻声呢喃。我背对着灵莫站在原地,不忍就此离开,于是僵硬地站住了,手下意识地抓起了衣角,捏得皱褶层叠。
“她那么傻,伤心只会一个人躲在角落哭。总是带着她近乎愚蠢的爱,去捕捉一个泡影,就算是现在受伤了,也义无反顾……”身后的声音沙哑,带着贯穿了整个夜幕的凄凉。“这样的傻,让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你竟是这么想的?”我回过头,直视他的眼,“你认为,我答应为楚凌夜完成风月最后的愿望,不过是因为无法舍弃?”
他被灰色蒙住的眼睛猛地闪过一丝自嘲。“用不着怜悯我。”
我知道他是醉得有些迷糊,但心头仍是涌上了些许委屈。“你何必这么说,我哪里有什么权利怜悯你?我只是早厌倦了牵绊,想抽身而退罢了……风月眼睛不好,夜又不懂什么心计,要是只为了一点私心……你难道认为心安理得?我不想当个只会逃避的懦夫。”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得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时间。烛火在风中摇晃,似乎很快就要燃尽,他用手撑着头,垂下了眸子,眉宇间尽是无以言说的疲惫。“那么,就当我今夜发了场疯……明日,把这些都忘了罢。”说着,突然笑了。
我皱着眉头,静静望着他的笑容,不知他是依然醉着的,还是已经清醒。
桌椅被夜风吹得已经冰凉,我重新坐到了他身边,伸手取了床边的衣服披在他身上,然后静静地望着他苍白的脸,无言。一切化归了宁静,他同样无声地垂着头,发遮住了他的前额,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我想,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或许也就够了。我从未真正面对过他,正如我从未真正爱上楚凌夜一样。是我的错,他一个人在阴谋之中度过了十八个年头,这种孤独和恐惧,我何以轻巧地忽视?可我却在夜的面前远远地看着他,完全忘记要顾虑他的感受。他刻意伪装的轻松,掩藏的寂寞,不过是一种勉强的支撑……曲怜说得对,若是没有人扶着他,他终有一天会倒下。
然而,还有谁能为了他,生死一掷?
“我本不属于这里,至少是过去不属于。在真正有我的世界里,没有尔虞我诈,更不会有死亡和杀戮,没有帝王,不会血染江山……然而,无论这里有多可怕,我依旧执拗地想要留下来,即便是违抗了‘命运’,也不愿意回去。我只道是自己心系着南齐,将保护这里视作了使命,如今想想,却也不尽然……”
“上次长孙问我,如果不是灵莫,我会不会两不相帮。我无话可答,你说我是怜悯也好,同情也罢,我无意反驳。只是,我想告诉你,如果我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届时我一定想尽办法回来,为你,也为了整个天下……如你所说,‘义无反顾’,我与你承诺。”
我看见灵莫诧异地抬起头,仿佛怔住了一般看着我。猛然间,他笑出声来,沉闷而干涸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他像是很高兴,高兴得仿佛有泪溢出了眼眶,他伸手与我十指相扣,颤抖着,是无以名状的欣喜若狂。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最终只化为了两个字——“谢谢。”
我笑了。谢什么?是谢我迟到多时的回答,还是谢我的承诺,或是,谢这十八年来唯一的陪伴?只怪我自己活得浑浑噩噩,直至今日才终于明白了夜那日所说的话。
——若是小莫亲耳听见了这句话,怕是此生不悔了。——
他早就看出了,也很清楚我那看似是爱情的依赖感。却是我太过执拗,险些擦肩而过。而灵莫,我却不知道他究竟等了多久。南齐的一切,我本就是不配想的,而我,也原不配供他念着。我怕误了他,如今却又许下了承诺;他怕拖我下水,现在也终究是将我拉到了自己身边。或许,我们都还是太自私了……
我伸手轻轻抹去了他眼角的泪,然后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榖虽异室,死则同穴。与子成说。”他没有回答,只一个劲儿地看着我,像是要将我的模样烙印。
……
我终于没能逃离舜华公主的纠缠,甚至最终连皇长孙也来劝我早些过去,我放心不下夜和风月,便以此为条件求萧昭业允许他们在太子别院再多住几天。至于灵莫和我的事,那日过后便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我们竟如同约定好了似地对此只字不提。对于我自己来说,也不愿就此确定什么。越是确定,越是恐惧失去……我果然还是怯懦。
舜华公主说宫中已经将一切都置备齐全了,我无需再多带什么东西,于是就只收拾了几套平日里穿的衣服。抱着包袱走到门边时,正看见灵莫牵着他的那匹棕红色的马站在一旁,我侧头看了他一眼,问:“你这是做什么?我一个人可没这个胆量骑马。”他没有回答,只辞退了皇长孙为我叫来的马车,然后自己跳上马去,伸出手示意我也坐上来。
我仰头望着他,紧抱着包袱一动不动。
他眉一皱,像是有些不耐烦,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拉,猛地将我拽上了马背。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些惊魂未定地朝下望去,却听见他一声轻嘲:“这都多少次了,难道每次都要我这样拉你上来么?”
我没心思回敬他,只问:“我这是要进宫,你来做什么?”
他一扬鞭,声音透过风传来。“你以为呢?上次的事情远没有结束,皇上那里自然要多注意一点。”他说着,顿了顿,又道,“那个舜华公主失踪三年后又突然出现,点了名让你入宫,多少有些蹊跷。你……切记要小心。”
我一愣,不知自己将长孙的怀疑和顾虑向灵莫隐瞒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但转念想来,若是确会发生些什么,那么届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灵莫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还有,太子和临良娣,你要是在意就去看看他们,至于临可然,就不要去招惹了……还有萧鸾……”
他还没有说完,我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几时变得这么絮絮叨叨了?”
灵莫的背影猛地顿了一下,耳边的风霎时便小了。他垂下了扬鞭的手,然后轻声说:“我恨不得,你哪里也不要去。”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垂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甘心,让你陪我这样心惊胆战地活着……”
“我无所谓。”
“你自己不在乎,就认为我也会不在乎么?”
“……你在乎,难道就会因此放手?”
他不再说话。
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的无可奈何,南齐暗藏的那些杀机也不会因为我是否与灵莫在一起而增多或减少。我于他,他于我,且是一个倾诉的对象,互相扶持着,让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永不消失。
我或许明白,一个人的反抗有多么寂寞和无奈,若是能早些与他并肩而立,也许就能少一些当时面对“执笔人”时后背空荡荡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