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28

天街风铃:韶华倾付Ⅰ 14 - 19

☆、第十四章 靠近

  临悄然最终决定前往建康。裴衣偷偷溜出厨房,在大厅里点上了迷香,随即带着我和临悄然从后门逃了出去。他很快做好了入宫的安排,不知从哪里叫来一辆半夜运炭的牛车,托车夫将临小姐送往建康。“先伪装成宫女,进宫后马上去找皇长孙,他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裴衣最后叮嘱道。
  我站在裴衣身后,目视着站在车前的女孩。在朦胧的月色的笼罩下,她的身影就像一株初升的白莲,纯洁得令人不敢靠近。
  她道了声谢,抱紧了包袱,转过身去正准备上车,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轻声对裴衣说:“裴公子……母亲送我的红玉手镯被老板娘抢去了,麻烦您帮我取回来,可好?”
  裴衣简介地回答:“你先走,过些时日我便托人送进宫去。”话音刚落,他已转身朝屋内走去,竟看都没有看临悄然一眼。我有些尴尬地站着,看了看裴衣的背影,又回过头对临小姐抱歉地一笑。她却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向我伏了伏身子,登上车远去了。
  我目送牛车离开,随即转身进入客栈,追上了裴衣。“喂,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他一挑眉,斜睨了我一眼,冷冷地回答:“我劝你最好小声一点,迷香的效果坚持不了多久,他们现在或许已经醒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忙捂住了嘴巴。
  “你得先告诉我,你在生什么气啊?”我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问。他没有回答,只是俯□去,警惕地扫视了四周一番,继而说:“进去之后速度要快,在他们醒来之前务必要离开这里。”
  我刚要再说些什么,裴衣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慢慢靠着墙壁,绕过后院朝前走去。我只得闭上嘴,屏住呼吸小心地跟在他身后。直到我们摸索着进了老板娘的房间,阖上了屋门,我才终于放心了下来。裴衣隐藏在门边的阴影之中,小声对我催促道:“快点找,我来把风。”说着,他转过头去,注视着门外的动静。
  为什么要我来找?我一边不满地嘟囔,一边无奈地走到梳妆台前,随手打开了最中间的抽屉。“喂,她说的红玉手镯是这个吗?”我扬起手中一对精致的镯子,快步走到裴衣面前。他凑过来观察了许久,我本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却没想到他最终只喃喃自语道:“这红玉……能值不少钱呢……”
  我不禁气愤地低声喊:“是你让我快点的,现在你又自己开始磨磨唧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听见门外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一窒,匆忙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像是有好些人在四处寻找,然后,门窗被火把的亮光映红了,火光在黑暗中摇曳着。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裴衣:“能逃得出去吗?”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紧了眉,抬起头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门外响起一阵嘈杂,随着“吱呀”声,旁边的房门一扇扇被推开。
  裴衣眼睛一眯,紧盯着门口,突然伸手拽住了我的手腕,一步步拉着我退到了床楞边。我的心因为恐惧跳得异常厉害,几乎能够听见那有规律的心跳声。
  火光正不断朝这扇门聚集,甚至连门外那些人的对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此刻,裴衣突然一把将我推进了床底,随即自己也钻了进来。我们面对面侧躺着,他温热的气息弥漫在我的脸颊旁边。
  我的心跳得比方才更快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慌乱还是其他什么。
  那些人推门进来了,很快耳边响起了杂乱的踱步声。隐约有火光在眼前一晃而过,他们站在壁橱边、梳妆台边、房门边,将每一个可能躲藏的角落都查了一遍。
  突然,有一双脚停在了床边,那人慢慢低下身子,撩起了床边垂下的被单。月光会透过对面的门撒进来,即便是不举着火把也能轻易地看见裴衣。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在那个狭小的、离裴衣不足五分米距离的位子。
  被他们抓住会怎么样呢?我正想着,手臂猛然间一紧,有一个人紧紧抱住了我。我一惊,睁开了眼睛。裴衣的脸近在咫尺,熟悉的气息悄然间划过我的嘴唇。
  月光撒进床底,最后一抹光亮落在裴衣身后不足一寸的位置。而我们却恰好隐藏在黑暗里。我不敢挪动,就这样与裴衣紧贴着,他澈亮的眼睛就像暗夜里的寒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多久,那个人站了起来,然后那双脚离开了床边。我隐隐看见裴衣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他轻轻对我说了声:“谢了。”颤动的嘴唇不经意间擦过我的脸颊。我的脸一定红得吓人,还好月光照不进来,他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起一个人的声音:“算了,我看他们八成已经逃了。”继而,凌乱的脚步声停止了,他们一个个离开了房间,眼前也在没有晃动着的火光,四周重新落入寂静和黑暗中。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想要爬出床底,却被裴衣一把按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伸手在上面的床板上用力敲了几声,同时迅速从床下钻了出来,犀利的目光扫过整个屋子。屋内确实没有人。听见他说可以了,我忙钻出床底,站起身来,然后将手中的那对红玉手镯塞进了怀里。
  裴衣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朝四周望了几眼,然后示意我跟上。我们向后门的方向跑去,就这样无声地逃出了数十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裴衣回头看了看,小声地嘟囔:“现在应该安全了吧。”我撑着一旁的树干,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就算不安全……我也跑不动了……你为什么不用轻功呢?”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突然一阵嘈杂。我一怔,猛地回过头去,却见不远处黑压压一片,似乎有数百人正我们疾步走来。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看向一旁的裴衣。他紧皱着眉,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们逐渐靠近,此时离我们已经不足十米。我急忙拽住裴衣的衣角:“再不走来不及了!”却在抬头的一刹那,吃惊地看见裴衣的嘴角正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我愣愣地放开了他的衣角,看着他朝前方走去。
  “一直这样找我,会加月钱吗?”裴衣在为首的那名男子面前站住,笑嘻嘻地问。
  男子一愣,继而恳求道:“裴少爷……小姐一直吵着要见您,要不您就过去见她一面吧?”
  我眨着眼睛,看着不远处裴衣的背影。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并不是那黑店里的人。不过,这个所谓的“小姐”是谁?猛然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一抹青色。
  该不会,是她吧?
  “那你就回去告诉她,我最近不得空,等过些日子就去看她。”裴衣有些敷衍地说,像是想马上结束二人的对话。
  “裴少爷,您这借口都已经说了数十次了,小姐哪里还会信?”
  “胡说。上次我答应她七夕同她一起过,没有食言吧?”
  “您确实没有食言,只是游湖游到一半您就不见了踪影。气得小姐又砸碗又摔碟子……”
  我听着二人的对话,不禁笑出了声。那男子听见笑声,猛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回头对裴衣说:“裴少爷,小姐说务必要将您带过去,若您不答应,可别怪属下无礼了。”语毕,那男子一伸手,他身后的数十人便向我们冲来。我却仍站在原地不知死活地笑着,总觉得这事儿着实有些滑稽可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突然眼前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继而对面便有数人捂着肚子倒了下去。我惊讶地看着在人群中不断穿梭的黑影,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道:“还真是青出于蓝……”
  我正想着,猛然间耳边一阵寒风吹过,继而,身后有一个人勒住了我的脖子。“姑娘,实在对不住了。只是小姐的命令,属下不得不照办,你还是赶紧离开裴少爷吧……”我头皮有些发麻,下意识地伸手从腰间抽出了清影刃,转身朝那人的右臂一刺。
  温热的液体刹那间溅到了我的脸上,可那人依然没有放手,只是咬着牙说:“姑娘若是答应不再呆在裴少爷身边,属下自然会让你离开。”
  随后,他拽着我朝后退去,不远处裴衣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那人才停了下来。
  我看着远处那道黑影,不禁有些气愤,难道他就看不见吗?!我转身,伸腿用力朝身后那人的腰侧一踢,喝道:“你放手!”后退的左脚却一下子踩空,身体朝后倾斜下去。我一惊,那一刹那,我看见那个被我推倒的人挣扎着爬了起来,也看见远处的黑影站定、转过了身正朝这边看,可还未等我叫出声,耳边便响起了水花溅起的声音。
  我落到了河里,喝了好几口水。挣扎了好半天,终于浮出水面,正想向岸边游去,却突然看见一道亮光从我的手中滑落,跌至了河底深处。
  是清影刃!
  ——“千万记得随身带着,知道吗?”——
  我一皱眉,又回身往河底游去。
  河床照不到光,我只能伸手顺着可能落下的位置摸索。身体越来越重,视线慢慢变得模糊,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我。时间似乎静止了,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体。
  我紧紧握住它,就像是重新握住了他的手。一笑,所有的紧张陡然间撤离,身躯松懈下来,一如散架,水猛地涌入鼻腔,继而眼前一黑,身体渐渐下沉……
  恍惚着,眼前似乎有一丝亮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耳畔像是有一个人在唤着:“沨泠……”是琬言?“……暑假去你家吧,我把惋风也带来……”琬言!我一惊,急切地朝那片亮光跑去,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穿着校服的熟悉的身影。可我越是跑、她离我越是远,终于,那幻影化作一片光晕消散开来。我愣愣地看着远处,再次跌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显得那样不真实。我睁不开眼睛,只是觉得胸脯被什么东西压得很难受。
  一片朦胧中,似乎有一个黑影覆盖在我眼前,唇上传来一阵温热。好怀念的龙井的清香,是……夜?……
  随即有人将我抱了起来,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快点醒来,你还欠我好多债没有还呢……”是谁?灵莫么?周围突然变得喧杂起来,我一皱眉,说话声伴随着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一齐在我身旁响了起来。我终于疲惫不堪,躲进那人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
  “姑娘,你醒了?”一个声音随着我中指的挪动响起。
  我睁开眼,一丝耀眼的阳光刺得我有些不适应。“奴婢去叫夫人!”同样的声音再次说道。我一惊,抬起头来,发现一位下人打扮的女孩儿正站在我面前,她欣喜地笑着,转身正欲离开。我撑起身子想叫住她,却又累得跌回了床上。
  不多久,一位穿着华丽的妇人推门进来,看她的模样约莫三十多岁,一根绿色的簪子绾起乌黑的头发,脸上略施粉黛,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一种道不明的气质,仿佛凡尘永远遮不住那丝高贵典雅。
  我心里正暗自猜测她的身份,她已然坐在了我身边。
  “您是……”我有些迟疑地开口。
  “我是小衣的母亲。”妇人看着我微微一笑,一边说一边扶我坐起,“这儿是裴府,姑娘可放心歇着,自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她左手撑着我的背,右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我听见她这样说,不禁一怔:“您是说,这里是无锡裴府?您是裴衣的娘?”妇人点头,笑问:“是啊,有什么不妥吗?”我睁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地坐着,似乎已经不会动。
  昨日……昨日我还在河底沉着,今日便到了无锡了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个如幻的吻和那有些听不太真切的声音,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嘴唇,继而抬头急切地问:“那么,是谁把我带来的?是灵莫么?”
  妇人盯着我伸向唇边的手,眼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再细看时已经捕捉不到了。她浅笑着回答:“自然是小衣。灵莫是谁?我不曾听说裴府有这样一号人。”顿了顿,她像是不想再说什么,匆匆起身对我说道:“姑娘好生歇着。有何事便对曲怜说罢。”言毕,她已推开门去,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脑海里一团乱麻。
  她竟说裴府没有灵莫这个人?好像,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的管家也说不知道。那么,昨天把我从河底救上来的是裴衣吗?怎么可能……
  那个人明明说:“你还欠我好多债没有还呢……”
  我迷惑着,突然一旁传来一个女声。我转过头去,才发现竟是方才的那个女孩。她正不安地站在原地,清秀的脸上两道眉拧在了一起:“落姑娘……夫人说您不能去见少爷……”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一点颤抖。
  她把我方才的疑惑视作盼望裴衣到来的焦虑?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细细打量起她。她长得不高,整个人小小的,生得一副乖巧样,令人瞧着就舒坦。
  我撩开被子,坐在床沿边,问:“你是叫曲怜是吧?”
  女孩见我这样盯着自己,脸一红,忙低下头唯唯诺诺地说:“是,奴婢名曲怜。”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裴府的客人,不是大小姐,你就不用自称‘奴婢’了。看你这样一定比我小,我就叫你妹妹好了,”见她眉头又皱了起来,一副为难的模样,我连忙出声打断了她,“对了,你方才说夫人不许我去见裴衣,这是为什么?”
  “这个……奴婢,啊……曲怜也不知道,只是夫人这样吩咐。不过曲怜想,老爷和夫人有意让少爷娶临小姐,所以才不允许姐姐去找少爷吧。”曲怜一边说,一边从一旁取来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
  “临小姐?”
  “是啊,临太傅家的二小姐临可然,经常来这儿找少爷。姐姐应该能碰到她的……”
  我一窒。原来,那个一直追裴衣、甚至威胁我让我落水的青衣女孩,就是临可然?她就是那个与落沨泠的父亲颇有渊源的临太傅的女儿?!
  我突然有些恐慌起来。
  西昌侯萧鸾之前突然撤走了所有找我的人马,事实上就是为了在太子妃理应归省之日,扬言临悄然的失踪错在太子,使齐武帝将传位的重心偏向自己。
  而现在真正的临悄然已经回到了宫内,一旦萧鸾执行他的计划,只要文景太子摆出临悄然,他也无可奈何。而作为冒牌货的我现在对他来说一点作用也没有,反倒会因为知道代嫁这一秘密的关系而成为他的绊脚石;如今若是我的消息通过临可然传入了萧鸾的耳朵里,他自然不难猜出我是落沨泠,因此定会找上门来出手杀了我。
  想到这里,我不禁一身冷汗。
  无锡太危险了,风月的事情一定要尽快办完,然后就立即和裴衣离开这里。可是,如果我匆忙提出要离开裴府,裴衣一定会问我原因,到时候我又应该怎么回答?对他,可以把有关代嫁的事情全盘托出吗?
  不行,一旦消息走漏,知道真相的裴衣也会被萧鸾追杀。
  那就,甩开裴衣,自己一个人跑掉吧?
  不,不找他也不可以,毕竟只有他才知道三个月后夜的情况和位置,少了他我恐怕就找不到夜了。我紧皱着眉头,心中有些烦乱。
  猛然间,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对啊,找他不就可以了吗?况且,裴衣之前答应过我,一定会帮我找到他的,先不管他成功的几率有多少,试试总没有错。我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向一旁静立的曲怜。
  “请告诉我,裴衣在哪里?”


☆、第十五章 触及

  “不行啊,夫人交代一定不能说。”曲怜垂头紧紧盯着脚下的地面,小声地强调。我轻哼一声站了起来,将衣服系好:“那么,就请你将你家夫人带来,我来与她说。”言罢,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随手倒了杯茶等着。
  曲怜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怯怯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应了一声便推门朝大厅方向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突然嘴角无意识地扯出一丝莫名的苦笑。
  天慢慢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被树穿成一道道倾斜的红光落在屋内。我端着已经冰凉的茶水发愣,思索身边的一些无法解开的谜团。最奇怪的是,裴府似乎没有一个人认识灵莫,那么裴衣会知道他吗?上次我提出要见灵莫的时候,他好像很平静,一副没见过那个人的模样。那,夜曾经说过的“灵莫在无锡裴府”又是怎么回事儿?
  好像又过了很久,裴夫人始终没有出现,曲怜也一直没有回来。我终于失了耐心,轻轻推开门,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便独自朝前院方向寻去。
  但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裴衣的房间在哪里,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附近找人。
  夜越来越深,风卷着挂在树梢的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很清晰。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列下人打扮的女孩儿从转角处朝这边走来,手中托着盘,正笑着谈论着什么。
  我闪身躲在花圃之后,紧紧盯着不远处,屏息等待她们离开。那些下人的衣服似乎不便宜,手中的盘子模样也是极为精致。而且,虽然还没有见过整个裴府,但方才只在前院绕了半圈,我便有一种惊羡的感觉。能拥有这样一座府邸的人该是多高的地位?蓦地,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之前曲怜似乎说过,裴夫人想让裴衣娶临可然,能与这样一位临家大小姐门当户对的定要是家世显赫的人物。
  偏偏裴衣又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还与江湖帮派有血仇。我紧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还真是……搞不明白呢。”
  再抬头时,那些女孩已经不见了,我小心翼翼地探身往远处看了一眼。突然捕捉到一丝光亮,似乎来自于前方的屋子。细想反正也不一定能找到裴衣,过去看看权当是满足好奇心吧。
  我绕过遮住视线的一大堵墙,继而那间屋子完全暴露在眼前,刹那间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屋前高挂着数十盏灯笼,红色的亮光打在对面的墙上,上面的雕纹能看得一清二楚。屋内管弦丝竹的乐音和众人开怀大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虽然喧闹,却透出了一股令人欣悦的繁华之景。我猛然间反应过来,忙躲回阴影中,贴着转角仔细听着里面的声响。
  这景象像是在宴请宾客,屋内必定都是身份不低的人,弦乐应酬,所有必备的礼法似乎在如此喧杂的时候也没有被落下。猛然间,我听见里面有人笑说:“听说裴少爷前几日方回,怎么今日一脸倦色?”
  我一愣,继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近日天阴,恐怕倦的人不少。”
  裴衣?!
  他竟在这里?我有些欣喜地走向后门,避过那些衣着华丽的舞女,藏身门后的角落里。若是裴夫人今后依然不让裴衣与我见面,那事情就不好办了,今天是个绝佳的机会,错过了恐怕就不会再有。想到此,我偷偷朝四周看了两眼,方才在这里候着的舞女早已经进了前厅,旁边传来的乐声清晰地在整个屋子内回荡。
  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着节拍迈开步子慢慢走进前厅。
  眼眸一转,我静静望向坐在左侧的裴衣。对上双眸的一刹那,他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冲我一笑,侧过脸去看了他的母亲一眼。
  裴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我,她端坐在右侧,目光紧紧随着我,可对我的到来却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悠扬的琴声一直在回响,我脚步旋转着,扫视了四周一圈,继而上前握住了一瓶酒壶。
  我噙着笑踩着碎步,一个接一个地为坐在两侧的人敬酒。当转到裴衣面前时,我垂下头去,借着斟酒的当儿压低了声音说:“可别忘了灵莫的事。”
  我注意到裴衣这只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随后头顶上就响起他的笑声:“多谢姑娘。”我没再看他,默默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下座的所有人都已经敬完,我低头缓缓走向阶前,准备为上座的那人倒酒。
  猛地一抬头,却发现那人十分年轻,不似先前料想的苍颜白发。
  我抬头的一刹那,他也正看着我,平静而又深邃的眼神仿佛能令人喘不过起来。这人虽然年轻,但却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威慑力。我很快将目光躲开,抿着嘴上前颤颤地将酒倒好。转身的一刹那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的脸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但显然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我皱着眉头,
  快步地走下台阶,视线匆匆扫了裴衣一眼便要离开。
  大厅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寂静,乐音早已在我斟完最后一杯酒后就停止了,我能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的背影,犀利得像是能够穿透我的身体。
  我伸手撩起了侧厅的幕帘,本以为就能这样逃脱了,去没想到后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慢着。”那是一种极具威严的声音,短促而有力。猛地,我似乎回忆起了一个人,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
  上座的男子斜眼看着我,气氛顿时压抑了下来。是了,方才我就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眼熟,听了他的声音我才终于想了起来。
  他就是曾在红蝶馆出现的、令风月重视甚至有些害怕的男子。
  那日,风月绝口不提他已经到了红蝶馆好像就已经预示了他的身份与众不同。如今,他竟能来到裴府,还坐在首席,就连裴老爷和裴夫人也都敬他三分。我再次对上了他的眸子,那眼神中的好奇与了然让人挣脱不开,看这情形他似乎也已经记起来了。我眯起眼微微一笑,回身再次站到了大厅中央。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虽然那天在红蝶馆里,风月并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但凭借他的权利必定是知道了的。既然这样,此时又何必再问?是为了在诸位面前装个样子吗?我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回答:“民女名落错,扬州人士。”
  话音刚落,身后的人便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我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他也看着我,突然邪邪一笑,侧过头去对一旁的裴老爷说:“裴公还真是有本事,竟连扬州红蝶馆的头牌都请了来。”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裴老爷一听见这话,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他僵硬地扯出一丝笑容,回答道:“您能赏光前来,吾等怎敢怠慢了?”说着,他头一偏,躲开了我的视线。
  裴老爷当然不敢说我是裴衣从水底救上来的,不然临家与裴家的联姻便会有所影响。
  我低声一笑,转头看向上座的男子,却见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邪魅的笑意。难道他知道裴老爷在掩饰?我皱起眉头,偷偷用余光瞄了眼裴衣。他仍坐在原位,手中捏着空酒杯,静静地看向我这边,也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那个男子。
  可恶,他就不知道想个办法帮我开脱吗?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正想着,突然背后传来男子的轻笑声:“落姑娘,记得带我向如馆主问好啊。她若问起我,你便说,过些时候我再去找她。”
  言罢,他眼睛一眯。四周猛地压抑下来,整个大厅静得可怕,一旁的裴老爷僵直地坐着。我不知为何打了个冷颤,将头垂了下去,小声回答:“是。”男子露出一抹不明显的笑容,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抬眸扫视下座的众人,淡淡地开口:“你先下去吧。”
  我屏着呼吸,屈身一拜,然后快步退进了侧厅。
  侧厅内没有一个人,似乎那些舞女和乐师们都已经离开了。屋子一片昏暗,只是地板上洒了几缕大厅里传来的红烛的光芒。我靠在幕帘左侧的阴影里,听着自己加速了的心跳声,以及不远处的男子那看似随便却隐藏了令人无法摆脱的恐惧感的声音。
  不,不是恐惧。
  是畏惧。
  男子的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这些日子事务繁琐,自是不能久留。另外,五日后的楼阁赏月恐怕也不能来了。”
  裴老爷“呵呵”笑了两声,听不出是在敷衍还是出自真心:“那……犬子成婚之日,您可一定要赏脸啊。”
  余音散去,一阵沉默。
  猛地,男子应道:“那就先祝裴公心想事成。天色已晚,各自散了罢。”话音还未落,大厅里便传出令人压抑的脚步声,独自回响着,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他不是祝愿裴衣与临可然百年好合,却祝愿裴老爷“心想事成”?我眉头紧皱,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禁一窒。裴老爷想要裴衣迎娶临家小姐,难道有着自己的算盘?而那个拥有着极高身份的男子则不愿意看到两个人成亲,或许是因为个人利益,或许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很快,整个大厅里开始变得喧哗起来,酒杯碰撞的声音、谈话的声音,还有轮番走出大门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并没有在意,只是沿着墙壁缓缓蹲下。那个男子捉摸不透的笑容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还在脑海中徘徊着,令人从心底涌起一阵寒意。总觉得他好像都知道似的,我的事、裴衣的事、萧鸾的事,还有整个时局……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之内,我下意识地环抱起双臂,身体蜷缩着,直到一双脚出现在视线之内。随即,空气中回荡起裴衣的声音:“我以为,这世上没有能让你害怕的事情。”
  一只手伸在我面前,我慢慢抬起头,直视着裴衣的脸。周围太黑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我猜他一定在戏谑地笑着。
  裴衣低头看着角落里的我,见我没有伸手的意思,便很快将右手收了回去。他在我面前蹲下来,紧盯着我的眼睛:“血虚的话,蹲久了会头晕的。”末了,他又补充道:“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呢?别像个傻瓜一样,或许你死守的秘密早已算不上秘密了。”
  我一怔,有些狼狈地躲开了他的目光,站起身倔强地回答:“不,我没有隐瞒,也没有害怕。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手腕便被裴衣一把抓住,他一边拉着我朝门外跑去,一边轻声说。周围卷起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
  “罢了,我会等你,等你告诉我的那一天,就像你等着楚凌夜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声。
  用一个答案换你的生命,我怎么会傻到这么做?裴衣,我便是死也不会说;你等我,就如我等着夜,或许永不会有尽头。
  风迎面吹,冰凉的空气令人觉得窒息。不知过了多久,待裴衣站定时,我才发现他已将我带到了大厅门口。大厅内早就空无一人,碗碟杂乱地摆在桌子上等待下人们来收拾。匆匆离开的宾客和裴老爷、裴夫人恐怕都去恭送那个男子了。
  我挣脱不开裴衣的手,只得由他抓着,正想说话,却注意到裴衣突然朝着不远处的树丛看了一眼,然后他冷冷吐出两个字:“出来。”
  树丛间的杂草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隐约能看见有人影在晃动。不多久,一个人从中走了出来,站在我和裴衣的面前。看见了他的脸,刹那间我不禁一愣,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那个本该已经离开了裴府的男子此刻就站在大厅外的阴影里,目光在我和裴衣间打转,最终落在了裴衣紧抓着我的手上。
  “你不是走了吗?”裴衣终于放开了我的手,眼神从方才的戒备变得平静。
  男子收回了他的目光,随口回答:“要说话……当然要把碍事的人都引开啦。”说着,他侧头用余光看了我一眼。
  碍事的人?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马上离开这里。正踌躇着,裴衣忽然开口,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绪:“方才的玩笑开得过分了点吧?我爹可算不上是个随机应变的人。”却没想到男子只是邪邪一笑,满脸无赖地说:“我就是喜欢看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裴衣却并没有生气,他仅仅是白了男子一眼,嘴里似乎暗骂了一声。
  一阵沉默过后,男子收起贼贼的笑容,问道:“你想到对策了吗?”裴衣一愣,随即摇头:“问题不在于我爹,而在于临可然,若能说服她就一切都好办了。”
  他们在说裴临两家联姻的事情吗?我站在原地,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能被说服?……哈哈……”男子笑了起来,同情地拍了拍裴衣的肩膀,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我。他顿了一下,接着又笑开了,“不如……”
  裴衣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向我,恰好对上我的眸子,他眉头一皱,撇开脸瞪了男子一眼,咬牙道:“你这疯病我怕是无能为力,还是请个方士试试看吧。”
  男子一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哎,我这可不是在说笑,可以考虑看看嘛。你若真这么说了,也给临家找了个反驳的理由。反正,临家一向是不答应的,如果不是裴公在其中周旋,而临可然又死赖着不放,恐怕这门亲事早吹了。你要是把这种事摆上台面,临可然自己也会失了颜面,放手是迟早的事。届时,你再找个理由撇清一切,事情就都结束了。……只是,这样一来,名誉怕就守不住了……”
  裴衣一抿嘴,斜睨了男子一眼:“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吗?”
  “有什么打紧?男人有个把女人很正常。这也就是对临家那种大小姐才会有用,换作其他人早就习已为……”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手便猛地被裴衣握住。眼前的黑衣少年阴着一张脸,一边冷冷地说:“我们走,别理这个疯子。”一边拉着我绕过男子,大步离开了前院。擦肩而过的刹那,男子冲我扬起了一丝笑容。不是阴暗的,也不是邪魅的,而是无比纯净的笑,纯净得让人愧于看见。
  “你不忍吗?不忍于谁?是临可然,还是她?是的,她不应该被卷进来,你是知道的,但她若是已经逃不开了,那你就该拉住她,别让她丢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着,一直追着我们走到前院的尽头。
  四周死一般沉寂,仿佛风也躲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我看着裴衣的背影,停顿了两秒,随即用力甩开了他紧抓的手。“等一下,你得先告诉我,刚刚那个人是谁?他说的‘她’又是哪位?”
  裴衣站住了,没有转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别问我好吗……我没有权利告诉你。”
  “什么权利?只是一个答案罢了,需要什么权利?如果你没有这个权利,那么谁有?灵莫吗?还是夜?当然,他也不会告诉我的。那你就告诉我灵莫在哪里吧?我想见他,问清楚一切,到三个月之后就算死了也死得明白。”
  前面的人蓦地转身。“别作梦了。这个秘密是要用一切来换的,哪有死那么干脆?……你没有必要活得那么苦,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你也拉下水,即便你已经……”
  已经卷进来了吗?猛然间,我仿佛已经猜到那个男子说的“她”是谁了。他所谓的“逃不开”,或许……或许,那个“她”指的就是我吧。这样说来,裴衣和那个男子所知道的秘密也与我的身份有关?
  或是,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
  刹那间,一切变得透明起来。
  “呵呵,”我突然轻笑出声,“原来是我一直都在自作聪明,‘或许你死守的秘密早已算不上秘密了’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还真是,傻得可怜……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我亲口告诉你呢?是为了再次确认,还是为了证明我对你的信任?裴衣,难道你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吗?!”
  少年的头垂得很低,他僵直地站着,仿佛是被定在了这片树叶浓荫处。“抱歉……”
  我抬手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要你的‘抱歉’!裴衣,无论你是因为害怕拉我下水,还是因为不能确定我们之间的信任而这么做,我都无所谓。我只是很累,一个人守着秘密,又不断面对新的困惑……我想找一个人……裴衣,我想请他帮我解开所有的谜团,或者是听我说上一两个时辰……”
  “代价太大……”他闷声回答。
  “裴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害怕吗?面对那个花费了你一切精力的东西,必须倾力完成因为得知了这一秘密而背负上的使命,或者还必须承受像我这样的人的追问,承担这一切,你担心过自己会被压垮吗?”
  “或许……担心过吧。”
  “你现在不一样撑过来了?为什么你可以、灵莫可以、夜、裴老爷以及那个男子,他们都可以,就唯独我不行?就因为我是落沨泠,是萧鸾的女儿,是他代嫁计划中的一枚棋子?所以你们担心我的不慎之举会影响朝廷的局势?……裴衣,你说的那个秘密与萧鸾和太子的政权有关吧?每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决定着萧鸾夺位的成败,是吗?”
  “……或许吧……”
  “那么你是谁呢?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一切,还有夜和灵莫,他们与朝廷有什么关系?刚才的那个男子……”
  我话还没有说完,却见裴衣突然抬起头来。他用那种清冷的眼神紧紧锁住了我,淡淡地说:“别问了……我承诺过的,不能说。很抱歉让你有这么大的压力,如果可以……去问灵莫吧,或许他会告诉你。”言罢,他转头向前走去。
  我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孤独的、挣扎着的背影。猛然,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我说:“楼阁赏月前你一定可以见到他。在此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会保护你……避开萧鸾的耳目。至于如风月的事情,我会去处理的。我娘不让我们见面,所以也不要来找我了,有什么事情让曲怜代传就好。”
  “干嘛啊,一副永别的模样?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我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朝他大声喊。
  裴衣摇了摇头:“你见到灵莫之后,我和他之间,就一定有一个会消失。”
  “怎么可能?我们三个一起去找夜不就好了吗?”
  他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第十六章 了然

  朦胧的月光从敞开的窗前钻进屋子,慵懒地躺在木桌旁边。我坐在椅子上,眼睛紧紧盯着在晚风中摇曳的烛火。
  曲怜安静地站在我身后靠床的位置上,垂着头看向地面,像是在等待我做什么动作或是说什么话。
  秋天的夜晚听不见虫鸣,也听不见鸟啼,四周充斥着凄清的凉意。我痴痴地摆弄烛上的灯芯,无意识地问:“你说,相信别人是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啊?我自己也有过不相信别人的时候,现在,那个人也同样不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互相隐瞒了多好内容……我刚才还在想,只有我老老实实告诉他之后、他才会作为交换也告诉我,这是不是他‘明明知道却还要问我’的真正原因?”
  沉默了一会,身后这才传来曲怜细细的、如铃铛般的声音:“姐姐为什么会这么问呢?曲怜倒觉得要相信一个人是很简单的,根本不需要去证明,更不需要去试探。”
  我闭上眼睛,扯出一丝苦笑,慢慢地摇了摇头。“很奇怪,不是吗?裴衣轻易地相信了你,他让你为我们两个人传信。是因为你了解他所隐藏的秘密吗?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我真的很好奇,如果让他说出来这么难,那么当初你与他之间、他与别人之间的信任又是怎么建立的呢?”
  话音未落,身后的女孩儿倒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我听见“咚”的一声,转过头去时却看见曲怜正跪在地上。她有些惊慌失措地用手指绞着衣服,声音中带着令人心疼的颤抖:“不,不是的!曲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曲怜之前一直服侍少爷,所以……所以……”
  看见她惶恐的样子,我心里一颤,忙走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拉了起来。“我不是在怪你。即便你知道,我又能如何呢?我只是困惑罢了,好像我身边的人都知道,就唯独我像个傻瓜一样。裴衣就真的这么不相信我……他应该知道的,关于有些事情我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根本不忍说啊。我其实一直很信任他……这些,他明明都知道,却还说什么承诺过的、什么没有权利……”
  “是因为少爷他内心很孤独吧!”突然,曲怜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清亮了许多,对上我的目光,她先是猛地一怔,然后迅速低下头去,有些迟疑地回答,“曲怜是这么觉得的,虽然少爷从来没有说过,但是还是能够感觉出来……少爷好像从来没有知心的朋友,尽管他对谁都能露出笑容,但一个人的时候好像眉头永远是皱着的。不知道为什么,曲怜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少爷,迟早有一天,少爷会被它压垮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曲怜的话。
  她没有抬头,只是不安地捏了一下手指,接着说:“所以,姐姐方才说少爷明明知道了还要让您亲口说出来,曲怜想,或许这只是单纯的因为少爷他……想知道您是不是相信他罢了。这种想抓住依靠的感觉,曲怜也有过的,独自一个呆在一片空白中的时候,总会要去触摸到什么东西。因此,如果您为了这件事而生气的话,少爷就真的、真的会绝望的。至于少爷不愿意告诉您某些事情……或许是有特别的原因的吧……”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恍惚间,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裴衣清冷的语调,那种受伤的、无奈的、平时被调侃所掩盖的语调。
  他压抑着语气里的苦涩:“这个秘密是要用一切来换的,哪有死那么干脆?……太累了……”
  他用盈满忧伤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地说:“代价太大……”
  他闭上眼打断我的话,月光在他脸上映出一片苍白:“别问了……”
  他留给我一个寂寞的背影,声音淹没在萧萧的树叶声之中:“你见到灵莫之后,我和他之间,就一定有一个会消失。”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他一直生活在黑暗里,也同样要经历我所感受过的迷茫感,还要背负那些我曾经根本不能想象的包袱,守着一生都不能泄露的秘密。这些,我怎么能忘了呢?即使是像他这样冷静沉稳的人,也是会崩溃的吧。
  我抬头看了月亮一眼,“啪”地一声将窗户关上了。“曲怜,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蜡烛终于被一阵狂风吹熄,黑暗中,我靠在桌上,感受着深深的寒意沉沉睡去。
  ……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身上盖着曲怜为我披上的衣服。我揉了揉被头枕酸了的手臂,站起身喊了一声,却发现曲怜并没有在屋里。午间的阳光暖暖的,让人心情不由地好了起来。我随手理了理衣服,推开门去。
  薄薄的一层灰尘在阳光下跳跃,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哼起小调沿后院小径信步走着。黄色的树叶挂在树枝的末端晃动,只要风轻轻一吹便会掉落。
  我循着花香走去,也没有在意自己究竟到了哪里,直到前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裴衣!我猛地抬起头,他就立在后院的尽头,旁边是默默站着的曲怜。好像是听见了脚步声,裴衣突然回头,眼中有什么复杂的感情一闪而过。
  曲怜也转过了身,见到是我,没有说话,只是又垂下了头。
  裴衣没再看我,扔下一句“那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开,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曲怜说的,还是对我说的。一阵风起,枯叶终于被吹落了下来,在风的舞动中打了两个卷儿,最终跌到了我的脚边。
  “等一下。”我匆忙叫住他,快步走到他身后。
  黑色的背影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曲怜看了看我,安静地后退了一步,沿着小径回房间去了。
  裴衣背对着我,好半天才淡淡地开口:“如果你在为昨天的事生气的话,那么……”他没有来得及把要说的话说完便怔住了,一脸的震惊。因为不知何时,我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
  那只手很冰,冰得有些吓人。
  他起初还皱着眉头,想要挣脱,却被我死死拉着,最后只能放弃,任由我越握越紧。
  我看着他,轻声问:“感觉到了吗?……我们有着相同的秘密、相同的痛苦、相同的无奈,是整个南齐把我们锁在了一起……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不分彼此。”
  裴衣愣愣地看着我,随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出神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凑上前,突然间抱住了他。
  裴衣不安地动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被我硬生生打断:“你很冷吧?以前你一直存在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我也是一样呢。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在这片荒芜中找到某个人,那我的世界里,应该会暖和很多吧……”说着,我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站定,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裴衣的脸。
  裴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后慢慢地,他勾起了嘴角。“你要说的就是这些?”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一愣,睁大眼睛望向他。他闭上眼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有些事情我承诺过不能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如果我们真的不分彼此,你总会知道的。”
  少年转身离去,一抹黑色的一角随着风扬了起来,离开我的视线。我目送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你还在担心什么?到底是谁在逼你?你给谁的承诺?他没有那个权力,你再这样会跨掉的!”我在他的身后大声喊。
  他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我终于觉得累了,却不知道究竟是为裴衣而累,还是为自己而累。
  一阵风吹得人好冷。
  回到房间时,曲怜正站在门边等着我,看见我回来了便忙跟上说:“少爷方才说,让您今夜亥时去靠近西门的那个亭子里等他。”言罢,便垂头站在了一边。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有些痛。
  裴衣他宁可让灵莫告诉我,也不肯自己说出口,多么傻的承诺!
  ……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披上了一件外套,与曲怜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远处的光芒照着前方的路,一片昏暗。等我走到亭子边时,却发现裴衣早已经来了,他站在对面,被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之中。“比起灵莫,我更想让你告诉我一切,裴衣。”我轻声开口。
  少年猛地转过身来,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我看着那块遮住半张脸的黑布,一下子愣住了。“你是……灵莫?!”
  他笑了,声音沉沉的,但却无比熟悉。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记忆中的身影渐渐在眼前重叠起来。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抬头注视着他,眼神、笑声、轻挑的眉,还有方才的背影,无一不像。我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如果不是夜还有裴衣的否定,我真的以为你就是他。”
  灵莫的眼神中又慢慢浮上了常有的戏谑,他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又会把我当做我哥,却没想到今日倒换了一个人。”
  “随你怎么说吧。既然裴衣找到了你,那他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关于我见你的理由。所以,请你把这一切全都告诉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一眯眼,轻哼了一声:“为什么不去问他?我一个江湖中人,没有权利提这些事。”
  又是权利?我皱起了眉头:“既然朝廷和江湖界限这么明显,你又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言罢,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忙问:“你不是一直在裴府吗?为什么裴府的人都不知道有你这一号人,连裴衣与裴夫人都不认识?”
  他一挑眉,很随便地敷衍:“我在裴府,但不属于裴府,谁能注意到我?”
  “你是空气吗?什么‘没人能注意到你’?不想说就别说,不用拐弯抹角的。”我有些赌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这么说,你也不肯把那些事告诉我了?和裴衣一样,以‘没有这个权利’为理由?”
  灵莫轻声一笑,眼神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语气中带了点嘲弄:“你变聪明了。”
  我抿嘴哼了一声:“那么,三个月之后夜在哪里你也不会说了?”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看样子是不会了。算了,我也倦了,还是改天去找裴衣要瓶忘忧散,把这些全忘了好了。”
  本来说的只是气话,然而灵莫却突然皱起了眉,垂下头低声回答:“是啊,要一瓶忘忧散,或许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我一惊,忙笑着摆手:“你说什么啊,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正说着,灵莫低垂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我一窒,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何必趟这趟浑水呢?”他轻声问。
  “因为这里有我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啊。罢了,你们不愿告诉我也无所谓,充其量不过是让我在三个月之后赴死之时,多了一丝遗憾而已。”
  灵莫眉头一皱:“你就这么想寻死?”
  我笑了,回答:“不是想要寻死,而是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夜的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到时候我应该往哪里躲,甚至没有一点武功,所以跟过去只是多增一具尸体罢了。”
  “你这是威胁吗?虽然你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这份胆量很令人欣赏,不过很可惜,”灵莫讽刺地看着我,“我不吃这一套。”
  我又瞪了他一眼。
  “当然,也别想用同样的招式威胁裴衣。不然,他或许就不会让你去了。”
  我一愣,忙道:“不可能,他答应过的,哪能反悔?”
  灵莫又是一笑:“你能保证他不会?你遇到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哥、裴衣、那个男人、裴老爷,当然也包括我。”
  我看着灵莫轻挑的眉,不禁心里暗骂了一句:不是正人君子?胡说,裴衣天天叨念着他的承诺不放,不然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
  “他反悔与否,我能否去见夜,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如果你执意不说的话,那我就不奉陪了。”我咬着牙又哼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去。
  身后传来灵莫的声音,像极了裴衣。“无论是我还是裴衣,不能告诉你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承诺,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我没有停下来。
  直到一片红枫叶跌到了我的脚下,“啪”地一声,潮湿的土地上溅起了几滴水珠。
  “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静下心好好想想,如果你们有着相同的秘密、相同的痛苦、相同的无奈,如果整个南齐把你们锁在了一起的话……如果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不分彼此的话……”
  没有来得及向前迈步的右脚就这样僵直地停在原地。
  裴衣,会把我说的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告诉灵莫吗?而灵莫,他能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吗?!
  刹那间,所有残缺的碎片仿佛被一根线连了起来,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放。
  最开始是在凌榭,夜在和他的属下的对话中提到灵莫在无锡裴府,而等我到了裴府时,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七月初七,我在无锡见到了穿着一身夜行衣的灵莫,与此同时,河心的一支船上有位小姐叫喊着“抓刺客”,而在我们抵达无锡之前,临可然的属下对裴衣说过:游湖游到一半裴衣就不见了踪影,气得临小姐又砸碗又摔碟子……
  夜出事那天,灵莫却没有送他回凌榭。夜说,他离开去处理一些事情了。然而第二天,裴衣又突然出现,为了一个陌生人甚至不惜生命放血引毒。
  当我怀疑地问起裴衣是不是灵莫时,夜则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看见血书的那个夜晚,裴衣在桥头定下了三个月的期限,但作为一个医仙,他对夜显得未免太关心了些。何况,这是有可能会丧命的事儿。
  我落水之后,昏迷中有人说“快点醒来,你还欠我好多债没有还呢……”但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在裴府了,灵莫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众人面前。
  就在昨日,裴衣很笃定地告诉我,楼阁赏月前我一定可以见到灵莫。可就在我见到灵莫之后,他却又和裴衣一样,什么都不说,好像他也对人许下过承诺似的。
  ……
  声音渐渐重叠起来,似乎曾经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不是。我只是不想欠你这个人情。”
  “不是,我只是不想欠你这个人情……”
  “所以,要好好活着呀。”
  “不是因为承诺,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我们有着相同的秘密、相同的痛苦、相同的无奈,是整个南齐把我们锁在了一起……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不分彼此。”
  “静下心好好想想,如果你们有着相同的秘密、相同的痛苦、相同的无奈,如果整个南齐把你们锁在了一起的话……如果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不分彼此的话……”
  ……
  难怪裴衣会说:“你见到灵莫之后,我和他之间,就一定有一个会消失。”
  方才灵莫也说:“我在裴府,但不属于裴府,谁能注意到我?”
  因为他确确实实是空气啊。
  因为……
  我快步跑到了灵莫面前,伸手一把拽下了他脸上的黑布。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还有脸上那抹无比熟悉的微笑。我的手停在他的脸边,声音变得很沙哑:“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可能的巧合,因为……”
  “因为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啊!”
  灵莫,或者说是裴衣,轻轻一笑,问我:“你现在才敢肯定?不是一个月前就有这个念头了吗?”
  我收回手,摇了摇头。“若不是你那么明确地否定了这个念头,我应该早知道了。”言罢,又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自己仿佛在梦境中一般。
  他一挑眉,转身走进了亭子,面对着湖面坐了下来。“别说得这么好听。不是因为我的否定吧,如果没有我哥,你会不敢揭穿吗?”他的话像针一样,一下子便戳到了我的痛处,我猛地怔住了,心跳的“怦怦”声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如果没有夜,如果不是我想要守住那份摇摇欲坠的信任,想要留住爱情的最后一点基础,留住那一抹虚幻之中的幸福,那么或许,我早就确定了心中所想了吧。
  “后悔了?根本没想到我们的秘密就是这个吧。如果早知道这和你的想法有矛盾,你还会这样紧拽着我寻求真相吗?”裴衣眼睛看着月色下微微闪光的湖面,淡淡地问。
  后悔了?
  我一皱眉,肯定地说:
  “不,我没有后悔,一点都没有。”裴衣有些吃惊地转头看着我。我笑了,轻声回答:“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少了夜,只不过是没有了意义,但如果少了这些,我就根本不可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裴衣怔怔地坐着。一袭黑衣的他完全隐藏在了夜幕里。他垂下头,轻笑了一声:“那么,问吧。”


☆、第十七章 棋子

  “我想,你其实一直很想告诉我一切?我一直都隐约有种感觉,你作为灵莫不断重复裴衣的话,作为裴衣又不断重复灵莫的话,其实一直都是为了提醒我,对么?”
  “只是,没想到你反应这么慢。”
  “你为夜引毒的那天就已经准备把这些都说出来了,但三天后等你醒来之时,又明确否定了这件事。在此期间,是夜对你说过什么了?”
  “他说,这样会使你陷入危险之中。当然,这说法并不一定对,但既然我哥提醒了,便有必要考虑这件事。我可不想用这所谓的‘说’与‘不说’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我猛地一怔。
  曾暗自猜想过许多,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阻止裴衣说出真相的竟会是夜。既是如此,数月前我刚到凌榭的时候,他又为何特地问我是否要了解整件事情?他如何能够确定我在他说出真相前会打断他?抑或是,在此后夜的想法与之前完全不同,是因为我,或是裴衣?
  一瞬间,我仿佛像是猜到了什么。
  ……
  临近子夜,四周安静得可怕,天上的月亮时而被一大片乌云遮住,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我坐在裴衣身边,轻声问他:“夜曾经提到他是寒冰谷的少主。既然是江湖中人,你和他又怎么会对朝政这么了解?”
  他转身看着湖面。“因为,裴夫人是当今公主。”
  我顿时愣住了,僵直地坐着。即便此前已经猜测到裴府的地位绝对不低,但怎么也不敢相信裴夫人拥有这样一个身份。我看着裴衣:“这么说,你算是圣上的外甥?那么,作为你哥哥的夜不也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裴衣的轻笑打断。“怎么可能,我可是标准的贫民。”他顿了顿,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补充道:“二十年前萧鸾便已经开始准备反叛,可他毕竟只是先帝的侄子,支庶即位于礼法不合,即使夺位也必定不得民心。何况萧鸾一旦起兵,不但建康将被毁,也给北魏和南宋遗后以可乘之机,如此南齐危矣。”
  “二十年前?!”我心底一惊,手下意识地攥起了衣角。
  据《南齐书》载,萧鸾是在从文惠太子萧长懋死之后,才有的争夺帝位之心。如果说是提前做准备,那么我的代嫁可以算在他的夺位计划之列,但二十年前萧鸾才二十一岁,那时连先帝萧道成都还没有去世,这也未免太早了些。
  裴衣皱着眉头,语气听来有些冷,“萧鸾自小父母双亡,由先帝抚养长大,先帝视他如己出。他自认为有权利即位,却没想到先帝驾崩后直接将位子传给了圣上,那时萧鸾刚至而立之年,没有经验、口碑也没有圣上好,自然不敢出兵夺位,于是这一等便到了现在。”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就为了当四年的皇帝等了整整二十年?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萧鸾在他四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样精心的密谋、花费所有精力去准备,如此看来难道还能算作是值得的?
  我轻叹了一声,问:“萧鸾的心思难道圣上不明白吗?他哪里能够得逞?”
  裴衣眼一眯,摇了摇头。“圣上并没有察觉此事,倒是文慧太子以及部分官员心知肚明。那时太子已经意识到若是不阻止萧鸾叛变,整个南齐岌岌可危。可圣上一直将萧鸾视为亲兄弟,如果贸然上书,这件事会更加棘手。”
  真是骇人!
  我屈指一算,二十年前,也就是当今圣上即位的九年前,文慧太子只有十五岁。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竟能这般清醒地分析当前局势,有如此胆量与萧鸾对抗,似乎有些违背常理。“这些与你和夜,还有裴府有什么关系?”我岔开了话题,问道。
  裴衣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两年之后,萧鸾的正室以及裴夫人先后有喜。就在皇长孙的两岁生辰之时,圣上承诺,若是儿子便即可入宫作皇长孙的伴读。裴夫人很清楚,作为皇室嫡亲,如果萧鸾称帝,她便必死无疑,于是她和裴老爷很快投向了文慧太子一边。”
  “这么说,裴府和太子是一条船上的了?”
  裴衣一挑眉,嘲讽似地笑了一声。“算不上,最多只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罢了。裴夫人仅仅是想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活下去而已,她之所以没有去找萧鸾,只是因为她将那个心狠手辣的人看得更透彻了些。”我愣愣地注视着裴衣淡漠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了一丝恐惧感。
  “然后呢?”我轻声问。
  “双方都明白这里可以大做文章,只可惜二人所生的都是女儿。”
  “女儿?!”我睁大了眼睛看向裴衣,身子在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这么说,他并不是裴夫人的儿子?
  他扯了扯嘴角,轻哼了一声。“我的父亲是寒冰谷的谷主,与太子是故交。为了保护建康百姓和整个南齐,他将刚出生的我和裴夫人的女儿做了交换。当时两家都不知道对方所生是男是女,直到我入宫之后,萧鸾才明白自己失了一次大好的机会。当然,这可是欺君之罪,一旦被他知道,太子党必败无疑。”说着,他一声轻笑,嘴角一抹刻意掩藏的苦涩,“这就是南齐最大的阴谋。而我,”他轻巧地耸了耸肩,“很不巧成了这个阴谋的中心。”
  我怔在原位,心底莫名地有一丝掩不住的疲惫。
  之前便很是不解,尽管也有一些人知道这个秘密,可只有从裴衣身上才能感觉到那种无奈的痛和彻心扉的苦闷,却没想到其中有这样一个原因。这样的一枚刚出生之时就已经身不由己的棋子,如何撑到了现在?难道南齐真的有这么重要,他的亲生父亲又怎会忍心?至于他自己,他是早就放弃了挣扎,还是为了自己的国家甘愿如此?
  “那裴夫人的女儿呢,那个女孩儿现在在哪里?”
  “死了。”
  裴衣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异常平静,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和我的父母一起,所有寒冰谷的人都死了。在我离开皇宫偷偷回到寒冰谷找我哥时,亲眼看见那些覆龙帮的人把他们杀了的。覆龙帮为了夺寒冰谷的一本剑谱,以此来修炼武功兴复南宋。后来,我哥为了不让他们得逞,便逃到了扬州隐居在凌榭。而我则回到了裴府。没有人知道寒冰谷还有人活着,直到几个月前覆龙帮找到了我哥。”
  看着裴衣紧紧皱着的眉头,我急忙开口引开话题:“照这么说,这个世界上知道有灵莫这个人存在的,只有我、裴夫人、裴老爷、文慧太子、夜以及寒冰谷的属下了?”
  他扬眉看了我一眼:“不是还有皇长孙吗?”
  “皇长孙……”我低声地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惊呼了一声,“皇长孙,该不会就是前两天我们在裴府见到的那个人吧?!”
  裴衣转过头斜睨着我,嘴里淡淡地反问:“你说呢?”
  那个历史上有名的昏君——萧昭业?!
  据说这个人嬉乐无度,文惠太子病重之时,他跪在榻前哭声不断,走出太子宫后又开始吃喝玩乐。后来,齐武帝驾崩,大敛方过,他又将武帝的乐工演员们召来奏乐歌舞。还有他的妻子何妃更是轻薄,甚至明目张胆在外与他人私通……这样的一个皇帝,竟值得裴衣用尽全力来保么?
  那么,那双能够看透人心的凛冽的眼神,是他的伪装还是真相?
  裴衣并没有发现我的不对劲,继续解释着。“你进入红蝶馆不久时,那批来抓你的官兵就是皇长孙的人。长孙本想让你入宫与萧鸾当面对质,但我哥说我们还没有找到临悄然,这样做容易被萧鸾反咬一口。当然,那段时间里萧鸾也秘密派人找过你,但因为你一直在凌榭,所以他并没有得手。直到他想出了利用失踪这一招,这才放弃找你。”
  “那个……长孙平日里……是怎样的?”我咬了咬下唇,心悸地问。
  裴衣转头看了看我,有些疑惑:“什么怎样的?”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却显得越来越小:“我是说……他为人处事之类,是什么样的?”
  “问这个做什么?”裴衣转回头又面向湖面,一脸懒散,像是不愿意回答我一样。
  我又不敢指明了那人昏淫无度,见他不愿意说,只能又问:“那么他的妻子呢?就是他随同竟陵王萧子良镇守西州时所娶的妻子……”我话音刚落,裴衣猛地转头,伸手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眯着眼睛问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昭业从来没有去过西州,也没有跟随过竟陵王,更加没有娶妻纳妾。”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牙齿不知怎么地撞上了下嘴唇,一阵酸痛。
  为什么……历史,改变了?!
  “与其在这里发呆,还不如回房睡觉去。”正当我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时候,耳边传来裴衣那熟悉的调侃声。说着,他站起身捋了捋衣服,随即转身朝对面走去。我见他准备离开,忙叫住他:“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夜的计划是什么。依你所说,覆龙帮的人厉害之极,他们一旦下决心来夺剑谱,夜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
  裴衣背对着我,一边向前走一边挥着手说:“我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我哥是连我也不肯告诉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别费心思了。”言罢,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叹了口气,回头朝着相反方向走去。有些事情,即使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夜也是不肯说的。那么,风月的身份、夜自己的想法、还有那副写有“觅”字的画,是不是也算在这类不可说的秘密之中呢?我猛地打了个冷颤,第一次在那个笑如春风的少年身上,捕捉到了一丝令人恐惧的寒意。
  是,很寒冷的感觉,冷得竟有些彻骨了。
  他是刻意隐瞒,还是在保护着什么……
  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过来,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聪明如裴衣,竟也没能猜出楚凌夜的想法。许是夜太懂得伪装,或者说是,面对这样一个温暖柔和的人,无论是裴衣还是我都不忍臆断。
  裴衣啊,你我都为他所误。你以为夜当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么?他当初之所以会对我说出那一番话,或许只是想要警告我,让我认识到即便是偷偷调查,其结果也未必能够让我接受。但若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如他所料地知难而退,如今或许也不至如此。
  他让你许下承诺对我隐瞒一切,不过是因为在他的眼中,作为萧鸾养女的我太过危险。
  那个人每时每刻都在试探和欺瞒着。我厌恶那种屏障的感觉,厌恶所有入水幕般看不见的隔膜,然而确是我太傻,在水幕的背后一次次原谅他、相信他,将水幕视为虚无。
  那么,我存在在这里的意义和那些近乎愚蠢的爱,竟就这样随着真相的揭开都化作了幻影。裴衣,请你告诉我。
  如果是你,还会不会有勇气,继续义无反顾?
  ……
  回到房间之后,曲怜早已经睡下了。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沉沉睡去。等我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曲怜正坐在一旁,细细地补着衣服,见我醒来忙放下针线站起身来:“姐姐稍等一会,曲怜这就把饭菜端来。”
  我见她转身正要走出门去,匆忙喊住她,摇了摇手道:“算了,别这么麻烦了,况且我现在也不饿。”
  曲怜走回来,垂着头小声应着:“今儿一早少爷特地来交代过,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您把饭吃了。少爷还说,若是您不肯吃,他便……”说着,曲怜抿了抿嘴,脸涨得通红,声音更小了些,“他便过来喂您吃了。”
  我惊得险些从床上跌下去。且不说他再次猜准了我醒来后会没有食欲,就单看他的这个应对方法,显然就比上一次的威慑法巧妙得多。“罢了。”我轻叹了一声,起身整理好衣服,随即将饭菜都吃了,然后坐在床边随着曲怜一同缝衣。
  月儿很快从树梢间爬了出来,晚风吹得人一阵清爽。我知会了曲怜一声,出门散步去了。沿着小径一路往前,不知不觉便到了前院的入口,心想反正闲来无事,去前院逛逛就当是消遣了。我一边小心地朝大厅走,一边密切注意四周,生怕被人发现。
  “红蝶馆之事你不必插手。”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一惊,好奇地闪身躲在了一片灌木丛后。那声音是从旁边的屋子里传来的,我伸手戳破了纸窗,抬头往里面偷偷看了一眼,却发现屋内的两个人,一个是裴老爷,另一个则是裴衣。
  裴衣仿佛对裴老爷方才所说的话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紧盯着一旁的茶杯。
  “如风月与你哥有所安排,那是他们的计划,你既然毫不知情又何必过问?”裴老爷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些。
  裴衣皱了皱眉头,回答:“正因为那是他们的计划。从如馆主的神情来看,扣留在无锡的这批货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先别管那是什么货,总之,必须在三个月之内送到扬州红蝶馆。”
  “可你要知道,查货这事儿爹无权去管。”裴老爷摇头叹了口气,继而又抬头厉声问道,“你不是从不顾及你哥的事情吗?你与寒冰谷接触得越少越好,即便这是最后一搏,他们自己也应有所准备,你又为何……还是说,你是为了那丫头?!”
  我靠在墙边,猛地一怔。
  “您多心了。现下查货的并非是萧鸾的人,可一旦事情闹大了,货落到了萧鸾手里,恐怕就不好办了。”
  “就算出了什么问题,那也栽不到你的头上。裴衣,你还是小心些,太子殿下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好,若是萧鸾在圣上面前说个一言半句,我们这么多年可就都白费了。”
  裴衣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截住那丫头本不在原先的计划之内,你哥究竟在做什么打算我们也不知情,所以那丫头落到我们手里算是个异数。这一点,你心里要清楚。”裴老爷出声叫住了裴衣,“总之无论如何,楼阁赏月过后你必须马上与临小姐完婚,这是遏制临太傅的最佳方法。”
  裴衣身子一顿,然后猛地转过身来:“你以为拉住了临太傅就一切好办了吗?一旦临太傅开始摇摆不定,萧鸾就会先把他除掉,届时留一个临可然只会成为累赘。”
  “行了!”裴老爷一怒,挥手打断了裴衣,“婚姻大事,应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轮不到你做主!别当你爹是傻子,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莫要忘了,保护南齐才是你真正的目的。”言罢,拂袖而去。
  裴衣抿着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也转身出了门。我蹲在丛间看着裴老爷远去,正想等裴衣也离开,突然听见一旁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你还要躲多久?”
  我一怔,猛地站起身来,却看见裴衣正侧对着我站在门前,正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我从草丛间钻了出来,在他身后站定,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裴衣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问着:“我爹的话,很可笑吧?”
  我愣住了,望着那个沐浴在凄清月色下的无奈的身影,不禁突然苦笑了一声:“如果风月的事情很难办……或者说我在裴府对你们来说太危险的话……那我可以离开,自己去解决扣货的事。”
  “要是你不想活了,可以去试试。”裴衣侧过头,斜睨了我一眼,“现在临悄然已经被送进了宫,萧鸾通过眼线应该也已经得知了这件事,你只要一被他的人盯上,就必死无疑。即便他还不知道落错就是落沨泠,但仅仅是看你的相貌也就可以确定。”
  “可是……”我绕到裴衣面前,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他一眯眼,打断我的话:“如馆主的事情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楼阁赏月时,无锡的大多数官员都会到。到时候去碰碰运气也可。”说完,他从我的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
  “楼阁赏月……”我呢喃着,继而匆忙转身,追上了裴衣的脚步,“明天,明天我们出去逛逛吧,总是待在裴府实在太闷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我会在后门等你,一定要来!记住了!”我一边强调,一边快步跟着。
  裴衣没有回答,只是一转身进了屋子,伸手关上了门,将我挡在了外面。我一愣,呆呆地站在屋前。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裴衣淡漠的声音:“如果你是为了安慰我,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裴府,避开萧鸾的耳目。”
  又被他猜对了吗?难道我眼神里的同情就这么明显?笨蛋!被逼迫的人是你自己啊,裴衣,为什么要强忍着呢?你是想一个人承担,一个人反驳你父亲的命令,一个人思考解决扣货问题的方法,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让我留在裴府“以免丧命”,多么可笑的借口!
  “你的谎言太拙劣了,难道我会相信吗?”我轻轻一笑,转身离开,“我根本就不用害怕萧鸾,因为你会保护我的啊。无论是为了履行对夜的承诺,还是为了我这个棋子的价值,都不会让我掉到萧鸾手里,不是吗?”
  身后一片寂静,只有枫叶还在风中翻转着,如同火红色的蝶在跳舞。


☆、第十八章 前夕

  裴衣如约来了,虽然是在我站在后门等了整整半个时辰之后才到的。我一大早出门的时候,曲怜暗示过我:裴衣怕是不会来的,我去了也是白去。可惜她猜错了,幸好我很耐心地等了这么久。正想着,裴衣已经走到了我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丝毫没有抱歉之意地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可惜我就是这么死皮赖脸。”我没有追究他的迟到,反而心情愉悦,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来了,就赶紧走吧。”言罢,我拉住裴衣跨出了裴府。
  “我一直很想问你,”秋风轻轻扫过石子路,枯叶在空中打着卷儿。我走在裴衣身边,抬头看着他,“既然朝廷的事情跟你并无关系,你有没有想过……可以逃离这一切?”
  “为什么要这么问?”裴衣一愣,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回过头看着远处,淡淡地回答,“我并没有想要逃走。”我皱了皱眉,有些无奈地说道:“我看你才真是喜欢趟浑水。”言罢,便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裴衣嘲弄地一笑:“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我脚下的步子不禁一顿。他挑了挑眉,继续说:“你被萧鸾当做稳定局势的棋子,此后又被人追捕,这些自然都是被迫的。可我不是,保护南齐是我的使命和信念,重于生命。对于我来说,只要能阻止萧鸾和南宋遗后,究竟作卒子还是将军,毫无分别。”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在我的心底重重地锤了一下。裴衣眨了眨眼,随即又露出了懒散的笑容:“当然,你是体会不到的。或许你知道了先帝与圣上建国的前前后后,就能明白了吧。”
  说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我紧紧盯着他的笑,一种无力的酸涩感猛然间涌了上来,记忆中熟背的历史此刻却化为了一根根针,刺得人体无完肤。
  我怎么会体会不到呢?先帝萧道成、圣上萧颐,以及文慧太子萧长懋仁义治国,为南齐打下的大好基业,却瞬间因为暴君萧鸾称帝而土崩瓦解。在萧鸾称帝之后,兴盛的南齐很快衰弱下来,致使南齐仅仅四十七载,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短命的王朝。
  可是,我更知道萧鸾最终是当上了皇帝的!
  裴衣一生的信念、裴府上下数百人的性命、文慧太子穷尽二十年心血的削藩计划、南齐千秋万代的希望,注定要化作云烟!我抬头看了裴衣一眼,心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我能说吗,即便是说了,他会信吗?
  多么,多么可笑的结局啊!可若是真变成了这样,那么他,会疯掉的吧。
  “你在想什么?”突然,裴衣的声音
  将我拉回现实。我摇了摇头,扯出了一丝不太难看的笑容。
  不,萧昭业的历史不是与我所读过的完全不一样吗?既然如此,那么我的到来,便应该可以改变这一切。否则,我又何必回到这一千年前?
  原来,这就是上苍将我送来这里的原因?
  在喧闹繁杂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悄然隐藏了。须得拨开层层迷雾,才能窥得真相,正如我存在在南齐的真正的意义。
  ……
  “你武功好像很好,哪天有空教教我吧,也省得今后有什么事我拖你后腿。”我灿烂地笑着,讨好般地看向裴衣。茶楼雅间的窗户半敞着,风吹乱了我的头发。裴衣荡着茶杯里的水,半眯着眼睛爱理不理地看着我。
  “谁告诉你我武功好的?”他抿了一口茶,撇嘴说道,“五年前我一直在宫里陪读,怎么会有时间练功?轻功是照着从寒冰谷偷来的书练的,暗器喂毒和点穴都是看医术看来的。你若是要学这些……”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还是罢了。女子属阴,如果小时候没打下基础,现在再学怕是不好。”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强忍住怒火。“我可以把这看作是你瞧不起我吗?”
  裴衣一愣,赶忙摇了摇头。“在下说的可都是实话,你要是真想学,就去学学医术吧。医书虽看起来晦涩难懂,但如果有了门道,往后就能进步飞速。尽管负伤擦药是下下策,但至少也是个策。何况这江湖上谁不要治伤看病,以后行医不但不易结仇,更不怕丢了饭碗。救活了,他人感恩戴德,救不活了,也只说一句‘人各有命’罢了,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医人也算是为自己积了阴德……”
  我坐在位子上,难得看见裴衣心情这么好,于是只能强忍着任由他说下去。却见他没个头,最终实在是忍不住了,猛地拍桌子站了起来:“烦请您把这招牌放别处立去。”
  他停下了,看了看我,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耐性不错,只可惜悟性不一定好。”言罢,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见他揶揄的笑,不禁怒火中烧:“我要学武是好心替你分忧,你非但不领情还得寸进尺?”
  裴衣看了看我,放下手中的杯子,挥了挥手说:“罢了罢了。这情我领了,只是请你别再一副泼妇骂街之态。”见我又要发怒,他忙站起身赔笑,“姑娘息怒,不如在下赠姑娘一物,只求姑娘愿原谅在下就好。”
  我瞄了他一眼,突然想到他未卜的结局,顿时气消了一大半,独留下一点悲怆。“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
  “前些日子看到的,若是我眼光不差,它确实与你挺配。”裴衣说着走出了雅间,“走吧,我们去看看。”话音刚落,人已经下了楼梯,结完账站在茶楼门口了。
  我快步追了上去,直骂他走得太快,他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拉着我朝北市方向走去。
  那是个首饰店。
  尽管还没进去,单看这门面,也知道这家店档次不低。我拉住正要朝里走的裴衣,小声说:“算了,还是别进去了。我已经原谅你了,你看这里的东西价格肯定不便宜,为我花这么多钱,不好……”
  却没想到裴衣一脸无所谓地回答:“我在外花钱也不多,逛店子就跟过节一样。要是不去就太可惜了。”
  “啊?!”我一愣,等再反应过来时,裴衣早就已经进去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跟上。人其实并不多,都是些小姐夫人之类。店主正招呼着一位少妇,一见到我们进来,忙凑了过来。“哎呀,裴少爷!不知您来,有失远迎。不过不知您今日是来……”说到这里,店主的余光扫到了我,顿时住了嘴。随即他若有所思地冲我和裴衣笑笑,接着说:“裴少爷,您看您是买镯子呢,还是……”
  裴衣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回答:“就上次那支发簪。”
  那店主一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他伸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哈着腰满面愁容地说:“这个……真是对不住啊,裴少爷。那支簪前不久被一位公子买去了……”他没敢抬头看裴衣的脸色,话头猛地一转,“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我好像说过要把那支簪子留下的。”裴衣一眯眼,淡淡地说。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拉了拉他的袖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气。
  店主伸手又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解释:“这个……那位公子说三个月之后他要成亲,那簪子是要赠与夫人的。他指明了就要那支,还出了大价钱。您看我这……何况您那都是半年前的事儿了,有生意我们不能不做啊……”
  “是无锡人吗?”裴衣突然开口打断了店主的话。
  “不是。他说他专程来买那支簪子,哦,还说若是有人问起,就告诉那人他姓昔,但决计不能说他准备成亲之事。您说我也觉得奇怪啊,那簪子在我们这儿也算不上是最好的,他怎会一进店就指明了要呢?还交代了这么老些事儿,怪人……”
  店主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而我身边的裴衣脸色已经变了,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我迷惑地看着他,悄声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或许是我想错了吧。”见他这样说,我也不愿多问,只是向店主道了声歉便拉着裴衣离开了。
  “还说挑好了送我的?半年前你我还没相遇呢。”刚走出店门,我便停了下来,满脸不乐意地回头看着裴衣,“说,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扬起一抹笑容:“那支簪,我本来打算送给未来的嫂子的。”我听了不禁有些吃惊,便问:“未来的嫂子?你是说夜的……”我停住看了裴衣一眼,然后笑了一声,“你就这么肯定,若是夜终身不娶呢?”
  “如果我哥等不到,那就让那支簪子陪着我哥一直等下去。”裴衣摇了摇头,轻声回答。我站在一旁听着,觉得这话有些可笑,但没笑出声来。我静心想了想又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送给我?”
  “因为我想让你……”裴衣的语气有些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我,终是没有说完。“因为我想自私一次。”
  我一愣,一头雾水:“什么‘自私一次’?你说得清楚一点行不行?”裴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快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我见他的模样,总感到有些奇怪,却又看不出奇怪在哪里,便只能默默跟着他回去了。
  刚进院子,裴衣就以“还有事情要处理”为理由离开了后院。我心里清楚,那支簪子确实是有问题的,可要是直接问他,他又绝对不会说。
  裴衣与夜不一样,他的谎言很少会露出破绽,但今日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着实令人怀疑。可见,那位昔公子买去簪子一事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想笑:裴衣往常都是料事如神的样子,原来也有让他吃惊的事儿。
  “姐姐,您笑什么呢?”曲怜站在一旁,见我一回来就坐在窗边发呆、时而又傻笑起来,便忍不住问道。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对了,那‘楼阁赏月’究竟是什么,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楼阁赏月?”曲怜眨了眨眼睛,有些兴奋地回答,“离我们这屋子不远处有一座高台,每年中秋裴老爷在那儿都会宴请各地官员或是皇亲贵族。因为这座高台是整个南齐离天最高的地方,所以每年的设宴就被称为‘楼阁赏月’。那天晚上,各家小姐和公子们都会上得台来,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样样都有,可热闹了呢……”
  曲怜高兴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去叹了口气:“上次小梅姐讲得可精彩了。只可惜曲怜没这个福分,是不能去看的……”我微微一愣,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无事,若有机会,姐姐带你去如何?”听罢,曲怜眼前一亮,忙点头称好。
  反正我也是要去询问有关风月的那批货物的事情。既是盛宴,那高台上守卫必定很多,我要混也混不进去,还不如就摆出落错的名号上台,这样也好带上曲怜过去看看热闹。想到此,我不禁也高兴了起来,嘱咐曲怜明儿个挑件好看点的衣服穿上。
  次日,天刚蒙蒙亮,窗外时而响起几声鸟鸣,细听还能捕捉到那扑腾翅膀的声响。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突然门外一阵喧闹,实在扰人清梦。继而又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你别再烦我了!裴哥哥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凭什么不能去?”那嗓音清脆得宛如铃铛一样,的确好听,可这嘴里的话却太霸道了,不讨人喜欢。
  我无奈地起身,系好了衣服,推开门准备一看究竟。曲怜闻声也赶了来,站在了我的身后,好奇地向外张望。
  风拂面而来,枝上摇摆的树叶簌簌落下,一女孩站在回廊的转角处,宛如画中人。她身后的丫鬟与曲怜年龄相仿,正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女孩儿显然也注意到了我,快步朝这边走来,那丫鬟拦不住她,只得紧跟上前。女孩在门前站定,上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继而哼了一声,道:“总算是找到你了。管家与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裴哥哥当真把你带回了府上。”
  我看了看她的眉眼,也知道来者不善,却偏偏不记得这女孩是谁。我眉头一皱,静心想了想,目光在她青色的衣衫上扫过,这才终于记了起来。“你便是我们在扬州时见过的那位姑娘?”我冷冷地问,“若没记错的话,那笔落水的账,姑娘好像还没算清吧。”
  临可然被我说得一噎,瞪了我一眼,然后抬起头高傲地回答:“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怎怪得了我?何况,管家手臂上也被你划了一道,本小姐还没追究呢。”说着,她毫无顾忌地一脚跨进屋来,坐在了椅子上,又道,“算了,本小姐宽宏大量,这事就不提了。今儿个来是来警告你的,裴哥哥请你来是把你当客,你可得把自己的身份记清楚了!”
  我眼睛一眯,反问道:“不知临小姐自己是否琢磨过这句话?”
  “你!”临可然抿着嘴,一脸恼怒,“莫要忘了,你只不过是一个舞女,这等身份就连裴府的大门都进不了!出入裴府的都是高雅之人,若连吟诗作对都不行……”说着,她冲我得意地一笑,“如何,不服气?那我们就比一比,今晚便是楼阁赏月,我自会请裴老爷叫你上台,届时输了你可别哭!”
  “临小姐,你别欺人太甚!”我尽力忍着怒气,低声说道。
  她一撇嘴,嘲讽地看了我一眼:“不敢就算了。没点本事就随着裴哥哥,也不嫌丢人!”说着,她起身朝门边的丫鬟摆了摆手,“瞧瞧,你连我一个小丫鬟都及不上。”
  我终是忍不住了,咬牙回答:“好,今晚我们就比比对诗。若是我赢了,就请您今后莫再找我的麻烦。”言罢,对一旁默默站着的曲怜道,“曲怜,送客。”
  临可然一扬手,笑着说:“就这么定了,你可别临阵脱逃。”她斜瞄了曲怜一眼,带着丫鬟走出门去。曲怜一直垂着头,没敢说什么,只是待临可然后脚刚跨出门,便“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了,还对着回廊暗骂了一声。
  我在椅子上坐下,顺手倒水,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曲怜看着我,有些忧心地问:“您真要同临小姐对诗吗?”我仰头又喝了一杯茶,抿嘴回道:“那是自然,这小姐太张狂了,谁人忍受得了?”
  “那……今天这事需要跟少爷说吗?”
  我看了曲怜一眼,摇头,随意挥了挥手说:“你把他叫来吧,我要当面跟他讲。”曲怜点了点头,忙推门奔了出去。我盯着窗边的枯叶,轻叹:临可然可比她的姐姐差太多了,也不知道临太傅是怎么教的。
  裴衣很快就过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就把我叫来了。”他在我对面坐下,竟完全不给我说话的时间,“我已经问过了,那个查货的官员确实要来。今天晚上你就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楼阁赏月结束之后,我会留住他问清楚……”
  裴衣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注意到了我嘴角了的苦笑,这才停了下来。
  “如果你早一柱香的时间过来,或许我会听从你的计划。”
  “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将方才的一切告诉了裴衣。他沉默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说到底,这还是你惹来的麻烦。”我看了他一眼,嘴里抱怨着。
  “太莽撞,太莽撞了。”裴衣摇着头说,“见过你的人越多越是危险,你这样简直做与自杀无异。楼阁赏月上或许还有萧鸾的眼线……”
  我有些气闷地反驳:“难道让我任由临可然欺辱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倒了杯水,见我又要发作,忙改口,“罢了,多说无益。现在也只能看情况了。”
  我丝毫没有介意,轻松地说:“带上纱巾不就好了?在红蝶馆就没有一个人见过我的模样。”
  “楼阁赏月不比红蝶馆。这些大官若是要你把纱巾摘下来,你敢不摘吗?”他斜睨了我一眼,讽刺地笑了一声,“你要带便带吧,
  只是不到不得已时千万别摘……也不知道萧鸾自己会不会来……”
  萧鸾?我扯了扯嘴角,心想:哪有这么背啊?
  “对了,你得帮帮我,我可对诗作是一窍不通。”
  裴衣一愣,随即惊呼:“一窍不通?!我本还以为你有十足的把握。太胡闹了,你可知那临可然自小精通诗词歌赋,连文慧太子也对她赞赏有加。你既然完全不懂,又为何要答应她?”
  我眨着眼睛,低下头,一脸可怜状地轻声道:“你别长他人志气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让你帮忙的嘛。如果我输得很惨,你的处境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是吧?”说着,竟又毫无愧色地笑了起来。
  裴衣一眯眼,冷冷地吐出四个字:“威胁无效。”
  我见状忙止住笑意,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来,抽抽搭搭地说:“我要是输了,可就丢脸丢大了。我一个女孩子被当众嘲笑,你难道就不可怜可怜吗?裴衣,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自然不是可怜我,更不是怕见到女人的眼泪。
  或许他只是见我这副样子,心里觉得极度不耐罢了。反正不管怎样,他还是开口了:“你住嘴行吗?其实这事也并不难办,但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爽快地点头:“你说,我绝对答应。”
  裴衣懒懒地看了我一眼,随口说:“借我一个晚上,陪我……”
  “什么?!”
  “……喝酒。”


☆、第十九章 今夕

  天一片昏暗,喧杂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随风飘来。推开窗子,那一簇簇摇曳的火光将瓦砾映得通红,看着有些耀眼。唯有这里与夜幕一般冷清。我坐在桌边,朝门旁的女孩儿招了招手:“曲怜,你去回廊那边等着,看看裴衣来了没有。”
  “好的,姐姐。”她点头,应了声,随即便半掩上门,有些兴奋地跑出去了。
  窗外,她的影子在朦胧的天光下跃动着,衣服的下摆随着风中轻轻飞舞,就像那彩云一般,怎么抓也抓不住。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想要扬起一丝笑,却又觉得无比疲惫。这样的身影我似乎也曾有过,但已经隔得太久,有些记不得了。
  裴衣说的话是对的,曾经想去追寻的东西,追到了便又会后悔。这样反反复复,太累了。
  窗外那个小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我这才垂下头去,倒了杯茶,细细抿着。
  可就在此时,颈上猛然一凉,继而一个沉沉的男音在我身边响起:“说,楚凌夜现在在哪里?”那人就站在我的背后,一只手紧紧勾着我的脖子,一阵窒息感霎那间逼了上来。
  我看了四周一眼,心底暗想:他已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却在曲怜离开之后才出来,必定是不想惹上太多麻烦。我的手脚有些发凉,指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着。我暗骂了自己一声,小声回答:“我不知道。”
  那人“呸”了一声,沙哑着嗓子说:“你一直在凌榭,怎么会不知道楚凌夜的计划?别给老子装傻,快说!”说着,又将手中的刀向我的脖子靠近了些,眼看就要划出血来。
  我不禁有些恼怒。连裴衣也只是通过寒冰谷的人得知夜的动向,我又怎么会了解?可刚要这么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如果这人不死心,再去找寒冰谷或是裴衣的麻烦怎么办?我咬了咬牙,暗暗屏气:“我已经说了不知道。阁下若是再不离开,可别怪我无礼了!”话音还未落,我猛地抬起右手向后一捅。
  那人没料到我会出手,被我的手肘推得向后退了半步,正欲反击,刀却被我夺了去。一片匆忙中,我的手指在刀刃上划过,鲜艳的红色在银白的刀尖上显得格外耀眼。我咬牙“哼”了一声,正想挥刀向前,耳边却响起了曲怜的声音。
  “姐姐,姐姐!”
  那人一惊,看了我一眼,然后推窗而逃。曲怜的喊声由远及近,很快,女孩儿已经进了屋。
  她跑得慌忙,显然没有注意到方才的那道黑影。
  我将手中的小刀顺手藏在了枕头下,背着手笑问:“来了?怎么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吗?”
  曲怜摇了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少爷……少爷让您快些过去……他还说,您千万……不能穿……在自个儿家里……家里常穿的衣服……”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我便已经带上纱巾,推门跑了出去。
  不能穿在家里常穿的衣服!裴衣所说的“家”必定指的是西昌侯府邸,这么说萧鸾是亲自来了。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也不知道是由于恐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曲怜很快追了上来,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丝毫不在意我是否在认真听她讲话。
  在我们所住的屋子后面有一条小径,笔直往前走,便是一汪湖水,那水清澈见底,与整个裴府的溪流湖泊都是连通的。楼阁赏月的高台就伫立在湖的中心,只有乘舟才能过去。高台有七八层高,从地面上望去,如纱般的浮云飘然绕在天际,遮住了顶端,倒更有些朦胧的美感。
  裴衣就在高台下面。见我们来了,他便让曲怜先上去,然后将我拉到一边小声交代:“务必小心,既然萧鸾也在,就没有那么好应付了。”说着,他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又道,“你最好能提前离开,货的事情我来问便可。”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提前离开?即便萧鸾没有注意到我,那临可然也必定不会放我走的。我若是现在不去,她也会让裴老爷把我找了来。”
  “你照着我说的去做,她就算不想让你走,也不得不让了。”裴衣一笑,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我一惊,脸“唰”地一下红了。他见我一脸不乐意,眉头一皱:“是命重要,还是这事重要?本来就是假的,你担心什么?”
  我自是知道裴衣的意思的。若是我在裴府能有个名分,就算萧鸾知道我就是落沨泠,也会对裴府的势力有所顾忌的。这样一来,我不但能逃过这一劫,以后他也再不敢碰我一根毫毛。
  我看了裴衣一眼,叹了口气,终没有再反驳。
  高台的顶部上宽下窄,上座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头上多数是白发,单看脸竟有六七十岁的苍老之态。下座沿平台两侧,众人按照官位大小依次坐着。中间的空位便是作表演之用,地面铺着红毯,尽头处摆放着几盆鲜艳的花。
  裴衣坐在裴夫人对面,见我上了高台,只是抬头看了看我,没有说话。裴夫人一副吃惊模样,眼睛盯着我眨也不眨,曲怜就站在她身后,笑嘻嘻地仿佛在等待楼阁赏月的开始。
  坐在那男子身边的是裴老爷,他正不停地与男子讲话对酒,也不知究竟是否注意到了我。
  临可然端坐在侧面,神色得意地朝我这边看,仿佛料定了我会输一般。
  我又多看了四周两眼。皇长孙萧昭业果然不在,正如他五天前所言。
  劝酒谈笑声中,乐音清幽飘渺得令人难以捕捉。杯碟的碰撞像是故意将其隐藏一样。我系上纱巾,踩着那隐匿的节拍,慢慢地挪入场中。
  ……
  风肆意吹着,卷起我跃动的裙角,不知从何处涌来一阵近天的寒意。不知何时,古笛的吹奏声渐渐清晰起来,在月色的笼罩下,仿佛在推动着古老王朝隆重的祭祀。
  我望着上座的男子,冷冷一笑,跳起西周早期贞人的舞蹈。
  礼乐声交错着、撞击着,谈笑声屈服在王者庄严的注视之下,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动一动都没有勇气。只有我在不停地旋转,纱巾随风扬起,上方一双深色的眸子怜悯而不屑地俯视座上之人。
  相维辟公,天子穆穆!
  旅与泰山,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萧鸾脸色一沉,霍地站了起来。可下座两侧的人就像是没有注意到一般,只是纷纷俯首沉默着。我暗笑一声,终于停下了脚下的步子,在台下站定。风还在吹,礼乐之声在巍巍高台上萦绕,直通天际,久久不绝。
  ……
  我没有行下跪礼。
  他必是听懂了,也看懂了,却没有胆量说些什么。他压抑着愤怒,清了清嗓子,硬是扯着一丝笑意问身旁的裴老爷:“这位姑娘是……”裴老爷不知是因为还没有从方才的气氛中脱离出来,还是因为不愿与萧鸾对视,并没有开口回答。
  萧鸾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我斜睨了他一眼,垂头应道:“民女落错,扬州红蝶馆的舞妓,是前些日子被裴少爷带回府上的。”说着顿了顿,转头笑看旁侧的临可然,“临小姐本想与民女对诗,不知……”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萧鸾打断了。他坐回位子上,用一种不知是命令还是请求的语气对我说:“落姑娘,在座诸位想必都有意见见你的真面目,不如就把这面纱摘下罢。”
  我顺从地点头,应了声“是”,然后慢慢抬起手,欲将纱巾的结解开。萧鸾坐在上座,身子前俯,眉头紧皱着,好像我只要摘下纱巾,他便能胜利一般。
  手指触摸到了结扣,我顿住了,然后突然低下头捂住嘴巴干呕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抽气声。我偷偷抬头看了萧鸾一眼,他正紧紧地盯着我的手,眼神中满是震惊和气愤。远处的裴夫人抬头狠狠瞪了裴衣一眼。临可然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脸快要哭出来的神色。
  然后,裴衣的嘴角慢慢勾出一抹笑意。而裴老爷则是目光一凛,那只握住酒杯的右手就像要将杯子捏碎一样。
  就快结束了。我微微一笑,刚欲起身,突然耳边一阵轰鸣。
  然后胸口一闷,似乎有什么重物猛地砸在了我的身上,从深处传来一阵被撕扯的痛楚。我下意识地用空闲的左手压着胸口,用力咳嗽起来。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咙中涌出,咳嗽怎么止也止不住。我移开右手,透过月光,手掌中显出一片血红。
  我愣住了,然后心口又被重重击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沿着嘴角涌出,滴落到脚下的红毯上,最终混为一色。
  耳边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一切变得死一般寂静。我终于无法忍受这撕裂的疼痛,疲惫地跌了下去。漆黑的漩涡一直将我往下拽,我挣脱不开,直到再无意识,窒息在虚无里。
  ……
  不知道在这黑暗里沉溺了多久,仿佛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有什么在耳边隐约响了起来,继而逐渐放大,化作一个熟悉的声音:“只顾防着萧鸾去了,却没想到覆龙帮的人已经盯上了她。”
  “二少,需要派人保护吗?”
  “不用,萧鸾肯定还盯着这里,人多了反倒容易引起怀疑。你们还是去我哥那里罢。”
  “是。”
  “慢着。你回去后记得告诉我哥,簪子不到不得已时莫要用。那簪子赠与他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他的计划。”
  我静静地躺着,喉咙眼里似乎还留有涩涩的甜味儿。“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月光倾洒在床头,树叶的遮蔽在地上画出斑驳的阴影。裴衣走到桌边,望着我早已睁开的眼睛,盯了半晌后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不说?再晚一点你就要死了,知不知道?”
  他在桌边坐下,点亮了手边的烛火。我看着他的手,自顾自地问:
  “什么毒?”
  暗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那双漆黑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蜡烛,随手摆弄着。他头也没抬:“我已经帮你解了。”说着顿了顿,然后猛地转过身:“覆龙帮毒门之药,多得你一辈子都记不完。你知道了这一种又有什么用?”
  我一笑,轻声回答:“好奇。”话音刚落,胸口又是一闷,不禁捂着嘴巴又咳了起来。便是两个字,也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一般,就连抬抬手指也是不可能了。
  裴衣眉头一皱,不耐地说:“你还是……”他停住想了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我即便是劝你不要再说话,你也是不会听的。”言罢,拖了张椅子坐在了床边,似乎他已意料定了我要说什么似的。
  我对着他毫无愧意地又是一笑。“萧鸾那边怎么样?”
  “自是一脸气急败坏。”裴衣嘲讽地“哼”了一声,“他还没有那个胆量敢动裴府一分。”
  “但你却把我的名誉毁了,你没瞧见你爹一脸要吃人的模样?”
  “你要活下去,这是最好的办法。”裴衣云淡风轻地说。
  我白了他一眼,暗骂了一声:“借口。这出戏演下来,最获益的便是你了。无论如何,至少可以摆脱了临可然,不是吗?”
  他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愣,随即勾起嘴角。我又瞪了他一眼,他干咳了两声,故意将话题引开:“我没有想到你会以那种方式面对萧鸾。好一支削藩舞!他怕是现在还在府上发怒呢……”
  “他心底既是明白的,那就该用这种方法好好羞辱他。需尊者不尊,这样的人,怎能不诛?何况,这本是孔圣人之言,又不是我们随意捏造的。”
  裴衣笑着看了看我。突然,他眼神一暗,低声说:“他是你养父。”
  我猛地一愣,继而摇头:“不。那个萧鸾的养女落沨泠在代嫁那天就已经死掉了,我是落错,与他,毫无关系。”
  心底对他深深的厌恶,并非因为他将女儿当做棋子随意摆弄,只是恨他的一举,将枉送多少人的性命。
  当然,或许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我深深吸了口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不用陪我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没什么要问的了?”
  我抬头,恰好对上了裴衣的眼睛。那漆黑的双眸里清晰地映着我的面孔,清冷的目光几乎能将我的心看个通透。我苦涩地笑了一声,然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和不住的颤抖仿佛能把我的身子揉碎。“你……我以为我能瞒得过去……我还以为我不会在意的……”
  “明明很想知道,却强忍着,不会累吗?”裴衣皱着眉头,将被我弄乱的被子重新压好,然后淡淡地说:“那药是我用了十年制得的,毒虫毒草按相生相克的五行属性,依次加了一千八百味。仅是带在身边就能解世间百毒,甚至可以减轻伤势。”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裴衣在向我解释,便静静地听下去。
  “半年前我将药偷偷灌入那支簪子里,请店主将簪子保管好。所有人都知道,覆龙帮的毒和荀天影的剑术是他们不败的支柱。我们料到终有一天会面对他们,到那时或许鱼死网破都是奢求。我便将簪子的事情告诉了哥,若是需要,就将那簪子送给他最重要的人,也好过死后一无所有。”
  “我哥如果拿了簪子,就会通过店主告知我,所以那日在店内我便已猜到了是他。”裴衣说着,皱了皱眉头,有些迟疑地补充道,“只是那日他说三个月后成亲,但你知道,如今这个时候他必是不会想这些的。我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总之,这事情很蹊跷,但或许,他会……”猛地,裴衣停住了,不敢再说下去。
  “风月。”我接口道。他一怔,像是不忍看我的脸一样,将头埋在了阴影里。我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轻声说:“你何必瞒我?我知道,这只是他的计划罢了……‘血仇未报,何以家成’……我自是清楚的。”
  他抬起头,静静地转头看向窗外。
  然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熟悉而又淡漠的声音:“悔吗?”
  刹那间,记忆伴随着错觉,令人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没有星光的夜里,我躺在床上,苦笑着,挣扎着,伪装着。
  “两个月前,你问过我同样的话。”我看着他的侧脸,摇头,“悔什么?你让我信,我便信了,你让我等,我便也等了。该做的都已经做过,还能……悔些什么呢……”说着,竟哽咽了。沉淀已久的痛如决口的洪水般涌来,随着滑落的泪越聚越多。
  我终是支撑不住了,咸涩的液体渐渐沁湿了大片枕头,那透明的绝望仍在不断地溢出眼眶。我下意识地抓住裴衣放在枕边的手,好像那一点点温度便能温暖整颗冰凉的心。
  透过那层薄薄的水雾,裴衣的脸慢慢变得模糊。他突然握紧了我的手:“孰是孰非,真真假假,你可是真明白了?每个人所做的究竟是不得已,还是借口,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若是猜到了,便快些决定,否则便是……”
  后面的话已经淹没在了泪水中。
  我闭上眼睛,摇头:“决定?……我知道他从未相信过我,而今他也不再是我的意义,我又为什么,仍旧如此执著?……或许,或许是因为我再也,停不下来了……”
  烛光灭,晚秋萧瑟。
  ……
  我不知道,若是那时我听清了裴衣最后的话,日后又将会如何。是否,那些无法挽回的挫败便会随着我的悔恨永远消失?抑或是,一切仍将跟随已经刻画好了的轨迹?
  他说:“你若是猜到了,便快些决定,否则便是……”
  “……转瞬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