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28

天街风铃:韶华倾付Ⅰ 20 - 26

☆、第二十章 明夕

  查货的官员是个大贪官。他说自己已经偷偷打开了那批货物,却没想到那二十只箱子里满满装着的尽都是些西域奇毒,有些甚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究竟裴衣花了多少钱堵住了他的嘴,又花了多少钱让他放货,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用去在意。可那些奇毒的消息,就像在我心头刻下的印记,传递着挥不去的恐慌。一个月前,在我们去红蝶馆见风月的时候,我曾提议将箱子打开。那时,风月不但反对,还似乎在无措地掩盖着什么。却没想到,那些竟是毒物。
  渐渐,我仿佛懂了些什么,刹那间一切已是豁然开朗。近年来覆龙帮一直想要夺得剑谱,夜一个人在凌榭必定不安全。可他们又从未接触过夜,不敢随意出手,更不敢随意闯入凌榭。夜或许想找一个机会,将他们尽数引来,再一举歼灭。这样不仅免除了后顾之忧,亦可以报仇雪恨。
  而他所创造的机会便是——成亲设宴。
  双方都很清楚这仅是一个借口。但是他们都会参与,为不择手段地达到自己的目的。夜知道覆龙帮之毒的厉害,便想要以毒攻毒,所以他让风月凭着进货的幌子从西域买进了大批的毒物。
  这或许就是夜三个月前的计划。裴衣应该也已经猜到了。但我们二人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甚至对那批货也都只是一笑而过。毕竟我们很清楚,那个计划固然危险,但却是此时唯一的、最好的方法。因着这无可奈何,我们也只能安静地等到两个月之后,到那时,或存或亡,成事在天。
  萧鸾的出现是早在预料之中的。裴衣告诉我,虽然他不敢轻举妄动,但裴老爷与裴夫人也是难缠的角色,所以在裴府并不能久留。
  其实即便裴衣不提醒我,我也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毒解的差不多时,我便迫不及待地让曲怜帮着收拾包袱。那日,天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了。任由风吼也吹不散的乌云肆意地堆积在天边,厚重的墨色给人一种夏雨才有的压抑感。
  曲怜执意不让我亲手整理,说是怕我体内的毒没解干净,随意乱动又要咳血了。我拗不过她,只能坐到一边,无聊地远望着窗外。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一惊,猛地站起身,抢在曲怜前面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侍女打扮的女孩,满头大汗,像是跑得很急似的。她手上拎着一大包药,正气喘吁吁地看着我。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总觉得眼前的人很是眼熟。曲怜在我耳边提了句,这才记起,她就是临可然的那个丫鬟。我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药,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她没有进屋,只是将药递给我,说:“我家小姐见落姑娘身子不好,特意去药店抓了几幅药,命奴婢送了来。”
  我冷笑一声,从她手上接过药,讽刺地回了一句:“那还真是谢谢你家小姐的好意了,这药贵重,我怕是还吃不得呢。”
  那丫鬟好像没有听出我话里有话,又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待她走远,曲怜立马关上门,迎了上来。她仔细端详着那三包药,狐疑地问:“姐姐,您相信她的话吗?曲怜倒是觉得她们……”
  我摇了摇手,打断她的话:“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事儿多了去了。”想了想,微微一笑,又说,“你去把裴衣叫来。赶紧些,就说……我毒发了,正吐着血呢。”曲怜听了有些纳闷地看了看我,见我一脸笑意,便点头应了声,推门跑出去了。
  一滴雨跌了下来,然后慢慢变大、慢慢变密。很快,整个院子便覆盖在了匆匆而至的大雨之中。我本以为裴衣会慌忙赶来,淋得一身透湿,冲进屋来看我的情况,却没想他竟是撑着伞、慢悠悠、一边观雨一边走来的。
  他不慌不忙地将伞递给身后的曲怜,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问:“血呢?”
  我一皱眉,有些不满地看了曲怜一眼。曲怜忙将两把伞放好,走到我身边焦急地辩解:“姐姐,曲怜真的是很着急地跑到少爷那边去的,半路上还淋了好些雨呢!可少爷听我说了之后,一点都不急,就说……就说……”
  裴衣看了我一眼,接口道:“她要吐血便让她吐吧,看她能吐出什么来。”
  我狠狠地啐了一声,瞪着他说:“你是对自己的解毒能力太自信了,还是根本不顾及我的死活?”
  他只笑不答,顺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我暗骂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又瞪了他一眼。裴衣一挑眉,双眼盯着手中的杯子,一副毫不介意的模样:“说吧,这么着急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也倒了杯水抿了一口,然后起身从床头抓起那捆药,一扬手朝裴衣那儿抛去。“恭喜你,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临二小姐恐怕还不肯放手呢。”他伸手一接,单手拎着药包看了看,然后抬头瞄了我一眼,迅速将纸袋拆开。
  里面是一摊称不上名字的、褐黄色的药材。裴衣捻了一撮,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眉头一皱,低声斥道:“胡闹!”我轻笑了一声,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继而起身将那包药重新包好。我看了看裴衣,耸耸肩说:“女子难缠,这是天性使然。就看你这回怎么收场了,只是可别再靠我了。她今日送的是这份药,下次若送的是毒药,我可就招架不住了。”
  裴衣将药往旁边一甩,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你肚里反正是没有孩子的,即便是吃了这药又能怎么样?”
  我听着一愣,随即点头淡淡笑了一声,轻声说到:“也罢,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真是毫无人性。那临可然的事本与我无关,往后我若是不帮你,倒也不亏欠什么……”
  裴衣一听这话头便知道不对,忙说:“究竟是谁没有人性?你我朋友一场,竟还谈什么亏欠?就单是看着这‘知己’二字,你也是应该帮的!”末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头强调,“记住,要帮,必须得帮!”他顿了顿,或许是自己也觉得无赖了点儿,清了清嗓子补充说:“明天晚上我们出发,你快些收拾东西罢。”说完,便撑起伞出去了。
  我看着他伞下的背影,不禁有些想笑,然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经意勾起了嘴角。
  裴衣安慰人的方式永远这么奇怪,可就是唯有他,才能让我在楚凌夜的阴影中笑出声来。
  本以为明天夜里就能全身而退,但很显然,事实并不如我所料想的那样顺利。次日从黄昏时便下起了磅礴大雨,水深得淹过了半截台阶,仿佛连上天都在嘲笑我一般。曲怜坐在一旁,手中拿着针线,时而喃喃自语:“姐姐就要离开了……曲怜可真舍不得。”
  我知道,就算出口安慰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何况自己心底也有些不好受,便让她一个人静静坐着发愣。不知过了多久,那雨依然没有小下来,被烛光映红的长廊上也始终没有出现那个期盼的身影。其实我是不用这般着急的,但心里又隐隐有些担心,终于忍不住对桌边的女孩儿说:“曲怜,裴衣如今还没有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曲怜一听,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她打起伞,推门快步跑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很快隐匿在了黑色的夜幕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依然没见着裴衣,就连曲怜也一去没回,我越发焦急起来。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推开门,却见曲怜一个人慌张地站在门外。我刚要问裴衣在哪里,她却挥了挥手,指着长廊的尽头,口齿不清地说:“姐姐,出大事儿了!……您……您快些去前厅看看吧……”
  我一愣,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心里已是猜到了几分。曲怜将伞递到我手上,喘着气轻声说:“您……小心些……”我当然明白她的顾虑,皱着眉头,一把推开她的伞,只身冲进了雨幕中。雨水很快沁透了我的衣服,顺着衣角往下落。我一急,加快了步伐。
  前厅被笼盖在一片荧荧雨光中,大门敞开着,上座桌上的烛火随着风猛烈地摇晃,像是要被吹熄一般。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正背对着我跪在大厅中央,裴老爷站在他面前,颤抖的右手指着裴衣,大声斥责着。裴夫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我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也是你养父!你竟作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让我裴家颜面何存?你……目无尊长,简直……简直是不孝!”
  裴衣低垂着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反驳。我愣愣看着那单薄的身影,怔在门前,就连雨水打在身上也没了感觉。裴老爷越说越生气,最终竟扬起手,欲一巴掌打下去。
  我实在看不过去,疾步走入大厅,喝道:“住手!”
  三个人都是一惊。裴衣猛地抬头,我见到他的脸,心中对眼前二人淡淡的不快猛然间变成了愤怒。
  一张苍白的脸,左脸颊有着明显的红色的掌印,嘴角边是一丝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知道楼阁赏月上的那出戏确实给了裴老爷太大的震撼,也知道对于古代来说这样做也有些不合礼节,却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对待裴衣。
  我皱着眉看着那张痛得已经沁出了汗珠的脸,但没想到裴衣只对我一笑,微微摇了摇头。笨蛋!我暗骂一声,抬头怒视着裴老爷。“你不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点么!即便是裴衣那样做了,你也不必这般责罚。”
  裴老爷冷哼一声,瞪了我一眼:“裴家的家事,岂容你一个外人置啄?”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尽早离开。”
  我咬牙正要上前,衣服却被人突然拽住。回过头去,却见裴衣正微皱着眉头,抬头紧紧盯着我。他的眼神我自然是读懂了的。我用力推开他的右手,上前跨了一步,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今日这事我管定了。”
  你能忍,我却是忍不下的。
  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裴老爷被我逼得退了半步。他扶住一旁的座椅,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仿佛那眼神也能将我凌迟了一样。裴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旁边,冷冷地上下打量着我。我这才感到一阵寒意,也不知是因为那湿透了的衣裳,还是那如杀人般的目光。
  “落姑娘,我们已经决定不再追究你,你也该离开裴府了。”她的话显得有些僵硬,“我们管教儿子自是天经地义,还请姑娘莫要插手。”
  “儿子?”我轻笑一声,“你们何曾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了?在你们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你可有胆量说,将裴衣带入裴府,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二人的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又被我打断,“还有你,裴老爷。你逼着裴衣娶临家二小姐,心底打的是什么算盘,难道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么?你口口声声说让裴衣以大局为重,你可知他心底有多重视南齐?他把我带到这里、送走风月的货物,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哥,哪一件不是为了你们所谓的目的!你们……”
  裴老爷震怒地看着我,嘴里喃喃念着:“你竟……你竟将这些都告诉她了……”
  “告诉我又如何?若不是我,你们谁能读懂他的寂寞?”
  我抿着嘴,正想再说下去,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别再说了……”
  我猛地回过头去。裴衣正抬着头,直视身前的裴老爷,仿佛没有看见我一样。他用疲惫地语气轻声说:“爹,您命我娶临可然,恕孩儿难以从命。您若是再逼我……”他将话讲到一半便止住了,然后有些摇晃地起身,抓住了我的手,露出一抹笑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走罢。”
  大雨已渐渐变小。裴衣拉着我走出了大厅,身后的裴老爷、裴夫人依旧僵直地站着。秋雨朦胧中,前面的身影似乎有些不稳,我忙上前扶住了他的手,皱着眉问:“你究竟在那里跪了多久?”
  他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就心甘情愿地跪着?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权利。为何不把事实讲出来?”
  “我若是不这样,他们便会将气撒在你头上。”裴衣无所谓地松了耸肩,好像他们的举动对他毫无影响一般,“何况,如果表现得不强硬一点,这婚就退不成了。”
  我一愣,抬头与他对视,那黑色的眸子隐藏着浓浓的悲哀。我摇了摇头:“何必?‘养父亦是父’,你当我不懂么?”
  裴衣一怔,垂下头去,再没说话。
  是夜,我们整理好包袱偷偷离开了裴府,到了附近的一个客栈落脚,没有人来找我们,仿佛我们根本不存在于裴府一样。
  次日,裴府传出消息:裴衣少爷误食毒草,于昨日夜里身亡。
  我紧紧握住裴衣微微颤抖的手。他将我推开,静静看着那些正谈论着这件事的人,然后轻声笑了笑:“自由是件好事,你一脸愁容干嘛?”
  “笨蛋!”
  他终于忍不住了,皱起眉,转身离开。
  “也罢。我是该学学你了。即便养父亦是父,但那个养子裴衣在昨日夜里就已经死掉了。从今日起,我是灵莫,与裴府,再无关系。”
  自嘲的语气。
  其实,裴老爷作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必定是担心这件事会令那位已与裴衣订亲的临可然难堪,最后遭临太傅迁怒。既然裴衣已经离开,便再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的心里怕是这么想的吧。
  江湖上易容术高明的人不少,要伪装一个死人对于裴老爷来说,也不是难事。只是这样周密的计划用在养育了十八年的儿子身上,未免令人心寒。
  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不变。是因为自身的地位和生存要比儿女重要得多吗?我也曾疑惑,若是十八年前,他们没有将女儿转交给寒冰谷的谷主,那么那个女孩儿最终的命运,是否就会同我一样。
  我再没敢提起他原来的名字。他说得对,从那日起,这世上就只有灵莫了。
  可我知道,即便如此,他依然不会抛弃他的使命和信念。我是该说他执著呢,还是傻?
  在客栈的那几天,我一直在发高烧,恐怕是那晚淋雨所致。灵莫又将那些黑得发苦的药塞给了我,扬言若是我不吃,便要来喂我。我拿他这招一直没法子,每次都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肚去。月色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月亮像是被前些日子的雨水洗过了一样,清亮了许多。
  “还有两个月。”我躺在床上,侧头看了看灵莫,叹了口气说,“我不像你,整日抱着医书不亦乐乎。要是再在这儿住下去,非窒息不可。”
  他坐在一旁,一边随手翻着手上的书,一边回答:“要走也要等到你的病好了再说。”
  “早就好了,我是被你逼到现在的!”我忍无可忍地瞪着灵莫。
  他戏谑地一笑,将视线从书上移到了我的脸上:“我是大夫,什么样子是好了,我难道会看不出来?”言罢,又将头重新埋入了书中,好像与我说话令他觉得很无趣似的。
  我又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知道你是大夫。但如若是心病,还是要让我来治的。”说着,撑起身子淡淡地问:“你明白么,灵莫?”
  他没有回答,只是那被书稍稍挡住了的脸上,隐约出现了一丝笑意。


☆、第二十一章 何夕

  沉闷的午后,没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四周鸦雀无声,令人觉得烦躁不堪。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建康的小巷很久没有如此寂静了。身后的人影时而如鬼魅般闪过,没有脚步声,但用余光还是能捕捉到一团阴影。
  我略微侧过头,对一旁的灵莫小声说:“如你所说,我们又被盯上了。”继而又冷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还真是一语成谶呢,乌鸦嘴!”
  灵莫无所谓地耸耸肩:“说这些废话有用吗?”还没等我生气,他偷偷偏过头看了看身后,淡淡地说:“你攻右,我攻左,应该能行。”言罢,他往左侧稍挪了一步,与我拉开了距离,然后猛地转过身。
  身后是三十多个人,完全暴露在小巷中。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我们会突然在这里回过头,都是一愣,缓过神后又纷纷拔出了剑。我一惊,从腰间一把抽出了清影刃,一边紧紧盯着那群人,一边出口抱怨:“什么叫‘应该’啊!”
  为首一人扫了我几眼,最终目光落到了一旁的灵莫身上。他用剑指着我,话却是对灵莫说的:“裴衣果然没有死,那老头子还真在耍花样。”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又转头紧紧盯着我,阴恻恻地问:“楚凌夜为什么突然离开凌榭?”
  我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剑锋,后退了一步:“我一介女流之辈,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您要问,也不应该问我才对。”
  那人微微一顿,侧头又瞄了灵莫一眼,正要说什么,手中的剑突然被挑开。我紧握着清影刃,挡住了他的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身旁扬起一阵风,眨眼间灵莫已经钻进了人群。黑色的影子穿梭着,如云烟般飘渺得令人看不真切。可就在我看向灵莫的那一个空隙,眼前的剩余数人已将我团团围住,手中的剑笔直地指向我,仅在瞬间我便能死得很难看。
  我皱眉看了四周的人一眼,继而猛地俯身,伸手用清影刃划过面前几人的小腿。刹那间血流不止,喷洒了一地。那温热的血液似乎也滴到了我的手上,但我无暇顾及,只是趁着那些人步子不稳的时候,起身逃出包围圈。
  他们并没有料到我会有勇气抵挡,对我的这一举措有些措手不及。然而,为首的那人最先反应了过来,翻身一跃就到了我身边,长剑一挡,我便动弹不得。
  灵莫在一旁被一群人缠住,暂时脱不了身。
  我突然有一种恐惧感,甚至不敢抬头看看那人一眼。“落错姑娘,只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楚凌夜的计划,我便放了你。”他说着,将长剑抵住我的脖子。
  我暗嘲一声,放了我?怕是我一旦说出来,就会杀人灭口了吧。想到此,我一抿嘴,出其不意地用手臂推开长剑,同时将清影刃朝他的小腹捅去。我的手臂渐渐涌出血来,紧接着寒光一闪,那人惊恐地看了腹部一眼,瞳孔渐渐开始涣散,手中的剑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我下意识地攥紧清影刃,背过身去,身后很快传来什么重物跌落的声音。
  我忍住想要吐的感觉,看了一旁的灵莫一眼。他已经将所有人解决了,正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对上他澈亮的眸子,用一种极度平静的语调说:“我杀了人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上前,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有几缕阳光透过他的指缝钻了进来,我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用尽全力压抑那种恐惧。身旁的人散发着淡淡的龙井香味儿,我一放松,终于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怎么办,我不是真的想杀了他的……”我喃喃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灵莫说,还是在安慰自己。
  眼前是明亮而纯净的一片,没有一丝血色,手心中的温暖支撑着我快要倒下的身体。“你没有杀他,是他作孽,自己杀了自己。”灵莫在我耳边轻声说,手慢慢从我的眼前移开,“为了保护自己,迫不得已去伤害,这没有什么不对。”
  猛地涌来的光亮有些刺眼,我放开灵莫的手,想要遮挡这阳光。可我的手一脱离他的手掌,整个人便像是失去了什么似地,又开始恐慌起来。我下意识摸索,重新抓住了他的手,不敢再拿开。
  巷口的老杨树孤零地立着,凋落的树叶儿叠在一旁的台阶上,厚厚一层。四周一片宁静,身边的人任由我紧握自己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怎么到建康来了?”我打了个冷颤,回过头去,却见一个身影从小巷深处慢慢走来,等来人站定,才发现他竟是十多天前在裴府见过的皇长孙萧昭业。
  萧昭业笑着抬步跨过倒在地上的众人,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一样。眨眼间他已经到了我们面前,目光毫不避讳地盯着我和灵莫紧握的手。他身后的随从则像是已经习惯了,没等萧昭业下任何命令,便很快将那三十余人拖走了。
  灵莫没有看他,反而专注地盯着我手臂上的那条长长的口子,眉头微微一皱。
  萧昭业也不介意他是否搭理自己,只是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笑着说:“那就到宫里去看看吧,你已经很久没回去了。顺便,”他话顿了顿,垂头又看了我的手臂一眼,“顺便把小错小姐的伤治好。”
  我下意识地匆忙将手从萧昭业的掌心中抽了出来,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萧昭业一愣,然后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灵莫脸一沉,冷冷地吐出一句话:“笑够了没?死性不改。”
  马车摇晃着,我依旧没有放开灵莫的手,只是心底已经安稳多了。时而我也会想:如果我身边的人是夜,他的安慰会不会比这效果更好?
  太阳已没有那么毒了,耀眼的金色笼罩着整个后院。回廊通往太子宫,而尽头处则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阳光洒在落地的竹叶上,似乎还能照得清上面细腻的沙土。顺着竹林间细长的石子路往里,便能看见一座低矮的竹屋,一旁的小溪环绕着,衬得这屋子如同隐士所居住的仙境般令人向往。屋子后面是两棵古树,并排立着,上端树枝层层相交,底部暴露在土外的树根紧挨着,竟是极难看见的“夫妻合抱树”。
  萧昭业将我们送到这里后,说自己还有事情处理,就先离开了。我在四周转了一圈,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捂着手臂在竹椅上坐下,痛得呲牙咧嘴。方才在马车上匆匆包扎的布上已经沁出了许多血,不用手接着似乎还要滴下来一般。
  灵莫一边仔细地替我解开布上的结,一边无奈地嘟囔:“你之前难道就没觉得痛吗?”
  我无辜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那帮人下手真狠。”言罢又凑上前看了看手上的伤,“不过这回剑上似乎没有涂毒。”
  灵莫没有回答我,只是皱着眉头,随手将解下来的布扔到了一边,然后又熟练地从一旁的屉子里抽出一条纱布,抬起我的手用力缠了好几层。我冷汗都冒出来了,想要将手抽回来,却又被他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我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别过头去:“通常那种情况下,不应该是你冒死突出重围,让我先逃吗?”
  他猛地一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问:“我要真这么做,你会逃吗?”
  “哦?那我还要谢谢你这么了解我了?”我一撇嘴,想了想,继而又说,“你还真会找借口,我看你是根本没那么好心吧。”
  灵莫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他迅速地在白布上方打了个结,然后又抬着我的手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仿佛要在我那手臂上看出个洞一样。半晌,他才懒懒地坐下,回了我一句:“看来,我也要谢谢你这么了解我了。”
  我气结,重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枯黄的竹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摇晃了一会儿,又很快跌下。白天越来越短,阳光赖在窗棂上却硬是不肯离去,窗户就像是镀了金一样了。四周很安静,只有门外的那条小溪有时会发出轻微的叮咚的流水声。
  身边的人迟迟没有说话。我一抿嘴,心里对他这种从不肯道歉的坏习惯已经是有所领悟了。我回过头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突然顿住了。
  灵莫竟趴在桌边,头枕着手臂睡着了。
  他的脸对着我,隐隐有些倦色,两道眉微皱着,仿佛仍在想着什么烦心事儿。
  我单手撑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张脸,然后莫名其妙地竟慢慢勾起了嘴角。竹子的清香在空气中萦绕着,时间仿佛就在此时被定格了一般。
  不知是过了多久,手臂上的一丝痛楚猛然唤醒了我,我一惊,像是在掩饰着什么似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灵莫依然安静地睡着,只是那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我叹了口气,在一旁寻了件衣服替他披上,继而走出屋子,轻声将门掩上了。
  石子路上平铺着叶儿,一旁的褐色的湿土也掩埋了许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沿着这条小路走,在这片竹林里散散心,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小错小姐!”
  我猛地回过头去,却看见萧昭业正一步步朝小屋走来。他在我身边停住,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着我,然后放肆地笑了笑:“方才没来得及仔细看。现在瞧瞧,几天不见,你真是变得越发的可爱了……”
  “我们好像不熟吧。”我有些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小错小姐”这一称呼听来实在有些刺耳,我皱起眉头,转身背对他,“长孙殿下要是没什么事,民女就先离开了。”言罢,便匆匆朝屋后走去。
  “等一下!”萧昭业出声叫住了我。我压抑着怒火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却丝毫没有介意,就像是完全没有看见我的眼神一般,只是习惯性地耸了耸肩说:“我一直很诧异你会帮我们。”
  我一挑眉,冷声反问:“你这是不相信我么?”
  萧昭业听后一愣,随即匆忙摇了摇手:“哎,小错小姐。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啊,我只是好奇而已。”他顿了顿,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紧接着突然邪魅地笑了一声,眼神犀利地似乎能够看透这世间的一切。我被这种令人无法摆脱的压迫感强制地后退了一步,却依旧无法逃出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威慑的气息。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一种又回到了十多天前那个夜晚的错觉。他顺势逼近了一步,语气平静却让人感觉到寒意,“如果不是灵莫,你会不会两不相帮呢?”
  此刻的他与先前的他大不相同,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那日夜里在大厅后的畏惧再次袭来,我的腿有些发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正斟酌着,却没想他突然间重新站直了身子,脸上邪魅的笑意也很快变回了之前轻佻的模样。“裴衣已经入殓了,十日后出殡。想同我一块儿去吊唁吗?”
  萧昭业的神态迅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不禁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继而低头仔细想了想,突然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问:“那日夜里,你对灵莫提出借用我退婚的建议时,可想到了今日的结局?”
  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话里有话,只是眨了眨眼睛,笑着回答,“呀,原来在小错小姐的心里,我竟是这样深谋远虑。不过很可惜,你实在是高估我了,我是一点都没想到裴老头子会这么鼠目寸光。”
  “可他却并不傻。没有人会相信裴衣真的死了,但他们都碍于裴府的势力不敢追究。裴老爷如此不但粉饰了裴衣所做的事,更让临太傅有苦说不出。”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可这样一来,二十年前所做好的计划就都白费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我一愣,抬头朝一旁看去,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眨眼间来人已经跑到了我们面前,确确实实是她——
  临可然。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抽抽搭搭地哭着,一手拽着旁边的萧昭业:“长孙哥哥……裴哥哥他……是假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竟为了这件事特地从宜城来到建康,着实让人惊叹。我心底突然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只得叹了口气,轻声说:“你怎么会来这里呢?问这些有什么用,裴老爷何必作假。”
  啜泣着的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我,抓着萧昭业衣服的手越捏越紧,仿佛那皱起来的布料是我一般。她颤抖着唇说:“你在这里……就是你,是你把裴哥哥藏起来了。说,你把他藏哪里了?……”
  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转头看了萧昭业一眼。他正一脸平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我身后竹屋的台阶上,似乎眼前这个快要将他的衣服扯烂了的临可然根本不存在。
  女孩儿仍在看着我,凄厉地哭喊着。
  “裴哥哥绝不可能死!他医术那么高明,怎么会连毒草都看不出来?……那是裴府的后院……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分辨……”
  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只能皱着眉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突然间,身后传来了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我一惊,挺直了身子挡在临可然面前,妄想遮住门口的那个身影。我全身僵直地立着,只希望灵莫能够不开口。可那个熟悉的懒散的声音却仿佛是要与我对着干一般。
  声音不大,但在哭喊声中却异常清晰:“你难道就不能安静些么……”
  我猛地回过头,灵莫正半睁着眼睛,不满地朝我这边看。然而,话蓦地顿住了。他自然是很快就发现了萧昭业身边的临可然,一脸睡意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临可然很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那只紧抓衣服的手一松,她快步走到了门边,双眸盯着眼前的人,似乎一眨眼灵莫就会不见。
  “裴哥哥……我就知道你没有死,我就知道……”
  灵莫眉头一皱,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你认错人了。”他没有注意到女孩儿脸上的泪痕,侧身躲开了那只想要抓住自己的手,继而冷声补充,“我叫灵莫,不是裴衣。”
  临可然有些难以置信地仰着头,目光紧紧锁住站在台阶上的灵莫,就像是要在那张平静得脸上找出些欺骗的痕迹。
  我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心头不知是怜悯还是其他什么感觉,只得苦涩地暗笑一声:当初我质问他是否是灵莫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坦然地看着我,眼神漠然得令人寻不出一点感情。我就这样被他骗过了,如今你又能看出些怎样的端倪?
  “你胡说!你与裴哥哥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父亲大人也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就为了……”她先是嘶声哭着,继而又喃喃自语。然后她猛然抬头,咬着牙,颤抖地抬起手,指向我一字一顿地问:“就为了同她在一起吗?不就是因为她,裴哥哥才被裴公赶出裴府的,是因为你们做了那样的事……”
  “随你怎么想。”灵莫像是被人猛地揭开了伤疤一样,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斜睨了临可然一眼,继而转身进屋,用力带上了门。“砰”地一声响动,伴随着灵莫清冷的语调:“事实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再解释。”
  临可然呆呆站在原地,被风勾起的裙摆轻轻扫过地上那堆被泥土沾湿了的竹叶。一阵寂静,萧昭业没有说话,我没有说话,天地间只剩下了风在呼啸。
  女孩儿静静地注视着那扇门,然后慢慢地、恍惚地摇了摇头。
  一切太静了,静得有些令人害怕。
  突然,如同宁静后的暴风雨般,她尖叫了一声,瞬间转身冲进了竹林。那个小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唯有耳边依旧回荡着那如杜鹃啼血般的恸哭。
  “这样的欺骗真的好吗?”
  “说得难听一点,一旦告诉她真相,我们就多了一分危险。当然,说得好听一点,我们这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
  “是吗?她如今会不会觉得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呢?为了保护就一定要‘迫不得已’去伤害吗?究竟如何做才是正确的?我突然觉得很恐惧,不知你是否也曾这样迷茫过——这世间是否真的有那所谓的是非……”


☆、第二十二章 归兮

  灵莫随着萧昭业去了太子宫,只留下我一个人住在这片竹林后的小屋里,渐渐地倒也觉得有些无趣了。
  这地方太幽静,整日整夜除了少许丫鬟侍婢外寻不到一个人。当然,这应该是被特意安排过的。
  萧昭业过些天就要到无锡了,可我不知道灵莫以及其他大人物会不会去,比如说太子或是皇上。我打探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消息,却一直祈祷着皇帝可以不参合。
  十八年前交换灵莫和裴家小姐的事情能够瞒天过海,完全是因为没有外人知道其中□。可这次裴老爷的说辞漏洞百出,如果临太傅和萧鸾把他们的怀疑告诉皇上萧颐的话,一旦被发现欺君,死的恐怕不止裴府的人。
  等到我了解到之后的事情已经是距离出殡只剩五天的时候了。那日,一个丫鬟将我带到了太子宫,说是太子殿下听说我与长孙是朋友,想请我去聊聊天。太子萧长懋的心思是再清楚不过了,聊天只是个幌子,要我过去讨论应对措施才是真。这样看来,皇帝一定是已经决定要去无锡了。
  太子宫距离我住的竹屋不远,但也得沿着右侧的小路再走上一会儿。走过侧门,前面被一排高大挺拔却叫不上名字的树遮挡着,顺着树的边缘一路朝前,很快就能见到那宏伟的正殿。
  丫鬟将我送到门口之后,就匆匆离开了。正殿的门敞开着,墙上挂着一块金字匾额,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随即注意到一个华服男子坐在旁侧,手中正端着茶杯。他大约四十岁出头,但头发已几乎半白,整张脸一副苍老衰弱之感。
  他见我来了,扶着手边的桌子站起身来,笑着说:“你就是落错姑娘吧……”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也有些不稳了。我一惊,匆忙上前扶住他,皱着眉头正要说什么,却又被男子打断:“这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自知大限将至……可就是不敢走啊……”
  我不忍心听他的话,更不忍心听那“不敢”二字。以前一直是以为太子身子从小就不好,早薨也是正常的,却不想他竟是被活活累死的。
  太子没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手,让我在他左边坐下了。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太子两个人。阳光洒在正殿的前方,却钻不进这昏暗的深处。冰凉的空气环绕着,在男子的脸上映出了一种病态的苍白。我深知,迟早有一天那扇厚重的门也会永远关上,届时,就连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了。
  “太子殿下,所有事情交给长孙即可,您何必……”我抿了抿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太子,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他摇头,颤抖着手将那茶杯放下。“他已经累了十八年了。作为父亲,怎能这样自私啊?”太子抬起头,看着屋梁上细细雕琢出的图案,叹了口气。我怔住了,目光落在他疲惫的脸上,然后猛地垂下头去,仿佛再看下去便会哭出声来。却不知是为了这些挣扎于缝隙之间的无奈的人哭,还是为了整个南齐而哭。
  太子抿了口茶,轻声说:“父皇明日就会去无锡了。昭业和小莫现下又恰巧在宫外,这才想起昭业曾向本宫提起过你,说若有要是便可与你相商,这就把你请来了。姑娘,你应该知道父皇这一举措意味着什么吧?”
  “太子殿下,灵莫是已经去了无锡吗?还有长孙殿下,若是他们能赶回来……”我皱了皱眉,心头略有些不安。
  太子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微又咳了两声,然后抬起手打断了我:“姑娘,本宫……我本也不想说什么,也一直觉得小莫坚持不娶临可然的决定确有几分道理,可是你……你可知这前前后后与你也有关系?”
  我一怔,猛地站起身来,紧紧注视着眼前的男子。“殿下,落错出现确实是个异数。我搅乱了您的局,同时也搅乱了萧鸾的局。长孙殿下和灵莫也都怀疑过我,而如今,您若是也觉得落错太过危险——”我垂下眼帘,一仰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愿听您处置,以明落错之志,以保南齐江山。”
  太子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瑟瑟的秋风击打着门框,一声一声,如脉搏的跳动。
  “你若是能一直留在昭业身边,本宫,便可安心去了……”
  还有半天的时间,唯一能挽回局势的半天。
  桂花簌簌而落,烂了一地,花香有些颓靡,我一圈一圈地旋转着,没有停歇,直至晕眩。灼热的血液仿佛击着密集的鼓点,令人痛苦却又执拗。我盼着那个人到来,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继续活下去。时间流得很慢,待到桂花铺满了整个林子,我仿佛绕在云端一样时,他才出现在林子的尽头,黄色的袍子上落着黄色的花,让人看不清楚上面的花纹。我伸手接着天空中纷飞的叶,眼神刻意地避着那个黄色的身影,偏过头轻轻叹着:“今年桂花凋得好晚,太子殿下,它们也想在这枝头多留一会儿,再看看这繁华的建康城呐……”
  “到了来年,不是一样可以看吗?”尽头处陡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猛地转过头去,督见那抹黄色,便立即屈膝一跪,伏在落满桂花的土地上,低头道了声:“恭迎皇上。”
  他走进林子,摆了摆手,示意我起身。身旁跟着太子,面色依旧苍白,眉头紧皱着看着我。皇上颔首让我回答他的问题。
  我垂着头,轻声答道:“倒不是那些桂花守旧,只是,来年的建康怕就不是今年的建康了。人事代谢,夺下的不一定守得住,守住的又不一定坐得稳。”我一皱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您觉得,这世上难道只有桂花这样不舍吗?”
  皇上脸一沉,随即又扬眉笑了起来:“好犀利的口气!传闻临家大小姐临悄然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他一侧头,又转向旁侧的太子,“这孩子朕喜欢得紧,太子可得好好待她,可别让她这才气都泯咯!”
  太子刚要回话,我却猛地又跪了下去,道:“皇上,民女有罪!”
  皇帝一愣,看着我有些迷惑地问:“哦?你有何罪?”我小心抬头看了一眼太子,他的眉皱得更紧了,眼神有些飘忽。我屏息,手下意识地攥在了一起:“民女犯了欺君之罪,”我没敢等皇上询问,立即接道,“民女名落沨泠,并非临家小姐。”
  “落沨泠?你是萧鸾的女儿?朕似乎曾听萧鸾提到过……”皇帝低声自语,继而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沨泠不敢隐瞒皇上。只是当初,民女与裴公子情投意合,不想裴老爷和家父不允此事,不得已之下,民女遂改名落错,随长孙殿下入宫;裴公子则化名灵莫,这些日子亦……”
  还未等我把话说完,皇上突然急促地打断:“你是说,小衣还好好的待在宫里?”
  我打了个冷颤,头又垂低了几分:“是,公子无事。”言罢,话头一转,又道,“民女欺君,恳请皇上赐罪。”黄袍的下摆在我眼前翻转着,我没胆量抬头。四周一片死亡般的寂静,甚至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前些日子,一纸讣书送进宫时,朕是真的……”皇上有些颤巍巍地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日你却又说小衣还在。朕是想怪罪你们,可又怎么恨得起来?小衣是朕看着长大的,方才朕又看你顺眼。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
  我心下一定,虚脱般地抬头正要回答,却又听皇上说:“不但不追究,朕还要保你们两个。那萧鸾和朕的公主不懂郎才女貌,哪里能干涉小辈的事?今后他们若是问起来,朕来解释。”他说完,又对太子道,“太子身体不好,吹不得风,这就回去吧。”
  太子应了声,匆匆看了我一眼,转头随皇帝离开。只听那半百老人一边走一边叹:“老啦……坐久了江山,已是好久未见风花雪月……”
  我望着二人的背影,心底不知是欣喜,还是悲凉。
  第二天,皇帝果然去了无锡,而太子则因病留在了宫内打理朝政。灵莫和萧昭业也一直没有回来,竹林里每天静得可怕。
  我一直想去见见太子宫里的临悄然临良娣,却想着或许临可然这几日都住在她姐姐那儿,便又没了胆量。
  自那日她见到灵莫之后,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慌乱,似乎自己就不该在她眼前出现似的。
  风吹到身上有些凉意,我随意披了件衣服,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枯黄掉落的竹叶,心中想着扬州岸边的那抹青色,不免多了似睡意。
  ……
  昏暗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起来。我抬起睡得沉沉的头,朝四周望了望,暗淡的烛光映照着,仿佛我身处的地方并不是竹林。
  是没睡醒么?我摇了摇头,暗自笑了一声,垂下头想再睡一会儿,却没想远处猛地传来一声隐约的呼唤:“落沨泠,快些离开这里……”
  我打了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蜷缩在一个有些潮湿的青苔地上。周围的景物都很陌生,不是竹林。我循着声走去,一边小心翼翼地扫视着两旁,一边大声问:“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怎么离开这里?……”没有人回答我。这里没有风,也没有秋夜的凉意,只是灰蒙蒙地,像是终年不见天日一般。
  “不是这里,是古代,你应该离开古代……”猛地,远处亮起一束刺眼的白光。我眯起眼睛侧过头去,却又怕漏掉什么似地紧紧盯着光亮的尽头。很快,白光散尽,一个女子隐约站在远处,模糊地令人看不清楚。“不要妄想改变,你,没有能力……”
  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个人影。“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女子慢慢走近,她用纱巾围住了自己的脸,一双眼却像是阅进沧桑般浑浊。
  她在我面前站定,看了我一会儿,面纱下突然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容:“他们称我‘执笔人’,可我的真名……久得连我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却又下意识里觉得她身上隐藏了一个重要的秘密,一个与我密切相关的秘密。我一皱眉,问道:“你说的‘他们’指谁?与我回到古代有什么关系?”
  女子眼眸一闪,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问:“姑娘,你信命么?”她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音都像铅块一般砸得我生疼。我有些喘不过起来,拼命地吸了几口气,随即摇头反问:“命是什么?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命之说?”
  她仍没有回答我:“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呢……可到了这里,我竟不得不信了。刚来时,我甚至想要将笔折断,或是一把火烧了这整个书屋,却没想到渐渐地,自己亦变得麻木起来……”她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终就如呢喃,黯淡地让人心痛。我刚要说话,她却猛地抬头,看着我扬声道:“也是,这禁锢了一千年的灵魂,它还能剩的下什么呢?”
  “‘执笔人’是做什么的?”我仿佛有些明白了,忙开口追问。
  她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垂头盯着长满青苔的地面。女子白色的衣裙沾着潮湿的痕迹,方才她走过来时已粘上了些褐色的泥土。四周安静得异常,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想告诉我这一切,这样催促只不过是想让我回到二十一世纪罢了。
  我有些厌倦了。若是朝中局势已定,楚凌夜的事情也解决了,那我自然会去找琬言。可在此之前,这些回家的构想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何况,在我保证立即回去之前,眼前这个女子八成也不会将方法轻易告诉我。
  “如果你不愿意说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能不能先告诉我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我有些不耐地说,“我不想知道‘执笔人’的故事,我只想要立即回到皇宫。所有的这一切会改变也好、不会改变也好,我只要尽力而为,就已是无愧来这里一遭。我不知道你这样急切地想让我回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自己已是有所打算,其余的,用不着别人来操心。”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叹了声:“你,好执迷……”
  她说的不是“执着”,而是“执迷”。
  我不想再理会她,只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发生在自己的梦里。她见我转身背对她,似乎是苦笑了一声:“是,每个人的命都被写定了,早知劝不动你……只是……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身后的话音刚落,我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身子直直朝地面跌去,却又似乎半天也没有撞上地面。
  我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萧昭业一张放大的脸,他嘻嘻一笑:“小错小姐就这么想靠着我吗?”我一惊,下意识地将要拍掉他搂住我腰的手,却始终没能拽开。
  “你方才不会是中邪了吧?”正当我狠狠瞪着萧昭业时,耳边突然响起灵莫的声音。一转头,便见他撑着头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萧昭业和我,似乎是没有注意到我气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方才进门时,就见你跟鬼附身的似地站在桌边,眼睛眨也不眨,然后突然就向前倒了下来……”
  灵莫的话还没有说完,萧昭业突然接口道:“若不是我及时接住了你,你早就磕到桌子脚上,不省人事了。”他说着,脸又靠近了几分,轻声说,“如何,小错小姐不应该感谢我吗?”我浅意识里想离他远些,他却用手拽着我,不让我逃走。
  “灵莫,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转过头去,一边用力踩了萧昭业一脚,一边笑着问。
  一阵抽气的声音响起,萧昭业终于放开了我,逃也似地坐到了灵莫身边。
  “都五天过去了,你却觉得快?”灵莫怀疑地盯着我的脸。我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追问:“你是说从你们离开建康到如今已经过了五天了?”
  灵莫的脸一沉,萧昭业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一阵寒风吹来,我咬着下唇,打了个冷颤。


☆、第二十三章 执念

  “灵莫……”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突然很惧怕看见那里面自己苍白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踌躇着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话没有说完却有意停住,抬起头,希望他能出声打断自己的话。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面对着我,眼神看穿了整个夜幕。
  风呼啸着携来秋末的味道。“是,我是很奇怪。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会怀疑我,可如果你也这样看着我的话——灵莫,我会失去坚持的勇气。”
  他只是用那种骇人的眼神紧盯着我不放,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慢慢勾起了嘴角:“除非,你有能力解释这些。”冷漠的声音,仿佛我们本就是敌人。
  我下意识地攥起了拳头,心头突然有了一种即将把我吞没的绝望。我别过头去,躲开灵莫的视线,口里喃喃地应:“你如果这么说……就算真的如你所想,你又能怎么样?”
  风吹散了他的头发,卷起了满地的枯叶,院子里萧瑟得仿佛能将一切撕裂。
  “即使你救过我们,但如果这真的是事实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
  我一个人住在竹林后的小屋里,没有再见过灵莫,也没有再见到萧昭业。但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因为我也没有勇气去见他们。只是,这里太冷清。时间变得很漫长,突然有了一丝等待死亡的意味。 离楚凌夜所定的三个月只剩一个月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担心他还是担心自己,同时很害怕灵莫会拒绝带我同去那里。
  直到那天,皇帝命我前往那个种满桂花的林子。我不知道原因,但不得不去。
  到达的时候,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桂花已经变得又枯又脆,踩在脚下一阵阵碎裂的声音。我静静地站在前些天站过的地方,看着身旁那棵光秃秃的树,竟莫名其妙地有些出神。然后身后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猛地回头,无措地杵在原地。
  是皇帝萧颐。
  他一边笑一边指着树梢上化作虚无的桂花,在他旁边走着的长孙萧昭业也不知道在连声应答些什么。只有走在侧后方的灵莫,沉默得似乎与二人格格不入。他将头埋得很深,于是阴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三人走近,我这才隐隐听见皇帝的话。
  “……然后小错就说‘夺下的不一定守得住,守住的又不一定坐得稳’,你听听,这与小衣那孩子可是颇有些相似啊!”他话刚说完,便一抬头看见了我。我尴尬地站着,随即猛地垂下头,避开了灵莫犀利的眼神。
  “小错已经来了啊……快过来快过来,可等久了吧?”皇帝拽着我的手,像是有意却不着痕迹地将我往灵莫的左侧一送。
  我没有看他,只是将头转向皇帝的方向,眼神却又不小心与萧昭业撞在了一起,顿时感到一丝委屈。皇帝像是心情很好,他竟拉着我谈起了战国时的阴阳家,萧昭业虽了解不多,却时而也接上个一两句。可唯有灵莫,静得令人恐惧。
  “这五行相生相克,听来确有些理……”皇帝说着,突然沉默了,继而话题猛地一转,“小错啊,朕为你和小衣赐婚如何?”
  身后的人微微颤了一下。
  我转头恰好对上灵莫的眸子,那双眼眸如寒冰一般让人不敢对视。我仿佛有些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心就像是被人剜下了一块,痛得难以支撑。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背后清冷的声音似是已经将我推下了深渊:“皇上,臣认为如今天下宋贼猖獗,臣民应以社稷为重,不宜为私事所误。”
  一旁的萧昭业皱起了眉头。
  皇帝脸上的笑有些僵:“自是成家立业,难道这也会误了国事?”
  “臣认为,心无旁骛才能兵力保国,尽心尽力才能仁义治国。臣实不能成婚,请皇上赐罪。”
  牙齿不知道为什么猛地磕到了下嘴唇上,我舔着唇上腥甜的味道,什么都不想说。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我摇了摇头,只垂头盯着脚下的地面。
  “更何况,女子载舟覆舟……”
  灵莫的话还没有说完,萧昭业一声斥责硬生生打断了他。我麻木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三个人,仿佛自己与他们所说的毫无关系。皇帝扬手阻止了长孙后面的训话,他沉沉笑了一声,看着萧昭业说:“不必说了——既然小衣有意像汉司马霍去病一般,倒是南齐之大幸啊!……”言罢,沉默地看了灵莫一眼,随即拂袖而去。
  萧昭业没有跟上去,他转头看了一眼灵莫,口气有些生硬地说:“你没必要怀疑她。”
  “长孙殿下,夏主存妇人之仁,放虎归山,才最终国破家亡的。”灵莫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萧昭业,继而屈身一拜,只留下桂花淡香处一个黑色的背影。
  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的尽头,终于支撑不住地靠在了树干上。萧昭业隐隐叹了口气,又侧头朝我一笑:“小错小姐,家人小聚弄得曲终人散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如,你我二人一起去建康集市上转转?”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跟着萧昭业的脚步,满脑子却是那个孤寂沉默的背影,以及一句不断在脑海中重复的“女子载舟覆舟……”
  建康城很热闹,萧昭业就跟在我身后,时而与我谈谈那集市上的各种零碎的小玩意儿。听他的口气,似乎常买这些东西逗女子开心。我不过是为了出宫透气,对于身后的人也就无心再去理会了。在小巷里兜兜转转的,很快便远离了城中心。“你为什么不把前因后果告诉他?”萧昭业突然停下来,轻声问道。我猛地一愣,明白他指得是什么事情,却又宁可没明白。
  “他只是想知道事实,他的性格你应该了解。你如果能告诉他,他自然不会再怀疑。”
  我眉头一皱,反问:“那你怀疑吗?你也认为我是萧鸾安插在你与他之间的细作?”
  他只是轻佻地笑着,没有回答。
  “我不能告诉他。就算被他怀疑、被他恨,也不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我轻声叹着,继而有些出神地看着萧昭业衣服上的花纹。
  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我不属于南齐,这样的逆天行命或许终有一天会有一个结果。然而灵莫……我如何能毫不顾虑他的心情?
  萧昭业将我送回了竹屋,自己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静静地坐在茶几旁,看着茶叶在杯子里打着旋儿,心头扯着,顿时有些恨那个奇怪的白衣女子。我知道他是怨我没能把这些蹊跷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那“执笔人”……自是不会那么简单。
  我起身点亮了烛光,火苗在屋内不断地摇曳,映得窗上的黑影时大时小。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地枕着脑袋,像是睡得很浅,似乎一下子就能醒来;又像是睡得很沉,仿佛一辈子都唤不醒。远处飘来极为熟悉的旋律,伴随着被一次次撞响的厚重的钟声,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笔冰凉地绘的/是真正的笑容/还是一纸荒芜……”
  屏幕发出的光线在夜幕中显得异常清楚,手机在床头不停震动着,看不清楚上面留有多少条未接来电显示。伸手过去,似乎能够触摸到,习惯地按键,解锁,一条短信:
  不是说好了要去聚会的嘛?死丫头,看书看疯了啊!
  我痴痴地握着手机,刹那间有些恍惚。眼前的书好好地躺在床上,书签上还有作者花体字签的名。时针指在九点,外面的霓虹照亮了整个天空。我下意识地放下手机,拿起床头的那本书,急匆匆地翻了几页。手划过纸张,沁出几滴血珠。手上的书“砰”地一声落到了地上,猛地一惊,抬起头来。
  烛光依然在晃动,照在纸窗上,一片模糊的淡红。茶水仍摆在桌上,倒映出我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方才的一切就仿佛是在做梦一般。我抬起手,怔怔地看着指尖上已变成暗红色的血迹。
  屋外的风吹得我打了个冷颤。
  我突然异常地害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不想回去,只知道此刻的我必须留在这里。无论成败生死,两句誓言,任何时都没办法遗弃。
  可是,如果是“执笔人”赢了呢……我环着双臂,却还是有种散不去的寒意。风敲着窗,一声一声,像是要撞碎我最后一点勇气。我猛地站起身来,推开门,用尽全身气力朝竹林的尽头跑去。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高大的树影斜拉在路上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厚重的木门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我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这座没有一丝光亮透出的正殿,一动不动。远处的脚步声隐约传来,我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样闪身躲在了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灵莫跟在太子身后,影子很长很长,漆黑的,就像那个冷漠的身影。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躲在原地一声不发。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地进了正殿。我不知道附近的婢女奴才是早就以太子需清净养病为理由支走了,还是今日太子要见灵莫而特意打发走的。只是周围没有一丝光亮,清冷且寂静。我依旧蹲着,脚酸麻的,却不愿离开。
  “……小衣,有些话知道你是不乐意听的,可本宫却是不得不说。”
  “您说,灵莫谨记。”
  “落错确是未将始末都说与你,本宫也知你是因此而生气。只是有些话,也别说得太重了……她到底不是你我之敌。”
  “我只是……”
  “她若是真不愿说,也就随她去罢。强求做甚?”
  “她这是不信任!……她……无论是背叛还是离别,我都不忍让她走。”
  “小衣,你莫不是……”
  屋内再无声息。
  我顺着墙坐下,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灵莫的话,也无力再听下去。
  无论是背叛还是离别,他都不忍哪!
  我如何能走?
  ……
  秋末起雾实在少见,还是蒙蒙的一片,令人一大早就有些懒散。我看了一眼桌上烧尽了蜡烛,起身拉开了房门,竟猛地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灵莫。
  他疲惫地看着我,嘴角渐渐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始终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一直对视着,没有风来吹散这可怕的寂静。我看穿他的眼睛,第一次没有闪躲,只因为害怕会在今后的某一天便再也看不见。或许来不及告别,或许就会静悄悄地在像今天一样的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从整个南齐消失。到那时,夜、临悄然、临可然,还有他,就都只作虚幻了。
  “你不是怀疑我么?就不怕我会一刀杀了你?”我说着,一把抽出了腰间的清影刃,刀尖笔直地对着灵莫。
  他头一垂,然后又猛地抬起,笑嘻嘻地一步步朝前走来。刀尖抵住了他的喉咙,眼看着就要划出血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握住清影刃的手开始有些颤抖。“所以说,你是这世上最傻的细作。”他一挑眉,用手拨开了刃锋。银光一闪,刀刃便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我有些恨自己的软弱,转过身去不愿再看他,嘴里不满地轻声道:“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说过自己没有能力解释,你如果还在怀疑,就不用再来找我……”
  身后的灵莫突然沉沉地笑了一声,我转过头,看着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清影刃,紧紧攥在手里。“我说过,如果你真的如我所猜测的,我会毫不留情地送你下地狱。”刃锋在黑暗之中划出一道光亮,刺得人有些晕眩。
  我低着头,深深吸了口气:“我们这可以算是冰释前嫌了?怎么像两个孩子闹别扭一样,真是无趣透了呢。”
  灵莫扬了扬眉,将清影刃递到我的手上,随后偏着头看向窗外被雾笼罩的景色。“我是想请你帮个忙。”他轻声说着,没有回头。窗外的雾气渐渐消散开来,薄薄的光亮铺洒在他的肩上,像在梦境中一样恍惚。
  “原来,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一扯嘴角,静静地看着桌上已经冷掉的茶。
  模糊的阳光笼盖着树影,静止不动的树梢上还挂着几片即将落下的冬叶。还没来得及走完回廊,便听见屋内女孩的声音:“姐姐,您倒是说嘛。可然说的哪里不对了?”我听了微微一愣,不禁苦笑了一声。之前怕见到她,如今却是灵莫将我找了来。
  身旁的少年突然一把握住我的手,也不顾我的反抗,半拉半拽地拖着我走到了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我先是尽力想甩开他的手,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演戏,自然要真实些,也就只能作罢。
  开门的是临悄然。她的头上挽了个少妇的发髻,但那举手投足间的青涩却与一个多月前见到她时没有多大的区别。她见到灵莫时先是一怔,随即垂下眼睑,侧身站在了一旁,轻声道:“落错姑娘,灵莫少侠,二位请。”
  临可然则完全没有她姐姐的沉稳,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愣愣地盯着灵莫好半天,然后转头对临悄然说:“姐姐,您还骗我!”她伸手向灵莫一指,“他哪一点不是与裴哥哥一模一样的?”
  灵莫没有理会她,只是向一旁的临悄然屈身一拜:“参见娘娘,娘娘千岁。”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垂下头也依葫芦画瓢地拜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尴尬地站着的临可然,不知道是否也要说点什么。临良娣摆了摆手,上前一步熟络地拉起我的衣袖道:“自入宫以来,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姑娘了呢,悄然心底还真是念得紧。还是前些日子殿下与悄然说起了姑娘,这才晓得……怎的进宫了也不与悄然知会一声?”
  我垂头看了一眼她细长的手,不知道如何回答。尴尬了半晌,身后的临可然突然走上前拉住了临良娣,有些恨恨地说:“我看她就是心虚!带走了裴哥哥,还怎么有脸见我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临悄然打断了:“妹妹!怎么这么说话……早和你说过了,裴衣少爷确实已经不在了,殿下和皇上都这么说,你还要做什么?”临可然头一偏,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看着灵莫勾起的嘴角,不禁轻声叹了口气。“我们此次来,一是应娘娘之邀,再者也是为了请娘娘帮一个忙。”我说着,看了灵莫一眼,又看了背对着我们的临可然一眼,“不知您能否说服临可然小姐不要再怀疑灵莫了?”
  临良娣的眉头微微一皱,临可然则是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悄然知道了。这孩子也只是因为裴衣少爷离世太伤心了,请二位不要见怪。”
  “倒不是怪临小姐。只是过些天我们就要出宫了,若是临小姐依旧念念不忘,对小姐自己,对太子殿下和您怕是都不好。又想着小姐对我有些成见,就想着若是娘娘来说,或许会好些……”我轻声说着,没有再看一旁的临可然,但也知道她现在的脸色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临良娣点头算是应允了,继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问:“姑娘方才说是要出宫?殿下他……”她迟疑了一会儿,转头看了临可然一眼,又颦眉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好吧,悄然知道了。可然是我的妹妹,我自然是会劝的,二位就放心吧。”
  我与灵莫对视了一眼,俯身道:“那就先谢过娘娘了。”言罢,随着灵莫转身离去。
  “会有用么?依临可然的性子,怕是她姐姐也说服不了。”
  “那也好过她将自己的想法随处宣扬。如今的太子党,是一点风都经不起了……走吧,收拾东西,我们出宫。”


☆、第二十四章 痴望

  “还剩一个月左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急着离开皇宫,不过说实话,我也不想再住在那里。”我坐在马背上,抬头看着被云层遮掩的阳光,有些懒散地问。
  灵莫坐在我身后,沉声笑了笑。我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事不关己地一挑眉,淡淡地问:“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那种方法告诉皇上这个秘密。”他话音刚落,猛地一甩马鞭,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快得似乎要将我甩下马背。我尖叫着俯□,转念一想,突然有些明白灵莫指的是什么了,便红着脸不再说话。
  “如今要走,实属拜你所赐,”他侧过身子,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了句,“皇上现在正在兴头上,不逼我就范怕是不会罢休了。不然,现在宫里的形势很不稳定,你以为我会愿意提前离开?”
  我眉头一皱,也不怕自己会摔下马去,只顾着转头瞪着灵莫。“你与皇长孙两人什么都不管就去了无锡,留下太子殿下一个人收拾烂摊子。若是我们没有想到很好的对策,或是皇上盛怒,你要殿下怎么办?”
  他看着我,慢慢勾起了嘴角:“我其实,已经告诉了太子应该怎么办了。”
  我一愣,继而有些气愤地暗骂了一声。“既然这样,你是想告诉我,我是真的在帮倒忙了?是不是还要嘲笑我自作聪明?”
  “坐好!”灵莫眼一眯,又扬手补了一鞭子,“应该算不上是帮倒忙,毕竟太子是因此才度过这一劫的。你我的功劳,对半吧。”
  我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想要再问,他却已经专心地看向前方,不再理会我了。
  ……
  “去吴郡……沈琬言在那里。”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是希望我片刻也不在这个地方多待吗?”
  “命……命啊,我无力逆天……”
  白色的衣袂在雾中混成一色,慢慢地消失。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却再触摸不到。
  “喂——等一下!”
  我猛地惊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客栈简陋的桌椅被烛光映成一片模糊的红色。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望向烛火,不禁有些恍惚。方才的那些是梦吗?还是那个真正的“执笔人”?我再也睡不着,翻身起来,是因为迷惑,也是因为怕这一觉睡过去就会从南齐消失。
  ——去吴郡……沈琬言在那里——
  我伸手去拿茶壶,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一滴水。虚无缥缈的声音似乎依旧荡在四周,催生出我心底一丝莫名的恐惧。
  真是可笑,我竟也有那么一点点信命了呢。
  黎明的曙光爬进窗户,懒洋洋地落在沾满灰尘的窗台上,不愿再挪动。我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到隔壁敲了敲灵莫的门。里面没有一丝动静,安静得仿佛我们仍处在那座被水雾笼罩着的凌榭。见灵莫没有反应,便只好轻声推门进去了。
  少年枕着书,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烛光早已经熄灭,残余的半根蜡烛上滴满了蜡油。我站在门边,看着他的脸,突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踌躇之间,少年已经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抬头恰好对上我的眸子。“这么早过来,就为了看我睡觉?”灵莫也没怎么样,只是起身合上那本被他枕得已经有些发皱的书,继而斜睨了我一眼。
  我被他的话说得一阵尴尬,想要辩解,又觉得自己会越猫越黑,只能作罢。我又站了一会儿,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忙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灵莫将视线从书的封面上挪开,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求’?”
  “琬言好像在吴郡。反正离三个月的期限还有一个月左右,我想,能不能请你抽个时间陪我去一趟……”我轻声说着,嘴边的话就像是呢喃一般,“况且,你也答应过会帮我找到她的。”
  灵莫眉头一皱:“你从哪里知道沈琬言在吴郡的?”
  我抿了抿嘴,想要隐瞒,却又怕眼前的人会像前些天一样生气,只能回答:“有个人告诉我的,不过,那个人的话应该不能不相信吧。”
  他如我所愿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静静看我一眼,继而一扬眉,满脸无所谓地说:“反正是闲着没事干,正愁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时间。你要去吴郡那就去吧,何必一脸害怕的样子?我又不拦你。”
  等到我们从水路经过南徐到达吴郡时,已经过了五六天了。我不能确定梦中的执笔人说的是否是实话,但如果是为了找琬言,即便是去北魏,我也不愿放过丝毫的可能。只是,见到了琬言又能如何?她当然有自己的方法活在这个世界,就算是能回去,我怕是也没办法陪她一起。
  “晚上有花灯会,有没有闲情过去看看?”灵莫靠在门边,轻笑着盯着我微皱的眉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眸深得如同无底的洞,令人不敢陷下去。
  他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他说的这种方法就像一个可怕的赌局,将赌进我所有的希望。
  花灯会很热闹,四处张灯结彩,红色的流苏在风中划着弧线,带给人一种欢庆的幻觉。我站在一旁的空位上,裹紧了衣服,却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灵莫在阑珊处远远看着,那里暗得可怕,一袭黑衣像是完全隐匿在了夜幕里。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们都想在一个月之后的那场血战中活下去,却都不是因为人生来对死亡的畏惧。
  我很快布置好了一切,周围也渐渐亮了起来,唯有灵莫所站的地方依旧一片阴影。焰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开来,我猛地扯下鲜红的布帘。浓黑的墨色渲染着苍劲的字体:“琬玉心香易阑珊,暮秋寒雪话凄凉,锦衣不记旧时梭。”
  我站在台下,紧皱着眉头在人群中寻找着,却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人已变成了什么模样。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争论这布帘上的三句话,没有人对上后三句,也不可能有人能对上,除非是琬言。
  ……
  “我说,这词还不错吧?我照着浣溪沙的格式写的。”
  “你怎么这么无聊?明知道我文科差,还给我看这个。”
  “你仔细看看,‘琬言’,‘易潇’……看到没,有玄机的。我说你啊,整天愁眉苦脸的,还不如一痛到底,爽快些!这词就送你了,给我记住了,这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花了一天时间专门写给你的……”
  ……
  “琬玉心香易阑珊……”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呢喃。我一惊,猛地转过头去,目光划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微垂着头,转身离开,夜里的寒风扬起了她的头发,隐藏住那个落寞却又倔强的背影。
  我愣了愣,突然回过神,匆匆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少女转过身,迷茫地看着我。四周仿佛突然静了下来,我愣愣看着她,抓住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她执拗的眼睛,下意识想要挣脱的右手,还有眉宇间暗藏的豪气,就算外表再怎么改变,我依然一眼就能够认出。“……姑娘可否对出这首词的下阕?”
  她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忘了逃脱,也没有说话。
  “姑娘……”我用力忍住眼眶里的泪,轻声想要再说些什么。
  没等我说话,她却突然开了口。熟悉的声音,刚强的,不同于一般女孩的孱弱。可她说得很轻,像是黑色帷幕下的一个一碰就碎的梦境。
  “言语漠然潇水逝。”
  我猛地一怔,喃喃自语着:“小舟一叶舞霓裳,”继而看着她的眼,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枉思谁奏乐来合!”
  眼前的少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眼底一层如笼罩着凌榭的雾。我勾着嘴角,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斑驳的树影打在脚边,与二人的影子混成了太深太深的黑色。一个奇怪的男子跟在琬言的身后,沉默的像是空气。与他并肩走着,灵莫竟显得有些单薄。我用余光扫了那个男子一眼,心底像是明白了许多,却没有说什么。
  “我就说我一定能见到你!”琬言笑着,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吃痛地呲了呲牙:“我几个月前找过你的,结果别人说你已经离开了。哇!打得好痛!你是不是在这里还在每天练跆拳道啊?”
  她看了一眼我紧紧皱着的眉头,笑得更欢了。
  “难道所有人都同你一样,终日无所事事?”身后的灵莫突然嘲弄般地来了一句。我一愣,有些怒恼地转过头去,却见他一脸毫无愧色地看着我,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一个连‘跆拳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好意思说我?”我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完全不记得琬言还走在我身边,也没注意到她正一脸迷惑地看着我和灵莫。
  “我既非圣贤,自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他一挑眉,看着我轻笑了一声,“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我看着他含笑的眼眸,顿时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心里气不过,却又不愿再反驳,便只能干瞪着他,于是就将琬言完全置诸脑后了。等到我们到达客站门前时,已经是夜半,映照在街上的光亮也寥寥无几,徒留下花灯会上数十根熄灭的火把。客栈的门仍敞开着,店小二趴在柜台上正打着呼噜。
  “来壶热酒。”我上前敲了敲柜台。店小二一惊,猛地抬起头,见是有客人要酒,忙应了一声转身取了一壶酒来。
  挑了一个离门较远的暖和一点的位子正要坐下,琬言却突然拽住了我。她转头看了我身边的灵莫一眼,继而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哎,你旁边的是谁啊?”
  我一皱眉,下意识地看了那个一直跟在琬言身后的神秘男子一眼。他正冷冷地看着窗外,眼神中微带着一丝令人恐惧的杀意。我垂头想了想,然后抬头抿嘴一笑:“灵莫,无名小卒罢了。”我话音刚落,却没想那个男子竟猛地转过头来。我一怔,匆匆转过头又低声补了一句:“倒是你身边的人有点……”
  琬言像是没有看出什么,只是纳闷地瞧了我一眼,问:“嗯?他怎么了?”
  “他是什么人?覆龙帮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他叫荀天影,是个杀手。”琬言笑着放开了我的衣袖,声音大了些,“荀天影”三个字清晰地在空旷的客栈内回响。
  我一愣,继而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匆忙转过头去。灵莫静静站着原地,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渐渐渗入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轻声在他身边说:“灭寒冰谷的毕竟不是他。”他没有看我,只是那只被我握住的手越发冰凉。
  “你若出手,倒显得你急躁了。”
  他猛然垂下头,嘴角一丝惨淡的苦笑映着桌边摇曳的烛光,瑟瑟然让人心痛。
  “嗯?发生什么事了?”琬言迷茫地看了我一样。我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衣褶后十指相交的手。
  “没什么。快坐下吧,四个人都像棍子似地杵在这儿,多奇怪啊。”我一笑,伸手将四个杯子中都添满了酒。浓郁的酒香很快散开,萦绕在凄冷的空气里。在这梦境般重逢的一天,却不知一壶暖酒可否融化刺骨的仇恨。我只是希冀着今后还能见到琬言,希冀着一个月后我与灵莫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你们谈,我上楼去了。”灵莫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突然转身离开。我愣愣地看着那瘦削的背影越走越远,累得竟有些握不住酒壶。
  再回头时,那个男子也已经离开了客栈。桌上的酒杯中仍漾着水纹,被窗缝间露出的风吹得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琬言耸了耸肩:“这下清静了,就剩我们两个。”
  我强勾起嘴角,与她面对面坐下。她与几个月前区别不大,那种一尘不染的笑,单纯得让我无颜以对,只感叹自己实在变得太多了。我盯着手边的酒,轻声说:“还能再见到你,真好。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你,却没想到你竟也不知道回现代的方法。也不知道这屏障,还要将我们锁上多久。”
  琬言似乎叹了口气:“……说这个干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嘛。”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抬头看她,她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哎,那个灵莫为什么老是损你?你们有仇吗?”
  “不是有仇,是有恩。”我看着她空空的杯子,也只能仰头将酒喝尽,又伸手各倒了一满杯。“罢了,随他去吧,都是将死之人,还顾及这些做什么。”琬言一愣,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想再多说,只是又往肚里灌了一杯酒,烈火般灼烧的感觉压住了心底翻涌的痛。“倒是琬言你,竟与覆龙帮的人在一起。你若仍不离开,到时只怕是……”我有些说不下去,紧握着手中的酒杯,深深叹了口气,“世间百态,却又有这样的巧合,让人多少有些畏惧。”
  “我觉得他蛮好的,人虽然冷漠了点,可做朋友还是不错的。”琬言一脸轻松的模样,怕是没能明白我的顾虑。她顿了顿,又问:“怎么?覆龙帮与你……”
  我猛地打断了她:“毫无关系。”言罢,深深看了琬言一眼,用尽全力隐藏着眼里怕是不经意就会流露出的无奈,“只是,这不是我说无关,便能无关的。”
  “琬言,你信命吗?”
  她听后愣了愣,想了想,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轻笑了一声:“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她竟说我们的命都是已被写定的了。多可笑!既是如此,那活着,便没什么意义了。”
  琬言一怔,眼中似乎暗藏了什么,等我仔细看时,她却又猛地转过头,看向了别处。“无稽之谈!”眉头紧皱,似乎话语间还有些逆天的倔强,“命运是自己的,怎是别人说定就定的?沨泠,这种话,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
  我淡淡地笑了,不置可否,只岔开话题道:“我本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易潇。”
  琬言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你知道的,这种事,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言罢,她抬头看着我,问,“你呢?若是换作你,会怎么样?”
  我被问得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酒烧得人胃痛,我却依旧不知死活地继续喝。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个月夜,微潮的青石板,修长的手,夜幕中看不真切的一身白衣。“我已是深陷局中,再没什么如果了。”我抬头看着窗外,笑了,“琬言,有些事,真假不是我们所能参透的。无所谓对错,你若凭心而行,便不必后悔。”
  “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的事是什么,可我却没有听,害得他受牵连。这样,也不用后悔吗?”
  “痴人!”我突然回头,抿着嘴像是要将嘴唇咬出血来,“他若真为你好,便会体谅你,便不会让你愧疚。若不是为你好,你又何必为他担心,何必这般执著?”风在窗缝间怒吼着,裹挟着清冷的绝望,冷却了整壶穿肠的热酒,“你不像我,我已是,不能回头了……”
  琬言似是没有听懂:“一切都还是未知,你根本不必如此。”
  “不,是我自己放不下。一切都已化为尘烟,可我仍旧紧抓着什么。或许,冥冥之中,周而复始。他虽不再是我存在的意义,却是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基石。若当初没有他,或许命运就将完全改变。如今,我已分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一种感激和依靠……”
  烛光摇曳着,不知夜已多深,或许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盼天明。但即便如此,也得继续盼下去。
  是的,要保护他,就算他不是那个意义,一个月后,我也必须用生命去保护他。
  这是南齐继续存在的希望,我不能让他死,不能让剑谱落到覆龙帮手里,不能害了整个天下。就算,就算我再无法活着回去。
  窗口的风像是要将我吞没,我冷得打了个冷颤,一把抓住酒壶仰头倒了下去。
  然后第二壶,第三壶,第四壶……
  最后桌上都是空酒瓶,摆满了,竟再没有我可以搁手的位置。眼前是模糊的一片淡红,如泣出的血。
  “若是你在怀疑这份感情的实质,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死死抓住。或许那曾经是爱,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不是唯一,也不是现实。太过偏执只会让你忽视了身边的人,而活在这份过去与怀疑之中……”
  琬言的声音似乎很远,我听不清,只是用力睁着朦胧的双眼,伸手去探那指边的酒壶。突然间,手似乎被某个人抓住了,我茫然地抬头,琬言正站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笑了起来,轻轻拨开她的手:“让我喝吧……天很冷,喝喝酒暖和一下……”
  琬言的酒量很大,可我不行,平日里沾酒便醉。却不知为何,今日是怎么喝也醉不了了。
  “……我们怎么会来这里呢?”我晃着酒壶,痴痴笑着,眼前的琬言早已模糊成了一块黑色的阴影。“我一个高中生跑到南齐来受罪……人家叫我回去我还不愿意,你说……我是不是白痴啊?”隐约有什么溢出了眼眶,与嘴边的酒混在了一起,“这群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死……可是,我也不想让这里的千千万万人死……我来南齐的意义,逆天……逆天!我哪里有这种能力……我怎么这么自大啊……怎么这么执拗啊……”


☆、第二十五章 嫁殇

  头昏昏沉沉的,风吹得人只打冷颤。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醉了,只是眷恋这种痴狂的感觉,这种不顾一切的潇洒。我恍惚地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今后再也见不到琬言,再也回不去了,眼泪又顺着眼角流进了衣褶里。就这样哭哭笑笑的,醉得恍然若梦。我见到了风月,她靠在萦绕着百合花香的雕镂长廊边,阳光在她举笛的手边跃动。还有夜,坐在弥漫着龙井茶味的凌榭,桌上摊着那张带有“觅”字的画。临悄然的笑意、萧昭业的邪魅、太子苍老的容颜,还有临可然的一身青衣……我怎么忍心离开……
  迷迷糊糊的,身上突然隐约有了些暖意,我无力抬头。窝在我耳边的衣角散发着浓浓的酒味,似乎足以以此猜出站在身后的是谁。
  “……什么没必要,明明就很关心她。”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像是琬言的声音。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人将我的头往一旁侧了侧,嘴中猛地涌入了一丝微苦的味道。我下意识地皱着眉头,侧过脸咳嗽起来。那人拍了拍我的背,又将碗放在了我嘴边,我咬着牙挥手想要将她推开。她猛地抓住我的手,坚持将那碗东西灌完了才罢休。
  喉咙里火辣辣的,我挪了挪酸疼的手臂,支着头却依旧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便只好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只是耳边一直传来对话声,让人睡也睡不安稳。
  ……
  “她本身就是个异数……”
  谁……谁是异数?
  “所以,不管她有什么危险,我都会保护她。”
  “……我希望让她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哪里?……
  “是……我们这一代人……都回不去了……”
  回去?……回去……可是……
  “她或许对谁,都是如此吧。”
  ……
  刺眼的阳光落在我的手边,我眯着眼,只觉得全身酸得难受。一定是昨天夜里喝酒喝醉了,枕着手臂睡觉的缘故。窗外大树的枝丫落了个影子在桌边,像是一条枯朽的藤仍盘在窗边不肯放手。我将头往臂弯里又埋了埋,正准备继续睡去,却听见身旁一声轻喝,似是琬言。
  我一惊,猛地抬头,耀眼的光线刹那间涌入眼中。我用手蒙住眼睛,耳边却已经传来了打斗的声音。酒壶酒杯散落一地,发出一阵碎裂的声音。等我适应了阳光,重新睁开眼睛时,却见一男子扬起旁边的椅子奋力朝琬言砸去。“琬言!”我话音刚落,琬言一个侧踢便将椅子击成了两半。飞扬的尘埃随着断裂的椅子落地。客栈的门已经大敞,不断涌入更多的人与琬言交起手来。我猛然从腰间抽出清影刃,转过头时,却见荀天影站在门口,正冷冷地看着这边。
  我有些明白过来,一咬牙,手持清影刃冲进了人群。
  手上已经沾满了血。我偏过头,看着琬言将身边的最后一个人踢倒。她与我背靠背站着,四周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荀天影一步步朝琬言走过来,手上的剑闪着骇人的寒光。我咬着牙,攥着清影刃的手有些颤抖。
  我知道自己胜不了他,琬言也胜不了他,却不知仅是战了数招便已不敌。
  我终是明白了灵莫两个月前不愿我去寻琬言的原因。眼前的敌人太强大,强大到我们需要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她经不起这种伤害……”我紧紧握着手中染血的清影刃,妄想让荀天影放开琬言。他似是不愿与我多纠缠,没有说一个字,转身便要离开。我挥刀朝他的背脊一刺,他却像是早已料到一般,未等刀刃靠近便已回过头,反手将剑架在了我的脖颈上。
  “沨泠!”琬言一声惊呼,看了一眼我颈边的剑,继而恶狠狠地瞪着身旁的男子,“荀天影,你若是敢伤她,我定不会放过你!”
  三人僵持着,时间像是不再流淌一般。我看着琬言怒视荀天影的眼,就连自己颈边渐渐沁出了血色也未能发觉。我握住清影刃的右手只是僵直着放着,想着只要荀天影不放手,我便也不放开。除非他杀了我,否则,他必然带不走琬言。
  正想着,突然身后一阵风,眨眼间我便被人从剑边拉开。转过头时,却正对上灵莫一双清冷的眸。
  “你找死吗?”
  我尽力想甩开他的手,却如何也无法挪动丝毫。
  荀天影看了灵莫一眼,继而转身将琬言带出了客栈。我看着最后一抹白色消失,颈边的痛这才钻心地传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那是覆龙帮,琬言会死的!”我回过头,猛地推开灵莫,“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你一定要这么残忍吗!”
  “你明明知道荀天影的实力,追上去是以卵击石。”他皱着眉头,撕下自己的衣角,擦干了我脖颈上映出的一抹鲜红。我咬牙挡住了他的手,那只攥着衣角的手就这样停在了空中半晌,然后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背过身去,声音有些沙哑:“我只知道,我们要活着,活着见到南宋罢手,活着见到萧鸾罢手……”
  清影刃跌落在地上,传来一声轻响。我再无力支撑,跌在了门边,看着灵莫的背影,想哭却再已流不出泪。
  离三个月期限还有半个月时,我们到达了凌榭。那里始终被水雾笼罩着,像是一个永不会破灭的幻境,夜和风月都在,日子过得也很安宁,只是在这安宁的背后却藏着一种叫做死亡的恐惧。灵莫将我一起带回凌榭,夜虽是愣了愣,却也很快明白过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夜里时常愣愣地瞧着那张画,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风月仍喜欢吹她的笛子,那清脆的声音里融了很多的无奈,我们都能听出来,可谁也不忍打断这种表面上的幸福。她总是吹完了笛,便牵起我的手,紧握着,也不说话,然后笑着笑着泪就滚下来了。
  我知道我们在等死,可明知如此也不得不如此。
  “夜,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计划简直糟透了。”我捧着有些烫手的茶杯,轻轻抿着,恍然间竟连茶叶也嚼进了嘴里。
  夜眼里满是血丝,脸色如他的衣袖般苍白。他自顾自斟着茶,苦笑着说:“我知道。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转头看着茶壶上袅袅升起的雾气绕过他的眉眼:“但我还是会不留余力地帮助你,如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中一片氤氲,“如果我没能活下去……请你替我陪在灵莫身边,我不想让他再孤独一人了……这是我最后一点,一点请求……”
  他端着茶壶的手抖了抖,然后淡淡地允诺,只一个字:
  “好。”
  离三个月的期限还有十余天时,风月打开了那箱被扣在无锡许久的西域毒物。凌榭里里外外围了很多人,有在扬州城内见过的,也有红蝶馆里的熟人。我在每个神情凝重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无憾的决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十天后自己将要面对的敌人有多可怕,可即便是知道了,怕是也没有人会回头。
  毒被灌在竹筒里,每个人取了竹筒,滴血立誓,继而转身再不留念什么。我看着他们离开,自己则只能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不这样就会死去一般。灵莫坐在我身边,仔仔细细地擦着他的剑,这是一把我从未见他用过的剑,银白色的剑身反射着刺眼的光,晃得人眼晕。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剑。”他突然开口,回声在封闭的屋子里徘徊着不肯散去。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的父亲,亲生父亲,那个被覆龙帮杀得只余下两个儿子的寒冰谷的主人。
  “这怕是……”灵莫看着剑,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这辈子唯一一次用这把剑了。”言罢,收剑入鞘,转身离开。衣角携起的风冷得我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我抬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要抓住,却发现自己早没了追上去的气力。
  “我知道自己无权说这种话。”我盯着窗外被水气弥漫着的长廊,叫住了那个黑色的身影,“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欠了你很多很多……所以,我即便是舍了性命也一定要还给你……”
  那身影在门边站了很久,然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我不需要。”
  离三个月的期限还剩下五天时,我陪着风月上街置购成亲所需的装饰。两盏灯笼挂在水榭两端,在寒冷的东风里不住地晃动着。凌榭里里外外贴满了喜字,很喜庆,我看着窗边的夜,笑得心不知是何味。
  “虽然是假的,”风月摸着手边鲜红的嫁衣,笑着,眼里满是令人心酸的幸福,“但是,我毕竟是穿上了这身衣服,我毕竟是要嫁给他……虽然……虽然……”她再无力说下去,轻抚衣裳的手颤抖着,我看着她被泪掩盖的笑意,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你确实要嫁给他,整个南齐、整个覆龙帮都会为你作证。可是风月啊,你为何一定要为他穿上这染血的嫁衣?
  风月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静静看着我,笑得萧然令人不忍直视。
  “小错,此前我一直是孑然一人,父母早已过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亲人……如今出嫁,你会送我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泪一滴滴落在嫁衣上,血红色越染越深,仿佛是刻在了心底。
  “既已嫁与,死而无憾……”
  离三个月的期限只剩下一天。夜风摇曳着烛光,四人围着满桌的饭菜坐下,看着这践行酒,却只能相对无言。我沉默着,抬手给每人各倒了满满一杯。“一杯祭天。”我举杯,酒尽数洒在了地上。
  “二杯祭鬼神。”酒香散开,满屋都是,让人想要长醉不醒。
  “三杯祭明日。”
  “四杯祭你我。”
  灵莫放下酒杯,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夜定定地看着烛火,什么话都没有说。风月看了看我,继而莞尔笑了:“愣着做什么,吃饭……我难得为大家做一餐饭……”她话音一落,像是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意思,猛地顿住了,嘴角的笑僵着,痴痴地看着一桌饭菜,再没说话。
  ……
  黑夜静得吓人,我关上房门,坐在窗边。想了想,起身取了一大叠的宣纸,一笔一划地抄起了佛经,可抄了没多久,心里一阵烦乱,又自嘲地笑了。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啊?
  我抽出腰间的清影刃,悬在烛台上慢慢烧着,直到烛灭,这才松开了手,任由清影刃跌落地上,刀尖在木板上刻出一道深深的印记。
  期限的最后一天。
  凌榭外架着通向扬州的木桥,溅起的尘埃混杂着水雾,一片迷蒙。眨眼便到了夜晚,红色的衣裳映着风月苍白的脸,屋外的喧嚣仿佛是死神的号召。我听见远处夜如春风般的声音:“莫急,各位请先稍坐……小莫,你去那边招呼着……”
  我的脸上早已经湿了一片,却依旧低下头,在风月耳边轻声说:“不要哭啊……哭了就不好看了,新娘子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呀……”
  铜镜中,风月死死地咬着下嘴唇,眼眶中一有泪,她便猛地抬起头将泪再逼回去。
  我持着檀木梳,散开她齐腰的黑发。
  “一梳梳到底呀……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一字一顿,强忍着硬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风月猛地回过头来,将一根墨绿色的簪子塞到了我的手里。她静静地看着我,说:“这簪子你戴好,姐姐没什么可以送你的……这就算是我出嫁前给你的留念罢……”
  我看着那支簪子,突然想起了那天夜里灵莫对我说的那些话,抬头怔怔地看着风月。她硬是要给我,一只手抓得我生疼。我用力拉住那只手,抽出簪子别在了她的发间:“风月,这簪子更配你不是么……这是灵莫帮你买的嫁妆,怎么能说送就送呢……”
  风月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唇与衣一般鲜红,衬得绝世风华。我颤抖着手理着她的衣领,不敢再看那铜镜中的脸庞。
  “小错……真正的剑谱在我身上……”
  窗外楚凌夜与来客的笑声不断传进屋子,混杂着呼啸的风,像是凌榭夜幕中最后一首祭曲。我拉着风月的手,安静地在一旁坐下,直到最后烛光仅剩的一抹光亮也被风吹熄。风月突然站起来,伸手为自己盖上了红盖头,继而轻声唤我:“小错,我们走吧。”
  我拉着她的手,不愿起来,也不愿走。
  “姐姐出嫁呢……笑一笑吧。”她说着,抽出被我拉住的手,猛地拉开了房门。外面的烛光刹那间映入房间,照亮了屋内所有的角落,我们无处可逃。
  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然后强迫自己绽出最暖的笑,朝着门外清声喊:“新娘子来了!”
  风月任我扶着,沿着凌榭的长廊一步步走向大厅。在厅中坐着的大多是覆龙帮的人,他们满面的笑意,眼神却始终落在夜的身上。
  一袭嫁衣被风扬起,在空中舞出一条红色的弧线。我抬头看了灵莫一眼,他正站在夜的身后,凝神注视着整个大厅。
  我用余光看了看腰间喂过毒的清影刃,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朝一旁的夜使了个眼色。他没说什么,只是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容。我松开风月的手,上前一步道:“楚大哥父母早殇,故高堂一拜便用祖传剑谱代替。今日,楚凌夜与如风月结为夫妻,天地为证,诸位为证。”
  “一拜天地!”
  不知是风月的手在颤抖,还是我自己在颤抖,我只知自己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足以坚持下去。
  “二拜祖上!”
  我扶着风月,对剑谱深深一拜。
  那是一本泛黄的书,似是已有数十年的历史,由于被携带着辗转了许多地方,书角有些残缺。它被放在桌上的木盒中,两边是祭祀时的烛台,火光映照在剑谱上,却仍难辨认出那封面上的四个字。
  “夫妻对拜!”
  我话音刚落,风月猛地一低头,红盖头顺着她的发落在了手上。她刹那间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伸手将盖头一抛。盖头如刀片般旋转着,旋过席中一人的脖颈。
  血飞溅,一声惨叫。
  刹那间四周一阵拔剑声,我一把抽出了清影刃。寒光一闪,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只知道要保护剑谱,不惜一切地保护……


☆、第二十六章 之远

  凌榭外暗藏的杀手尽数冲进大厅,手中的刀剑都已用风月给的毒熏过,隐约泛着墨绿色的光。夜站在放着剑谱的桌子前,举着剑,飞溅的血染上了他的眉,衬着他眼中令人恐惧的杀意。风月手中持着一把朱红色的扇,杀红了眼般划过身旁所有人的脖子。红色洒在一旁的柱子上,一滩滩,艳得耀眼。身边的杀手或是被一剑穿心,或是死在乱刀之下,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凌榭,我舔着嘴角不知是谁的血,手起刀落,贯穿了一个人的肩胛,看着他顺着柱身慢慢跌在地上,再没起来。
  来不及恐惧,覆龙帮的死士像是已经癫狂般出手,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时间。我用尽全力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身后一阵风过,猛地一起身,右手的清影刃匆匆划过了偷袭者大腿上的动脉。他尖叫了一声半跪于地,抬手将匕首往我的腰间一捅。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跌倒在地,费力想要站起来,却顿时被四周大群的人围住。一把把长刀顷刻间穿透背脊,钻心的痛。额上的冷汗混杂着满脸的血迹,掩盖着死亡前的宁静,唯有刀携着血没入身体的声音。我咬着牙,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突然间所有的人都倒了下来,我睁开眼,却见远处的灵莫一手握剑,另一只手的指缝间夹满了染毒的银针。他没有看我,手中的剑快得人眼花缭乱。不断舞出的血顺着剑锋滴在地上,恍惚间那个黑衣的少年宛若饮血的修罗。我忍着剧痛站起来,无力低头再看那些已经泛紫的尸体,只是匆匆扯下一块衣角,塞进了嘴里,继而重新握紧清影刃,冲进人群之中。
  身上不断淌出的血随着不断挪动的步子抹开去,我却恍然未觉。刃尖画出的白色光影映着夜幕,仿佛是空中跃动着的死灵。我从后勾住一个人的头,一刀下去,继而起身踏上他弯下的背,清影刃划出手掌,在清冷的空气中绕过一圈,深深嵌入对面的梁柱间,刹那间,数十人倒地,翻起一幕尘土。
  风月一抬头,看了柱上的清影刃一眼,嫁衣鲜红的裙摆扫过扇尖,向后一摆,合扇,瞬间便插入了身后一人的眉间。她翻身上梁,拔下清影刃用力一甩,刃光闪过,钉入了我身旁一个举剑欲袭的手中。
  我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血,取过清影刃,侧身冷冷地看着身后的数十个人。耳边蓦地响起风月一声吃痛的尖叫,我没敢回头,只是将那把嗜血的刀越握越紧。眼前的人先是都只看着我,随后刹那间一同朝我冲来。我一眯眼,猛地侧过了身子,勉强避过了他们。那些人回过头,一步步朝我逼近,脸上的血狰狞暗红。我紧咬着嘴里的布,用手按住早已被血浸得透湿的腿,跪在地上,无力地看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剑。被我咬破的嘴角似乎有血慢慢沿着脖颈滴进了衣领。每一刀仿佛都用尽了我毕生的力气,只是我必须坚持,在天亮之前,在耗尽覆龙帮的力量前,我绝不能倒下……
  又是一声尖叫,我抬起头,看着风月不断挥舞着的扇子削过一个又一个头颅。她的肩上有一个深深的刀口,鲜艳的衣裳被染成了更深的红,血顺着她垂下的指尖滴落,在地上画出了一个死亡的痕迹。
  突然身旁一个黑影闪过,长剑挥起的风刮过我散乱的发。抬头却见灵莫满脸的血迹,几乎辨认不出他的面容,他咬着牙用剑抵住正要攻击我的数人,继而抽剑,剑尖扫过他们的喉咙,喷洒出的液体伴着他们的身躯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灵莫举着剑,身体晃了晃,然后捂着自己的腹部猛地跪倒在了一片尸体之间。我刚要上前,却见一群覆龙帮的人又围了过来,灵莫用剑支起了自己的身体,目光冷冷地扫过四周不敢妄动的人,继而朝着我只说了一个字:
  “走。”
  我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沁出的虚汗和顺着指缝滴落于地的大滩的血,一皱眉,吐出了口中的衣角,手持清影刃站在了他身边。
  “我说过,我会偿还,即使以命。”
  他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被血染得几乎看不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无比熟悉的笑。他直起身子慢慢握紧了我的手,轻声凑到我的耳边:“生当……复来归。”我猛地抬起头,被他包在掌心的手轻颤着。他笑得决然,目光锁住我像是要将我刻到心底,然后,伸手出其不意地用力将我往圈外一推。
  “走!”
  “灵莫——”
  他已经背过身子与那些人战了起来,时而抬起的剑上沾满暗红色的血。
  “快点走!带如馆主走!”
  我回头看着他渐渐被血光隐没的背影,终于咬牙转头,拼尽全力朝风月所在的地方跑去。身后不断传来刀剑穿透身体的声音,灵莫的闷哼,血在飞散,可我没有回头,只是尽自己所能甩开所有人拉住了风月的手。
  “后门!”
  她伸手合扇,用力在追上来的一个人的天灵盖上一敲,应声碎裂。风月拉住我的手,朝屋内看了一眼,突然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她转身立着,任我怎么拉也不肯走,声音沙哑得我几乎听不清,只是一声声地念:“少主……少主他……”
  厅堂中只剩下一片血海。我回过头,顺着风月的目光寻找夜的身影。楚凌夜护着身后的剑谱,一身红衣如霞光般绚烂。修长的手上满是血,之前的变为了暗黑色,而后又有鲜艳的红重新染上。我看着他强支撑着身体挡住了一个又一个人,被映红的眸子突然盯住了长廊边的我们,嘶声喊着:
  “风月,快走——”
  我用力拉着风月,自己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了那身黑衣上。
  灵莫!
  红与黑交错叠加着,如冥府的暗花,灿烂得令人心碎。我亲眼看着一把剑穿透灵莫的身体,可他依然立着,像死神一样会不倒下。淌着血的右手紧紧握着他的剑,用尽全力,剑光划过一道弧线。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笑了,顷刻间便如断翼的寒蝉般和剑一同倒在了血泊中。
  我猛地转过头,闭上了眼睛,咸涩的泪和着腥甜的血顺着嘴角流下。
  “风月……你才是希望……”
  她攥着扇,手上刻出一片鲜红。
  “我知道。”
  ……
  我拽着风月从凌榭外的木桥逃出去,一路闪躲,往扬州错杂的小巷深处跑。我知道自己甩不掉他们,却只能咬牙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风月右手拉着我,左手展开红扇,一抖,便是数十根毒针一道射出,身后人应声倒地。我眉头一皱,侧身反手将清影刃朝右一送,血随着我抽刀的手喷涌而出,打在我的脸上,眼前一片模糊。
  风月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放开了我的手,扭头一把拔下了没入自己后背的箭,反身倒刺。阴影中只有一声惨叫,之后便再没动静。
  我强忍着虚汗,视线却越来越不清楚。风月握着扇不断挡着身后覆龙帮的攻击,血染红了她头上墨绿色的发簪。我持着清影刃,突然用力抓住了风月的手。她皱着眉回头看我,我笑着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最后一段路我陪不了你了……”
  片刻间,阴暗之中躲藏着的所有人一齐涌了上来。我松开了风月的手,将清影刃握得紧紧的,转头面对那些陌生的面孔。可无论我认不认识他们,为了活着,我必须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这就是南齐。
  风月拽着我的袖子不肯放手。
  “小错,我带着你,我们一定能甩开他们……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我无力再说话,只是勾着嘴角,奋力用手将风月从我身边推开。她只是站着,手中的扇染着血不断颤抖,衬着一张已看不清模样的脸,唯有那双似乎是会说话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藏着最后一点奢望。
  我攥紧了拳头,笑着,静静看着一旁的风月。
  得保剑谱,死亦无憾。
  她猛地抬头挡住了摇摇欲坠的泪,然后转过身,朝夜幕的尽头跑去。我看着最后一抹红色消失在小巷深处,喉咙中突然泛上一阵腥甜。覆龙帮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十步之遥,每一把剑都闪着屠血的寒光。我却恍惚地笑了起来,继而眼神一凛,刹那间冲进了数十人之中。
  清影刃在黑暗中与刀剑交击着,金属碰撞声似是化为了暗夜的终章。
  我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突然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所眷恋的人或事或物,终将成为幻境,而我所祭奠的过往,也即将在奈何边成空。倒下,就如同长醉一般,醉得让人忘记了今夜所有的恐惧。
  我想,我无所谓了。
  可在此之前,我必须挡住这些人。即便,用尽我此生最后一丝力气。即便,我是孤身一人。
  但只要风月能活着,只要剑谱还在,我心甘情愿。
  刀裹挟着风划过手臂,血粘着衣袖在身上凝成一片暗红。我抬头举起清影刃刺向那人的眼睛,却瞬间觉得自己身后一空,钻心刺骨的痛终是湮去了我最后一点苦苦的支撑。我低下头,看了一眼那把刺透我右肩的剑,愣了愣,继而决然地转身拔出长剑,身体顿时宛若虚无般地跪倒在了潮湿的青石板上。
  仅剩的一人正一步步朝我走来,我看着他逐渐靠近的脚,咬着鲜红的下唇,强迫自己不能倒下。他在我身前站定,举剑——
  我猛地抓住清影刃用尽全力戳在了他的脚上,刃尖抵住了石板,发出一声轻响。
  刺耳的惨叫。
  我接住了他掉落的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一切都结束了。
  我随着他一同倒下,身上的痛刹那间刺进骨髓。可我却忍不住要笑,看着我的血不断蔓向风月离去的方向,不停地笑。笑着笑着,便合眼化作了南齐的一缕魂魄。
  ……
  暖暖的风拂过脸颊,带来一种令人贪恋的阳光的味道。手机在耳边不住地震动着,仿佛要将我从睡梦中催醒才罢休。我懒懒地翻了个身,眯着眼伸手关机,然后倒头继续睡。铃铛挂在窗口随风响着,叮叮咚咚地跟着麻雀儿一块唱,喧闹着,是夏天独有的特色。一个无比寻常的早上,我抬手揉了揉眼睛,不情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起身匆匆穿上了衣服,睡眼惺忪地走到镜子前,看着其中映照出的人,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伸手取了梳子随意盘了盘头发,打理了一下,然后拿了盒牛奶靠在书房的沙发上,右手摆弄着手机,左手开了电脑。
  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得令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摇头自嘲了一声,换了张暗灰色系的桌面壁纸,然后伸长了手去拿一本放在桌边的书。它被我一碰,掉到了地上。我低头看了一眼,一抿嘴,只得将膝盖上的笔记本放到沙发上,蹲□去捡书。
  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牛仔裤裤袋里落了出来。
  我侧头一看,一把精致的小刀,白色的刃光反射着,映得人有些晕眩。一时间,仿佛猛然记起了那些遗落在记忆深处的人事,我一把抓住了地上的清影刃,抚过刀身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清影刃……清影刃,我该在南齐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刹那间蔓延到了全身,仿佛只是一寸的挪动都会让我痛晕过去。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落在窗台上的阳光慢慢化作了光点,最终成为了一片空白。那处宁静,似乎永远不过是一个梦境。但我已无力再去留念,只觉得这针扎般刻骨铭心的痛会一直将我拖下去,直至深渊。
  耳边一声惊呼:“姑娘——您别咬着舌头啊!”
  额上的汗大颗大颗地滑落,我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单,想要摆脱这种痛,却发现自己就连眼睛也睁不开。我想叫出声来,可嗓子里一阵火燎般的感觉,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似乎有什么人在我的嘴里塞了毛巾似的东西,一双手轻轻擦去了我额角的冷汗。
  “小错,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握住了我的手,任由我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手中。那只手的温度很熟悉,它就这样一直拉着我悬挂在崖边,不让我放弃。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他却始终任性地拽着我,片刻不松。无论是我清醒时还是昏迷时,都能隐约感觉到那掌心中的温暖,我似是能猜出那是谁。
  于是我拉着那只手,奋力地扛着所有的痛,便是万箭穿心也只能咬牙撑下去。
  夜,为了你,我一定醒来。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雾,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可怕。我紧皱着眉,指尖动了动,却像是一下子扯到了身上的伤口般,痛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身旁的人顿时被惊醒,抬起头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略微看见黑色模糊的一片。
  我能感受到他惊喜的笑意,他猛地放开了我的手,打开门冲了出去。
  身上已没有先前那般痛,却还是让人难以忍受。我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至耳边传来一阵喧闹。屋内似乎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黑色的阴影在床边来回晃动着,唯有大敞的门前镀的是一片阳光的金色。那些人在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只是隐约能捕捉到只字片语。
  那只手依旧在我可及的地方,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紧紧地攥着它,仿佛要将它捏碎。
  我想,若是夜,他一定能明白。
  那只手只是在我的耳边停了停,然后我听见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剑谱还在。”
  ……
  太子的别院距皇宫不远,虽在建康城内,却四面幽静。庭前种满了纯白色的晨曦,我躺在床上,从正月的枯枝一直看到它三月春梢抽生。天在渐渐回暖,金色的阳光从窗边一直挪到了我的身旁,照着所有被阴影掩盖了数月的角落。
  太医说我需要静养,这间屋子就很少有人进来。唯有夜会在午后过来看看我,虽然我醒着见到他的次数并不多,但在那种被光笼罩的梦里,却始终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风卷着早春的花香,透过窗户在空气里荡着。我靠在床头,僵直地坐着,生怕碰到那些伤口。门被轻轻打开,来人带着一丝阳光的味道,手中端着一碗汤药,他看到我坐了起来,略微有些惊讶。我笑了:“都三个月了,还不许我起来吗?”
  夜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在我床边坐下,手中拿着汤匙慢慢搅着碗中的药。尘埃在阳光下跃动,朦胧了我的视线,那熟悉的雪衣就变得有些看不清了。
  “小错……对不起……”
  他声音很沉,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起来。
  我静静地看着夜的手,没有说话。四周寂静得可怕,云浮过,在屋前隔下一片灰色。
  “风月和灵莫还好么?”
  夜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黑褐色的药便洒在了他的衣服上,沁着白色的衣襟,显得格外刺眼。他却没有顾及,只是将汤匙伸到我嘴边,嘴角刻意地维持着那抹笑意。
  我别过头去,躲开了他的手。
  “你说,我受得住。”
  他一愣,然后垂下头去。“风月她……眼睛瞎了。”夜将手中的碗放下,又移开了汤匙,静静地看着我。声音很轻,像是要用门外的风将自己的话掩住。
  我无力地靠着身后的枕头,闭上眼睛,将里面潮湿的东西又含了回去。
  “还有一个呢?”
  夜再不说话,只是猛地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过冬的枯枝挣扎着缠绕在树干上,仿若未能等到春风过境的最后一个死灵。
  ……
  “我只知道,我们要活着,活着见到南宋罢手,活着见到萧鸾罢手……”
  耳边那黑衣少年的声音和着风声不断回响。
  我愣愣地看着那根枯枝,然后猛地伸手捂住嘴巴,剧烈地咳了起来。
  咳得,满手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