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27

天街风铃:韶华倾付Ⅰ 1 - 6

☆、引子

  “你说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手中的书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窗外,夏日的蝉鸣嘈杂得令人无法忍受,整个房间闷得如同暖炉。我的话音刚落,停在窗台上的鸟便扑腾着翅膀急急朝天边飞去。
  电话线那端一愣,隔了很久才传来了声音。“没那么夸张吧?你没听错了啦,我要把惋风带来……怎么了?不欢迎?不欢迎你前几天怎么苦苦哀求啊?”
  琬言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迫不及待。我叹了口气,想要见沈惋风的是我,又不是她,她这么积极做什么?
  算了——我无奈地将躺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我这位闺中密友的性格一向如此,在这四年里我早就该适应了。
  虽说,她通常热情得过分、乐观到使人惊叹,密友多得不分男女,可是人家有本钱。四年里,她考试哪次失败过?家里那奖章证书堆得跟山一样高,学校红榜上,她简直到了独孤求败的水准。
  我显然是不能跟琬言比的。成绩平平,直观点来说从来没脱离过年级后列,好不容易混上了文科班也不好好学,除了对中国古代史和外国文学感兴趣之外,我就几乎不像是个学文科的人。
  站在琬言身边,我的第一感觉是仰望巨人。
  老妈无数次教导:“看看人家沈琬言,数理化学得多好。你呢,就是些死记硬背都能学成这个样子……”按老妈的说法,除了一点小聪明之外,我样样不及琬言。可是人家是好学生,不需要小聪明。
  琬言的弟弟沈惋风,前不久刚刚回国。以前琬言就常常提及这个弟弟,她甚至还曾自豪地向我炫耀过:“我的这个弟弟,简直帅到了极致,连我自己见了都会心动!”
  这四年里,我和琬言都在上中学,沈惋风一直待在德国,所以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我本来不想了解太多,但听琬言描述久了,也就渐渐感起了兴趣。
  虽说琬言平日里说话就很夸张,但也不至于说出“连我自己见了都会心动”这类的话来。
  沈惋风回国的消息,是琬言在放假前最后一天带来的。我在高二结业式上游神想了三个小时,最后还是决定请琬言放假后让我和惋风见个面,也好满足一下好奇心。
  夏日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味道。
  此刻,我正一手提着话筒,一手捧着那本《法国文学的浪漫》,眉头紧皱。抬起头看了看表,五点差十分。
  搞什么哦,现在就过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场朋友的聚会,哪里有时间招呼这两位啊?
  我把话筒夹在耳边,开始权衡聚会与见面的冲突。聚会七点开始,大概还有些时间。只要琬言别贪玩,在六点之前离开就行。再怎么说这都是一次机会,没准人家惋风下学期又要出国呢,那就太划不来了。
  最终,我叹了口气,终于决定妥协。我将手上的书摊在膝盖上,有些无奈地说:“不不不不,我欢迎之极,你们过来吧……”
  却没想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琬言欣喜的声音打断:
  “好的,五分钟到。”
  话音刚落,那头电话便挂断了。
  我听着传来的“嘟嘟”声,一愣,不一会儿又回过神来,重新将视线落到书上。对此我早就有免疫力了,琬言性格直爽,这样风风火火也是经常的事。
  琬言天生是学理科的料,时间总能把握得极准,五分钟后她一定能到。
  不多久,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晒在窗台的衣物随着暖风上下翻飞。门铃响了很长一段时间,依旧尖锐地叫着,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好一会儿才从书中抬起头来,念念不舍地前去开门。
  “琬言,这么按门铃会坏--”
  门开了一个缝,一双手出现在我眼前,纤长而又白皙。我一愣,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抬起头。眼前的少年正带着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我倒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那张脸虽并不成熟,却拥有致命的诱惑。楼道中的阴影打在少年身旁,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他长得跟琬言一点都不像,我自顾自地想着。虽然琬言也长得不错,但是跟她弟弟比起来似乎差了老大一截。
  我一直将手撑在门上,现状持续了很久,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咳。
  从少年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眉头微皱,带着一丝不满意的神色。我瞧了一眼,随即很快朝后一退,将琬言和惋风迎进屋来。琬言一脸的不满,显然是对我这种不经意的忽略有些反感,闷闷问道:“你想让我们在门外站多久?”
  “进来坐吧。”我侧身让路,一边略带抱歉地笑笑。
  琬言进了门,熟悉地打开鞋柜,换上了一双拖鞋,然后一把拉过惋风。“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弟弟。”
  我木讷地点头,转过身去,在那本《法国文学的浪漫》中间夹上一张薄薄的书签。
  琬言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无话可说。没办法,我又不像她这么健谈,可以跟谁都合得来。简单点说,我是不太会没话找话。
  一年前,老妈和老爹也就是因为受不了我,才无奈地逃到了加拿大,最近更是连个电话都很少打来,不禁让我怀疑他们已经忘了在上海还有一个女儿。
  我是没有琬言那样好的福气,父母即使在国外也是一个星期两次电话。果然还是乖乖女幸福一些。
  惋风有些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忙朝我灿烂一笑:“你就是姐常提到的沨泠姐吧?”
  我正将书往书架上放,塞进去时不小心折了书的一个角。听见头顶的声音,我只能放下书,皱着眉头直起了身子。视线在惋风脸上一扫,随后意识到自己待客不周,我轻笑了一声:“对啊,我就是落沨泠。”
  屋外,风吹得树叶沙沙直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中只剩下窒息的沉默。
  终于,我忍不住了,尴尬地起身,打开冰箱,“苹果汁行吗?你姐姐挺喜欢的。”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来。
  杯壁上的水珠渐渐往下滴,琬言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狠狠吸了一口,随后打断了沉默:“沨泠,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我一愣,想了想,然后顿时领会。虽然琬言在老师和她爸妈眼里乖得不得了,但私底下比我还像个网虫。可是家里又没联网,她就只能天天往我家跑了。
  我一笑:“网线啊……在书房啊,你自己去拿吧。惋风要上网吗?跟着你姐去吧,我们家她比我还熟。”
  话音刚落,琬言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得胜似的朝她挤了挤眼,然后乖乖闭上了嘴巴。
  沈惋风礼貌地朝我一笑,随着姐姐走向书房。大厅重新变得寂静,我望了一眼窗外,风通过落地窗的缝隙传来,发出“呼呼”的声音。
  我转身进房,然后轻轻带上门。
  这次的舞会极为盛大,来的都是些初高中的同学,几位年轻的老师据说也会到。
  唯独琬言不知道这件事,班长让我通知琬言的时候,我特意向她隐瞒了。因为听班长说,易潇会同他的女朋友一起来。要是这两位被琬言见到了,不知道又要伤心多久。
  琬言其实是个不错的女孩,只是太要强了,在学业的顶峰,每个人都把她当作一个追求成功的天才,而不是一个渴望幸福的普通少女。
  过去的几年中,琬言的男友更换频率要以昼夜来记数。
  易潇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琬言说“即使你从来不需要我保护,我也会在你身边”的人,但在交往第二十五天后,他毅然离去。同易潇的分手,对琬言打击很大,这一点作为她的密友我再清楚不过了,尽管琬言曾笑着说:
  “这个人并不适合我,所以不是他甩了我,而是我甩了他,明白了吗?”
  琬言从来都带着笑容,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甚至还能微笑地提起易潇,那个她交出了心却没给回报的人。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忍到这种地步的,我想到此,推开壁橱,叹了口气。
  上面挂着零零散散的几套制服,能够穿得出去的衣服并没有几件。
  我站在镜子前,靠着旁边的壁橱,静静盯着镜里的人。
  这副皮囊,长得绝对不算好看,最多只称得上是清秀,无论是浓妆还是淡抹,走出去都没有吸引力。不过我也不在意这些,反正无论如何,参加聚会站在美女群中都绝不可能被发现。
  在床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一愣,随即意识到,已经五点了。聚会举办的地点离家并不近,还是先找个理由早点出门吧。我一边想,一边将一套淡色的裙子放在床上,想找琬言告假。
  猛然间,听见背后似乎有一点响动,我疑惑着,刚想转头看,眼前已经一片漆黑。
  紧接着传来一股浓浓的香包的味道,是我放在一旁的那件淡色长裙。终于明白过来,一定是琬言将裙子盖在我的头上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耳边响起了琬言咯咯的笑声。“沨泠啊,你警觉性也太差了吧……”
  我不禁暗骂一声,抬起头来准备将头上的裙子拉下来,却听见了上方衣服散落的声音。顿时,我一惊,怔在原地。我记得,今天早上我似乎把几件微潮的衣服挂了在壁橱旁边。一定是刚才这样用力一带,全部散下来了,一股脑砸在我身上。
  那堆衣服砸得我有些透不过气,眼前一片漆黑。我本能地闭上眼睛……


☆、第一章 代嫁

  头有些发晕,或许是被衣服闷得缺氧了。
  我睁开双眼,眼前的浅蓝色换成了暗红色,外面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头上的衣物射进来。什么都看不见,心底却无理由地有些不祥的预感。
  我瘪着嘴,心底暗骂:这个该死的琬言,看我等一下不整死她?!暗下决心,我疲惫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角勾起了一丝懒散的笑容。屋外的光洒在自己身上,暖暖的。
  ——不对啊,现在五六点,哪里来的阳光?
  猛然间,我惊醒地发现,整个大地都在震颤。脚底一颠一颠的,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不祥的感觉在心底一下子扩大,我匆忙将盖在自己头上衣物拉下来,想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拽下衣服的一刹那,我猛地愣住了。
  这哪是我那件浅蓝色的裙子啊?分明是个红盖头。我定睛一看,满场的红色!
  这……这是哪里?
  吃惊过后,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朝四周打量。这似乎是一台被红布紧紧包裹着的轿子,里里外外红得晃眼睛。我伸出手,视线落在自己的衣服上,一件鲜红的嫁衣。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干笑了两声,自己是在做梦,一定是的。
  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景象未变。心底敲着鼓,我忙找到窗口的位置,将帘布撩开,朝外一看。繁华的街市,但显然不是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上海。耳边不断回响着古时候结婚时的唢呐声,噼噼啪啪的鞭炮似乎在催促我面对现实。
  我握紧了拳头,努力遏制住心底的恐慌,但冷汗还是一个劲儿地冒出来。我颤抖着扯开一个笑容,自我安慰地嘟囔:“琬言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叫。继而,又听见一人扯着嗓子大喊:“你是什么人?快让开,居然胆敢挡临大小姐的喜轿?!”临大小姐?我静静坐在轿子里,竖起耳朵听。
  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人打断。这个人声音不大,而且平静得毫无波澜,但却清晰无比。“临大小姐的喜轿?莫不是西昌侯萧侯爷老糊涂了,分不清谁是自己的女儿了?”
  话音刚落,那粗粗的声音似乎颤了一下,音量小了很多:“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帐,小心地朝外瞄了一眼。
  话还没说完,轿子外紧接着就传来了那人的笑声:“也是,一颗棋子无论是谁都无所谓,但只怕到时候侯爷会不答应。那时,一头是自己的夫君,一头是自己的养父,这不是叫落二小姐两难吗?不如,就将落小姐交给在下吧。”
  我一脸茫然地坐在轿子里,仔细听着外面两个人的对话,思维在一时间僵住。
  天呐--
  这些人在说什么?‘夫君’?‘西昌侯’?‘二小姐’?沉默了一会儿,我猛地一顿。两年里历史课的疯狂灌输令我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颤了一下:“不,这不可能……”
  我瞧了眼窗口,又看了看帘帐,刚要起身,却听见前方传来“噔噔”两声,轿子前的横梁上多了一个人。
  风将帘子卷开,露出了一个角。这个人大概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白衣,一尘不染,手上的扇正轻轻抵在轿子左侧的木板上。
  他微微笑着,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看见我时,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惊讶,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常态。
  我静静打量着他,逃跑的想法立即消失殆尽。他显得比惋风更成熟一些,阳光洒在轿前,勾勒出他温柔的侧脸。
  是的,竟像是玉砌的一般,美得令人惊叹。
  我透过被风撩起的红帘帐,仰头望着他,一下子失了神。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要不是外面的喧闹声打断了我的梦境,或许我会一直看下去。
  “快抓住他!保护临小姐!”耳边突然响起了拔刀的声音。我头一侧,越过轿子前的人往外看。少年的出现显然使这些人措手不及,现在乱成了一团。只有为首的男子阴沉着脸,异常冷静。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他怎么会问这句话?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一头雾水,目光在男子身上一扫,随即眼睛陡然瞪大,他腰间的刀与其他护卫的不一样,他是宫里的人!难道说,我这是要入宫?!
  还没等我多想,站在横梁上的少年突然一转身,险险躲开了向他砍过来的刀。他透过红帘将手伸向我。
  “快走!”焦急喊出的声音,不一会儿又被刀声淹没。我紧紧盯着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手很细很长,白皙的皮肤透露出贵族的气息。
  我斟酌着,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又是一刀劈来,少年侧过身子,用扇子一挡。终于,我咬了咬牙,毅然牵起他的手,由他带着自己远离这个红色的“天堂”。
  反正,没什么事情能比入宫能糟糕了。
  少年用的是轻功,不一会儿便将轿子远远抛在了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红色的喜轿已经化作了一个小红点。一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要进入那个古代女人的坟墓,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还好,我最后的决策是正确的。视线重新落到少年身上,目光停在他的侧脸。心中不禁有些纳闷,他为什么要救我呢?
  听刚刚那个宫廷护卫和这个少年的对话,他似乎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秘密。而且--
  似乎全和我有关。
  不,确切的说,是与西昌侯的二女儿落小姐有关。
  我静静思索着关于西昌侯的资料,总觉得似乎在历史课上听过这个名字。脑海间猛然闪现过一个片段。
  “沨泠,你来看啊,这个人跟你同名同姓呀!”
  “正常啊,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多着呢。”
  “不是,我是说历史书上。南齐西昌侯萧鸾的女儿也叫落沨泠。”
  “啊?!我看看……”
  淡黄色的纸上,有这样一行字:落沨泠,萧鸾次女,为小妾落氏所生,生卒年不祥。
  回想到此,身子不禁一颤。我居然到了南齐?
  为什么?难道只因为我主修历史和文学,或者是只因为我拥有一个与千年前的这个女子同样的名字?这未免太可笑了吧!
  “落小姐?落小姐?”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个少年的声音。我一惊,猛地回神,抬起头来匆匆看了四周一眼。就在方才我苦苦思索的时候,少年似乎已经将我带到了另一条街道上。
  我往远处望了望,确定离喜轿很远了之后,又淡淡地看了一眼少年。他的脸上依然是那丝永不褪色的笑容,风流而又自然。
  两个人平静地对视着,没有说话,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神色中了解什么秘密。我抿了抿唇,开口:“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少年听了这话,猛然一怔,然后摇了摇头:“不,在下与姑娘素未谋面。”
  不认识?我一皱眉,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会儿,又穷追不舍地问:“那么,你刚才又为什么要劫喜轿?”
  少年淡淡地笑了,看样子似乎并不在意我像审问犯人一样问这么多。他一脸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没有原因。”
  我见他这么回答,一愣,随即脱口而出:“我没心思与你开玩笑!”
  少年手指轻轻一抖,扇子张开,清凉的风勾起了他的发丝。“小姐不是不想嫁入宫中么?就当我积德行善吧。”
  我望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从来没见过我,怎么会知道我不是临小姐,又怎么会知道我不想入宫?你既然不认识我,又为何要帮我?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很多漏洞吗?”
  “救你是朋友所托,何必认识。”少年不以为然地说。
  见他根本不想说出实情,我只能放弃,转而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这总可以说吧。”少年笑了一下,收起折扇,吐出三个字:“楚、凌、夜。”
  楚凌夜。
  我小声念了一遍,想从记忆中搜寻这个历史人物。楚凌夜好笑地看着我皱眉的样子,显然对我如此认真的反应感到奇怪。
  我咬牙想了一会儿,随即抬起头来:“那就先谢谢楚公子把我从喜轿里就出来,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看了少年一眼,转身离开,红色的嫁衣在空中晃了个圈。
  少年不禁上前迈了一步,匆匆喊住我。“请等一下,落小姐。”
  我闻声,脚下的步子一顿,随即转过身去面对楚凌夜。少年轻轻笑着:“落小姐莫不是要回去?如今逃婚的事恐怕已经传到宫里了。何不一错到底,也省的不好跟西昌候交代。”
  他是这么不想让我离开,想尽了办法、磨破了嘴皮地让我留下。
  为什么?!
  我眯起眼睛,满脸的戒备。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一步,紧紧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少年依旧笑得温柔,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能融化坚冰,眼神中满是柔和。
  我深深吸了口气,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有什么企图,但毕竟越狡诈的人隐藏的越好,想到此,我朗声道:“我自然不会回去,不过我要去哪里也不需要你管。”然后,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
  身后的人并没有追上来,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这事儿很让人呕心。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个学年,本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过个暑假,却没想到在暑假第二天就跑到了这种地方。
  我还打算在这个星期把《法国文学的浪漫》看完,还想在晚上的聚会上好好给没心肝的易潇一个下马威,还曾计划去云南古城做一次实地考察……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但老天爷却开了一个大玩笑,居然把我带到了南齐。
  而如今我却只能认命,再怎么不满也无力回天了。对此,我苦涩地笑着,穿越,多么老掉牙的戏码,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身上?
  更何况,这个南齐还有些乱七八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西昌候的二女落沨泠应该是小妾所生,但楚凌夜在与侍卫的对话中却提到了“养父”。还有,他所说的“一颗棋子”又是什么意思?
  历史书中并没有提及落沨泠最后的结局,甚至关于她记载甚少。但如今看来,这个女子似乎并不如书上所讲的那样简单。
  没准西昌侯本来就知道整件事情的缘由,但我要嫁给的那个人,他知道吗?更何况,西昌侯何等地位,他的女儿何必要替临小姐代嫁?
  临小姐?
  对啊,我猛地顿住,临小姐又是哪位?听楚凌夜和侍卫的语气,似乎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可是我对历史上的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算了,反正只要找到这位临大小姐,我现在所思考的大部分问题八成都能解决了。
  对于未知的事物,我通常有着极强的好奇心,正如面对推理时的琬言一样兴奋。更何况,这还是我最最喜欢的中国古代史。
  此刻,我正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仔细思索着这一连串奇异的事情。四周一阵阵香气飘来,肚子传来唱歌声。在穿越之前,我本计划去聚会上蹭饭吃的,没想到现在却来这里遭罪。
  可惜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又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东西吃啊?我皱起了眉头,目光在摊上一扫。
  水蒸气在空中弥漫,划过一根白色的丝迹。我站在街上看了一圈,突然眼前一亮,急急朝不远处的包子摊跑去。卖包子的大婶正手脚麻利地整理着其他几个空蒸笼。我在摊前停下。
  “请问,您知道西昌侯的府邸怎么走吗?”
  大婶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看见我穿着鲜红的嫁衣,显然有些好奇。更何况,哪会有普通人一上来就问西昌侯住哪里?她上下打量着我,随即问:“姑娘去西昌府有事儿吗?”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我找落小姐,她是我的朋友。”
  大婶一愣:“落小姐一个月前就失踪了。姑娘是不是刚来这儿不久,所以不知道这事儿?一个月前西昌侯派人把周围快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是没能找到落小姐。别人都说落小姐或许已经……”
  落沨泠一个月前失踪了?!我呆站着。瞎说,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方才还准备嫁入皇宫的吗?想了一会儿,我顿时明白过来。
  失踪的应该是临小姐才对,西昌侯因为某些原因要保临家,所以才不得已让女儿代嫁的。为了不出篓子,就放出话来,说落沨泠失踪了。这样一来,落小姐便成了临小姐。想到此处,我不禁咋舌,西昌侯的心思还真细密,难怪最后抢了他侄儿的皇位。不过,临家究竟跟他有什么关系,让他这么费劲地去保呢?
  “姑娘,你在想什么?”大婶的声音传来。我回过神,眼神中突然浮现出浓浓的悲哀:“那该怎么办?我千里迢迢从扬州赶到这儿,身上已是身无分文。若是没有落小姐帮忙,我……”
  大婶吃惊地望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凌乱的嫁衣上,随即了然。“姑娘,我一个老妈子也没什么能帮你的,这两包子你就拿去吧。我认识一个姓覃的船夫正要去扬州办事,兴许能把你送回老家,你朝右拐,过一个街道就能到江边了……”
  她一边叮嘱,一边将包子塞到我手里。
  我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包子,顿时心生一股暖流。“真是谢谢你了,大婶!”言罢,口中叼一只,手中握一只,毫无形象地疾步朝她所说的码头走去。
  江边混乱不堪,几则小舟停靠在岸边。“请问,覃先生在吗?”身旁的老船夫朝不远处指了指。
  两艘船的中间,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埋头系着船身。我走到他身边,垂头看了看船,随即开口:“覃先生?”
  男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睛灰暗无神,一张脸在每日的风吹日晒中变得蜡黄。“姑娘,有什么事吗?”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害怕。“那个……覃先生是要去扬州对吧,我刚好也要去,想问问能不能搭便船……”
  覃先生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鉴赏一件瓷器。“姑娘就一个人吗?”突然,他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一愣,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是不是一个人跟搭便船有关系吗?
  尽管疑惑,我却还是点了点头:“就一个人。”
  “上船吧。”说完,他便转身进了船舱。


☆、第二章 风月

  小舟从外看破破烂烂的,船篷被风一吹就像破布一样飘飞。但船舱里却极为舒适,四周有帘帐挂着,即使江上再大的风也不会觉得冷。
  从上船开始至今日已经过了四天了,这四天里覃先生对我一直很客气,但越是如此,我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姑娘醒了?”覃先生一边摇着桨,一边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慢慢走向船头,整了整衣服。“醒了,还有多久能到扬州?”古代的船速太慢,我几乎快要被逼疯了。覃先生转过头去,朝远处看了一眼,随即说:“快了,今日就能到。”
  “那就好,等到岸了我再出来好了。”我说着,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又回到了船舱。
  刹那间,身后一片冰凉,似乎总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
  傍晚,我们终于将船停在了扬州城的码头。刚一下船,不远处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便快步迎上前。“老覃,怎么今日才到?”说着,她的眼睛瞟到了我,嘴角突然勾起了一丝笑容。
  那种犀利的眼神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正想开口,覃先生突然将我拉到了女子身边。
  “姑娘,天快黑了,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你先随她去那边的客栈歇一会儿,我去办点事,等会儿再把你送回家。”他的声音沉沉的,还带着点沙哑。
  “不了……”我正想回绝,女子已经拉住了我的手。我看了看女子,又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覃先生,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去客栈等他。
  正值晚饭时间,客栈里并不安静,我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女子坐在我身边,令我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不一会儿,天便渐渐暗了下来,覃先生还是没有回来。心底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似乎掉进了一个陷阱里。“覃先生怎么还没有回?不然我就自己……”我刚站起身,女子又一把将我拽下。她看着我,微微一笑:“姑娘别急,老覃兴许被要紧事缠上了。你看现在也已经这么晚了,要不姑娘先在客栈住一宿,明日再走?”
  说着,她也不顾我是否答应,便向掌柜要了一间房,把我往楼上推。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终于,在我跨进房间的一刹那,我回过头:“算了,我还是……”
  身后的女子手中握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外界的声音清晰传到我的耳朵里,隔着帘帐,几乎看不见屋内的人,却能见着两个黑影在晃动。
  “她不会醒吧?”
  “不会,药足够量了。明天一早就算她醒过来,也不会记得刚才的事儿……”
  我倒吸了一口气,还好方才回头的时候屏住了呼吸,不然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这样看来覃先生与屋内的两个人应该是一伙的。不过,看情形,他们不可能知道我是西昌侯的女儿,那么我既无财又无势,他们抓我来干什么?
  我疑惑不解,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似乎是那个带我上楼的女子。
  “如馆主,已经派人查过了,她在扬州并无亲人。”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很小心。我一眯眼,她说的是我吗?
  被称为如馆主的女子坐在一旁,轻笑了一声:“那么就把她留下,好好招待着。”听了这话,女子不禁一愣,上前指着躺在床上的我说:“可是她……”
  如馆主悠哉游哉地抿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接上:“确实长得不怎么样,但还算过得去。她一定有她的特别之处,我相信覃先生的眼光。好了,你去把钱还给覃先生,另外叮嘱他一句,红蝶馆的人不是瞎子,可别为了翻本做出一些不可原谅的事情来。”
  翻本?我愣住了,难不成这个红蝶馆是个赌坊?翻了个白眼,还相信覃先生的眼光呢,他的眼光糟糕得很,我哪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何况,我又不会赌。即便是因为自己欠了红蝶馆的钱,所以不得不找个人来抵押,也不能这样乱来吧?
  我正想着,如馆主却突然站起身,笔直朝我走来。我一惊,急忙闭上眼睛。她看了我一眼,笑了一声,随后静静离开,留下我一个人一头雾水。
  第二天醒得很早,阳光落在窗台,整个屋子弥漫着暖和的味道。我眨了眨眼睛,昨晚睡得并不安稳,但不知怎么回事,一起来就感觉异常兴奋。
  坐在桌边,到了一杯茶,门突然响起。我一挑眉,已经猜到了门外是谁。
  “姑娘,唉?已经醒了?”女子眼睛瞄到了静静品茶的我,一愣。但对自己的迷药信心十足,也就没想太多,她微微笑着:“覃先生方才过来说,他有急事已经回建康了,让我把你送回家。你家住哪?”
  我一顿,手上的水杯一颤。一滴泪落了下来,我仰起头,眼眶中闪着泪光:“家?……我哪有什么家?一年前为了葬母早把那块地卖掉了,我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了……”
  女子吃惊地看着我,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这样啊……”她站在原地,皱紧了眉头。“既然姑娘现在无依无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同我一起住吧?”
  她淡淡的说,语气中却丝毫没有同情和怜悯。我垂着头,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落,却在不经意间勾起了嘴角。
  “真的可以吗?让我和你一起……”
  她上前牵起我的手:“当然可以,来,我带你去我家。”说着,她便拉着我快步走出了客栈。我擦干了眼泪,跟在她身后:“谢谢,大婶真是好人。”走在前面的身影猛地顿了一下。
  女子的家也不算富有,家中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十七岁的女儿。屋子在扬州城的西南边,方向恰好面湖,景色极佳。我随着女子踏进院子,她告诉我从今以后就叫她干娘。
  我的新姐姐是我至今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到家时,她正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裙,站在屋门口。微微翘起的嘴角,如波的眼眸,如上帝细笔勾画出的一个完美的东方作品,妖娆却又不俗。
  “你好,我叫如风月。”她这样说。
  我没有忘记这个声音,它是如此细腻柔和,却与昨日那位红蝶馆的如馆主声音一模一样。
  就这样,我在干娘家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她们为了某些目的而利用我,我也为了查清目的而怀疑她们,双方活得都很不自在。每日在我装睡之后,她们都会在隔壁的房间里讨论一些我听不懂的问题,当然,有时也会提及我。
  干娘总是劝如馆主不要太重视我了,但如馆主依旧我行我素,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点引起了她这么大的兴趣。
  “她很特别,再观察一段时间吧。记住,一定要仔细,必须物尽其用。”如风月就是这样告诫干娘的。我从不担心她们究竟要打什么鬼主意,毕竟如今我是被好吃好喝招待着的,也乐得逍遥自在。
  唯一不足的,是我不能出门,买菜的工作全部交给了干娘,如风月则像是监视器一样盯着我一步不落。
  “妹妹,昨晚睡得还好吧?”如风月站在我身边,视线落在我浓浓的黑眼圈上。我撅起嘴巴:“挺好的,就是有些想家。”
  她挑了挑眉:“妹妹不会是一晚都没睡吧?”语气像是在试探。她一定是怕我听见了什么,我略微笑着说:“前半夜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又睡着了。”如风月的眉头稍稍展开,露出了一丝笑容。“可别再想家了,现在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啊。”
  阳光绕过她额前的发丝,洒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片光辉。眼神中包裹不住的精明让女子显得更加不凡。她的艳丽、她的美,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形容的。
  风月,真是人如其名。
  我眨了眨眼睛,诺有所思地点头。缘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在见到暗藏心机的如风月时,我居然没有丝毫厌恶。
  她是个使人惊叹的女子,是个错得再离谱也无法令人生恨的女子。
  “你会跳舞吗?”风月坐在了石凳上。庭院里的风凉凉的。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但我还是回答了她:“只会一点。”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我正想找人学舞呢,不如妹妹来教我吧。也省的今后我到处跑。”
  我一愣,隐隐感到奇怪,却又始终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条有理。
  “可是,我也跳得不是很好。”我皱着眉头,回绝。如风月摇着头:“先跳跳看嘛……”说着,她把我拉到了庭院的中央。
  一千年的南齐,正值七八月份,叶落得出奇得早。身后渐渐传来了一曲悠扬的笛声,回头,却见风月手持竹笛,风勾起了她的发丝,阳光在她的指尖跃动。
  笛声中带着浓浓的伤感和希冀。我静静闭上眼睛,品味着乐曲中的灵魂。落叶在风的拂动下飘荡。不自主的,我迈出了步子,随着韵律转动。刹那间,儿时学舞的记忆不断涌来,就这样,在一千年以前,我跳出了第一个舞步。
  ……
  绚丽的舞似乎容易使人沉沦。直到“啪”地一声,笛声断了,“很好看啊!”身后响起了风月的掌声。我回过头去,她正握着竹笛,微笑着看着我,眼神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光芒。
  “我就说嘛,你的舞一定很好看,那以后就麻烦你来教我了。”她一边说,一边欣喜地转身进了屋子。
  望着她的背影,我眯起了眼睛。似乎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自那日之后,我便负责地每日拉着风月来练习,她却老是淡淡的,有时更喜欢看我跳舞,丝毫没有当初的热情。仿佛学舞只是一个借口,看我跳才是最重要的。而我,也只能将疑惑埋在心底。
  关于红蝶馆的秘密,似乎很难被挖掘,因为如今的我照常被干娘和风月关在家里,哪也去不了。枝头的叶慢慢变黄,院子里成片成片的萧条。我懒懒地坐在石凳上,周围寂静得很,如风月应该是去了红蝶馆,虽然她告诉我她陪干娘买菜去了。
  大门从外锁上,是打不开的。她们确认我没法跑出去,所以才放心地离开。也许红蝶馆里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如馆主必须去处理,因为过去这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待在我身边。
  我望了望四周,不自主地朝门口走去。好奇心作祟,我突然很想知道她们究竟瞒着我什么,也想了解红蝶馆的背景。
  我把手放在了门闩上,想要离开。
  用力一拉,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晃动了两下。锁死了,我猛地攀上了旁边的树枝,朝门外侧看。屋子外是一条寂静的小巷,通常没有人经过。
  如果从矮墙跳过去,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矮墙与大门有一个夹角,那儿的土特别的松软。我摸了摸,准备攀上这边的矮墙。但一转念,如果被如风月发现了,我的下场可就不是被禁足这么简单了。
  挣扎了一会儿,我毅然拽住树枝,一跃,脚尖点到了矮墙上。从上往下看,南齐的扬州也是个富饶的城市,不远处街道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或许红蝶馆就在这附近,我紧张地俯下身去,猛地跳到了地上。
  她们或许已经猜到我得知她们属于红蝶馆的事情,所以才不让我与外界接触。当然她们也有可能不知道,这样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小心翼翼地跑出了小巷,我朝喧闹的街道上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人跟踪,这才放心地朝前走。
  转角处,一位老头正整理着筐中的菜。“请问老伯,您知道红蝶馆是什么地方吗?我刚到扬州,最近一直听说红蝶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老头的眼神扼住了。他的眼神之中露出一丝无奈,又冗杂着向往,那种说不出的矛盾在黑褐色的眸子中显得格外清晰。
  “姑娘还是别好奇红蝶馆为好。”
  我一皱眉头:“为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红蝶馆是江南最大的钱庄,如今所有子弟包括那些皇家人都依赖着红蝶馆。”他见我这样执着,也不再反对,只是低下头去一边理菜一边小声地说。
  “啊?不是赌坊吗?”我脱口而出。
  “是,它既是钱庄又是赌坊。或者说,能赚钱的生意它都能包揽。压货、派送船只、保镖,你看那边,”老头说着,伸出干枯的手指往不远处的街道指去。沿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映入眼帘。她们持着罗扇,娇声挽留着从楼前走过的男子。腰身如蛇,步履娇摇,神情热烈而又直接。
  我猛地愣住了,耳边回响着老头的话:“那就是扬州城最大的妓馆,也属于红蝶馆的业务。所以,姑娘还是别再关心那儿的事儿了,离得越远越好。”
  如风月的笑容浮现在脑海,我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为什么她们要不择手段地留下我,更不让我了解红蝶馆的事情?一切只是为了让我帮她的红蝶馆招揽生意。风月曾问过我是否会跳舞,应该也是为了找到我应有的价值。
  “记住,一定要仔细,必须物尽其用。”这是她说过的。但那时我丝毫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原因。
  我恐惧地向小巷的深处奔去,脑海之中只余下一片空白,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埋没着我此刻所有的冷静。我想,我必须立即离开这里,即便我无处可去。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跑着,直到我的眼前出现了那抹妖娆的身影。她依旧穿着淡色的衣服,却始终掩盖不了浓艳的美。
  如风月。我猛然怔住,随即一步步朝巷口退去。风轻轻吹着,她的发丝在空中飞舞,隐隐遮住了左半边的脸颊。看不见她的神情,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如何惩罚我,我只能靠着墙壁不让自己吓到腿软。不断地后退,随后定住,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我转过头,干娘正笑着站在巷口。
  阳光被她的左肩挡住,化作丝丝缕缕地洒在地上。干娘已经换下了平民粗糙的布衣,一件丝绸做的长裙衬托出她完美的身材。在略有些阴暗的巷子里,我突然有了片刻的清醒,侧过身子,定定地望着左右两个人。
  “干娘,姐姐,在家里太闷了,我就出来走走。”我扬眉,笑着,尽管很不自然。
  如风月上前一步:“是不是,你都知道了?”她微皱起了眉,轻抿着唇。
  我的笑容很快僵硬下来,随即冷声回答:“不一定是都知道了,但至少知道你们是要害我。”听了我的话,干娘猛地低喝了一声:“反正无论如何你都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如风月细腻的声音静静传来。“我们不是想要害你。”从未见过如馆主这样细心地向将进红蝶馆的女子解释过,干娘一脸的吃惊。
  我站在原地,紧张地看着风月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们也绝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妹妹,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请你留下来,但,若是你执意要走,我们也绝不会阻拦。”
  话音刚落,站在不远处的干娘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行啊,如馆主!如今不比以前,要是没有她……”如风月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我撇了撇嘴,对她们的借口并不感兴趣。正想转身离开,巷口却突然冲进一位女子。她神色慌张地奔到风月面前:“不好了,姐姐突然病倒了,虽然看来并不严重,但大夫说她近日不能随意起身……”
  干娘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她求助般地转头看向风月,“如馆主,现在怎么办?今夜他就会来这儿,要是他不满意,我们就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似乎像是自言自语。如风月却没有看她,只是一直盯着我。
  那双眼睛澄净得如同夜里的寒星,嵌在她略微发白的精致的脸上。
  风月就这样望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和请求。


☆、第三章 落错

  街上渐渐无人,天暗了下来,只有扬州的西南角上还保持着白日里的喧闹。敞开的厅内涌出女子的娇笑声,一如往常。窗是开着的,风涌进屋内,我猛地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女子已悄声进了房间。她似乎并没有发觉我的清醒,只是皱着眉头,忧郁的神情与楼下的欢愉格格不入。窗外浓浓的夜色打在她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苦涩和辛酸。
  我默默支起身子,朝桌案看去。
  风轻轻拂过,女子颤抖着手,持着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她于此,望君宽心。
  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我已经触摸到了什么,却又无法确定。这里很乱,不,不仅仅是扬州,而是整个南齐。
  “风月,现在几时了?”我很快躺好,装出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用懒散的声音问。女子的笔刹那间顿住了,她猛地回头,看见我依旧躺在床上,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她很快将信纸叠好,塞进了衣袖,随即走出那片阴影,在我的床前站定。
  如风月有着这世界上最美的眼睛。那双眼似乎会说话,亮亮得满是灵气。
  此刻,她正望着我,眼睛中盈满了笑容。“不急,你再睡会儿吧,晚上会很累的。”说着,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朝门外走去。
  透过那不妖不俗的步子,我的目光定在她的背影上,突然从中读出了一种孤独。如琬言一样的,那种不被爱的孤独。我哗地站起身,疾步走出了屋子。
  突然之间,红蝶馆的大门被打开。楼下的笑声刹那间停了下来,一片寂静。男子笑着,熟悉地走到了专门为他准备的位子上。那位子极为偏僻,如果再往里一点,我或许就无法从帘幕的空隙处望见他了。很显然,男子并不想引人注目。但事与愿违,大厅里每个女子都默默地注视着他,眼神中满是爱慕。
  还是古代的水土养人啊。我轻叹着,仔细打量着埋在阴影之中的男子。棱角分明的轮廓,五官精致得摄人心魄,长长的睫毛掩饰在昏暗的光亮下,整个人露着一丝邪魅的气息。
  “听说,她生病了,今日不能跳舞了?”突然间,他笑着开口。真实的一面被他隐藏在了笑容之后,没人能猜透他的想法。
  一旁的女子猛地一怔,随即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们已经准备妥当,您可尽兴。”男子抬起头,目光在她的脸上扫了一遍,勾起了嘴角,“你比起上个月美了许多。”女子脸一红,忙垂下头,匆匆离开。
  我在幕后轻笑了一声,又是个风流浪子。
  男子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微微蹙起了眉头,仿佛在思索一个棘手的问题。但那双眼睛又是那样透彻平静,不像是被麻烦困扰着。
  忽然间,厅内猛地暗了下来,只留下星点的烛光在摇曳。暗红色的帘幕被轻轻拉开,红烛映衬着台上一抹红色的倩影。
  我浅笑着,面容挡在轻纱之后,漫出一股神秘的色彩。
  一双眼睛带着些许笑意,随意朝台下一扫,随后轻轻迈开步子。
  我仰起头背过身去,侧脸衬着夜里特有的静谧。落地的裙,随着风轻轻摆起,绕出了一段优美的弧线。火红而艳丽的裙角随着一次次牵绊舞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儿。曼妙的舞促成一种脱俗的美。
  我小心翼翼地从面纱中向外望,终于在那个熟悉的位子上见到了那个散发着傲气的身影。
  男子正坐在台下,懒散地端着茶杯,突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阴影打在他的脸上,看不清神色,角落里,他的脸上显出一片阴柔。我半眯着眼睛,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在台上台下匆忙一扫,突然捕捉到了那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
  如风月从楼上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台上,在月光下,她显得有些落寞。转了一圈,风月的目光落在了男子身上。
  她看见男子勾起的嘴角,方才脸上的寂寞一扫而空。如风月走上前去,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我盯着她颤动的唇,音乐声太大,听不见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男子没说话,只是一把拦住她的腰,用力将她一带,风月已跌到了他的怀里。他轻笑着,眼神却始终没有从那舞动的倩影上挪开。
  如风月坐在他身边,身体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扬起了笑容。
  一曲落幕,台下呼声响起:“把面纱摘下啊!”随着众人的期盼,我浅笑不语,盈盈转身回了幕后。迈入帘内,我又好奇地贴紧了帘幕,朝男子和如风月所在的方向望去。男子一挑眉,松了松搂住风月的手。
  我清楚地听见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风月一愣,兴许是想起自己从未询问过我的名字,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她是知道男子的脾气的,此刻正苍白着脸杵在一旁,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看来这个男子平日里很凶。男子“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撩开风月额前的发丝:“算了,你不想说,我不会再问的。”说着,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我一惊,本以为这位风流浪子会继续追问下去,却没想到他压根不找风月的茬,反倒“有人性”得很。
  再朝那儿看去,只见如风月愣愣地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呆立在原地。吃惊了半晌,她又恢复了平静,理了理衣服,朝楼上走。
  屋外的喧闹声不断,我匆忙回到床边,满身酸痛般地瘫倒在一旁,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这舞跳下来还真是会累死人的。我正骂着,门突然打开,如风月笑着走了进来。我疲惫地抬起头:“这回你满意了吧?”
  她抿着嘴,在我身旁坐下:“方才跳得真好,还真是要谢谢你了。”
  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望着如风月:“你们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他今天来了吗?我怎么没看到?”
  风月看着我,顿了顿,八成是回想起了那个隐藏在阴影之中的绝美男子。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或许没来,又或许来了。反正,我们找不到他。”
  见我露出一丝不相信的表情,如风月赶忙转移了话题:“现在你也算是帮了红蝶馆的忙,留不留下就都随你愿了。”我眯起眼睛,她的脸上依旧那样云淡风轻,似乎我的离开对她并没有任何损失。
  ……
  “姑娘,最近红蝶馆的生意并不景气,其他各业也都出了问题。如馆主一直夸你的舞跳得好,我看也就你能帮我们了。若你有心留下,得自己提出来。如馆主这个人啊,从不强迫别人,什么麻烦都一个人揽,什么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好像,干娘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看了如风月一眼,淡淡一笑:“算了,我还是留下吧。”风月端着茶壶的手猛地一颤,随即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反正我也是没地方可去的,在这里至少能混口饭吃。”
  她抿着唇,眼神之中满是感激。“姑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如此希冀,目光闪烁着就像个盼望糖果的孩子。这个绝顶聪明、几乎把握了中国各大城市的经济、交通命脉的如馆主,竟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
  我笑了起来,顿了顿,随即吐出二字。
  “落错。”
  如风月对着我眨了眨眼睛。“这名儿挺奇怪的……有什么涵义吗?”我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若是她知道了我是从哪里来的,或许就不会认为落错这个名字有多奇怪了吧。
  就这样,我在扬州红蝶馆住了下来。
  我的房间就在如风月的旁边。平日里除了风月和几个端茶送水的丫头之外,鲜有人出入。每天晚上的舞似乎已成了习惯,越发得心应手,慕名前来的看客不少,日子也过得极为悠闲。
  近日回暖,一开窗,总能见着阳光在窗台上跳动。
  窗口正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群绕得我眼晕。我撅着嘴巴,百无聊赖地靠着窗子,视线在屋内停滞,不知该落到哪里。如风月这几天也是到处乱跑,一早上起来就不见了人影,或许红蝶馆的生意近日确实糟糕得可以。
  我站起身来,在衣橱里乱翻了一阵,随即套上一件青色的外衣,一把推开了门。红蝶馆的走廊上总是泛着淡淡的百合香,那是风月最爱的花。虽然我一直不解,妖冶如她,怎会喜欢这样淡雅的植物。理了理头发,我在如风月门前一顿,朝里面张望了一眼,转身离开。
  白天是没我什么事的,这样大好的时光若是浪费在屋内,就太不值得了。我满心欢快地溜出了红蝶馆,在大街上乱转。一千年前的街市,与课本上所说的并无不同,但那热闹却是文字间形容不出来的。客栈也如小说中所描述的,依旧是众人议论小道消息的最佳场所。
  我一脚跨进客栈,在窗口寻了个位子坐下,向小二随意点了个凉菜。斜后方坐着几个中年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刚从城外赶来,满脸的疲惫,看那样子,似乎确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他们也没动筷子,只顾低声谈论着什么。我将椅子朝后挪了挪,竖起耳朵。
  “前些日子我去了趟钱塘,绸缎庄的老板啊,还说我来的不是时候呢。我一出城才知道,城门已经被关了好些天了!”
  “发生什么大事儿啦?”
  “这事也蹊跷得很,据说就在临大小姐出嫁的那天夜里,秦府的少爷突然遇刺,好像刺客现在已经抓住了。”
  “秦府的少爷?你说的是秦宇煊吧。那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啊,他不是一直住在建康,一个月前刚回钱塘嘛?”
  “是啊,一定是招惹了权贵……”
  “我听说那两个刺客,一男一女,不但衣着怪异,而且功夫也怪得很!”
  “那八成是从北魏来的。”
  “我倒觉得他遇刺和覆龙帮有关……”
  “嘘,小声点!如果真是他们的人,被抓住的时候早就自杀了。我走的时候听说这两个人还在秦府过得好好的,那个秦少爷拿他们当宝一样。”
  “就是说,尤其是那个女的,前不久两个人还一起逛街呢……好像叫……沈琬言的……”
  ……
  恍惚间,我手中攥着的筷子啪地一声跌在了桌上,将我惊醒。沈琬言?!我惊愕地杵在桌边,脑海里一片空白。难道琬言也同我一起来了吗?还是说就像这儿又落沨泠一样也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古人?不,不可能!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何况,方才他们说这一男一女衣着和功夫都很怪异……
  一定是琬言,她和惋风都学过空手道,而且,他们还是在我穿越的同一天出现的。不过,他们怎么会变成刺客,又怎么会在秦府被抓呢?难道他们凭空落到了秦府,而那个秦府的少爷当日又恰巧遇刺,所以才派人在城内搜查。这么说,琬言和沈惋风是被冤枉了?……
  我朝小二招了招手,起身离开。
  走在街上,我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单,还有琬言,琬言也在。
  我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打算找个时间去钱塘见她一面。听那些商人说她和惋风在秦府住得不错,秦宇煊也对他们挺照顾。我安心地笑了笑,大步朝红蝶馆迈去。眼看着也快日落了,风月见不到我会生气的。想到此,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离红蝶馆还有一大段距离,便已经听见那儿传来的喧闹声。每日男人们就是这样蜂拥而来妄想一睹落错的舞姿的,可他们绝不知道传说中绝艳的落错长得是如此平凡。但今天他们来得似乎太早了一点,我抬起头,望着被晚霞映成火红的天空,有些纳闷。
  一步步朝扬州最繁华的地段走去,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紧张,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直到在巷口的转角处,那一只只火把完全呈现在我面前时——
  我愣住了,那是多么庞大的一支部队,从衣着上看,他们似乎是皇宫的人。火苗在黑夜里肆意跳动着,黑压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红蝶馆。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朝一旁的树丛中一闪。远远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在长夜中划过,那般惊心动魄。
  风月!我抿着嘴朝门内望去,却无法在不断晃动的人影之中找寻到如风月的影子。她没有回来吧,若是回来了,又怎么会任凭他们围在门外?红蝶馆里的人一个个用刀抵着走了出来,从风情万种的舞女到伙房的丫头。心底的不安渐渐扩大,我似乎已经猜到了皇宫中来人的原因。
  若不是他们的出现,我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南齐的身份。我是西昌侯的女儿,也是个伪造的临小姐,更是个即将代嫁入宫的女人。可是红蝶馆的人是无辜的,风月也是无辜的啊,错的只有我!她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何苦因我被抓进宫内?
  不可以!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上前阻止,却被一双手紧紧拽住——
  猛然回头,是那张熟悉的脸,从未施粉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妖娆的脸。我吃惊地望着风月:“你……”她示意我不要说话,一手将我拉到了角落里。“小错,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但是看样子你一旦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她淡定地看着我,随即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表情,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望着她的脸,我的心猛地一紧。刚要开口,她却一转头,用力将我往左侧一推。
  “快跑,千万别回头——”
  我一怔,眨眼间她已经转身朝反方向奔去。我站在阴影之中,那鹅黄色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样坚强。
  她要将他们引开!
  站在红蝶馆门口的人已经听见了动静,纷纷回头。我无奈之下提步朝左侧没命的飞奔,恐惧感夹杂着对如风月的担心,我喘着粗气,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却始终没有回头。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种绝望朝我涌来,埋没了我一切的感官。
  月光斑驳地洒在另一个小巷的尽头,喉咙里漫出一股血味,在昏昏沉沉之中,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跑过了多少街道。
  突然,不远处显现出一个人影,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长相。
  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我倒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第四章 意义

  黑色笼罩着一切,四周一片寂静,我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痛得无法动弹。
  睁开眼睛,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景象。窗前是一桌一椅,衣橱靠着床,所有的摆设都是如此平凡简单,屋内布置不如红蝶馆的精美,却透露出一种淡雅的感觉。
  我这是被人救了?还是已经在皇宫之中?我费力地支起身子,突然胸口一闷,手一软又倒了下去。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涌入屋内的一丝光亮映衬着来人一尘不染的白衣。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我不禁猛地一顿。“楚凌夜?你怎么在这儿?”话脱口而出。
  少年如星的眸子闪了闪,笑着走到床边:“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我一愣,尴尬地问:“是你救了我?”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随即点点头:“嗯,面色红润,气色好多了——当然是我救了你,早提醒过你不能随便在外面抛头露面。不过你也真能跑,气息乱成那样,八成是跑了大半个扬州了。”
  他的话音刚落,我一下子拽住了他的手:“风月呢?你有没有看见如风月?”
  楚凌夜迷茫地看着我:“你是说红蝶馆的如馆主?干她什么事?她也被宫里的人追吗?我倒是没怎么注意,当时外面乱得很……”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那种负罪感交错在心头,酸涩而又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快跑,千万别回头——”
  风月的话萦绕在耳边,脑海中浮现她那张被月影映衬的脸,不点而朱的唇。
  宫中的人一定知道是她把我藏起来了,可是风月根本不知道落错就是落沨泠,她能招供什么?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行,我要入宫。”
  “别说傻话,你这样进去是送死,逃婚如此之久,早把皇家的脸丢尽了,你以为太子还会放过你吗?”楚凌夜一把抓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
  我用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咬着牙喊:“放开我!我要去救风月,宫里对付人的方法我不是不知道,风月会被他们害死的!”
  猛地,楚凌夜一把抱住我,宽阔的胸膛中传出急促的心跳声。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答应我,别离开这里,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我被他紧紧圈在怀里,仿佛一放手我就会不见。
  薄薄的晨雾弥漫在窗外,透过白色的帘幕,恍惚间,我似乎能够感受到如风月的气息。她正苍白着脸,坐在牢里,呆呆地望着前方,那双天底下最美的眼睛此刻显得如此黯然无色。她会死的——包藏逃犯,就是斩首示众也是余辜。
  啪地一声,泪滴了下来。“错的都是我啊,我该告诉她的,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上苍犯的一个错误。如果我没有来到南齐,或许原本的落沨泠已经入宫,完美地代替了临悄然。如风月依旧辉煌地做红蝶馆的如馆主,也许此刻,她正坐在盈满百合香的长廊上,轻轻吹着笛。是我的到来,让一切都乱套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是吗?如果我不出现,历史还是会按照原定的轨道,一步步进行下去……
  “楚凌夜,能不能告诉我,我存在的意义……”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他微蹙着眉,脸上满是心疼的痛。然后,出其不意地,他的双指点上我的右肩。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仿佛听见他的轻语:“沨泠,风月现在好好的,你从来都没错……”
  我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却只能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等再一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身上的疼痛感似乎已经减了许多。
  我从床上坐起身来,窗外的天空绕满了红色的云,衬得室内一片绚丽。身旁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不在,我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后一把将门推开,朝屋外走去。
  长廊上散发着清香,雕栏上精致的花纹被落幕笼罩。沿着长廊走了一会儿,并未看见楚凌夜,或许他出去办事了。
  仔细看看,这里像是个水榭,四面环水,红霞反射在水面上,荡起波光粼粼。在日暮时分,水榭宁静得宛如仙境。从长廊上向远处眺望,隐隐能看见对岸,只是与陆地完全隔离,水占了长长一段距离。
  想要从水榭离开,除了拥有楚凌夜那样的轻功,别无他法。
  或许,楚凌夜就是因此才放心地将我留在这里。但他绝不会猜到这个柔弱的落沨泠会游泳。我朝对岸望了一眼,随即扎紧了衣服,一下子跳进水中。
  先去红蝶馆看看,若是风月不在,那就动身去建康。
  不多久,我全身湿透了上岸,水顺着衣服向下淌,身子被秋夜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街市上准备收摊回家的人不约而同地吃惊地望着我,我却不予理睬,急急朝那个熟悉的西南角跑去。
  沿路一片寂静,街道上渐渐无人,脚下的路突然显得极为漫长,心中满是愧疚、担心、害怕、苦涩……
  直到那条繁华的大街再次呈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完全放松了下来。红蝶馆没事儿……
  灯笼已经重新挂起,在冷冷的夜幕中点亮了周遭。红蝶馆外依旧站满了花红柳绿的女子,纤纤玉手把着罗扇,娇声轻笑,似乎一切都没变。刹那间,心头所有的结都被打开,我打了个冷颤,这才感觉到透心的冰凉。
  “风月——”我用力推开簇拥在红蝶馆外的女子,冲进了屋内。
  那纤细的身影正站在台前,背对着我,迎着霞光,有着写不尽的唯美。她挽着简单的发髻,如瀑的发丝落在肩上,遮住那妖娆的背影。听见我的声音,如风月转过头来,顿然四目相对。
  泪水不经意间留下来,混杂着滴淌在脸上的河水,一起往我的脖颈里灌。
  那双眼睛,依旧澄清,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下打下阴影。
  我快步走上去,用力抱住风月。“我还以为你……”我哽咽着,一句话已经说不完整。风月身体一僵,随即伸手撩开我凌乱的头发,声音轻柔而又飘渺。
  “小错,你怎么了?怎么全身湿透?”
  差一点,我以为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还好上天是好心的,至少它把风月毫发无损地带了回来。
  她笑了笑,将我从自己怀里拉开:“小错,你看你急成这个样子,赶快去换身衣服吧,再这样下去会生病的。”我用力点了点头,随着她走进了房间。
  很快换上了一件淡蓝色的衣裙,如风月牵着我的手在桌边坐下来。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中泛着我看不懂的感情:“真傻啊,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呵呵一笑,眨了眨眼睛。“对啊,你是怎么逃过那些人的?”
  风月是古代的女子,哪会有我这样的体力?
  她搓了搓我的手,向里面哈了口气,顿时一丝温暖漫过我的心底。
  如风月一侧头:“附近有一条小河,与邗沟恰好相连。当时那群人已经快追上了,我就偷偷跳进了小河里,他们找了半天没见到人影,没多久就离开了。后来我就说你跑不见了,他们也没敢拿红蝶馆怎么样。”
  她说着,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对自己的主意很满意。
  “倒是你啊,第二天我派人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甚至一路上没人见过你。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呢。你到底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望着风月,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嗯,我被一个人救了,后来就一直待在他家里。”
  如风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谁啊,有勇气救一个逃犯?”
  不知何时,月已经静谧地挂在夜空中,云层遮住月亮,只留下淡淡的轮廓,和洒在窗边的影子。
  脑海中泛出少年的模样。精致的五官,淡然的气质,微翘的嘴角,柔和的目光,我不禁微微勾起了嘴角。“他呀,说起来已经救了我两次了。每一次都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出现,穿着一袭白衣,温柔得能令人窒息……”
  屋内点燃的烛光在我的脸上映出一片绯红。
  如风月的眼睛中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酸涩和无奈。
  我没有在意,只是匆匆起身:“风月,我该离开了。”
  她一愣:“嗯?你去哪里?”
  “他还在那里等我,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他八成会着急的。我回去跟他说一声,等一下就回来。”我撑起笑容,却没有注意风月在阴影之中露出的神情。
  如风月点了点头,放开了我的手。“那就快去快回吧,记得小心一点儿!最近千万别到处乱跑,要是被宫里的人抓住了会有大麻烦的。”她一边叮嘱着,一边将我送下楼。
  我迈出了大门,伪装的笑容刹那间僵住,垮下。回望身后喧闹的红蝶馆,心里渐渐泛出一丝孤独。
  风月,再见了。
  我不可能回到这里,皇宫里的人已经知道落沨泠在扬州,对红蝶馆更会监视很长一段时间。我怎么可能再待在馆里,安心地跳舞,做曾经的落错?
  寂寞的夜里,只有花街上不断传出男女的笑声。转身拐过小巷,四周只独剩下一片宁静。我一直朝前走,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所——也对,我本不属于这里。
  月光洒在脚边,在身旁落出一道影子,四周都是冰凉的空气。在一千年前的秋夜里,只有我,存在在不该存在的地方。
  此刻,我找不到初到南齐时的轻松。每时每刻都担心着他们会将我抓回宫中,草木皆兵,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街道变得似乎没有了尽头,我迷茫地向前,却找不到一个准确的方向。
  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楚凌夜的身影,一种别样的情绪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恍惚间有了一丝依赖,盼望着他能伸出那只白皙的手,将我拉出黑夜,盼望着他温柔的笑容,盼望着他温暖的怀抱,紧紧地将我包裹住,对我说:“答应我,别离开这里……”
  可是他不会来吧,毕竟我有着这样的身份,永远只会给他添麻烦。我失落地跌坐在街头的角落里,头深深埋在双臂中,泪无声地流下。
  一切都是错。
  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存在的意义?
  皎洁的月光洒了下来,肩上突然多了一件衣服,我一愣,茫然地抬起头。
  刹那间,一阵欣喜涌了上来,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楚凌夜微笑着站着,斑驳的树影在他的发间跃动。一只手顺着我的头发抚下:“一到凌榭却发现你不见了,我担心得不得了,没想到你居然跑到了这里,还好没事……”
  蓦地,他注意到了我脸上挂着的泪珠,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一拂衣衫,坐在了石阶上,轻轻搂住我,宽阔的胸膛之中有着我渴望的温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眼神之中满是温柔和担忧。
  我努力扯出了一丝笑容:“我没事,只是,你不该来找我的……”
  楚凌夜像是没有听见我的后半句话,只是加重了搂住我的力度,喃喃地回答:“没事儿就好,我们回去吧……”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传出阵阵温热。
  我的脸刹那间一红,很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我是落沨泠,要入宫的那个落沨泠,在你身边会连累你的。”
  “不会。除非他们得到了准确消息,否则不会到处乱找的。更何况,他们到不了凌榭。”他一脸轻松地说,仿佛握着我这个包袱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肩上的手微微一颤,不禁挪开了一寸。我垂下头不敢看他,却又希望他能再出声挽留。心头的感觉越来越浓,突然间,我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愫吓了一跳。
  这种感情,朦朦胧胧的,在凄冷的夜里被寒月照得发亮。
  猛地,楚凌夜牵起我的手将我拉起来。他淡淡地,小声地,却又无比严肃地开口。
  “你是不是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能不能让我当你的这个理由?”
  嗡地一下,脑海中什么也不剩,只留下楚凌夜的话。
  “能不能让我当你的这个理由?”
  一遍一遍地回响。
  刹那间,我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心被一种喜悦填满。
  楚凌夜见我不说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是不是,不愿意?”他小心翼翼地问,似乎害怕听见我的回答。
  我轻轻地笑了,笑得他一脸不解。“不,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让你做我的这个理由。”
  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我勾起嘴角,用衣袖擦干了眼泪。“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楚凌夜一挑眉,坚定地吐出两个字:“不对!”
  我一愣,下一秒就被他拥入怀中。“我只是,爱、你。”一字一顿。
  风一吹,勾起了他的发丝。这一刻,在柔和的月光下,一切悄然若梦。持手,掌心的温度让我明白一切都是真的。该说他什么好呢?这样傻,明知道带着我会为宫里的事担惊受怕,他却还是不肯让我离开。
  曾经,我从不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完美的爱情,但在握紧他的手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了这种如幻的幸福。如今,它就在我身边,近在咫尺。只要一回头,就能触摸到他给我的关怀。
  在回凌榭的路上,我的眼里只剩下夜。忘记了宫廷、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南齐、甚至连如风月也被我抛到了脑后。或许爱就是如此,你盼着,兴许永远也盼不到;但它若是要来,就会来得出人意料,来得令人晕眩。
  想起琬言,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依旧与惋风留在秦府里?如果她知道自己这位从不知情为何物的闺中密友如今已经牢牢抓紧了自己所爱的人,她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闭上眼睛,在浓密的夜幕中狠狠吸了一口气,一旁的夜搂住我的手更紧了。
  “冷吗?”充满关心的声音传来。
  “夜,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不禁扬起头,笑着问,脸上写不尽的满足。
  他认真地看着我:“傻瓜,我当然喜欢你的所有。”
  我呵呵笑了,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正透过我的身体,看向远方的另一个灵魂。


☆、第五章 身旁

  楚凌夜会泡茶,经他手中泡出来的无论是龙井还是碧螺春,都是一流。我从来不知道那些嫩绿色的叶子被沸水煮出来会有那种淡淡的清香味,记忆中,曾经的我似乎更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品味咖啡,那种灰色微苦的味道。
  当然,或许只因为茶是夜泡的,所以才觉得好喝,至少意义有所不同。
  “你从哪里学来的茶艺?”我一边端着茶杯,一边偏过头问他。
  夕阳洒在他的侧脸上,绕过如剑的眉,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晕出一片淡淡的红色。
  夜抿嘴笑了笑:“江湖上游历来的。”
  我眼前一亮,心底泛起一丝好奇:“江湖真的有这么好玩?”
  想起初中刚入学那会儿还跟琬言谈论武侠聊得热火朝天,到了高中就觉得很没实际意义了,上高二之后我们就连武侠类的小说几乎是碰都不碰,琬言埋入物理的题海,我则是一头钻进了历史论文里。
  突然对儿时有几分怀念。
  楚凌夜望着我,有些疑惑地问:“你爹从未向你提起过外面的事吗?”
  我摇摇头,西昌侯一心只管怎么夺得南齐的政权,哪会有什么心思顾及江湖琐事?
  夜眨了眨眼睛:“那么如果沨泠……”
  我皱起眉头打断他:“我叫落错。”
  他轻轻一笑,点着头回答:“好,我是说既然小错想到江湖上逛逛,我有机会一定奉陪。”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即满心欢喜地朝夜咧嘴一笑。他见我突露的笑容,不禁一顿,随即眼神中闪过一丝让人读不懂的光芒。
  “在此之前,我想马上去一个地方。”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期盼地拽住夜的手。
  他一愣,随即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发。“什么地方让你这么憧憬?”夜的嘴角总是牵着笑,无时无刻不在展现他令人吃惊的温柔。
  我撅着嘴巴摇了摇头:“不是憧憬,我只是想去钱塘找人。”
  夜稍稍一怔,随即又帮我倒了一杯茶。他像是无心般地问:“是你的朋友?”
  我狠狠点了点头,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琬言那张顽皮的笑脸。有多久没见过琬言了?我轻叹,时间概念早在来到南齐那一天便已经淡忘。“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在这里唯一可以触摸到的朋友。”
  夜瞪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唯一可以触摸的朋友?什么意思?”我呵呵地傻笑了两声,企图蒙混过去。他也没再追问,只是眼神之中多了一丝探究。
  秋雨淅沥,在凌榭的周围蒙上一层水雾,一切都这样的朦胧。
  在凌榭住了很多天,夜依旧泡茶、浅笑、轻语,仿佛这是情侣间必备的套路。日子是平凡的,久了却又索然无味,我是个耐不住空虚的人,除了看书的时候,可惜凌榭没有我感兴趣的书。
  那偌大的屋子里堆满了四书五经,我曾进去翻看过,却只看到些生涩难懂的语句,最后也就不想去了。有时真怕自己从凌榭出来以后,会让自己爱看书的特点大变。
  夜里,我极有兴致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长廊上。月光洒在水上,泛起点点的波光。不知不觉间,身旁已多了一个人。我一转头,朝他一笑:“夜,大冷天的来外面吹风啊?”
  夜抿嘴不语,只是将手中的大衣一抖,盖在我的身上。
  一股暖意逐渐传来,我满足地深深吸了口气。一眨眼,他已搬出椅子坐在了我身边,白皙的手勾着我的肩,让我朝他的怀里微倾。
  “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突然间,他开口说。
  我一愣,眯起眼睛,沉默着没有回答。天上的星子闪得急,像是要把月的光芒比下去似的。
  看了他许久,不禁一声轻叹:“有,怎么会没有。你原是早就明白了。”我侧过头,望着他的眸子。
  夜略微叹了口气:“即使我不愿告诉你,你也总会知道的。我还是现在就告诉你的好。”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叹息声,长长的睫毛映着月光,遮住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整个人埋在阴影之中,我甚至看不出他的表情。
  夜张开嘴巴,正想说什么,我的手却猛地一缩。
  不知为何,心中有了种无法描述的紧张感,仿佛不该知晓这些真相。临小姐的出嫁、落沨泠的入宫、西昌侯的决绝、“一颗棋子”的涵义、夜对□的了解、风月的书信、宫中的追逐……这一切似乎融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隐藏在凄清的秋色里。
  刹那间,我出乎意料地抬起手:“等一下——”我打断了夜正欲说出的话。
  他一脸迷惑地看着我,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算了,反正我总能查得到,也不急在这一时。更何况,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查清楚,这样才有意思!”我笑着,笑得如此云淡风轻。
  夜沉默下来,重新将脸深深埋入阴影之中。
  猛地,他将怀中的我搂得更紧了些,仿佛是在害怕自己会丢失些什么。
  我的心瞬间一颤,下意识地牢牢抓住夜的衣袖,似乎那是我在南齐唯一的依靠。
  如果真的有什么阴谋,如果确实存在与我有关的秘密,那么我至少还有你,夜,你绝不会离开我,我坚信。
  “我本来不属于这里。”
  “我知道。”
  “我或许永远回不去了。”
  “我也不舍得让你回去。”
  “夜,你知道我们之间隔了多远吗?”
  “多远?”
  “看到天上那两颗星了吗?它们相距有无数个光年,和我们一样。”我指着天空中那两点微弱的亮光。
  空气里响起夜轻轻的笑,他调皮般地伸出手,向着星星间一比。
  “小错,你看,那只是一个手指的距离。”
  突然间,我的鼻子一酸,不是因为幸福,而是恐惧。但他不会知道的,因为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可我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东西在我离开二十一世纪时就已经被固定了。我的挣扎都是铺陈,这种铺陈与一个手指究竟有多长毫无关系,因为即便它只有五厘米,也已相隔了十五个世纪。
  ……
  夜是个闲人,闲到几乎成天无所事事的地步。
  在凌榭的无数天里,我居然从未见他离开过,真搞不懂他是靠什么为生的。
  秋天的红色越来越浓,空气也渐渐干燥起来,从长廊上可以远眺对岸的街市。
  夜里,气温极低,我举着蜡烛打了个冷颤。
  远处传来对话的声音。听着像是凌榭上来了客人。我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长廊的拐角处隐隐约约有两个人,一个是楚凌夜,这从他的背影就能看出来,还有一个似乎未曾见过。在夜幕中瞧不见那个男子的脸,只是从他唯唯诺诺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对夜的尊敬。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一点,耳朵贴在了木棱上,无声看着。男子的衣服上正不断淌着水,满身狼狈,显然是从对岸游过来的。怕是有什么急事,否则怎么会出如此“下策”。
  “少主,江湖上似乎已有所动作。各地的兄弟被杀了不少,若是再不出手,恐怕——”
  “寒冰谷呢?”夜熟悉的声音传来,硬生生打断男子的话。
  “暂时没事,他们把望风的人都撤走了。”
  “不可掉以轻心。另外,切莫打草惊蛇,他们要来也别拦着。”
  “可是,这次他们像是要一举夺下剑谱,要不然您就让二少……”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
  “这事先不必通知灵莫,无锡裴府的事够他忙的了。”夜挥了挥手,阻止男子说下去。
  “他们若是一起上,也算一次机会。告诉他们,在下就在此,恭迎诸位。”夜轻笑了两声,但那笑却与平日的温柔完全不同。
  男子顿了顿,随即垂下头:“是!”便纵身跳下了河。
  我用手挡着红烛的光,向后稍稍退了几步。一阵风刮过来,我刻意踩着地上的木板,踏出渐响的脚步声。
  “这天是越来越凉了……唉?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小心感冒了。”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转过拐角,恰好撞见正要回屋的夜,立即露出一丝吃惊的表情。
  夜一愣,然后笑着拉住我没有持着烛台的左手:“你不也是一样,这么晚了出来干嘛?”他低着头,摸了摸我的头发。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说说,仔细想来又像是在刻意地问。
  我一挑眉,拽住他的手臂:“刚刚听见扑通一声落水声,我还以为你掉到水里呢……”
  眼神在他的身上走了一圈。“嗯?你身上没湿嘛,那刚刚的落水声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夜干咳了两声,一抿嘴:“方才打破了茶壶,我就顺手扔进河水里了。”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水渍。
  我诺有所思地点点头,夜的神色有些慌忙。
  他究竟要瞒着我些什么呢?为什么那个男子要叫他“少主”,“寒冰谷”又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无锡裴府”的灵莫,还有那所谓的“江湖已有所动作”?
  我皱了皱眉,刻意地扭了扭脖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像有点累。既然你想吹冷风,就好好呆着吧,我还是回屋睡觉的好。”
  说着,我转身沿着长廊朝房间走去。
  清晨,天还蒙蒙亮,我便匆匆穿好了衣服,推开房门。
  夜显然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至少,他所隐藏的计划中牵扯到了整个江湖。他无疑有不可小觑的权利以及极为伟大的抱负,但对于我来说,他依旧是那个悠闲地在凌榭泡茶品茶的楚凌夜。
  人都是有私心的,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他涉险。
  此刻的凌榭隔着濛濛水雾,显得格外幽静。
  我站在房门外,侧着耳朵听了听,随即轻手轻脚地沿着长廊朝夜的房间走去。夜应该是还未起来的,要不然就是像我一样一夜未睡。我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
  他的房间我之前去过多次,由于凌榭本身就是左右对称的,所以房内摆设与我那间并无多少不同,只是悬挂的字画多了些。
  门虚掩着,我慢慢推开。
  那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我,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朝霞洒在他的侧脸上,呈现出一片红晕。夜轻皱着眉,唇紧抿着,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
  他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一挑眉,突然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然后猛地冲着他的耳朵尖叫了一声:“喂!”
  短促而刺耳。
  身影一顿,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他很快转过头来,却发现是我,好看的眉立即舒展开来。
  夜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轻笑着说:“小错,你可别一惊一乍的,我差点被你吓死了。”手被我掰开,夜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一把拽住我:“对了,我正好有事情要跟你说。”
  我有些疑惑地走上前,一侧头,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布包。看起来里面装的东西并不多,只是被裹得紧紧地。我知道这预示着什么,睁大了眼睛看着夜,声音有些颤抖:“你要出远门?”
  他点点头:“嗯。近日有点事要处理。”
  看我一脸愣愣的,夜轻轻笑了起来:“看你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难道处理事务有什么不对吗?我又不是家财万贯的人,总不能一直待在凌榭喝西北风吧。”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宠溺地看着我。
  “可是……”我皱着眉头,拉住他的袖子。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各地的兄弟被杀了不少——
  那男子是这样说的,可见夜的形势并不乐观。但他却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事先不必通知灵莫,无锡裴府的事够他忙的了。——
  他居然还一口拒绝了灵莫的帮助?大蠢蛋,一天到晚只想着别人。
  我总觉得,夜这次出门会有危险。不是诅咒,是直觉。
  “好啦,我不过是去看看商铺,几天后就会回来。你就在凌榭安心等着吧。”夜拍了拍我的肩,拎起桌上的布包,转身离开。
  我忙喊住他,心中的不安莫名地扩大起来。“可是……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好好待在凌榭,你不会有任何事情。这么远的水路,没有人能过得来。”夜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中带着无奈和苦涩,我读不明白。
  他一定已经猜到我偷听了他与那个人的对话,他不会猜不到的,可他还是要走。
  我望着他,目光紧锁,害怕他就这样一去不返。或许他对于整个江湖来说是众矢之的,是“剑谱”的拥有者,可是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所有。
  凌榭里一片寂静。我终于妥协。
  在夜的注视下,我将眼神从他的身上移开,慢慢地、轻轻地开口,声音却极为沙哑:“夜,请你一定要,毫发无损地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一字一顿,似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这是一千年前的南齐,在这个时代中,江湖是沾满了血的,沾满了多得我不敢想象的血。
  夜笑了笑:“好,我一定安全地回到凌榭。”
  我终于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夜的誓言是不需要质疑的。
  突然,他转身又回到我身边,伸手从布包中抽出一把小刀。那是一把极为精致的刀,刀柄上刻着华丽的花纹,在阳光的照射下,刀身泛着凛冽的白光。
  我对武器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得出这把刀有多么精美。
  夜一把将刀塞进了我的手里:“拿着,如果有什么事千万别慌。”他沉着声音,像是已经料到这次出门的后果。这后果中包括他,当然也包括我。
  小刀在我手中轻轻颤抖,我下意识地握紧,抬起头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这刀挺不错的,可以名列十佳兵器了。有名字吗?”假装轻松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比哭还难听,我静静转过头去看向夜,满脸都是伪装出的“好奇”。
  夜抿着唇,轻笑了一声:“小错的眼光不错啊,它叫‘清影刃’,虽然和刀剑不能比,但用于防身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目光继而落在我手中的清影刃上。又一次强调:“千万记得随身带着,知道吗?”
  “知道了。”我用力点了点头。
  楚凌夜深深吸了口气:“我走了。”
  在恐惧与矛盾之后,是一片奇怪的宁静。我看着远处,说:“好的。”
  “你不用送了。”夜突然开口。
  我垂下头去,特地把脸别开,不愿再看他,生怕这一眼会让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燃尽。
  “谁说我要送了?”
  “……”四周的空气开始凝固,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鸦雀无声。
  凌榭早已没了夜的影子。我突然攥紧了手中的清影刃。


☆、第六章 灵莫

  手中的清影刃在寒夜里散发出冰凉的气息,我静静看着它,指尖拂上雕刻精致的花纹,心底异常平静。
  或许此刻我不应该如此安稳地坐着,毕竟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来说,独自一人驾马车走夜路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
  在夜离开凌榭的第一天,我便游到扬州岸边,拖着湿透的衣裙找人租了辆马车。虽然我知道马车绝没有一匹好马跑得快,但遗憾的是,我不会骑马。
  出门时几乎什么都没带,除了夜叮嘱我不可离身的那把清影刃。
  一出扬州城门,我匆匆朝南赶去。
  男子那日称呼夜为“少主”,而夜拒绝的那个人又被称为“二少”,显然,夜与灵莫应该是一对兄弟。照夜的说法,灵莫如今似乎在无锡裴府。
  我下定了决心,既然在凌榭也只能为夜干着急,那还不如去无锡找灵莫,或许他能帮忙。
  我以最快的速度向无锡城赶,但到达时也已经距离夜离开有两天两夜了。
  得快些了,我一边想,一边将马车栓在了树旁。无锡是自古的商城,虽未有钱塘那般繁华,也没有扬州人口密集,但却别有一番风味。
  大街上满是吆喝声,我却无暇闲逛,只是匆匆用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一把拽住了路过的一个行人。“对不起大叔,你知道裴府怎么走吗?”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朝远处指了指。
  我高兴地低头答谢,随即便向着他手指的方向赶去。
  无锡的裴府与扬州的红蝶馆比起来好找多了,就处在城中心偏北一点,建筑规模庞大宏伟,自然是不可能找错的。
  夕阳渐渐落下,直到再无踪迹。
  我从前门转到后门,来回打量了一圈,然后凑上前去。“这位小哥,能不能帮我叫一下灵莫,我找他有急事。”我一边迫切地望着侍卫,一边搓了搓发凉的手。秋风一来,灌进我的脖子里,冷得我直哆嗦。
  或许是感冒了,那日离开凌榭时也没顾得上把湿衣服烘干就急着上路了,如今秋日天气转凉,不生病才怪。我正想着,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侍卫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竟一句话没说,撇过了头去。
  我不由地皱起眉头,但想想自己有求于他,最后只能弱弱地开口:“不好意思,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见到灵莫。”
  却没料到那侍卫一甩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滚开,裴府是你这种叫花子来的地方?!”
  叫花子?我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我哪里像……”脑子一热,我不由地拔高了声音。
  这时,笨重的红木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满脸不满地瞪了侍卫一眼,随即目光在我身上一滞:“是谁在这里大吵大嚷的?”
  看他这样子像是裴府的管家,或是上了年纪的奴仆一类的。我忙迎上去:“对不起,我想找一个人,不知裴府有没有一个叫灵莫的年轻人?”既然是老奴仆,认识的人应该多些吧。我想着,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紧盯此人。
  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响:“不好意思,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看他那煞有其事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在随意敷衍我。
  我猛地一颤,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怎么可能?您再好好想想,确实有个叫灵莫的人在无锡裴府干事的。他大概二十岁不到,很年轻……”
  老头摇摇头,随即又看了我一眼:“姑娘,这里真没有什么灵莫,看你这个样子是来寻亲的吧,要不,你在这儿等等,我去问问少爷。都是年轻人,或许他会知道……”
  我着急地朝门内盼了盼,只能耐下性子点了点头。
  夜不是说灵莫在无锡裴府吗?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我懊恼地叹了口气,目送老头子进了内院。冷风瑟瑟,我冻得脸生疼,在门外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的,却感觉感冒越来越严重。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头重脚轻的感觉更加明显,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
  怎么自从到了南齐,就很容易倒下似的。当时为逃出宫廷的魔爪,跑步跑到虚脱;现在连吹风都能得病,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发烧也说不定。我努力撑着昏昏欲睡的眼睛,期盼着老头能赶紧出来。
  啪地一声,门又开了。他抱歉地嘟囔了一声:“不好意思,少爷前不久出去了。你也知道今日是七夕,他正陪着……”他话说道一半突然停住,随即急忙朝大街走去。“哎呀,我都快把正事给忘了,姑娘,若是真有要事就等着少爷回来吧。”
  话音刚落,老头已经跑得没影了。我望着街道的尽头,突然有种天要亡我的挫败感。
  今天是七夕?难怪方才就看见大街上张灯结彩的。我失落地按原路返回,七夕节不但没有夜在身边陪着,反倒还带着病浑浑噩噩地出远门找人。
  现在倒好了,人没有找到,还病得全身无力。
  想了想,还是决定在无锡待上一晚,或许第二天早上见到裴府的少爷时,也就差不多能见到灵莫了。我扶着一旁的墙壁,挪到一个风较小的巷里,颤巍巍地坐下。
  看来裴少爷也是个风流浪子啊,七夕节竟与小姐出去“人约黄昏后”。转念一想,也是,南齐毕竟是千年以前,皇长孙萧昭业尚且日日不归,何况只是一个少爷呢?
  喧嚣的空气渐渐凝固下来,大街上早已为了七夕节布置得无比华丽。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月亮在不远处映着脚下的青石板,清辉洒下,一片朦朦胧胧。高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宝马雕车,盈盈暗香。
  头昏脑胀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我急急吸了一口气,却又被冰凉的空气刺激得咳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种孤独刹那间将我包围,不禁开始眷恋过去与琬言打闹的日子、和损友互骂的情景,还有风月妖娆的背影,以及夜……我猛地站起身,晃了两下,随即朝河边走去。
  我知道夜有危险,可又能怎么办呢?
  夜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的,我坚信,只因为这是他说过的誓言。我扯出一丝笑容,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往下落。
  头昏昏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突然觉得自己活得真窝囊!
  凄清的月影阻隔着身后的喧嚣,我坐在岸边,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那都是些只有小姐少爷才能乘的船,亭角挂着几只灯笼,摇摇曳曳地划破水面的宁静。
  我简直恨透了七夕,若没有这个节日,我或许早就见到了裴府的少爷,早就得知了灵莫的去向。
  刹那间,我竟像是不会思考了一般,扯着喉咙朝着河心大喊:“死灵莫,你赶快给我滚出来——要不然你哥就要成为刀下亡魂啦!”八成是因为感冒太过严重,高烧不止,这才烧坏了脑子,作出的举动这样惊人。若是换做平日,我自然不会傻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疯。
  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我的身上,那些眼神有的是同情,有的是不可理喻,甚至鄙夷。
  我一低头,才看清河面上映出的我的模样。由于这三日来我只顾着赶路,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之前我还觉得奇怪,裴府的侍卫怎么会说我是个叫花子?现在想来,还真是够像的。
  我无所谓地回头,直视那些吃惊的人们。过了半晌,那群人也就尴尬地收回了视线。
  可就在此时,河心的船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瞬间,每个人的眼神又移到了那条船上。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兴许是某个少爷做出了越轨的举动,也没心思在意。
  却没想到那女子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有刺客啊!快抓刺客啊!”
  我一颤,蓦地回神。好好的七夕节,哪里来的刺客?即便有,又怎么会在这小姐的船上?
  有好事者已经慢慢地朝岸边聚拢,我慌忙站起身,准备给这些凑热闹的闲人让位。
  连个晚上都不让人安宁,我撇了撇嘴,身子晕乎乎地晃了两下,好半天才站稳。船上女子依旧在尖叫,隔着河水也能听见船上传出的追捕声,我叹了口气,正要抬步离开这个喧闹的街市。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带离了河岸。
  久违了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身边,我靠着结实的胸膛,感受那强有力的心跳。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轻功仍是如此娴熟。他拐进了一个小巷,将我放下。
  我欣喜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眸子,轻轻喊了一声:“夜!”
  那人看着我,微微笑了一声:“我不是楚凌夜。”
  我一愣,呆立在原地。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确实不是夜,他比夜略微矮一点,身子也瘦小一些,像是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人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也被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泛着睿智的光芒的眼睛。
  不是夜,因为他没有夜那样盈满温柔的眼神。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一定是这几天太累,对夜太过担心,所以才把人认错。
  我打量着他的穿着,突然一愣,随即倒吸一口气:“你该不会就是刚才在船上的那个刺客吧?”
  少年一挑眉,并没有回答,反而浅笑着:“是你先找我,现在我偷偷出来,你却又说我是刺客?”
  “我找你?”我还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只是纳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轻哼了一声。“满大街喊我的名字,难道不是在我吗?”
  我又是一惊,手颤抖着,也不知是被冷风吹得发冷还是源于太过惊讶。我瞪着少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你是灵莫?”
  他的脸被藏在黑布后面,我猜不出他此刻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似乎默然得很,并不在意自己兄长的死活。“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我哥怎么就快成了刀下亡魂了?”
  我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有些生气地说:“夜可是你哥哥呢,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少年不耐地瞄了我一眼:“你说是不说?要是不说,我可就要走了。”
  我眨了眨眼睛,心底大为不解。
  见他正要转身,忙说:“在凌榭的时候,我听见夜和他的部下对话,好像是在讨论近日江湖的情况。看样子形势比较严峻,然后第二天夜就离开了凌榭。我怀疑他只身一人去做准备,害怕他会遇到什么麻烦,就来找你了。”
  风吹得紧,对方始终沉默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说实话,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傻的细作。”突然,少年冷笑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嘲讽的味道。
  我先是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气愤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少年一挑眉:“我兄之冷酷,江湖人尽皆知。若是说你住在凌榭,我想,这没人会信的。”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说他……冷酷?呀,竟有人说他冷酷呢……”一面抹眼泪,一面直起腰来,继续说道:“我的确住在凌榭,无论你信不信,这也始终是个事实呀。”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我。
  “你不相信?那我该怎么让你相信呢?”我看着他,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摇了摇头。“你要找个简单的方法,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夜很危险。”
  少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在夜的温柔中又多了分睿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她和你一样,傻。”他着重了最后一个字,然后一抬手,拦住了我正要说出的话。“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只需一问一答。”
  我看着他。
  他问我:“你可知楚凌夜最珍惜的东西是什么?”
  我说:“是那张画么?”
  在凌榭书房确有一张山水画,绘的是湖边景色,整张画格调明快,霞光盈满湖面,
  波光粼粼。唯一奇怪的是,那画的左侧水边靠着一棵树,还未占到画纸的五分之一高度,矮了一大截,显得与山水格格不入。我倒是觉得那样一副风光配上挺拔的大树好看些。画的右侧只题了一个“觅”字,实在是怪得可以。
  可偏偏夜极喜欢那幅画,我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长廊上,将画展开,卷上,再展开……
  像是这画里包含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突然,少年大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放肆,却带着温暖阳光的味道。他一侧头,随即轻声说:“我本以为你要说他最珍惜的东西是你呢。”他见我顿了一下,眼中的笑意更浓了,“虽然出乎我的预料,但你答对了。”
  小巷的尽头处传来年轻女子的娇笑声,七夕的月依旧高挂在空中,俯视着整个世界。
  猛然一阵晕眩袭来,我无力地笑了笑:“是吗,那你可以走了吗?”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疲惫,听见我的逐客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的笑意又化开了。他淡淡地笑着,又问:“那么,那张画的含义呢?你知道吗?”
  我摇头:“不是我画的,我怎么会知道。”
  少年一扬眉:“你当然不会知道它的含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随即吐出四个字。
  “等我长大。”
  我打了一个激灵,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身子不自然地僵在原地。那棵小树的意思是“等我长大”?等谁?是谁在等谁呢?
  突然脑海中掠过一些画面。夜那种越过我看向远处的眼神、他让人琢磨不透的温柔、他不惜惹恼皇族只为将我留在凌榭,这一切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喜欢我吗?
  ——能不能让我当你存在的理由?——
  我猛地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还没等我想通,对面突然扔来了一个瓶子,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再抬头看时,小巷中早已没了灵莫的影子。
  四下还回响着他轻轻的声音:“病了就别到处乱跑,把药吃了,赶快回凌榭。”那声音有些沉,但听起来却舒服得很。我握紧了手中的瓶子,突然心头一阵冰凉,几乎透过了这个凄清秋夜的所有寒冷。
  灵莫和夜很不一样,但那双睿智的眼睛中却藏着夜的影子。他一定是去找夜了,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将瓶子放进腰间的口袋里,然后抽出那把清影刃,一步步朝小巷的尽头走去。
  大街上依旧喧闹,女子男子来来往往低声嬉笑,红色的灯笼高挂在街边的屋角上,随着风缓缓荡着。
  唯有月光洒在我身上,映出一片清冷。我抬起头看了看清影刃,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夜有灵莫的帮助或许能安全回到凌榭,这已经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可是……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捂住鼻子狠狠打了个喷嚏。那种抓不住的不安漫在身边,我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心底却依旧有一个消散不去的疑惑。
  ——它的涵义是,等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