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8

言妍: 成灰亦相思

成灰亦相思:第一章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民国二十九年)。

  公历的一月一日,是日本的新年。位于台北郡、桃园郡交界的秀里镇,并没有过年的味道。虽然小林总督为了要推展皇民化运动,宣布将废止农历年的庆祝,台湾老百姓仍对这非传统的公历新年兴趣缺缺。

  刚吃过午饭,惜梅就坐在窗前,整理几块碎花、格子及素色的布料。这是她由城里父亲布庄那儿拿来的,听说是目前东京最流行的花色。

  她望向窗外,一大片竹林,带着阴阴的绿。突然几线金光穿过细长竹叶,洒到她的妆台上,屋内一下亮了起来。

  天晴了!她内心雀跃着,忙对镜梳理,她将一头短发梳出几个漂亮的波浪,用小簪子夹住。再穿上家常的衣裙及外套,便包起布料,兴匆匆的要出门。

  朱家是闽式深长型的瓦墙建筑,好几进的门,都用布帘隔着,最前面是大伯父开的中药店,临着热闹的大街。

  店里散发着人参、川芎、熟地、当归……等药味,还渗着芦荟、芙蓉草、九层塔……等青草香。

  午后是休息时间,店内十分安静。几个伙计打着盹,大伯母春英在柜台后面切药材。

  “惜梅呀,你要去哪里?”春英一见到她便问。

  “我要去宽慧姊那里,给她送布料。”惜梅说。

  “你别忘了你才和哲彦订婚,怎好老往黄家跑呢?!要避避嫌吧!不然人家会说我们朱家女儿不庄重。”春英说。

  “哲彦在台北读书,我又不会碰到他。”惜梅撒娇说:“况且宽慧姊已为朱家女儿打响了贤淑的名号,黄家不会说我的,黄伯母还欢迎我呢!”

  “好吧!反正你是去惯了。”春英带些宠爱看着她说:“顺道去看看宽慧也好,她小产才刚下床,你正好陪她解解闷,叫她别太累了。”

  “我会的。”惜梅说。

  街路两旁并列着许多商店,招牌挂在骑楼外,有香烛店、百货行、糕饼店、种子行、豆腐店、吃食店……,双排下去,成为秀里最热闹的前镇。

  冬季天冷,本地人都在屋内。路上行人大都是要赴台北,而在此地暂时歇脚的商客,偶尔几辆脚踏车响铃而过。

  过了巴士车站,便是后镇。

  后镇又是另一种热闹景象。秀里位于雪山山脉西北的的陵地,有秀里溪穿过,直入大科崁溪,而到淡水河。山水萦绕下,水气充足,常有似雨似云的薄雾,如白纱般笼罩在山坡,是种茶的好地方。

  后镇便是秀里的制茶中心,以本地的首富黄记茶行为中心,连带的带动了附近村里的繁荣。

  “到这里就可以闻到扑鼻的茶香,骑楼亭脚有一些妇女围在一起拣茶。由于是冬茶,并非旺季,所以感觉有点冷清。”

  拣茶女工纷纷向惜梅打招呼,她也颌首行礼。

  在身后的窃窃私语中,她不禁脸红起来。

  惜梅的祖父朱茂青是前清秀才,日据以后办了汉学私塾,在地方上德高望重。

  他的两个栽培到高女的孙女儿,宽慧和惜梅,先后成为黄家的人,黄朱亲上加亲的联姻,成为秀里的一段佳话。

  惜梅挺直背脊走下去。她念过书、见过世面,不觉得单独到未婚夫家拜访有什么不妥。不过她才十九岁,脸皮薄,总有少女不自然的羞怯。于是她不往黄记店门过,怕遇到伙计及男工那些更大胆无礼的眼光。

  她直绕入小巷,由黄家后面的院子进去。

  天井、厨房无人,屋内静悄俏,想必都在午睡。

  她直接来到宽慧的卧室,六岁的敏月和四岁的敏贞躺在眠床上睡着。

  敏月的棉被里得紧紧的,敏贞却踢到脚旁,露出个肚皮吹风。

  惜梅将敏贞盖好被,这孩子很敏感,立刻睁开水灵灵的双眼看她,没两秒,又轻轻阖上。

  惜梅忍不住一笑,突然听见后头的厢房有声音。她循声而来,碰到提着一桶脏水的阿枝嫂。

  “惜梅小姐好。”阿枝嫂说。

  “你好,我来找我堂姊的。”惜梅说。

  “头家娘和三小姐在清绣房,到那里就可以找到她们了。”阿枝嫂说。

  绣房?宽慧怎会有这等闲情逸致?

  这个大惜梅八岁的堂姊,自少女时代起,就是刺绣的好手。她们的祖母是出自南部有名的绣坊世家,一嫁入朱家就展开一手绝活,众多女眷中,唯有宽慧尽得真传。

  一块绸缎或绵绢,无论是要做桌裙、门帘、纬幔、枕面、床被、彩坠或剑带,一经宽慧的巧手细锈,无不绮丽秀致,叫人叹赏。

  不仅是宽慧的色彩配得绝妙,描图尤其逼真。各色玉兰、海棠、石榴、牡丹、锦雉、鲤鱼……等花鸟禽兽,到她手中都变得栩栩如生,别有意境。

  她更叫人折服的是,连专业的盘金绣、盘银绣,讲立体的高线针法、贴布绣法,她都用得出神人化,没几分艺术天分,实在很难办到。

  宽慧在高女毕业后,曾想进美术学校进修,可惜小镇民风保守,断了她的雄心大志。

  深爱妻子的哲夫在娶她时,就特别辟了一间绣房给她,里面除了存放她有名的八仙过海、兰桂齐芳、榴开百子等作品外,还有堆纸笔、针线、绢布,想让她尽兴地一展才情。

  然而宽慧也和所有的妇女一样,结婚以后,便以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为主,婚前种种的兴趣才华,都在柴米油盐中,淡入遥远的岁月里了。

  今日她为何又去碰那早已蒙尘多时的绣房呢?

  一掀开那绣着白头翁、芙蓉、桂花,代表白头偕老的粉红缎底门帘,就看见很多布料离了柜子。宽慧和昭云正坐在绣架前,对着湖绿色绢面研究着。

  “哟!二嫂来了,真是失迎。”昭云见惜梅就说。

  “什么二嫂?一个姑娘家,讲话真没分寸!”惜梅红着脸说。

  “我们姑娘家,当然比不上你有身分的啦!”昭云继续捉弄。

  “你再胡说,就白白糟蹋我跑来送你洋装布料的一番心意了,还是最时新的呢!”惜梅故意板着脸孔说。

  “好了,昭云是开玩笑的。”宽慧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昭云吵着要我教她盘金绣,你也可以学学”“我不晓得那么麻烦,还要自己做金葱线,我怎么缠都不紧密,金箔都坏了。”昭云举举她的作品说。

  “待会你要盘涡形轮,要钉线,那才叫费功夫呢!”惜梅说:“我就一直没学好这一关,被我阿妈骂手笨。”

  “若在几十年前,自己绣不好嫁妆,可找不到好婆家呢!”宽慧说。

  “哦!原来如此。我说宽慧怎么想学剌绣?弄了半天,是为了找婆家。”惜梅趁机报一箭之仇:“请问你是看上哪家少爷了?”

  “大嫂,你看惜梅的嘴,是不是比我还坏!”

  昭云说完,便追着惜梅要打,惜梅笑着躲,差点撞到她未来的婆婆玉满。

  玉满四十来岁,梳着龟仔头髻,插着玉簪,脸白如满月。虽然她有一双缠过被放大的小脚,又不识几个字,思想却很开通,对媳妇都很疼爱。

  “伯母,您看!我给您送布料来,昭云却欺负我呢!”惜梅躲在玉满身后说。

  “还不知道是谁比较过分呢!”昭云跺脚说。

  惜梅不管她,径自摊开布料向玉满说:“这是刚进我阿爸布庄的新货,伯母挑着去,可以做件漂亮的洋装。”

  “什么洋装?我老人家习惯穿唐衫,舒服多了。”玉满指着身上斜襟滚边的大陶衫及长黑裙说:“布料就留给你们少年人用吧!”

  “我阿爸本来也想送些软呢缎布来,但大陆那边正在打战,货源缺得厉害,只有日本还通。”惜梅解释说。

  “其实这素布可以给阿母做衫,我来裁剪滚边,再绣些图案,就很高贵大方了。”宽慧说。

  “千万不可,外面有的是师父,叫他们做就可以。你才刚过一个月,久坐缝钉,对身子和眼睛都很伤的。”玉满看着绣房说:“你怎么又来做这些细工?是不是昭云又来烦你了?”

  “不是!”宽慧忙说:“我是看天气阴了许久,好不容易放晴,想把绣房的床单枕套,拿出去晒晒。”

  “外面风还是很大,你叫阿枝嫂去就可以。自己可别出门。”玉满交代。

  玉满走后,宽慧把以前绣的枕帐细心摊开,脸上有怀想及怅然的表情。

  “是该见见日头了。”宽慧说。

  虽不过日本新年,很多下人都趁机放假了。阿枝嫂忙不过来,惜梅和昭云便自告奋勇帮忙。

  黄家的天井是由青石铺的,种几棵榕树、相思树,檐下有各式盆景,都在阳光下重现绿意。

  晒衣的竹竿就架在西北角,一口加盖的水井,设了帮浦,供全家用水。

  宽慧站在窗前,看着惜梅和昭云为寻找不太热又不太阴的地点来晒锈布,而煞费苦心。

  惜梅长得古典秀致,眉儿如画、眼如秋水,笑起来尤其美。不认识她的人,会误以为她是温柔的闺阁派小姐。其实惜梅的个性又强又聪明,到日本去念女子学校也没问题,谁晓得她就和哲彦订亲了?!

  惜梅拒绝多门亲事,选择了哲彦,宽慧十分惊讶。不是哲彦有何不好,只是哲彦很多方面都强不过惜梅……。

  昭云是另一种典型,比较传统温顺,偏长得浓眉大眼,浅笑就显出梨涡,看起来能干俐落,却最爱娇多情。今天她心血来潮学剌绣,不就为了邱家二少爷吗?

  这件事说来也真有趣。邱家是台北大稻埕的望族,以制茶起家,和洋商、日商都有来往。黄家与他们生意往来,可追溯到前清了。

  邱家老大纪伦继承家业,和哲夫是好友。老二纪仁则是哲彦高等学校的同学,两人都有心去日本念书,因此走得很近。

  纪伦的优秀出众,宽慧是见识过的。据说纪仁的人品相貌比哥哥又更胜一筹,至少哲彦对他是赞不绝口。

  十八岁的昭云情宝初开,不免听进耳里。哲彦稍梢提到,要带纪仁回来相亲,她就藏起心事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都对未来怀有浪漫的憧憬。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青春禁不起磨,才情捱不住耗,梦碎只是早晚的事。

  她轻轻叹一口气。

  不知何时,昭云已不见人影,惜梅向她走来。

  “宽慧姊,你怎么就站在风口?”惜梅说:“我来的时候,你母亲还特别嘱咐我,叫你别太累了。”

  “我哪就那么脆弱,又不是手一捏就碎的吹糖人儿。”宽慧笑笑说。

  宽慧原本就肤白赛雪,端秀中透着灵气。但此刻眼里却盛着疲惫,鹅蛋脸消瘦,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

  “你心里还是很难过,对不对?”惜梅轻轻说。

  “怎不难过呢?一个方成形的男胎,黄家差一点就有后了。”宽慧说。

  “还有下次机会嘛!”惜梅安慰她。

  “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这身体又流产又小产的,只怕愈来愈难了。”宽慧说:“想我们朱家阳盛阴衰,大部生男。你母亲和我母亲都是三子一女,怎么我就偏偏生不出个儿子来呢?”

  “你还年轻,会的。现在最重要是把身子养好来。”惜梅说。

  “养好我,还不如靠你呢!”宽慧说:“我真希望你快过门,给我婆婆一个白胖的小子,我才安心呢!”

  “怎么连你也欺负我了?!”惜梅嘟着嘴,不高兴地说。

  屋内传来敏贞的哭声,宽慧赶忙进去,只留惜梅在天井中。

  一阵风由树梢刷过来,挂在竹竽上的一块帐帘,突然飞起来,惜梅眼见它在空中旋了两下,就落在井旁。

  她正要去拾,走廊那端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两竹篓的木炭,一双穿着脏布鞋的大脚,直直要往鹅黄缎上的繁花彩蝶踏去。

  惜梅一急,不管什么仪态,冲过来推了那人一把,像碰到铜墙铁壁般,她柔嫩的手抽筋折骨的痛。

  “搞什么嘛!”那人踉跄一下,很惊险地抢救了木炭。

  “你没长眼睛吗?差点踩坏了这块漂亮的帘布!”

  惜梅看帐帘完好如初,没一点污秽,便抬头忽视那人。她这才发现,她面对的是昂昂七尺之躯,那人身材硕长,一顶陈旧的便帽,直压他英气十足的浓眉,年轻清俊的五官,有乡下人少见的聪明气质,她几乎看呆了。

  “你可具凶呀!”那人扬扬眉,不甘示弱说:“还那么用力推人。帘布是挂的,你明明放在地上,我当是毯子,当然要踩下去啦!”

  惜梅没想到他竟敢顶嘴。瞧他一身做粗工的对襟杉及长裤,又提着木炭,想必是哪家的学徒或长工,见到她非但不唯唯诺诺,反而如此大胆无礼!

  惜梅一向不是端架子的主人,但他那肆无忌惮的态度,轻浮调戏般的审视,再再令她火冒三丈,她一辈子从未这么被冒犯激怒过。

  她正想严厉训斥他一顿时,竹竽上的绣绢又飞走一块;这回是鸳鸯图案的枕中,风一转,竟挂到相思树上了!

  她忘了骂他,只急得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去把它拿下来!”

  “我为什么要去?既不是我弄的,我也踩不到它,挂在上面挺好的呀!”他闲闲地说,还带着笑容。

  竟连命令都不遵守,这还有天理吗?!生平第一次,惜梅发起小姐脾气,气呼呼地说:“大胆刁奴!你竟敢又顶嘴又不听从命令,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难不成是黄家小姐吗?”他一脸逗弄。

  “我就是!”惜梅气极了说:“你再不把树上的枕巾拿下来,我就告诉你老板,辞了你,让你没饭吃!”

  “原来是黄家大千金,我好怕呀!”他说,眼里仍充满笑意,一点悔惧都没有。

  惜梅恨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斯条慢理地走到相思树下,轻轻一跃,就把枕中取下来。

  他把粉红枕巾递到她前面,她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你该说声谢谢吧!”他的笑容更大。

  “我没有去告发你,就不错了!”她一把抢过枕巾,想走进房里,永远别再见到这可恶的狂人。

  “看你这凶查某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小姐的气派,说话像个婢女,怎能怪我着错呢?!”

  他在她身后说。

  “你说什么?!”

  惜梅回转过头,那人已提着木炭往厨房去了!

  她跺跺脚,今天是撞了什么邪了?会那么倒霉,去碰到一个疯子!也许她真该去告他,让他不敢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了!

  带着起伏不定的心情,她准备到宽慧的卧室,抱抱两个小外甥女就回家。

  经过长廊时,昭云在厨房那一头喊住她。

  惜梅走近一看,昭云正捂着右颊,脸上有痛的表情。

  “怎么啦?!”惜梅关心问。

  “刚才泡茶,不小心被开水溅到的。”昭云苦声说。

  “你泡茶又不是第一回了,还这么不小心。”

  惜梅说着,便拿开昭云的手,那原本细嫩的脸颊,起了两个珍珠般的小水泡,上有酱油和青草油的青青红红涂抹痕迹。

  “我赶快回家,帮你拿些治烫伤的药物,才不会留下疤痕。”惜梅说。

  “等一下。”昭云拉住她说:“你先帮我把茶端到客厅去。”

  “我又还没进你家门,你就支使我啦!”惜梅说。

  “不是啦!我二哥回来了,人才刚刚到。”昭云看着她说:“你们可真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惜梅一听,心里慌乱,她这可不是来得太“巧”了?!她急急说:“那我更不能帮你端茶了,我得走了!”

  “拜托啦!我妈叫好几声了,我这脸怎么能见人呢?”昭云哀求着。

  “自己哥哥,有什么见不得的?”惜梅反问。

  “不是啦……”昭云支吾说,脸上有红晕:“还有客人啦!是我哥的同学邱纪仁。”

  “哦——”惜梅恍然大悟,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是邱家少爷,要来说亲事的,对不对?”

  “乱讲,人家只是来玩的!”昭云颊上红晕更深:“好惜梅、惜梅姊姊、惜梅嫂子,就帮我一次嘛!”

  惜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她原也不是什么扭怩的女子,端着茶,大大方方和哲彦打个招呼,又何妨?!

  “好吧!你可欠我个人情哟!”惜梅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惜梅拿起描金漆的淡青茶盘。因为用的是自家产的乌龙茶,茶叶不可放太多,得用稍烫的开水,既是重火,就以陶壶来泡,陶杯来盛。

  她将茶端到客厅口,深深吸一口气。

  厅内摆着福州运来的红木家具,太师椅、大理的桌,墙上几幅字画。比较有异国风味的是,带着大铜锤的白鸣钟及两把日本的古剑。

  她把茶放好,仍空无一人。她觉得奇怪,也同时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人似乎都在茶行里,催茶偏催那么紧。

  正要离去,门帘掀开,有人走进来。等惜梅看清楚是方才在天井中遇到的大胆刁奴时,他已往太师椅一坐,准备喝茶了。

  “放肆!”惜梅喝了一声:“这是主人的坐椅、主人的茶,你怎么可以乱坐乱喝!”

  他吓了一跳,等知道是惜梅时,马上露出一副相当开心的笑容,英俊的脸带着轻佻说:“椅子是给人坐的,茶是给人喝的。我是人,为什么不能坐、不能喝?”

  她稍稍平息的怒火,又被激上来。但她在黄家也只是客,不好呼上叫下的赶人,只忍着气说:“你要坐、要喝茶,就到下人房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不懂吗?”

  “下人也是人,哪儿喝都一样。”

  他嘻皮笑脸他说完,端起茶杯便往嘴边送。惜梅气不过了,拿起茶盘就往他手一挡,茶杯斜倾,滚热的茶就淋到他腿上,他惨叫一声。

  “你活该!”她带着复仇的快意说。

  惜梅回到厨房,仍十分激动,一张俏脸乌云密布。

  “怎么啦?”正在照镜子看水泡的昭云问。

  “你说天底下有这种人吗?…。”

  惜梅才说到一半,阿枝嫂就匆匆走进来,叫嚷道:“三小姐,你刚才用的青草油呢?邱二少爷不小心被热茶烫到了,需要擦一下。”

  “你快拿去。”昭云递上小瓶子说。

  “邱二少爷?”惜梅傻了眼,她结巴地问:“你说……,你说……他现在人在客厅吗?”

  “是呀!腿都红肿一片了。”阿枝嫂又火速离去。

  天呀!惜梅捂着火烧般的脸颊,她闯大祸了!

  “惜梅姊,你到底怎么啦?像见到鬼了?”昭云狐疑地看着她。

  “没……没什么。我……我回去拿一些烫伤的药来!”惜梅语无伦次的说。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绕着小路快步走回,内心纷乱不已,脸上的赤热久久不散!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她从来不是那种坏脾气、颐指气使的女孩子,为何碰到邱纪仁,就完全失去理智,几句话就可以激得她方寸大乱?!

  这位邱二少爷也真是的,好好的衣服不穿,偏要一身灰溜溜的田庄人衫,又桃木炭、又粗鲁又无文,怎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呢?!

  其实她早该警觉的。他若是真的工人或伙计,绝不敢如此无法无大的与她争论。他这么有恃无恐,和她一句来一句去,她就该先问明他的身分!

  如今想这些却太迟了!他和哲彦是好朋友,以后又可能成为昭云的夫婿,迟早要见面的人,却有那么尴尬的开始,她像泼妇般推他又烫他,简直羞死人,挖个地洞钻都不够!

  她愈想心愈凉,十分忧戚地回到朱家,吩咐伙计送药去黄家,便闷闷地关在房内,望着一窗绿竹发呆。

  去年秋天订亲后,哲彦常回来看她,两人客气地聊天,偶尔会提到纪仁。哲彦对他满是赞赏,说他多优秀聪明,多有正义感。

  哼!优秀聪明?她看他却像无赖一个,粗野又轻浮!害她表现得不得体又不庄重,他不是说她讲话像婢女吗?

  半斤八两,谁也怨不得谁!

  他向哲彦告状怎么办?万一他烫得严重怎么办?哲彦会一笑置之,还是因此看轻她呢?

  还有昭云……。

  有人在敲门,惜梅打开一看,是大伯母。

  “哲彦来看你了!”春英说。

  天呀!惜梅忙对镜整装。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不!不可能!邱纪仁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只晓得是黄家小姐。黄家各房小姐那么多,他哪指认得出?!

  “上个粉吧!哲彦还带了一个朋友来,是从大稻埕来的邱二少爷。”春英又说。

  什么?邱纪仁也来了?这下子当面对质,跑也跑不掉,一定会闹出一场风波,千万见不得!

  “哎哟!大伯母,我的肚子突然好痛,恐怕没办法见客。”惜梅立刻弯腰哀叫,一副痛不欲生状。

  “怎么啦?刚刚才好好的,是不是中午吃坏了?”春英忙摸她额头及脉。

  “我也不知道。”惜梅按着肚子说:“我必须去厕所。你代我向哲彦道个歉,说我生病,今天不能见他了。”

  “他难得从台北回来一趟呢?”春英迟疑着。

  “我这样,能见他吗?”惜梅又哀叫一声。

  “好吧!我待会叫你阿公给你看看。”春英说。

  大伯母前脚踏出,惜梅就从后门溜走。穿过竹林、田埂路、茶园,来到一个可俯瞰秀里镇的小山的。

  因是冬季,草木萧条。秀里溪在山脚鸣咽着,时见时不见,沿岸有妇女在洗涤衣物。阳光反射水面,闪着翠玉水晶般的莹洁光芒。

  她是想见哲彦的。上次他回来是半个月前,众人环绕下,也说不上两旬话。毕业及考试在即,他夜以继日拚着,返乡时间必定愈来愈少;接着去日本,又隔山隔海了。

  她自幼就和哲彦玩在一块,两人还同上阿公的私塾。他没有哥哥哲夫的锋芒外露,总是憨憨的。她当他是哲夫的弟弟,压根没想到长大后会嫁给他。

  哲彦到中等学校后,才慢慢崭露头角,形成自己的风格。直爽、重义、踏实、坚持理想,是他给她的印象。

  那段时间,两人各忙课业,很少机会遇见。偶尔匆匆一瞥,他都会先脸红低头。即使惜梅开始看爱情小说,仍没把哲彦当成未来夫婿的人选,或甚至幻想的对象。

  她内心若有什么欣赏的男性典型,就是哲夫了。

  哲夫英俊潇洒、文质彬彬,既多情又善吟咏,曾参加过诗社,汉诗及日本俳句都能来上几句。

  他和宽慧是惜梅认为最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一对了。

  哲夫在日本求学时,所寄的情书,惜梅都拜读过。讲春之落樱,秋之枫红,再加上缠绵俳恻的相思在其中,真正叫人动容。

  惜梅还记得,宽慧在油灯下读信,每每至脸泛红晕、双眸流光,让人如何不怀想爱情的神秘与伟大呢?!

  这也是惜梅在众多说媒亲事中,对哲彦首肯的原因。虽然哲彦不爱写信,喜欢棒球和剑术,和哲夫个性不同,但同胞兄弟,浪漫的细胞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惜梅对哲彦的感情是在文定之后才开始的。一种女人有了归属的宿命观,一旦如春芽苏醒了,就不由得把身心全部的相许,都寄托在未来良人的身上。

  他们之间终会迸出美丽的火花。

  她有些期待哲彦赴日留学,希望距离及思念,会激发他写情书的灵感,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做个永恒的见证。

  惜梅坐在山坡上,愈想愈觉前景美好。突然邱纪仁的脸冒出来,那调侃、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泼她一头冷水。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如果她今天不去黄家就好了!现在惹了这桩事,就家心头飘块乌云,沉甸甸的驱之不去,真让人难过。

  道个歉可以了事吗?

  不!他也应该说声对不起!

  唉!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先回家再说。她出来已经够久了,再不回去,大伯母恐怕要打捞茅厕坑了!


成灰亦相思:第二章


  总督府在二月八日废止农历新年,日本警察管制得紧,不准台湾人有任何私下的庆祝活动。

  在对祖先传统的怀念及对高压统治的恐惧中,气氛是十分沉闷的。总督府又进一步,在三天后,规定台湾人改换日本姓名。

  在数十年的隔离及殖民政策下,日本政府突然加快脚步,强调与本国同化的“皇民化运动”,无非是想拉拢台湾,成为其战争和野心的武器。

  惜梅的祖父对汉族有浓厚忠贞的感情。日本的侵华战争,在祖国大地所造成的生灵涂炭,使他忧心叹息。于是他吸着长筒水烟,皱眉沉思的时间,就愈来愈长了。

  那时大家都没想到,两年后台湾会成为战场的一部分,饱受轰炸缺粮之苦,一批批志愿兵征南洋送死,处处是家破人亡的哀嚎声。

  此刻,战争仍在远方。

  秀里镇,过了春节,就是采茶旺季,街市一下子热闹滚滚起来。

  弯弯曲曲的山坡道,郁郁葱葱,满是新绿的茶园。采茶女背着竹篓,双手如飞,采着茶枝顶端最鲜嫩的“一心二叶”。

  初春的茶是上品,制出的茶叶香醇馥郁。清晨尚有寒意,雾重露未散时,就要开始工作了。

  采来的茶叶,马上就要接着萎凋、浪菁、炒青、揉捻、热团揉、烘焙、拣茶,才算完成。

  这几天几夜的工,都要师父在旁监督,一刻都不能马虎,否则稍有闪失,就全功尽弃了。

  惜梅一直很喜欢那种气氛。尤其爱在采茶时,听稍微大胆的村姑唱山歌,鄙俚不拘,甚至戏谑淫放。

  记得有一年,她们在山溪旁休息,一位嫂子教几个未婚的姑娘唱山歌,有一段是骂男人的:碧草芳菲花正香,胡椒细细辣过姜,看你就是采花蜂,采了一丛又一丛。

  对岸立刻就有男工回唱:姑娘莫要假正经,恰似千年狐狸精,转世又变黏人草,见人一过就黏人。

  如此露骨粗俗,逗得大伙又脸红又偷笑,但没有人会责怪。

  今年惜梅就是想赶采茶热,也不行了。因为她已媒聘给哲彦,反而不能大方的在黄家帮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黄家上下忙得无法分身时,照顾敏月、敏贞两姊妹。

  二月底,哲彦要回来一趟,听说邱纪仁也要来。

  乍闻那人的名字,惜梅的心仍要一惊。间接得知他的烫伤并无大碍,她松了口气。别人不提他,她自然乐得要忘记那一段不光彩的插曲。

  但该来的总要来,她不能躲-辈子,不是吗?

  所以在哲彦归期的前一日,当宽慧送两个小女儿回娘家时,惜梅鼓起勇气,吐出了梗存喉间的邱纪仁三个字。

  “那天他有没有提起,到底是怎么被茶烫到的?”惜梅装做不经心地问。

  “还不就是一时大意,把茶杯翻倒了。”宽慧漫替女儿扎辫了边说。

  呼,好险,看来这邱纪仁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还有点君子风度,没乱招出黄家小姐,否则非闹个人仰马翻不可。

  “他这个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少爷,偏要穿得像跑腿的伙计,没一个样子!”

  惜梅不自觉溜出口。

  “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宽慧马上问。

  “我……茶是我送的,他……他叫的时候,我……在走廊上远远看到。”惜梅没防这一招,乱答一通。

  “哦。”宽慧接受她的说辞。,“那天哲彦也穿得和他一样,说要体验贫苦大众的生活,两人一路挑着木炭四处送,就像两个大活宝。”

  惜梅听了,睁大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宽慧又说:“哲彦是直头脑的人,不会耍这种花招,一定是纪仁想出来的,他一向比较聪明世故,城府也深多了。”

  “听起来是个不容易受管束的人,你们真要把昭云的亲事说给他吗?”惜梅口气充满怀疑。

  “纪仁是个人才,昭云能嫁给他,足难得的福气。”宽慧说:“邱家那边人说,纪仁这桩婚事意愿很高,打算毕了业,找媒人来提亲,在去日本前,把昭云定下来。昭云可是百分之百的欢喜呢!”

  “难怪她近来心情特别好。居然不告诉我,我非要好好审她不可。”惜梅说。

  “你别闹她。”宽慧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当心她老羞成怒。”

  “我才不怕呢,她笑我也笑够了,现在换我啦!”惜梅顽皮地说。

  宽慧走后,敏月随春英去十地公庙烧香,敏贞就跟着惜梅去溪边玩。

  惜梅坐在大石头上想心事,敏贞就在一旁吃糖,手里拿着小巧精致的木雕桩米器在玩土。那是在日本买的儿童玩具,做工很细,上了浅棕色的亮漆,还有几朵璎花彩绘。

  对于邱纪仁,她可一点也不放心。随便与女孩子调笑,态度又狂傲嚣张,温纯的昭云嫁过去,会有好日子过吗?

  人人都说他有才情;但才高八斗,并不保证他是个好夫婿呀,有时还恰恰相反。历史上不是有很多例子吗?不少三甲高中的状元郎,偏就是那最薄情寡义的人。

  她怎样才能暗示昭云,邱纪仁有另一种面目呢?

  想得太入神,冷不妨有人拍她一下,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久未见面的冯秀子。

  秀子的家在山头的另一边,种着向朱家承租的几片山坡田,生活过得非常清苦。

  读公学校期间,秀子每日翻山越岭,跋涉好几个小时来上学,从不间断。可惜到四年级时,因家里无法再负担,只好辍学。

  好学向上的秀子仍不放弃,三不五时就来找惜梅借书,趁暇自修,一直到惜梅回城里念高女为止。两人也因此成为好朋友。

  惜梅大概有一、二年没看到秀子了。秀子已完全脱离少女的青涩,身材婀娜苗条,一张黑里带俏的脸蛋,充满青春的气息。

  “呀,真难得遇见你,你今天怎么有空到镇上来?”惜梅高兴地站起来说。

  “我是来登记采茶女工的工作。”秀子说。

  “哦?你家里不是缺人手吗?你阿母和阿兄怎么肯放你出来?”惜梅问。

  “我弟弟和妹妹都长大了,可以帮忙家里的事,我正好趁机来赚点钱。”秀子说:“我已经想了好多年了。”

  “你和我一样大,不是该嫁人了吗?”惜梅说。

  “我哪有你那么好命,定了一个好婆家,一下就要变成黄家二少奶奶,不知羡煞多少人。”秀子笑着说。

  惜梅正想回答,突然注意到远透树下躲了个小男孩。

  “阿远,还不出来叫惜梅阿姨,别胆小得像一只老鼠,你以前见过她的!”秀子喊道。

  小男孩慢慢地由树后走过来。他大约六、七岁,一身缀着补丁的粗布衣,光着头、赤着脚,一双深邃乌黑的大眼睛有礼地看着惜梅,嘴里招呼,并且鞠了九十度的躬。

  这孩子既不胆小也不畏缩,看他小小年纪,行事态度都一脉沉稳,着实令人喜爱。

  “他是你阿兄的大儿子,对不对?我记得他的名字还是我阿公取的,好象叫冯绍远。”惜梅说。

  “你的记性真好。”秀子说:“阿远从小就爱跟着我,也是喜欢读书的。最近吵着要入公学校,我阿兄还不让他去呢!”

  惜梅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并把敏贞叫过来;“把你的糖分给阿远哥哥吃。”

  绑着两个红蝴蝶的敏贞,很大方地把口袋里的牛奶糖都让出来。

  绍远最初不敢拿,秀子推他一杷,他才接受。

  “这是你堂姊的大女儿吗?”秀子问。

  “不是,她是老二,老大和阿远一样年纪,你忘了吗?”惜梅说。

  “富裕人家的孩子,长得就是漂亮。”秀子叹口气说:“你刚刚问我嫁人的事,是有不少人来提亲,但都是种田人家,嫁过去仍是没日没夜的做个不停。而且媳妇不比女儿,情况只会更惨,一想到这些,我就不敢答应。”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当老姑婆吧?”惜梅从没听过这种论调,乡下女人一般都很认命的。

  “种田人我绝对不嫁。至少要在镇上店里做伙计的,我才甘愿。”秀子很坚持地说。

  惜梅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秀子。这女孩子真不简单,只可惜出身微寒,不然也算是有主见的。于是她说:“以后你到黄记工作,镇上的媒婆自会找上门来。”

  毕竟是女儿家,提到亲事,不免害羞,秀子说:“呀,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两人这才发现,绍远和敏贞在溪边玩得很好。绍远用小桩米器将沙土和水捣软,让敏贞搓成一粒粒的圆子。

  临行前,绍远对那桩米玩具一直依依不舍,惜梅在敏贞小耳朵旁说几句俏俏话。

  “送给你。”敏贞听完,便用童稚的嗓音说。

  绍远又惊喜又迟疑,怯怯地看着姑姑。

  “你就拿去吧!敏贞家里还有好几个呢!”惜梅笑着说。

  在秀子首肯下,绍远道谢地接过去。

  他们离去时,西沉的太阳已在溪面荡出一层潋潋的金光。



  哲彦要来,惜梅将短发卷好,夹上两根花簪,露出细洁的额头和淡淡的美人尖,更显得眉清目秀。

  她穿七白色有红花点的新洋妆,腰束蝴蝶扣细皮带,脚穿长袜和黑色粗跟皮鞋,小圆领上还别着一朵缎子花,看起来既时髦又美丽。

  她忍不住在镜前转一圈,欣赏自己的娉婷风姿。接着又秀眉微蹙,她仍无法掌握见到邱纪仁的状况,他会不会破坏美好的一切呢?

  “喂,你还在发什么呆?!”昭云走进她房里问。

  “你怎么来了?”惜梅恨讶异。

  “失望吗?”昭云捂着嘴笑:“放心啦,我二哥人已在前面大厅,不会让你白白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一样啦!”

  “这张坏嘴哟!”惜梅反过来羞她:“你自己呢?又胭脂又新衣,妆得如三月桃花般妖娇,又是给谁看呢?”

  昭云今天将头发中分,往两边梳平,在耳际卷了起来。身上一袭鹅黄钿格子洋妆,蝴蝶领和腰带都是雪白的缎布,黑色鞋镶着金扣,整个人娇丽极了。

  昭云听了惜梅的话,脸一下刷红。不用问也知道,都是为了邱纪仁。

  两个女孩打打闹闹来到前厅。白天不点灯,只靠往院子的门及几块瓦片大的天窗将太阳光射进来,当成屋内的照明设备。

  她们掀开门帘,一会才适应里面的光线,坐在太师椅上的人都把焦点放在她们身上。

  大伯父、祖父、哲彦和……邱纪仁。

  惜梅一紧张,把见到哲彦的喜悦都忘掉了。

  这位邱少爷,今日倒规矩,穿着黑色学生制服,排排扣到喉际,端坐在那里,显出一种玉树临风的非凡气质。

  她不小心与他的视线接触,很惊讶地发现,他那日轻佻玩笑的眼神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内敛、正经,甚至有些严厉的。

  虽然她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但心跳加速,他那双如利剑又如冰锋般冷肃的眸子,从此印在她的心版上,久久都无法消失。

  她从来不知道,同样的一双眼睛,竟可以化出两种极端不同的感情及态度来。

  某种难以了解的复杂气氛,令她有大祸临头之感。他会不会说出她那天愚蠢无礼的行为呢?

  因为压力太大,当大伯父守川说话时,惜梅差点以为是邱纪仁在指责她。

  “我店里忙,你们坐坐吧!”守川说完,先行告退。

  哲彦微笑地看着惜梅说:“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惜梅小声地说。

  “还是关在学寮中,日夜苦读。”哲彦说:“我今天特别带了我的好朋友邱纪仁来拜访你。上次你人不舒服,没有见到面。”

  惜梅坐在门口的位置,离邱纪仁最远。她不敢看他,只用细如蚊子的声音说:“邱桑,你好。”

  “惜梅小姐好,久仰芳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纪仁说。

  他的语气毫无异样,但惜梅却可听出他那潜藏的冷意,似乎在替哲彦惋惜,竟有一个母老虎般凶悍的未婚妻。

  “邱桑的汉语程度好象不错,还能用成语呀。”说话的是茂青,他对这新见的后生,似有很大的兴趣。

  “我一直都在我叔公邱永阶先生的汉学堂里读书,到现在仍常向他请益呢。”

  纪仁说。

  “原来永阶公就是你叔公。十多年前,裕仁天皇还在当太子时,巡游台湾,日本警察拘禁了几百个思想危险的异议分子,我和你叔公都有分哩。我们文狱中还有一面之缘。”茂青回忆往事,激动地说:“这些年,我们用诗社联吟的方式,还交换了不少诗作呢!”

  “是呀,我叔公也常提起茂青公,说您满腹才学,常有慷慨激昂之作,所以特别嘱咐晚生,务必来拜望候教。”纪仁说。

  “他太客气了,不外都是“无泪可挥惟说诗”的天涯沦落人罢了。”茂青说:“大稻埕邱家可是有名的望族,兴中会台湾分会,你们贡献颇大。罗福星的抗日,蒋渭水的革命都在你们那一带,都少不了你们邱家。”

  “我叔公也说,茂青公亲眼看到三角涌大屠杀,每每提起,还伤心悲愤。”纪仁说。

  “只有‘惨!惨!惨!’三个字能形容。我那时才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到现在想起仍心有余悸。”茂青深锁着眉说:“以后还有西螺大屠杀、台南大屠杀、云林大屠杀,都是死伤无数,血流成河。难怪刘永福将军要说:‘内地诸公误我,我误台人。’如此沦为亡国奴,真是千古惨事!”

  “朱伯公怎么以前都没提过这些事呢?”哲彦问。

  “憨孩子,抗日是杀头灭族的事呀,今天是遇见故友后生,又没外人在场,讲来听听而已。”茂青语重心长说:“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们,读再多日本书、吃再多日本粮,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我们要忘记,日本人也不让呀,到如今,他们还当我们是清国奴呢!”听了入迷,惜梅不禁脱口而出:“现在他们大肆侵华,以后中国倒了,台湾人的命运只怕会更悲惨了。”

  “惜梅小姐说得没错……”纪仁接着说。

  茂青却硬生生把纪仁的话切断,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孙女儿说:“你去哪里听这些话呢?女孩子应该尽本分、学女红,不要到处乱跑,说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我们女孩子也是中国人呀,难道不可以忠于民族国家吗?”惜梅反驳说。

  “当然可以,但要用对地方。”茂青表情仍未放松:“革命卫国、拋头舍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该在家好好教养下一代,让男人无后顾之忧。女人这保护民族血脉的任务,你以为不重要吗?”

  “是,阿公。”惜梅见茂青脸色,不敢再多嘴。

  “哲彦,我这孙女自幼就比较古怪,不像你大嫂宽慧那么贤淑懂事。以后你要多管她,别让她轻重不分,失了分寸。知道吗?”

  “知道了,朱伯父。”哲彦说。

  他一径笑着,并不介意。他和惜梅从小街坊邻居长大,哪会不清楚她的个性?

  记忆中,她都一直是活泼外向的女孩,看似弱不经风、楚楚可怜,却有惊人的毅力。

  他对她早有爱慕之心,但她答应他的求亲,仍使他惊喜万分,无法置信。他立志要闯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以报佳人的心意。

  惜梅却对祖父的这段话很不高兴,她深知自己的脾气,给哲彦和昭云兄妹俩听到了也无所谓;偏偏邱纪仁在场,他不知如何在心里暗暗窃笑,拍案叫绝呢!

  她偷看他一眼,他也正好面向她。一张脸并没有想象的嘲笑与得意之色,仍是原来的严肃臭脸,满是阴阳怪气,彷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他发现惜梅的注视,惜梅忙转开脸。真是标准的双面人,或许她该问问他家里是否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他若是上回所见的邱纪仁,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呢?

  茂青又闲聊几句后,便说:“你们少年人谈吧!我还有棋局呢!”

  茂青刚走,哲彦就拿出两本书说:“我给你带来两本西洋小说,是狄更斯的‘双城记’和雨果的“悲惨世界”,都是讲战乱中人性光辉的故事。”

  惜梅接过书,翻了一翻。哲彦又说:“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看芥川龙之芥、菊池宽的小说。但纪仁说,西洋人的视野及胸襟又是不同,对事的看法及角度又宽广一些,建议我买这两本名著给你看。”

  一听是纪仁的意见,惜梅又有疙瘩。

  “我也有两本呢。是‘茶花女’和‘南丁格尔传’,都是讲西方奇女子的故事。”昭云说。

  “那是纪仁送的,你们以后还可以交换看,彼此讨论。昭云有不懂的,你还可以指点她。”哲彦说。

  “怎么指点?我还要请教她呢!”惜梅看着昭云说。

  “我哪敢?你可是我们镇里有名的才女呢!”昭云瞄她一眼说。

  “可不是。”哲彦笑着看惜梅。

  惜梅实在很不喜欢在邱纪仁前面谈及自己,正绞尽脑汁想转变话题时,邱纪仁说话了。

  “这些书,有心的话就看得懂。无心的话,才女也很难明白其中的意境。”他用平常的口气说。

  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话中带刺,句句在损她吗?

  “邱桑说得没错。”惜梅强忍住怒气,展开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说:“昭云有不懂,最好去问邱桑。书既是邱桑买的,想必他对书里的烟花女子及看护小姐,是很明白也很有心的。”

  “什么?烟花女子?”昭云双眼睁圆。

  “哦,茶花女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烟花女子,你看了就知道。”哲彦忙打圆场。

  “那是由你们男子的眼光来看,尤其是那些自命风流的。”惜梅指桑骂槐地说。

  “惜梅小姐似乎对下层社会的人,有很深的成见?”纪仁接过招说。

  惜梅很清楚他话里的含意,要继续辩论也是可以。但她怕因此引出那日的事端来,便很聪明的呜金收兵。

  “怎么会呢?”她淡淡回一勾,立刻转向哲彦:“你今天不必回学寮吗?”

  “呀,你不提,我们倒忘了,差点误了时间。”哲彦看着惜梅,有几分不舍:“那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好。”惜梅点点头:“谢谢你的书。”

  纪仁也走过来,说:“很高兴认识你。”

  听他没有丝毫喜悦的声音,惜梅僵硬着,只微微颌首。

  送他们出了店门,惜梅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有些惆怅。每回和哲彦相聚,总是那么短暂,他又是老实人,不会找借口单独相处,说几句体已的话,感觉倒比订亲以前生疏了。

  在想哲彦的同时,纪仁的影像也浮到眼前来。

  他们两个人,身材相当。长相气质方面,纪仁多几分英俊潇洒,但也叫人难以捉摸;哲彦淳朴实在,说一就一,让人感觉安全可靠多了。

  她很庆幸自己要嫁的人是哲彦。想到昭云要面对的是忽而张狂、忽而冷漠的纪仁。还真替她担心呢!

  问题是,昭云对纪仁早崇拜已极,会听她的警告吗?

  今天纪仁发现她的真实身分,什么都没说,是为了维持他的表面风度吗?本来嘛,古语说,好男不与女斗,何况他也有错,闭上嘴是最好的方式了,算他识相。

  才要转回店里,茂青提着水烟袋,从街上慢慢踱来。

  “阿公,您不是到庙口下棋了吗?”惜梅忙去扶他。

  “你金水伯生病,今天没来。没有他,就没意思了。”茂青左右看看:“咦?哲彦他们走了吗?我还特别赶回来,想和纪仁多说几句话呢!”

  “他们回学寮去了。”惜梅说。

  “纪仁这后生可真不错,聪明又有见识,个性沉稳妥当,有大将之风,以后必有一番作为。”茂青说。

  哼,该夸的不夸,去夸到不该夸的,惜梅听了心里不舒服,便撒娇说:“我觉得哲彦比他还好呢!”

  “哲彦也不错,但就是没有人家天生的才情。”茂青说。

  “那哲夫哥呢?邱纪仁一定比不过了吧?!”惜梅说。

  “哲夫是天资过人,可惜个性有些优柔寡断,只适合明哲保身罢了。”茂青说。

  “好哇,阿公,您把哲夫哥和哲彦说得处处不如人,又把我和宽慧姊许配给他们,岂不是要误我们的终身吗?”她故意嘟着嘴说。

  “憨孩子,他们当然有自己的优点。至少做个好夫婿,疼借我的金孙女,是绰绰有余了。”茂青笑呵呵地说。

  这还差不多。惜梅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只一桩小小的意外,她就对邱纪仁那么反感及在意。虽然他没吐露什么,她仍有如芒在背之感。

  以后他们见面都会如此冷淡和针锋相对吗?希望一向比较粗枝大叶的哲彦不会发现异状,免得情况更糟糕。



  三月天,不时几阵春雨,百花开满山坡、路旁、田间。红花黄辫白心,盈盈婷婷,各展风姿。

  镇上茶季尽管热闹,但盛况不如前。哲夫说因为欧洲、中国在打战,战事有扩大迹象,外销因此停滞的缘故。

  炮声隆隆,仍在远方,扰不到日常的生活里。

  哲夫依例每个月都要到大稻埕谈生意,这次心血来潮,想带宽慧去城里玩玩。宽慧怂恿昭云,顺便去邱家走动一下,让亲事更明朗化。昭云害羞,便拉着惜梅作陪。

  四人一早出发,午后就到大稻埕,在永乐町附近找到旅舍,哲夫去谈生意,三个女人便四处逛逛。

  她们游览的地点都集中在港町的茶市部分,尤其是茶香及花香最盛的一、二、三丁目一带。

  这一区的街道狭小,两边的洋楼却很整齐美观,最特殊的是,它们的骑楼台基,均高到人的腰部。

  “那是为了防水灾的。淡水河就在旁边,夏天做台风,真的就会淹那么高。”

  宽慧解释。

  这些洋楼在清朝时,是驻外使节及洋商居住的地点,如今为茶商所据,换了另一副繁华的面貌。

  一路走来,让惜梅开了眼界,其热闹比家乡更胜几倍。骑楼下挤满了拣茶的妇女,茶箱、茶篓一趟趟搬进搬出,甚至还有人拿着长竹竽,招呼路过妇人来帮忙。

  若非惜梅一行人,穿得像富家小姐,恐怕也被拉去了。

  除了茶行外,一目丁还穿插着医院、绸庄、洋行,邱家人的产业就坐落其中。

  她们走到尾端的妈祖宫口,又由原路绕回来。

  黄昏时,他们赴邱家作客。

  邱家的宅第是这条街上最有气派的,三层褛,带着大正时期巴洛可式的精致色彩。外面美丽,里面更豪华。二楼大厅摆着全套的黑檀木大理石家具,名贵的古董玉器四处陈列。

  后面的餐厅设了两桌丰盛的酒席,除了邱纪仁的父母、兄嫂、弟妹外,还有叔伯们,连年纪最大的永阶叔公都到了。

  热闹的宴席到一半,纪仁和哲彦匆匆赶来,两人一身学生刺服,头上带着帽子,脚下是夹脚的木屐。

  哲彦的出现令惜梅高兴,纪仁的出现却令她不安。这是邱家的地盘,她一定不受某人欢迎吧!

  哲彦往她身旁一坐,纪仁也偏偏与他们同桌,就面对着她,害她的胃口全然丧失,剩下的时间如坐针毡。

  “今天玩得开心吗?”哲彦边吃饭边问惜梅。

  “当然开心。”惜梅说:“你读书够辛苦了,干嘛还跑来呢?”

  “也不能整日坐在书桌前呀!”回答的是纪仁:“何况未婚妻来了,他的心怎么定得下来呢?”

  惜梅满脸通红,她听到昭云的窃笑声。这邱纪仁可真无聊,大众之下还要糗她。好在这一桌都是年轻的人,否则真无地自容。

  在他人屋檐下,自是不能反唇相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说话,免得让他逮到机会。

  吃过饭,纪仁的母亲素珍留他们住下来。

  “我已经在市场前面订旅舍了。”哲夫说。

  “你每一回都那么客气。我们家的房间那么多,有哪一间输给旅舍的?”素珍说。

  “讲生意较方便啦!”哲夫说:“茶馆就在隔壁。”

  “不然宽慧你们三个人来住好了!”素珍说:“旅舍人来人往,女眷毕竟不太安心。”

  “我要帮忙打点料理,还是住旅舍吧。”宽慧看看小姑和堂妹:“你们呢?昭云不是嫌旅舍太吵吗?邱伯母既有这番盛情,你们就住下来好了。”

  惜梅是百分之百的不愿意,但众人多口,加上主角昭云一脸欣喜,她哪好意思不识时务,泼人冷水呢?

  在等邱家长工去拿行李时,纪仁又提议明天带两个小姐去草山赏花。

  “你们不是要忙毕业和考试吗?怎么会有时间呢?”纪仁的父亲景山说。

  “再看也不差那么一天。明天休假,正好松弛一下筋骨,才更有力气去拚。”

  纪仁说:“昭云小姐和惜梅小姐难得来一趟,我和哲彦都说好了。”

  “你今年还去得不够吗?为了响应‘纪元二六○○年一万棵樱花运动’,学校不知派你们去多少次登山植樱活动。”纪伦笑着说:“你还没有看腻吗?”

  “我看不必了,以前学校旅行的时候,都去看过草山了。”惜梅趁机说。

  “今年不一样,有好多新品种,可以看看。”哲彦说:“何况昭云还没去过呢!”

  昭云既没上过草山,又是纪仁建议的,大家就不再反对。

  行李来后,两个小姐跟着到三楼客房。房间果其比旅舍的舒服,一切设置都很西洋化,连床都是金亮亮的铜柱,床罩缀着白蕾丝,和她们一向睡的红眠床或榻榻米都不一样。

  由窗外可看到一个漂亮的花园,在昏暗的夜巴中,仍可看出小桥流水、假山木石的精巧设计,玉兰花的香味隐隐传来。

  “邱家的富有不是我们所能比的。”惜梅说:“你以后嫁过来,才是真正做了侯门夫人呢!”

  “你胡说什么?小心我打你的嘴。”半歪在床头的昭云瞪着她说。

  “哇,夫人已经发威啦!”惜梅调皮地说。

  昭云又羞又恼,追过来要打她。

  “唉呀,对不起啦,我不讲啦!”惜梅笑着说。

  两人气喘喘地坐在床上,惜梅又说:“瞧,外面的月光很美,我们到阳台上去赏赏月,好吗?”

  “要去你去,我走了一天,累死了。”昭云捏捏脚说:“明天还要上草山,我要早点休息。”

  “好吧!反正你以后有的是机会阳台赏月,我可能今生才这一回呢,绝不能错过。”惜梅说。

  “你还耍嘴皮子!”昭云做势又要打她。

  惜梅边笑边逃了出来。

  客房旁有个小弄堂,几个红木高几,上头摆着各式盆栽,一路绿到玻璃门外的小阳台。

  惜梅很少机会爬到这么高的楼,直直往下看,真像小悬崖,而半圆的月似乎也近多了。

  她扶住石雕栏杆,深深吸一口气,兰花的气味更浓郁了。

  “来赏月的?”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说。

  她吓得转回身,惊魂未甫中才发现是邱纪仁。他已换下制服,穿上对襟的唐衫,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有些凌乱,一双眼炯炯有神,在这小小的露台,更形气势逼人。

  “你差点害我摔下楼!”她用愤怒掩盖自己的慌张。

  “放心,这栏柱很高。而且你要摔下去,我也会及时拉住你的。”他闲闲地靠在石柱上说。

  “你来做什么?哲彦呢?”她不想和他扯,忙提出哲彦的名字。

  “他还在和朱大哥说话。”他举举手中的小皮包说:“我是来送皮包的,我想是你或昭云小姐留在饭厅的。”

  “那是昭云的,她在房里,你可以去找她。”惜梅立刻说,巴不得他马上走开。

  但他没有,只站在那里,让月光照着他俊秀的五官。

  “我现在又穿这身衣服,你怎么不再叫我大胆刁奴呢?”他口气闲闲地问。

  来了,她就知道邱纪仁不会放过她。他那人鬼心眼特别多,一点不饶人。在这阴暗的夜里,她用眼用耳,都无法分辨他是好玩地捉弄她?还是生气地谴责她。

  “因为我知道你是邱家少爷了呀!”惜梅只能严守阵地,咬住他理亏处:“至少你今天没有装神弄鬼,让我误会了。”

  “你一向都以貌取人吗?对下人都是那么凶巴巴的吗?”他又问。

  “当然不是!”她即刻反驳:“我那天只不过要救我堂姊的一条帘布,不得已才推你一下,而且痛的还是我的手呢,你却那么粗鲁无礼,怎不叫人生气呢?”

  “推人是情有可原,那你后来用热茶烫我那一招,又未免太残忍了吧?”他声音依然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

  “谁叫你不表明真实的身分?”她心虚地说,靠着栏杆,估计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你也不用假身分来骗我吗?”他走进一步说:“结果惹出一连串事故来。我的腿上还有个疤呢!”

  往下跳不可行,只有认错一条路了。况且以后还会有长远的亲戚关系,留个疙瘩也不好。既然他心胸狭小,斤斤计较,只好由她来当不记小人过的“大人”了。

  “好吧!我的错是比你多,我郑重向你道歉。”她努力藏住心中的不甘愿,勉强说。

  “我接受。”他说。

  惜梅终于看出他眼眸中的笑意了,他这人!根本是在逗她,吓她而已,她忍不住说:“一个大男人还真啰唆,反正伤在你的腿上,又不会有人看见。”

  “谁说不会?我的妻子呀!”他回答她说:“万一洞房花烛夜她问起,我能就是你泼的吗?”

  听到他如此露骨的暗示,她几乎昏倒,他怎么敢这样对她?她又脸颊火烫、血液激动起来。若非昭云及时出现,不知又会有什么令人恼恨的场面发生。

  “哦,邱大哥也在!”昭云看到纪仁便停下:“我还想惜梅姊怎么出来那么久呢?”

  “他是来还你皮包的。”惜梅忙说,手指绞着手帕。

  “谢谢你,我正在找呢!”昭云笑着说。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纪仁换成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

  “由这阳台看月亮,特别美丽呢。”昭云接过皮包后说。

  “昭云小姐真有观察力。”纪仁微笑地说:“我们家的中秋夜宴就摆在这里。”

  “真的?那一定很有意思了。”昭云说。

  惜梅再受不了了,她还不如旁边的一根石柱呢!

  “你们聊吧!我去找哲彦了。”她说。

  哼,差别待遇未免太明显了吧!对昭云,他就尊重礼貌,不敢有一点唐突,真正当她是大家闺秀。

  一旦碰到她朱惜梅,就换另一种嘴脸,轻薄无赖,惹人气结,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还是哲彦的未婚妻呢,所谓朋友妻不可欺,他偏欺她到底。

  那晚,在软绵绵的西洋床上,昭云睡得香甜,惜梅却辗转反侧,像心中郁着一块般不舒服,入眠了也是昏沉。



  草山是因满山白茫茫的菅芒而得名。清朝时期只是农地、果园和一大片未开发的原始森林。日本据台后,因发现温泉,便辟道路铺柏油,将之开发成旅游区,一到花季,上山赏花的人潮就络绎不绝。

  惜梅一行四人,坐上定期的公路车,行经方拓宽的敕使街道。这条五线大道,只有脚踏车、人力车来往,偶尔才驶过一辆汽车,算是大得离谱。

  但为了方便日本皇族往圆山神宫参拜,不得不聚集物资人力来完成。

  车行经明治桥,桥上古典的青铜路灯错落,桥下基隆河帆影点点。左后方是动物园,右后方是都铎式的圆山别庄,斜前方就是依山傍水的神宫和外苑了。

  他们看着神宫,脸色肃穆漠然。因为里面祭杞着残暴征台的北川白宫能久亲王,似乎有辱此处的灵山秀水。

  “我叔公说,以前这一带原是剑潭寺,被迫迁移后,香火骤衰,‘故送钟声渡水来’的情景已不复见,也算是风水被破坏了”纪仁看着窗外小声说。

  他现在可又正经了。望着他凝重的侧面,惜梅忍不住吟道:隔一重江佛门开,剑潭寺隐碧林隈;山僧日日通音间,故送钟声渡水来。

  “惜梅小姐也知道前清举人陈维英的诗句?”纪仁惊讶问。

  “以前哈汉学堂,惜梅的成绩都比我好呢!”哲彦夸她说“才不,我只爱听剑潭寺的鬼故事。所谓‘十载光阴如一梦,游魂时逐落花飞’。”惜梅故意说。

  “哦,我知道,你在说倚云生的故事,我小时候听过。”纪仁笑着看惜梅说:“苦读书生,寺中遇女鬼……”

  “别说了,大白天听了都可怕。”昭云说。

  车由士林在婉蜒上山。沿路是农地、森林,并有相思树夹道。慢慢地有旅馆、贵宾馆出现,群山环绕,百花盛开,在公园区内,他们看到半圆的纱帽山。

  果真是青苍单绿,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纪仁和哲彦带她们入小径,抬着曾来种植的樱种。吉野、大岛、八种樱等,处处盛放,乱红一地。

  但真正为草山增加闹意的是杜鹃花,花大而艳,夺去不少樱花的风采。

  “以前我的一个老师说,这是平户移来的杜鹃。”惜梅说:“他是我见过少数对台湾学生好的日本老师。”

  “是有的日本老师很尽责,真正做到有教无类。”纪仁说:“但绝大部分仍是种族歧视,无法公平对待。”

  “怎么公平对待?他们还当面叫我们‘清国奴’,根本是统治者的心态。”哲彦说。

  惜梅难得见哲彦激动的样子,不禁多看他一眼。

  “我们有些同学气不过,干脆跑回大陆念书了。”纪仁说。

  “你们为什么不去呢?”惜梅问。

  “有想过呀,我阿母不肯。”哲彦说。

  惜梅倒不知道,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很了解哲彦。

  “去有去的好处,留下有留下的方便,就看心里怎么想了。”纪仁用模棱两可的话,结束这主题。

  他们走到纱帽山下,路渐窄,山坡多相思林及枫林。

  “秋天来时,枫林变红,相思树开满黄花,有另一种动人的风貌。”纪仁说。

  “往这里是北投温泉区,那里是通向竹子湖的。”哲彦说:“小姐们有何打算?”

  “花都看过了,不如早些回去吧!我想到车站前的新高堂书店买几本书。”惜梅说。

  “我也想去看看有名的菊元百货店,听说有七层楼高,像上了七重天。而且上了电的楼梯……”昭云说。

  “那叫电梯。”哲彦笑着对妹妹说。

  他们往回来的路走。不知怎么就变成纪仁和昭云在前、哲彦和惜梅在后的情况了。

  惜梅趁这时候,和哲彦说些贴心话,使彼此更亲近。

  “你的书念得如何?有把握上什么学校?”惜梅问。

  “学校里人人第一志愿都是东京帝大,但台湾人的录取名额,每年只有二、三个。我没有把握,纪仁倒有可能,但他宁叫念台湾人较多的大学。所以还是要看机运。”哲彦说。

  “只要尽心尽力,一定会达到愿望的。”惜梅说。

  “你总是那么坚强乐观。”哲彦迟疑一下又说:“我大嫂有没有对你提到我们的婚事?”

  “有。”惜梅想表现大方,但仍感觉羞涩:“我的想法是,你还在就学,为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婚事暂缓,等你安定下来再说。”

  “这样不是耽误了你的青春吗?”哲彦轻声说。

  “我不怕。”惜梅红着脸说:“反正不过四年,我能等的。”

  “我阿母不允许我让你等那么久。”哲彦温柔地说:“她说两年的宽限,那时我在日本也上轨道了,你过来或许还可以读书呢!”

  “结婚的女人,还念什么书呢?”惜梅笑问。

  “不然你要做什么?专心伺候我?相夫教子?”他望着她红霞般娇艳的脸,心一动说。

  “这不就是你娶妻子的目的吗?”惜梅不忸怩地说。

  “惜梅,你真的非常特别,能有你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哲彦一脸诚恳说:“我一定会好好打拚,做一番事业,让你以我为荣,我发誓。”

  这是认识以来,哲彦对她说过最热情的话。看着他涨红的脸,惜梅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她没看走眼,木讷的哲彦果真有浪漫的一面,居然与她来个“草山盟誓”。

  这将是她一生耍依靠的人,真是奇妙呀!

  望着前面走的那一对。纪仁俯下头,聆听昭云说话。他们是否也来段“草山定情”呢?

  擅于言辞又收放自如的纪仁一定可以讲得非常感人肺腑,让天下女人都为他痴迷吧!

  惜梅突然有些不舒服起来,就像心底掠过冷冷一团东西,模模糊糊的,说不上来,只有阴影。她唯一清楚的是,这阴影和邱纪仁有关。

  她真希望他能离开她和哲彦的生活圈,让她回到以前的平静。

  因为,有他,似乎就代表着麻烦及……困扰。

  再会了,草山。不知再来时,他们是否已成了两对夫妻?但愿一切平安如愿。


成灰亦相思:第三章


  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

  二月开春,依照往常是春末采收制作的热闹日子,但今年人人无心,生意极差。秀里镇街头冷清凝重,熟人碰面,都在问战争的事,因为派出所已在征调志愿兵和实施防空演习。

  去年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正式对美宣战。驾着自杀机的神风特攻队,台湾是其驻留的一站。接着占香港、马尼拉、新加坡……,整个太平洋战争,台湾却是一个重要的跳板。

  尽管早就发布全国总动员,执行棉布、米、肥料的配给制度,但这一刻才感觉到战争的迫近。

  惜梅尚在念书的几个弟弟,在学校上着严格的军训课,举办正式运动会,高唱着“皇国精神”,所论的都是皇国圣战。

  风声鹤唳中,老百姓的生活仍要过下去。

  今天是昭云出嫁的日子,因为日本强征国防献金,不太敢铺张浪费,比起宽慧当年的婚礼,自是逊色不少。

  一早,惜梅便赶赴黄家,陪昭云穿衣、化妆、打点一切。以后,情同姊妹的两人,要再如此亲密聊天,已不太可能了。

  昭云穿一身白纱礼服,层层蕾丝如梦。部分挽面的脸,再薄施脂粉,更是艳光照人。

  在来来去去的妇人中,昭云不断检视镜中的自己,心中百味杂陈,只有新嫁娘才能明白其中的欢乐及伤感吧!

  趁着四下没什么人时,昭云摸着捧花,突然说:“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早嫁。”

  “早嫁、晚嫁有何差别?我和你二哥有两年之约,也不能因此耽误你的姻缘呀。”惜梅说。

  “命运真的好奇怪。”昭云有些感慨地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会嫁给邱纪仁,没想到月老牵的红线不是他。”

  蓦然听到邱纪仁的名字,惜梅一愣,只假装玩笑说:“你好大胆呀!结婚之日还提起别的男人的名字。你现在满心想的,应该是新竹城的陈少爷才对呀!”

  “他有什么好想的?!也不过见几次面而已。”昭云红着脸说。

  本想再羞她,玉满和一些姨婶进来,惜梅只好作罢。

  然而,在一团喜气中,邱纪仁三个字一直在惜梅内心驻足,始终不散。

  草山之行后,纪仁并没有进一步表白心意,他对昭云仍和以前一样若即若离。

  高等学校毕业后,邱家亦没有来提亲,昭云一向笑意盈盈的脸,开始有了忧愁。

  哲彦临赴日时,在基隆码头,她们才又见到纪仁和他的家人。纪仁仍是气宇出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见到惜梅和昭云,都只礼貌地招呼一声。

  汽笛长长的响着,长崎九客轮,慢慢在小船的指引下离开码头。旅客们都站在栏杆前,拚命向亲人挥手再见。

  蔚蓝的天空,飘着几丝白云,海鸥徜徉着,船将要驶向那着似无边的大海洋。

  离愁别绪充满四周,很多人都哭了,想哲彦这一去要两年才能见面,惜梅也不禁流下泪来。

  她的手帕挥得更高了,像一只白鸟。

  哲彦和纪仁站在一起。哲彦的手没停过,眼睛一直在她的方向。纪仁则时挥时停,他身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忧郁,轻扰着她的心绪。

  有一刻,纪仁也把脸转向她站的地方,霎时,她有他在瞪视她的错觉。然后他挥起手,力道之大,身体之倾斜,她差点以为他要落海了,心一惊,手上的帕子竟飞走了!

  “他在对我招手!他在对我说再见!”一旁的昭云激动地拉着惜梅的手臂说。

  昭云的期盼很快又变为失望。当不爱写信的哲彦都寄了几次家书以后,纪仁仍无只字词组来表示爱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缘又如何?但惜梅气的是,当初纪仁又何必放出提亲的风声,硬吹扰昭云的一片芳心呢?

  爱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彦质问。

  对于此事,哲彦只有简单的几句答复:“纪仁对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热中。他说,学业未成,国事未定,不想讨论娶妻之事。当日的风声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时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误导,请昭云见谅。”

  见谅个头呢!纪仁根本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来。惜梅见过他的轻佻态度,自以为有几分才华及潇洒,就自命风流起来。

  果真,哲彦以后的信里,偶尔提及邱纪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温柔多情的美女当中,有樱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册。惜梅故意写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学,倒像是去习农艺了。或许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众多女子为名,写一本‘邱氏物语’。”

  哲彦回信道:“纪仁听闻你的建议,哈哈大笑,说这是好主意,他会考虑考虑!”

  这邱纪仁果然厚颜无耻,竟将她的讽刺当赞美。幸得老天有眼,没把昭云配给他,否则有如此不专情的丈夫,只有恼恨过一生了。

  还是哲彦忠厚老实,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即使远隔千里,她对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与放心。

  吉时已到,陈家已开着多辆方头轿车来迎亲,秀里街上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昭云戴上头纱,拜过祖先、亡父,再拜母亲,红着泪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个旅途。

  鞭炮声中,看车队远去,小镇罩在一片喜气、感叹、灰烟里,像新嫁娘不定的未来。

  站在一旁,挺着七个月大肚子的宽慧,轻拥着惜梅的肩说:“两个月以后就轮到你了。”

  “我才没有想那个呢!”惜梅急急说。

  “没有才怪!”宽慧笑着说:“我婆婆帮昭云办嫁妆时,也把娶媳妇的礼聘都准备好了。还说抓也要把哲彦从京都抓回来,今年非讨你过门不可!”

  “哎呀!你无聊讲什么嘛!”

  惜梅轻甩开堂姊的手,想避开四周投注的眼光。她来到一个小巷弄,看到还在远眺礼车的秀子。

  秀子这两年变很多,长辫子剪了,大陶衫换了。现在是及肩短发、衬衫花裙,完全没有土气,更显出她原有的清秀。因为她的勤奋努力,慢慢在黄记茶行中,提升为采茶女工头的地位。若说有什么不变,大概还是她对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吗?你怎么没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说。

  “观礼呀!黄家小姐出嫁,难得一见嘛!”秀子说:“你呢,清明后,二少爷会回来风风光光娶你吗?”

  又来了!难道今天每个人眼里看着昭云嫁,心里都想着她这等得够久的未嫁姑娘吗?惜梅可不想再听,她说:“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岁了,连个人家都没有,不怕变成老姑婆吗?”

  “没有你和昭云小姐命好,我宁可当老姑婆。”秀子说。

  “命好命坏,哪有定数?”惜梅说:“嫁入富贵人家,不见得就保证幸福,还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黄记有几个伙计对你很有意,人既肯上进,又不必下田,你为什么不要呢?”

  “见过海才知河浅,我看到他们就讨厌呢!”秀子很率直说。

  有时惜梅真的无法了解秀子,或许生长环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个女人若真当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坏丈夫更凄凉没地位吗?而且真的都不怕吗?

  那样硬脾气的女孩,要怜她都无从起。



  惜梅坐在店尾帮大伯算帐目,新进的大麦,散着浓浓的气味。门外正下着细雨,把大路及远山交织成白蒙蒙的一片,偶尔会飘来几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来的信!”正在念中学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彦的,先去看吧!待会再来算。”一旁切参的春英说。

  “急什么,工作比较要紧。”惜梅看了一眼说。

  其实她内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定了婚期,哲彦的信突然热情诗意起来,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惊喜和触心的感觉,彷佛他变个人似的,爱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隐藏。

  哲彦赴日后,惜梅曾期待那跃然纸上的互诉衷曲,就像哲夫及宽慧一样,可以真正谈一场传说中美丽的恋爱。

  然而,哲彦的第一封信,简明扼要,个人情愫淡到无形,惜梅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反复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点暗示,却是翻烂了也没用。

  以后生活上了轨道,没啥新鲜事,信的内容更是每况愈下,哲彦甚至说无暇写信,给她的信也顺便给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书与家书同,怎不叫人生气?惜梅隔海狠狠训了哲彦一顿,他才两头乖乖写信。

  在一次次的鱼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彦就是这样拙于心意的一个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处,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丝丝遗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彦的方式来巩固彼此之间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彦来了一封信,字体歪歪斜斜,十分怪异。他说打棒球伤了右手,只好学习以左手来书写。

  说也奇怪,哲彦一用左手,信变长了,头脑也灵光了,不但文笔转佳,词句间也漾着温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释是:“右手受伤,不能击剑和打球。冬夜苦长,思念你便成为我内心唯一的快乐,纸上诉情固能解我相会,但尚不及我对你深爱痴恋的万分之一。”

  惜梅看了,当场耳红心跳,久久无法自己。以后好几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梦里。哲彦写出这种句子,合她又惊又怕又喜又爱,千折百转挂心肠,都是她没有尝过的滋味。

  这种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灵巧活泼,和他很技巧的传情。得到响应,哲彦的信更大胆浪漫了,彷佛得人点化,一开窍了便如春花怒放,一发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归期、论婚期的,看他要说什么?

  惜梅很镇静地结完帐,放好算盘和帐册,拿起信走回房间,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关上房门,人还靠在门板上,就急忙拆信读着: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见。此时此刻,但愿与你厮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无憾。

  一直记得屋后的相思树,一枝成荫;也记得草山上的相思树,布满山坡。

  你可曾在相思花开,落黄遍地时,忆念着远方的我?古人是“一寸柳,一寸柔情”,我是“一瓣花,一寸柔情”,等相思树烧成木炭时,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你可愿拋开一切禁忌,与我共赴天涯呢?

  *****

  惜梅轻轻闭上眼,再看她就喘不过气来了,她必须休息一下。

  这个哲彦,她真不了解他呢!看他以前汉学混着乱念,竟也可以找出相思、柔情的词句,甚至连生死都出来了,她从不知他会爱她爱到这种程度。

  她在窗前呆站一会,眼前的竹依然翠绿,但姿态变了几分妩媚,竹影间也流荡着幽蓝紫黛的光彩,比以前更美丽了。

  后面的信,语调回到平日,她是带着微笑与泪水看完的。

  正要折的时候,她发现信封内还有一张小书签,精致的金线镶边,绸纸上印着棉絮般的黄色相思花,上面有两行毛笔字,是黄得时教授叙述诗“相思树”中的句子,是上一封信哲彦抄录的,她说喜欢,他就制成如此漂亮的书签,她没想到他还有艺术天分呢?

  成灰亦相思,多么令人感动,她只能以自己的一生一世,来报答他的深情了。



  四月原来是惜梅一直计划要披嫁衣的日子,多少年的认定、等待及准备,都在万全之中,只等哲彦归来了。

  然而有人注定命里一波三折。先是哲彦归期不定,信里言词闪烁又万般无奈,因为美军开始轰炸日本。战场始终在他人国土的日本,初次尝到奔于炮火中的滋味,海上及空中的交通都受到影响。

  再则是惜梅的祖父茂青老先生月前过世,举家哀痛忙丧事时,又有谁顾得到她原定的婚事呢?

  朱老先生做完七七法事时,已是五月。哲彦仍滞留京都,无法回台。

  玉满趁着惜梅的父母返家做最后一祭,由儿子哲夫陪着,前来谈惜梅的事。

  “我知道现在谈儿女的婚事很不恰当。”玉满很委婉地说:“但老先生过世,依礼俗,百日之内不结婚,就要等三年之后。我怕这一拖延又太长了。”

  “我也考虑过这件事情。惜梅和哲彦订亲已两年,百日内成婚,没有人会见怪。”惜梅的父亲守业说:“问题是哲彦能回来吗?”

  “能的。我们有写信去催,哲彦知道情况,一定会排除万难回来的。”玉满说。

  “既是如此,我们就要快点办了。”守业同意说:“惜梅有孝,一切简单隆重就好。”

  “我们了解,现在是战时,事事讲究从简,就怕太委屈惜梅。”哲夫说。

  “礼仪可省,但礼数我们不会省,惜梅有的不会输给宽慧。”玉满随即补充。

  “惜梅这孩子心实,不会计较这些的。”惜梅的母亲淑真说:“难得的是亲家母人好,会疼媳妇,才叫人放心。”

  “你们朱家的女儿,各个栽培得知书达礼,有才有德,我喜欢都来不及,哪舍得不疼呢?”玉满说。

  惜梅的婚期终于在一片和气中,做成协议。

  时序将入端午,天气慢慢转热。惜梅新嫁娘的心情,因为战争、祖父的死及哲彦的无音无讯,很难兴奋起来。

  事情真太蹊跷了,哲彦已一个多月没有来信,连能不能返乡成婚都不得而知。

  随着婚期的迫近,朱黄两家的长辈逐渐紧张起来。比较下,惜梅显得冷静些,她相信哲彦终会及时出现的。

  她盼着快见到哲彦,他这半年来的四封信及那张书签,已成为她枕畔之物,夜夜拜读摩挲,几乎可以背誧。她甚至能确定,两年不见的他必有所改变,会更细心、更体贴、更温柔、更……爱她。

  淑真第一个沉不住气,惜梅回桃园做嫁衣时,她就带着女儿到庙口附近去算命。

  师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两眼洞察世事般清明,据说他刚从大陆来,铁口神算,非常灵验。

  他看着惜梅的面相,再摸摸她的手骨,良久不语。幽暗的矮屋间,只有檀香的烟火袅袅动着。

  “姑娘的命相不错,一辈子衣食无忧,而且富中有贵。”师父缓缓地说:“只是年轻时婚姻会有些波折。”

  “师父您说得真准。”淑贞如见救星般说:“我们就是来问婚姻的,我女儿到底什么时候会嫁人?”

  “今年,而且不会过端午节。”师父说。

  “师父,我女儿的婚期是在端午前,但新郎倌还在日本,恐怕赶不回来,怎么办?”淑真说。

  “放心,他会回来的。”师父说。

  “真的?”淑真双手合掌说:“那就谢天谢地了。”

  “记住,今年一定要结婚。今年不结,下次就要等六、七年了,姑娘的姻缘就这两次。”师父在她们走前说:“错过就没有了。”

  “师父是什么意思?”淑真又不解。

  “我只说天机,不解释天机。”师父说:“看来,今年结婚是最好了。”

  淑贞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很开心地替女儿办嫁妆。惜梅原本就对哲彦有信心,但师父的话,使她更加笃定,脸上开始展露喜气的欢颜。

  婚期前两个月,哲彦仍然没个踪影。惜梅只能在亲人的安抚下,耐心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午后,她和母亲、大伯母在房内闲聊,突然下人在帘外叫着:“老板娘,黄家的老夫人和姑爷都来了,说是有二少爷的消息。”

  哲彦回来了!惜梅一听,欣喜若狂,忙随家人到前厅去。她一看在座的众人,面色凝重,她心又一沉,哲彦出事了?不可能的!

  “是不是哲彦回来了?”淑真直接问。

  “不是。”守业看女儿一眼说:“哲彦去中国东北了。”

  “怎么会?”惜梅忍住激动说:“他在信上都没提起,怎么又突然跑去中国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多月前。纪仁说日本政府怀疑哲彦有间谍嫌疑,哲彦连夜逃到东北,想由东北转内陆,再到重庆去。”哲夫说。

  在场的人都静默下来,一半因为震惊,哲彦怎么会去招惹这杀头的危险事呢?

  哲彦反日的行为,惜梅并不意外。只是哲彦泄底亡命,纪仁为何还平安无事呢?

  “这孩子真是的,书不好好念,妻子也放着不娶,跟人家去搞什么政治,搞不好连活路都没有哇!”玉满先打破沉默,哀声叹气说。

  “这消息可靠吗?庙口师父说他会回来的。”淑真不死心问。

  “是邱家少爷说的,他昨天才刚到台湾,今天一早就来拜访。”哲夫说:“他是哲彦的好朋友,应该不会骗我们。”

  该回来的不回来,不该回来的回来了!惜梅难过地想。

  “他明知道婚期快到了,惜梅苦苦等他,他还……”淑真再说不下去了。

  “纪仁说,哲彦有交代,他这一去危险重重,生死未卜,若惜梅要解除婚姻,另配他人,他绝不会见怪。”哲夫又说。

  什么?惜梅气血攻心地想,哲彦以为她是怎样的女人,未婚夫在为民族奋战,她就怕死怕活、见异思迁了吗?这未免太污辱她的人格了。

  “这是什么话?惜梅聘哲彦是人人皆知的事,虽说未过门,也算定了终身,哪能说改就改?这叫我们惜梅如何做人?!”淑真先抱不平。

  “可是看情形,婚礼只好取消了。”大伯母春英说。

  “这就是我们要来商量的。”玉满说:“前几天我去问神明。神明说,哲彦和惜梅今年不结婚,就没有缘分了。”

  “怎么和庙口师父说的一样?他说今年一定要结婚,而且在端午以前。”淑真说:“否则就难了。”

  惜梅和母亲对看一眼,今朝不嫁就是无缘。那六、七年后,年近二十的老姑婆,又能有什么好婚姻呢?不过做小和当继室而已。

  何况她和哲彦有情,他说成灰亦相思,她怎能负他一片深情呢?他因家国,不能履行“草山盟誓”;她是女子,不出深闺,却能为他守约,成为远方的永远支柱。

  “爸、妈、黄伯母,婚期照定,我就在后天入黄家门。”惜梅坚定地说。

  每个人都惊愕地看着她。

  “惜梅,你头脑昏了吗?没有新郎,你嫁什么?”守业斥着女儿。

  “爸,我先入黄家门,等着哲彦,只是要表示我的决心。”惜梅对玉满说:“但求黄伯母不弃嫌,成全我的心意。”

  “傻孩子,我高兴都来不及,哪敢弃嫌,”玉满拭泪说:“哲彦是修了几世福,才能娶了你。我早把你当自己的媳妇了,但就怕太委屈你了。”

  守业仍觉不妥,淑真对丈夫使个眼色说:“这是女儿的命,你就由她去吧!”

  惜梅就在半赞成半反对的争论中,依时嫁入黄家。因为情况特殊,不声张不宴客,连该有的礼节都取消,只由朱家坐一辆车到黄家,拜天地、祖先、婆婆,惜梅便成了黄家人。

  “等哲彦回来,我一定再给你们风风光光办一次。”玉满承诺说。

  惜梅住进哲彦的旧房间,她虽与他相识多年,只有亲密的书信来往,对他生活种种仍很陌生。

  她用拂尘拍着书桌上的灰尘,纱帐及棉被都是新艳的。陪嫁的红木柜子,来自福州,上好的建材,精美的雕刻,还镶上一幅母子图,母亲画得丰腴美丽,婴儿肥胖可爱,象征早生贵子。

  桌旁是一排书,窗外是往山里的石阶路,可隐约听见秀里溪潺潺水声。有山有水有书,加上宽慧和两个小丫头,她是不会寂寞的。

  惜梅嫁过来一个星期,宽慧生了黄家第一个孙子,全家上下喜气洋洋。

  婴儿一洗净,哲夫立刻抱着他在祖宗牌位前祭拜,并当场依“光启先哲圣业”的辈分,取名为黄中圣。这是早早就想好的名字,只等天降麟儿了。

  “这都是惜梅带来的好运道。”玉满拉着惜梅的手,欢喜的说。

  既是好运道,也应该能保佑哲彦平安,让他早日归来吧。惜梅虔诚地拜着黄家祖先,从此早晚三炫香,诚心等待。

  当了媳妇与女儿时自是不同,不能整日游荡看书。因为战争,家里工人少很多,店面内外的事都要帮忙,尤其宽慧做月子,很多事一下子就落到惜梅这二媳妇身上。

  端午过后,惜梅带着敏贞到山边的祖师爷庙为婆婆还愿,玉满因为脚痛不能亲自前来。

  自从日本强调皇民化,命令台湾人敬大皇、祭神社后,庙里的香火和人潮就没有往日的鼎盛了。

  惜梅在大殿上捻香跪拜完后,回头时却看到纪仁站在攀龙的红色大柱旁。有一阵子,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能和你说一句话吗?”他严肃地说。

  两年不见,他依然俊挺,脸上的深沉更不可测。他盯着她,眼内像闪着两簇火焰,令她往后退一步。

  他这个人,仍是吝于给她友善袒然的神情,此刻他又有什么花样呢?

  为避免旁人猜疑,惜梅牵着敏贞走上山阶,往山腰的林子去,纪仁就跟在后面。

  一排排低矮的茶树丛旁,有一个简陋的竹袈凉亭,现在夏茶未开始采收,四周并无人迹。

  她轻声叫敏贞一边坐着,便用清澈的双眸直视纪仁,穿着白衬杉西裤的他,还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她说。

  “我昨天才知道你嫁进黄家。”他脸上有强力隐忍的情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哲彦不是叫你别等他了?我千里迢迢回来就是要阻止这件事发生,结果仍是白费心力了!”

  “这件事与你无关!”惜梅简短说。

  “怎么无关?这是哲彦临行前拜托的事,他千万交代,就是希望不要耽误你的终身。”他说。

  “嫁给他,就是我的终身。不管他身在何处,我们订过亲,我就是他的妻子,你明白吗?”她冷静说。

  “订过亲并不是成亲,你哪里算他的妻子?”他也冷冷回:“哲彦此去吉凶难料,决心给你自由,你竟还往里面跳,岂不太傻了?!”

  “不,我不傻!这是一种情操,你懂吗?”她有些激动说:“我心里只有他,愿意为他等待。我不能因为他在为理想出生入死时,我就背弃他。他讲忠,我就讲义!”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一动也不动,如一尊石人,但他仍可感觉他对她的话有某种很奇怪的反应。

  “别讲忠、别讲义这些大道理。”他把脸转向远山:“我们只讲爱,你爱哲彦吗?”

  爱?她还没有那么新潮,敢把这个字眼挂在嘴上。

  “这不干你的事。”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但我可以告诉你,自从我和他订亲,就认定了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天呀!现在是二十世纪了,处处都在维新西化,你又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还有这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他讥讽地说:“万一哲彦永远不回来,你也要一辈子守到老、守到死吗?是不是要我们发你一座贞节牌坊呢?就怕已经没有人制造了。”

  为什么他老喜欢激怒她?为什么她面对他总是暴跳如雷?这回她偏不让他得逞,她说:“你那风流成性的脑袋,只识得水性杨花的女子,当然不会了解我和哲彦之间纯挚的感情。此外,哲彦是你的好朋友,你为什么要诅咒他死,诅咒他永不回来?!”

  “我没有咒哲彦死或永不回来。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踏这一步,不知下一步在哪里。何况中国战火连天,死伤无数,谁能保证哲彦的安全?”纪仁口气也不再沉稳:“连哲彦自己都没有信心!”

  “中国不安全,为什么他去你不去?当时说异族统治的愤怒,你比哲彦还慷慨激昂。结果你人却还在此逍逍遥遥,对我长篇训话,叫我见异思迁!”这次该她嘲讽。

  “谁说我没有参加地下抗日活动?哲彦是因为事迹败露,不得不逃。我留下来,仍然有用。”他眼中有了怒火:“你以为我选择不走,留在敌方窃取情报会更安全吗?”

  惜梅心一惊,左右看看,只有微风轻吹,她说:“你说那么大声干嘛?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

  “你也会关心我?我一直以为你恨我恨得牙痒痒的。好象巴不得冒死去中国的是我,不是哲彦。”他泠笑说。

  他的脸上有一种神情,令她内心微微抽痛,嘴里不禁温柔起来说:“我没有那个意思,真对不起。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批判我做的事,我有我的理由,你不了解,哲彦会的。”

  “我怎么不了解呢?”所有愤怒、讥诮都不见,他轻叹说:“我真羡慕哲彦,有你这么全心全意地在等他。”

  “你还回日本吗?”她问,有点莫名的伤感。

  “明天的船。”他看着她说。

  “一路平安,凡事小心。”她诚心地说。

  “谢谢你,我会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把手放在胸口说。

  算是告别了,惜梅先走出凉亭,两人再行个礼。

  下了石阶几步,纪仁突然从身后叫住她说:“惜梅,你知道,我并不风流成性,也不识得什么水性杨花的女子。我若爱一个女人,就会此生不渝。”

  这是多次他叫她的名字不加上“小姐”两个字。如此直接的表白,令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应对,只有轻点一下头,就匆匆拉着敏贞下山了。

  走到祖师庙后,惜梅心神稍定,回头一看,尚可见到纪仁硕长的身影在石阶上。

  她弯下腰对敏贞说:“今天我们遇见邱叔叔的事,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知道吗?”

  才六岁的敏贞又贴心又懂事,她张着慧黠的大眼点点头。

  望着西方逐渐染红的天空,她的思绪仍停留在身后的人。什么叫生死不渝?能够让纪仁这种高傲自诩的人如此付出,必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吧?

  她爱哲彦吗?她也说不清楚。他的样子已随时日有些模糊,但与他姻缘注定的观念仍根深柢固,她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嫁给其它人。

  不管她以前对哲彦感觉如何,但至少她爱这半年不断和她谈相思的哲彦;她喃喃地默念着“相思树”中的例子。

  书签上的字已刻镂在她的心上。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他的。


成灰亦相思:第四章


  昭和十九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民国三十三年)。

  从去年美军飞机连炸新竹机场、高雄、盐水后,台湾就全面进入战争状态,那些紧张窘迫的情形,都是惜梅想象不到的。

  随着战事扩大,台湾去了第二批志愿兵仍不够,日本政府更准备全台征兵制,先是召集自由业及无业男子,后则是学生兵。年龄本是十八岁以上,后来连不足龄的孩子也不放过。

  家家户户有男丁的,最怕接到派出所的红色兵单,一旦接到,无不全家哭成一团。惜梅的一个弟弟在日本念书,暂且无事;尚在中学的弟弟们则说,学校可能会缩短毕业年限,强征他们人伍。

  父母都为此事忧心不已。

  但忧的不只这些。为了支持前线战争,所有的物质都往外送。

  后方实施米、油、糖、肉配给,家家捐出黄金、钻石等贵重物品,再来连衣服、鞋子、肥皂、味精……等都有限量。人人勒紧裤袋度日,连朱黄两户的地主家庭都不例外。

  在物质的缺乏及精神的折磨之外,还要忍受不时的防空警报。

  美军在上空直接轰炸,一下就烽火燎原,死伤一片。如此艰苦情形下,很多行业都关门罢市,尽管往乡下躲。

  守业早就关了布店,退回秀里。黄家茶园废了一半,只留少数女工运作。因为很多伙计被征去当兵,惜梅不得不插手一些黄记的生意。

  她才发现黄记的资产不只在茶叶方面,还有林业、米业、工业各项;有些还和朱家一起投资,全靠哲夫一人打点,负担极重。

  这本来也是哲彦的责任,但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任务,惜梅只能代他尽心,等他回来,再全数移交。

  白日她坚强能干地活着,夜晚难免对书信流泪。哲彦自去中国,就像化成一阵烟,了无音讯,心中若有不解或埋怨,亦是无从寄。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

  虽是战乱,也不能诸事不顾。大稻埕替黄家经营的人回了乡,哲夫只好亲自上阵,并央求暂隐在家的守业帮忙。两个男人在外,总需女眷照顾,淑真和宽慧都放心不下孙子,只有惜梅这了无牵挂的人随侍左右了。

  临行前一日,宽慧帮她打点行李。眠床上静静睡着已两岁的中圣,这孩子继承父母双方的优点,俊秀可爱、聪明伶俐,是人人心头的一块宝。

  但再宝也比不过宽慧,她对儿子可以用“崇拜”两个字来形容。她心系于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声啼哭,简直无法忍受母子之间的片刻分离。

  惜梅曾劝她,不要太紧张,把心思分一点到哲夫、敏月、敏贞身上,她总不听。

  这两年来,惜梅和堂姊朝夕相处,发现她变了,变得拗执顽固,想把自己设在一个安全完美的理念间,不再像以前那个明智开朗的宽慧了。

  每个人都明白她所受的哲磨,连续失去第三、第四胎,羸弱的身子又怀第五胎,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自然是宝贝万分。

  婆婆一向疼宽慧,哲夫又是深情体贴,在这些纵容中,反而是惜梅会说她几句重话。

  她多怀念当年的宽慧呀!那时宽慧是意气风发的,她教惜梅用竹筷卷头发、如何穿高跟鞋、如何裁衣绣花、在油灯下朗读哲夫的情书;在惜梅十三岁的眼睛里,说有多娇媚就有多娇媚。

  然而十年婚姻生活却改变了她,她虽然仍有秀丽的容颜,但因五次的怀胎而显得血气不足;心理上亦因追求男嗣,想当完美妻子的压力,而累积了一股化不开的愁。

  只有在她凝视着中圣的笑靥,由心里散发出母亲的光辉时,才依稀看见以前那才女的明丽影子。所以连惜梅也不忍心苛责了。

  宽慧一边帮惜梅清点衣物,眼睛仍不离开中圣,深怕蚊帐不紧密,让蚊子咬到;不然就怕一旁睡着的敏贞会压到他。

  “你真的不跟大哥去大稻埕吗?”惜梅再问一次。

  “中圣还小,我怎么去?”宽慧仍是那句话。

  “反正最多不过个月,等生意安定了就回来,小中圣有这么多人疼惜,怕什么呢?”惜梅说。

  “孩子是很脆弱的,你没生育过,不能体会那种母子连心的感觉。”宽慧说:“何况哲夫出城谈生意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自己都会打点顺当的。”

  “我看大哥最近压力也不小,工人被征走,伙计走掉,合伙人要散,又有日本人逼他当征粮官,他非常需要你。”惜梅试着说。

  “我所做的不就是把家里上上下下打理好,让他没后顾之忧吗?”宽慧说:“女既主内,男就主外,外面的事,他应该处理好,别让我们女眷操心才对。”

  “我记得你以前样样都是帮忙插手的。而且现在是战时,世道总是艰难些,你更该陪他了。”惜梅说。

  “说实在的,这几年我也没有那些心力了。”宽慧说:“说不定我还帮倒忙了。你跟着去,不是更好吗?”

  “我哪有你懂得多?我还真怕扛不来重任呢!”惜梅说。

  “一下要照料哲夫、你父亲和生意,是不容易。”宽慧想想说:“现在女工下人都请不到,不如秀子跟你们去,怎么样?”

  秀子这几年一直待在黄家,虽是采茶女工头,却里里外外都摸熟了。她勤快又有礼,黄家人对她印象都不错。

  “好呀!就不知她愿不愿意?”惜梅说。

  “我再问问她。”宽慧说:“她这女孩子也真与众不同,都快二十四岁了还不肯嫁。现在男人都调去当兵,更没对象了。不如这次到城里,人多面广,她或许有看上眼的也不不一定。”

  “你替她紧张什么?秀子志向才大呢!她对自己的终身早就有主见,她一直想嫁给城里人,当少奶奶呢!”惜梅说。

  “那么这次去,不就是给她一个机会吗”宽慧说。

  有人在半掩的门外轻敲着。

  “宽慧,该睡了吧?!”哲夫的声音。

  “看呀!有人来催了。”惜梅笑着说。

  打开门帘,哲夫在外面和惜梅打招呼。见他们夫妻双双离去,心中一股怅然,她的形单影只还要多久呢?她并不怕等,只是觉得荒谬,哲彦知道她的等待吗?

  关上门,坐在油灯旁,影子在墙上闪烁着孤独。

  “妈和中圣走了吗?”蚊帐里的敏贞坐起来问。

  “走了,你还没有睡吗?”惜梅问。

  “我要阿姨陪我。”敏贞仍用旧称呼,不愿意叫阿婶。

  “好,我马上来。”

  惜梅熄了灯,换衣就寝。月光从窗外静静洒入,这本是夫妻喁喁私语的良宵,但枕畔却只有八岁的小女孩。

  “爸爸和妈妈最爱中圣,对不对?”敏贞对躺下的惜梅说。

  “他们也爱你和姊姊。”惜梅说。

  “只是比较少一点。没关系,我有阿姨,而且我也爱中圣弟弟。”敏贞打了个呵欠。

  听敏贞软软的童音里,有发自内心的认命和诚挚,惜梅不禁心疼。

  黄家这两个小姊妹都乖巧漂亮、令人喜欢。然而同母不同命,敏月由于是头胎,还得家人宠爱过;敏贞际遇差些,一出世便承着众人的失望。

  接下来又是宽慧身体最差、心情最黯淡的时期,根本不曾细心看顾这幼女,因此敏贞身形特别瘦小,个性也特别安静,似乎和任何人都不亲。

  要和敏月相处并不难,她原就温柔大方,善体人意,做事伶俐,早早就是祖母和母亲的好帮手。

  至于敏贞,就要多花一些心思。

  也许是前世的缘吧!敏贞从会跟人,就和惜梅特别投契。惜梅爱她藏在心中的惊人热情;同时也发现,小敏贞遗传了宽慧最敏感细腻的一面,最能激起生命的火花,也最可能造成自我的毁灭。

  可惜宽慧从没有时间去探究两个女儿,她只知道敏月的甜美和敏贞的孤僻。

  惜梅嫁入黄家后,便把敏贞要过来作伴,敏月仍和祖母一起睡。

  每晚,她们姨甥两个都要说说话才睡觉。

  “阿姨,你要去很久吗?”敏贞将她粉嫩娟秀的小脸枕在惜梅的肩上说。

  “不会很久的,几个星期就回来了,你先回阿妈和姊姊的眠床睡。”惜梅摸摸敏贞的脸说。

  “我跟你去好吗?”敏贞又问。

  “怎么行呢?你还要上学呢!”惜梅说。

  “上学不好玩,天天都在割草和防空演习,根本没有念书。”

  敏贞说。

  “不好玩也要去。台北城不是小孩子的地方。”惜梅轻柔说。

  “秀子为什么能够去?”敏贞问。

  “她是大人,而且是来帮忙的呀!”惜梅说。

  “我不喜欢她,她的眼睛看人都好奇怪。”敏贞说。

  “你这小脑袋又胡思乱想了,你去管秀子的眼睛做什么呢?”

  惜梅摸摸她的头,笑着说。

  “我也不喜欢她家的人。”敏贞又说。

  “也不喜欢绍远吗?他可常常编草蚱蜢、竹蜻蜓来给你和敏月玩呢!”惜梅说。

  这一次小敏贞迟疑了一会才说:“我也不喜欢他,他是男生,又脏又臭,而且脚丫好大一个,难看死了!”

  这番童稚的言语,让惜梅忍不住笑个不停。

  唉!这漫长艰苦的岁月,也只有敏贞这朵小解语花,能带给她一些欢乐。

  当敏贞的呼吸声沉稳传来时,她仍无法入眠。

  月光照到床头,清辉柔和。她由枕下取出由小荷包装装的四封信和书签,曾经相思情浓的纸笺,随着岁月,也逐渐泛黄了。

  哲彦此刻身在何处呢?

  她心中念着相思词旬,双眼渐渐阖上。

  不知多久,她来到一个迷宫般的巷弄中,到处是烟雾弥漫,像分不出日夜、天地的所在。

  远处有人语,彷佛是她日日期盼却不得见的人。她急着循声而去,东转西绕,心里想的是哲彦。

  猛回头,那人就坐在石椅上,她也乐地向前一步,烟雾由眼前散开,那笑盈盈面对她的人,竟是纪仁!

  醒来醒来,。又是梦,。同样的梦,不同的场景,都是哲彦变成纪仁!

  她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惊坐起来。为什么老作这种梦呢。

  真叫人沮丧又怅惘呀!

  这事太荒唐了!哲彦是她的夫婿,她对他的印象却退到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纪仁非亲非故,却常清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些年,她想哲彦,就不由得想起纪仁。白天她尚能用心在哲夫上,但一入梦,一切就混淆颠倒起来。

  对这无可奈何的事,她有一丝罪恶感,但也只能解释成她四年不见哲彦,而纪仁两年前还来拜访她的缘故吧!

  唉!年华渐老,战争可有结束的一日?会不会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呢?



  惜梅到了大稻埕,才发现城里景况比乡下更凄惨。

  台北是总督府所在,是盟军飞机攻击的主要目标,常数架飞机一排齐齐扫射,处处可见断桓残壁。

  如此情况下,自不是四年前惜梅北上所见的繁荣景象。能走的人早疏散乡间,非留下不可的人,则忧惶恐惧,四处挖防空壕、做沙包;甚至连以前热闹的圆环夜市也给翻起来,做成大畜水池,以便救火之用。

  惜梅白天和秀子守在永乐町的店面,有空袭警报便到防空壕躲,听着远方的爆炸声;晚上则用黑布遮窗,防灯光外泄,在一片荒凉的寂静中,忐忑不安地入睡。

  他们经过好几天,才习惯这炮火轰炸下的日子。

  惜梅来的第三日,便由哲夫口中,知道纪仁学成回国的消息。

  他终究没随哲彦的脚步去中国,反而习完医,可以回来开业了。

  他仍在从事地下工作吗?这两年他也是音信渺茫,听到他回来,惜梅一时理不清心中的情绪,以至于差点漏掉哲夫下面的话。

  “……纪仁的船在基隆外海被美军击中,船斜了一半,很多人逃生不及,淹死了。幸好纪仁泳技好,游到附近礁石。他在台北医院,如今还昏迷不醒。”哲夫说。

  惜梅一听,整个人愣住,她急急地问:“他怎么会昏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太清楚,邱家人都不在,我是听下人说的。”哲夫说。

  不知好坏结果,惜梅一直忧戚着。想他那么生龙活虎、聪明风趣的一个人,没有意识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就有说不出的痛。

  她的心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令她寝食难安?就在咫尺的距离,她好想去看他,但又以什么理由、什么身分呢?

  他是哲彦的好友,她以好友的妻代为探望,应该不碍礼数吧?!

  经两日火般的煎熬,她决定要做些什么。其实她并不确定,只告诉父亲,她要到车站前买书,便和秀子乘人力车出发了。

  车到了总督官邸后的明石町,惜梅就喊停。到了此刻看见医院砖面的文艺复兴三层建筑,她才下定决心,非见纪仁一面不可。

  “我们还没到台北车站呀!”秀子莫名其妙说。

  “我要先去看一位朋友。”惜梅冷静地说。

  进入大厅,问明病房号码,惜梅依然不迟疑。怕什么呢?纪仁不会知道她来过的。

  八月的艳阳由走廊的窗口洒进,微尘静静地舞着。

  纪仁的房间很意外只有一位工人守着。纪仁躺在雪白的床上,眼和唇都紧紧闭着,他仍是两年前在竹架凉亭的那个人,不过却不再神釆飞扬地谈笑了。

  “您是来看少爷的?”工人恭谨地问她:“请问您是……?”

  “我是少爷的朋友。”惜梅简单说:“少爷好吗?怎么没有看到邱老夫人呢?”

  “少爷昨天醒了,一切都平安。夫人他们都回去休息,只留下我当看守。”工人说。

  谢天谢地,惜梅欣喜地想,他总算无恙了。既是如此,她也可以走了。

  站在床头,惜梅对工人说:“邱少爷没有事就好了,我就不打扰了。”

  “还没请教小姐大名,我好跟少爷报告。”他说。

  “不必了。”

  惜梅说完,便和秀子往门口走。才跨两步,后面有人叫住她。

  “惜梅?是你吗?”纪仁睁开眼,半仰起身子说;“真是你!我不是在梦中吧!”

  惜梅是很不愿被他发现自己的私下探访。她有些尴尬地回过身说:“我要去新高堂买书,听说你受伤,顺道来看看。”

  “不管是特意或顺道,我都太高兴了。”纪仁的表情真的很开心,他对工人说:“阿勇,去买些水果请朱小姐吃。”

  “不用了!”惜梅忙阻止。

  来不及了,阿勇已出去了。眼看走不了,惜梅只好坐在病床前的藤椅,阿秀则坐在墙角。

  “我真的很意外你来看我,刚才冥冥中听见你的声音,我还不敢相信。”纪仁说:“你怎会在台北呢?”

  “我随爸爸和哲夫哥到台北处理一些生意,就住在永乐町那里。”惜梅很端庄地。

  “真是好久不见。你好吗?”他关心地看着她。

  “很好,除了战事,没有变化。”她说。

  他眼神变得专注,惜梅感觉不自在,便说:“怎么啦?我脸上长了什么吗?”

  “没有,你还是一样美丽。我只想多看你一会儿。”他笑笑又说:“也是帮哲彦看的。他更久没目睹芳容了。”

  见他举止又狂妄大胆起来,惜梅往秀子方向看看,瞪了纪仁一眼说:“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但愿我能开玩笑。”纪仁脸转正经:“你是来打探哲彦的消息,对不对?”

  惜梅本无此意,她以为纪仁是昏睡的。但他既然这么说,不失为她贸然前来看他的好理由。

  “他有和你联络吗?”她问。

  “战争期间,音讯总是很难通。”他口气里带着安慰:“我没有他的信件,但辗转听见他到重庆的消息。据说一切平安,还在那里继续学业。”

  “真的?我婆婆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她忍抑自己喜悦的情绪说。

  “你呢,你不是应该更开心吗?”他细看她表情说。

  “当然。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盼他早日归来呀!”她说。

  “但你是殷盼最切的人,不是吗?”他顿一会又说:“这个年头,像你这样为了一个承诺傻等的女孩子,已经很稀少了。”

  这句话,惜梅娘家的人常在叨念,她早就充耳不闻。然而由纪仁口中说出,她有一种赤裸裸被看穿的感觉,彷佛这几年他一直不断在观察她,尽管远在京都,仍用不可解的心态在批判她、剖析她。

  难怪他要常常在她梦里出现了!

  在这世界上,纪仁是她最不愿意与之讨论她婚姻事情的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尴尬和害怕,似乎他一开口,就要向她最脆弱的部分刺来。

  她没勇气去揭开那些如迷雾般的脆弱,只有说:“是吗?我不是唯一等待的人。”

  “你不了解,哲彦也不了解,他是多么幸运的男人。”纪仁淡淡地响应,眼眸望着她。

  够了!惜梅再无法忍受,她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回去了。祝你早日康复。”

  “惜梅……”他叫她一声。

  她不理会,偕同秀子离去,在房门口遇见阿勇,停了一下。

  “惜梅,谢谢你来看我!”纪仁的声音传来。

  她点点头,快速地踏出走廊,也不管秀子有没有跟上来。

  直到出了医院,在圆柱矗立的骑廊下,她才深吸一口气,平稳心跳,等着后头追来的秀子。

  两人走下阶梯,坐上人力车,往永乐町行去。

  “我们不去买书了吗?”秀子问,一脸疑问。

  “不了,今天也太晚了,书改日再买。”惜梅有些心虚说。

  “你没有说你要到医院来看邱少爷呢!”秀子说。

  “我也是临时起意的。我想他是哲彦的好朋友,依人情,是应该来探望。”惜梅赶紧解释。

  “我一直听大家谈邱少爷,说他才品相貌都是在众人之上,我始终无缘看到。如今一见,果具不同凡响,连我们黄家两位少主人都被比了去了,怪不得昭云小姐会为这门亲事没成而伤心难过了。”秀子没注意她的异样,反而有感而发地滔滔不绝。

  “你也知道这件事?”惜梅诧异地问。

  “那时我刚来黄记当采茶工,偶然听说的。”秀子仍很有兴致地谈:“大家都说,邱少爷本来同意娶昭云小姐,后来又反悔。这种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吗?”

  “我和邱少爷并不太熟,不能评论他的行为。”惜梅避重就轻说。

  “是吗?可是他和你讲话可是一副很自在又不受拘束的样子。他真的很特别,看来很有气魄,和我所见的男人都不太相同……”秀子似乎对纪仁印象深刻。

  “好啦!你愈说愈远了。我们别再提他了,好吗?”惜梅好笑地说。

  秀子总算结束这个话题。

  惜梅望着那澄碧高速的蓝天,没有飞机攻击时,是多么安详美丽呀!她心情逐渐好起来,甚至想展开一抹大大的笑容。

  是因为纪仁脱离险境了吗?她口头上可以否认,但心里却很清楚,他的平安对她有某种程度上的意义。

  或许在她的记忆里,纪仁和哲彦都是一起出现的,所以只要纪仁安然无恙,就代表哲彦的诸事顺利吧!

  希望上苍保佑哲彦,也保佑……纪仁。



  空袭警报跑久了,大约都能办出其方位及危险性。连事后的失火和受伤,也都能自己处理一些。

  秀里的家人不放心,一直催归期,把台北当成炮声降隆的战地,很快就要危倾,身在其中的人倒没那么紧张。

  惜梅除了日日帮父亲和哲夫处理杂务外,比较影响生活的不是不定时的跑防空洞,反而是纪仁的到访。

  他出院后,便在大稻埕附近的一家医院实习,往返经过惜梅处,都会进来打声招呼。守业和哲夫在时,他会留久些;若只有女眷在,他讲几句话就走,不再有逾矩之处。

  尽管如此,她内心仍不习惯。她开始怀疑,或许她上辈子欠了纪仁债未还,以至于这一世只要见到他,便全身不对劲。

  一个黄昏,雨后天气稍凉,伙计忙着,惜梅便自己走几条街去邱家送一笔钱。

  邱家人都认识她了,纪仁的母亲素珍更爱没事时,拉着她闲聊几句。

  坐了几分钟正要告辞时,纪仁由楼梯口探出头来说:“我就觉得隐约听到你的声音,下来看看,果真是你。”

  “胡说!楼下人来人往那么吵,你在三楼能听到什么?!”素珍笑着对儿子说。

  “有科学证实,大多数人对某些特定的音波频率会特别敏感。像母亲对孩子或丈夫对妻子。”纪仁笑道。

  “客人在这里,你还说什么乱七八糟话,难怪惜梅都要坐不住了。”素珍瞪他一眼。

  “呀!惜梅你先别走,我要你见一个人。”他忙说。

  “我还有事……”惜梅立刻回答。

  “是有关哲彦的消息。”纪仁说。

  这下惜梅只好随他上三楼的小客厅了。

  三楼景物未变,和她四年多前来住时没太大差别。

  在楼梯旁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三十岁上下,穿衬衣西裤,手上拿一顶帽子,没什么特别处。

  “这位是范永南先生,以前我们在高等学校的学长。”纪仁介绍。

  他正要说惜梅的名字时,永南举起手说:“让我猜猜,是不是朱惜梅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呢?”惜梅很讶异说。

  “我看过你的昼像,印象十分深刻。”永南说。

  “画像?什么画像?”她疑惑地问。

  “是我和哲彦念书时,美术课乱涂鸭的。”纪仁搪塞着说:“对了!永南曾在香港和哲彦有一面之缘,你有什么问题可以亲自问他。”

  “真的?哲彦他好吗?他现在人在哪里?”惜梅兴奋地问。

  “事实上我也好一阵子没看见他了。不过据消息传来,他做得不错,在重庆参加了‘台湾革命同盟会’。目前有可能在江西受党务干部训练,或者在福建的反日基地,做台湾空投宣传及无线广播的工作。”永南说。

  惜梅听了满心欣慰,哲彦一直在为国工作,至少她是没有白等。她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挂心他,都期待战争能快点结束,让我们有重逢的一日。”

  “这不只是你的期待,恐怕有成千上万,横跨亚、欧、美几个大陆的家庭都这么想。”纪仁说:“鼓动战争的侵略国家,意大利已投降,德国亦穷途未路,日本已呈劣势,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那太好了,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我们已经过怕了,恨不能日本即刻就战败呢!”惜梅说。

  “没想到朱小姐亦是热爱民族国家的人。”永南念头一转说:“我倒有一个主意,你明天不是要去西门町的八角楼送情报吗?日本当局既然对你有了疑心,不如让朱小姐与你同去,假扮成情侣,来消除他们的戒备。如何?”

  “不行!”纪仁想也不想便说:“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稍有疏失就死路一条,我不能让惜梅冒这个险!”

  “为什么不行?我虽是一介女流,也有救国的热忱,只是苦无机会而已。若有,我也是当仁不让的!”她马上回辩。

  “惜梅,你又犯了任性随意的毛病。”纪仁的声音变得冷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绝不像你要烫人或嫁人那么简单容易!”

  他竟说她任性随意?不但旧事重提,还将她的婚姻嘲弄得如儿戏,她不禁杏眼圆睁说:“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评价这么低!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人格,还是我的能力呢?你若不信任我,为什么又把你们的底细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去告发吗?”

  “知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纪仁避开她的伶牙俐齿说:“空有热忱是不够的,还要智能及冷静,否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如说当情侣,就要像真情侣,你连我的手都不敢握,肩都不敢倚,又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惜梅心头一愣,她是没想到那么多,只以为和他走在一块就好,不料还要表演逼真。她几乎要打退堂鼓,但他那充满挑战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若此刻认输了,她铁要燠恼一阵子。

  她灵机一动,将右手伸出,用挑衅的口吻说:“若你敢握我的手,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纪仁和永南都惊诧地瞪着她。

  逐渐的,纪仁那张硬邦邦的脸孔放松下来,紧抿的唇角也泛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他走近一步,一只厚实大手,牢牢地握住她纤细的小手。

  她感到一股电流由他的掌指间直达她的肌肤神经,使她心跳加快,几乎无法自持。但她咬紧牙关忍耐,不愿在这节骨眼退缩。

  “好啦!既然朱小姐有这魄力,事情就说定了。”永南最后说。

  纪仁一表示默许,惜梅就忙挣开自己的手,三人谈妥细节,很快便回店里。

  直到那晚睡前,他握住她手的感觉依然鲜明存在,无论她洗了多少盆水,摸了多少东西,他的体温、掌力、抚触都附着不去。

  也许她不应该接下这任务吧?!如今想拒绝已太迟了。



  西门町一向是日本人的天下,惜梅几乎不曾踏足。在前清时代,这一区都是垒垒的荒冢,日人开发后,还请了京都稻荷山的狐仙来镇鬼驱邪。

  惜梅随纪仁走过朝日座、荣座、芳乃馆……等戏院。片仓通的小吃店,东洋味仍浓,但因战乱,有办法的日本人都回国,此地已没往日的繁盛热闹。

  “这儿处处都是密探,你一定要很自然,而且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纪仁不断吩咐她。

  他可真是牵着她的手,状似亲昵。她的脸庞本烧似红霞,但后来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也慢慢能冷然以对。就像映画片中的演员,戏中全是虚情假意,又何必斤斤计较?

  八角楼是个市场,楼下卖日常用品,楼上则售骨董和旧书。

  他们很悠哉悠哉地闲逛着,很认真地讨价、还价,甚至还买了一些东西。

  他们在旧书摊待了一会,又到隔壁的古玉店。

  惜梅看到一条黄金项链,附着羊脂白玉的环形坠子,黄的金灿、白的赛雪,颜色对照,特别纯净,她忍不住多看两眼。

  纪仁示意头扎蓝布的日本店主,拿出项链,就往惜梅的脖子挂。白玉垂在浅黄的上衣前,更是晶莹光润。

  “不要这样。”惜梅急着摘下来。

  “戴好。”他双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轻语说:“有人在外头监视,我们演得愈像愈好。”

  惜梅不敢再动,任纪仁以一副很欣赏的眼光审视。

  店主见两人卿卿我我的深情之状,忙一旁怂恿说:“先生真会挑选,这可是丰臣秀吉将军送给他爱妻的礼物,难得一见。若不是我朋友需要回日本的盘缠,忍痛割爱,是不会流露世面的。”

  惜梅看了一眼价钱,吓了一跳,是一般人家几个月的薪水。

  “我买了。”纪仁对店主说。

  “不,这实在太贵了。”惜梅反对说。

  “就算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哲彦及每个人的。”他强调后面几个字说:“我买定了。”

  “不行就是不行。”惜梅故意大声说:“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发薪,连明天的米粮都不够了,还买什么链子?除非老板愿意让你先赊帐。”

  店主听了,脸色一变,拉长了面孔说:“本店绝不赊帐。现在是战时,人人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缺一毛都不能谈。”

  纪仁被惜梅的奇招将一军,稍不留神,她就把项链取下,率先出了店门。

  他赶忙追上,牵住她的手,笑着说:“每一次见面,你总会令我惊讶。从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让我血液沸腾、血压升高、兴奋不已,然后再回味无穷。”

  “喂!你要演戏或开玩笑,都可别太超过了。”她板着脸说:“你快办完正事,否则我不奉陪了。”

  “正事已经办完了。”他笑意仍在。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他温和地说。

  走出市场,惜梅仍绞尽脑汁回想过程。纪仁到底何时把情报送出去的?她和他肩并肩,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任务,也太诡异了吧?

  她愈想愈有被骗的感觉,因此抱怨说:“既是那么简单的事,为什么还要找我来呢?”

  “你不知情,所以看似简单。”他耐心说:“若是没有你,我恐怕连翻一本书或和菜贩说话,都有人查询呢!”

  翻一本书?

  惜梅原是反应极快的人,莫非是那本俳句名人一茶的书?她曾随手拿起看看,纪仁接着翻阅,然后就有人买走。她当时还觉奇怪,此书徘印粗简,为何有人会青睐?原来其中大有乾坤呀!

  她正努力抽丝剥茧地寻思他们的秘密暗码时,警报器忽然大作,呜鸣之声如荒古兽吼,人人暂停手边工作,开始四处奔逃。

  纪仁拉着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她可以听到飞机的引擎声,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清晰。

  原来美军轰炸都以台北城内的机关重地为主,在总督府附近就特别低飞。

  惜梅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危急,爆炸声响时,大地震动,火光四射,炮弹似乎就在她耳旁打落!

  小小的防空壕内已挤满了人,纪仁用身体帮她档住推挤,她很自然他与他靠近。

  外头仍不断有人进来。一些大胆的就站在洞口张望,闲聊似的报告机型、投掷方向及预测其杀伤力。

  烟硝味阵阵传来,混着夏日的汗味闷热,令人快要窒息。

  刚开始惜梅尚能和纪仁保持一点距离,她也尽力维持两人的不碰触。但人实在太多,不碰纪仁,就得和那些陌生人摩肩接踵,那她还不如选择纪仁,至少她知道他不脏不臭,有医生爱干净的习惯。

  又一声大爆炸,洞口的人都缩进来。惜梅被人一推,整个人贴到纪仁的身上,她只来得及用手挡在胸前,勉强阻止两人更进一步的接触。

  可是身后的人群仍不断挤着,纪仁干脆往她纤腰一揽,转身将她护在角落里。如此一来,她等于是结结实实地被他抱个满怀。

  他的手没有移开,大腿紧依着她。她可以感觉他的心在她手下沉重有力地跳着,和着她自己的,如在草原上奔跑的两只鹿,相竞向前,愈来愈快。

  他的呼吸在她头顶形成急速的白烟,那属于男性的有力拥抱及陌生的体味,都是她懂事以来未曾感受过的,合她阵阵昏眩,两脚发软。

  “再忍耐一下。”他沙哑地说,近乎无声。

  是的,要忍耐,这些都是情势所逼,不必胡思乱想。

  洞外是热力,洞内也是热力,两者都带着烈火燎原的危险性。

  他们沉默地经历这种不该有的亲密,惜梅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一切,以至于警报解除时,她吓了一大跳。

  他并没有放开她,只说:“不要动,让别人先走。”

  他们是最后几个离开的。外面是一片疮痍,远处有浓烟,近处有焦土,惜梅有一种大难之后的悲凉感。

  表面上他们是为轰炸之后的灾情而哀矜不语,内心却沉浸在由假情侣到真逃难的那份亲昵。她深深觉得不妥,对不起哲彦,那一向洒脱不羁的纪仁又怎么想呢?

  快到永乐町时,纪仁才开口说:“有关今天在防空壕的事,若有失礼处,请多包涵。”

  “那种时候哪顾得了礼节,就不要再提了。”惜梅很客气疏远地说,眼睛并不看他。

  这种事是不能也不该讨论的。由纪仁的语调听来,喜爱开玩笑和逗趣的他,似乎也觉得这一回太越界了。

  毕竟她是他好友的妻子,不是吗?



  果真从那日以后,惜梅很少再见到纪仁。

  惜梅依时回到秀里,秀子自愿留在大稻埕帮忙。

  敏贞见到阿姨,高兴万分,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结果没几日就喉咙沙哑,发起烧来。宽慧怕儿子被传染,便把敏贞送到外公的中医铺养病。

  秀里是比台北平静多了。夜也是宁谧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虫呜声。

  惜梅缝完衣服,皎洁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总是月圆人不圆。哲彦的心意也似在云端,他仍在为她唱相思吗?

  望着望着,哲彦的模糊轮廓又变成纪仁。

  纪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说的,惜梅当场傻住,怎么就这样无声无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纪仁的乍然离去,惜梅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生气,气他的不告而别!实在太可恶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一丁点埋怨的权利,纪仁又不是她什么人,何需要向她报告行踪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彦离家四年半,她还没有在心里这样骂过他呢?为什么他对纪仁的反应总那么激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火冒三丈,以后回回都惹风生波,看得她久久无法平静。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当年昭云不也曾为他动过心吗?或许自己并没有不正常。

  她换上薄薄的长衫裤,准备睡觉。躺在床上,依例拿着装信笺的荷包,轻抚着助她入眠。

  突然有个声响,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进来,银辉不减,却感觉怪异。

  会不会有山中的小动物误闯室内呢?她起身察看,才要点燃油灯,冷不防被人由背后抱住,同时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即将出口的尖叫声,硬生生地推回喉间,害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她还来不及恐惧及分辨时,对方就开口了:“别怕,别出声,我是纪仁。”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即感到他坚硬又热烘烘的身体,透过薄杉,简直像袒程相见了。她忙挣扎说:“放开我,我不会叫的!”

  他手一松,她就跑到床边,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处,双手横放胸前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日本了吗?”

  他也在阴影处,身上是乡下人打扮,满是草泥咪。

  “我假装去日本,事实上没去。警察厅的人监视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为了不连累家人朋友,我只好离开。”纪仁说。

  “如果他们发现你没去日本,怎么办?”她问。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来向你辞行的。”他说。

  “你都那么危险了,还来辞什么行?万一被人看见,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别,又怨他来道再见,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阔,生死难论。你不想和我说声再会,祝我一路平安吗?”他走进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没有说再会,我都会祝你平安的。”她说,口吻中不禁流露伤感。

  “惜梅,我……”他的眼内闪过一丝奇怪的犹豫,然后又说:“我即将到福建,有可能会碰到哲彦,你要不要我传什么话呢?”

  原来他来是为这桩事,她静静地说:“就说我们大家都等着他回来。”

  “就这一句?”他问。

  “就这一句。”她点点头。

  走道传来人声,由远而近,是朝她房间来的。她紧张地看着纪仁,他左右张望,不慌不忙地往里间走。

  里面是马桶间,希望没把他给熏倒。

  “惜梅,你还没睡吗?”来推门的是玉满,她说:“我听到有人声,以为是宽慧在这里聊天呢!”

  “没有,可能是风声,今晚风声还不小,把窗都吹开了。”惜梅心虚地说。

  如果玉满发现她半夜在卧房藏个男人,即使是纪仁,也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显,只有捺着性子应付。

  玉满关上窗子,四处查看说:“一个人睡,要小心门户。现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来了。”

  “我会的。”惜梅说。

  玉满走后,纪仁由里间出来。

  “让你躲在那里,真不好意思。”惜梅说。

  “怎么会?那还是我碰过最香的马桶间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闻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吗?那我以后也要拜托你研制一些了。”他又正色说:“还有,黄伯母说的没错,你的门户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闯进来了吗?”

  “你这人真怪,自己铤而走险、冒九死一生都不担心了,还来管我这闭门家中坐的人做什么?”她说。

  “凡事还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会又问:“惜梅,你会担心我吗?”

  “当然会。”她尽量说得平稳:“战争残酷、沙场无情,我替每个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会像等哲彦一样等我吗?”他看着她问。

  这是什么问题?她一下哑口无言,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蛛丝马迹,但夜实在太黑了。

  “这问题太强人所难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羡慕哲彦有个红颜知已在家乡等他,也想恳求一点悲悯而已。”

  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纪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红颜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语,就如同百花丛一般,大家抢着等,哪需要我呢?”她说。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轻轻一笑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人生总有许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样样都明白,也就不会有悲欢离合或战争这些事了,你说对不对?”

  她真是愈听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卧房扯这些做什么?

  “夜深了,我也该走了,永南在祖师爷庙后山等我呢!”他说。

  “你千万要保重呀!”临别在即,她不禁吐出心里的话。

  “我会活着回来的。”他开了窗说:“夜闯香闺,实不合礼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原谅。”

  又来了,他现在说这些未免太迟了吧!

  “后会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时说。

  “再见。”她说。

  看他的身影穿过树丛,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开一样的痛。

  纪仁是个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里有特殊的地位。她会等他回来,但以哲彦好朋友的情谊及方式。

  但仅是如此吗?山风吹来,她感到脸上有一股凉意,用手一摸,竟是两行泪水。

  上苍,请保佑他,让她能够再见到他!


成灰亦相思:第五章


  时局愈来愈差了,由春天起,盟军的飞机就千百架的来,对全台进行疲劳轰炸。以前限于机关重镇,现在则密集掷弹,连民宅都不放过,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业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们口中所诉,战争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后对决阶段了。所以盟军更集中火力对付这日本人称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台湾。

  “看起来是很悲观的。”守业私下对家人说:“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飞机自己去撞坏圆山神宫,就有人谣传这场战事日本会输。”

  淑真一听,马上脸色惨白,她想着大儿子在东京情况不明,二儿子一毕业就征调受训,三儿子才十六岁,也加入防卫警备队,准备投身战场。

  “老三说,学校已经在教他们,如果美军登陆台湾,要如何奋勇作战了。”淑真忧戚地说:“天呀!他还是个胡子都还没长的小孩呢!”

  “这有什么!人家杂货行的老二,才十五岁,骨灰都送回来了。”守业说:“现在不但男人征,连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呀!”

  “打战征女人做什么?”淑真问。

  “做看护妇呀!”永业说。

  眼前大家所谈所想的都是战争,未来被炮弹黑烟所遮,看不到一点光明。

  惜梅一直以为只有哲彦和纪仁需要祝福,没想到有一天战争会落到家门口,家乡等他们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平安活着。

  她等着大伯母春英配药,坐在椅子上呆呆想着。

  春英刚接到二儿子由南洋来的信,眼睛还红肿着。

  “别伤心了,没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对妻子说。

  “这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谁知道他现在又怎么样?!”春英哽咽地说。

  “人家惜梅三年没收到哲彦一封信,也没哭得呼天抢地。你真没长辈款。”守川说。

  “阿嫂是疼孩子,伤心是自然。”守业说:“惜梅的命是自己选择的,能怨天尤人吗?”

  “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没关系,也不要冷言冷语地骂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说。

  守业对女儿的婚姻始终都有微词,惜梅早已习惯。为避免父母为她争吵,她转向守川说:“中圣已经烧烧退退两天了,要不要紧呢?宽慧急得两夜都没睡,她问你要不要请西医看看?”

  “有退烧就表示有效。”守川说:“中圣这孩子太娇嫩了,一病就是麻烦。她若不放心,就请西医。只不过战争期间,医生也不好请呢!”

  “他一定是躲空袭时在野地被恶鬼煞到的,叫宽慧拿中圣的银锁片,我帮她去庙里求个神符看看。”春英说。

  “叫宽慧也别太累了,她身体薄弱,又怀孕八个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药也来不及她补呀!”守川吩咐着。

  惜梅唯唯诺诺应着,拿了药包,便飞奔回黄家。

  宽慧一直自责着前两天不该出门。那日天气特别闷热,她们去祖师爷庙拜拜,恰遇警报大响,她们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个防空洞在山边,十分狭小,地上还积着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挤进来。

  中圣原已受惊吓,又吸着连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气,自然吵闹不已。宽慧为怕他的哭声吵到别人或引来厄运,不时用手捂住他的嘴,弄得母子俩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袭相当长,仅次于她和纪仁在西门町的那一回。

  中圣当晚便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来。宽慧一向是儿子打个喷嚏都要忙成一团的人,现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旁边,也随着儿子茶饭不思,眼看一个病人就要成两个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趋厨房,玉满正带着两个孙女在煎药,一旁阿枝嫂在煮饭,空气中充满着药味和番薯味。

  “你大伯怎么说?”玉满担心地问。

  “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请西医看了。”惜梅说。

  敏月和敏贞两姊妹都还穿着海军领的制服,她们今天放学也太早了吧!

  “学校又提前下课了?”惜梅问。

  “老师说空袭警报太多了,跑都来不及,根本没办法上课,所以就叫我们回家了。”敏月说。

  “我们今天只有在礼堂唱歌给战士遗族听而已,不过没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贞补充说。

  “那干脆就不要上学好了,还可以在家里帮忙。”玉满说。

  “我们是有好多同学没有来。”敏贞说。

  “不只同学,连老师都不见了。”敏月说。

  “学校还开门,你们就乖乖去吧,否则妈妈会生气的。她最讨厌不念书的孩子。”惜梅说。

  她看到圆桌上有小鱼干和腌肉,就知道是哲夫回来了。

  战时百业萧条,米粮输出,他们现在已到了以番薯签为主食的地步。黄家有地,果菜不成问题,但鱼肉就要哲夫由城里的黑市带回。每次桌上多了几道荤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别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运了,很多人都是一碗番薯签度三餐,饿着肚皮上床的。

  她来到宽慧的卧房,哲夫也在。小中圣躺在凉席中央,昏沉沉睡着,脸不正常的红艳,整个人又干又烫。

  “药抓回来了?”宽慧问。

  “嗯,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赶快请西医。”惜梅说。

  “你听见了没有?”宽慧马上对哲夫说:“你就快点去吧!”

  “这时局有的医生被征召,有的去避难,要找个肯出诊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宽慧脸色微变,忙又说:“不过我会尽力找的。”

  这几年生活的内外忧劳,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沧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风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负重任、奔波家计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独坐叹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话似也没用。

  宽慧则更形消瘦了,只有一个肚子突兀地圆着,像吸尽她全身的养分。这第六胎带给她极大的不适,战乱加上营养不良,在她身上成为极重的负荷。但她仍努力撑着,想为黄家再添一男嗣。

  眼见着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岁月中消蚀,惜梅内心有说不出的感伤,这就是婚姻吗?

  哲夫出门想办法后,惜梅坐在床沿说:“你去休息,我来照顾吧!”

  “不!万一他醒来看不到妈妈,心会慌的。”宽慧又换一条湿毛巾说。

  “你也要顾身体吧!”惜梅抢过她的毛巾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家里又不是没有帮手,你何必放不开呢!”

  “我怎么放得开,中圣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护他,让凶神恶煞都近不了身。”宽慧瞪着她说:“你不懂,母爱最大,也只有母爱能感动天,让中圣能度过难关。”

  “母爱最大,也要撑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说亦无益,但又不能不说:“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钟而已,有任何动静,我会立刻叫你的。”

  “我在这里也可以躺。”宽慧仍倔强的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呢?中圣病了,我连他都照顾不了,还配做什么母亲?既不配做母亲,中圣当然要离我而去,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宽慧又钻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劝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愿上苍有眼,保佑中圣早日康复,免得宽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从邻镇请来一位老医师,守业和长子宽延也闻讯赶来。几个中西医生聚在床前,除了宽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门外,隔帘听着。

  老医师手脚俐落地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听听心跳,接着拿出一堆器具诊断,脸色愈来愈凝重。

  大伙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哼声,此刻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嗯——”老医师终于开口,全场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么病症?”宽慧忍不住问。

  “是脑膜炎。”老医师摘下眼镜,很无奈地说。

  脑膜炎?对小孩,那几乎是致命的绝症呀!在场的人个个面无血色,玉满踉跄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请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宽慧情急之下,拉着医生哭叫着。

  “是呀!先生,再贵的药我们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照办!”哲夫也满心焦虑。

  “如果是平常,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是战时,药物缺得厉害,我也无能为力。”老医师拿了几帖药:“这是我手边最好的药了,也只能拖一阵。或许你们可以送大医院,尽尽人事。”

  老医师走后,宽慧抱着中圣哭,一干女眷都流泪。

  “先生说送医院,我们还不快准备,哭什么呢?”哲夫心烦意乱地说。

  “爸!真的没办法了吗?您还有没有更好的草药?拜托救救中圣吧!”宽慧泪眼看着守川说。

  “有药我哪会不救?”守川难过地说:“你也知道,这已经是三岁小孩所能吃的最重药方了!”

  “宽慧,你冷静些,只要中圣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弃希望的。”哲夫设法要抱过孩子。

  “哲夫,这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呀!”宽慧整个人扑到丈夫的怀中,悲痛已极。

  那天下午他们跑了桃园几家医院,因设备不足、人手缺乏,没有人敢收已昏迷不醒的中圣。晚上,他们返家时,孩子已翻了几次白眼。

  大腹便便的宽慧犹不死心,她唱儿歌、唤中圣的名,不停地在与死神拔河。中圣满身火热,气若游丝,表情痛苦,偶尔睁开双眼,也是涣散通红,如在炼狱,叫人看了心如刀割。

  三天后中圣在母亲的怀里断气,玉满当然昏厥,宽慧则发疯似地哭叫,紧抱爱儿不肯放。

  “中圣!回来呀!你怎么不理妈妈了?你怎么狠得下心呀!我的心肝肉呀!再睁开眼看妈妈一眼呀!…。”宽慧哭岔了气叫。

  “宽慧,快把孩子梳洗吧!手脚硬了就不好穿衣服了。”族里的婶婶说。

  “我不能放,他还会醒来的!”宽慧哭着说。

  众人费了一番手脚,总算拉住宽慧,才能帮中圣穿戴好,送到祠堂,准备葬在祖坟。

  宽慧几次想阻挠行动,都被制止。小中圣刚被带走,宽慧突然腰一弯,抚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说:“我耍生了!”

  这一句话把大家吓得手足无措,惜梅才端进的茶,差点跌落。

  “才八个月,怎么能生呢!”刚刚苏醒的玉满,又彷佛站不住了。

  整个屋子忙乱着,下个半天都笼罩在宽慧的煎熬中。

  黑暗的子夜,宽慧生下一个男孩,好小好小,没天亮就死了。

  “是中圣带走弟弟的。”玉满散着发喃哺说。

  “要小心宽慧,人家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怕他们也会带走宽慧!”一个老叔婆说。

  宽慧大量流血,几乎去了半条命。

  清早,老医师又被请来,他一生见多识广,看到宽慧的模样也要动容叹息。

  “她的身体很虚,需要长期静养。这几个月千万不要下床。”他顿顿又说:“她最好不要再怀孕了,否则下一胎一定母子不保。”

  哲夫愣愣站着,一脸失魂落魄。惜梅看向宽慧,宽慧紧闭着眼,没有反应。

  “宽慧姊,吃药了。”惜梅轻声说。

  “可怜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连太阳都没见到,回到地府要怎么交代呢?”

  宽慧说,声音中无悲无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说:“吃药吧!”

  “赶着去投胎,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无情的哥哥。我朱宽慧就注定命中无子吗?”两行泪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宽慧姊,你安心养病吧!别想那么多了。一切都是缘分,就算孩子没有福气吧!”惜梅说。

  “不是孩子无福,是我命薄。”宽慧悲伤地说:“昨夜我痛得死去活来时,曾想干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过来了,感觉很荒谬,好象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怎么不是?你忘了你还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贞呀。”惜梅不喜欢她的语气。

  “生女儿不如不生。”宽慧无力地说:“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运永远操纵在别人手上,和待宰的猪羊又有什么差别呢?”

  “宽慧姊……”惜梅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好累好累。”宽慧闭上眼说。

  那股气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药,泪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内。



  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炸毁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布“终战诏勒”,宣布无条件投降。

  战争结束了!

  大家听到广播,都在街上欢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声,夹着民众的激动狂欢,处处是高昂热闹的情景。

  黄记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报告喜讯。

  “谢天谢地!”玉满对着祖先牌位拜着:“哲彦可以回来了!我们一家终于能够团圆了。”

  惜梅快乐得无法形容,漫长的等待终于到尽头,哲彦要回家了,还有两个弟弟和……纪仁。

  她跪在神坛前,隐住飞扬的情绪,她的喜悦不只为亲人,也为纪仁。她知道这不该,但每次稔香祈福时,纪仁的脸就窜出来,甚至盖过哲彦的。

  黄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惩罚她,她也莫可奈何,谁叫哲彦一去那么多年,比起来纪仁的友情还浓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宽慧。

  中圣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连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对青山一脉,寂寂流水。

  宽慧绝口不提儿子,镇日静静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扩大,几乎把她所剩的血气都要夺去了。

  或许战争结束的好消息会让她振奋吧!

  因为宽慧,房子的束厢部分已成众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阳光灿烂,仍是无人烟似的俏然荒阗。

  她推开门,宽慧果然又坐在床上发呆,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所画分出的时间,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听到鞭炮声了没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说:“日本投降了,再没有战争了!我们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枪弹打到,二堂哥和哲彦他们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吗?”宽慧淡淡说:“可惜对我而言,不回头的仍是不回头。”

  “宽慧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甚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些悲伤,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对不对?”惜梅坐在她床前说;“最苦的你算熬过了,以后还有什么不能坚强面对呢?事情慢慢会转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开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为有‘否极泰来’这句话吗?你错了,人生一旦不完满,就会陷落到底,大多数人都是苦中作乐而已。”宽慧的视线越过她,定在某一点。

  惜梅跟着望去,是妆抬上的一面镜子,背翻转过来,画的是母子天伦图,年轻娇美的母亲抱着白胖的婴儿,和惜梅房内的红木柜子出自同一画匠之手。

  “你知道吗?刚结婚时我常常微笑地看着它,觉得人生就是那么幸福美丽。现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为什么在现实中却是那么难做到呢?”宽慧把眼光收回,望着惜梅说。

  “你怎么没做到呢?大哥对你深情宠爱,两个女儿都聪明漂亮,有人还求不来呢!”惜梅说。

  “女儿?”宽慧轻哼一声说:“不过是另一轮痛苦的循环罢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宽慧姊,你别老往坏处想,事情都会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试着说。

  “女人本身就是诅咒,你还不懂吗?”宽慧打断她的话说:“你看你,为了一个约定,在这儿虚度青春、痴痴傻等,而哲彦却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为你会等到什么?”

  “我……”惜梅没想到话锋会转向自己,一时哑口无言。

  “而我,结婚以前觉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岗上,风景无限;但结婚以后,却慢慢走进一片黑暗的丛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随时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么?一团沼泽?一只巨蟒?谁知道呢?惜梅,我实在走怕了!”宽慧眼神充满迷惑。

  这是第一次宽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听起来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吓到了,这也是多少年来,宽慧再次使用那么沉重的词汇,扣了下来,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签语。

  她握着宽慧的手,仍说不出话来。

  几重屋外,隐隐传来庆祝声,台湾回到中国的怀抱,日本人滚出去!

  战争赢了,是属于男人的胜利。女人呢?她们迎接的又是什么呢?是一具残破的尸体或是一颗残缺的心灵?



  战胜的兴奋心情过后,所要面对的是战后的现实问题。

  社会上一片混乱,赶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毁日本神社……

  安藤总督要各界勿轻举妄动,但怎档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后的泄恨情绪呢?

  祖国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两个多月后,大家学唱国歌和“庆祝台湾光复歌”。

  然而战后的台湾,经轰炸、台风、豪雨等天灾人祸,是一片残破;米不足、电不足,物价不断上扬,生活困苦极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动。

  哲夫四处联络投资人,想恢复事业,一切都要从头来。永业回桃园整修被炸毁的布庄,店面开张,却只有黑色的布可卖,而且还会褪色。

  饭吃不饱,心理上也是充满创痛。

  二堂哥阵亡在马来西亚的丛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惜梅娘家算幸运的,大弟从日本归来,二弟军队才出发,战争就结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团聚。

  可是仍有许多没消没息的,让人倚门而望。哲彦就是其中一个。

  照理说,台湾光复了,任务也结束了,哲彦应该归心似箭才对呀!惜梅日日想像着哲彦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每天一早开门就是一个新希望,然而希望变失望,失望变恐惧。家人面面相觑,心里想的是:“哲彦还活着吗?”

  纪仁她更无从问起,一个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说着好玩的,却也不顾人家心焦,连消息都不捎一个,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陆回来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探知哲彦还平安活着,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滞留不归?

  惜梅内心是有苦无处诉,常呆坐在秀里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个寒凉的初冬,敏贞生病,惜梅去拿药,顺便到溪边摘一片敏贞要的红叶。

  她身后有窸窣声,几次回头都不见人影。等她确定那人是跟踪她时,她便站定不定,并且大喝:“你到底是谁?干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从林子间走出一个妇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秀子,她手上还抱着一个层层厚里的婴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兴地迎上去;“你结婚了?竟然没有通知我一声!”

  秀子稍变丰腴的脸颊,带着一点羞怯。她并没有谈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凑过来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可不可爱?”

  孩子长得圆润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张小嘴还嚅动着,他使惜梅想起中圣的婴儿模样。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来逗弄。

  “刚好三个月。”秀子微笑地说,脸上十分满足。

  “三个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离开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么都没提?他只说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没有嫁人。”秀子静静说,把孩子抱回去。

  “什么?”惜梅太过震惊,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结巴说:“没……结婚,那…那孩子呢?”

  “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说,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会有感觉,因为她脑海里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雳的话。哲夫的……,怎么可能?哲夫怎么会做出这种背叛宽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议了!惜梅摇摇头说:“我不相信!”

  “事实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圣呢?孩子是不能乱认父亲,但有时要赖也是赖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静。

  “天呀!你们会害死宽慧的!”惜梅心乱如麻。

  “我没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发生。”秀子说:“我爱哲夫,我一直爱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实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没想到……”

  “不要再说了!”惜梅捂着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么,我知道老板娘病了,不能再生,这孩子就当成哲夫的子嗣,替黄家传宗接代。”秀子轻声说:“我甘愿伺候哲夫和老板娘一辈子,只求黄家接纳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还认为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没想到你却如此奸险狡诈。原来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宽慧姊的地位。抢人丈夫,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无耻了吗?亏得我宽慧姊一向对你那么好……”惜梅满腔愤怒,骂到气结,再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要取代老板娘的地位,我甘愿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认祖归宗……”

  秀子脸一阵白一阵红说:“惜梅,求你能谅解,并且成全。”

  “成全?你该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么用?”惜梅忿忿说。

  “哲夫说老板娘病着,他不敢说,所以我来求你帮忙。”秀子哀求着。

  “他不敢说却敢做?我真看清他了!我阿公生前说他做事优柔寡断,没有担当,还真不错!”惜梅冷冷地说:“他惹的祸自己解决,这败坏门风的事,我哪里敢管?”

  惜梅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她满脑子都是哲夫的背弃和秀子的忘恩负义,这天下的风波要如何了结呢?!

  她一到店门口,就看见敏贞坐在台阶上等她,她太烦太气,忘了斥责敏贞感冒还吹风,只急急说:“你阿爸呢?”

  “他在书房里。”敏贞拉着她说:“阿母找你,她要你帮她整理……”

  惜梅没有听到她的后一段话,便甩开她的手,往屋后火气腾腾地冲去。

  哲夫正坐在桌前清帐册,抬起那张依然富魅力的脸孔看着惜梅。哼!表里不一、负心绝情的伪君子,她以前还把他当偶像崇拜呢!真是一点也不值!

  “秀子今天来找我,还带着孩子。”她的每个字句都如寒冰。

  哲夫手中的票子散了一地,他站起来说:“你都知道了?”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她一脚踏进去,痛心地说:“宽慧姊哪里对不起你?她持家理家,井井有条;还一次一次坏孕,把健康都牺牲掉了,你所能报答她的,就是在外面讨个小老婆,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惜梅向来敬爱哲夫,这样没有分寸的指责是第一回,但她实在太愤怒了!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讨小老婆。”哲夫焦虑地解释:“那只是一桩意外,我心烦,不小心喝醉了酒,就胡里胡涂……。哪知道秀子就怀孕了,她肚子大了来找我,我才晓得,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

  门口突然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们同时回过头,赫然发现面色雪白的宽慧站在那里,旁边是迷惑呆立的敏贞,精致的巾帐绣品掉在她们的脚前。

  “宽慧!”哲夫叫。

  “宽慧姊!”惜梅几乎无法动弹。

  宽慧双眸如利剑般,狠狠瞪了哲夫一眼,转身就走。哲夫追了上去,口里不停地恳切哀求。

  “阿母要找你,所以我带她到这里……”敏贞虽不懂大人吵什么,但也有大祸临头之感。

  惜梅无心理她,只把地上绣品拎起,便匆勿赶到宽慧的卧房外。

  她站在走廊,听着房内忽大忽小的声音。她担心宽慧,这几个月她受尽苦难,好不容易才复原一些,又哪堪丈夫背叛的重击呢!

  “出去!出去!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宽慧嘶声力竭地叫着。

  哲夫拉关门帘,一脸颓丧绝望,他看到惜梅,如逢救星说:“我求你劝劝宽慧,说我是无心的,叫她不要把身体又气坏了……”

  惜梅冷哼一声,就进入帘内。

  宽慧站在窗前,两条泪痕已干,唇抿得死紧。惜梅才要走近,猛地“匡当”一声,宽慧竟把那母子图的镜子摔裂了,散在妆抬上,片片像利刃,在日光下闪着凌厉刺眼的光芒。

  “我终于掉到沼泽,碰到巨蟒,永远不得翻身了。”宽慧由齿缝迸出这些话,带着愤恨,却满是凄凉。

  “宽慧姊……”惜梅不知如何劝慰她。

  “那孩子多大了?”宽慧凝望着碎镜问。

  “三个月。”惜梅忍不住掉泪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去年我不该急着回秀里。我待在大稻埕,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这怎么是你的错呢?男人若要变,谁也阻挡不了。”宽慧张着枯涩的眼说:“我说秀子怪,原来是怪在这里,她还真志向远大,攀上了老板。而我还亲自扶她一把,给她制造机会呢!”

  “哲夫哥并没有变,他一样疼惜你。他只是酒后乱性,一时胡涂罢了。”惜梅说。

  “一时胡涂?我的人生就要毁在他的一时胡涂,或者说一时贪欢的手上吗?”

  宽慧凄楚地说:“想我一生好强好胜,事事追求完美,想以自己的才德来配合丈夫,结果竟落得如此下场。一个女工就能吸引他,那我又算什么呢?早知如此,我也又痴又呆,不去空担那才貌双全的美名,也不会有今日的锥心之痛了!”

  “宽慧姊,你别气坏了身体,事情总会有公道的。”惜梅说。

  “公道?惜梅,别傻了!公道怎会轮到我这病奄奄,又生养不出一个儿子的女人身上呢?”宽慧惨惨一笑:“秀子有了儿子,就胜我千倍万倍了。”

  她的眼睛望向惜梅手上的绣品,突然一点示警也没有,她一把抢去,拿了剪刀去撕毁起来。一会儿,曾呕心泣血绣制的桌中帘帐全都被凌肆得惨不忍睹,金银、鹅黄、嫩录、粉红各种颜色,都成美丽的尸体。

  “宽慧姊,你何苦拿这些束西出气呢?这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呀!”惜梅说。

  “心血?”宽慧悲哀地说:“它们的主人都心死血尽了,还留着它们做什么?”

  惜梅无言,试着清理;桌上的碎镜,地上的碎布,即使已彻底损坏,仍散发着凄艳。物何其无辜,人又何以堪呢?

  她不经意回头,看见敏贞躲在门廉外偷看,只露出半边脸,惊吓惶恐中,有着九岁孩子不该有的心碎表情。

  宽慧就闹那么一回,以后整个人则异常冷静。原本瘦弱的身子及苍白的容颜,忽然有了起色,彷佛又回到中圣未死以前那个专心一意的小妇人了。

  她亲自告之玉满此事,口气十分平静。玉满先是大怒,听到有了孙子,语调转软几分,但扬言只要孩子,不要秀子。

  秀子也不是简单人物,她深知“母以子贵”的道理,坚持不肯放弃孩子,一心就是要入黄家门。

  一天深夜在玉满眠床前,她们又谈及此事。

  “那女人软硬都不吃,我真没办法。”玉满叹气说。

  “那就纳她做妾吧!”宽慧淡淡说。

  “这怎么行?”玉满说:“虽然说男人三妻四妾的不算什么,但我们黄家一向家风清白,从来不兴这一套。况且你贤慧有德,没过没错,我一旦允许哲夫娶,不但愧对祖先,也难向你娘家人交代呀!”

  “我怎么无过无错呢?不孝有三,无后最大。阿母,我没给黄家养活一个儿子,已是万分惭愧了。就是被休离,我也不敢怨叹呀!”宽慧说。

  见宽慧说出这种话,一旁坐着的惜梅早止不住心酸,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透进心底。

  “傻孩子呀!我们从来没因为这件事而怪你,更不用说休离了!”玉满动容说。

  “其实从医生说我不能再生起,我就一直想替哲夫娶个妾。如今既然儿子都有了,不正好吗?”宽慧拨开惜梅的安抚说。

  “娶什么妾?自古以来,没有儿子的女人又不只你一个,到时惜梅生了,要过几个都有;不然敏月和敏贞长大了,随便招个婿,生的也是姓黄,你又操什么心呢?”见宽慧不答,玉满又说:“要娶妾也不能娶秀子呀!一个女工去勾引老板,还未婚就生子,这种败德无耻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入黄家门呢?”

  “那您忍心让黄家骨肉流落在外、受人耻笑;让众人骂我黄家绝情寡义吗?”

  宽慧反问。

  这时哲夫由外头走进来,他是来向母亲道晚安的。

  玉满一看到他,劈头就骂:“孽子呀!你阿爸若还在世,不活活被你气死才怪!他一向看重你,哪知你会做出这种事?”

  这几日哲夫不知已被训多少次,解释再多也难弥大错,只有垂首而立。

  “我正在求阿母,让你娶秀子为妾。”宽慧看也不看他说。

  “我不想娶她,而且从无此意。你忘了我是最反对一夫多妻那种封建思想吗?娶她,不等于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急急地说。

  “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如今孩子都生了,还要推卸责任吗?你已经丢了两个儿子,难道这一个也要让他不得认祖归宗吗?”宽慧站起来,厉声说。

  “我……”哲夫一脸悔恨,说不出话。

  “纳她为妾是最好的一条路。”宽慧顿一下又说:“你若觉得有违你的原则,就和我离缘,再明媒正娶去迎接秀子,去过你们一夫一妻的生活。”

  宽慧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决绝。

  “你这是什么话?”哲夫激动地说:“你惩罚我还不够吗?我只不过一时失足,就得背那千斤重的罪名吗?商场上的男人,哪个不逢场作戏一番?我一向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今天只不过一个秀子,就成为千古罪人,要受罚一辈子吗?”

  “我若要处罚你,为什么极力支持秀子进门,甚至甘愿退让呢,”宽慧冷声声:“我还不是为你好,为黄家好。”

  “你不是为我好,你在处罚我。”哲夫驳回。

  “好了!既然宽慧都不计较了,你还吵什么?”玉满说:“现在第一要考虑的就是黄家的骨肉。为了孩子,大家都要委屈,其中的苦谁也比不上宽慧,我心目中她是我唯一的大房贤媳,你唯一的贤妻,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此时此刻,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宽慧轻声道谢,纳秀子为妾的事就决定了。

  惜梅知道她的委屈是钻心蚀骨的,不明白她以后要如何挨下去呢?

  秀子胜利了,她心满意足地进入镇上首富人家。因为名言不正,她也不敢要求太多礼数,只在吉日吉时上坚持。

  这件事在秀里飞快地传着,是台湾光复来的首要大事。在绘形绘影中,都是宽慧出面压制,她的一脸笑意,使乡民和娘家的人都相信,秀子是宽慧选来为黄家传嗣的。

  进门那日,黄家不太热络,一切如常。倒是秀子,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一身新做的粉红洋装及金项链手镯,头发烫得蓬松,真有几分新嫁娘的娇媚及喜气。她很清楚儿子是重头戏,更是红衣红帽包里,金饰满挂。

  哲夫一张臭脸对着,比起来宽慧和气多了。

  新妇拜过祖先、公公牌位,再向玉满及宽慧行跪礼。

  “你现在是黄家的人了,行事不比从前,可别再轻浮随便,坏了黄家的名声。”玉满不客气说:“别家的妾如何,你就如何。哲夫和宽慧仍是老板和老板娘,敏月和敏贞你也要像小姐一般伺候,知道吗?”

  秀子谦卑地应一声。惜梅真不懂,这样没尊严、没地位,一向性傲的秀子怎能忍得?

  参拜完毕,玉满便迫不及待看孩子,并取名秉圣。四个月的婴儿,正当可爱的他,黑灵灵的大眼四处张望时,引来一阵阵逗弄和笑声,总算为今日添点欢乐的气氛。

  秉圣传到宽慧手中,宽慧微笑地审视说:“养得很好,方头大耳很有福气。秀子,以后你就专心照顾秉圣,别的事都不要动,交给惜梅或阿枝嫂就好。对了!以后不要叫我老板娘,叫我宽慧姊就可以。”

  “是,宽慧姊!”秀子高兴地说。

  “敏月、敏贞叫秀子姨,以后要听话,明白吗?”宽慧对女儿说。

  敏月乖巧地喊一声,敏贞却把话堵在喉咙里。

  “你这女孩怎么?连招呼都不会打?”宽慧有些生气。

  “没关系啦!”秀子陪笑说:“我知道敏贞小……,哦!敏贞一向不爱说话的。”

  “不行!不爱说话也要懂规矩。”宽慧严格说。

  “秀……子……姨。”敏贞勉强开口,分成一段段的,气若游丝。

  秀子忙讨好点头。但宽慧的脸色一直没好起来。

  那晚,宽慧把哲夫的床褥衣物搬到秀子的新房,并吩咐新妇和秉圣别踏入东厢房,免得病气会冲煞到他们。

  哲夫将床褥衣物又搬到书房,从此就睡在那里。

  三个人分三处,真不知未来要如何了结呢!

  惜梅知道,宽慧对秀子愈好,内心的尖刀就插得愈深。她不再管家务,对哲夫亦很冷淡,整日就待在东厢房,教女儿读书女红,似乎想弥补以前无暇给予的母爱。

  她精神比原先的好,但食量大量减少,药更是吃完就吐,身体一日日瘦下去。

  因为查不出病,就当产后虚症在疗养,煎药味总不离房内。

  敏贞因前时感冒吹风,咳嗽不止,守川怕会咳成哮喘,也开一堆药给孙女。母女两人倒在一块成了药罐子。

  新历一月一日,日本的新年,台湾人不必在门口插青松、挂草绳和飘白纸了。

  他们大可忽略今日,安心地准备旧历新年,在门板窗条贴红色春联及纸花了!

  哲夫忙着春茶开采,上大稻埕谈生意。秀子带秉圣回娘家,玉满和惜梅、敏月去祖师爷庙祈求哲彦的早归。

  接收的军队驻进以后,很多当年因种种理由去大陆的台湾人都纷纷回来,独不见哲彦和纪仁。

  哲夫用各种管道去打听回来说:“现在大陆也很乱,战争结束,各省的人都急着回家,交通乱成一团,更不用说台湾还要渡海了。那些先回来的不是沿海一带的,就是有任务的。其它人要慢一些。”

  除了等待,也是无计可施了。

  庙里聚集了许多家属也是生死不明的女眷,人人碰面不禁悲叹几句,每个故事都令人酸楚伤感。

  烧完香,玉满携敏月留下来吃斋饭。惜梅因担心家中两个病人,勿匆赶回。

  店面尚未完全恢复,只由一个伙记看着。内屋则静悄俏,连东厢房也不见人影,这么阴冷的天,她们会去哪儿呢?

  惜梅回到屋内换衣服,瞥见窗外有一缕烟飞人林间,她心一惊,不是炊膳时分,莫非失火了?

  她跑到后院,看到宽慧里着大衣,蹲在相思树下,面前一团火堆。敏贞坐在树根上,拿细枝拨火。

  宽慧把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往火里扔,引得火舌不断伸长跳动。惜梅眼尖,马上就认出那是哲夫赴日时,与宽慧互诉衷曲的情书,里面有多少动人肺腑的言语呀!

  “宽慧姊,你在做什么?无缘无故干嘛烧信呢?”惜梅急急去抢。

  “留它们何用?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宽慧挡住惜梅的手,最后一封信也卷成焦黑。

  “那可曾是你的宝贝呀!它们曾让你欢笑快乐,曾是最珍贵的,你怎么舍得?”惜梅一阵难过,眼泪掉下来。

  “傻瓜,我留着是等与哲夫白头偕老要看的。如今情分已变,见了伤心。与其虫蛀,不如我亲手烧了它们,化成灰烟,倒也干净。”宽慧望着火焰说。

  “宽慧姊,那信多美呀!”惜梅擦着泪说。

  “是吗?十三年了,我早已忘记,像是前辈子的事了。”宽慧静静说,又转向敏贞:“拿一盆水来浇灭,这些烟也叫人烦,怎么烧不尽呢?”

  敏贞应声而去。

  “这些信真的一点留恋的价值都没有吗?”惜梅问。

  “人都不可靠,何况信呢?”宽慧黯然回答:“但愿你的情书有较好的命运,能够维持长长久久。”

  敏贞用水熄灭火苗,一阵风来,仍有几片灰黑的纸页轻轻渺渺地飞到天际,注定再无觅处。



  刚过元宵节的一个清晨,宽慧一下床就昏倒,黄家忙请永川和宽延来诊脉,依然是严重的血气虚弱,旧有的毛病不断反复。

  “心情要放轻松些,不要胡思乱想。”永川叹口气说。。“你一向很聪明晓事,怎不懂心病需要心药医的道理呢?”

  “爸,我懂,我一直很努力在复原呀!”宽慧无力地笑一笑。

  永川和宽延离去后,宽慧躺在床上,整个上午不语。

  中午惜梅送饭来,宽慧吃两口就摇头说:“我真的很努力,但感觉很徒劳,就像我的人生。”

  “宽慧姊,你多吃一些,身体好了,就不会凡事悲观看不顺了。”惜梅耐心劝着。

  “我昨晚梦见阿公,看到他,我内心好舒畅,好象又回到小女孩的时代。”宽慧说:“我想我是活不久了……”

  “宽慧姊!你怎么说这种吓人的话?”惜梅不肯听。

  “惜梅!”宽慧拉住她的手说:“答应我,帮我照顾敏月、敏贞……,还有哲夫。”

  突然门外有人语,惜梅出去看,是哲夫。

  “我刚回家就听说宽慧又昏倒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能着看她吗?”他神情十分担忧。

  “还是老毛病,血气太虚了。”

  惜梅尚未说完,宽慧在里头说:“我身上有霉气,会冲了你的喜气,还是等我病好再看吧!”

  “我有什么喜气?”哲夫已被拒绝太多次,他一急就说:“我才是满身霉气,你除了惩罚我,有没有想过我的苦?你不如拿一把刀杀死我算了!”

  宽慧响应是一连串的咳喘。

  “大哥,你先走吧!我会劝她的。”惜梅忙说。

  接下来的一日,宽慧总是闭目,不愿与人交谈。

  当天夜里宽慧就走了。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几乎没有人相信,因为她还那么年轻,除了伤心,并没有大病痛。

  “宽慧,宽慧,你为什么连最后一句话都吝于给我呢!”哲夫抚尸恸说:“你太残忍,太残忍了……”

  原来,原来宽慧中午所交代的就是遗言了,惜梅哭得肝肠寸断,抱着泣喊妈妈的敏月及敏贞,感叹上苍之不公平,悲宽慧之命薄!


成灰亦相思:第六章


  台湾光复近一年了,诸事都没有想象中的顺利。所谓破坏容易建设难,百姓生活水准仍无法回到战前,米粮不足、失业率高,币值跌得不象话,更不用说回归中国后的适应问题了。

  宽慧死后,黄家表面上仍如平日,但暗地里各自变动,谁也阻止不了谁。

  哲夫一直住在书房,他不曾理会秀子,更没有扶正她的意思。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人常常在外头奔波,回家有事就问惜梅。

  惜梅对他十分冷淡,因为她把宽慧的死归咎于他的不忠。

  其实这么想的人不只她一个。全镇人对宽慧突然的死都非常难过,因为宽慧的美貌贤慧都是众人喜爱的。

  大家不敢直指哲夫,于是把责骂怨气都出在秀子身上,将她未婚生子、攀龙附凤、逼死原配的故事,编派得十分不堪,几乎可与历代奸臣齐恶了。

  秀子在黄家的地位更是卑微,众族人对她不理不睬。每每妯娌谈笑时,只要秀子一出现,气氛就变得僵硬不悦。

  秀子是厉害精明人,她早算准了这些流言闲气,所以仍顶着一股傲气,抱着秉圣四处走动,不让自己气馁。

  惜梅看得出她有意做好,家事抢着包办,对人极力巴结,但换来的都是冷言冷语。

  秀子怎能和宽慧相比呢?!

  为了宽慧的事,惜梅和秀子之间的友谊也荡然无存。秀子是几次来诉苦讲冤,惜梅哪里管得了,她自己就烦恼一堆了。

  七月炎热,山上只有一些采夏茶及捡柴火的妇女。惜梅带着敏贞姊妹在午后爬窄窄的山路,远远有人唱山歌:手拿银子锯竹筒,锯开正知心里空先日当郎正君子,事久正知是牛郎这是骂薄幸人的,惜梅会心地一笑。

  转过茶园,几个采茶妇人坐在一旁,一面拿斗笠煽风一面喝水。

  “又去看老板娘的墓吗?”她们看见惜梅三个人便问。

  “是呀。”惜梅说。

  “她真可怜,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被活活气死。”一个年轻媳妇说。

  惜梅不愿意孩子听见这些话,打过招呼就速速离去。

  宽慧的墓紧临中圣和夭折的幼子立圣,修得很美丽,附近的山水亦佳,坐在墓前听流水鸟鸣,是一种清静舒适。但愿宽慧在天之灵,已绝弃人间烦忧,真正得到安息。

  她们将沿途摘来的小花换去凋萎的。有几朵大的是哲夫放的,他也常来看宽慧,然伊人已逝,再惦念也是生死两茫茫了。

  “我好想妈妈。”敏贞望着墓碑说。

  “阿姨,你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吗?”敏贞抬头看着惜梅说,这问题她不知重复几次。

  “当然会的。”惜梅又一次保证。

  “叔叔回来,你也一样爱我们吗?”敏贞又问。

  “那当然。”惜梅坚定地拥着她说。

  这两个孩子猝失母亲,心里极没安全感。尤其善感的敏贞,老是无法除去悲剧的阴影,夜晚常作恶梦,身体又不好,因此来探望母亲的坟就成为一种心灵上的治疗。

  下山时她们的脚步就轻快多了。由后院回家,惜梅抬头看相思树,又是一片黄黄的花海,随风吹落。她嘴里不禁念着“相思树”的诗句。

  “喂,你嘴裹在念什么呢?”昭云从后面拍她一下。

  “你吓跳我的魂了,没声没息的。”惜梅拍心口说。

  昭云嫁到新竹已四年,生了一女一男,身材丰腴起来,充满少妇的成熟韵味。

  因为带着幼儿,除了周年过节,昭云极少回娘家。这一次因宽慧过世,玉满嫌家里冷清,特别接她和孩子来多住几日。

  这两个兼为好友的姑嫂同住一房,天天秉烛夜谈,谈昭云夫妻拌嘴、秀子的不择手段、哲夫的失意落魄……最后不免谈及惜梅的寂寞等待。

  惜梅在人前人后都需坚强,连父母都不敢叫他们操心。在昭云面前情绪稍露,但也抑制着落泪的冲动。

  这些年要不是那四封信和相思签,对哲彦的等待还真是空茫无着呢,有时她甚至觉得信的分量比他本人还重,这种想法自然是不能对人说的。

  “相思人看相思树呢!”昭云笑着说。

  “才怪,我是想家里缺木炭,是不是要砍几段树枝烧一烧呢!”惜梅说。

  “你才舍不得,阿母说你常坐在这儿发呆。”昭云说:“一定是想着我二哥啰!”

  “我从来没有……”

  正聊着,敏月在长廊喊着:“阿姨,爸爸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客人,他叫你快来见一见。”

  客人?什么客人那么重要呢?

  惜梅和昭云一前一后来到大厅,才一跨进脚,往店外的篮布廉掀起,走入视线竟是……纪仁。

  天呀,纪仁!

  分别近两年,他似变又没变。头发长一些,脸上有风霜,那迷人的笑容及深邃的眼眸,似熟悉又陌生。他们又见面了。

  纪仁一发现她便凝视不放,那种灼热让惜梅都觉太大胆、太旁若无人,但她也被慑住般不能动弹。

  他一定是离家太久,思亲太切,见故乡的每个人都如此专注热切,像要占住对方的灵魂似的。

  而有一瞬间,她竟有奔过去触摸他的冲动,看看他是真的,抑是她的幻影而已?

  见他如见哲彦,所以才会有这种忘情的想法吧!

  她卯尽全身力气,将自己钉在原地,才不会被他的笑吸引,做出超越礼法的反应来。

  “纪仁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昭云声音由后面传来。

  “前几天。看见哲夫兄,就跟着来拜望大家了。”纪仁眼光仍未离开惜梅。

  由他们的对话中,惜梅勉强拉回理智说:“坐呀,怎么光复那么久才到家呢?”

  “你们没想到吧?纪仁当年不是去日本,而是取得情报偷渡回大陆,过程还真精釆呢!”哲夫一旁说。

  “你偷渡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惜梅忍不住提出这悬心两年的问题。

  “比想象中顺利,只是经过台湾海峡的黑水沟时,风浪大做,我吐得一塌胡涂。这是几次坐轮船往返日本时不曾发生过的事。”纪仁对她笑着说。

  “黑水沟的险恶,我很小就听过了,若运气不好,连人带船都会被吞得干干净净呢!”哲夫说。

  “然后呢?”惜梅尽量不露出焦急。

  “然后我就设法去找哲彦。”纪仁说:“一阵子听说他在上海,我就去上海;不久又听说他去北平,我就到北平,结果又有人说他去了香港,真像捉迷藏一样。当时战事吃紧,天南地北,我怕到香港又扑个空,所以干脆留在北平了。”

  突然帘布掀起,玉满走进来,看见纪仁,激动说:“老天保佑,纪仁,果真是你,我刚刚听秀子说,你也到大陆,你有看见哲彦吗?他那狠心子怎么还不回家呢?他不知道我们等得多急吗?”

  “伯母,很抱歉,我没见到哲彦。我昨天碰见哲夫兄,才晓得哲彦尚未归,我也很讶异。但现今大陆十分乱,哲彦一定有他的理由。”纪仁设法安慰说:“像我,滞留北平,船票都买不到。日本战败,国民政府忙接收,后来还是台湾人自己团结奔走才能返乡,否则不知还要等多久呢!”

  “哲彦只要能平安回来,等再久都可以。就怕他有什么差错……”玉满说着,眼眶都红了。

  “据我所知,哲彦一切都好,或许过两日他就到家了吧!”纪仁说。

  “但愿如此。不过看到你,我也好欢喜。难得重逢,今天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一顿。”玉满说。

  纪仁推辞不下,只好接受。他留在大厅和哲夫、玉满继续聊,其它人都到后面去准备晚餐。

  阿枝嫂在宽慧死后,因病请辞。家里一时请不到人,三餐打理就由秀子自愿包揽。今天因为纪仁到来,惜梅心情大好,主动去帮忙料理。

  秀子对她感激笑着,她一样冷淡不睬。



  太阳偏西,后院已是一片阴影,惜梅出来收衣服。她刚拿下几件婴儿袍子,纪仁就出现在竹竿的另一边。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正在晒许多漂亮鲜艳的枕巾帘布,有一块还飞到相思树上,我甚至记得上面绣的是鸳鸯图案。”他微笑说。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曾令她恼恨不已。如今忆起的却是新添的哀愁,她叹口气说:“我那时是急着保护那些绣布,谁知也是白费力气,宽慧姊死之前全铰得一干二净,真应了那句人亡物亡的话了。”

  “我听哲夫兄说了。哲夫嫂还那么年轻,真叫人感慨生命之无常呀!”纪仁说。

  “这与无常没有关系,她是伤心而死的。”她忍不住说。

  “伤心而死?”纪仁不解。

  “大哥没说他在外头和秀子生下儿子,又娶她为妾的事吗?”她问。

  “没有……真的吗?”他一脸惊讶:“怎么可能?哲夫兄和秀子……”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仍感悲愤:“宽慧姊也真太傻了。要是我,才不会把命都赔上呢!”

  “哦,那你会怎么做?”他好奇地问。

  “我一样自自在在地过活,活他个长命百岁。若其无法忍,就离缘一条路,命比什么都重要呢!”她说。

  “你还是那个好强的惜梅。”他笑着说:“你这番话使我想到在大陆碰到的一些新女性,为了事业而搞家庭革命。不料我回到台湾这个保守的乡下小镇,竟也听到这些言论。怪的是,出自你的口,我居然一点也不讶异!”

  他说了一大篇,惜梅只听进其中两句,她不由得问:“新女性?看样子你一本京都版的‘邱氏物语’还不够,现在又多个北平版的了?”

  “你怎么想到这一层了……”

  他话未说完,昭云抱着刚睡完午觉的儿子出现,一来便插嘴说:“纪仁哥一向眼光很高,对女性别有心得。我倒想听北平版和京都版的‘邱氏物语’有何不同?”

  “别忘了,还有台北版的。”惜梅调皮说。

  “你们两个还是嘴巴不饶人。”纪仁反应极快说:“什么京都版、北平版、台北版,我看都不如秀里版的精采动人。”

  “喂,纪仁哥还想占我们这些已婚太太的便宜呢!”昭云止不住笑。

  “不敢。都是惜梅先引起的,我不过是努力防御而已。”他一本正经说。

  “你一开起玩笑,谁说得过你?”惜梅拿起衣物说:“你们聊吧!我得进去忙了。”

  嘴里是谴责,脸上却带笑。惜梅已经许久没那么快乐了,她的整颗心都似要飞扬起来。

  她的好心情一直到纪仁告辞,家人都安寝了,还不断持续着。

  她睡不着,坐在美丽的月色中,望着那洒了一层光辉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读相思签。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难相忘,那活着不是时时刻刻都挂念心中吗?

  她对哲彦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么迟归或不来信的理由,她都能谅解。

  睡前,她又想到纪仁。见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虚情绪都没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为何要兴奋至此,管他呢!难得欢笑,何妨放纵自己,好好享受与他重逢的快乐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谈生意,她最初不肯,还讽刺他一番。后来见他愁眉不展,又忆起宽慧临终交代“照顾哲夫”,才勉强答应。

  这句话就表示宽慧在死前已原谅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说。她只强调宽慧如何剪绣布、烧书信、不见面,把一个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让他没好日子过,也让秀子不能如愿以偿坐上宽慧的位置。

  但有时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车到了台北城,惜梅就发现气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战争的破坏仍在。被炸毁一角的总督府,在夕阳下立着,有牛车缓缓驶过,散发出一种改朝换代的苍茫。

  “国民政府要把它改为博物馆。”哲夫说。

  新政府有新作为。惜梅后来才明白那些不同来自外省人。他们音调难懂,生活习惯各异,虽是同文同种,却有不少差距。比如他们不会穿着木屐在街上跑来跑去。

  哲夫生意的范围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毁于炮火,他的合伙人在附近租了间日式房子,暂时栖身。

  第二天黄昏,纪仁就穿过玄关前的几丛芦苇敲她的木隔窗,喊一声她的名字,又进来轻叩纸门。

  惜梅正在杨榻米的矮木桌上写字,见了他便说:“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们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楼房间还替你留着呢!”

  “为什么?我在这里很好呀!”她不动。

  “这里人来人往很杂,你一个女孩子,总不太方便。我妈也很欢迎你,叫我快来接人呢!”他催着她。

  “跟你妈说谢谢吧!我来是帮大哥处理一些琐事,还是就近一点好。况且也不过住个几天,搬来移去还真麻烦呢!”她说。

  “附近的环境看看,我总不放心。”他坐下来说。

  “你又替谁不放心?哲彦吗?省了你的朋友之义吧。”她笑他说。

  “我已经没有朋友之义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见她满脸疑惑,苦笑说:“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对不起,我没能把你的话传给哲彦,实在有负重托。”

  “我又没怪你。战争期间叫你去传话,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从没有当真呢!”她说。

  “四年前哲彦要我带话,我没有处理好;两年前你要我传话,又是失败。到今天,哲彦仍不知道你已入黄家门等待他,你不觉得我有责任吗?”纪仁说。

  “这怎么关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彦,便转个话题说:“你这人好象没事做,天天管人闲事呢!”

  “我怎么会没事?我刚从医院忙回来。”他说。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开心问。

  “我在北平医院一年多的经验帮助很大,也算过了见习生涯,现在是个真正的医师了。”他说。

  “失敬,失敬!”她说:“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人请你去搞政务吗?”

  “光复一年来,政坛风气始终混乱,我怕自己年轻气盛,无法圆融,所以就辞谢了。”他说:“其实我最景仰钦佩的是孙中山先生。国家有难,他挺身而出;国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继续以医术救人。现在不正是我悬壶济世最好的时机吗?”

  “你说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赞赏说。

  “我可不愿意。”他冒出一句,然后说:“我每次和你一说话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来,晚餐肯赏光吧?哲夫兄已经在我家等了。”

  “你怎么不早说!”她匆忙起身说。

  果然这一谈,天色都黑了,只留西边几抹残霞隐微亮着。

  她换衣整妆,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别人恐怕都要猜测他们两个人做什么去了,竟拖了那么久!

  战前的港町,战后改成贵德街,是大陆青海省的县名。

  邱家经一番修整复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满座的情况。

  当晚酒席就摆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场,谈政治及理念,说台湾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陆人,半山仔是由大陆回来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并不多,除了忙进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儿媳外,还有一、两位太太。此外就是一个和惜梅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了。

  那女孩长得根清秀端丽,时髦的衣着,杏眼中流露的优越感,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来自上流社会的家庭,比起来惜梅就土气些了。

  素珍安排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并热心介绍:“这是吴院长的千金倩玲小姐,这是黄先生的弟媳妇惜梅。”

  哦,原来是名医师的女儿,纪仁正在她父亲手下做事。她一听惜梅的媳妇身分,眼中的警戒立刻消失,马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和惜梅友善招呼。

  然而她的目光都集中在纪仁身上,他正在邻桌向长辈们行礼问安,她也毫不避讳地越过惜梅头顶叫道:“纪仁哥,坐这里吧!我旁边还有位置呢!”

  瞧这亲热的语气,似乎关系还不浅呢,八成又是纪仁名册上的一朵花,惜梅酸酸地想。

  纪仁转过身往她们追桌一坐,却紧挨着惜梅,不理会倩玲先前的招唤。

  “你干嘛坐那里呢?”倩玲很直接地问。

  “坐哪边不都一样吗?”纪仁径自为桌上的每个人倒茶,最后才轮到惜梅和他自己。

  “你去请人怎么请那么久?我以为你坐火车到基隆港了呢!”倩玲说。

  “圆环到这儿也挺远的,况且夕阳西下、秋风送爽,我和惜梅都喜欢散步,就一路慢慢走过来了。”纪仁慢条斯理地说。

  “你还真有情调。难道惜梅嫂的先生不会吃醋吗?”倩玲特别强调“嫂”和“先生”两个词。

  “惜梅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会介意的。”纪仁喝一口茶,轻松地说。

  惜梅坐在中间,见他们一来一往地针锋相对,不知道纪仁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似在逗倩玲,用他一贯玩世不恭的方式。

  不管他的目的为何,惜梅不愿意当他们两个随意发射的弓上箭,她对倩玲说:“吴小姐,我和你换个位置,这样你们彼此好说话,我也避免耳朵发疼。”

  纪仁还来不及反应,惜梅就站起身,倩玲是迫不及待地坐到她的椅子上。

  接下来的宴席,惜梅不断和另一边纪仁的大嫂惠兰说话,耳朵却不时捕捉到倩玲的银铃笑语。纪仁的应答是很漫不经心的,彷佛是他当年对昭云的态度重现。

  他这人,对女孩子的仰慕都摆那么倨傲的臭德行吗?

  后来惠兰要上楼给么儿喂奶,惜梅也借口相随,不愿再落入纪仁和倩玲的“战场”中。

  婴儿才六个月大,长得白胖可爱,一到妈妈的怀抱里,就本能地往胸前钻,一咬住奶头便满足地吸吮起来。

  这景象使借梅想到宽慧和中圣,内心感伤,眼眶不禁微微湿了。

  “这个老么真难伺候,比他哥哥姊姊都挑剔,连生他都差点去了半条命。”惠兰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我跟我婆婆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再要男丁就催纪仁快结婚吧!”

  最后几个字吸引了惜梅的注意力,她问:“纪仁要结婚了?”

  “也该结了?都二十七岁的人了,没个家庭如何定性?我公婆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念,谁知道我这样样都好的小叔,就是没有带个妻子回来。”惠兰说。

  “纪仁哥是不愁没有对象的。”惜梅就事论事说。

  “可不是,媒人都踏破门槛了,就不明目他心里想什么,一说他几句,就跑得不见踪影。”惠兰放低声音:“不过这一次他的缘分好象到了,他和那个吴小姐看起来满投缘的,两人常一起喝咖啡看戏。我婆婆已经在计划婚礼了。可能不久就要请你们喝喜酒了。”

  惜梅愈听。愈沉,整个人不着天地般茫茫然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她无法和惠兰再正常对话,满脑子都是方才纪仁和倩玲相处斗嘴的情况。

  原来纪仁葫芦里没有卖什么药,他只不过和倩玲打情骂俏而已,他拿惜梅当中介,来让倩玲大发娇嗔,以增加他们感情的刺激与热度。

  她真太笨太傻了,倩玲怎么会像老实的昭云呢。倩玲自是有办法抓住纪仁这浪子的。

  只是纪仁……要结婚了?能说意外吗?她一直没想到,她一直以为他会在她随叫随到的范围,从不食言的……哪想象得到他会属于另一个特定的女人呢?

  一直到下楼,惜梅仍是一片混乱,一种隐密、从不敢去揭的感情,穿破假象,感觉的痛,流出来的是血。

  晚宴已散一半,哲夫和一对同路的夫妻正在等惜梅。而倩玲仍挨着纪仁亲热地说话。

  “我也一起送你们吧!”纪仁一见惜梅便说。

  惜梅尚未拒绝,倩玲便说:“你忘了我们要去波丽路喝咖啡吗?”

  波丽露是大稻埕有名的咖啡厅,取名自法国的一首管弦舞曲。那里可听到优美的古典音乐,是文人雅士集会的场所,也是年轻男女约会和相亲的好地点。

  “有吗?”纪仁一脸茫然状。

  “还有永乐座的新剧公演呀!”倩玲显然急了。

  “倩玲,你知道现在多晚了吗?我还可以在外头浪荡,你可就要乖乖回你的香闺了。”

  “讨厌,老把人家当成小女孩!”倩玲嘟着嘴说。

  惜梅再受不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边催哲夫走边说:“不必送了,你好好陪吴小姐吧。”

  “惜梅,你怎么了?脸色看来有些苍白。”纪仁走过来说。

  惜梅此刻好怕他靠近,人忙退到门外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他没有再进一步坚持,惜梅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夜色凉如水,斜月在树梢。他们一行人穿过小巷,经过骑楼下聊天的人,经过卖米茶、肉粽、蚵仔面线的小贩。一路下来,惜梅心头的火热没有熄,反而愈烧愈旺。

  她沉溺在自己的震惊中,像背负着一个极重的石头,一回到房内,面对一室的黑,她就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跪,趴匐在榻榻米上,让心里及脸上的痴嗔哀怒都解放出来。

  她为什么要在意纪仁结婚呢?她为什么厌恶倩玲的快乐?她没有资格,也不该有这些情绪,但那如潮水奔来的感觉却止也止不住,在她体内泛滥成灾。

  她一生从未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对一个人的占有欲。难道她受不了多年的寂寞,喜欢上曾给予她友谊及关注的纪仁?

  天呀,这怎么行?她是哲彦的妻子,有成灰亦相思的誓言,岂可因他不在,就眷恋上他的好友?那她不成了人人皆可唾弃的淫荡女子了?

  “不可以,我朱惜梅不是那种心意不坚的人!”

  她指尖扣入席缝,往事一页页翻开,相思树下的初相见、祖师爷庙后的私会、战火连天时的来往,更不用说防空壕中的相授、他的夜闯闺房……

  以为种种无心的举止,原都是她有意纵容,如果她愿意承认,莫不含有勾引的成分在里面吗?!

  她到底做了什么?下一步是不准他当别人的夫婿吗?

  她堵住一声哽咽,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发不可收拾。她恨哲彦、恨纪仁,更恨自己,一个把心放在两个人身上的女人,不是该千刀万剐吗?

  她哭到纸窗透青,星月疏淡。她暗暗发誓,再也不私下见纪仁,若有调笑不庄重的,就要烂舌生疮。

  以后的日子,惜梅是能避就避。哲夫若在家,她应酬纪仁两句就借口回房,绝不像从前赖着贪看他高谈阔论的风采。哲夫若不在,她就四处乱逛,不敢回家,只怕他来访,单独见面下又忍不住被他迷惑。

  等捱到哲夫事情处理完,她就可以回到秀里,回到她那安全、有列祖列宗守护的保垒地了。

  她如此处心积虑,偏偏在返乡的前一日被纪仁逮到。

  那时她正在战前叫永乐叨、大桥町,战后改为迪化街的商店采买南北货。事实上为了躲纪仁,几日下来,她已把这一带走熟了。

  她尤其爱看布庄,看有什么新货,好向阿爸报告。

  她看到一家刺绣庄,想着宽慧,去里头晃一圈,才一出来,就看到纪仁等在门口,双眼直直看她。

  “呀,真巧,你也来买东西?”惜梅心慌地说。

  “一点也不巧。我几次找你,你都不在,我只好到这儿来碰碰运气。”他坦白说,并要帮忙提她手上的东西。

  “不用了,谢谢!”她注意着和他的距离说:“找我有事吗?”

  这一句像把他问住了,久久他才说:“最近你好象在躲避我,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生气了?”

  “怎么会?只是要回秀里了,帮家里买几样东西,比较忙罢了。”她搪塞地说,并转而说他:“你呢?医院工作那么重,你好不容易有空,不去陪吴小姐,跑来和我踏马路干什么?”

  “吴小姐?”他扬扬眉,然后说:“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一陪她可就没完没了。”

  “她倒是个结婚的好对象。”惜梅不经大脑脱口而出,随即又悔恨不已,干嘛扯这题目呢!

  “结婚?”他轻哼一声不再作声。

  谢天谢地,他没有继续下去。但这种保持沉默的态度,又不免让她起了疑心。

  他的脑袋在转什么念头呢?老是如此神秘莫测。

  “惜梅,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怕你会失望。但我想还是告诉你。”纪仁走一段路突然说:“我听说哲彦要回来了,船期就在下个月。”

  “真的?”她双眸一亮。

  “先别高兴,这个年头什么都会临时变卦,我不希望你期望太大。”他说。

  “那么多年了,失望又不只一次,我早修练成仙了,有消息尽管告诉我,不必替我担心。”说到哲彦,她比较能镇静。

  “我在想,如果哲彦回来了,我们就无法那么轻松自在地聊天了。”他语气有些感伤。

  那最好,她也可以断绝一切痴想妄念。但她仍假装无知地说:“怎么会呢?你还是哲彦和我的朋友,我们三个人聊天会更愉快呢!”

  “但愿如此。”他笑一笑说:“我想趁哲彦未回来前,请你去波丽露喝杯咖啡,可以吗?”

  惜梅心情又紧张起来,她应该端正心意,立刻拒绝的。但她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去吧!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有关和纪仁的一切就要结束,成为青春浪漫的回忆,何妨以此画下一个美丽的句点呢!

  有太多的惆怅与不舍,她推开内心不断衍生的罪恶感,豁出去般地回答:“好呀!”

  这是最后一次的放纵,她告诉自己。以后她会把纪仁严严密密锁在心底最深处,让寒冰结冻;然后她就会完完全全属于哲彦,再也没有违反妇德的二心了。


成灰亦相思:第七章


  哲彦回来的那一日,惜梅恰好去敏月和敏贞学校的运动会,看她们赛跑、跳高、拔河,到黄昏才疲惫地返家。走过车站,就看到后镇的邻居及拣茶的女工纷纷笑着向她说:“你家哲彦回来了,恭喜呀!”

  期待太久,一下梦想成真,竟是说不出的心情。激动有一些、欢喜有一些,但还有几许的羞怯。毕竟她与哲彦五年不见了,说相思的人又是何景况呢?

  她脑中清楚的只有一个:纪仁说的没错,船期无误。

  她刚进店门,在大厅的秀子便喊:“惜梅,哲彦回来了!”

  厅里黑压压坐着根多人,白天难得开的灯也亮着。她止住自己一颗快蹦跳出来的心,在众人间巡梭。

  “惜梅呀!快来见哲彦呀!我们日盼夜盼终于把他盼回来了!”玉满一看到她就兴奋地说。

  “惜梅,这些年都好吗?”哲彦站起身说。

  哲彦?他就是哲彦?惜梅眼前站着的是个接近陌生的男子。

  不!轮廓很熟悉,但发型不太一样,年纪大些,身材也壮些,这就是她苦苦等候的丈夫吗?

  “哲彦!”她只能说出这一句。

  “你还说呢!这些年要没有惜梅,还真不容易呢。尤其你大嫂生病过世后,全靠惜梅里外帮忙,大家都夸她贤慧,这都还不是替你尽孝道。”玉满擦着泪说:“现在终于夫妻团圆,我们可要热热闹闹办一场,才不亏待惜梅对黄家的一片心。”

  “谢谢你,惜梅。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大家。”哲彦向她一鞠躬,脸上有羞愧。

  “战争时期,谁能意料呢?你恐怕过得比我们还辛苦吧。”惜梅体谅地说。

  两人私己话说不到两句,就不断有恭贺的人潮,一直到晚上仍络绎不绝。

  惜梅、秀子和几个姑嫂进进出出忙奉荼、晚饭、点心,几乎没一刻空闲。

  说实在,她有点失望,哲彦很少看她,也没想随她到后头说些思念的话。他这人一向保守老实,这个性倒是历经变动、奔波各地都改不掉,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公爷都没办法的事。说起来写那相思签还真是奇迹呢!

  一家人忙到深夜,仍聚在玉满的眠床诉说别后。敏月、敏贞已疲得睡着了,哲夫、哲彦、惜梅各据一角。连秀子都抱着秉圣坐远远听着,今天是欢喜日,没有人驱赶她。

  哲彦似自然许多,滔滔说着他如何由东北、重庆、江西、福建、上海、北平到香港的种种冒险故事。

  “在福建我被日本汉奸的枪打到,又加上瘴疠之气,差点没有命。我还以为永远回不了家了,连遗言都交代好,当时真是绝望。你们看,我肩上还有一道疤呢!”哲彦说着卷起衣袖,让大家看那蜈蚣似的伤痕。

  惜梅眼尖,还注意到他手肘有块绷带,忙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哲彦蓦地有些不自在:“是下船不小心弄到的。”

  “一定是太兴奋了。当你知道惜梅在黄家等你那么多年,有没有很感动呀?”

  哲夫说。

  “当然有。”哲彦看一眼惜梅,忙移开视线:“我十分意外。几年前我要纪仁转告惜梅,别为我耽误青春。我一直以为惜梅已经嫁给别人了。”

  “我们朱黄两家都是讲信用的人,文定就是承诺,哪能随便就改?古代指腹为婚还等更久呢!”玉满说:“好啦!过几日发个帖,把你们姊妹亲友都叫来,让你们两个拜天地进洞房,也好了我一桩心愿。”

  惜梅看见哲彦满脸通红,那么大的人还害羞呢!

  “唉!如果宽慧和中圣还在,今天就更完满了。”玉满叹息说。

  一提到宽慧,秀子就俏然离去。

  “阿母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哲夫说。

  哲夫回到书房。哲彦仍不走,惜梅亦只好陪在左右。其实她也有些怕和哲彦单独相处,不知该说什么,但既有共度一生的缘分,一切都会很自然才对。

  “好了,你们小俩口也该说说体己话了。哲彦可要安慰一下惜梅呀!”玉满笑着说。

  惜梅脸红头低,见哲彦仍没动静,偷偷望去,他却愁容满面,难道出了什么事了?

  突然哲彦往地上一跪,口里颤颤地说:“对不起,我……我不能娶惜梅。”

  惜梅双颊一下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直不能动,她没有听错吧?!

  “你说什么?不能娶惜梅?她可是已经拜了黄家祖先,才进我黄家门了!整整三年她是黄家的媳妇,人人都知道的,怎能由你说不娶就不娶?”玉满从眠床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这一骂倒使惜梅冷静下来,她咬着牙说:“阿母,您就听听他怎么说吧!”

  “我…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真不知道惜梅会等我,因为我逃到大陆时,就不敢有活着回来的念头。我……一直以为惜梅早结婚生子了,到了去年底我碰到范永南,才晓得,但已经太迟了……”哲彦痛苦地说。

  “什么太迟?”惜梅本就机伶过人,她直觉地问:“难不成你娶别人了?”

  一句逼狠的话使哲彦低下头来。惜梅霎时明白她一箭中鹄,猜出真相来了。

  她愣坐在那里,怀疑自己是在一场恶作剧的梦中,始料未及的结果,必是她在某处转错弯,陷在死角里了!

  “娶别人?你怎么可以娶别人?你明明和惜梅订婚,家里有个妻子,你怎能再娶?你是胡涂还是跑昏头?你说呀!”玉满满脸痛心无奈,见儿子的喜悦早就没有了。

  “我……我那时病得很重,整天高烧呓语,在生死边缘挣扎,全是宛青在照顾我,从喂药擦洗到我下床走路,她都没有一句怨言。病好后,她随我东奔西跑,默默付出,我们的感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哲彦看惜梅一眼,乞求地说:“我不是故意要负你,若我知道你等我,我一定把事情处理得更好。”

  “怎么处理?先回来休离我,再去和她结婚,”惜梅忿忿地说。

  “这断断行不得。我只承认惜梅是我的媳妇,那个叫什么青的女人,我绝不允许她进黄家门。她哪里来,你就送她哪里去!”玉满厉声说。

  “阿母,宛青是我正式娶来的妻子。她对我情深义重,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绝不能拋弃她。”哲彦回答。

  “难道惜梅不是你正式娶来的妻子,对你不够情深义重吗?”

  玉满反问。

  “这就是我痛苦的地方,我罪该万死,对不起大家。”哲彦说:“可是我不能对宛青置之不理呀!她在台湾举目无亲,而且才在两个月前生下一个儿子,那是黄家的骨肉,我能丢下他们母子不管吗?”

  连儿子都有了。好熟悉的剧本,好熟悉的台词,只不过主角换人演了。惜梅再也听不下去,她霍地站起来,重重地走出去,像要在地上踏出两行大窟窿!

  她回到房内仍不停地走,很像被人牵制的布袋戏木偶,啷当锣声响,她就不能止住。

  可不是?她脑中充满各种杂音。有守业骂的,新郎都没有回来,你嫁什么;有算命说的,过了这婚期,你和新郎就无缘;有宽慧说的,为一个约定虚度青春、痴痴傻等,你以为你会等到什么;有纪仁说的,订过亲并不是成亲,你哪里算他的妻子……

  纪仁还说,是不是要我们发给你一座贞节牌坊呢?!

  惜梅突然停下来,有一种想狂笑的冲动。她摸摸自己的脸,竟没有泪?

  事发至今,她很愤忽、很不甘、很不解,就是没有很悲伤。她内心所想的就是如何对众人交代?朱家怎么说、黄家怎么说、秀里镇怎么说、纪仁怎么说?!

  天呀!还真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大乱麻呀!

  玉满在门外轻声喊她,她走过去开门,看见哲彦也在,一张濒临绝望的苦瓜脸。

  “惜梅,我万万没想到,发生在宽慧身上的事竟会在你身上重演,都怪我教子无方吧!”玉满慎重地说:“当时我把决定权交给宽慧,如今我也交给你。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若哲彦不遵从,我就当做没有这个儿子了!”

  没有哲彦,她朱惜梅在黄家做什么?岂不成了活寡妇了?她感到一种变相的逼迫,她终于能体会到宽慧当初进退两难的处境了!说什么决定权,其实一点权利也没有。

  可怜的宽慧,不容丈夫纳妾,会活活被骂死;同意丈夫纳妾,又活活伤心死。

  全部是死路一条。

  不!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踏进这坟墓,她还年华正盛呢!

  她比宽慧幸运的地方是,她无牵无挂,与哲彦也是清清白白,除了名誉上的瑕疵外,她并没损失什么,她当然不会把自己葬送在这摊烂泥里。

  只是在脱身之前,她还有话问哲彦,他欠她感情上一个交代。

  “阿母,我可以和哲彦单独谈谈吗?”惜梅说。

  “当然可以,你们是该静下心好好谈谈,最好能考虑个万全之策。”玉满握握惜梅的手说。

  屋内只剩下哲彦和惜梅,本应是两个最知心的人,如今陌然相对,准备在大难之后各自分飞。

  “惜梅,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呢?”哲彦先沉不住气说:“我真是六神无主,这也是为什么一直迟迟不敢回台湾的原因。回来了我也没有勇气见你,要不是纪仁强押着我,要我不要耽误你,我还情愿让你们以为我死在外头了。”

  “纪仁知道这一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她猛回头问。

  “他来接我的船,一看到宛青和孩子,马上狼狠训我一顿。我们三番两次争执,还因此打了一架,手肘上的伤就是这样来的。”他说。

  这个爱管闲事的邱纪仁!惜梅心中暗骂,仍不禁问:“你伤了他没有?”

  “他就额角流一点血,已经没有大碍了。我知道我该打,而且万死不辞。”

  哲彦说。

  “你是该打,但死倒没有必要!”她冷笑一声又说:“我只想问你,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数不清了,我们自幼就玩在一起。”他迟疑说。

  “少说也二十年了,是不是?可悲的是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她有些悲哀地说:“你若了解我,就明白我朱惜梅不是那种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的女人!我与你既有承诺,就会遵守到底,绝不会在你为国事奔走、生死不明之际,弃你而去。你把我看得如此肤浅,断定我会改嫁,真是太令人寒心了!”

  “惜梅,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从小你就是有主见、意志坚定的人,告诉我怎么做好吗?”他羞愧地说:“你对我有义,宛青对我有恩,恩义都难偿,我真恨不能化成二身来报答你们。”

  “古人是无情恼,你如今是多情苦。”她讽刺他说:“你也对她念相思词吗?”

  “什么相思词?”他一脸迷惑。

  “你自己制的签你都忘了吗?”她把荷包中的信及签取出,用力地放在他面前。

  哲彦拿起来看,迷惑表情更加深,他说:“这不是我的字迹,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些话,也没有做过这张书签。”

  惜梅脸色大变,几乎控制不住脾气说:“好哇!黄哲彦,你忘了婚约不说,现在连自己的信也不承认了?这后面不是明明白白签着你的名字吗?”

  “昭和十七年二月……,不可能的,我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就到东北了,我不可能写这些信给你……”他看着信,突然说:“对了!一定是纪仁写的!我去东北以前曾拜托纪仁模仿我的笔迹写信给你,我不想让你担心,而且以为我能够绕道回台湾赶赴婚期,后来才发现是困难重重……。也只有纪仁能写出那么富有感情的信。”

  惜梅踉跄一下,这个打击比哲彦说他另娶还大!她可以确定自己是在一场恶作剧的梦中了!

  这么多年来,唯一能让她坚持下去,是她全部精神支柱的信笺及书签竟都是假的?只是纪仁和哲彦的接力游戏?

  她觉得天地翻转,腹部胸部都翻腾着欲呕的感觉。镜裂了,屋顶塌了,桌椅连同哲彦都扭曲成奇形怪状,眼前的一切顿时成为未曾见过的疯狂世界。

  “惜梅!你怎么了?”哲彦察觉她双眸的狂乱。

  “出去!你给我出去!我恨你!”她喊。

  她双眼死命瞪着哲彦,目光却落在一个遥远未知的所在,那儿站着纪仁,双手插着裤子口袋,脸上带着模糊的得意笑容。

  她抢回信纸书签,把哲彦狠狠推出去,再锁上门。

  然后那些纸页洒落地上,每一张都像烈火般烫人。

  纪仁怎么能这样做?他信手拈来的几个词句、随便玩笑的一个游戏,就毁了她一生,难道他不知道吗?

  没有“成灰亦相思”,她怎么会义无反顾地贸然下嫁?怎么会矢志不移地守着一个音讯全无的人?不就是为了一场爱情的梦吗?

  结果梦比远山的云还虚无缥缈,不过是别人指间弹落的几片残花而已。

  邱纪仁到底玩弄过多少女人?像他对昭云的有情又似无情,对倩玲的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更不用说在京都的女朋友了。

  但他怎么敢把这些下三流的花招玩到她的身上来?她甚至真的为他动心、为他哭泣、为他自责……,到头来不过是在他胜利的凯歌中多一面勋章而已?!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尽情哭着。她要在黑暗无人处将泪流尽,明天她就不再脆弱,也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了。



  晨光初透时,惜梅已经将自己的物品整理在几个箱笼里。该留的留,该丢的丢。还有该毁的毁,比如哲彦在京都写给她的信。

  她边撕信边想到宽慧,也真正能了解她死前焚信的心情了。

  最后是纪仁的几封信在手上,迟迟没有下手。对!她应该当他的面撕,撕得碎碎的,让他一字一句吞回去,看他敢不敢再拿女人的感情开玩笑!

  她把那些信放回荷包,塞在衣物下。再慢慢走到窗边对镜梳妆,眉眼都务必描得钿致美丽。

  她转头审视自己,恰见到陪嫁柜子镶的那张母子图,在清早的光线下竟似有了魔气,年轻母亲细长妩媚的凤眼彷拂飘出森冷的鬼气。

  “我不会像宽慧姊一样毁了你。”惜梅对着图像说:“所谓物不迷人人自迷,你慑不了我的。我不会让宽慧姊死得毫无代价,她指点我一条明路,不是你三从四德所能牵制的。你是陪我嫁过来的,我会叫人将你卖到骨董店去。”

  她来到玉满的房间帮敏月和敏贞梳洗,准备上学。黄家她什么都不留恋,唯有这两姊妹是千万不舍。她离开黄家,有负宽慧的重托;但留在黄家郁闷委屈,又如何能带好那两个女孩呢?

  反正她终究是敏月和敏贞的亲阿姨,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玉满早已下床,绾了一个整齐的髻,她见了惜梅说:“你昨夜和哲彦谈出对策来了没有?”

  “阿母,我先带敏月、敏贞去吃饭,回来再说。”惜梅声音很平静,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厨房忙一阵以后,她又踱到玉满这里,哲彦已坐在椅子上,两眼充满血丝,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你早。”他试着给她一个笑容。

  她看他一眼,径自向玉满说:“阿母,我和哲彦已经商量好了。我离开黄家,让宛青和孩子进门,一切就没有问题了。”

  “惜梅……”哲彦有些激动,站了起来。

  “这不正是你的需要吗?”惜梅堵住了他的口。

  “那怎么行?你是我黄家媳妇,这样无缘无故休离你,我向朱家如何交代?我黄家又有何颜面做人?难道不能把孩子接回来,再送那女人回大陆了事吗?”玉满明显地不同意。

  “阿母,这不是休离。我和哲彦根本是有名无实。若论名,也是虚名,我们连婚礼都没有正式行过呢!”惜梅就事论事,不带情绪说:“那个宛青救了哲彦一命,又随地奔波,为他生子,必定对他感情极深。她和哲彦有名有实有子,我退出来成全他们不是最好吗?”

  “我的好惜梅,到现在还处处为人着想。可是我已经失去宽慧,又怎么能再失去你?我们太对不起朱家了。你这一回娘家要如何向众人交代?又要如何过日子呢?”玉满伤心地说。

  “阿母,我还算个清白的媳妇家,有什么不能过的。这三年就算我暂住黄家,与您有一场母女缘分罢了。”惜梅也不由感慨说。

  “惜梅,谢谢你。没有娶你为妻,算我今生无福。”哲彦向她深深一鞠躬。

  “你别轻松得太早,我还要你把我‘送’回桃园,亲自向我父母解释清楚,他们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惜梅说。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玉满问。

  “我东西都收好了,今天就走。我先带一些细软,免得大家闲言闲语。有关嫁妆聘礼的事,以后我会请我兄弟来处理。”惜梅很清楚地说。

  “那么快吗?”玉满似乎很吃惊。

  “我还有什么名目再待下去呢?早走早省心。”惜梅说:“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敏月和敏贞。她们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了,如今又要失去阿姨的照料。求阿母多多疼惜她们两姊妹吧!”

  “她们都是我的亲孙女,我怎能不疼呢?”玉满擦着泪说。

  “多谢阿母。我光送敏月和敏贞上学,然后就出发。”惜梅说。



  十一月的清晨寒意甚重,惜梅牵着敏月和敏贞的手,沿着她们最喜爱的秀里溪走。树须低垂、野鸭戏水,阳光淡淡在山头像一层薄纱。自然万象总是喜,人生总是悲。

  她要怎么开口呢?真相必须说,但如何说得她们小小的心灵能够了解呢?

  走到校门口,惜梅蹲下来对她们说:“阿姨要回桃园去,恐怕一阵子不会回来。”

  “叔叔回家了,你并不高兴对不对?”敏贞立刻问。

  “谁告诉你我不高兴的?”惜梅讶异说。

  “昨天我听见你们吵架,你很生气。”敏贞说。

  “你这爱偷听大人说话的毛病真该改掉。”惜梅摸摸敏贞的头爱怜地说。

  “阿姨,为什么叔叔一回来,你就离开呢?”敏月已经略懂人事,直接问。

  “你们不是不爱喊我阿婶吗?所以我并不是你们的真阿婶,只是阿姨。”惜梅尽量简单说:“叔叔现在把真阿婶带回来了,就不需要我了呀!”

  “不管有没有真阿婶,我们都只要你。”敏月抱着她说。

  “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敏贞往后退一步,控诉地说:“你骗我!”

  “傻孩子,我没有离开你们。我在桃园,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呀!”惜梅拉住敏贞说。

  “那不一样!”敏贞甩开她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桃园很远,我们不能天天看到阿姨了。”敏月难过地说:“我不要你走。”

  “我不能留下来……”惜梅无言以对。

  早自习的钟声响起,敏贞倔强地看着惜梅,见惜梅不语,她掉头就走,双脚笔直向前,不再乞求眷恋。

  “敏贞……”惜梅颓然而立,抱抱敏月说:“照顾妹妹,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惜梅热泪盈眶,几乎不能自持,走几步仍忍不住回首。敏月站在校门旁向她招手再见;而敏贞愈行愈远,始终没有停下来,只有双手不断在脸上擦抹。

  她知道敏贞是哭了,而且哭得非常伤心,只是不愿让她看见。

  宽慧说得没有错,敏月像黄家人,敏贞像朱家人。若是遗传到她和宽慧的脾气,凡事活得太认真,还不晓得要吃多少亏呢!

  她无力再想,自己眼前已是跨不过的坎坷崎岖了。



  公路车慢慢地驶离秀里,惜梅知道自己有一段日子不会再踏入此地,至少在流言未平息之前。小小的依山村镇,可能要经年累月才能理葬一个饱受争议的故事。

  自幼因为祖父喜爱,惜梅一直住在秀里,和自己父母生活的时间反而不长。祖父疼她和宽慧这两个孙女,违反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栽培她们到高女,并找了会疼惜她们的好夫婿,谁知道他老人家的眼光竟误判了?

  临行前哲夫来看她,脸上难过遗憾的表情,让她相当意外。

  “我没有想到哲彦竟会在我之后成为负心人,我觉得更加对不起宽慧。”哲夫非常沮丧地说:“命运真是捉弄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两对姻绿,却落得如此结局,真叫人难以接受。”

  “有什么好难以接受?前世债今生还,就算朱家欠黄家的。两个女儿,一个枉送性命,一个牺牲青春,吃亏的是朱家,丝毫不损你们黄家,你说这些怨叹的话又有何用?只不过叫人更恨而已!”惜梅不客气地说。

  “惜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气我们兄弟,认为我们该被千刀万剐。但请你听我一句话,我真的不曾存心要负宽慧。”哲夫说:“她是我内心最完美的化身,我最挚爱的妻子,哪晓得一次意外就会毁了一切?我到现在仍无法相信她和我已经天人永隔,有几次我真想一死了之,随她而去;但看到家中的大大小小,又于心不忍。你以为我活得快乐吗?我活得比任何人都难受呀!”

  哲夫把脸理在双掌中,她看见他的泪……

  “宽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说话。我明白她心中充满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谅我。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都没有关系,但想到宽慧死得如此不甘,黄泉路上还要血泪斑斑,我……我就……”哲夫说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绝的心,不知为什么,随着哲夫的话,也一阵阵伤心起来。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负着极大的痛苦,也认为他罪有应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将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隐瞒了。今日不说,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宽慧姊的最后遗言吗?”她淡淡地说:“她要我照顾敏月、敏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谅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静,黄泉路上也不会为人间恩怨再流泪了。”

  哲夫抬头看她,已没也一向的严肃正经。此时在她的眼前只是一个失意憔悴的丧妻男子。他对她这番话不知是悲是喜,满脸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脱。

  人死不能复生,缘尽不能再续,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于哲彦,一路陪她回桃园,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两人就默默坐在车上,想着各自的心事。

  回忆以往,他们的确也没有几句贴心话。除了婚约,彼此的感情比朋友亲密不了多少。如今连那几封感人肺腑的情书都是伪品,又有什么可交流的?

  经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庄就在桃园最热闹的大街上,几座骑楼还挂着“庆祝光复合湾”的红布条。

  他们一进店门,全家人由前呼到后,齐齐跑来看历劫归来的姑爷。

  哲彦苦笑应付,惜梅冷眼旁观。一个小时后,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驱退众人,只留父母在大厅,哲彦早就一身汗,在这寒冷的十一月,看来挺可怜的。

  他支吾几句仍开不了口,一点也不像抗日救国的英雄,她干脆自己说了:“阿爸,阿母,这次我是回来长住的。我和哲彦已经解除婚约,不再相干了。”

  “什么?”守业和淑真同时叫出,眼却瞪得铜铃大。

  惜梅很冷静地把来龙去脉都说一遍,尽量将事情归咎于战争离乱,哲彦则在一旁不断鞠躬道歉。

  无论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儿所受的委屈及朱家声誉的毁害,狠狠地教训哲彦好长一段时间。

  “黄家老头家在世时最重承诺,谁知后生全都是说话当风、不讲情义的人!”

  守业愤怒地说:“我们朱家好好的把女儿交给你们,一个弄死,一个送回,这样欺人太甚,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伯父,是我们黄家不对,任宰任割都应该。事已到此,实不敢再耽误惜梅。”哲彦擦着汗说:“我母亲临行前有交代,黄家在桃园市内的一块土地就送给惜梅,当做补偿。她老人家百年之后的手尾金饰,我姊姊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为我们朱家希罕这些?金银土地我们统统不要,我只要你们还惜梅一个公道。三年前我亲自把她交给黄家,她生死都是黄家人了,岂有你赖帐的余地?”

  守业说:“我不管什么天大的理由,神明注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带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么?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当大还是当小?你要我像宽慧姊一样,活活愁闷死吗?”借梅忍不住说。

  “要嫁也是你,要离也是你。你呀!会被自己的脾气误一辈子呀!”守业对女儿又气又怜说:“当年我是怎么反对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来,你干嘛巴巴地进门去当人家的媳妇?难怪人家会看轻你,嫌碍手碍脚了就被赶出来,我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脸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帮着别人骂她!”淑真抱着惜梅掉泪说:“千错万错都是黄家的错,惜梅守信守礼守德守义,她哪有错?你也未免太老番癫了,她受恶人欺负,不回娘家,还能去哪里?”

  “伯母说的对,一切罪过都在我,与惜梅无关。请您责怪我吧,千万不要为难借梅。”哲彦恳求地说。

  “惜梅已经被你们苦惨了,何需我来为难?”守业说:“你走吧!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我会叫你黄家族人给我朱家一个交代。”

  哲彦看着惜梅,有些犹豫。

  “你走吧!”惜梅不带感情说。

  “我……”他嗫嚅一下说:“请多多保重。”

  哲彦缓缓转身离去。惜梅听他的足音踏过门槛,穿过长廊及店铺,消失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这就是五年漫长等待的结果吗?曾经轰轰烈烈的一段,如此粗率收尾,倒像是被草席里尸,往乱葬岗扔了一样,内心的悲哀感是很难形容的。

  哲彦走后,大厅一片死寂。守业一张黑长的脸彷佛老了好几岁,不过一顿饭的时间,由极喜到极悲,拉出他许多条皱纹。他重重地叹口气,一句不哼就踱回店里去。

  “这次你又太冲动了,哪有人那么轻易就让步呢?你阿爸气你不是没有道理。”淑真见丈夫一走就说。

  “阿母,他已经是人家的夫婿了,我何苦苍蝇逐腐肉般纠缠不清?我躲臭都来不及呀。”借梅说。

  “唉!当年庙口那个师父说,过了时机就无缘分,害得我们急勿匆把你嫁掉。谁知道仍是枉然,算命仙的话真是不能信呀!”淑真摇头说。

  “我们那时是急病乱投医,谁能想得清楚呢?”惜梅反过来安慰母亲说。

  “你现在怎么办?被黄家这么一作弄,名誉损坏,还有媒婆敢上门吗?”淑真马上就考虑到现实:“我看给人家做继室当后娘,人家都不要呢!”

  “我已经决心一辈子不嫁人了。”惜梅说。

  “你胡说什么?”淑真急急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不嫁人,到老是要靠谁?我们朱家可不养老姑婆。”

  “那我就到庙里当英姑,长伴育灯古佛。”惜梅说。

  “愈说愈胡涂了,枉我让你读了那么多书。”淑真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允许你走上这一条路!”



  那天惜梅回到房间就没有再出来。

  她环视着少女时代住过的卧室,窗外的竹林依旧青翠,窗内的人儿却物事全非。

  想到往日的青春梦想,今日的终身无靠,人前的坚强一寸寸瓦解。

  父亲说得没错,当初她仓卒的下嫁,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矜持和尊严,怨不得人家看轻她;今天又草草的回娘家,走得偷偷摸摸,彷佛做贼做娼似的,只会让人更笑话而已。难怪父亲会气得痛心疾首!

  她这个人是不是基本上就有问题呢?

  她冲动、好辩、轻狂、任性、自以为是,哲彦不信她会守婚约,纪仁敢轻侮她,或许都不是偶然的吧?!

  第一次和纪仁见面,就母老虎发威,让他讥为没有大家风范,她那时真应该立即走避的。以后他屡次戏弄她,就是认为她不配当他好友的贤妻,否则他也不会写那种大胆放肆的情书了!

  防空壕的亲密拥抱、她卧房的夜半私语,她都没有严正的拒绝与责备,怪不得他一次次得寸进尺,原来她根本是禁不起诱惑的!

  她真太天真、太愚蠢、太丢脸、太不会保护自己了!

  她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人生是愈想愈悲哀,白纸上的污点也只会愈描愈黑。

  宽慧姊是死得干净,但她不想死。除了死,这世间一定还有了却这些纠葛烦恼的方法吧?!


成灰亦相思:第八章


  惜梅把头发梳好,用夹子紧紧篦牢。镜中的她,细白的肌肤衬着乌黑的秀发,依然清丽的容颜,却掩不住眼内的落寞愁绪。

  三天了,外面的世界变得如何?知道她的人想必都在议论她,是同情、惋借,还是讥讽呢?

  至少家里的人从不当她的面提,彷佛一切不曾发生。可是只要她一出现的场合,大家的态度都变得有些异样。窃窃私语声充斥在厨房、大厅、店面、院子……,她因而三番两次被逼回卧房。

  这样不行,她已经够惨了,不能再将自己禁锢得不见天日,她又不是麻疯病人!

  今天她一定要走出去,买本书或逛逛市场都可以。

  深吸一口气,她来到店里,几个伙计和客人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你出来做什么?”永业皱眉问。

  “我要出去买点东西。”她头抬得高高的。

  “要买什么叫下人去就可以了。”他说。

  “我想自己去。”她坚持着。

  “这个时候你还四处招摇?你不顾面子,也要为家里其它的人想呀!”永业脸色很糟:“我们都够难堪了!”

  惜梅本想再驳,但怕父女会因此大吵起来,当众出丑,只好忍着忽气又回到房里。

  她再一次降服了,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难挨多了。

  坐在窗前不知发呆多久,淑真走进来说:“惜梅,大稻埕的邱家二少爷说要见你。你阿爸想他是哲彦的好朋友,不知道又要啰啰唆唆什么,所以把他挡在外面。”

  “我要见他!”惜梅立刻说。

  她正愁满腔郁闷没处发,他刚好自己送上门来!

  这个邱纪仁脸皮可具厚,做了亏心事,还敢大剌刺地现身,她倒要看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不管淑真的反对,惜梅把装信的荷包放入圆裙的口袋里,就来到大厅。

  纪仁一看到她马上就站起来,脸上满是关切的表情。

  惜梅百味陈杂,心中千万怨恨咒骂,及见了他本人,又生出她自己也不懂的心酸难过来。

  “惜梅,你还好吗?”纪仁走近一步说。

  “还好。”她抑制着情绪转向父亲说:“我有些话必须和邱先生单独谈谈。”

  “他是哲彦的朋友,有什么好谈的?”永业反对。

  “今天您不让我谈,明天我还是会去找他。”她一脸倔强说。

  永业瞪了女儿一会,才无奈地说:“随便你,反正你名声也不会更坏了!”

  她引纪仁到隔壁的小帐房,一关上门,他就急急说:“惜梅,你并不好对不对?我听你父母的口气,他们似乎不太谅解你。”

  “他们只是太关心我了,不像有些人是虚情假意看笑话。”她故意看他额头一眼,果真有小小的新疤,她冷冷地说:“我父母骂我是为我好;你呢?你和哲彦打架又是为什么?”

  “哲彦说了?”他有些尴尬说:“我当时是气极了,想你为他牺牲那么多,他怎么可以辜负你?然后又想到你可能会受到的伤害,就忍不住揍他的冲动了!”

  “我一点也不感激,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你这惺惺作态的假慈悲。我不知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但我不会领情的。”她带着怒气说。

  “我这么做不是要你来领情,也绝非假慈悲或耍花招。”他讶异于她尖锐的谩骂,但仍很有耐心说:“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糟。哲彦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也难怪你会伤心、愤怒。此刻天下的男人在你眼里,大概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吧!”

  “我没有怪哲彦,更不会无聊到去怪天下男人!”她讨厌他的口气,说:“我只是恨你。没有你,这整件事也不会扰得那么不堪,你竟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纪仁一脸震惊与不信,他瞪着她良久才说:“你不怪哲彦,竟然恨我……我真被你搞胡涂了!你是责怪我没有及时联络到哲彦,阻止那场婚礼?你认为我应该要负全部的责任吗?”

  “你要负的责任何止这些!”她一字一句控诉说:“你根本从头到尾都认为我配不上哲彦!因为第一次见面我推你、烫你,你就认为我不是自爱自重的女人,以后又好几次戏弄我、欺负我。现在哲彦娶了别的女人,你应该额首称庆才对,何必演一场打架的戏让人觉得可笑呢?!”

  “你认为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轻视、戏弄、欺负?!”他脸色一下刷白,愤怒地说。

  “不然还有什么?哲彦是你的好朋友,一向敬仰你,你的意见必会影响他。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他会轻信我心意不专,毫不犹豫另娶别人,能说与你无关吗?”

  她也厉声说,不让自己示弱。

  他的脸这下变得铁青,并且向前一步扣住她的肩膀。

  “我没想到你把我邱纪仁看成是奸诈无耻之徒!我发誓,对于哲彦能够娶你,我向来只有钦羡尊重的份,从没有在他面前说出任何一句挑拨的话。”他激动地说:“三心二意的是哲彦,始乱终弃的也是哲彦,你为什么不去恨他?难道说你爱他爱到舍不得苛责,拿我来做替罪羔羊吗?”

  他不曾对惜梅那么凶恶过,她觉得肩膀几乎被压碎的疼痛。她一面挣扎一面说:“钦羡尊重?你根本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你对我说话大胆无礼,举止也是轻浮随便。你始终没有把我当成哲彦的未婚妻,否则不会连‘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也不懂!”

  他的手猛然放松,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瞪着她说:“你口口声声说我欺负你,为什么还和我像朋友一样散步喝咖啡?我一直以为你也很享受我们之间‘大胆无礼’和‘轻浮随便’的相处方式呢!”

  “啪”的一声,纪仁的左颊上清晰地印着五条手指痕。惜梅的手掌隐隐作痛,但不及她心里的害怕,她这一生从未打过人,纪仁大概也没有被人打过吧!

  在他们所受的日本教育里,只有男人打女人,没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纪仁眼透寒光,向前一步像要反击。她趁他尚未动作之前,拿出荷包的信,颤抖地说:“你……你总算承认你看不起我,如今也轻侮到极点了。还有……还有这些信、这张书签,你假借哲彦的名,胡乱写了一堆无聊之至,令人呕心的相思词、相思句,还真污唇了台湾的相思树呢!”

  “你什么时候知道那是我写的?”他停下来,努力地克制自己说。

  “天底下没有瞒不住的事。”她冷笑一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知道是我写的之后,就只觉得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吗?”他继续问,丝毫不理会她的嘲讽。

  她有些心虚,但她总不能说她一向视这些信签为宝贝,连当他的面,也不忍动手撕毁吧!

  “不然我还会有什么感觉?”她反问。

  他不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毛,把脸转向别处去。

  “现在我终于明白哲彦为什么娶宛青了,因为宛青是真的爱他。”他语调寒得像冰:“而你,你不爱哲彦,不爱任何人,你甚至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

  在她还来不及辩驳时,他已大步跨出帐房,而且连四封信和书签都带走!

  “那是我的……。”

  她人追到大厅的边门,声音梗在喉中,见纪仁从容地和父亲道别,走到大街上,她竟无法再动弹一步。

  他怎么把伴她五年的东西都抢去了呢,要毁也应该她来毁,如今连将碎片丢到他脸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本是要好好臭骂他一顿,听他惭愧忏悔,没料到却被他奚落教训回来。他这人实在滑溜得像泥鳅,要羞他反招了一身的气!

  他竟说她不懂得爱情?他这到处留情的人还敢这样大言不惭,也太可恶了。

  明明是他理亏,为什么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激愤状。她忽然觉得好迷惑,内心的愁思也愈来愈化不开了。

  她怎么会和这种男人扯上关系,又为他有数不尽的烦恼呢?难不成上辈子欠了哲彦,也欠了他的?

  唉!她的心好沉好重,满怀的空虚和失落,又有谁能解呢?



  十二月上旬,惜梅不顾家人的反对,拎了一只皮箱,就往县内一个叫平寮的乡间去当小学代课老师。

  这份工作是她高女时代的好朋友惠美介绍的。

  惠美六年前嫁给一位小学老师,夫妻两人就在这地势偏远的地方住了下来,一家两口变四口,生活非常和乐。

  事情说来也真凑巧,惜梅离开黄家一星期后,惠美回秀里探亲,耳朵立即灌满有关哲彦变心再娶的事。

  她只停留一餐饭,就入城探望惜梅,成为惜梅回娘家后的第二个访客。

  “我心里真为你不值。”惠美十分难过的说:“想当年我们这些同窗,多羡慕你和黄哲彦。如今这种结果,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呀!”

  “可不是。那时候你们都把我比成苦守寒寨的王宝钏,没想到他果真带回了代战公主。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享齐人之福了。”惜梅微微一笑说。

  “你好象很看得开,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凄惨。”惠美仔细看她说。

  “我本身还好,看不开的是我的家人。”惜梅说:“有时我真想化成一阵烟消失不见,免得大家跟着我受苦。”

  “这倒有办法。”惠美灵机一动说:“我先生的学校正缺老师,连我都去代课,你何不来帮忙呢?”

  这对惜梅不啻天赐良机,她既可远离这一切是非,也可以心有所托。

  平寮的淳美安宁,确实治疗了她心灵上的创伤。白天她沉浸在孩子童稚的笑声里,夜里就到校长家学国语,并补充汉文的知识,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这种教学相长的方式让惜梅很有成就感,几乎要以教书为终身的职志。

  生活稍安定以后,惠美就担任起媒人,帮她和其它单身男老师拉红线,她总是断然拒绝。

  “还在想那个负心绝情的黄哲彦吗?”惠美老爱问。

  哲彦?事实上,她已经很轻易地把他丢到脑后,像个不相干的人了。

  这些天她冷静地回忆往日种种,她果真不曾爱过哲彦,两人之间最多只有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

  纪仁说的没有错,她真是不懂什么叫爱情。

  若是爱情,就会有忠贞,哲彦不会对宛青产生感情,她也不会禁不住纪仁的诱惑。

  与哲彦相识二十年也不如纪仁这七年在她生命中投映的轨迹深。

  纪仁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呢?他的身影日夜在她脑中翻扰,调侃的、愤怒的、冷酷的、关注的、试探的、轻浮的……,常惹得她平白无故地又哭又笑。

  若她告诉惠美,她内心所怒所想的不是哲彦,而是另一个男人时,惠美大概会觉得她是个很不正常的女人吧!

  但她实在克制不了自己。



  到平寮一个多月后,惜梅有了访客。

  那天是假日,她和合住的女同事一起打扫宿舍。她穿着长裤衬衫,戴着头巾,一身是灰尘。

  惠美在门口探头时,她正站在椅子上清理天花板。

  “惜梅,有人找你。”惠美说。

  找她?会是谁呢?她的家人根本不会来的。

  她由上往下看,见到纪仁出现在玄关,遮去一大片光时,差点吓得摔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惊魂未甫地说。

  “是你爸妈告诉我的。”他很大方地走进来,眼睛梭巡了房间,也梭巡了她。

  他这人还是那么狂妄,不请自来,还带着一脸笑意。他难道忘了上一次他们是如何相互叫骂、不欢而散了吗?

  她因为太意外、太紧张,忘了向在场的几位女士做介绍,就领着他往屋外走,彷佛也见不得人似的。

  本来嘛!来者不善,她好怕他又要来惹是生非,他把她弄得整日神经兮兮还不够吗?

  外面气温稍寒,一片雾霭轻轻地停在竹林和水田间,无风难散,正好让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子捉迷藏。

  她脚步快速地走进雾里,不管他有没有跟上。来到竹林边,她觉得安全了才回过头。

  纪仁就在咫尺,雾由他眼前飘过,白茫茫后是专注的凝视,她一时看呆了,心快速地跳着。

  “你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吗?”她退两步,定定神问。

  “你气色好多了,甚至比在黄家都好。这里的生活似乎对你很有益。”纪仁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做友善的寒暄。

  “废话少说,直接把你的目的说出来。我还要回屋内打扫呢!”她很不客气地说。

  “你还在生气吗?”他仍然笑着说:“我何德何能,竟可以让一个小姐气那么久,我应该觉得荣幸吗?”

  “如果你今天是来油嘴滑舌的,那就请回吧,我没有时间奉陪。”她冷着脸孔说。

  “我只不过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怀念你的笑容。”他的样子很诚挚。

  “邱纪仁!”她吼他的名字说:“你再不说,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马上说。”他搔搔脑后,似乎有些辞穷:“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车去你家拜访,最初你爸妈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后来才把住址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简短地问,很讨厌他的拐弯抹角。

  “因为……因为我说我要来向你求婚。”他说,神情有些紧张。

  “你……什么?”她差点昏倒,整个人激动地说:“你怎么可以开这玩笑?我爸妈他们会当真的!”

  “我没有开玩笑。”他回复冷静,很肯定地说:“我的确是来向你求婚的。”

  她一定又在作梦了,有烟有雾,冷冷的天,她又全身发热,纪仁站在面前痴痴地望着她……。她甩甩头,要如何由这场梦中清醒呢?

  “我不相信。”她试着说话,来打破魔咒:“你轻视我,你说我不懂得爱情,你那么贬低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惜梅,你睁开眼睛吧!你一向都是冰雪聪明的女人,为什么总不愿看清楚我呢?”他靠近一步说:“我从没有看轻你或贬低你的意思,若有什么失分寸或冒犯的地方,那都是因为我太情不自禁的结果。惜梅,我……”

  “情不自禁?你对每个女人都那么容易情不自禁吗?”她警戒地说,努力不为他的话所动。

  “没有,只有你,一次次让我失去理智。明知道你是哲彦的未婚妻,仍忍不住对你迷恋难舍,不愿失去与你相处的每个时刻。”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爱上你了。”

  他的话如暮鼓晨钟,宏亮地回荡在山林田野,也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一圈圈响着,直到她耳聩神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她昏昏地往竹林里行走,竹叶一阵窸窣,纪仁档住她的路,说:“惜梅,你说话呀!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

  “我怎么会明白?你总是那么爱玩游戏,那么吸引女孩子。”她不自主地说出心里的话:“像昭云,你说要娶她又不娶,害她伤心了好一段时闲……”

  “我说要娶她,是因为我以为你就是哲彦的妹妹!”他说:“你还记得吗?初次相见,你自称是黄家小姐。当时我想若能与你共度一生时,怎能不欣然同意呢?但是当我知道你其实是哲彦的未婚妻时,整个人像跌入深渊般,我痛苦愤怒了好久,始终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那么吴院长的女儿又怎么说?你不是要与她论及婚嫁了吗?”她又问。

  “倩玲吗?她根本不算什么,我从来没有娶她的念头?”他说。

  “是吗?我亲眼看见你们之间亲热的谈话,怎能说没有什么呢?”她说。

  “那是要让你忌妒的。”他说:“我那时候已听说哲彦要回来的消息,心中又急又怕。我不想把你还给哲彦,只要有些微的机会,我都要想办法留住你。说实在的,虽然我很气哲彦对你的背信与伤害,但我真的很高兴他娶了别人,这样我就可以永远拥有你了!”

  “那些信和词句都不是骗我的?”她仍在一团迷雾之中,“你不是来嘲弄我的?”

  “你说‘相思树’的词吗?”他真诚地说:“那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假借哲彦之名来一吐我的心声。你不知道,在下雪的冬夜,冻着用左手写情书的滋味,真是终生难忘。当你将它们形容成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时,真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

  “还有那些京都和北京的小姐呢?万一你哪一天也跑出个宛青来呢?”她不自觉地问。

  “惜梅!我说了那么多,表明我内心深藏多年的感情,你却始终不相信我?”

  他脸色微微苍白:“我说我无论到任何地方,心中只有你,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你仍无动于衷?”

  “我早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了!”她压抑着波动的情绪说:“看看哲夫,他的情书多优美、情话多动听,结果仍禁不住一时诱惑,背弃了宽慧姊;而哲彦,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牵的老实人,竟也会毁婚另娶,你说天底下还有什么真情意呢?”

  “黄家兄弟并不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按住她的肩,望入她的眼眸:“看看我,我是爱了你七年,不管你是别人的未婚妻、妻子或下堂妻,都一直始终不变的人!”

  “下堂妻!说得好!我如今已是名誉坏透的女人,你还来向我求婚?你家人怎么想?我家人又怎么想?”她心乱如麻说:“我才离开哲彦两个月就马上嫁给他的好朋友,别人会怎么想你和我?!”“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管你怎么想!”他轻摇着她说:“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不能。我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又怎能去明白你呢?”她头昏乱得无法思考:“我现在没有力气去谈感情、谈婚姻,何况你还是哲彦的朋友,属于我想忘掉的一切……”

  他猛地放开她,像被人打一拳般退后好几步。脸上的表情由热切到不信、愤怒、绝望、悲愤,最后转为遥不可及的冷漠。他开了口,声音是不死不活的阴寒:“原来我只是哲彦的朋友,你想忘掉的一切……。我又做了一次无聊愚蠢、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今天来错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两秒钟不到,纪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连喊他一声都来不及。那一瞬间,她知道她真正伤害他了,千言万语都不如他临行前的最后几句话,更让她明白他的真心。她又要被自己的骄傲和固执害惨了。

  她沿着田埂跑着,一边呼唤纪仁。可是雾愈来愈浓,挡住她的每个方向;一向很熟悉的水田地,也变得东西南北不分,她只能在里面一直绕圈子。

  “纪仁!”她哭叫着。

  响应她的只有空茫的雾气,天是白、地是白,前后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极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来,让自己完全在雾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场病,农历年间她返家疗养,一开学又回到平寮继续她的教书生涯。

  这场病让她思虑透彻许多。她终于了解,自己不是不懂爱情,那么多年来她一直和纪仁谈恋爱,只是上天捉弄人,让她以为所等的人是哲彦。

  庙口的师父也不是不准,只是他说的新郎是纪仁。那年端午节,她披着嫁杉等婚礼,回来看她的是纪仁。师父说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后,纪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觉醒太晚,错失这一回,姻缘就难了。

  有几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纪仁,但又因为矜持而提不起勇气。何况他已经说得如此绝了,恐怕只会讥笑她反复无常、意志不坚而已。

  可是难道就这样算了?她真的要注定孤老一生吗?

  乡间寂静,日子忽忽而过。台北因专卖局取缔私烟而引发的二二八事件,惜梅在事件过后才听父兄提起。

  “二二八”是本省人、外省人冲突的表面化,是民怨无法平息的结果。不过几天,由北到南的各大乡镇都纷纷起来响应,造成不少可怕的流血暴力事件。

  惜梅在三月底回桃园时,事情已被镇压下来,但政府一波波抓人的举动仍未停止,弄得各处人心惶惶不安。

  惜梅的小弟因参加城内大庙前的集合而被拘禁,后以年纪尚小,由永业具保领回。大弟宽建则因在示威行动中露过面,随惜梅到平寮避风头。

  这个事件有本省人杀外省人、外省人杀本省人,其中也不乏彼此救助的。种种的历史真相要到许多年后才有人公开调查与省思。

  惜梅当时一听到暴动起于大稻埕,台北又闹得最严重时,她立刻想到纪仁的安危。

  纪仁虽对政治兴趣不大,但邱家来往的人都是地方士绅及政界显要,她就曾亲耳听见他们如何批评阿山仔和半山仔,这回难保不受牵连。

  不想不急,一想就日夜无法成眠。后来还是由哲夫这条线索打听到消息。

  “邱家都没事,只有纪仁哥被抓,已经关了一个月了。”宽建心情沉重地说:“据说是帮几个暴动受伤的本省人敷药,被人告密的。”

  “救人乃医生的职责,哪还分什么本省人、外省人的?”惜梅难以接受这事实,她要握紧拳,才能忍住尖叫的冲动。

  “这个时代哪有道理公义可言?”宽建说:“邱家一直在设法营救,只怕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惜梅整个人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

  天啊!纪仁会死吗?就像那些犯人,在黑牢中受尽折磨凌虐,然后在某个无人的深夜一枪毙命,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不!他不能死!在战火连天的时候他都能出入敌后、平安无事,若死在这太平之世,就太没天理了!何况他还是那么年轻、热情、富有理想的一个人!

  她恍惚地回到房内,看着周围的一切。若他死了,这世界对她只成荒漠,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直当他是不朽不坏的。这些年在重重礼教下,她不敢承认自己爱他,如今她的心清楚了,他怎么能死?

  死了成灰,成灰亦相思,这情债她如何承受得起?除非她也成灰,灰灰相随,或许他还来得及明白吧!

  惜梅准备到大稻埕就近等消息,家里的人又七嘴八舌反对。

  “你又不嫁给纪仁,干什么又去找他?”淑真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好的没有坏的有,你去触什么楣头呀?”

  “你头脑怎么老想不通?”永业说:“以前哲彦生死不明,你要嫁;如今纪仁生死不明,你又要招惹。你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不一样的。她嫁给哲彦是义务和荣誉心使然;此刻奔向纪仁,则是出自她内心最深层的爱意。她不会为哲彦死,但心甘情愿与纪仁共赴黄泉。

  她死去也不是要嫁或招惹纪仁。如果他能平安活着,她愿意皈依佛门,为他颂经一生。他若惨遭不测,她此生亦了。她的决定不为什么,只为自己的心呀!

  朱家拗不过惜梅,就叫宽建陪她到台北。

  台北一切都恢复正常,街市依然热闹熙攘,但由增加的军人及警察,仍可以感觉到风声鹤唳的气氛。比如住旅舍时身分的盘查,就是以前所没有的。幸而惜梅和老板认识,住宿没有太大的困难。

  行李一放好,惜梅就催弟弟到邱家打听情况。

  她在房内不安地走来走去。后来想想,既是心意已决,又何必毛躁呢?于是她坐下来,静静地在黑暗中沉思。

  门开了,宽建回来,还带了纪仁的母亲,惜梅惊讶地站起来。

  “你一定担心极了,对不对?”素珍一进门便说:“我是亲自来告诉你,一切都没事了,纪仁今晚就要回来了。”

  呀!谢天谢地!惜梅几日压抑在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像走出一个黝黑可怕的窄洞,个人不再昏然悲观。

  精神一下子的松懈使她又哭又笑,全不顾素珍在场。

  “这都亏了哲彦帮忙。他在大陆那几年认识了不少人,这一个月来四处奔波打点才保出纪仁,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呢!”素珍继续说。

  哲彦?他的朋友之义倒是无庸置疑的。惜梅含泪说:“人回来就好,我也放心了。”

  “今晚你就住过来等纪仁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素珍说。

  “不!我不等他,知道他平安,我就要回去了。”惜梅连忙说。

  “我弄不清楚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上一次你拒绝纪仁的求婚,他还郁卒好一阵子呢!”素珍仔细看她:“你今天来,不就表示对他有情又有义吗!”

  “是我不好,我对他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他对我痛恨极了,一定不愿再见我。”惜侮掩住愁怅说:“我今天来是居于朋友的立场,还请伯母不要告诉纪仁。”

  “他怎会不愿见你呢?他为了要向你求婚,还和我们大吵呢。”见惜梅一脸迷惑,素珍说:“说实在的,最初我是反对这件事,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成哲彦的妻子。后来经纪仁和哲彦的解释,我才明白你的难得。见见纪仁吧,我保证看到你会是他最大的惊喜!”

  惜梅倒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但试试看总可以吧!既然死都不怕了,还要顾什么颜面和自尊?她给纪仁碰了许多针子,由她来碰一回又何妨呢?

  “阿姊,去吧!大家都很期待你呢!”宽建说。

  “好吧!”借梅鼓起莫大的勇气说。

  邱家上上下下确实都很欢迎她,丝毫没有将她当外人看。

  惜梅仍住在三楼西洋摆设的房间,金亮铜柱和蕾丝床罩都和记忆中的一样。旧地重来,不免有许多的感慨。

  心情太过紧张,她几乎无法在房里待下去,于是披了一件外衣来到小阳台。她一面欣赏在明月下沉醉的花园,一面仔细聆听楼下的每个声响。

  突然脚步声由楼梯传来,惜梅转过身来,心噗噗地跳着。她看到纪仁了!一样挺拔的英姿,一点也不像刚从监狱里出来!

  他走到近玻璃门的月光中才发现惜梅。他停在那里,像见到鬼般瞪着她,彷佛不相信她是真的。

  “这就是我们要给你的惊喜。”素珍笑着对儿子说,并给惜梅一个鼓励的眼色:“你们谈谈!”

  素珍走后,他仍僵立如泥雕塑像,脸上毫无表情。

  惜梅渐渐慌了。大家都猜错了,纪仁并不高兴看到她,他心里依然恨她。天呀!

  她该怎么办?这小小的阳台再一次将她困住,连后路也没有。她真太不自量力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前进,脸孔异常严肃。她等着被辱骂、被驱赶,她吞吞口水、咬紧牙关,就在他的手碰到她时,她两眼害怕地闭起来。

  “惜梅,真是你?”他只低低地问。

  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响应,他就将她拦腰一抱,把她整个人拥入怀中,嘴里还不断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被弄痛了,但一点也不介意。又一次她的手夹在两人的心跳之间,感受那如雷鼓般激烈的震动。这一刻她仍嫌不够亲近,于是把双于挪至他颈后,让两人的身体更紧密相连,也让他更容易顺着她柔滑的肌肤耳鬓厮磨一番。

  呀!纪仁仍是在意她的!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你在为我哭,你担心我吗?”他轻吻她的泪说。

  “我担心死了。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想活了。”她情不自禁地说。

  “别再哭了,我不是回来了?”他吻干她的泪说:“再哭下去,你会严重缺水,我会盐分过多。”

  “这个时候你还开玩笑。”她破涕为笑说。

  “对别人我才懒得开玩笑。说也奇怪,我就特别喜欢逗弄你。”他仍紧抱她,语气正经说:“我喜欢看你笑、看你生气,看你因为我而激动的样子。”

  “你真有毛病!”她红着脸说。

  “我若有病,也是因为你!”他很认真地问:“你今天来就表示要嫁给我了?”

  “我对你说过那么多可怕的话,你仍要娶我吗?”她抬头问。

  “当然,不管你怎么拒绝我,我都不会放弃的!”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她连声说,情绪激昂。

  “你确定吗?你分清楚对我和哲彦的感情了吗?”他双眼晶亮地问。

  “我完全清楚,百分之百确定。”她眸光如雾说:“我真正爱的是你,我不会为哲彦死;但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哦!惜梅,你终于属于我了!”

  他说着,禁不住她双目盈盈的诱惑,低下头吻住她微启的红唇。她一下子天眩地转,如在蒙鸿太空中飞升,无边无际的销魂美妙。

  她觉得身体火热,血脉紊乱,几乎不能呼吸。

  “纪仁,我……我快没有空气了!”她喘着大气说。

  “那我就当你的空气!”他笑着说,但仍放开她:“来,我要让你看一些东西。”

  他牵着她的手到他二楼的卧室。这是她第一次参观他的房间,看到许多他用的东西,心中感到一种奇特的亲切感,便忍不住去触摸。

  他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再拿一张椅子坐在她前面,两人几乎膝碰膝。

  “打开来看看。”他交给她一面袖珍的红漆锦盒说。

  惜梅依言按开铜扣,里面竟是那年在八角楼古玉店所见的金项链,环形的玉坠仍晶莹如雪。她激动得无法言语,久久才哽咽说:“你真的跑回去买了?”

  “是的,它真的花了我几个月的薪水。”他说:“但比起我的心意,一点都不算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细细抚摸那千年玉的温滑润泽,感受一种始终被宠爱的滋味。

  然后她又看见盒底放着纪仁写的相思信和相思签。

  如好友重逢般,她急着打开阅读,并发现尾端署名全改回纪仁的名字。她把信放在心口,对着他的凝望说:“以前我说的有关信的那些话不是真的。它们一直是我的宝贝,夜夜伴我入眠,是我一生收过最美丽的信。”

  “你再看看,底下还有东西。”他微笑地说。

  她翻一下,原来她当年回复他的信也在其中,她看了一两行便羞红脸,忘了自己也曾心血来潮浪漫过。

  “你写给我的信和写给哲彦的完全不同。”他说:“当时我就猜你和哲彦虽有婚约,但并不是真正相爱。可是,后来你又毅然决然地嫁入黄家,真是狠狠打击了我,害我连要表白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我记得你还跑来训我一顿。最后还说,你若爱上一个女人,便此生不渝。”

  她回忆说。

  “你都记得?”他惊讶地说。

  “其实在那以前,我就为你所迷惑。”她有些委屈地说:“至于我嫁给哲彦,还不是拜你这几封信之赐。若没有它们,我才不会傻等哲彦呢!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恨你、气你的原因了。”

  “那么说,我是弄巧成拙、自作自受了?”他十分懊恼地说。

  “事情都过去了,月下老人终究没有迷路呀!”她轻摸他的脸颊说。

  “他老人家要迷路,我也不让。”他按住她的手说:“我那天去码头接哲彦,就是要摊牌的。若是他没有娶宛青,我也要逼你认清自己的心意所属。”

  “那一定很可怕,我已经因自己为你动心而哭了好几回了。”她说:“幸好哲彦先走出这团混乱,我还得谢谢他担了所有的骂名呢!”

  纪仁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她,眼内带着促狭的光芒。

  “你又在转什么坏念头?”她知道他又要逗弄她了。

  “你开始用心了解我了。”他笑了出来:“我只是在想,新婚之夜我就不必费神解释我大腿上伤疤的由来了。”

  “这么多年了,我就不信那道疤还看得见!”她脸又红了。

  “什么疤都可以不在,这道疤我可是死命留着。”他不怀好意地说:“不信的话,我现在立刻给你看!”

  他这人玩笑竟开到这种地步!幸好外面及时响起敲门声,惜梅跑去开门,是素珍和惠兰。

  “找你们老半天,原来躲在这里!”素珍说:“有什么体己话,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先下来吃猪脚面线去去楣运吧!”

  “好,我马上下去。”纪仁又对惜梅眨眨眼说:“你迟早会看到你的‘杰作’的!”

  纪仁随母亲和大嫂下楼后,惜梅还兀自傻笑着。她知道痛苦会刻骨铭心,但从不明白快乐也会令人如痴如醉。

  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不曾错过爱情,不曾错过纪仁。那种爱人及被爱的圆满感,不是人人可得,她会不悔不怨地珍惜一生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