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0

草本精华: 恋尸癖

一、收尸人

莲花看二胡走过,跟见鬼似的,脸都绿了,向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溜烟跑开了。他娘的,个个都不是东西!都瘟死了才好!二胡狠狠地抽了口烟,把肩上的麻袋向上提了提,继续走,路上没再碰到那些人。转过山头,就到义庄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进到义庄,空棺材里传出的鼾声,响得震天。二胡走近一看,老王喝得醉醺醺的,歪在里面睡。他把麻袋扔在地上,踢了脚棺材,那老鬼嘟囔了几声,又睡死了。二胡劈手拿过放在旁边棺材顶的劣酒,泼了他满头。他这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子连着花白头发,乱糟糟一团。
“哦哦,回来啦。”他道,喷了满口酒气。二胡烦躁地抓了抓满头乱发,道:“又一个瘟死的!”老王咳了几声,慢腾腾地从棺材里爬出来,打着酒嗝道:“死就死呗,烧了就好了,或就地埋了,你干嘛还把它背回来?”
二胡狠狠踢了脚那麻袋,没有回答。
老王皱着眉瞪了二胡一眼,道:“你啊,还是戒了那嗜好吧,不然迟早会死在那上头。”二胡抽着烟,冷冷瞄了眼屋里那几口棺材。老王顺着他的眼看了看那,道:“中间那口不行,明天他的家人会来认领。”二胡含着烟,从鼻孔喷出一串烟雾,整张脸隐在烟后,只那双凶狠的跟狼一样的眼看得分明。老王打了个冷颤,装着要看天色,转眼看看屋梁下的小窗,然后抖了抖身上的草屑,道:“我去买点酒,你整理整理那瘟尸,等我回来烧了罢。”
二胡没有搭理他,眼睛死盯着屋里那几副棺材,盯得眼都凸出了。老王从怀里摸了几十吊钱,抛给二胡,道:“拿着,这天快冷了,去弄件棉袄来,你冻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二胡头也不回,“嗯”了声接过了。老王看了看他僵直的脊背,暗自摇摇头,出了义庄。二胡听他脚步声渐远,把那钱往火盆里一扔,“劈劈啪啪”地烧起来了。他抽完最后一口烟,丢下地踩几脚,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阴声道:“这老不死的!”麻袋口松开了,露出几缕黑发,沾了泥土。二胡看着那上面灰灰的土星子,心里有点堵,再往屋里望了眼,起身走过去。
二胡摸着一口口棺材,瘦得像是只有骨头的大手不知为何,有点微抖。走了几个来回,他停在中间那口棺材前面,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凶光。屋里的火盆烧得挺旺,火光映着二胡古铜的皮肤,那上面泛了层薄薄的油光,脸上那道旧伤也发红了。
他移开棺材顶的火盆,双手掐在缝隙里,向上用力,把盖子掀开了。
浓郁的檀香,纷纷跑出来,他皱皱眉,真是多事,这死老鬼,明知自己不喜闻这味道,还敢放这么多!整个棺盖都掀开了,随着棺内人渐渐露出的身体,二胡的眼越发亮了,里面跳动着绿莹莹的光,跟看到猎物的狼一个德性。
棺里躺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散着头发,脸色比衣服还要死白。尖细的下巴,单薄的嘴唇,紧闭的眼睑。是个很俊秀的男子。细白纤长的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的勒痕。二胡摩挲着那勒痕,自语道:“死了好啊……”
二胡伸手,把他从棺里抱出。冷得像冰的触感,令二胡的心里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兴奋感。尸体的皮肤已松弛,抱在手里没有弹性,但二胡就是爱死了那种松松散散的手感。
“明天你那些浑蛋家人就要来了,至少,今晚……”二胡在他的耳边低喃着,在那松弛的眼皮上,印下轻轻的一吻。那冷硬的尸体,倚在他的怀里,冷冰冰的,不为所动。
墙角的火盆,把两个交叠的身影映在对面的墙上,像垂死挣扎一样,蠕动着。


二、小当家

“二胡叔,二胡叔,你在吗?”外面传来的清脆稚嫩的叫声,声音里面还有微微的恐惧。二胡抬起头来,火光照着他的脸,跳动着,像是稍微扭曲了。他把尸体小心放下,细心掩好白衣的襟口,冲外面吼道:“叫丧咧,我还没死呢!”说着,抓了抓满头乱发,大步出了里屋。
义庄门口站了个小娃儿,尽量缩小身子,手里提着个小酒坛子,怯生生地看着走出来的二胡。二胡看了看小娃娃,尽量压下心头怒气,道:“有事?”虽说控制了怒气,但还是有点冲,小娃儿本就怕得脸发青了,被二胡一吼,连话都讲不出了,只会傻站着。二胡认出他是酒铺子的小当家,年已弱冠,却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小鬼样。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酒坛子,问道:“老王让你送来的罢?”小当家点点头,抖着手伸到二胡面前。
二胡皱眉看着他,道:“干嘛?招魂啊?”小当家嘟囔道:“老王头说酒钱要你付的。”二胡听了,差点气歪鼻子,狠狠瞪着小当家,道:“不是不可以赊酒吗?我上次去买酒你老娘还……”说到这就止了,没再讲下去。小当家低低道:“这样的话,我帮你去问问我娘,她……”二胡狠灌了口酒,道:“罢了罢了,我今儿个身上没钱,记着帐吧,你后日来拿,我把酒钱算给你。“小当家点了下头,苍白的小脸上浮现了抹淡淡的笑容。
二胡转身,把酒淋在麻袋上,那小当家好奇地睁着圆圆的猫眼,怯怯走近问:“二胡叔,这是什么啊?”二胡看也不看道:“瘟死的。”话音未落,后背就被猛撞了下,二胡回身一看,小当家正像八爪章鱼一样,死命粘在他背部,手跟脚都掐着他,全身抖得跟风里的叶子一样。“见鬼了,你怎么啦?”二胡不耐烦道,手里也没停下,继续淋着那酒。“我……我……”小当家上下牙齿猛打颤,口齿不清了。二胡挪动步子,向火盆走去,小当家跟只大包裹一样贴在他身后。
他身子轻巧,倒也不算负担。
二胡点了火,丢到麻袋上,那麻袋一下就烧起了。熊熊的火,吞噬了又一具死于瘟疫的尸体。二胡看着烧起的火焰,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凶光。渐渐地,后背湿了。二胡骂道:“你娘咧,这么大了还尿裤子!”过了一阵,小当家瓮声瓮气道:“我没尿裤子……”语带哭腔,原来小当家已吓得哭了。
“怕就快给我滚出去,以后别再来了!”粗声粗气地对小鬼吼道,大步走出义庄,在路口把小娃儿从背上一把揪下来,摔在地上。小当家坐在地上抽噎着,没发出哭声,倒是泪水不停地从眼里流出来,苍白的小脸都被浸透了。二胡瞪了他一会,实在看不下去,便弯腰用自己的衣袖在那脸上胡乱抹了几下,道:“好了,快点滚回去吧,酒钱我会送到铺子里的。“说完,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进了义庄。
小当家脸上都是泪痕跟污迹,搞得脏兮兮的。他吸着鼻子,呆呆看着二胡隐入了门后,这才站起身来,拍拍尘土,抹着脸走了。
“娘,我回来了。”小当家慢腾腾地回到酒铺子,对他老娘道。此时,太阳已下了山,酒铺子没什么客人。
“紫毓,钱拿到了吗……”封大娘正在调酒,一抬头看到儿子脸上一道白一道的,话就打住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把儿子拉近一点,道:“是不是二胡那鬼东西欺负你了?他不肯给钱,就打你了?”紫毓忙摇头,道:“不是的,二胡叔是好人,我只是自己摔了一交。二胡叔说酒钱后天就算清,我……”
“你有进到里面吗?”封大娘问,摸了摸儿子的头。“没有,我在外面就把酒给了二胡叔,没进到里面去。”紫毓有点紧张道。他娘看了看他,道:“后天我去拿钱吧,瞧瞧你。”紫毓忙道:“不用了,娘,就让我去吧,我没事的。”
态度坚持,封大娘只好答应了他。
“少点接近二胡,他可是不祥之人,连儿子都被他克死了。”封大娘道,继续在桌上调酒。紫毓听了,没说什么,慢腾腾地回房去了。


三、长命锁

二胡进了大门,那火已快要灭了,烧得黑黑的一块,中间夹杂着一副白骨,满屋焦臭味,得二胡有点想作呕。他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死老鬼,买这什么酒,臭死了!”强忍住向上泛的酸水,蹲下来,拨拉开那些烧焦的肉,细心拣出骨头。那些骨头,是小孩子的,小小的,细弱的骨头。二胡摸了摸那烧得焦黑的胫骨,突然往地上一扔,歇斯底里地叫道:“妈的,又不对!”
站起来,把那骨头踢得四处散开,骨灰也满屋飞。
他看了眼那堆骨骸,慢慢进了里屋。中间那口棺材的盖子没有盖上,二胡仔细顺好尸体的头发,吻了下依旧黑亮的发鬓,掩上了棺材盖。墙角的火盆,摇摇曳曳地,映出他凶狠的眼。
封紫毓这两天老觉得心神不宁,面色有点白,身子不太爽利,搞得书也念不下去。他老娘也老是眼皮跳,跳得她心惊胆战。封紫毓去拿酒钱时,封大娘眼皮跳得更凶了,她想阻止儿子去,却被儿子劝回来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往义庄的方向走去。
过了正午,还不见紫毓回来,封大娘心下着慌,怕会出事。她是寡妇,守着独苗儿子,若儿子没了,那她还怎么活下去。街坊们劝阻不了,她丢下店子,往义庄去了。还未到义庄,走到半途的山道,远远看到一个浅青的东西倒在路上。
封大娘心里抖得厉害,一步步挪了过去,竟是封紫毓脸色惨白地躺倒在那里,已是气息奄奄。
封大娘吓得六神无主,想把儿子扛起来,奈何个子太小,而封紫毓始终年已弱冠,寡妇身单力薄,根本无法扯动分毫。周围又没半个人影,静得心慌,她扑在儿子身上,号啕大哭。
二胡正瘫在义庄的棺材里睡,被封大娘的声音吵醒了,黑着一张脸爬起来,冲外面吼:“哭什么丧啊,都死透了!要哭去坟头哭去!”封大娘被他一吼,忙大叫道:“有人吗?快救命啊!”二胡没理她,翻身继续睡。奈何封大娘还在大叫,他的瞌睡虫都被叫跑了,只好拖沓着出了屋,头发上插着棺材里的草屑,胡子也不剃,加上脸上那道通红的疤,真是面容狰狞,可以去吓鬼了。他往那孤儿寡妇面前一站,眯着肿胀的双眼道:“怎么了,要我背尸吗?”
虽说是青天白日的,封大娘还是被他吓得只剩半条命。她也不想惹来这么个人,但事关儿子性命,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封大娘护着儿子的头,跪在二胡的面前,道:“我儿子不知得了什么病,求你帮忙送他去郎中那儿吧,求求你。”二胡睁开眼,狼眼瞪着封紫毓,看到他颈上滑出来的金灿灿的长命锁,皱皱眉,心里觉得有点烦躁。他蹲下去,轻松地横抱起少年来,细细看了看少年苍白的脸,又瞄瞄他袖口露出的手臂,对他娘道:“他以前有出过麻疹吗?”封大娘只会哭着摇头。
二胡没再说什么,抱着封紫毓大步往村里走去。封紫毓虽然闭着眼,但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觉着疲累,睁不开眼。他缩在二胡的怀里,稳稳当当地,闻到二胡身上那股独特的木材味,夹杂着充满男性阳刚的汗水味,心中觉得安稳起来。
到了村里,村民见二胡抱着封家小子,心中暗暗称奇,纷纷退开去。跑到药庐,唯一的郎中去邻村出诊了,要晚上才能回来,封大娘看着封紫毓越发苍白的脸,急得一个劲掉眼泪。二胡最烦那些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人了,冷哼了声,道:“再哭下去,我就可以帮你儿子收尸了。”封大娘气得脸色发青,抖着手指住二胡,连话都讲不出一句,便晕厥过去了。村民七手八脚把她抬进药庐,二胡随后也进去。封紫毓呼吸越发急促,二胡探了下他的额头,心下了然。
二胡把吵吵闹闹的村民都赶出去了,其实不用他赶,也没人想靠近他。二胡要药庐的药童找了间蚊子多的房间,药童想看看他要干啥,被他一记眼刀剐过去,乖乖出去关好门。封大娘醒了,把门捶得震天响,又哭又叫,要二胡把儿子还给她。二胡在里面狠狠道:“再吵,我把他废了!”封大娘只好停了哭声,扒着门想向里面看看,却什么都看不到。过了半日,门开了,二胡从里面出来,说是紫毓还没死成,等郎中回来再开点药便行了。说完,拖沓着走了。紫毓老娘敢怒不敢言,一旁的村民也由他走了。
众人进去一看,封紫毓仰面躺在木桌上,脱得赤条条的,身上一个个红红的晶莹剔透的疹子,呼吸已经平顺,睡得很沉。到了晚上,老郎中回来了,听了药童的描述,连连称奇。村民不明,听郎中解说,原来封紫毓出麻疹,却发不出来,二胡的法子,便是用蚊子叮咬病人的皮肤,把疹子叮出来,冰冷的木桌,可以帮忙散热,更好地出疹。
到了半夜,封紫毓醒了,他娘把郎中开的药熬了,让他灌下去。关在房里休养了几日,身上脸上的疹子结了疤,脱落了,方完全好了。


四、红头绳

听封大娘说是二胡救了他,封紫毓便寻思着要去向他道谢。听娘的话,在家关了几天,这日,他拎着壶花雕,辞了母亲,便去找二胡。二胡不在,只有老王歪在桌边打瞌睡。推醒老王一问,才知晓二胡去收尸了,要迟一点才能回来。老王闻到酒香,要抢来喝,被紫毓拒绝了,讷讷地道:“亏你对那家伙这么上心,人家还不一定领情呢!”说着,只好去喝自己的劣酒,喝得醉醺醺,倒在椅上起不来了。封紫毓缩着脖子坐在义庄门口,巴巴等着二胡。
到了傍晚,才见到二胡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封紫毓忙跑过去,道:“二胡叔您可回来了,我等了您好久呢。”说着,把酒递到二胡面前,“这是一点点谢礼,请您笑纳。”二胡闻了闻酒香,奇怪地问道:“什么谢礼?我有做什么事吗?”封紫毓笑嘻嘻道:“您之前不是救了我一命吗?您忘啦?”二胡劈手夺过酒壶,狠灌了一口,喝得太急,那酒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去了,乱糟糟的胡子也湿漉漉一片。
二胡冷冷看了眼小当家,道:“这酒还不错。”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吊钱来,抛到封紫毓脚下,“酒钱。”
封紫毓忙道:“二胡叔,我都说了这酒是请您喝的,不用钱……”二胡闷声不响地背着麻袋就走,也不搭理他。封紫毓紧跟在后头,继续道:“……何况,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后,我会好好孝敬您的,请您把钱收回去吧……”
二胡停下脚步,转身瞪着封紫毓,小当家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喜滋滋地低头,想把钱交还给他,却听到二胡吼道:“你娘的!再支支歪歪,我就把你关进棺材里去,跟死人送作堆!”封紫毓被他一吼,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义庄里面,二胡身后,整齐地排着几副棺材,映着柴火,发出冷厉的光。封紫毓打了个寒颤,立刻住了口,缩头缩脑地站在二胡面前,尽量不去看那些棺材。
二胡把麻袋扔在地上,踢了脚睡得正香的老王,老王被踢醒了,含糊道:“收回来啦。”二胡咳了几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道:“没头的,仵作说暂时放在这。”老王没答腔,封紫毓伸头一看,他又睡死了。二胡骂了句难听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斜眼看了看浑身不自在的封紫毓,他颈上的长命锁明晃晃的,晃得二胡的心情越发烦躁。
“喂,你过来。”二胡对紫毓招招手,道。紫毓指指自己,二胡骂道:“不是招你难道是招鬼吗?”紫毓“哦”了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局促地站着。二胡看他那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但看他发青的小脸,只好耐着性子道:“坐下吧。”
紫毓听了,咧嘴笑道:“我没说错,二胡叔真是个好人。”
二胡看他笑得开心,心里越来越烦了,拿过桌上的花雕,闷声喝起来。紫毓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啊,过了惊蛰,便要上省城参加乡试了。如果能考中,我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二胡叔也是,我一定会好好侍奉您的。”说到后来,他已忘了正身处义庄,兴奋地说起念的书来。二胡听了,瞪了坐在旁边,一脸希望的紫毓一眼,眼中,闪着狼一样的狠光。
“你可以走了。”二胡突然说,喝下最后一口酒。紫毓看看外面天色,慌忙站起,对二胡作揖道:“很抱歉,浪费了您宝贵的时间听我说这么多的话,我不打扰您休息了,过几日我再来。”二胡听了,想叫他不用来了,可紫毓已经急急跑了。
“喂!”二胡站在义庄门口,对跑远的紫毓道,“要不要拿个火把?”紫毓怕母亲担心,才会急着回家,听到二胡的话,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停下脚步,紫毓回过身来,笑着道:“不用了,谢谢您,二胡叔。”映着天边的红霞,他的笑脸仿佛会发光一样,刺得二胡不得不眯上了眼。
紫毓跑远了,二胡从袖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条泛白的红头绳。
二胡的手,攒得死紧,条条青筋暴起。他闭了眼,喃喃道:“月琴……”
屋里,那个黄色的麻袋上,正渐渐渗出红红的血水,湿透了地上的干草。


五、瘟疫

瘟疫慢慢地向小村落伸出了手。
出事时,老王照常在封家酒铺子喝得烂醉。天色已暗,封紫毓跑去找二胡了,店里没几个客人。封大娘收拾好桌子,便去催老王给钱,老王迷迷糊糊地抬头,嗓子动了动,吐出一堆黄黄的浊液,臭气薰天,吐完后,老王觉着头有点晕,又在桌上歪了一会儿。封大娘的手也溅了一些浊液。
老王摇摇晃晃地走后,封大娘用水草草洗了洗,便打烊了。二胡要去临村背尸,紫毓因为要去那里买书,也与他结伴而去。二胡本来是坚决拒绝的,但紫毓的缠功实在了得,二胡最后只好作罢。二胡背着麻袋在前面走,紫毓夹着一袋书卷紧跟在后。二胡身材高大,腿长,走得自然快,紫毓要小跑才能跟上。
走了段路,二胡停下脚步,回身看看紫毓,已是气喘吁吁了。二胡不耐道:“怎么像软脚虾一样啊?看了就不爽。”紫毓跑得脸色潮红,嘟囔道:“谁叫我的腿短,走不快。”二胡瞪了他一眼,再看看天色,几步走过去,将紫毓一把抱起来,扛到肩上去。紫毓没有思想准备,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便坐在二胡的肩上了。“抓紧一点,不然摔死了,我可不负责!”二胡闷声道。紫毓忙双手搂住二胡的脖子,一时没留意,抓了一把二胡的络腮胡,二胡“啊呀”叫了声,骂道:“小兔崽子,想痛死我啊,快快松手!”紫毓连忙放开了胡子,规规矩矩地搂住二胡的肩膀。
很奇怪,二胡的另一边肩上,背着的就是尸体,紫毓却一点都不害怕。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二胡那头乱蓬蓬的头发。虽然很乱,但发质很好,要不是怕被骂,他还真想摸一摸。他抱着二胡坚实宽厚的肩,闻着二胡身上那特有的木材香味,心情便奇异地变得平静了。
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吧。紫毓心中暗想,唇边漾起一抹笑容。他颈上的长命锁,在二胡脸边晃荡着,可二胡很难得地没有觉得烦躁,反而有种不知名的情感,悄悄地滋生了。静静的山道,只有二胡拖沓的脚步声回响着。远远的,可以看到小村落的炊烟了。
进了村口,二胡把紫毓放下来,话也不说一句,转身便走。紫毓想开口叫住他,几个晚归的农妇却跟见了鬼一样,对二胡退避三舍,还在二胡走过的路上吐唾液,直叫晦气。紫毓的脸变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晚霞映得发红。他冲着那些人叫道:“二胡叔是好人!你们太过分了!”
那帮农妇听了,脸上浮现讥诮的神色,其中一个包头巾的道:“封家小儿,你没见过啥世面,才会这样说,我劝你还是少与他来往才好。”另一个抱簸箕的道:“就是啊,二胡那人,克妻又克子,还是收尸的,很不吉利。跟他走得太近,也会被克死的!”越说越难听,紫毓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跑了。
农妇们还在絮絮叨叨:“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二胡长得还不错呢,他那娘子也是个美人儿,我家那老头子还直说想要她做儿媳妇呢,真是。”
一个年轻农妇道:“可二胡现在这副德性,是咋回事?”
抱簸箕的道:“二胡的娘子呀,美是美,却不懂煮菜做饭,只会写些鬼画符的东西,看样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会跟着男人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过活,肯定是私奔的了。二胡那时也细皮嫩肉的,小娃儿一个,连锄头都举不起来,只懂点医术。有天半夜,他们住的那屋传来打斗声,还有二胡的叫声,尖利得我现在想想,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后来几个胆大的男人进去看,听说里面只剩二胡一个活的,他娘子连影都不见,地上一滩滩的血,他那未足月的孩子,竟躺在血里,全身发青了,脖子上还挂个长命锁。啥长命锁啊,未足月就死了。后来,二胡就跑去收尸了。”
年轻农妇道:“究竟发生了啥事?”
抱簸箕的被问烦了,道:“我咋会知道?想知道,就去问那二胡!”
话说紫毓一路跑着回了家,店门关上了,他拍了拍门,过了一会儿,封大娘还没来应门。紫毓问坐在对门剥豆芽的柳婆婆:“婆婆,我娘去哪了?”
柳婆婆眯眼看了看他,道:“封娘子啊,在里面睡吧,我看见她关店门的。”
紫毓心里有点不安,但又说不上来,向柳婆婆借了架梯子,翻墙进去了。屋里很暗,他摸走上二楼,走到走廊时,脚下踢到个东西。紫毓从架子上拿过火褶子,吹了吹,点着了。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后,紫毓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传遍了整个小村落。


六、白寿衣

封大娘死了,全身起了红色的小痘,口唇溃烂,双手紧掐住喉咙,那指甲都陷入了肉里,血已凝固,身下的地板上,是一滩黄色浊液。二胡还没到义庄,在半山道听到紫毓的尖叫,拔腿便跑,一阵风似的跑到酒铺子,一脚踢倒了板门,跑上楼去。紫毓伏在他娘身上哭,二胡点了油灯,看清楚封大娘的病症,一把将紫毓拉起,紧扣在怀里。“娘,娘!”紫毓泪流满面地拼命挣扎,想扑到他娘身上去,奈何二胡力大,无法挣脱。紫毓靠在二胡怀里,埋头哭起来。
闻声而至的一些村民举着灯笼围在门口,对里面叫道:“封娘子,封娘子,出什么事了?”有几个还想走进去,二胡耳朵灵,大吼道:“通通给我滚,谁敢进来,我崩了他!”那些人脚下一抖,忙缩到店外了。二胡抱着哭得晕厥的紫毓,靠在二楼的走道上,冷冷瞪着楼下,旁边的油灯太昏暗,面容看不真确,只那一双凶狠得像狼的眼看得分明,发出绿荧荧的凶光。村民都打了个寒颤,曹老头讪笑道:“那个啊,二胡,方才大家都听到叫声了,担心着会出啥乱子。你就说说,到底出了啥事啊?”村民都附和着。二胡瞪大了那双铜铃眼,瞪得众人都矮了一半,他站了好一会儿,才粗着嗓子道:“没事,就是封娘子暴病死了,我来收尸的。”
村民听了,虽然觉着有不妥,但二胡像尊门神一样镇在那里,他们怕沾到他身上的晦气,便渐渐四散开,纷纷回去了。二胡看他们走了,松了口气,把紫毓抱到楼下的椅子上放好,扶起那几块门板,重新关好了。二胡到灶间端了一碗水,含了一大口,往紫毓脸上喷,喷得他一头水,湿嗒嗒地睁开了眼。
紫毓揉揉眼,待看清眼前之人时,爬起来抓着他的衣襟,大叫道:“二胡叔,我娘呢,我娘她怎么了?”二胡冷着张脸道:“死了,瘟死的。”紫毓听了,那泪一直往下掉,跳下桌子就往楼上跑。二胡一把捉住,吼道:“你不要命了?你娘得的是瘟疫,呕吐物会传染的,快给我去洗个澡,不然,有你好受的!”紫毓边叫着娘边被二胡扔进了浴桶里。
紫毓抽泣着,看二胡忙里忙外,用艾草灰狠狠帮自己擦身,擦得全身红通通,火辣辣地痛。紫毓叫道:“二胡叔,好痛啊,别擦了,我不哭了,你别擦了。”
二胡闷声道:“闭嘴,快好了。”紫毓疼得厉害,瘫在桶沿边。看到二胡的眼像狼一样凶狠,死盯着擦身的布巾。紫毓低声道:“二胡叔,你为何如此紧张,我没事的。”二胡的手停了,瞪着紫毓,好像才看清是他。二胡把布巾扔到桶里,道:“你自己洗。”便走出了浴室。紫毓呆呆看着他,连哭都忘了哭。
二胡上到二楼,默默看着封大娘的尸身,手里死攒着那条泛白的红头绳。
“又来了吗?”他低喃道。
含了姜片,再在鼻下抹了点麻油,二胡戴上手套,清理封大娘的尸身。把那些呕吐物小心地冲洗干净,再烧了点艾草跟苍术,薰了下屋子,便完成了。做完这一切,紫毓才披着件衣服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还在抽泣着。二胡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紫毓看着被白布盖住的封大娘,眼泪又下来了。他道:“二胡叔,我娘得的是什么?”二胡冷淡道:“天花的一种,染上的都会死。”紫毓道:
“没有办法治好吗?”二胡道:“没有。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事吧?”紫毓点点头,道:“那是他们乱说的。”二胡道:“也不尽然。内人便是得了这种疫病,死前痛苦万分,是我亲手了结了她。”他讲完,没再看紫毓。
静了好久,紫毓“哇”一声哭了,扑在二胡身上,边哭边说:“二胡叔,您心里一定很苦吧。您哭不出来,就让我代替您哭。”二胡低头看着紫毓颈上的长命锁,暗叹一声:“月琴啊,真没想到,竟然还会与跟你如此相像之人见面。这是幸,还是不幸?”
紫毓抱着二胡,哭了整夜。为他死去的还未来得及享福的娘,也为二胡。
第二日,便要把封大娘的尸身烧了。紫毓肿着眼睛,一身白色麻布寿衣,站在二胡身边,旁边的柴堆上,躺着封大娘。好事的村民围着,几个农妇哭了几声,二胡点起火来,那火很快就吞了封大娘。紫毓木然地站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下。二胡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瘦小身影,映着熊熊火光,心中隐隐作痛。
把封大娘的骨灰葬了,紫毓在坟上站了一天,雨水湿透了全身。二胡远远看着,没有走近。到了黄昏,雨停了,紫毓跪下去,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虽然还是满面泪水雨水,但眼神变得坚定,他道:“娘,您放心,我一定会金榜题名,不负您的期望!”转身看到二胡,他笑了,道:“二胡叔,以后,就让我来孝顺您吧,毕竟,您是除了娘之外,我最亲的人了。”
二胡冷哼了声,道:“胎毛未褪的无知小儿,你以为科举那么容易考取么?”
紫毓道:“我该念的书都已背熟,虽无十成把握,但也有信心。”二胡哼道:“那你有想过,考取功名之后,要做什么?”紫毓低头,笑道:“说要报效朝廷,也太空泛了,我最想做的就是回来这里。”二胡低头抽起了烟。两人站在坟头,默默不语。紫毓在那一刻,完全成长了。
老王的尸身在两日后找到,倒在山道下,已腐烂发臭。二胡就地把他烧了。
他晓得那瘟疫的厉害,有些人一染就会发作,立时毙命;有些则会潜伏一段日子。
紫毓的娘虽死,但酒铺子还得做下去,不然紫毓上城的盘缠没有着落。二胡知道了这事,没说什么,把一只锦囊扔给紫毓,紫毓打开一看,里面是枚美玉,光润圆滑。紫毓不解,二胡冷冷道:“你不是说会考取吗?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现实!”紫毓道了谢,把玉握在手心,唇边笑意吟吟,道:“二胡叔,您真的是个好人。”二胡被他笑得心里不爽,拖沓着走了。紫毓埋头念书,愈加勤奋。
转眼秋试的日子到了,紫毓收拾了个书篮,告别了村民,往义庄去找二胡。
二胡工作累了,正在棺材里睡。紫毓走近前去,把脖上的长命锁解下,轻轻放在二胡的手里,道:“大叔,我要走了,您要照顾好自己,等我考取了,就回来接您……”他脸红了红,想了一会儿,大概想不出要怎么说下去,只好握了握二胡的手,起身离开了。
他的身后,二胡慢慢睁开眼,把那长命锁举到眼前,狼一样的眼里,闪着凶光。他哼道:“这小崽子,嫌命长了吧!”说是这样说,他还是把那锁收进了怀里。之后收尸时,就算遇到相与的,却没了那份心思。


七、世事无常

紫毓上城期间,二胡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乡里爆发瘟疫,死了大片人,村民都不敢出门,关在家里。农田荒废,连吃的都没有,饿死了几个。
上头派来几个庸医,说是可以帮忙控制疫情,却只会成天关在祠堂里说些无关痛痒的屁话,把药材高价卖给村民。吃了药的不见得会好,没吃药的就一定死,没钱的就只能乖乖等死了。二胡忙着烧尸,一时间,田边处处可见黑色浓烟。
后来朝廷大概觉得烦了,派人把邻近几个爆发疫病的村子围起来,放火烧了。
那晚二胡出去收尸,远远见田头那边跑来几十个官兵,用泥土封了村口,留下几人把守,另外的往后山去了。二胡心里涌起不祥之感,正要绕回村子通知村民,却听到村里传来哭叫声,凄厉尖锐。然后便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村子已封死,里面的人只有活活被烧死的命运。二胡远远望着那火光,脑里响起紫毓说过的,最想做的就是回到这村子。
“村子没了,你能回到哪呢?”二胡低语道,眼睛像狼一样,死死盯住那浓烟。
紫毓考得很顺利,考完后本想回乡等着放榜,但适逢京师国子监的教务长宴请众考生,只好耽搁了下来。监考的官员是太师的心腹,正想网罗一些人才,见他下笔锋利,见解独到,便大笔一勾。放榜后一看,高中解元,紫毓高兴得泪流满面。监考官想着要宴请他,好好收买一番,紫毓却拒绝了,只顾着收拾行装回乡,紫毓对于为官之道相知甚少,可说是一窍不通,自然不晓得自己的拒绝意味着什么。他回到村里,却只余一片焦黑泥土。紫毓哭了一场,对朝廷心灰了。
因为拒绝邀约,封紫毓得罪了当朝太师,皇帝想封他在京师做官,太师百般阻挠,最后让他到静海做了个小小知县。紫毓记得,二胡向他提过,自己祖籍在静海,将来死了,也要埋葬在那里。紫毓在衙门后建了个冢,把那块玉埋在里面,化过纸,哭了一场。
二胡逃出村落后,回到了静海。他的外貌变化很大,故人已对面都不识,自然不用再躲躲闪闪。他回到龃家,那里已没人住了,庭院荒废,尘埃密布。二胡低价买了那幢房子,扫了个房间住下来。
头天晚上,他梦到龃家的人都还在生,古月琴也没死,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着。然后他醒来了,把屋里的瓶瓶罐罐全摔了。
他重新躺下来,把手伸进怀里,摸到紫毓的锁,嘴角咧了下,自语道:“龃里雁,你他娘的在想什么啊,都变成这副鬼样子了,你还想怎样?你想拖累那小崽子?”
寒来暑往,不觉间过了两个年头。静海虽小,但密杂,龃里雁与封紫毓没有碰过一次面。龃里雁是懒得出门,封紫毓则要料理县内各大小事,烦琐而忙碌。
转眼间,大年夜到了。衙门的人都回去了,只剩师爷整理案卷。紫毓翻看着历年来的卷宗,翻到龃家的状诉,他心里陡地一跳,看到上面写着龃家独子龃里雁在二十多年前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侯府的小妾古月琴。侯爷把龃家告了,闹得他们家散人亡。上面附着龃里雁的画像,那双眼,像小狼崽一样。颈上,还挂着一枚美玉。
紫毓突然笑了,师爷被他笑得心寒,忙问:“大人,您没事吧?”紫毓摆着手道:“没事,你下去吧。”师爷走后,紫毓也出了门。冒着寒风,他来到了一片荒凉的龃家。“是你吧,二胡叔,是你吧。”他跪倒在地,低着头默默地跪着。
寂静的夜,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吹,紫毓的泪慢慢溢出,滑下脸庞。屋内的二胡已睡下,手一挥,酒瓶掉落在地,“砰”一声便碎了。紫毓收起眼泪,上前拍门:“请问有人在吗?”二胡被吵醒了,冲着门外吼:“大半夜的,你娘的叫魂咧!”紫毓听到他粗鲁的声音,高兴地大叫道:“二胡叔,是二胡叔吗?”二胡听出来了,心上一激灵,忙爬起来,打开了大门。还没看清楚,一个人便扑了过来,撞进了他的怀里。
二胡低头一看,紫毓正埋着头在那里哭,边哭边道:“二胡叔,我,我以为你,原来你没事,呜呜……”二胡叹着气,摸摸他的头,道:“你怎么找到这来的?”紫毓抽泣道:“我,我查到的……”
两人坐下来,紫毓衣裳单薄,冷得发抖,二胡摇头道:“你怎么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啊?”说着,把他捞入怀里。紫毓觉得周身暖意,笑吟吟地闭眼靠紧了。
屋里火光摇曳,二胡看着紫毓小巧的发旋,心中不觉有点悸动,这几年,紫毓已完全褪掉了当初稚气的外表,变得成熟了,只是那猫眼还会偶尔透出点年少时的憨气。
紫毓轻轻抬起头来,笑道:“二胡叔,你还把我的锁带着啊。”二胡闷声不响地听着。紫毓继续道:“你给我的那块玉,我把它埋在了房子后面,我以为你已经……”他讲到这里,又掉下泪来。二胡实在被他哭得烦了,粗声粗气道:“别哭了,你都多大岁数了,丢不丢脸啊?”紫毓吸着鼻子,笑开了。
看到这样的紫毓,二胡心中有种异样感觉,仿似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慢慢苏醒,还能听到外皮剥落的声音。紫毓见二胡面色不定,担心道:“大叔,您没事吧?”二胡粗声道:“没事,这么晚了,你今日睡哪儿?”紫毓腼腆道:“您不介意的话,让我在这住一晚吧?”二胡没吱声,起身往床那边走去。紫毓有点委屈,还有种陌生的感情,胸口起伏不定。
紫毓转身要走,听到二胡在他身后道:“你去哪里?还不快过来!”紫毓回头,二胡正拉开被窝,示意他进去。紫毓脸上不觉地绽开了灿烂笑容,笑得这寒夜都似乎变得和暖了,至少二胡是这样想的。紫毓窝在二胡身边,闻着那久违的体味,唇边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安心地熟睡了。
二胡没有睡,而是看着紫毓的睡脸出神。当年那个小小孩子,已经长大了。
他从贴身衣裳内摸出那个长命锁,轻手为他挂在脖子上。那手不经意间划过紫毓的脸颊,紫毓低低道:“阿爹……”二胡的手抖了下,放回被子里去了。
二胡好像很不齿官府,紫毓便暂时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县官。


八、尾声 恋尸

封紫毓自从找到二胡后,办案更加卖力了,他想把二胡接到自己家里住,被二胡拒绝了。紫毓问过他有关龃家的事,二胡承认了当年是与朱侯府小妾私奔,但没想到会祸沿全家。谈到古月琴,二胡的眼中闪过抹情意,柔和得使紫毓的心都漏跳了一下,随即又有点酸酸的东西涌上来。
紫毓强压下那种感觉,道:“那么大婶的尸身呢?”二胡的手抖了下,脸色阴霾如灰,冷声道:“就是因为她,我染上了那种嗜好。”紫毓道:“什么嗜好?”
二胡没再谈这话题,盯了会儿紫毓,道:“村子没了,你以后便没地方回了。”
紫毓听了,想起之前说的话,心里有点暖意,腼腆道:“没关系,只要是跟大叔您在一起,哪里都是家。”二胡没做声,闷闷抽着烟。
紫毓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了,掩饰似地由袖里摸出只锦囊,递到二胡面前。二胡道:“什么东西?”紫毓道:“这是您给我的那块玉,我把它挖出来了,还给您。”二胡盯住他泛红的脸,道:“你自己留着吧。”紫毓还想说什么,二胡瞪了他一眼,道:“是男人就给我干脆点收下,别叽叽歪歪的,不然我揍你!”紫毓惟有收好。二胡狠抽了口烟,道:“就算是有罪,也应该由我一力承担,居然连我家人都不放过!官府里没一个好人!”他吐出烟雾,整张脸隐在烟后,只那双凶狠的跟狼一样的眼看得分外明了。紫毓看着他,心里有点不安。
他的不安真的应验了,事情果然发生了。朱侯爷被人刺死在府里,有目击者说是个面貌狰狞的大汉所为,脸上还有刀疤。紫毓听了,心都凉透了。上头向他施压,要其速速破案,否则就要治他个办事不力之罪。紫毓一心想要隐瞒,迟迟不肯查办,在这时,二胡却来投案自首了。紫毓穿着官袍,端坐在堂上,睁大眼看着站在堂下的二胡。二胡没想到紫毓就是父母官,一时间愣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
“堂下何人,为何击鼓?”紫毓稳定心神,拍着惊堂木道。二胡回过神来,跪下朗声道:“草民龃里雁,是为那起杀人案而来的。朱侯爷是我杀的,请大人明鉴。”紫毓没出声,师爷陆青亭忙低声提醒:“大人,大人!”叫了几声,紫毓才回过神来,喉中“咯咯”作响,涩声道:“来人,把堂下之人先收入监,待本官查明真相后再作定夺。”他拿惊堂木的手发抖,狠狠拍在案上,道:“退堂!”
二胡,始终没再抬头。
月色透过窗子,射进昏暗的监牢内。静静的牢里,只听到人犯的鼾声。远远地,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走到二胡的牢房前停住了。二胡睁开眼,见到紫毓一身青衣,站在牢门外。
清冷的月光照在紫毓苍白如死的脸上,仿似透明般,他的眼中有着欲裂的伤痛,静静看着二胡。二胡隐在黑暗中,那双像狼一样的眼闪闪发光,盯住墙角的干草。
证据确凿,根本无从翻案,封紫毓心如刀绞。“……为何要如此冲动呢?”默站良久,紫毓低声道。二胡冷冷望着墙角,不吭声。紫毓伸手握住牢门的柱子,青筋暴现,“为何……要等到我们相见后,你才这样,告诉我。”紫毓几乎是哀求地问道。二胡闷声道:“你现今已是官府中人,还是速速结了案子吧!”连看也不看一眼紫毓。紫毓掐着柱子,指甲深深嵌进去。“现在逃走,还来得及。”紫毓颤抖声音道。二胡没理他,只是看着那墙角。
“本官明白了,龃里雁。”未几,封紫毓惨白着脸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牢。他没发现,二胡在他转身时,便把目光定在他身上了。
人证物证俱在,人犯亦供认不讳,案子便结了,定于三日后处斩。行刑当天,寒风萧瑟,紫毓青白着面容,看着二胡跪在刑台上。几日不见,他憔悴得紧,脸上的刀疤似是变淡了些,没了血色,狼一样的眼瞪住前面,看热闹的民众中有认得他的,啧啧叹息着那么一个大好青年,就这样被美色迷了眼,害得家破人亡,连小命都搭上了。
“大人,时辰到了。”陆青亭在一旁提醒道。紫毓的手冷得像冰,僵直地放在令牌上,却怎么也拿不起来。民众中有好事者,大叫着要快快砍了他,紫毓把令牌拿起,看了眼,一挥手,令牌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咯”一声,掉落在地。
侩子手往刀口喷了口烈酒,高举过头。紫毓睁大眼看着二胡,脸色如死人般。
刀挥下时,二胡转头,最后看了眼封紫毓,眼中,已没有那狼一样凶狠的光,代之的,是柔和慈爱,唇边,还有抹诡异的笑。民众惊呼声中,鲜血飞溅,二胡的头颅掉在了地上,红色的血流了一地。紫毓的眼睁得不能再大,眼角疼痛难忍,脸上一片潮湿。他低头触摸,却摸到满手的血,原来是眼睛睁得太大,裂开来流了血。
龃家人已死绝,二胡的尸身就由封紫毓来收。紫毓亲手抱起二胡血肉模糊的头,用麻布盖住尸身,拖上板车,运到衙门内自己的房里,并用针线把二胡的头与身体缝合起来,这些事全由他一人完成,不肯假手于人。衙门的差人虽觉奇怪,但也没多嘴。陆青亭跟了他多年,自然知道一点关于二胡的事,叹息一声,把闲杂人都赶了出去。
天气寒冷,龃里雁的尸身停放在衙门后屋,已僵硬。封紫毓肿着眼走进去,往地上铺了层热炭灰,再加一层薄布,把灰盖住。他拿来水,喷湿薄布,用手按了按,感到微暖,便拖着停尸的板车,把二胡送到布上面,再在尸身上盖一层布,盖炭灰,最后盖上一层布,用水喷湿。做完这一切,紫毓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龃里雁的尸身,嘴边漾起一抹笑。
过了一个时辰,紫毓把布拉开,扒掉灰,手按在二胡的胸膛,摸到了柔软的皮肉。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定住,仔细看着二胡的胸腹。那上面,布满了红色的小痘,与那年娘亲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还未散遍全身。紫毓愣住了,随即像疯了一样大笑起来,那眼角又裂开,流下红泪。
紫毓笑着坐在二胡的腰上,弯腰,耳朵贴紧二胡的左胸,却什么都听不到。
他脸上刷地划下泪来,低喃道:“怎么会没有声音的,怎么会这样?”龃里雁死白的容颜上,还留着那抹诡异的笑。紫毓边流泪,边解开自己的腰带,露出白皙的下体。脖子上,挂着长命锁与那块玉。紫毓扶着二胡软在胯间的孽根,缓缓纳入自己体内,冰冷的,没有热度的男根,已不会再勃起。
“没用了,已经没有用了……”紫毓低泣道,后庭撕心裂肺般疼痛。二胡挂着那诡异的笑,仿似在嘲笑他。紫毓全身发抖,冷得刺骨,伏在二胡的胸口低低地哭着,寂静的夜,只听到远处传来的打更声,还有冷厉的风声。
第二日,紫毓便在衙门后面架起柴堆,着人把二胡放上去,淋了香醇的花雕,亲手点着了火。紫毓看着熊熊烧起的火,吞没了二胡的头发,烧到了他的皮肉。
紫毓笑了,他的手捏紧胸前的玉,往火堆里跑去。青亭想拉住他,却只拉下了他长长的衣袖。紫毓就这样笑着,投入了火里。他站在二胡身边,看着二胡被火光映红的脸,泪流满面。火烧着了紫毓的衣裳,火光中,封紫毓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村落,藏身在黑暗的义庄门后,看到墙角的火盆,把棺木内两个交叠的身影映在对面的墙上,像垂死挣扎一样,蠕动着。
他闭眼,弯下腰,与龃里雁分享了他们之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


九、结局 百年好合

那火烧了半日,陆青亭呆望着火,直到那火渐渐熄灭。
龃里雁与封紫毓的骨头烧得焦黑,根本无从分辨。
清理骨头时,陆青亭发现了一块白色的玉石,紧握在一只骨爪里,奇迹般地没有丝毫损伤。他捡起时,玉石却断开成两半,断口处,刻着四个字:百年好合。
衙门里最年长的捕快看到那块玉,道:“这是龃家的传家之玉,跟着那龃里雁失踪了二十多年,怎么会在这里的?搜身时在他身上没看到啊。”
陆青亭道:“这玉有何含义?”捕快道:“定情信物呗,听说是传给当家的妻子的,也不知怎么会流落到这来。”陆青亭望着那玉,心中酸楚。
封紫毓与二胡的骨骸,依照紫毓的遗愿,秘密地合葬在静海边,坟前栽了株合欢树。每年忌日,都会有两只黑色不知名的鸟儿飞来,在那树上停留一整天,然后双双飞走,几十年如故。这,便是另一种方式的百年好合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