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5

言妍: 相思行歌

相思行歌:楔子


  每次回台北,总会到大安森林公园,在某处静静地坐一个下午,想著所知道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故事。

  那多少年来没有人注意到、提起过,或早已遗忘的悲欢离合。

  虽然椰子树林和塯公圳都不在了,也不曾见过那传说中的石底小洞,但仿佛依稀,那近半个世纪前的少男少女,那笑与泪,仍留在景物全非的烟尘中,如叠沓的魂魄,游移于气流,慢慢形成一缕飘飘长带,近到耳畔时,释出一首歌,一首来自心灵深处的歌--

  初次相遇是分离的开始

  梦般的青春年华

  只为了学会与前世情缘告别

  曾有的爱恨痴嗔

  只为了学会忍受撕裂的痛楚

  渐行渐远了在已无法

  转圜的道路上

  少年心呀伊人梦

  你的眉眼眷恋

  我的愁绪徒留

  深秋里的红叶细雨中的残荷

  写著一生相思的颜色



 相思行歌:第一章


  民国四十八年(西元一九五九年)  台北

  天蒙蒙方亮,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将落未落,淡淡的青灰中,城市犹沉睡著。

  若仔细听,在鸟雀未鸣,雄鸡未啼之前,已有潺潺流水声响在瓦房叠屋间,如一首怕惊吵人的乐曲,温柔地轻奏著。

  是塯公圳,引新店溪的水,经过景美、公馆、新生南北路,最后注入基隆河的一条灌溉沟渠。有两百年的历史了。两岸杨柳扶疏,应和著水流摇摆,一座座小桥横卧其上,常有人联想到遥远的江南。

  渐渐的,出现三三两两的身影,是挑桶到圳里取水的农人们,行行浇灌著田地。

  七点钟,酱菜车已两回跨过信义路和新生南路交叉的石桥,摇著铜铃的老人停一会,望望左边的日式大宅,再望望右边的国际学舍,然后将两轮小车推往位于中间的一排违章建筑。

  这块扭曲脏乱的破落地叫“中段”,他是其中的一户居民。

  此时天已大亮,三轮车和脚踏车穿梭街头,偶尔夹掺几辆汽车。空气一分一秒加入更多烟嚣,原先笼罩在树梢水面的一层薄雾,也悄悄地散了。

  伍涵娟坐在自家破门前的小板凳上,一双眼睛复习著早上要考的算术,一面还望著路的另一头,等待家人出现。

  “阿娟呀,你不上学吗?”酱菜老人问。

  “我妈还没有回来,弟弟还在睡觉。”她乖巧回答。

  有好几年了吧?自从伍长吉夫妇在市场租摊位卖菜后,需要半夜去批发蔬果,涵娟就过著这样的日子--自己起床穿衣,并照顾三岁的弟弟。

  “喔,”老人点点头又说:“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涵娟没有钟表可看,这一听,一张小脸愁得天要塌下来似的。倘若迟到,不但会因赶不上升旗而被迫在南校门罚站;还会误了算数考试,被老师叫上讲台打,毁了她优等生的名誉,更是难堪。

  明年就要考初中了,还有谁比她更重要呢?

  每一天都是这样忧虑的开始,似无止境的梦魇。虽然次次都安然度过,她不曾迟到,保持全勤;没错过考试,名列前茅,但太阳一东升,紧张的压力丝毫未减少。

  哎!糟糕了,由新生南路走来的师大附中学生愈来愈多了!

  总算,看到了洪金枝的身影,涵娟立刻以跑百米的姿势往学校方向冲。

  “给我站住!”金枝从远处就吼:“看到人也不会打招呼,是你作贼,还是我作贼呀?”

  “快迟到了呀!”涵娟头也不回说。

  “迟到会死人呀?”金枝进屋内又出来喊:“夭寿!又没买早餐?我不过是叫你到街角买个豆浆烧饼,又不是让你生煤球煮稀饭,你就懒成这一款?在我娘家呀,女孩子十二岁还不晓煮三餐,早打断手脚了!”

  涵娟没时间和她理论,迳自穿过马路。但金枝不放过她,追到马路中央继续念:

  “你以为读书就多厉害呀?女孩子读书是讨债兼浪费,没有用的!偏偏读得跟废人一样,连豆浆都不会买,真不知你那神经阿爸头壳是怎么想的……”

  涵娟咬著牙,直挺身子,依然稳定她的步伐,假装一切与她不相干。终于,窄屋内传出弟弟宗铭嚎啕的哭声,才阻止金枝的泼妇骂街。

  丢脸吗?不会。

  这一带的孩子哪个不被当街打骂过?涵娟算幸运了,金枝不敢对她动棍子,因为伍长吉以疼女儿出名,若伤到一点皮肉,他也不饶人。

  难过吗?也不会。

  反正金枝不是亲生母亲,看前妻的孩子不顺眼,是天经地义的事。

  涵娟沿著一排整齐的灰墙走。墙头插的碎玻璃,在阳光下闪著锐利的芒锋;墙内的桂花,则放出浓郁的秋天香味。

  这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和另一边森严的军队驻防基地,总透著许多神秘。那富贵慑人的气息,与中段违建的贫贱成强烈的对比,在涵娟渐晓人事的心灵中,产生的是更复杂的迷惑。

  为什么天底下有这么多种人,过这么多种生活?一样是两条腿,怎么走出如此不同的路来?是谁安排规定的?能不能改变呢?

  如果她放任自己一直想下去,就会有很可怕的感觉,像整个宇宙压覆,庞然无际的浓黑要将她吞噬。

  以她的年龄而言,那还是寻不到答案的痛苦。只知道唯有努力读书,全心在那规律有目标的世界中,才能减轻恐惧。所以她喜欢上学,包括天昏地暗的补习和考试,那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转角的制冰工厂处,她最好的朋友余曼玲已等在那里。

  曼玲患小儿麻痹症,个子十分瘦小,才刚除掉拐杖,两只脚仍弯曲得很厉害。她们由五年级同班就一块上下学,涵娟很自然的替她背书包拿便当。

  余妈妈做裁缝工,正在中段屋前和她们挥手,肩上还披著量衣尺。

  “快来不及了!”曼玲说。

  “我知道!”涵娟更著急,却又不能走快,只见同校的学生不停地超越她们,愈发无可奈何。

  “你妈真凶,活像一只母老虎,声音比我们训导主任用扩音器还大好几倍,我好讨厌她喔。”曼玲为她不平说。

  这种难堪事,涵娟向来藏压心底,愿意谈的就是一些光明开心的话题,只说:“对了,你阿姨的那批衣服拿来了没有?”

  曼玲的阿姨在天母地区的美国人家帮佣,手头常有衣物食品等洋货,多的便送到余家,使余家成为邻居们羡慕的对象。

  “拿来了,都很漂亮。我妈说美国衣料就是好,还给你留了几件,可别告诉你妈喔,免得她抢光光。”曼玲说。

  两个小女生边走边聊,涵娟偶一回头,看见一个高高的男生沿著墙慢走,在视线交会时,他又仰首望天一脸傲气。

  是他们五班的班长叶承熙……

  涵娟原本够坏的心情,这下更跌到谷底。他在她们身后,必然看到方才金枝怒骂她的那一幕,肯定在心里嘲笑她吧?

  所以呢,他有长长的腿就故意不走快,想羞辱她个彻底。涵娟整个人火烧似的,脸也通红,为何偏偏被他撞见?

  才不,她根本不在乎他!一个普通男生,在五年级以前的记忆中几乎是不存在的,那时她已是优秀学生,他还是身高和功课都平平的男孩子,只偶尔放学路上在她背后怪叫几声而已。

  奇怪的是,他今年突然窜高,三级一跳的,连课业也跟著突飞猛进,不但升任班长,还被指派为全年级级长和学校对外总代表,成了一时无比的风云人物。

  人一有了自信,模样气质也随著改变。他本来带点土味的浓眉大眼,渐渐形成阳刚的深刻,男人的雏形出来了,唇上淡淡的须根也很清楚,在这一群尚未发育的小男生堆里,堪称鹤立鸡群。

  每当升旗时,他站在比他矮的校长和主任身旁喊口令,那领袖的架势和低沉的嗓音,使所有男生臣服,所有女生著迷。在那没有电视又不懂偶像的年代,叶承熙就成了学生们崇拜追逐的中心。

  因为他表现太出色,学校都刻意忘掉他来自贫寒家庭,对他补习费的迟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敢向一个比自己高一大截的学生收钱呢?”老师们调侃说。

  当众人愈崇拜他时,涵娟愈对他冷眼相待;这除了她天生的个性外,还另有原因,一件她的隐密伤心事,他却知道,就像握有她的弱点一样。

  她从小到大都一迳坚强,最恨弱点,像除不掉的讨厌疙瘩……

  “呀,我不能再快了!”曼玲扶著涵娟的手喘气说。

  她们已经尽全力了,没有在铃响前走进校门,只有沮丧地和一排迟到者并列,等著导护老师拿教鞭训人。

  意外的,叶承熙并未超前,反而比她们来得更晚,帽子歪歪一脸笑容,那半大人的神情带著无畏和不羁。

  “怎么?你也迟到了?”导护老师惊讶地说。

  “对呀,真惨,校长一定在找我集合升旗了!”叶承熙面无愧色,还大咧咧说。

  “还不快点去!”导护老师挥挥手,晓得他向来有免罚权。

  “还有她们两个,余曼玲没办法走快,伍涵娟帮她拿书包,不应该算迟到。”他顺便“救”人说。

  “都去!都去!”导护老师放了他们三个。

  曼玲兴奋极了,忙热切地向叶承熙说:“班长,谢谢你!”

  “不客气,以后早点出门就好。”他微笑说。

  你自己呢?涵娟在内心责问,没看他,也不吭声,等他大步跨开,才瞄一下他高挺的背影。她并不喜欢这种忸怩不大方的心态,但又克制不住,偏只针对叶承熙一个人。

  因为那件隐密伤心事,她相信他一直拿她当笑话看。



  冬天夜晚来得特别快,操场上还呼呼卷著寒风。黑暗中,六年级升学班教室灯火通明,送晚餐的家长刚散去,校园更荒静,只剩下朗朗的读书声。

  远处仿佛有爆雷惊响,走近了,原来是五班的范老师用他罩人的嗓门在训话:

  “我不过一会儿不在,你们男生不自习,偷跑去看球赛,联考快到了还不知死活,我今天非好好罚你们不可!”

  男生全站著,脸色发青;女生则坐著,不敢动弹。

  范老师抄起藤条正要开打时,叶承熙突然开口说:“要罚就罚我好了,全是我一个人的错。”

  “你说什么?!”范老师厉声问。

  “是我叫大家去看球赛的。我是班长,他们当然听我的,老师要打就打我一个人。”叶承熙挺直腰,喉结动了动说。

  “二十二个人,二十二下板子,你愿意?”范老师瞪著他。

  寒冬里二十二下?以范老师操枪练拳的臂力,那可会血肉模糊呀!

  “我……愿意。”叶承熙吞了吞口水。

  涵娟的心撞击一下,在她早熟的眼光里,周遭的大人多半粗鲁无文,小孩多半幼稚无知,连其中最耀眼的叶承熙,也不过是发育较早的男生罢了。

  但此刻他竟有类似英雄的行为,像课本提到的文天祥和岳飞,广播剧主讲的七侠五义。他也懂得“以天下为己任”的道理吗?

  她由座位上偷看他一眼。他再也没有平日的朗朗笑脸,眉眼纠著桀傲,嘴角抿著强硬,挑战似地直视老师,仿佛一瞬间跨入了成人的复杂世界。

  涵娟血液直冲脑门,面颊泛红,双臂双脚暖热不受指挥。她突兀地站起来说:

  “老师,我也该受罚,我身为副班长却没有阻止他们,我也有错。”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气氛更是一触即发的凝肃,连呼吸都无声。

  “你是说……你和叶承熙每个人十一下?”范老师扬眉说。

  别说十一下,就是一下涵娟也没有被打过,走到这地步,只有点头。

  “不!这件事跟女生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师千万不能打伍涵娟,所有二十二下都是我的!”叶承熙脸上再也没有挑战,只显出焦虑。

  范老师烦了,这两个孩子搞什么鬼?一个处罚也拖拖拉拉个没完,他用教鞭猛击讲桌,啪地吓人,叶承熙最好的朋友梁如龙惊跳说:

  “打我吧,我也有错!”

  连锁反应似的,一堆男生此起彼落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干嘛?你们以为自己在演歌仔戏呀?”范老师哭笑不得说:“我也懒得管了,你们男生都给我去操场青蛙跳,一人三圈,没跳完不准回来!”

  一场风波结束,另一场才要开始。

  当男生一个个青灰著脸回教室,气未匀息时,范老师就宣布:“同学现在上课情况不佳,太爱说话了,我们要重排座位,最好的辨法就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

  全班都哀叫出来,尤其男生做中弹身亡的怪表情,比罚青蛙跳还痛苦的样子。

  没有选择的余地,大家在寒冷的走廊按高矮排齐,男生二十二人,女生二十四人,也来不及埋怨,就急著数到底会和谁“配对”。

  涵娟心算很快,自己身高居女生二十二名,恰和叶承熙同桌,正是她最不愿意的情况,于是微弯著膝盖缩短一两公分,和旁边的同学调换位子。

  男生列队鱼贯而入,各坐在课桌的右边。轮到女生时,范老师在涵娟面前横量一会,又把她移回二十二号。

  一阵喧闹声中,女生望著排到的座椅和隔壁的桌友,满是忸怩和不甘。男生则一副选妃的德性,碰到满意的则咧嘴哼哈,遇到个丑的则夸张惨嚎。

  涵娟不想看叶承熙,在教鞭持续的挥动下才略沾半个椅子,听见他带笑说:

  “请多指教,谢谢。”

  指教什么?谢谢什么?真无聊!涵娟当然不应和,保持她向来严肃的模样。同班二年,他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公事接触外,连私下说话都很少。

  她原本也是活泼随和的孩子,但在父亲续弦,又接著发生一些事后,她才逐渐收敛,成了不易亲近的个性。

  他们共用一张桌子也不会有太多麻烦吧?因为属于不同圈子的人。她被归为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型,他则是交游广阔的风云人物型,即使在学生们流行的配对游戏中,也不曾见他们的名字相连过。

  她今天是为他说话了,有一瞬间也欣赏他的勇敢和义气,勉强承认他举止中有少见的大将之风。但他是他,她是她,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夜黑得如一团谜,伸手也不敢去触碰,微亮的只有树丛屋檐下的几盏灯,冷映著天空星辰,灯中也包括涵娟身旁小纱窗所透出的晕黄。

  随著初中联考的逼近,老师的教鞭挥得更凶,标准更严格,没有一日不板棍齐飞,教室弥漫著伤药的味道。

  南校门区的贫户孩子用的是万金油,土上的红褐色小盒,气味辛辣呛鼻;西校门区的富家子弟则用美国的面速力达母,圆盒子上印著可爱的小护士,绵软的药膏中泛著清香。

  好强的涵娟在压力下,更像一部苦读的考试机器,每天在学校披星载月待十几个小时,回家后仍要继续在灯底鏖战,连梦里都充斥著国语课文和鸡兔同笼。

  窗外传来细细的壶哨声,呜呜的仿佛可见一缕白烟化入黑寂。伍长吉那一头的榻榻米有了动静,地板吱嘎作响,壁虎爬遁,老鼠窜过天花板,他边下楼梯边说:

  “卖面茶的来了。”

  伍家因为三点多要起床批菜,向来习惯早睡,但无论睡多熟、被窝多温暖,只要卖消夜的到,伍长吉一定醒来,奔忙著端一碗给夜读的女儿充饥补身。

  除了面茶外,有时是阳春面、馄饨汤或烧肉粽。

  伍长吉小心地将碗放到涵娟面前说:“吃完就睡,别读太晚,少念一两页也没关系。”

  “最好都不要念,弄得大家都不能睡,她不赚吃,我们可要呀!”蚊帐里的金枝没好气说:“这年纪的女孩子早该在市场帮忙卖菜,哪有她的好命?以为吃穿和水电都不用钱呀?别人家里出‘孝子’,我们家倒有个‘孝女阿爸’……”

  “你闭嘴啦,不然就滚到马路上去睡!”伍长吉大喝,“我女儿爱怎么养,是我的事!”

  金枝又嘀咕两声才安静。她是怕丈夫的。其实她并不讨厌涵娟,在未嫁前还特别喜欢这小女孩的漂亮乖巧,使中年凸肚的鳏夫伍长吉身价立刻抬高几倍。

  涵娟完全不像牛眼狮鼻的父亲,那份清秀端庄据说是美丽母亲的翻版。金枝嫁入门后,见伍长吉将女儿捧在掌心般宠爱,不免心生嫉妒,认为他还时时怀念那死去的前妻。她摸摸自己的手脸,毕竟是田庄人,能比吗?

  她也不是要当坏心的后母,可是老人家常说“水人无水命”,漂亮不是福气,她得提醒丈夫,过分的溺爱只会害了他的宝贝女儿。

  老鼠又吱吱碰碰乱撞几回,夜才恢复宁静。

  涵娟吃完面茶,有点昏昏欲睡,毕竟才十二岁的孩子,又疲累了一整日。她打个大呵欠,随手拿起镶绒毛的红外套在脸上偎著,像一帖补药,顿时有了精神。

  红外套有著精巧的双排水晶长扣,幼儿尺码,早就不能穿了。在她听得懂大人话后,伍长吉就反覆告诉她:“这是你妈特别到衡阳路的委托行为你买的,真正美国进口,花了她半个月的薪水,可见她有多疼爱你。”

  多年后的今天,红衣还在,尽管色泽已褪,仍相当抢眼,然而亲手选购的人,早在她两岁时便亡故了。

  涵娟对生母并无印象,有的只是一张黑白小照。照片中的女人留著及肩卷发,身穿短袖旗袍,坐在藤椅上,手里抱著的正是裹红外套的婴儿,背景的一排竹篱笆怒爬著朱槿和牵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愿意面对镜头,她的脸斜侧低垂,让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细小的花朵还难分辨。照片后面秀气的钢笔字写著:徐育慧  伍涵娟。

  这是母亲的笔迹。爸爸受日本教育,只在学校当工友那几年硬塞些汉字在脑袋,写下来还歪歪扭扭的。

  涵娟觉得“徐育慧”是全天下最美的名字。四岁初握笔时,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三个字,伍长吉还四处得意说:“阿娟像她亲娘,聪明又爱读书。”

  然而名字写了千千万万遍,母亲仍是模糊的,直到她碰见四、五年级的朱惜梅导师,那相似的发型、身段及秀美,母亲的形象才鲜活了起来。她想像朱老师是母亲,穿著旗袍高跟鞋,打著洋伞,走进衡阳路的委托行,为心爱的女儿挑选昂贵的衣服。

  这当然是白日梦。朱老师是医生太太和三个男孩的母亲,住在高雅的日式大宅内,怎么会和贫民区的她扯上关系呢?

  “不要再看了,灯泡都烧坏了!”金枝的声音由黑暗中传来:“女孩子读什么书?读了不成人样,以后谁敢娶你呀?!”

  唉,真是彼此干扰,偏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屋子极狭小,摆个桌椅和灶柜就不太有转身的空间,所以睡觉全在加盖的小阁楼上,高度只勉强让涵娟站直,大人就得弯腰曲膝下。

  两处榻榻米和两顶蚊帐就是他们的床。为了涵娟,伍长吉特别钉了小方桌,接个小灯泡,供她念书方便。

  方桌前可精采了,为遮住渗水肮脏的墙壁,贴上不少花花绿绿的图片,有香港画报明星、美国教会圣母图、政府宣传单、旧报纸……等等,后来又加上涵娟数不清的奖状和画作。

  她喜欢画花,朱槿、雏菊、九重葛是人家院落的;荷花、兰花、芭蕉是按书里描绘的:在这陋暗的环境中,那是仅有的美丽色彩。三年级时,她还得过校外比赛第一名,师长们赞不绝口。

  当美术老师开私人绘画课向全班招生时,涵娟的手举得最快最直,他的笑脸却立刻转成不肖和厌恶,在几十张小脸前羞辱她说:“你是领贫户卡的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学画?”

  终涵娟一生,她认为孩子就是天使,有快乐和纯真的一双翅膀,需要珍惜和保护。但她童年的翅膀就在那一天折断,“卡”地好大一声,由天堂到地狱。即使那痛苦要许久之后才绵绵到来,但记忆本身已够残忍了。

  结果,私人绘画课只有西校门区的富裕学生参加,而他们有一半以上痛恨美术课。这件事让涵娟开始感受到人世间的不公平,也意识到身为“贫民”代表什么,以及他们的食衣住行如何卑微,又如何受人鄙视……

  夜真的很深了,连猫鼠都玩乏。她揉揉眼睛,将最后的习题填完,床也没力气躺,就枕著小红外套在方桌上睡著了。

  梦里有个高贵的女人,牵者一身蕾丝洋装的涵娟走入绘画班教室,其中已坐著一个人,他转过头,是干净俊秀的叶承熙,一脸正等待她的神情……

  小阁楼地板响动,有人过来轻移涵娟到蚊帐内,盖好棉被,并不忘将小红外套放在她的枕畔,就如同从前的每一夜。

  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又将落未落,批运菜的、卖豆浆的、推酱菜车的……都已准备好为生活奔波的一天。

  塯公圳,在沉睡的青蒙中,仍淙淙而尽责地流著。

 相思行歌:第二章


  一排考试不到标准的男女学生,手向前伸直半蹲著。

  “你们好好看著黑板上的数字,那有关你祖宗八代子孙八代生死的联考,还剩不到九十天啦!”范老师冷著脸训骂:“读书、读书、再读书!多一分工夫就上天堂,少一分工夫就下地狱,这是你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关卡……”

  台上的人口沬横飞说得激动,台下的人面如死灰胆颤心惊。

  蓦地,窗外传来收音机杂音,一个女声清楚又哀怨地唱著一首台湾歌谣: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搞什么鬼?!”听到这等“配乐”的范老师,脸色转成铁青,将教鞭一甩就冲出去找罪魁祸首。八成又是那些三轮车夫在校墙外的榕树下睡午觉。

  全班依然安静,老师有千里眼,威力无所不在哪!讲台上的同学受不了,纷纷站直了脚,有的脸颊犹沾泪水,还真有几分苦情雨夜花的味道。

  不知是谁先发现这场面的荒谬,猛地爆笑出来,接著一发不可收拾地感染到全班,最后连受罚的人也笑弯了腰,升学的压力暂时被这团混乱舒解掉。

  “喂!喂!”有人在走廊窗口轻叫。

  涵娟转头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纯,叶承熙的头号崇拜者,人长得高挑甜美,日日换不同发饰袜子,手腕带著少有的进口儿童表,是西校门区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几乎每天都来找叶承熙,害他见了她就躲,这已是学校公开的笑话了。

  这三天叶承熙请病假没来,章立纯“痴心”依旧,缠上他同桌的涵娟问:“喂,你知道叶承熙的家吗?我有一盒英国来的太妃糖要送给他吃耶。”

  她同时亮出有美丽纹饰和线形洋文的精巧盒子。

  涵娟尚未回答,另一边的梁如龙就粗里粗气说:“什么太肥糖?我们老大最讨厌太肥的东西,你赶快拿走吧!”

  “笨死了!我的妃又不是那个肥,真是土包子……哎呀!不跟你讲了,反正又不是给你的。”章立纯不屑地说。

  “哈哈!难怪你那么肥,原来是吃了太肥糖啰!”梁如龙领著一千男生乱笑。

  冷不防地,范老师出现,所有笑声都嘎地扭曲断掉,憋成一张张怪脸。

  “你不上课吗?”他瞪著章立纯说。

  “现在是下课时间呀。”章立纯把糖盒藏在身后。

  “要联考了,谁还下课?”范老师板著脸说:“还不快回教室,想嫁人也得等毕业以后吧!”

  学生们又开始龇牙咧嘴,因为太好笑又不能笑,太痛苦了,一级内伤呀!

  三轮车夫骂过,千金小姐也赶走,范老师气消了大半,停止处罚,回到正规的作文课,要大家自由命题练习应用成语。

  涵娟的心却还在叶承熙身上。这几天学校少了他,似乎缺去耀眼的太阳,变得好平淡。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呢?她其实挺同情章立纯的,有时喜欢或讨厌一个人真的无法克制,也常常是解释不来的。若有所思地,她在作文簿上写著:

  这星期范老师又有“锦囊妙计”,为了让我们上课“全神贯注”,将男生女生交叉坐,一个女生,周围都是男生,称为“四面楚歌”。

  我还是和叶承熙同桌,真是“三声无奈”。

  也没有那么糟,因为我们都很有礼貌,不像其它桌同学常用粉笔划界吵架,我和叶承熙相处的方式是“相敬如宾”。而且隔邻而坐也发现他许多优点,他的字比以前漂亮,功课也愈来愈好,再拼下去,我前三名的宝座就要“岌岌不保”了。

  不过我仍希望隔壁坐的是女生,因为叶承熙手长脚长的,稍动一下就要碰到人,害我上课都“正襟危坐”,下课就尽速离开座位喘口气,免得……

  涵娟倏地停笔,头昏昏的,她在写什么呀?“相敬如宾”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用吗?再说,作文由老师批改,甚至公开传阅,原不该写真心情的,何况扯到叶承熙,别人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考试太多,把人都考坏了。长到十二岁的她,向来是亲友间有名的聪明懂事。但这一年来,常莫名其妙烦闷,宛如蚕儿吐丝,一口口漂亮的线,竟是一圈又一圈地把自己捆缚起来。

  这也包括了她和叶承熙的关系在内,一切压抑而隔阂。

  基本上他们的对话很少,他对别人不拘小节,她对别人友善热络,一旦回到座位上气氛就凝固。有些话语是几经流转,才能传到彼此的耳朵里。

  比如写毕业纪念册,不直接交给一臂之外的对方,他透过梁如龙,她则透过余曼玲,好像亲自开口会要他们命似的。这种坐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复杂况味,还不是未历人事的她所能理解,只能沉埋情绪,让联考辗压过成长的苦涩。

  涵娟动手要撕掉误写的两页时,范老师将她叫到讲桌前,给她一叠讲义说:

  “我记得你就住在叶承熙家的附近,今天星期六只留校到五点,放学后你顺便把考卷作业带给他,要他好好复习,免得耽误功课,现在差一天就落后很多了。”

  “我……我不知道叶承熙的家在哪里。”涵娟愣住,结巴地说:“而且我们住不同区,我在中段,他在内巷。”

  内巷比中段远一些,在国际学舍后面,是围著军营区的更大片违章建筑群,走在其中常分下清东西南北,像个巨大的迷宫。

  “中段和内巷不是一样吗?”范老师不清楚状况说。

  “不,中段在国际学舍前面,内巷在后面……”涵娟解释。

  “反正都是走南校门区的,我一直以为你们很熟,是邻居哩。”范老师说。

  “我们不熟。”涵娟连忙澄清:“梁如龙和叶承熙最要好,一定晓得他家,让梁如龙去比较适合。”

  “他那大个儿糊里糊涂的,就怕没办法把功课交代正确。”范老师想想说:“这样吧,若是女生不好意思,就找梁如龙几个同学一块去,也算代表全班去探望叶承熙。”

  既是代表公事,就很难再拒绝了。

  回到座位,她瞪著作文簿,更愁眉苦脸,仿佛是这篇怪文章惹的祸。她把两页纸撕掉揉碎,才重新下笔写著:

  台湾是个美丽的宝岛,泛浮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像一叶扁舟,不怕“惊涛骇浪”,更要“同舟共济”。

  看哪,八二三炮战,我们三军将士如何“一鼓作气”,保家爱国。

  看哪,八七水灾中我们如何相互扶倾,表现“祸福与共”的团结精神……

  涵娟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还是写些义正辞严的论说文比较安全,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只是不知道,章立纯的那盒太妃糖还可不可以拿到呢?



  叶承熙这个人,在没发生那件隐密伤心事之前,涵娟根本没注意到已经和他同班一年多了。后来努力回想,模糊中是有个坐在后排的男生,带两道浓眉和一双深深褶入的长眼睛,仅此而已。

  整个四年级,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好朋友李蕾身上。

  伍涵娟和李蕾,按老师们的说法,像一对双胞胎姊妹,有一样的身高体重,一样的瓜子脸杏形眼,一样的象牙白肌肤,后来连头发都剪到相等长度。那时,她们是班上的公主,爱唱歌跳舞又活泼伶俐,每天都是聚光灯的中心,使其他人都失去了亮度。

  她们当然也有不同。很明显的,涵娟家里贫穷功课好,李蕾家境富裕但不爱念书,这之间就形成很奇妙的互倚关系。涵娟很尽心地教好朋友算术、自然,甚至帮忙完成作业,李蕾回报的就是大量的零食和礼物。

  李蕾住在那些日式大宅中的一栋,也让涵娟有机会见识到那厚重大门后的神秘豪华。令人瞠目的,有整面手工的波斯地毯,金锦织的法式沙发,光可鉴人的原木地板,进口的水晶吊灯……每一景物都似不真实存在的童话世界。

  光李蕾的卧房就比涵娟的家还大,枕头棉被纱帐美如一片紫海,深深浅浅的,把云彩和月光都带进梦里来,卧于其中恍若九天仙女。

  那让涵娟震慑羡慕的物质幸福,却满足不了李蕾。李蕾父母忙于事业,兄姊年龄又差一大截,她自幼就常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话都很难沟通的台语女佣陪著,感觉更多的是孤独和寂寞。

  直到涵娟加入她的世界,这屋子才成了探险的乐园。

  她们常穿戴李家母亲的衣服饰品,假装是官场贵夫人;也曾坐在李家哥哥的床上,弹吉他听西洋唱片,过过当猫王的瘾;更常偷用李家姊姊的发卷指甲油,拿起电话模仿娇声嗲语的字句。

  李蕾有许多零用钱,常口袋一抽就好几张十元,在那一元租五本漫画的年代,对孩子而言是一笔天大的财富。她们一下课就往福利社跑,嘴巴塞满东西;放学了就流连于商店,买漫画、零食、玩具……等一般孩子少有的奢侈品。

  涵娟有时用得不安,李蕾就坚持而热切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而且你家没钱,我家有钱,一起用有什么关系呢?”

  升五级的暑假她们仍然玩在一块,有一天李蕾忧愁地说:

  “我大姊从香港回来了,她最爱管我,比我爸妈还凶。她要我转到私立学校,说公立学校不好,太多没教养的孩子会把我带坏,而且连国语都不会讲了。”

  “那我们就要分开了,怎么办?”涵娟只有一个反应。

  “我当然不要和你分开啦,你也跟我去上私立学校,我叫我爸妈替你出钱。就这样,你去,我才去!”李蕾下定决心说,两人还用小指打勾勾。

  开学后,李蕾并没有出现在教室,涵娟盼了一天又一天,甚至去李家巷口徘徊,都没有看到好朋友的身影。

  约一星期后,有个留赫本头的时髦女子来找朱老师,她们站在走廊上谈一会,又把涵娟叫出来。

  那女子画著精致的妆,一身香水味,开口是贵气的京片子:“你就是伍涵娟吗?李蕾这一年来学会说谎骗人和偷家里的钱,她说都是你教她,而且强迫她做的,有这回事吗?”

  涵娟不懂她的意思,慌张地看著朱老师。说谎和偷钱都是错事,她向来循规蹈炬的,怎么会扯上她呢?

  “伍涵娟,你诚实回答李蕾大姊的话。李蕾偷钱的事,你知道吗?”朱老师直视她问。

  “我……我不知道,她说是爸妈给的零用钱……”涵娟脑袋乱烘烘的,只凭直觉回答。

  “她是十元十元地偷,愈拿愈多,若不是有人指使,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女子一脸不信说:“我们李家是有社会地位的人,家风严谨,从没出过鸡鸣狗盗之事。李蕾本来很乖,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受了坏孩子的影响。我必需到学校来查证,如果有罪首,朱老师也必需处置。”

  “伍涵娟和李蕾都是我带了一年的学生,对两个人我都很了解。伍涵娟说不知情,就真的不知情。”朱老师手放在涵娟肩上,又说:“李蕾是个主见很强的孩子,会偷钱的原因,很可能是你们给她的关心太少了。我觉得你们应该多陪陪她,转到私立学校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怎么会关心太少呢?她可是我们家最得宠的小么妹,没有一个人不疼爱她。”那女子愤愤说:“除了被同学带坏外,真的无法解释她的行为。我爸妈当初就应该把李蕾送到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管教严格,学生素质整齐,怎么都比这龙蛇混杂的环境好!”

  “好或不好,也要因各别差异而定。”朱老师心平气和说:“无论如何,我相信伍涵娟是无辜的。”

  直到那女子离去,涵娟才忆起这位叫李蕴的大姐,曾在李家客厅全家福的照片里见过,也是嫁了做官夫人的,气焰才会那么盛。

  其后涵娟也是茫茫然的,无法想像由李蕾那儿吃用的是偷来的钱,更不能接受李蕾把罪责全部推给她,只像听了一个荒谬的故事,不愿意真正去面对。

  大约几天后的放学时分,她独自走在路上,突然后面一阵喧嚣,有人叫著:“贪吃鬼!贪吃鬼!伍涵娟是贪吃鬼……”

  她猛回头,是一群顽皮闪躲的男生,几张脸中她偏只看到叶承熙,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喊,就认定他是带头者。这恶意不快的场面,竟成为他正式进入她记忆的第一个印象。

  “贪吃鬼”三个字狠狠刺进她的心底,血淋淋地成为伤口。她并没有唆使李蕾偷钱,但用了那些钱,不也等于有罪吗?她又想起绘画班事件,那种千夫所指而无力招架的感觉又来了,她必需承受这些羞辱,就因为贫穷卑微的出身吗?

  事情不知如何流传出去,又如何被压制下来,她总共也就听过那么一回。或许曾经人言鼎沸,只是她开始封闭自己,听而不闻罢了。

  这一生她最戚激朱老师,因为那一份无条件的信任,即使伤口会痛,内心有恨,也不曾烂入骨髓,她仍在人生道路上看到了光明和美善。

  如果当时朱老师是站在权贵的李家那一方,不分青红皂白的判涵娟有罪,那么年幼好强的她,必然会因诬陷而被摧毁掉。

  又隔年夏天,轮到他们班当纠察队,叶承熙已展露头角当大队长,她是小队长之一。当她在北门管理上学秩序时,突然看见李蕾站在路旁等校车。

  李蕾穿著特制的漂亮校服,白长袜黑皮鞋,皮制书包,已完全贵族化。

  涵娟没想太多,唯有好友重逢的喜悦,她们曾经形影不离呢!

  “李蕾!李蕾!”连小队也不管了,她急忙跑过去招呼?

  李蕾看见她先是一愣,立刻转过头和旁边的同学说话,恍若未闻。

  “李蕾……”涵娟迟疑地停下来。

  “我又不认识你,干嘛乱叫人?!”李蕾下巴抬高,瞪著她。

  这打击太大,涵娟呆站在那儿。蓦地,叶承熙不平的声音由身后响起:“我们同班一年,怎么会下认识?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叫李蕾?”

  “因为我的校服有绣名字呀。”李蕾回嘴。

  “校车快来了,我们待会叫司机打他们。”私校另一个女孩说。

  “对!神经病,叫警察抓他们!”有人附和。

  太尴尬丢脸了,涵娟忍著泪转身离去,同时瞪了叶承熙一眼,愤怒伤心错愕全在其中。为何是他?他干嘛来多管闲事?干嘛要看她困窘的场面?因为打心眼里就等著她出丑,赶著来嘲笑吗?

  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不但认为她贪吃贪玩,还是巴结逢迎的不识相女孩。

  由绘画班到李蕾,改变了涵娟原本甜美开朗的个性,内心植入一种对世事幻灭的痛苦,及害怕背叛的恐惧,唯有学会筑墙防御,才能免去任人宰割的绝望。

  叶承熙也不算错,只老在不合宜的地方见证她的不堪而已。

  他们太年轻,太多超乎理解的事,逻辑分析的能力亦未成熟,根本谈不开也化解不来,于是成一道道暗影,横亘在岁月中,像沉默的迷障,在重要的时刻错估了人生。

  个性如此顽强,命运又如此蛮横,都难以抗拒……



  涵娟对内巷并不陌生,父亲有几个朋友住在里面,她自己也来找过同学,但都只限于外围,不曾深入其中错综复杂的小岔道。

  对于星期六的任务,梁如龙很爽快地应允,余曼玲坚持同行,形成了二女一男的小慰问团。

  梁如龙手里拿著那盒太妃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章立纯本来死活都要跟他们来,但一到这杂乱无章的穷人地盘,就立刻被甩掉,可能已经气得回家了。

  “假如她真的来,老大非和我绝交不可。”梁如龙嘿嘿笑地解释。

  若没有梁如龙的热门熟路,涵娟就是走到天亮,也找不到叶承熙的家。内巷的主道路本身就九拐十八弯了,到了底是个大广场,有水井大树废墟小庙,如果蒙块黑布转几圈再打开,保证连自己来的方向都搞不清。

  像中了巫法八卦阵,两个女生只能紧随著梁如龙的脚步,再跨一条大水沟,经一棵老榕树,然后左弯、右弯、右绕、左弯、直行……终于有个三合院,堆著木块废纸,还有生锈的脚踏车和三轮板车。

  “叶承熙!”梁如龙停下来,在院子中央大叫。

  连著好几声,引来一些探头探脑的人,接著一只长毛的上黄色牧羊犬飞奔而来,吓坏两个女生,涵娟忙扶稳曼玲。

  “来福!”有人吹著尖锐的口哨,牧羊犬兴奋地转三圈,紧盯著来客。

  哨声发自叶承熙,他穿著粗布的汗衫裤子,左脚踝裹著厚纱布,有点野气,比在学校的他更大人样。他看到涵娟非常意外,仿佛天上的星星掉落,只能手足无措地拉住大狗,一时语塞。

  “范老师要我拿作业来,我已经标明要写哪几页,你到学校才不会赶下上。”涵娟略微腼腆说。

  “我带伍涵娟来,因为她不认得路。”梁如龙赶紧说。

  “我陪伍涵娟来的。”曼玲也加一句。

  黄昏落日在连片的屋宇后方挥著满天的红霞。少年人,多忌讳,原本交代好就可以说再见,也算脸红心跳地完成一项任务。

  偏偏正煮饭的叶妈妈玉珠,背小孩又拿锅铲,热心地跑出来说:“是阿熙的同学喔,进来坐坐啦!”

  看得出叶承熙豪爽的个性哪里来了。玉珠的招呼让几个孩子不得不遵从,赶羊似地全进了屋。

  叶家住处是三合院分划出来的,破落的墙瓦长著青苔小车,虽然简陋,又比涵娟家大,厨房客厅俱全,还奉著点长明灯的神桌。

  四个孩子坐在散置的椅凳上,各自拘谨地喝著玉珠倒来的自制冬瓜茶。气氛非常尴尬,涵娟只有再讲一遍功课,叶承熙专心听著。

  “老师叫你在家也要订时间表念书。”她最后说。

  又是不自在的沉默,冬瓜茶喝完该告辞时,突然某处传来非常刺耳的号角声。

  “是阿兵哥在训练吗?”梁如龙睁大眼睛说。

  “是他们降旗时间,可以从我家窗口看到。”叶承熙说。

  “我能看一下吗?”梁如龙很兴奋。

  曼玲也想见识,涵娟只好跟过去。叶家还加盖二楼,隔成一间间的,靠兵营区的窗口在承熙小阿姨的卧房里。

  那儿空间极小,只够放一张单人床和小桌子,衣服挂在四壁。他们先让曼玲坐在床头看,梁如龙站著,头都碰到屋顶。降旗的队伍并不壮观,但军乐响彻云霄,听起来很特别。

  涵娟倚在门口,不想挤入小地方,但身后就是叶承熙,进退两难。视线左右都是男生的情况下,唯一能瞪的就是墙上贴的明星照片。

  “我小阿姨爱看电影。”叶承熙清清喉咙说。

  “她喜欢林黛吗?”涵娟指著一张画报回应说。

  “对,她现在很迷黄梅调,天天唱‘江山美人’的李凤姐。”他心血来潮又说:“你很像乐蒂。”

  这是赞美吗?乐蒂画报旁注明著「古典美人”四个字,涵娟本能抗拒说:“我不喜欢乐蒂。”

  喔,说错话了,唯有闭上嘴。

  这算他们第一次谈功课和公事以外的东西,也绝想不到所提的女明星,会在几年后因爱情受挫而相继自杀身亡,引来了涵娟许多唏嘘。

  再次下楼,来福摇著尾巴钻在他们的脚间,女生还是拚命躲开。

  “它不会咬人,只想和你们玩。”承熙保证,涵娟仍不放心,最后竟躲在他身后,他笑出来说:“我一直以为你很大胆哩。”

  “我不喜欢狗。”她勉强回答。

  “对不起。”他搔搔头,将狗赶到屋后头。

  第三度要告辞时,梁如龙才想起带来的太妃糖,表情夸张说:“这是章立纯送给你的。”

  “我不要,星期一拿去还她吧!”叶承熙看了立刻皱起眉说。

  “我还她,她又会塞回来,烦死人了。”梁如龙说。

  “那你们就统统吃掉吧!”叶承熙说著打开盒子,将包装精致的糖分给他们,还有邻居及家里的弟妹,不一会就吃个精光,像过新年一样。

  涵娟很讶异,那样果断不容分说的行动,不似平常的叶承熙。他除了出锋头、讲义气、负责任,加上对她彬彬有礼之外,仿佛还藏著某些她不了解的部份。

  名贵的糖随便吃完不打紧,他还进一步将漂亮盒子递到涵娟面前说:“给你。”

  “我不要!”涵娟忙摇头。就那么急著脱手吗?

  “给我好了,我喜欢。”曼玲伸出手说。

  “你要就给你啰。”叶承熙很干脆说。

  回程的路上,涵娟想著章立纯,觉得她挺可怜的,巴巴奉出一盒糖,人没见到也不被感激,叶承熙脑袋里到底装什么念头?是一种绝情吗?

  也不顾脚伤,他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天渐渐黑了,蜘蛛网似的巷弄更是扑朔迷离,暗黄的灯冥冥亮著,透著一栋栋叠砌的违建有如噬夜的怪兽。

  两个男生前面,两个女生后面,不知不觉已到信义路上,可清楚看到中段那长长一排如蛇的灯光。

  “再见。”各人说完回各人的住处。

  涵娟在过马路时才发现,今天走这一遭,对如何到叶承熙家仍没有一点概念。不过她是愉快的,因为感觉他对她,或许不是她以为的成见和轻蔑吧。



  承熙拿出了百米夺魁的冲劲,卯尽全力向前跑,书包一甩一甩的,迟到是免不掉了,问题是迟到多久呢?

  范老师才刚规定,每天早上七点整到学校考试,考不好就打,做为一日之始的暖身操,让他们的战斗力能在联考前达到顶峰。

  他准备周全,课本和习题都念得滚瓜烂熟,考一百分绝没问题,只要……只要公平地给他足够的时间。

  气一长一短的,几乎快喘不过来。沿途有个公家机关,院子种满万紫千红的小花,他用力弹跳高过围墙,刚好可看到正门挂的罗马数字钟指著七点七分,大事不妙哇!

  “臭小子,你又想来偷摘花呀?!”浇水的工友骂。

  他才没那个美国时间呢!承熙恨不得此刻摇身一变,人就在教室里俐落地写考卷,但老天爷似乎不赐给他这个奇迹。

  奇迹两个字是他从教堂牧师那学来的。牧师们仰望奇迹,说只要顺服上帝,勤于祈祷,任何心愿都能够达成。承熙想的是有一双洁白翅膀的美丽天使,就像卡片画的一样,亮晶晶的,代表人心目中永远的光明。

  他们叶家祖上拜神佛,会去教堂,都是因为有罐头面粉等美援物资可领。小孩更好玩,除了唱歌说故事外,还附送文具糖果,每次牧师来内巷招人,总跟去一堆流鼻涕光脚丫的小朋友。

  记得第一次报到时承熙才八岁,牧师在他面前按惯例问:“你承认你是罪人吗?”

  他傻住,把罪人想成“醉人”,脑海立刻浮现抱酒瓶发癫的父亲,连忙用力摇头。在仪式中被问者要谦卑地回答“是”,但承熙拚命说“不是”,害牧师重复好几次,脸都胀红,以为自己碰到了小魔鬼。

  在孺子不可教的过程中,他对天使却极有好感。

  十岁时他得到生平的第一张圣诞卡片,满天星斗的深蓝夜空,飞著一个洋娃娃似的天使,美得不可思议。穷人家的孩子有了这自以为稀奇的宝贝,当然带到学校去炫耀,那一天他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同学们都来争看。

  后来他发现伍涵娟也靠近,眼眸流露对卡片的喜爱。

  一直以来,承熙都认为涵娟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她总穿著很特殊的白上衣,有泡泡袖及缀著蕾丝细花的小圆领,黑色的百褶裙熨烫得平整服贴,与一般学生制服的粗劣脏绉很不相同。

  另外,头发无论长短,她都整整齐齐夹到耳后,露出清爽秀气的脸庞,脚上的鞋袜虽旧,也都尽可能干净。总之呢,涵娟和他们南校门区这一带常发长头虱、脚踩破鞋的女生,有明显的差异。

  凭心而论,以涵娟的一身穿著,若放在西校门区那些富裕孩子中,还嫌寒伧;但由中段内巷的贫民区走出来,却有著一种无法形容的动人心弦,仿佛浑水浊塘中的一朵莲,使人联想到贪脊地中传播美善的小天使。

  至少对承熙是如此。当时才十岁的他并没有什么审美观念,只觉得涵娟为这一份“不同”,要比别人下更多的工夫。在污水臭秽中要端执著洁净灵秀,眼眸里必需有机警的早慧,举手投足也要时时克制分寸,那样表现出的亭亭玉立,对承熙就形成一股带著光环的吸引力。

  比起来,常和涵娟一起的李蕾,由富贵娇养著,衣著模样各方面肯定比涵娟强,但因为天生就有,不需费力,没有来自内心的渴望和光辨,终流于无亮度的平乏,就是一个吃穿较好的孩子罢了。

  天使就是涵娟。承熙见她喜欢;心里有莫名的兴奋,忍不住扬手说:

  “谁要卡片?谁要我就送给谁!”

  “给我!给我!”同学们又叫又闹的。

  他将卡片挥几圈,突然递到一直安静旁观的涵娟面前说:“送给你。”

  涵娟吓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卡片,忙摇头说:“我……不要。”

  “我要,就给我了!”那瞬间,李蕾伸手抢去卡片。

  承熙本想抗议,也讨厌李蕾的霸道作风,但再一想,李蕾和涵娟是好朋友,她有,也不等于涵娟有吗?

  然而那天放学的时候,他在教室前的花圃发现被丢弃的卡片,沾著泥渍和踩踏的脚印,天使都被毁容了,他像被人揍了一拳般,有说不出的痛。

  那痛,远超过父母拿竹枝打他的皮肉痛,而且还持续许久,结成了一条无形的长鞭,驱使著他改变。从那天起,浑沌收起且心窍顿开,承熙突然胃口变佳猛长个子,读书的脑袋大大灵光,身高、成绩和人缘都成正比大增,后来竟成风云人物,有了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锋芒。

  每个人都急于和他做朋友,甚至导师主任偶尔都可以嘻哈几下,唯独涵娟仍难以亲近,什么话都不对盘,只能短短结束,留下一些迷惑的心情。

  她还是瞧不起他吗?一个曾经灰仆仆、不值一顾的男孩?

  他怕她吗?不,怎么会?他现在高她一个头,又是班长和级长,威望可大了。如今只差功课,他需要再努力点,成为名次超过她的优等生,才能去掉曾有的卡片之耻,大方地在她面前侃侃而谈。

  但想考试赢过她,目前这情况可比登天还难呀!

  送奇迹的天使呢?他抬头仰望清晨澄净安宁的天空,有一架银色飞机经过,拖著细长的白尾巴。哎,人为什么不能长翅膀飞呢?

  终于南校门在望,承熙冲过一群群学生,训导主任叫住他:

  “跑那么快干嘛?急著救火吗?来,帮我登记一下服装不整的名字。”

  “今天不行,我要考试啦!”承熙停都不停地回答。

  六年级那排教室静悄悄的,只有几下断续的早蝉声。承熙由一班跑到五班,如飞的身影惊动了一些苦读的人。他要编什么迟到的理由吗?不!欺骗不是他的格调,被揍就被揍,反正他骨头硬得很,死不了人的。

  由教室后门溜进去,范老师竟然不在,四十多个学生都振笔疾书,只有最后一排的人注意到他的晚来。他太急了,书包差点打到隔座的涵娟,她瞧都不瞧他一眼,专心一致考试。

  摊开考卷,哇!那么多算术题,他死定了!整整差了十六分钟,就是铅笔会飞也没有用。被老师用教鞭打犹可忍,但待会交换改考卷,他怎么有脸从涵娟手中拿回那丢脸的分数呢?

  涵娟感觉承熙的心慌和叹息,本以为他今天请假,没想到又冒冒失失出现,是睡晚了吗?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怎么会迟到呢?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这份考题没有太多技巧,练的就是速度,他才开始写,再快也来不及了。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他被处罚的模样--一个俊挺出众的男孩,头手靠墙,让比他矮的老师打屁股,说有多难看就多难看。

  向来当领头的人,不是很伤自尊吗?连她都不忍……涵娟愈想愈心神不宁,眼往右角微瞄,见他僵硬的侧脸,额际和唇角都冒汗,一粒一粒地显示著紧张。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她一时冲动,竟把考卷挪过去,超越桌子中线,到他目光不得不看的地方。

  承熙惊讶极了,望向涵娟,她头低低的依然继续作答,象牙白的肌肤泛著隐隐红晕。他那因跑步而急促的心跳方才平息,这会又乱起来,宛如她下了一道命令要他抄答案,他只有中蛊般的乖乖照做。

  作弊!涵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举动。她一直是循规蹈炬的学生,连和李蕾最好时也只帮忙写作业,考试这关绝对各过各的,不许破坏校规。为何此刻会为叶承熙违反原则呢?

  作弊?以承熙磊落的个性,即使会被打得天昏地暗,也不屑做此无格之事。但涵娟……他就是没办法拒绝。

  两人在荣誉考试中无言地共谋,班长和副班长,如果被抓到可是大祸一桩,范老师铁会气得七孔生烟,说不定还按校规严办。

  承熙想到卡片上美丽的天使,还有花圃里那毁损的天使。涵娟是他的天使吗?

  “谢谢你。”抄完后他轻轻说。

  那天涵娟考了满分,承熙故意错几题,九十分也至少不必打屁股了。

  这件事后,她仍是完美的好学生,他仍出他的锋头,作弊成了一种心照不宣,口头上不曾提起,很自然地,也就纳入他们沉默不可解的秘密记忆之一。

 相思行歌:第三章


  民国五十一年(西元一九六二年)  夏天

  台北的午后日头赤焰,盆地火焚似的,连向来爱追人车的野狗也奄奄一息,全窝在树荫底或水沟旁纳凉。

  中段及内巷的居民受不了闷热的陋屋,干脆带著草席避到塯公圳旁,有水有树有风,希望能减轻一些暑气。

  承熙骑脚踏车送货回来,桥头触目都是人体横陈的景象。有人不仅带车席,连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恐怕已在圳旁露天住宿好几日了。曾有警察来取缔劝导,老百姓本省外省南腔北调齐嚷:“简单啦,一户发一台电风扇,我们就回家!”

  发电风扇?不可能。但老天爷又下下雨,警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附近坐轿车来回的大官去抱怨防碍观瞻,有本事他们掏腰包送电扇啰!

  唯一不怕热的大概就只有小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追逐,拔酢浆草、捞蝌蚪、抓小鱼,笑闹声不断。

  承熙也停下来吹吹塯公圳的风,他的一张脸早晒得黝黑,清亮的眼神显得健康有劲。过去两年多他又长高许多,顶著小平头,一身壮实,好几次被人误认为阿兵哥,忘了他还是末满十五岁的少年郎哩。

  他抹抹汗,刚要跨上车,突然有哭声传来。不远处有个小孩被大渠管的水冲倒,载浮载沉地挣扎著。承熙立刻滑下斜坡,脱掉上衣涉水入圳,没两下就拉回那吓坏的小男生。

  此时岸上已围聚一群人叫:“是谁家的孩子?差点就没命了!”

  塯公圳水流平顺,没有淹死人的记录,只偶尔几段较深处见过猫尸狗尸罢了。但已足够让人们编排一些绘形绘声的恐怖情节了。比如半夜桥头常有溺死鬼徘徊,拿冥钱等著买肉粽吃,就是流传最广的鬼故事之一。

  承熙胸膛以下全湿了,还沾著烂泥污草,在小孩母亲的道谢声中,他穿回衣服。

  “英俊少年,勇健喔!”本省阿伯夸他说。

  “小伙子见义有为,国家有希望啦!”外省老伯说。

  承熙有些腼腆,礼貌应几声就忙牵过他的车子,耳旁还听见人问:“这后生是谁呀?长得真体面。”

  “内巷叶锦生的大儿子。”有人回答。

  “那个好赌的叶锦生?呵,真看不出他也出好种哩。”有人笑说。

  “可不是?会读书会做事,人又孝顺,生这个阿熙,胜过人家生十个。”有人插嘴:“他就读旁边那所附中,我们应该报告学校,给他一张奖状才对……”

  脚踏车骑远,声音也渐渐模糊。奖状?他已太多了,从楼上贴到楼下,如果能换成奖金该多好,他家需要的是钱。

  他考上附中,曾是邻里及叶家的骄傲。然而他们那一带的孩子,小学一毕业多半当学徒或入工厂;少数能升学的,也都是实用的初职学校,没有人做高中大学梦。因此,承熙的骄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次次的争执。

  叶锦生不喝不赌心情好时,会搭著儿子的肩说:“阿熙呀,你看到没有?这眼前的一大片地,还有到大广场旁的几条巷子,以前全是叶家的。你尽量读,读到发财做官,再把这些地都抢回来。”

  承熙听说过,清朝时他们家祖先由新店山区沿著塯公圳开垦下来,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后来历经日据时代和政府迁台,祖父几兄弟不会守,逐一败家后,才成了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

  可惜父亲清醒的时候少,大部份是昏醉乱骂:“读什么书?读书会饱吗?人家隔壁的阿发十一岁就去铁工厂,每个月新崭崭的钞票入口袋,他阿爸都翘起脚做老太爷了。哪像你,长到今天连利息都没收过,白白养你了!”

  承熙六年级时父亲赌得最凶,不但工作丢掉,债主也常上门,全靠母亲清洁队员的收入在维持。而玉珠内外忧心又兼流产生病,为保住职位,只有叫个子够高的承熙顶替去扫马路,所以他那阵子才常迟到。

  好在有涵娟的帮忙,她不止一次借他抄考卷和作业,让他免挨棍子外,成绩又不致落到十名之后。有一回他忍不住问:“这样好吗?”

  “你是班长。”她简单回答。

  涵娟不是嘻嘻哈哈的人,外表严肃,话也不多,只要出口都是雷霆万钧;若问班上男生最怕的女生,大半都指伍涵娟。

  一句“你是班长”振奋了承熙的心,他不再为人前风光人后愁虑而沮丧,不再为家庭重担而失了志气,反而更努力拼初中联考。

  可惜后来几件事,又使他们的关系蒙晦下去。

  先是一个清晨,承熙穿著清洁队员的制服扫马路时,被涵娟撞见,两人当场愣住,她没打招呼地先转身离开。他向不以凭劳力赚钱为耻,但涵娟的态度让他非常难过。她是不屑认他这个同学吗?

  隔一阵子是章立纯惹的祸。说她生日,硬拿个奶油蛋糕到他桌上来庆祝,还来不及拒绝时,香味就引了一堆人。承熙爱朋友,不愿扫大家的兴,这热闹的一吃一唱,占据位子及上课时间,直到老师来才解散。

  接著他发现涵娟自调座位,隔壁的新邻居是自称喜欢他的女生之一。

  他第一个反应是涵娟生气了,不告而别是一种惩罚。那天望著前几排她端坐的背影,心里异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放学后范老师把他们两个叫到办公室,直接问涵娟为什么换位子。

  “叶承熙外务太多,同学来来去去,打扰我念书。”她面无表情说。

  “今天是个例外,以后不会了。”承熙赶紧说。

  “考期快到了,你也确实要收敛一些。”范老师轮流看两人又说:“伍涵娟,你就回到原来的座位吧。”

  “我不要!”她说。

  语气之冲,其他两人都有些意外。范老师说:“你必需回去。”

  “我喜欢现在的位子,可以更专心课业,我不要回去。”她仍然抗命。

  “不行!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高兴坐哪就坐哪,岂不全班大乱?你不可以树立坏榜样!”范老师不悦说。

  涵娟紧抿著唇,明显的不肯服从。承熙忍不住说:“老师,你就随她吧。”

  “胡闹!胡闹!”范老师叠声说两次,表示他真气上火了,“我永远搞不清楚你们两个,班长和副班长自己先窝里反,全班哪会有好的战斗精神?伍涵娟立刻给我回到原位,否则以后大家都站著上课!”

  涵娟被迫再与他同桌,但两人先前那段“作弊”的默契已消失。承熙其实和范老师一样不懂,事情有那么严重吗?只能这么下结论,涵娟眼里终究是没有他的。

  他还是顺利地毕业和考完初中。

  放榜出来了,先是欢乐后是忧愁,像感冒般一下高烧一下退烧,扰得人十分痛苦。在与母亲几次长谈后,认为这书念上去没完没了,承熙身为长子,下面尚有四个弟妹,必需为家庭著想。

  于是他做了决定,跟著隔壁的阿发到铁工厂。那是个黑洞洞、半颓圮的地方,到处钢条堆积,充满焊接的火花和焦味。白天他弯腰打铁到双手膝盖肿裂;晚上则和几个学徒工爬到天花板阁楼,与蟑螂老鼠共眠。

  一个月后他首次休假回家,人变得又黑又瘦,完全失去了神辨。恰好朱老师和范老师来访,极力说服叶家父母,让优秀的承熙能继续升学。

  谈到最后朱老师说:“人家伍涵娟考上市女中,她爸爸可高兴了,说作牛作马也要栽培女儿上大学哩。”

  涵娟当气质优雅的大学生,而他一生在铁工厂?承熙突然有种无望的窒息感,喑哑地开口:“我要升学,我会想办法自己赚学费。”

  那不甘愿的心重新塑造了他的命运,他不希望将来在涵娟的眼里,他只是浑身铁渣锈味的工人而已。果真如此,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十来岁的男孩还单纯懵懂,许多年后才悟出瞬间缘起,那心情写著:

  即使注定此生分离,也不要太早

  全心与你同行

  愈久愈好,愈久愈好……

  直到今生缘分已尽



  中段市场下午人潮已稀,恶臭更无阻地蒸散,引来苍蝇嗡嗡叫。承熙满身大汗地停车,看几个店东正用大水管冲地,便接手过来淋个痛快。

  “怎么了?掉到大圳啦?”雇用他的余宾说。

  余宾是曼玲的父亲,胖胖的山东汉,大陆来台后以退伍金开个面铺,加上太太会裁缝,在中段算是宽裕人家。他那送去军校的长子不爱读书,所以特别欣赏聪明上进的承熙,假期里就让这孩子来打杂赚学费。

  朱老师也曾经帮承熙在丈夫的永恩医院安排工读。但承熙舍弃干净的医院,选择了脏乱的市场,实在是为了有接触涵娟的机会。

  不再同校同班后,每次想见她都要想尽办法。有时中段马路都踩烂,还没一个影子。在市场就不同了,面铺一探头,脖子伸得够长,就可以看到伍家菜摊。下午涵娟会来帮忙,两人偶尔还说说话呢。

  因此每进市场,承熙就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抹抹水珠说:

  “一个小孩掉入大圳,我下水救他了。”

  “好小子,带种!”余宾用力拍他一下,笑嘻嘻说:“该换下这身衣服,我的太宽,你到伍叔叔那儿问问看有没有多的衣裤。”

  承熙可巴不得呢。才放下水管,向来疼他的卖冰欧巴桑递过一枝冰棒说:

  “吃个防口干,人不要热坏了。”

  “多谢阿桑!”他行个军训礼说。

  市场内暂显闲旷,大部份摊主或数钱清货,或打盹午睡。涵娟一面为蔬菜洒水保鲜,一面和曼玲聊天。

  曼玲没考上市女中,便在附近初职念书,上学仍和涵娟同路,两人一直是最亲密的朋友。她一见承熙就捂嘴笑说:“天呀,你好像一只落水狗!”

  “都几岁了还玩水,好幼稚。”涵娟停止手中的动作,眉微蹙。

  承熙当然赶快报告自己在塯公圳的英勇事迹,再商借衣服。见涵娟眉仍不屑,他又奉上冰棒说:“给你们解渴。”

  “八成又是门口阿桑送你的。不公平!她从来不免费请我们,重男轻女嘛!”曼玲噘嘴说。

  “你呀,是慷他人之慨。”涵娟低哼一句,到柜下找衣服,市场冲地常有备份。当她站直身,见曼玲已舔起冰棒,不禁说:“你还真吃呀?那是给叶承熙的,如果他中暑,阿桑会找我们算帐的。”

  “没关系……”承熙说。

  “喂,你真是管家婆,要管叶承熙,还要管我。”曼玲故意说:“他喜欢被你管,我可不喜欢!”

  “你胡说什么?!”涵娟脸恼红了,却又不能真的发作。

  在曼玲心里,这两个人无论外型、头脑、背景都十分搭配,早就凑成一对了,可惜偏偏提不得。有一回她脱口而出“承熙爱涵娟”,那小姐竟气得三天不帮她背书包。

  衣裤仍要给,涵娟不看他说:“拿去!”

  要升初三的涵娟已不再长个子,恰恰到他的下巴。她的气质没变太多,仍是端庄亭立,再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特别干净笔挺。终究是少女了,脸颊瘦长些,眼睛更大,唇角也更柔婉,稚气半脱未脱的,有著清纯的美丽。

  在她面前,有时能风趣幽默,有时却笨拙无言,承熙也想不通;就像骑脚踏车,一下顺快如飞,一下又脱炼故障,是青春年少的烦恼。

  “承熙,好了没?又有客人订面条了!”余宾叫著。

  “马上来!”他立即应答,往面铺走去。

  他的肩背更宽更厚实了,那样的身高和东方人少见的浓眉深轮廓,颇引人注目。方才面对面时,涵娟清楚看见他左眼角的一道小疤,棱角分明的唇上有待发的髭根,他们真近到可感受彼此的呼吸了吗?

  在她正爱幻想的年龄里,常把他比成圣经中的摩西王子,命运使他沦落到贫民区当奴隶。这念头差不多从两年多前,看见他扫马路开始有的吧!

  那一天六月十八日,正是美国总统艾森豪访华的特别日子。涵娟是甄选出来去松山机场迎宾的女学生之一,她们穿著童子军制服,扎著俏皮领巾,排练了无数次的礼仪和队形。

  她兴奋极了,天未亮就准备好一切,开心地在雾蒙蒙中去买豆浆。

  豆浆店在内巷口,浆汁冒著白烟,大铁筒烙著芝麻烧饼。涵娟正要过马路时,瞧见一群身穿制服的清洁队员,而承熙赫然在其中,拿著长扫帚清理垃圾。

  他也看到她了,在清晨湿濡的白茫茫里两人相对。仿佛原本在不同时空的人,因某种失误而瞬间一瞥,成了天上的禁忌,人间的错愕。

  一场梦吧?涵娟能做的,就是像电影的剪接,转身假装那一幕不存在,直直走回家,连豆浆也忘了买。以后她不断回忆起这个片段,转身是错的吗?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和假装不认识,哪一种伤害比较小呢?

  那天在松山机场她始终模模糊糊的,没有初次看到庞然飞机的喜悦,礼宾车上的领袖,她也只注意到高大的艾森豪,而忽略了较矮的蒋总统。

  总之,为承熙伤心的感觉,盖过了那一日中、美重要的外交事件。

  承熙也是领袖级的人物,应该在司令台上指挥全校升旗做体操、在各道路当纠察总队长、篮球队最佳长射手……他当在种种风光之中,怎么能屈居清洁队的一员呢?

  她并非轻视那些人,只是器宇出众的承熙绝不属于他们。她小小的心灵,就因他的“沦落”而充满无法形容的疼惜。更遗憾的是,他若是摩西王子,她也不是埃及公主,完全没有帮忙他逃离内巷的富贵力量。

  当知道他考上附中时,私心里比她自己上市女中还高兴。

  她要升学是坚定的,没有人告诉她读书的重要性,好像天生就在她的血液里。伍家也有一些争执,伍长吉一向顺著女儿,反对都来自金枝。

  金枝老一辈观念,认为女人识字已够奢侈,要再读初中是有钱人家的玩意。那年夏天她吵得很厉害,还诅咒发誓说:“不是我后母心坏,阿娟若是我亲女儿,早送去工厂做女工了!”

  有几回,伍家夫妻还真打起来。后来金枝去永恩医院看病,朱老师的丈夫邱纪仁医生问一句:“你怎么不让伍涵娟念初中?她是个优秀孩子,不念很可惜。”

  天寿!英俊斯文的邱医生可是她的偶像,她发现自己的坏名声已越过塯公圳传这么远,才吓得敛声。

  涵娟当时对继母有著青春期叛逆的怒意,从不视之为母亲,也不把金枝娘家的人放在眼里。要到多年后,才明白继母待她并不差,只是知识有限又嫉妒丈夫宠疼她,才常唠叨埋怨。

  涵娟读市女中的消息在街坊喜气地传著,同时间相反的方向,人们却叹息著承熙去铁工厂的事。

  大人的世界对涵娟而言仍诡异难解。承熙表现得如此杰出,学校曾把他捧得高高的如人中之龙,为何一转眼掉入泥淖,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她心急如焚,鼓起最大勇气去向朱老师求援。朱老师恰好不在,她留下一封描述班长困境的求情信。

  没多久,她就听说叶家同意让承熙升学了。

  升学是一段长期的奋斗,有人只要负责把书念成、试考好就足够了;而贫民区的孩子则不但成绩要顶尖,还要像拿著铁锹的矿工,绝岩中自己找出路,否则就见不到光明。

  明年又有高中一关,承熙又有何打算呢?她极想知道,但保守的风气和少女的矜持,总让她在距离之外,想刺探一个心仪男孩的触角往往软弱而无力。

  如果像李蕾或章立纯家财万贯就好了,生活态度充满理直气壮的自信,要什么有什么,对承熙的一切也就容易多了。



  下午收摊时,伍长吉回到市场对涵娟说:“妈妈身体不舒服,你回去煮饭。”

  “爸,今天星期五,我要陪曼玲上钢琴课。”涵娟说。

  “呀,我忘了。没关系,我待会在巷口叫面,也不用煮了。”他说。

  涵娟帮父亲对完帐目,再和曼玲走到国际学舍旁的一栋洋房,去上费牧师娘的课。洋房每年在四月复活节和十二月圣诞节开放两次,会发糖果礼物,附近的孩子趋之若骛。

  费玛莉原本对残疾的孩子就特别照顾,刚巧去年找余妈妈修改衣服,提及曼玲的未来,玛莉发挥基督教精神,不但为新手术募款,还免费教曼玲弹钢琴。

  开始时曼玲很起劲,上完课还固定到教堂去练习,并发誓风雨无阻,很珍惜这次机会。但乐谱慢慢变难后,进入巴哈和贝多芬,她就有些意兴阑珊,常借口脚痛不肯认真。

  羡慕极的涵娟见她有放弃之意,气得骂说:“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你却不当一回事,真太不知惜福了!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脚也不好,能和你一样学琴!”

  “你竟然这么说!”曼玲亦是家人宠让的,大叫:“那我跛脚给你好了,我什么都跟你换,让你来尝尝我痛苦的滋味!”

  这是她们从小到大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后来还劳动余妈妈的劝解,结果变成涵娟陪曼玲上钢琴课。

  涵娟记性强,有天生的音感和识谱能力,也或许她特别用心,帮曼玲记一切指示。所以奇怪的,她不曾真正弹钢琴,却能“说”钢琴,让曼玲完成困难的曲子。

  走到面铺,承熙不在,今天大概又见不到面了,涵娟顿生嗒然若失之感,只有掩饰情绪说:“我爸叫面吃,我妈一定又整晚念我偷懒。”

  “她还敢凶呀?”曼玲说:“我从我妈那儿听来的,说你妈去算命,算她不能再生是因为对前妻的孩子不好,报应呀!”

  金枝生完宗铭后,肚皮就再没有动静,一天到晚去求神问卜。涵娟耸耸肩说:

  “她说我克她哩,有时还真希望爸没娶她,回到我八岁以前的生活。”

  “你干脆搬来我家住,反正我爸妈都喜欢你,巴不得收你做干女儿,不是吗?”

  曼玲每隔一阵子就会提出这种建议。

  余家对涵娟视如己出,每有吃的穿的都少不了她一份。有时金枝闹得凶,她就到余家住几天;甚至她初经来,也是余妈妈教她处理的。

  环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阁楼高又宽,可挂六顶蚊帐,睡四个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挤。但想想,那毕竟是别人的家。李蕾的经验伤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间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进余家,哪天不顺眼了又会如何?自己的家虽窄陋,还有爱吵的金枝,但终究是无法否认的血缘,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对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从来不搭腔。

  她们刚过马路,承熙骑车由后面追来,不停扬著手上的东西说:“我偷摘了两颗小橘子,给你们吃!”

  涵娟压下见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脸愈发没表情。承熙吱地停车,笑容略带腼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很幼稚。”

  回忆突然涌现。有一段时间班上流行养蚕,承熙这班长,还负责在周末领大家南征北讨找桑叶。他们踏遍附近的巷弄,他个儿高,攀墙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骂的也是他,却也得到同学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会说什么?”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说‘我要吃’,对不对?”承熙笑了出来。

  “胡说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装生气说。

  涵娟神情柔和下来,带著难察觉的俏皮说:“谢谢你,橘子我们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别了。他们分头离去,夏日黄昏暑气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摇扇纳凉。国际学舍旁一片椰子树林,透出了沁心的绿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边吃边说:“叶承熙真好喜欢你耶!”

  “你又乱讲了!”涵娟马上变脸。

  “市场可是人人都在传喔。”曼玲眨眨眼说:“我们市场后面不是要盖庙迎神吗?我爸说玉皇大帝旁边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别人,你和叶承熙就刚刚好,天生的一对,搭配得漂亮,你爸还嘿嘿笑,一直点头哩!”

  “余曼玲,你再当长舌妇,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课!”涵娟脸胀红说。

  “好啦,不敢讲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没有你,我还有点怕呢。”曼玲说。

  不听归不听,但“金童玉女”一词已深驻涵娟的心底,有种微妙感,又带著悲凉。在那水渍遍地又蚊蝇乱飞的菜市场,在那为求温饱而面色凄惶的人群里,何来的金与玉?

  金玉质本高贵,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纯那种富人的粉妆玉琢,才能显现出吗?



  费牧师的家是红门石墙的住宅,围著不见底的森林小树,房子本身是两层的西式建筑,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别。她们由侧门踩著石径小道到钢琴房,玛莉正在教另一个女孩,也是不良于行的。

  涵娟曾很认真祈祷,再鼓起勇气,请求牧师娘允许她上钢琴课。玛莉用腔调极重的国语说:“My  dear,这是给不幸孩子的计画,他们比我们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顾。”

  又碰钉子了。涵娟忆起当年想学画,美术老师嫌她穷而拒绝;如今想学钢琴,却因为太健康,连上帝也不收,难免心有愤怒。

  她知道人应知足不该“贪”,但控制不了的,她体内就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渴望求知,想攫获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像有人在远处召唤她,要她脱离这贫穷困厄的环境,回到那优雅华美的世界。

  轮到曼玲上课,涵娟总坐在一旁沙发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礼。

  她永远也看不腻牧师的家,砖彻壁炉上琳琅满目的相片和饰品,精致的桌椅烛台,垂著蕾丝及流苏的窗帘,花纹富丽的地毯……都笼罩在浓浓的薰花香里。

  涵娟不是没见过华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觉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气派,每样摆设都表明身分地位,冷冷的,碰不得的,闪著权势的光辨;就好像他们的语言及生活习惯,都自成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隔世排外。

  朱老师家的大宅则和风很重,细绘的纸门和红桧家具,富贵中蕴含著儒雅精致,也自在于他们地主阶级的保守传统里。

  费牧师的家就没有这种高不可攀之感。这洋房里,昂贵和廉价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错并列著。一具高级水晶灯可以光芒四射,一个布娃娃可以在墙上微笑,一束小雏菊也可以自由地开放。

  对!自由和开放,众生平等,没有歧视,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华和美丽……

  今天曼玲弹得很顺利,不费力地学会新技巧。玛莉很满意,回头看涵娟正翻著美国杂志,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说:“这是纽约的自由女神像。纽约是美国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从那里来的。”

  纽约对涵娟而言是遥远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课本知道它的繁华,市女中有些同学的兄姊就在那儿念书,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玛莉起了兴致,走到壁炉前介绍那些纪念品说:“这是巴黎铁塔的小模型,那是伦敦白金汉宫的照片。呀,还有印度恒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对不对?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为我们创造如此美丽的地球,所以我们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问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国?”

  “什么?我这双脚怎么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吗?玛莉牧师娘说你有比我们更多的上帝恩宠。”涵娟说。

  “美国太远了。”曼玲说:“我最大的心愿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门区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觉得老师说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对。世界外还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场……”涵娟说。

  “哎,你的脑袋老和别人不一样,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国的都是有钱人,我们别作梦了。”曼玲说。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只鸟,有翅膀,能飞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阳西下,已呈苍蓝的远天说。

  传说美国遍地黄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对涵娟而言,美国更像一个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广大世界的桥梁,同时也是能让她除去层层限制、摆脱人世种种不公的手段。

  即将十五岁的涵娟,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一种她尚模糊的生命变调,已开始它们的第一个音符,缓缓地奏出一首她也掌握不了的歌。

 相思行歌:第四章


  范老师生病了,六年五班毕业生召集著要去探望,班长和副班长分别联络男女生。第一次时人来不少,等于开了个小型同学会。

  隔一周,承熙决定再去探视,因为范老师没有家眷,此番胃病开刀起卧不便,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第二回找的人不多,就涵娟、曼玲、梁如龙和一些住得比较近的同学。

  入秋了,台湾平地的叶不落,但仍浸漫著淡淡的萧索,树有霜白,水有寒烟。范老师的宿舍在仁爱路,要经过大片的稻田及眷村,配合著曼玲的脚步,一个半小时才走到。

  那时公车并不普遍,双脚是孩子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戏称“十一路”。路程呢,“小时”不算什么,他们一走就是以“半日”或“整日”来计数。

  范老师的家在一排房舍的最尾间,空间小,但整洁,木桌上堆著邻居学生送来的饭菜,虚弱的主人正在屋后升炉子烧水,他的白发似乎增添不少,洒盐巴似的。

  “老师,我们来做吧!”涵娟接过他手中的旧报纸,点火燃煤球:曼玲则拿竹片扇子扬风。

  范老师见她们做得有模有样,才放心回屋说:“烧完水后顺便熬个稀饭。”

  “老师,煤炉太麻烦,我们家都用大同电锅了。”有人说。

  “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大同电锅。”范老师说。

  炉子炙红,涵娟小心端进来,熟练地摆上茶壶。范老师忍不住说:

  “你好能干呀,看到你老想到我的女儿。”

  “老师有女儿呀?她在哪里?”曼玲问。

  “留在大陆。我离开时她才一岁多,眉眼和伍涵娟有点像。”范老师转向涵娟,“你籍贯哪儿呢?”

  “台中。”涵娟回答。

  “呀,我忘了,老以为你是外省孩子。”范老师说。

  “我是山东人,爱吃馒头面条的。”曼玲说。

  接著大家都七嘴八舌谈起自己,涵娟才知道承熙是道地的台北人,在这儿已经住几代了。

  阳光转弱,天黑得快,范老师见邻居准备晚炊,就要他们回家。走出眷村,稻田燃著几处白烟,有禾香谷熟的味道,野菊花在沟渠旁一簇簇聚生展颜。

  过了稻田,余宾的摩托车噗噗而来,前后还挤著太太儿女,半途要接曼玲去喝同乡喜酒。他传话给涵娟说:“你爸妈去庙里用斋饭,叫你自己到巷口吃面。”

  “我晓得了。”涵娟说。

  一路上同学陆续离去,最后连梁如龙也拐进自家巷子,就只剩承熙和涵娟。

  小学时也有过这种情况,被老师留下谈话,出了校门,学生都散了,空荡荡的马路只有他们两个。涵娟在前,承熙在后,他从不超越她,彼此沉默尴尬地走著,黄昏影长,各怀心思。

  有些痴心傻气吧,明明有许多回家的途径,为何偏要走同一条路呢?

  他想,该不该和她并肩而行呢?初三的生活又回到暗无天日,加上周末市场的工作,虽耗尽心力,仍止不住思念她。

  十五岁的思念,就是想多看她一眼,为这一眼可以做出很多傻事来。但人在眼前了却又笨拙失措,任时间在指尖流逝。

  或许他快走一步,再两步,以此类推就自然到她身旁了……突然,角落有几只野狗窜出,打破了所有的犹豫和僵持。涵娟吓得后退,对狗有一套的承熙英雄救美,一会就逼得小畜牲们快快而逃。

  “我怕狗。”涵娟惊魂未定说。

  “我知道。狗也有好坏之分,你应该和我家来福多玩玩,你会发现狗其实很可爱,它们忠贞又善良,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承熙一下冒出许多话,像憋了长久。

  “来福还在呀?”涵娟接话。

  “当然。它来我家时还是婴儿,现在正当壮年,不乱吃乱跑的话,可以活个十几年。我一直把它看成弟弟。不过我成长的速度不如它快,我阿姨说,以狗龄来换算,我该尊称它为叔叔了,再过几年又会成为祖父,曾祖父……”他会不会太多嘴?但和她独处说话一点也不难,就像碧潭雨季的流水滔滔,注入百渠而舒畅。

  路边有熟食的摊子,传来鱼丸米粉汤的香味。涵娟问:

  “你饿不饿?我们叫些东西吃。”

  “我……”他没有带钱。

  “我有晚餐钱,够两人吃了,我请你。”她走到摊子前,不容他拒绝。

  两个中学生走在一起多少令人侧目。承熙没什么便服,一年四季都是卡其裤,幸好个子高,可穿父叔的上衣,松垮的话就扎紧些。

  涵娟很幸运,总有余妈妈为她改的捐赠衣物。比如她现在穿的浅青天鹅绒背心,肩头镶珠白圆扣的,就是她最爱的一件,既遮住了里面洗白的旧洋装,也映得她肌肤柔细有光泽。

  当他们坐在小桌时,因为神态自然,反而像一对兄妹。

  她叫两碗米粉,大的给承熙,并为他加肉片和卤蛋,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爸老怕我吃不饱,我不喜欢蛋,你能帮我吃掉就太好了。”她流利说。

  这当然是谎言。她见过承熙的胃口,一碗面下肚还能塞好几个馒头,汤水更像永远灌不饱。长得快的人需要大量的热能营养,若不够,她这碗也可以给他。

  小摊的灯泡亮起,氤氲著炉上的白烟,旁边一棵叫屈的榕树轻送著风,沙沙嗦嗦的,是秋日向晚特有的宁静。

  絮白的云都藏人幽暗的天空,月亮银盘形带笑,只有几颗孤星相随,河汉寂怯无声,是秋日向晚特有的晶蓝。

  这美好的感觉,差不多等同于母亲为她买那件小红外套的愉悦。涵娟低头微笑,仿佛,仿佛这许多年来,就一直等著和他共进这一餐。

  “天黑了……”他饱著肚子说。

  “该回家了,不然你爸妈会担心。”她起身付钱。

  “他们都不在。我妈陪我小阿姨回新店山上相亲,我爸在工地。”他说。

  而她父母还在庙里。于是,很有默契的,两人都不往家的方向走。

  “现在功课准备得怎么样了?”涵娟问。

  “还好。”他简短说。

  她很敏感,见他有闪避之意,又问:“你要留校直升,还是参加高中联考?”

  “呃,还没有决定。”他踢著路上的一颗石头说。

  “什么时候了还没决定!”她直觉问:“是不是你爸又反对你升学了?”

  他们已来到塯公圳旁,月亮挂在树梢头,再漂映水中。偶尔几辆照闪银光的车及几声蛙鸣,与黑夜纵横交错著。这不再有避暑人群的凉秋里,一切幽静如梦。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有些急。

  “我爸说初中毕业就不错了,不必去工厂,可以考个公家机关由工友做起。我妈希望我去念师专,学费全免之外还有钱领。”他说。

  涵娟突然心窒口塞。承熙这堂堂仪表和大将之风,在她眼中,当工友太委屈,当教师又太埋没,他应该有更大的成就才对。她不知如何驳辩,只说:

  “我是一定要念高中大学的,绝不许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我。”

  “你有个好爸爸,他那么疼你……”他说。

  “再疼也是个女儿。他耳根子软,亲戚间闲话一多心就动摇,还得靠我自己的坚持。”涵娟停一会又说:“只要坚持到底,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我知道要坚持,但每次看我妈那么辛苦,还有四个弟妹要养……我大妹小学毕业就到工厂,小小年纪就赚钱养家,我身强力壮的,实在不忍心再成为她们的负担。”他低声说。

  “那些都是暂时的呀,不会永远如此,你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吧。”她咬咬唇又说:“你是男生,又是六年五班的班长,怎么能不如我呢?”

  她的语气令承熙想起她曾说的“你是班长”那句话,总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轻视他,抑或看重他?

  “我记得你以前老强调‘班长’两个字,还有一段时间借我抄作业考卷,让我毕业时没落到十名之外,还没谢谢你呢。”他说著,没料到能往事重提。

  涵娟微微脸红,当年感觉仍朦胧,如今渐晓人事,“情”字上了心头。

  “那时不懂你为什么老迟到,结果在巷口看见你,呃,扫地……工作……”似又回到那迷茫清晨的一幕,错愕隐藏许多年后,她嗫嚅开口:“我……应该打招呼的,只是猜想,你或许不希望被人看到……”

  “但你的确是看到我了呀,若你不想认一个扫马路的同学,我不会怪你的。”

  “不!我不是那种人,我晓得你很孝顺,总全力帮助家庭,真的很教人佩服。”她说:“我赶快走开,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心。”

  “自尊心?我倒还好,怕的是你认为我没有出息。”他苦笑说。

  “我凭什么?我也不过是个菜贩的女儿而已。”涵娟轻声说,步履向家的那一头,路灯在夜里幽淡亮著。

  “不,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与众不同的,像……飞在云端的天使。”他努力表达:“四年级时我将生平第一张卡片送给你,上面画的就是天使,可惜你把它丢到学校的花圃里踩坏了。”

  “有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承熙的种种记忆要到晚一年才真正进入她的脑海,涵娟不明白,说:“我不信,如果我不要的话也会还你,不可能做那么恶劣的事。”

  “我想也不是你,一定是李蕾。”他立刻说,担心她不自在。

  他不明白,提到李蕾更是涵娟的痛,幸好家门在望,她不必去接这个话题。

  伍家一片漆黑,月在斜斜瓦檐后仿佛窥视的眼晴,某处桂花正吐著芳香。

  “谢谢你今晚的米粉汤,还有卤蛋……呃,我可以请你看……电影吗?算是回报……”承熙有些结巴。

  “看电影?”她睁大眸子。

  “是免费的。我小阿姨在国际学舍后面的电影院当收票员,我偶尔会溜进去看。”他忙解释:“不过那都是美国片子,专门给外国学生和美国阿兵哥看,英文得用猜的。”

  是约会吗?说好还是不好呢?他眼中有热切与期盼,她抑住羞怯说:

  “可以呀,不过你得用功读书,考上高中才行。”

  “你好像很喜欢逼我……”他半认真说。

  远处有铃响,一辆三轮车由塯公圳的烟气中慢慢出现。

  “可能是我爸妈回来了,你快走吧!”她有些惊慌,催促他。

  也来不及目送,她匆匆进屋,心还噗噗跳著。喜欢?他用了喜欢两个字?没错呀,她就是爱逼他,对他比对别人多怀一份心肠。

  三轮车辘辘踏过门前,帆布猎猎作响,并没有停下,所以不是爸妈归来。

  哎,真该多留他一会,这夜有著甘糖般温甜的滋味,未结束已令人怀念了。



  细微如毛的雨丝,东西南北飘著若有又若无,缓缓洗蓝了天空,蕴化出鲜翠的气味。外省婆迈著小脚步定出杂货店,望著不远处的塯公圳,叹口气说:“若不贪求的话,这还真像江南侬家的三月天。”

  旁边的两个女孩不理会她的叨念,迳自挑选罐子里的蜜饯和糖果。外省婆的怪是中段有名的,老纠愁著眉,一身黑灰对襟衫。丈夫死于逃难,相依为命的就只有一个时髦洋化的女儿。

  女儿高挑漂亮,进出总卷发浓妆及短裙高跟鞋,听说是和美国大兵交往的酒吧女郎。幸好她们对小孩还不错,生意尚佳。

  店面极小,由甘蔗板分里外,板上贴了很多黄梅调剧照,好不容易发现一张时装的,曼玲大叫:“是尤敏耶,我正收集她的画报,太棒了!”

  尤敏确实美,眼睛清媚极富现代感,“玉女明星”四个字就是因她而创的流行词汇。涵娟问:“婆婆,那张可以送我们吗?”

  “拿去拿去!我那板儿不扒光,你们心里总不舒坦。”外省婆说。

  两个女孩立刻将画报放进袋子里,免得外省婆反悔,然后笑嘻嘻地穿过马路到国际学舍。

  春天到了,几株矗高的椰子树特别青绿有精神,阔扇叶在风里摇曳生姿,矮的灌木丛则开满粉白嫣红的杜鹃花,灿烂夺目。

  “还有十分钟,我们先不要去吵叶承熙。”涵娟看看手上的表,那是金枝为换新表“好心”给她的。虽然大壳面黑腕带很上气,但能显示时间她就满足了。

  灌木丛后是铁丝网围起来的运动场地,常有外国人在里面比赛,承熙说是“网球”。涵娟看过几次,承熙也解释过规则,但她还是不全懂。

  再走下去是篮球场。外国人不用时,本地人也会来打球,像承熙和他同学就常在这儿杀得满场飞。

  小路的另一边有脚踏车棚和管理处,即承熙新的打工地方,比菜市场好,因为可以安静地念书写作业。

  自从去年那餐鱼丸米粉汤后,两人有了一次又一次的电影约会。承熙的小阿姨玉雪曾听过有涵娟这号人物,头一回见承熙带她出现在戏院时,先张大眼再忍住笑,当晚自然逃不过审讯。

  “不是女朋友啦,伍涵娟帮我很多忙,她也爱看电影,反正我很容易……”他口齿不清说。

  “你容易,我可不容易,都是利用我哇!”玉雪看著脸红似关公的外甥,又是大笑。十五岁半的男孩已收过情书,但涵娟是唯一在嘴边念过的。

  玉雪是卖票收票的小工友,再每天清一下空运来台的可乐及爆米花机器。她不太看洋片,因为英文没懂几句,除非俊男美女或梦幻卡通才瞄上两眼。以她看来,那些叽叽呱呱的洋姐洋哥,怎么都比不上“江山美人”的林黛和赵雷哩!

  但承熙和涵娟可不同,他们看得很认真,散场后还热烈讨论,尤其萤幕没有翻译,两人猜测难免有出入,更增添乐趣。

  慢慢长大见识广后,才知道他们看的电影是美国直接来的,比西门盯首轮戏院还快,甚至台湾不放映;有“国王与我”、“金玉盟”、“北非谍影”、“仙履奇缘”……等无数影片,包括这一天上演的“乱世佳人”。

  “时间到了吧?”含著糖的曼玲急急说。她一发现承熙和涵娟的电影约会后,也要求加入,但她对英文没兴趣,浪漫爱情片才看,不是相守就是分开,比较好了解嘛!

  曼玲特别迷“乱世佳人”,因为场面壮观音乐动听,男女主角一出来,不必开口就教人心醉神迷了。这部片子太长,上回只看一半,今天来赶结局的,她可挂念好几天了,连弹钢琴时都好像在一大片棉花田里。

  承熙正在棚子内修脱掉的铁炼,见她们来,说:“等我把这辆脚踏车处理好,一个英国人的,他会付我tip。”

  “tip?”涵娟不懂。

  “英文的小费啦。”承熙解释,并拼给她听。

  后面的管理站传出凄楚哀怨的黄梅调,玉雪走出来说:“咦?怎么都在外面?戏快开演了。”

  “我还没忙完,你们先进去看吧。”承熙说。

  玉雪是二十来岁的女孩,有承熙的深轮廓,烫著硬短发,穿规矩的衬衫四片裙,不太笑的。以她的经验,只要笑脸一多,那些洋人可哈哈打雷似的纠缠不完,光是卷大舌的洋文,让她想著就累。有时看见他们手中勾著妖娆的台湾女孩,她就怒瞪过去,气她们的不知羞耻。

  电影院内已黑抹抹的,涵娟和曼玲轻手轻脚坐入最后一排,迫不及待地沉入郝思嘉那爱恨情仇的华丽世界里。

  一会儿承熙悄声进来,涵娟已留走道的座位给他,让他的长脚得以舒展。然后再递过细心包著的杏仁酥和馒头,知道他肚子一定饿了。

  承熙也暗中给她一样东西,一张方正的纸片写著整齐的中英文,就电影亮光看到“Moon  River”的标题。她笑起来,是“第凡内早餐”的主题曲,偶尔说了喜欢,他竟千方百计找到。

  承熙见她的笑容,也心满意足;她给他的太多了,难以形容的感情,只愿无止境的回报。

  在安静里,萤幕中人经历著生命的酸甜苦辣。这对他们而言是个亲密及安全的世界,不怕外人眼光,忘记考试压力,共同以心做著不同时空的梦。

  尚是保守的时代,连自己都不敢说是男女朋友,又常有曼玲夹在中间,是一种青涩深沉的动心,比同学更贴心,比兄妹更多一份默契。就如这电影院的柔暗舒适,看不清彼此,但音乐和故事都如此醉人,在醉人中情愫滋长,植入生命。

  最后一幕,白瑞德离开,郝思嘉茫然,但接著又倔强著脸,想著还有明天。

  曼玲哭了,在亮灯后埋怨说:“电影还没演完嘛!男主角怎么可以走呢?他应该知道女主角是爱他的!”

  “我想男主角不知道,因为我也一头雾水。”承熙对爱情片较没感觉,在他心中,涵娟是唯一的女主角。

  “经过那么多苦难和挣扎,居然不能有好结果,好像一切都白费力了,怪不得片名叫‘gone  with  the  wind’。”涵娟也眼眶红红地说。

  “管他什么wind,我相信男主角有回来,只是电影没演到而已。”曼玲坚持。

  “我市女中的同学说,这电影是有书的,翻译成中文叫‘飘’,我们找来看看,或许男女主角真会和好呢。”涵娟也期盼著。

  她那孩子气的可爱模样,又让承熙心里盘算著:要如何找到这本书呢?



  星期日的午后人车较平日稀少,涵娟一行人走过塯公圳上的石桥,来到对面的教堂,大大的十字架闪耀在蓝天下。

  玛莉特别给曼玲一把钥匙,可以在小聚会所没有人时练琴。隔道门有个休息室,大片玻璃外是九重葛花架,光线足景色好,遂成了承熙和涵娟的私人读书处。

  曼玲进入琴室,音乐声叮咚传出。涵娟忙将Johnny Mercer写的“Moon  River”歌词敞平在桌上,看完英文,再读承熙的译文。

  月河,比一哩还宽

  有一天我将优雅地穿过你

  哦,织梦者,你总令人心碎

  无论你往何方,我将随你而去

  两个飘流的人,启程去看世界

  世界辽阔永看不尽

  我们追逐著同一道彩虹的尽头

  等待在弯曲处

  我的越橘老友,月河,和我

  涵娟轻哼几遍,兴奋地说:“你翻译得好美呢!”

  “我同学家有唱片,我帮他解了一下午的数学题,他才借我听。我用口琴练好久,抓到一些音,可以你来唱,我当伴奏。”承熙说。

  “先不要唱,会吵到曼玲。”她说:“我好喜欢这个dream  maker,电影中的荷丽虽是应召女郎,但再卑微的人都有权利作梦,梦想使人变得可爱有光辉。”

  “我却先想到two  drifer,两个飘流的人,就像你和我,一起去看世界。”他眼眸深邃晶亮,带著感情说。

  涵娟被看得脸发热,忙说:“我的彩虹就是高中大学,你不好好努力,小心我一脚踢下你喔。”

  “你一向都很‘残忍’。”他笑著说。

  “一点都不,我可都是为你想。”她态度认真:“你多优秀呀,虽然小学我都赢你,但现在你数学理化都比我强,你不升学,还等著那些不如你的人爬到前头吗?我不准,你可是六年五班的……”

  “……的班长!”他接下去,还是笑,“我这班长就要当一辈子不能退休吗?好累呀!”

  “没错,累也不能停……”她说著,在纸片上的手突然碰到他的,心一震,呼吸有点不顺。最近老是这样,特意避开,又常常肢体相近,一种危险快意的近法。尤其单独相处时,更有来自他的紧迫感,有时仅仅是一个眼神或稍稍举手投足,气氛就变化,火般的感觉延烧到脸庞和心头,愈燃愈炽。

  他仍凝视她,以十五岁青春纯挚的眼眸……

  涵娟慌慌走到琴室,看曼玲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弹奏,像抓到什么似的叫:

  “再练也没有用,你这B音都没降半阶,五行啦,你都没感觉吗?”

  “天呀,你干嘛不早说呢?”曼玲皱眉。

  “我等著你自己纠正呀!都要考音乐科的人了,连错误都听不出来,巴哈先生肯定会昏倒!”涵娟说。

  “死掉的人才不会昏倒!”曼玲反驳。

  承熙微笑问涵娟:“奇怪了,你又不会弹钢琴,怎么知道余曼玲弹错了?”

  “她就是怪,老说大调和小调不同,旋律会告诉你,不对劲就不对劲。”曼玲哼一声:“玛莉师母说涵娟有天生音感,可惜呀,没有我的跛脚,学不了琴!”

  “余曼玲,你干脆别练了,免得我也遭殃!”涵娟生气地说。

  “小姐们别发火,怎么每个人都成了郝思嘉了?”承熙忙打圆场:“来唱‘Moon  River”好不好?我有口琴,余曼玲弹奏,伍涵娟唱歌。”

  他不等回答,就吹起清亮的音符,开始时走调得很厉害,涵娟受不了便主动加入以歌声纠正,曼玲再用钢琴跟上来。悠然中带著凄美的曲子,消去了冲突,使气氛融入一种感性的向往中。

  承熙看向涵娟,她整个人浴在黄昏暖橘的光影中,幸福也随之浮荡在他的体内。他一直很喜欢她,是男孩对女孩最纯真青涩的爱恋,但此刻又多了一些东西,想到娶她的念头。涵娟期盼将来有一栋西式洋房,四面玻璃外都种满花朵,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花的姿妍相伴。

  他强烈地想给她这样一栋房子,和她一起朝夕相守,她是他永恒的新娘。

  涵娟则悬念著她的梦,有一日将优雅地穿过月河,到达彩虹顶端。承熙当然也有他的梦,有时甚至比她的还重要,他们有彼此的力量,来脱离这无梦的地方。

  曼玲弹得高兴了,仿佛音乐也有了生命,雀跃著希望。她眼前的两个人,男的英挺,女的灵秀,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双呀!

  她也曾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有时是对承熙,因为他抢走了涵娟;有时却嫉妒涵娟,因为涵娟得到天下第一帅哥的死心塌地。

  但她也明白他们都是好朋友,心中永远有她的一席位子。于是这星期日午后就成为她最美丽的记忆之一,承熙和涵娟如同好莱坞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是弥补她残缺生命中最浪漫的存在象征,不许消褪与磨灭的。



  温度陡然升高,漫著初夏的味道。原本这远征充满了兴致,沿著塯公圳而行时还风清柳摇,但汗水一出来就不太舒服了。

  “累吗?要不要改搭公车?”承熙腿长,不自觉走快,常得停下来配合涵娟。

  “才不,这点路算什么呢。”她面不改色说。

  从信义路到牯岭街,抄小路约一个多小时,目的是买“飘”的二手书。

  承熙在车棚打工的钱大半归公,只留零头在手里,涵娟则省下早餐钱,他们凑了半天,决定去时还不累用步行方式,回来再坐公车。一路上或聊天唱歌,或出习题来考对方,热了就停下休息喝水,这样的“远足”也不是第一次了。

  穿过迷宫似的小巷,回到大路后人潮渐多,大半是附近的年轻学子。承熙没穿制服,一身父亲的旧衣裤,猛一看还真像大人。涵娟则穿改自金枝衣服的衫裙,有些宽,更显出她的娇小稚气。

  远远闻到书香味,如沙漠行人见到绿洲,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牯岭街书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战败回国时,因大量书籍流入而兴旺;政府迁台后不少大陆书画亦加入交易,使市场更形热络。如果有心的话,学生可在此找到各年代的古老教科书,甚至收藏家挖到宋孤本明善本的消息也时有所闻。

  他们一间间小铺寻著,除了“飘”之外,也翻出许多有用的参考书。

  附中和市女都是名校,老师要求高,光课本不够,还需一堆补充教材,这对穷人家的子女都是沉重的额外负担。

  承熙常只买一、二本重点科目,其它都用抄写或打游击借的。因为功课好,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涵娟曾假装弄丢参考书,被金枝骂一顿后,再买新的转赠给承熙,她不喜欢他去求人的委屈和穷气。

  但初三下要买的书实在太多了,涵娟的谎言不能一编再编,只好合用或努力替他抄。此刻看到这么多便宜的二手货,如何不心动呢?

  绕了一圈,他们有了犹豫及争执。承熙说:“前面一家的‘飘’最便宜,我们就买了吧。”

  “不买‘飘’了,我们买一直缺的理化、英文和国文试题整理。”涵娟说。

  “为什么?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不就因为‘飘’吗?”他皱眉。

  “‘飘’一点都不重要,将来还可以再买。”她说:“我们多买几本参考书才实际,你也不必在学校看老师同学脸色或抄个半死了。”

  “我不怕抄,也不怕看人脸色,我手上的茧和脸上的皮都够厚。”他笑著说。

  “我却最恨看人脸色,那是最没有尊严的事。”她说。

  他坚持:“我只想买‘飘’给你,那是我答应你的。”

  她沉下脸:“我不要‘飘’。”

  “我也不要参考书,没它们我书也念得好好的。”他不愿钱花在自己身上。

  “我不要你念得那么辛苦……”她说。

  突然,前方有四个男生冒出来,乎著叫说:“叶承熙,和女朋友逛街呀?难怪找你打篮球都没有空!”

  慌乱中涵娟离得远远的,没听到承熙怎么应答。“女朋友”三个字已够惊心,在脸颊弥泛桃红,在手心淹漫成汗,分不清是羞是急。

  为了让自己忙碌,她作主用两人的钱买了参考书。

  几个大男生嘻哈一阵,挥手告别后承熙脸色暗红,似被大力嘲弄过,但笑容是闪亮灿烂的。

  “我买参考书了。”涵娟镇定地指著手上的纸包说。

  “怎么会这样?我说我不需要的。”他笑意消失。

  “但我心里比较高兴。”她说。

  “我却不高兴。”他唱反调说。

  好奇怪呀,总是为对方著想;为何人会产生如此温柔的心情,会以某人的快乐为快乐呢?

  所有的争执,承熙终会顺从她。两人又逛一会,还在一家电器行前看新鲜的电视机,萤光幕跳动不太清楚,但围观人潮仍很专注。台视去年才开播,大部份人还不懂得有关这方形盒子的一切。

  日影西斜,他们到公车站买票,才发现涵娟没估算好,仅剩下一张票的钱。

  “都是我的错,没有仔细数。”她焦虑说,这半天下来已经很累,再要走一个多小时,感觉好遥远呀。

  “没什么大不了,你坐车我走路,说不定比你还快到家哩!”承熙安慰她。

  “怎么可能嘛!我真糊涂,叫我坐车也心不安,干脆我们都走路。”她说。

  “别傻了,只要一个人辛苦的,又何必两人都拖下水呢?”他反对说。

  若是平时,涵娟不会有难不同当,但今天偏例假在身特别疲乏,承熙又不容分说,她只有接过票,看他跑到马路另一边,还笑说:“我们来比赛!”

  他一直是阳光,即使自身环境艰苦,充满著无奈挫折,还是设法带给人信心和欢笑。以前她曾被他突放的光芒灼伤了眼而心存敌意,他都包容著,到了真正接近时,才知那是温暖人的和煦。

  他的光和热会长长久久吗?希望是。

  涵娟坐上车,仍在一股无名的沉醉中。过几站后,承熙赫然在街旁跑著,她再也不顾众人眼光,开窗大叫:“叶承熙加油,你会赢过我的!”

  “我会等你!”他用力挥手说。

  风吹入窗有极幸福的感觉,知道他在某处与她并行前进,为的是彼此。等车子到了塯公圳,她注意著四面八方,一看到承熙的身影就随即拉铃下车。

  他满身是汗,长途跑步逼出一份阳刚的活力,浓眉黑眸都泓亮著,盯著她时更带著感情。仿佛久别重逢似的,她激动地拿出手帕拭他的脸,他本能承接,两只手触著了又握住,热熔熔地澎湃到心里翻腾不已。

  “还有三站,你怎么不坐了?”他温柔地问。

  像惊醒般,她抽出手说:“不忍心你一直跑呀!”

  “哎,你下车也不能轮到我去坐呀。”他其实内心高兴,笑出来说:“我第一次发现你也有笨的一面。”

  “谁说我笨?”她立刻回驳:“我可比你聪明,考试名次都在你前头,事实可以证明哪!”

  “没见过你那么好强的人,一点都不认输。”他气息渐稳,接过她手上的书。

  “敢说我笨,我们联考见真章,没考上第一志愿的是小猪,必需在脸上画猪鼻子!”她以少有的顽皮说。

  “如果我们两个都考上了呢?”他反应极快地问。

  “你能吗?我只想著怎么帮你画成全世界最丑的猪哩!”她激他说。

  他当然和她斗嘴,更喜欢看她笑靥如花,清嗓如铃。他们最后合唱著「Moon  River”,把句尾的“huckleberry  friend”改成“piggynose  friend”,几乎笑岔了气。

  他的眉眼俊朗如日,她的眉眼清亮如月,互映著人间最纯挚的灵魂。

  只要眉眼澄澈,眉眼无愁,他们可以这样走上千百年,宛如在盈盈月河中,让梦织出迤洒的流金灿烂。

 相思行歌:第五章


  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愿,这在中段及内巷是极少有的事,贫瘠的坏竹区也会长出白胖胖的好笋?议论之余,也给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带来希望。

  “你们要以阿熙和阿娟为榜样呀!”大人对小孩说。

  市场的“金童玉女”之说更甚嚣尘上,明年庙成迎天帝,非请两位来抬轿了。

  放榜后两人尚未见面,涵娟就随家人回台中报喜。

  那时代电话并不普及,一百人里有九十九个是不用的,有坏消息大都发电报,好消息则亲自回乡报告。

  伍长吉的父母兄长分别死于日据时代的轰炸及征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两个姊姊嫁不远,常常关照著。他很年轻时就独自到北部打拼,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能在台北市场有个生意摊位,又带个状元女儿回来,好不风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对亲戚们审视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来愈像她妈妈,完全没有我们伍家的影。”姑姑们老爱说。

  “阿吉,阿娟那么会读书,确定是你的种吗?”叔伯们则调侃说。

  涵娟都装作听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儿,会是谁的?真无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终于可以回台北,坐火车部份是她唯一喜欢的。

  隆隆隆响,窗外景色带过了人生繁复之美,真希望永远不要停下来,不必回到单调挣扎的日子。她想著有一天会走得更远,去一个满足心灵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应该自由飘流,而非局限和禁锢。

  兴匆匆回来,她最想见的是承熙。在还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场得到传闻,说承熙打算放弃升学,已经随父亲到工地去赚钱了。

  再一次吗?夏蝉的嘶嘶声瞬时旋成一个揪心焦恐的涡流,她抓著曼玲,顶著毒热太阳,气急败坏到内巷叶家,要承熙说个明白。

  “叶承熙孝顺,一定又是为了爸妈弟妹想牺牲自己……”涵娟反覆说。

  “我们要不要再找朱老师帮忙呢?”曼玲问。

  “也不能老依赖别人呀!最重要是叶承熙自己,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为什么就轻易妥协?”涵娟口气不平说。

  自从六年级那次探病后,涵娟不曾再到叶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内巷仿佛又比以前复杂,更多人蜂巢似地盖房子,警察不时来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间。

  两个女生共试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广场就困住,也认出了水井小庙,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沟和老榕树。

  “会不会水沟填起来,树也砍掉了?”她们自言自语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从这八卦阵的某处走出来,别让她们再焦虑无用地打转。但绕过千巷百弄,就是没有他。

  涵娟个性固执,也不管曼玲会累,数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满头大汗找出路。

  “应该叫他画张地图的。”她感到昏热,濡湿的发站在额际。

  像作梦一般,她们听到狗吠声,迷迷糊糊的,竟是长卷毛的来福。它比从前更大了,还是见人就兴奋冲过来的脾气,找承熙的心太热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窜跳著。

  跟著狗的是几个光上身赤脚丫的小孩,一脸好奇著盯著她们。内巷门牌凌乱,没有电铃,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叶承熙!”她们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开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觉门窗后有许多窥视的眼睛,仍然不顾羞怯地重复著:“叶承熙,你在哪里?”

  炎炎的日头,相似的矮屋,少女无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脑中永远的折痕,缠绊一生的回忆,天地不应的绵绵哀伤。

  “叶承熙,你在哪里?”涵娟太阳穴刺痛,曼玲已坐在墙角休息,万物皆枯萎。

  仿佛经年,玉雪从某扇门后走出来,驱赶小孩和狗,不太高兴说:“你们把所有睡午觉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问:“小阿姨,叶承熙呢?”

  “住工地去了。”玉雪说。

  “他……会回来读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问。

  “阿娟,阿熙可没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说:“我姊姊心脏不好,姊夫又好赌,下面一张张吃饭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钱念书?”

  “那多可惜呀,建中并不好考……”涵娟说。

  “谁不知道呢?但读书也要有读书命呀。”玉雪顿一下又说:“阿熙嘴巴虽然不讲,可是心里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为他好……”涵娟急说。

  “但他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全家人想,对不对?哎,我晓得阿熙很喜欢你,他当工人,你不会因此嫌弃他吧?”玉雪试探问。

  怎么回答呢?涵娟满心充塞著苦涩和失望,沉压压的坠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砖墙,前程被埋没,豪情被磨损,轩昂器宇不再,慢慢变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过她十五岁所能掌控的未来,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测,努力有用吗?她渴望的双手又能抓住什么呢?……

  那个炽闷蝉困的夏日午后,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内巷,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到家之前,头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沟前,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路灯顶著锈驳的小铁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圆,蚊蚋飞舞,没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灯外的世界则是阴暗,几只萤火虫明明灭灭,速度快得以为是错觉;错觉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丽。

  生命,到底是真实多?还是错觉多?以为我们的力量真能改变一切吗?

  涵娟又见到承熙了,他正独自在球场投篮,踱跃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长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树丛中,身后的铁丝网爬满牵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作著好梦的天真孩子,随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将盛开的明天。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皮肤变黝黑,肩膀仿佛宽了两倍。有没有长个子?不清楚,因为他一向那么高。那浑身日晒的气息,依然不减他天生的俊朗。

  一种痛,由那些日子在内巷遍寻不著他而产生的,像小种子发芽生根,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蚀著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将他带来,悲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乐。

  走进球场,承熙见了她立刻笑开脸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如往日之热切,还递过一份礼物说:“这是你等了许久的‘飘’,全新的,不是别人读过的二手货,翻译还不错,我可是跑好几家书店才挑到的。”

  她瞪了他好一会,看也不看那本书,说:“我才不要‘飘’!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还念不念高中?”

  “你知道的,建中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他收起笑容说。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她再开口时才发现声音之大之急,像要震破耳膜,掐断呼吸:“你忘了我们织梦的月河吗?你明明答应我要念高中大学的!”

  “你看起来很生气,是不是急著想画我猪鼻子呀?”他试图缓和气氛说。

  “我该画吗?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愿的!”涵娟更无法抑制情绪说:“我甚至连你的人都找不到,你太过分了,我恨不能……恨不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联络的。”她的愤怒如夜里的一团火,准备再多的解释也著慌,他说:“我……爸关节炎发作,怕丢掉工作,只好带我去帮忙,土地在基隆,不方便回来,不是有意让你找不到……”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你真要像你爸一样当一辈子的水泥工?”她打断他问。

  “怎么可能?三年前我由铁工厂回来,现在就不会当水泥工,否则初中不是白念了?”他眼中有无奈和恳求:“我计画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机关,由基层做起,先有个固定收入再说。”

  “不够!不够!你不该那么没志气的!你的成就不只于此,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许你放弃升学!”想他昂昂然一个人,向来出类拔萃的,却要去倒水打杂任人吆喝,她更无法忍受。

  “涵娟--”他喊她的名,渴望谅解:“我知道你看重我,总以我是五班的班长来激励我。但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弟妹多,父亲又……不负责任,我实在下不了狠心再念书。”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以为我弟妹少,父亲负责任,就比较容易吗?”涵娟说:“整个暑假我亲戚继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为荣,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师专,说免钱又有公费领。但我不妥协就不妥协,甚至报到那天早上还在吵,如果我有一点迟疑就完了,你……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呢?”

  “我也想,但--”他欲言又止,“我实在不想再揭家里疮疤。我爸赌博输了很多钱,债主找上门,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如果我真坚持念书,不但我爸不依,连债主也不会同意。”

  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悲愤又加沮丧说:“难道你就这样牺牲?这个家原是你爸的责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标走,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远都那么笃定。我小学怕功课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读书;不再去铁工厂,也是因为你念了市女中。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著她,眼神忧伤。

  “你行的,就差一点点,梦就快到了!”她有太多话急著说:“记得吗?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你有那股力量,是强者,绝不能让贫穷击败你!”

  “不,我不是王子,在我心里你才是公主,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承熙诚恳地说:“涵娟,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的。虽然我不再进学校,但会以我的方式闯出一片天地,你能原谅我吗?”

  “那又不一样了,所有彩虹月河梦都不一样了……我们也不一样了……”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再早熟聪慧,也对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那些可怕的现实及生命之恶潮,只能在月下泫然,承受成长中的另一道伤口。

  承熙凝视著她。经过一个暑假,她头发长到领际,人也瘦些,得宜的衣服搭配,散发出她才有的特殊气质。然而她眸子如此迷蒙飘渺,他心一紧,生出不祥之感,她会不会从此形同陌路呢?

  他突然想到章立纯生日事件,涵娟坚决要换座位,还得范老师发脾气才压下来。他永远记得她倔强的模样,心慌意乱说:“你不会不理我吧?”

  “我真的很伤心,就像我们看的‘乱世佳人’,一切辛苦终究白费的那种感觉。我们曾那么努力,一起苦读,抄试题抄到手破皮长茧,饿肚子买参考书,彼此打气,你怎能轻易放弃呀……”她未正面回答,只是控诉。

  承熙脸色微白,黯然说:“你又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自重者人恒重之,你轻视自己的才华,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她气闷说。

  “一个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吗?即使发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顶端,都没用吗?”他声音中有明显的痛苦。

  “没有用了。”她冲出口,那话比想像中的冰冷。

  路分岔掉,她就弃他而去,这原是她的方式。但他一心顾家,又错在哪里呢?

  他不甘心,真不甘心呀!

  窸窸窣窣的,担心两个少年人情况的玉雪悄悄走近,恰好听见后面几段对话,虽然弄不清什么“佳人彩虹”的,但知道涵娟嫌弃承熙了,内心很是不平。

  她看著承熙长大,这孩子秉性忠厚,身受庞大压力不叫声苦;他优秀有能力,只因家贫不允许升学,哪能诬赖他不上进呢?

  现在玉雪满脑子的浪漫思想,自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风靡全台后,她看了六遍,手帕哭湿十二条,还日夜抱著收音机听十八相送和楼台会,等那句魂飞魄散的“梁兄哥--”喔,那些相亲男生有谁肯为她买台电唱机,让她时时都有梁祝黄梅调听,她小姐就嫁啦!

  人家祝英台温柔似水爱情坚贞,梁山伯死了,还会哭坟殉情,双双化为蝴蝶,痴心感动天地,怎么现实中涵娟这女主角全变了样?

  还出口嫌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冷心冷肠,将来还得了?玉雪大步跨来就说:

  “阿娟你也太狠了吧?承熙一个不念高中低你一阶就不理人,女孩子做人可不能这么势力,看高不看低的……”

  “阿姨,你根本不懂我们的事,别乱说!”承熙忙打断她话。

  “我哪里不懂?随便也大你们八岁,是长辈耶!”玉雪被抢白,更要说:“我只不过评个公道心而已。阿娟,阿熙对你好是大家都知道的,过去一年有好吃好玩和好看的电影,他哪一点亏待过你?结果你好命当高中生,他歹命是初中生,就要抛弃他?我一直以为你乖巧懂事,没想到却是嫌贫爱富的,早知如此……”

  “阿姨!你不要再说了……”承熙急得跳脚。

  “憨人,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嘛,凭我们阿熙一表人才,不怕没有女孩子喜欢!”

  玉雪又转向涵娟说:“你好坏也叫我一声阿姨,我好心劝你一句,女孩子若是太虚荣计较,小心将来嫁个马文才!”

  涵娟长那么大还没有这样被骂过,尤其是最敏感的少女时期,听了又羞又气又急,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像盲者瞎摸地离开这不堪之地,积著深深的委屈及盈眶的泪水。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她?还要加诸这些可怕的罪名?

  “涵娟--”承熙追到铁丝网处,抓住她的手臂,“别在意我小阿姨,你晓得她就是心直口快,不是有心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涵娟用力甩开他,穿过那暗雾中如迷障的椰子树林。

  到了大马路,可听见塯公圳泠泠宛转,在夜里低吟著。承熙再一次追上她,恳求地说:“我很抱歉,不要不理我……”

  涵娟的手几乎打到他的脸,喘不过气地说:“我不想再见你了,你毁了所有的梦想,枉费了全部的心血!”

  她的脸苍白似雪,目光同时有狂乱和冰冷,交织在一起像一道符咒,压镇得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努力想再说什么时,她跑到马路另一头,声音纠浓在两人中间的黑色里:“听到了没有?gone  with  the  wind……一切都飘走了!”

  然后,消失在那排静默的屋宇后,留下空茫。

  以她倔强的个性,是说到做到的。承熙颓丧地坐下来,寂寂的夜极少人迹,幽幽的灯散著凄凉,只有路旁的石子含著白日的温热,才感觉到一丝丝生气。

  这分离不等于他亲手造成的吗?他怎能指望不服输的涵娟,体谅他与命运妥协的决定?又怎能要求骄傲的她,接受他那没有梦想的平凡未来?

  他将脸埋在手里,想著她的话,不禁哭了出来。

  玉雪拿著「飘”找到他,最初听那呜咽声,以为是塯公圳;等辨清方向,才发现这比她高的男孩正坐在马路旁掉泪,他可是从婴儿时期起就没这样哭过呀!

  玉雪也跟著心酸,搂他的肩说:“哭什么?你眼泪那么不值钱呀?你还少年,天底下女孩多的是,你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一个真心喜欢你,绝不会嫌你穷或没学历的女孩。涵娟不是贤淑太太那型的,一点都配不上你,走掉才是你的福气。”

  承熙不应,好一会才说:“阿姨,你还是不懂,全世界的女孩再多,也没有一个像涵娟,她太特殊了……”

  “特殊?哼!是喔,无情又无义!”玉雪不以为然说。

  承熙不再言语,接过厚厚一册的“飘”,叹口气往塯公圳的方向走去,荒雾迷蒙,长长的夜似无止境。

  “喂,你不回家,又要去哪里?”玉雪追上他问。

  他停在圳边,纠起的眉眼凝望那泛著诡谲波光的流水,缓缓说:“阿姨,我想回学校念书,你可以帮我吗?”

  老天无眼!他们整个夏天还折磨不够吗?好不容易讲妥都做了决定,结果才见涵娟一面,一切全部推翻又要从头开始吗?

  玉雪不忍心再和他吵,只抬头望天嘴里念念有词。如果上帝或佛祖,谁此刻能先开尊口回她的话,她必虔诚信奉,从此再无二心。

  嗯,那些相亲的男生,若哪位能解决承熙的问题,她小姐……也考虑嫁啦!



  岁末天寒,简陋的违建屋挡不住冷风,屋顶墙壁的裂缝都呼呼作响。涵娟忽觉脑袋一紧,连忙披上棉被,怕头痛又发作,耽误了去育幼院的事。

  头痛是今年夏天才有的毛病,清楚记得是到内巷叶家那一次犯下的,每回都得吃药粉,再翻胃绞肠地吐完,方能熬过去。

  “爱读书懒做事就会这样啦!”金枝不耐烦照顾,她自己就有不孕的问题。

  伍长吉则急著带女儿看遍中西医,因为前妻是长脑瘤死的,后来都说是少女贫血症,他才放心。涵娟却把头痛和承熙连在一起,这几个月是她掉泪最多的,夜里又是忧伤反覆,倦极了再陷入更迷乱的梦中。

  “姊--”宗铭爬上楼,脸颊还带著饭粒。他今年七岁,长得和父亲一个模样,都是憨厚可爱型的。

  “吃饱了吗?”涵娟帮他擦脸,棉被一角盖在他身上,再裁几张纸让他练习功课。这个弟弟虽是同父异母,但自幼跟她,两人的亲爱并不受金枝态度的影响。

  “姊,好漂亮呀,我也要可不可以?”他翻著桌上设计的精美卡片说。

  “这些先要给那些没有爸妈的小朋友。你乖的话,把这十行注音写完,等我回来再画给你。”涵娟看手表,已过中午,金枝也该到家,否则她就要迟到了。

  宗铭很认真地研究,卡片里有花草、太阳、云朵,动物、小人人……就是没有他最喜欢的。他说:“姊,我想要天使,就是那种有翅膀的人。”

  天使……是十岁承熙意图送给她的第一张卡片。此时听到耳里了,痛苦又如泉涌,抑塞在心头。

  自从夏末决裂后,他们就不再来往。承熙曾透过曼玲捎几次信,都被她原封不动退回,他也只有颓然放弃。

  “为什么?叶承熙虽然没念高中,但也读了工专呀!”曼玲为此极不谅解,“我真不明白,他的工专生还够不上你的水准吗?那……我这音乐科附读生不是更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你这样说,枉费我替你背那么多年的书包,我岂是那种人!”涵娟变脸色说。

  “就因为晓得你不是那种人,我才更莫名其妙呀。”曼玲小心问:“你真要和叶承熙‘切断’,永远不再喜欢他了吗?”

  这问题不只曼玲,连涵娟自己都是日夜纠缠不休。

  不再喜欢他了吗?不!从十一岁起就感受对承熙的暗暗情愫和幽幽情怀,不仅没有消失,还随年龄的增长而加深。而更深的喜欢,也同时带来更深的纠葛愁虑,把她吓坏了。

  泪,真的是流不止。有一次晚餐时,泪水就沿著脸颊滴入白米饭里,气得金枝破口大骂,愈骂涵娟就愈哭。

  后来知道承熙赶上台北工专注册,虽非原先目标,也算乌云中露出一线曙光。

  从此该重修旧好了吧?也不!玉雪的话言犹在耳,说她势力眼,嫌贫爱富,是看高不看低又虚荣计较的女孩。

  涵娟也想起与李蕾的那一段。用人的吃人的又被人诬赖的耻辱,旧创加上新伤使人寒颤。当承熙不升学时,她愤而离开;而他进了工专,她又求好,不正印验了玉雪的批评吗?她又如何能承受更多的讪笑呢?

  可一片希望他成就大事业的心,又有谁能明白?她只能在日记上写著:

  是爱情使人复杂,还是人使爱情复杂?十六岁的我已陷入迷宫。一个人多小能感受爱情?就我而言是十一岁,他从某个迷蒙处走来,在某刻引起我的爱恨痴嗔,像一段早已注定的前缘。

  当我心还稚小时,是水上淡淡的涟漪;

  我心再大一些时,是湖上眩乱的风雨;

  那么当我心等于世界时,会不会是大海灭顶的惊涛骇浪?

  她的顽固倔强陷他于两难,他的优柔寡断不也陷她于困境吗?她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穿著绿制服去上她的第一志愿;而承熙,就去担他自己的那份痛苦吧!

  纸上的天使成形了,当涵娟细描翅膀时,眼泪簌簌落下。

  “姊,你干嘛又哭了?”宗铭问。

  “没事。”她连忙擦净。

  金枝的大嗓门已在楼梯口响起,涵娟立刻收拾东西,穿上外套赶出门。

  “哼,自己家的菜摊从不顾,去什么育幼院,都是懒人的借口!”金枝骂说。

  “去育幼院才不是懒,是永恩的邱医师请我们班帮忙的。”涵娟顶嘴。

  “别用邱医师和朱老师来吓人,我才不怕,他们又不是天!”金枝脸更臭。

  再吵下去没完没了。涵娟用力抿紧唇,门外寒风迎面而来,她用自己织的深蓝围巾严严包住嘴耳,感觉温暖且听不到金枝的声音了。

  她不是不顾市场摊子,实在人多嘴杂又怕碰到承熙,幸好父亲疼她,想她大了不宜抛头露面,也从不勉强。

  她要如何说清呢?许多事情就像这排乌七八黑的违建屋,藏著蛛网密结的阴幽死角,没有人能了解她,正如无梦的人不能了解有梦的人一样。



  圣诞节原是洋人的礼俗,不关一般百姓,只有美军俱乐部、上流社会及一些时髦大学生会欢庆一下。但涵娟住的地区不同,早在十一月底国际学舍就装上闪亮的小灯泡,教堂也陆续有活动,想不感受到气氛都难。

  明心育幼院跟著办圣诞关怀,因为有美军长官太太及外国记者来参观,朱惜梅老师才会叫涵娟召集同学,来共襄胜举一番。

  涵娟在公车站牌碰到几个同学,大家吱吱喳喳地十分兴奋。她在学校向是优秀端稳的形象,人缘功课都不错,但绝不透露自己破落的家,若有人想造访,她总以“继母很凶”来挡掉。

  所以此刻走在中段和内巷间,她很怕遇到熟人,紧张得头又微微胀痛了。

  育幼院在一条长巷内,是一位叫何舜洁的女企业家为纪念英年早逝的丈夫,特别捐出私宅兴建的。据说里面原有大片椰子林,后来都砍掉来盖新的收容房舍。

  涵娟一行人到时,院内已非常热闹。教室的窗框桌椅都新漆著浅青的颜色,栏檐挂满彩纸灯泡,还有应景的圣诞树,底下摆著花花绿绿的礼物。来这里的孤儿都身世堪怜,此时又好像比外面贫户线下的小孩子幸福。

  朱老师为今天的场合特别穿旗袍,年过四十的她仍丰姿绰约,更符合涵娟心中母亲的形象。

  “你们来得正好,一个人牵两个孩子回教室,贵宾就来了,别乱了秩序。”身为育幼院理事之一的朱老师俐落指挥说。

  不但要安顿小朋友,还要分卡片糖果,正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有人拍涵娟的肩膀,猛回头,竟是多年不见的李蕾!

  涵娟一时反应不过来,像傻子般愣住。李蕾依然是瓜子脸杏形眼,娇贵清纯的模样,完全让人想像不出带有诡异的心理;眉眼对眉眼,连高度都长得相同了,涵娟仿佛看另一个存在的自己。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李蕾呀!”老友相逢的热切,像演一场戏。

  涵娟不知该扮演什么角色,一群私立女校的学生围过来,李蕾更兴奋说:

  “伍涵娟是我小学同学,功课很棒,以前大家都说我们是双胞胎姊妹。她考上一女中,够厉害吧!”

  是吗?以前不是赖她是小偷,又骂她神经病吗?

  李蕾美眸一转又往涵娟身后看,夸张说:“哇!那不是叶承熙吗?你长得好高呀,加上朱老师,几乎是我小学四年级的同学会了!”

  涵娟整个人僵直,有腹背受敌之感。

  承熙这些天都领著同学到育幼院当义工擦油漆,他晓得涵娟会来,却没料到李蕾也到场。深知那段往事,李蕾又一副原性不改的自我中心,怕她给涵娟难堪,也顾不得什么就走过来说:“真是久违了,我以为你早忘记我们了。”

  涵娟这才被人解穴般,敏感于站在身后的承熙,赶在任何人开口前,冷静且违心说:“我真的差点认不出你,你变了好多。”

  “你却一点都没变,还是用功的好学生呀,我想我穿起绿制服,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李蕾又甜甜笑说:“不过我就要到美国念书了,听说他们的学校是全世界最好的,哎,想不去都不行。”

  这是一种挑衅吗?意即涵娟再如何拚命奋斗,都赶不上李蕾吗?世事就是如此,有人一辈子辛苦攀爬的目标,对某些人只是弹弹手指而已。

  涵娟努力不受李蕾的影响,已不是朋友的人又何必在乎?趁著参观的长官太太到达,她很快走回自己的同学群中。

  在一片镁光灯闪烁及握手寒暄声中,何舜洁主持了欢迎的仪式。她比大家想的还年轻秀丽,以一口优雅的英文介绍了来宾,再是育幼院理事。除了朱老师之外,还有姓蒋、姓俞,姓王……等记不清名字的夫人,涵娟倒认出了曾到学校告状的何夫人李蕴。

  接著是唱诗篇及圣诞歌曲,然后是赠礼和切蛋糕。这在过程中,涵娟一直感觉承熙的注视,今天的相遇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好久不曾同班,都快忘记他在众人间的领袖气质和亲和力,那帅挺的个头就是聚光灯的焦点。在贵宾离去后,所有孩子的活动游戏都由他带头策画,只要他愿意展现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信服他。

  可惜他总魄力不够,太重家人感情,成功所具备的狠劲和冷酷都不在他的性格内,反而女孩的涵娟拥有。但涵娟太执拗多虑,又缺乏承熙的襟怀大度。

  在人生里,他们到底是互补,还是互不相容呢?涵娟尚无能力分析,只是看到承熙由灰仆仆中又恢复了光芒,内心就有著满足和骄傲。

  黄昏时,理事们在妇女会还有晚宴,几个学生团体也散掉,育幼院又回到原先的平静单调,留下各有一段悲伤的孩子,熬著属于自己的人生。

  “老余,你先等一下,我有话交代涵娟,马上就来。”朱老师对司机说。

  什么事呢?涵娟满腹疑问地跟著朱老师到一问小办公室。

  朱老师开口就问:“你和叶承熙真的不再是朋友了吗?”

  “是叶承熙告诉老师的吗?”涵娟极不自在,小声地回问。

  “今天的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老师温柔说:“叶承熙读工专,你师丈正好有朋友在工专教书,想帮他弄些赞助奖学金。但这孩子竟告诉我,他不要钱,只要我来替他讲和,希望你不要再不理他。”

  涵娟内心混乱,手在裙摆上搓揉著。

  “我约略知道你们争吵的原因,很多事常在一念之间,绝门无路或海阔天空,就看意念能不能转得过来。”朱老师说:“虽然我只带你们两年,也算看你们长大的。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以前看你写字,端端正正的不容一点歪斜,实心到底的个性。所以李蕾的大姊来学校吵时,我一直相信你是冤枉的。”

  涵娟低头哭了出来,所有压埋的委屈都化成泪水汨汩汨流下。

  “承熙也是个实心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步调,不会是没有出息的人,你要多鼓励他,因为他非常在乎你的意见。”朱老师又说:“毕竟是老同学了,没什么深仇大恨,开开口就好。男生呀,表面上好像事事清楚,嘴巴都条条有理,其实最猜不透女生的心思,有些事得靠女生自己的敏慧剔透去点悟,你懂吗?”

  “师丈也会这样吗?”涵娟哽咽问。

  “他才迟钝呢,到现在还常惹我生气。”朱老师拉著她的手,等她擦干泪才向门外喊:“承熙,你可以进来了。”

  他还在?涵娟忙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的伤心。

  “好啦,看我的面子,两个人就和好吧!”朱老师忍著笑,正经八百说。



  人潮散去,载客的轿车和三轮车都已离开,只留下冷冷的风吹著寂寞的长巷,及长巷里那并肩而行的人影。

  涵娟用深蓝围巾蒙住嘴巴,却不遮掩耳朵,怕错过承熙积沉了四个月的话。

  但承熙却紧张得肚腹打结,这些时日来他碰过太多钉子,曾有此生休矣之感。十六岁,他学会分析自己,很奇怪的,他善于面对大众,可以在一张张脸孔前侃侃而谈,可以在黑压压人群中指挥若定,甚至是人愈多处愈露锋芒。

  但一碰到家人和涵娟,他就变得退敛,内心太在意,反怕挥拳太大会伤了他们似的。尤其涵娟,若她走了,如心上挖掉一块肉,是永远的痛。

  他恨不得有一条牢固的绳索能系住她,让她不再生气掉头就跑,或对他狂喊“一切都飘走了”……

  继续沉默就要出巷口了,涵娟按捺不住先拉下围巾说:“呃,这种事,为什么要麻烦朱老师呢?”

  他有一会才弄懂“这种事”所指为何,确定她没有责怪之意,方说:“也是朱老师先提起的,她还拿你以前写的信给我看,我才一古脑儿倾吐……”

  “什么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张信纸。打开来看,竟是她小学毕业那年为承熙写的请命书:

  朱老师尊鉴:

  祝老师身体安康如意。我们的班长叶承熙品学兼优,有“一飞冲天”和“鹏程万里”的志向。现在却被他爸爸送去铁工厂当学徒,不能再升学。请老师一定要帮忙他,让他升学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会“遗憾终生”的。谢谢老师。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声说:“好幼稚呀,那时候真是背成语背疯了。”

  “我却很感动,原来那时候我在你心里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难过,一直使你失望。”承熙说。

  “你怎么念成工专的?不是说债主不同意吗?”她收好信,脸已一片冷静。

  “我们苦苦哀求呀。”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说:“我保证一毕业服役完就连本带利还钱。后来有个同乡柯叔叔,今年果园大丰收,替我们还了一部份钱,那些债主才通融。我爸现在被逼得上山为柯叔叔做事,也刚好让他戒赌。”

  “工专也不错,以后还可以插班大学。”涵娟笑笑说。

  他可不敢想那么远,只说:“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过亲,还嫌人家太土气,居然在上个月嫁他了,我到现在称呼还改不过来哩。”

  涵娟也很惊讶。提到玉雪,那些批评又浮上心头,她轻声说:“当你放弃升学时,我真的好气愤,想永远不理你。到晓得你上工专,又稍稍安心,气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这时反过来理你,不就成了你们口中的‘势利眼’吗?”

  “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原谅我呢。”承熙明显地松一口气,开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阴霾,“你放心,没有人会那样想的,我小阿姨嘴里念念,其实也明白你是为我好。真的,即使大家误解你,我仍然了解你。”

  最后两句话在这冷冷的冬天里,听起来特别温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痴娇,倾诉地说:

  “今天看见李蕾,感觉很怪,想我曾经认识这个人吗?”

  “她还是那么夸张,好像地球绕著她而转的样子。”承熙说。

  “富贵使她得天独厚,还能有其它样子吗?”涵娟有所感,便娓娓道出从前李蕾带来的屈辱,包括种种伤害,最后说:“你还曾在我背后喊‘贪吃鬼’呢!”

  “你误会了,我绝对没喊过,而且还阻止别人喊。”他连忙说:“你或者不信,我还因此和别人打过架哩。我想我的胆量和力气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发现我居然能保护你,然后咻一下,就拚命长个子,结果就这么高了!”

  他的表情好可爱,她的伤痛竟如风般轻得可以散去,于是开心附和:“是呀,你变得好快,一个夏天而已,就成了学校风云人物,大家都好喜欢你。”

  “就你一个人不,对不对?尽管我们坐得最近,你却离得远远的。”他回忆说:“记得章立纯生日那次,你坚决换座位,那滋味就像被篮球重重打到头一样,我昏了好几天,怎么也不明白。”

  “这是我的脾气吧,最在乎的,往往又最淡漠。”她顿一会又说:“那次我确实生气,以为你……喜欢章立纯。”

  “这才是天大的冤枉,我……一直喜欢的是你,只有你。”他说。

  涵娟的脸热烘烘,围巾几乎是火烫的。喜欢,已是心知肚明,但说出来是第一次,那两个字在这无人的夜街上,扩大了一般,余音回荡仿佛要刻凿在空气里。

  国际学舍到了,远远的便看见那明灭闪烁的圣诞灯饰,七彩如虹星,缠绕著许多旖旎瑰丽的幻想。她亮著眸子说:“小时候,不管多黑多冷,我都会跑出来看这些灯泡,一晚接著一晚,我爸都拿我没辨法,他太宠我了。”

  “他几乎是崇拜你。”承熙凝视她说:“涵娟,你……也喜欢我吗?”

  她站在墙角,由他挡住风,离得如此近,近到心跳加速又彼此气息相融,陌生又熟悉。她拿下深蓝围巾,有她体温的,踮起脚绕在他的脖子上。

  他轻轻拥住她,她的脸就自然贴在他胸前,宽厚而奇妙。天地全变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心魂依著血脉排山倒海的震动。呀,那十六岁纯纯的爱情。

  “喜欢,也一直都喜欢。”她在他的心口说。

  圣诞灯饰缓缓地变化花样,更迷离璀璨,氤氲如一条彩虹河,也恰恰是他们眉眼里那条织梦的月河,永远承载著希望。

 相思行歌:第六章


  民国五十六年(西元一九六七年)  初夏

  涵娟长到十九岁,还是第一次从头到脚在长镜前端详自己。她左走走右走走,窈窕曼妙的身材上穿著白色洋装,再罩件水红小背心。

  “这镜子不错,什么角度都可以照到。”她最后评论说。

  原来主角是镜子。余家刚由中段旧屋搬到附近一栋新盖的楼房,引起众人的羡慕。那时略有资产的人才能住阳台公寓,伍家还要熬几年呢。

  曼玲甚至有自己的房间,而且是全家最大的,因为要放下一架钢琴。她已成为专科正式生,决心朝音乐方面发展了。

  除了钢琴和长镜外,还有全新的大床衣柜和梳妆台,简直像电影里的场景。涵娟并不会不平,因为她内心的梦和渴望比这大多了,她也正往那个方向迈进。

  “如果有一件旗袍就好了。”涵娟后退几步,坐在椅上摆个很娴静的姿势说。

  镜里的人有一头微卷的秀发,刘海和垂鬓巧巧地顺著俏致的脸庞,流转的眉眼更为盈盈。

  这是她大学放榜后没多久烫的,还记得承熙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太了解他了,即使她顶个大鸟窝走到他面前,他依然会全盘接受。

  回想在榜单上看到“伍涵娟”的那一刻,承熙忘形大叫,比任何人都兴奋,只差没把她抱起来。当时午阳艳艳,只不断刺痛她的眼睛,滋漫出悲哀。若不是家境所逼,承熙也会是榜中人,又何苦她独享荣耀,硬拗成一个不完美的梦呢?

  不自觉的,涵娟渗入了愁绪,眸底光辨暗去。一旁的曼玲立刻说:

  “对!对!就是这样子,跟你照片里的母亲太像了!”

  那张涵娟母亲唯一的留影,容颜轮廓因岁月而愈发模糊,却又仿佛重现在涵娟身上。徐育慧若活著,必然会为这才貌双全的女儿而感到骄傲吧!

  “百分之百是你妈的翻版,一点你爸的遗传都没有。”曼玲又说:“我妈还常在提,你那漂亮的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呢。”

  “我爸忠厚老实呀。”涵娟辩说。她也曾经怀疑过。在成长过程中,对母亲由思念孺慕到进一步的好奇时,伍长吉才透露出一些讯息。

  母亲是江南姑娘,孤身到台湾,没亲没戚的,就嫁给父亲生了女儿。难怪范老师老误以为她是外省人,也明白台中乡下人看她的不寻常眼光。

  自知底蕴后,涵娟就常想像一个年轻女孩到异地,陷入孤伶伶的景况,结婚生子,再默默地死亡。那短暂的一生,是否背负著说不出的哀伤,那哀伤也折损了她的活路?

  “他是个非常好的爸爸。”涵娟又重申一句。

  曼玲没听出她声音中的迷惘,接著说:“嗯,再抱个娃娃,在竹篱笆前拍照,就完全是你妈妈了。不过,那娃娃可要找叶承熙帮忙喔,嘻!”

  “乱说!”涵娟抓了一个枕头丢过去。

  “真的,真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就没有一对比你们更相配了。”曼玲说:“只要见你们出双入对,白瑞德和郝思嘉那没结果的憾恨,我也不再介意,终归有你们天长地久呀!”

  “你愈说愈离谱。”涵娟站起来,“不和你扯了,我得赶去看叶承熙赛球了。”

  她和正忙著的余妈妈告别,走出公寓;曼玲的哥哥,即刚由军校返家度假的余恩,迎面过来说:“穿那么漂亮要出门呀?我有摩托车,可以送你一程。”

  冷不防的,曼玲的大嗓门由二楼阳台传下:

  “哥,军法第一条,朋友妻不可欺,犯了可要论罪坐牢喔!”

  “你懂个屁军法?”余恩吼上去:“我和承熙的交情还轮不到你来插嘴,而且我认识涵娟比他先,他敢说‘欺’?”

  “你们别吵架,我不坐摩托车,谢谢余大哥了。”涵娟说完,脚也同时跨过马路,不等回应。自从她和承熙认定彼此后,就对男女关系非常小心,绝不招惹无谓的麻烦,常舞会赶场又自命风流的余恩,就是其中之一。

  她快步走到塯公圳旁等公车。净爽的秋天,使人有种清明愉悦的舒畅感。再低头看她用家教钱买的白皮鞋,秀致优雅,更不由得绽出一朵微笑。

  她对衣著一直有著特殊的品味,从小在脏兮兮的孩子群中,就执拗地要求干净整齐;她的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与众不同。这方面完全要感谢爸爸,他自己穿得邋遢随便,对女儿的教养,却都努力遵照亡妻的方式。

  “你亲妈在时,都是到衡阳路委托行为你买进口的衣服,很贵呀。”伍长吉说:“我也这样啦,买不起时,至少也替你找差下多的样式,不能太粗糙难看,免得你天上亲妈伤心,更死不瞑目。”

  然而身居贫民区,要维持条件以上的美洁并不容易,好在有个精于女红的余妈妈。一般来说,涵娟爱穿背心,布料不需多,更可以精心设计来遮住底下衣裙的寒伧及破旧。

  以最少的生命资源来成就最大的美丽,是她学到最重要的人生技巧吧!



  她的记忆又回到去年的大学放榜日,榜上有她而没有承熙。

  不想在艳阳人群中欢呼,也不想立刻回家报喜,只拉他胡乱走著说:“不公平,不公平,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有资格上大学!”

  “干嘛又旧话重提?工专也非常好哇。”他表面轻松,口吻却严肃说:“我从来不觉得低人一等,除非你成了大学生就不再喜欢我了,我有需要自卑吗?”

  “不!不!你不需要自卑,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优秀的!”涵娟真心说:“就因为如此,我才更为你叫屈,内心的不甘一直无法消除。”

  “目前状况有什么不好呢?一边读书,一边又有源源不断的奖学金和工读机会。然后还有你,最漂亮聪明的女孩当我的女朋友,我已经觉得太幸运了,人生至此唯有感恩,哪有什么不甘呢?”承熙说。

  “可是世界不只这些呀,不光是工专、大学或我们脚下的这块地,还有欧洲、美洲和浩瀚的大洋,你绝不是局促一方的人。”她说。

  “又要把我当成摩西王子吗?涵娟,我从没想那么远,先把脚下的土地站稳吧,我相信只要有心上进,条条大路通罗马。”他说。

  涵娟沉默一会说:“你的论点也没错,你明年工专毕业后还能插班大学……”

  “到时再说吧。”承熙很怕破坏眼前欣喜的气氛,不想再争辩。

  那天,他们走到衡阳路,委托行的招牌就在转角处闪亮著。涵娟上次来已是小学时候的事了,也不知怎的,她心血来潮,推开那扇有欧洲风味的店门。

  “叮叮叮……”一阵音乐盒式的轻亮舞曲扬起。

  迎面而来的是满满缤纷鲜艳的色彩;这店不大,设计得却有如无限伸展的梦幻世界。一套套展示在墙上的舶来品童装,帽子鞋袜全精致地搭配成组,那种美丽贵气,和市场上叫卖的俗劣布衣有天壤之别,看得人目瞪口呆。

  “两位有什么特殊的衣服要挑选吗?”一位打扮入时的妇人问。

  “没……有。”涵娟和承熙还是高中生的模样,不可能是夫妻;衣著普通,也不会是有钱人,这会儿更连话也说不清了。

  心虚和不自在使他们匆匆逃出,前后不到一分钟,已经有踏错地方的表情。

  音乐盒式的舞曲消失在门内,涵娟松一口气说:“呼!我常在想,我那可怜的母亲到底是怀著怎样的一种心情,坚持到这昂贵的店,为她小女儿买衣服呢?”

  承熙听过徐育慧花近半个月薪水,为涵娟买红外套的故事。去年台风夜那件红外套被冲到大水沟,涵娟哭得伤心欲绝,才更明白其思母之深切。

  “她一定非常爱你,想让你过最好的生活。”他说。

  “没错。”她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母亲并未离开我,反而不断叮咛推动,要我克服贫困,优雅地活下去,那是她付予我的生命本质。熙,那就是我说的,我们要追求更好的未来,一代又一代,不许在原地踏步。”

  承熙望著她秀净的眉和澄澈的眼,漾著月河彩虹之美,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涵娟,从十岁起就在他身旁亭亭而立的,成为他永远的追逐和依归。

  他外型好人缘佳,又打了一手好球,常有女孩子千娇百媚地示好,但她们都不及涵娟的万分之一。涵娟于他,等于生存,牢牢吸附,随之流转,那种强烈的情感发自内心最深处,生命最久远,千年锁江沉河的铁炼,斩绝不断的。

  “你放心,我会努力达成你的心愿,我们一起优雅地活下去。”他真心说。

  “现在就有一个心愿。你少打点工,准备读书插班大学,我们还有机会同校呢!”涵娟一脸向往说。

  唉,又绕回原点,承熙无奈说:“你难道忘了有多少人等我赚钱还债吗?想念大学,也必需等我服完兵役做几年事情……”

  “那时我早毕业了,而且还有出国留学……”她微怒说:“为什么不叫你大弟帮忙?他也十五岁了,可以工作还钱,你是长子,理应先让你读大学才对!”

  “哪有弟弟为哥哥牺牲的道理?我求学过程走得辛苦,更希望我弟弟一切平顺,不必为钱操心。”他说。

  “你凡事以家人为优先,那我们呢?”涵娟质问。

  “对我有信心好吗?”他浓直的眉和深邃的眼对著她,“我……我发誓,无论将来如何,呃,有一天我会为你买下委托行所有的童装,好不好?”

  “疯了,我要童装做什么?”涵娟话说一半,猛想到买童衣代表的含意时,整个脸通红,不再咄咄逼人。这稚气的承诺,让她的怒意不知不觉消逝。

  承熙较迟钝,好一会才因她的安静而醒悟自己说了什么。买童装不都在结婚生子之后吗?呵!他不禁微笑,涵娟最后总会体谅他的,他希望以自己深挚的爱来改变她,让她明白心中的彩虹梦,用他的方式也能够办到。

  但涵娟却想著:承熙终会依顺她的方式,一向不都如此吗?

  以前是男孩和女孩的战争,女孩机灵早熟总是赢的那方。

  但她不知道,从大学放榜那一日起,已悄悄转成了男人与女人的战争时,赢家,就不一定是女人了。



  涵娟到达塯公圳时,要搭的那班车刚开走,都是因为碰见外省婆的女儿,说了两句话才耽误的。

  她们从未真正交谈过,被喊住时还很惊讶。外省婆女儿以媚味沙哑声音说:“我妈说你很会念书。我这儿有两本美国朋友留下的洋文书,我看不懂,就送给你了。”

  涵娟被动地接过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晓得里面写什么吗?”外省婆女儿问。

  “是美国文学家马克吐温写的一些故事。”涵娟翻一翻说。

  “你真懂耶!”外省婆女儿笑出来,“果然比我行,我只会说洋话,却认不得几个ABC。”

  那笑容伴随著浓郁的香水味,停滞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时间已经来不及,涵娟无法傻等公车,只有迈步朝工专走。新鞋有些咬脚,速度慢了许多。突然噗噗声响,不死心的余恩骑摩托车跟来说:

  “穿了一朵花似的,若没香车送,待会就不漂亮了!”

  若是平日,她会婉拒。但她不想误了承熙的校际比赛,也不想汗淋淋地狼狈,只有利用余恩一下。他不过是油腔滑调一点,从小叫哥哥大的,没什么好害怕。

  风驰电掣的车榇在空旷的马路上,人未到,声音就先轰动。

  承熙原在学校门口接涵娟,但时间到了却芳踪未现,不免担心。

  教练来催促,他只好吩咐也在工专念书的梁如龙替他等人。才转身没多久,喧嚣放肆的摩托车声惊扰了校园的宁静,一身英俊便装的余恩载著清秀佳人涵娟,双双一对璧人,像刚从某个舞会赶来,引人侧目。

  承熙拳头紧握,以阳光笑容著称的脸霎时阴霾满布,怒气不觉上升。

  那么多年来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醋意重的人。小学时代,和涵娟配对的是另一个功课好的男生,他一样称兄道弟;中学时代,由曼玲口中得知涵娟收过不少情书,他也从不过问。

  涵娟在他心中圣洁如天使,所作所为都是不允许怀疑的。

  但蓦然一夕间,他单纯的意念产生了会吃咬人的占有欲。或许就从涵娟上大学,告别清汤挂面,烫起头发,渐渐充满女人味时开始的吧!

  特别是第一回送她去学校,见校园的巍巍气势,里面来去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子,一个比一个意气风发,心就陡然沉重起来。那天他走了长长的路回家,初次有了放弃念高中大学的怅悔,他会不会真配不上涵娟呢?

  不!她不是那种人,她不是,她不是……承熙不断对自己说。

  尽管如此想,他控制不了地敏感于所有接近她的男人,不只是大学那些令他无能为力的男同学,甚至认识许久的余恩,也都成为心头之刺。

  以前他最怕的是涵娟不理他,现在则最怕别的男人抢走她。

  种种的愤怒、痛苦和无奈齐集,他一进入球场,一反平日的冷静风度,当哨声吹起时,就横霸地夺球灌篮,运球传球也异常凶猛,甚至几次犯规,弄得队友不解,教练不知该喜还该急。

  余恩太闲,硬要跟进来加油,涵娟不能阻止。

  随著承熙一次次飞跃得分,场边的观众也愈疯狂欢呼。其中一群女生最醒目,又叫又跳的,还自制黄布条,上面写著「神射手叶承熙胜利”八个大字。

  “她们是谁?”涵娟忍不住问。

  “附近私立高中的女生。”梁如龙回答:“你看到那带头的红衣女孩吗?她叫章立珊,是以前承熙头号崇拜者章立纯的堂妹,你说巧不巧?”

  “的确巧,她怎么会跑来呢?”涵娟掩住惊讶说。

  “章立珊的舅舅在工专当教授,她每天花蝴蝶似地飞来,我们喊她‘校花’,校外一枝花,她现在迷上承熙了。”梁如龙有笑意:“可烦啦,承熙到处躲她,就像以前躲章立纯一样,历史果然重演,这就是人长得太帅的不幸。”

  涵娟却笑不出来,她从富家女那儿得过太多教训了。

  中场时间,涵娟照例要亲自给承熙加油打气,但今天那团火似的红衣特别明显,飞快奔著,挡在承熙面前,令她不自主止步。

  承熙已看见她,同时还有她身后护花的余恩,脚也仿佛黏滞著。

  过多围聚的人群吱喳个不停,拿著某处传来的毛巾和水,再抬头时涵娟已不在原处,他的汗水化成寒冰刺浸著心,不明白她的消失。

  涵娟呢,离比赛场地远远的,手正支著树要呕吐的样子。

  初夏的风拂过,竟有一种透骨的冷颤,她左太阳穴胀痛,眼底白色的新鞋恍惚浮出一层污蒙的血色,再度反胃。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跟著她跑过来的余恩说。

  “没有病,就是人太多空气不好罢了。”她简单说。

  涵娟回来时,下半场球赛开始一阵子了,承熙依旧是凌厉攻势,杀得对方无招架之力,引得场内喧嚣震破了天。

  涵娟也感染了情绪,几度站起来嘶喊加油,但似乎她再怎么卯足全力,甚至喉中带血腥味,都不如章立珊她们无敌的狂热声势。

  工专大赢,承熙又被众人簇拥喝辨,连余恩也挤去欢天喜地一番。

  涵娟习惯在他风光时,仅在一旁静静分享和欣赏,并不锦上添花。

  “要不要坐我的摩托车回家?”余恩不知何时回到她的身边。

  恰巧视线触及承熙的,她很自然说:“不必了,我等承熙。”

  人潮渐渐散去,为了那一眼,承熙心急地应付球迷,和队友也谈不到几句,迳自朝涵娟走来,只是他脸上没有笑,直绷绷的,仿佛还在备战中,无法松懈下来。

  “你今天打得真好,又赢球了。”涵娟如平常说。

  “我不在乎,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语气很冲说。

  不在乎还如此卖命?涵娟原就有心事,这一下也不愿出口争辩,两人竟不似往常球赛后的亢奋评论,只默默坐上脚踏车,往信义路的方向归去。

  他以为,她或许宁可坐余恩的摩托车,舒适快速多了。

  她以为,他或许情愿和队友热闹庆功,开心有趣多了。

  有时候,两个人彼此太过体谅了解,反而觉得不需要说出来,你必知我心情,我也必知你心意。这种“错猜”几乎自他们生命相连起,就是元素之一。随著年龄增长,一切又更复杂,倒像一把磨得更锋利的刀,两边伤害。

  脚踏车到火车铁轨处,通常她会先下来,让承熙将车子抬过去。但今天他就有某根筋不对劲,不仅没有缓速,还故意加足脚力采冲刺姿势,一连跨跃过石堆、铁条和枕木,强力震动到另一头。

  “抓紧!”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涵娟的头本已隐隐犯疼,突如其来的巅簸碰撞像散移了脑袋般,食物由胃部上涌,她想抓住他,又像是捶打他地惊叫:“停车!停车!”

  “吱”地刺耳声响,到脚踏车去擦过一棵树倒地为止。涵娟早跳下来,弯腰在苇杆草丛里干呕,天旋地转著。

  “你还好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承熙似由一场昏乱的梦中醒来,害她这样,真是心急如焚。

  “别过来!”她摇头,老毛病了,不想吐得臭气冲天,早已学会忍压耐苦。

  “我去要碗水来,喝水也许会好一些。”承熙说著走向不远处的日式房子。

  “不必了!”她勉强站起来,无法平衡,他立刻扶住她。

  房子有一些荒废了,不见人烟。他压著一个老井旁的小帮浦,清水流出,涵娟漱漱口捂捂脸,感觉舒服许多,才坐在铁轨枕木上休息。

  西方天空的夕阳如一层薄绛的困脂,又如醺醉后的酡红。承熙知道她爱花,采来雏菊牵牛蒲公英铺在地上。有些凉意,他又为她挡住风口。

  “是我不好,你应该坐余恩的摩托车回家。”他低声说。

  “你胡说什么?要不是怕赶不上球赛,我也不会搭他的便车。”涵娟脸色依然苍白,但已有生气的体力,加上方才那红衣刺激的委屈,恨恨说:“你今天到底怎了?打球和骑车都赌气一样,是不想送我回家吗?如果不想就别送,也不必故意不停车,害我弄成这样,倒不如永远不理人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见她真发脾气,他慌了说:“当然不是这样,完全不是,我……”

  那又是什么呢?承熙真说不出口,他是男人,一个宽宏大度的男人,也是涵娟向来最夸赞他的地方。他在她面前已没有几分优势,若知道他也小心眼嫉妒,岂不又多了一个失望的理由?

  他的著急口拙是明显的,汗水沿著眉毛流下,忙用手去擦,却让涵娟看到他内臂几条细长的血痕。

  “你受伤了……”她叫著。

  他看了看说:“大概刚才磨到树枝,没什么。”

  涵娟莫名地眼眶一红,也不吭声,只拿出干净的手帕替他清理血渍。

  他凝视著她,感到那温柔细致的动作,忍不住说:“涵娟,我害怕失去你……”

  她眸子望著他,满足不解。

  “是真的,我常想著你学校那些男同学,他们个个优秀,哪一天你也许发现他们比我好呢?甚至余恩,我也心怀妒意,只因为他和你走在一起……我自信不是猜忌多疑的人,但面对你,患得患失心就特别重,非常苦恼……”他坦白说。

  若不是前有章立纯、后有章立珊让她尝过苦涩无奈的滋味,她必然觉得承熙庸人自扰。唉,这一切不就源于一个“情”字吗?

  “你不是在吃醋吧?你以前不都说自己最心胸宽大吗?”她突然笑开眼说。

  “宽大?宽大到介意你坐余恩的车?宽大到想除去你身旁所有的男生?”承熙不再隐瞒说:“我也不全明白,以前都是懵懵懂懂的,没想过那么多。但自从你上大学后,就开始胡思乱想,希望你别去理任何男生,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再也不宽大了!”

  相爱的人局偎在小我的世界中,终至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承熙一贯的敦厚,转成了强烈的占有心,反是催情之剂,涵娟不由得柔情涌生,急切说:

  “不,你根本不必有妒意!那些学校的男同学尽管高谈阔论,骄傲不可一世,但他们都没有你的气度和魄力,一点都比不上你的!”

  “真的?”他不信,“即使我没念大学,学历不如你,都没有关系吗?”

  “你不会不如我,也一定会念大学。只要念了,你就比任何人都强,我有信心!”她以向来的鼓励口吻说。

  “你的信心,正是我最害怕的事……”他眉头依旧深锁,“你总是对我期望太高,但有时事实就是事实,念大学对我而言比登天还难,因为家人需要我……娟,如果梦作不下去,你真会放弃我吗?我真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怎么办?”

  她仿佛初次看到他似的,由方才在球场的愤怒,到此刻揪心的脆弱,一种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引出了女性最柔软的心肠。

  他因爱她而痛,她则因他的痛而更痛。

  若是从前,她必然又义正辞严教训他一番。但那些话竟出不了口了,曾经是他逃避的主题,今天竟也让她不想去面对,怕真会破坏眼前的美好。

  于是她轻轻说:“放弃什么呢?想来也好笑,你为余恩生气,我却为章立珊而难受,她一副你女朋友的样子,你就不会把她赶远一点吗?”

  “章立珊?”轮到他不解。

  “好像章立纯第二。还记得那次生日事件吗?今天看她霸著你不放,相同的感觉、怒气又来了。”她说。

  “天呀,章立纯或章立珊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恍然大悟说:“你……你不会也在吃醋吧?”

  “对爱情,没有人是宽大的,我也会猜忌多疑,患得患失呀!”她细声说。

  承熙突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多年来他苦追在涵娟身后,总没信心,而这是第一次千真万确感受她的心意,不禁激动说:“你是在意我的,真的在意我!”

  她陷溺在他的眼眸里,暖暖如煦夏潭水。突然他的手臂收紧,将她环住,唇轻柔试探著,那么小心,又那么深情。

  保守的年代,男女牵手拥抱已是很慎重了。承熙和涵娟因为年纪尚小,真正坦白心意的四年,也很少逾矩。

  但毕竟成长了,眉目或小手传情已无法再满足,吻就自然发生。

  吻,激发更多的欲望。男孩感觉女孩特有的柔软清香,天生的征服欲便出现;女孩呢,由初初的惊愕,很快就接受爱的探索,进而自己也沉醉在那从未有的销魂天地一袅,甚至飘浮……

  飘浮……喔,不只是飘浮,还有呜呜鸣像天崩,轰隆隆似地裂,脚都站不稳哩!涵娟睁开双眼,除了热情的承熙外,竟还有远远而来的一具庞然大物,她本能惊叫:“火车来了!”

  他们立刻跳开。很快的,火车卷起狂沙旋风,扑向他们玫瑰色的年轻脸颊。

  涵娟惊魂未甫,承熙却兴奋地对车窗乘客挥手大叫:

  “各位,祝福我们吧!愿我们的爱轰轰烈烈、长长久久!”

  火车回应般鸣起长笛,向著绚烂晚天而去,恍若青春昂扬的承诺。

  坐回脚踏车,承熙神辨焕发有如御风而行。涵娟则在一种沉静中,像所有被爱人吻过的女人,如历经一场仪式,灵魂慵懒不再浮扬,接下去就会认定和认命。

  她身旁的女性,老的少的不都如此吗?最后不都走向顺服男人的命运吗?

  但她不会的……脚底的地或许震动过,但涵娟终是涵娟,仍会坚持目标。

 相思行歌:第七章


  白费了,又白费心了……

  涵娟望著小桌上那一叠讲义书本,全是她辛苦收集的插班资料,事到临头,承熙打定主意不肯去报考,为此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她满心的“gone  with  the  wind”,就如五年前的那一夜,但爱情纠葛已太深,怎么也无法再任性说出。

  “拜托关灯了吧?以前联考不睡,现在没联考也不睡,电费一点也没省!”金枝的声音隔著一层帘布唠叨著。

  涵娟未回嘴,只伸手熄灯。这苦读的空间已伴随她许多年,本以为会给宗铭使用,结果政府实施九年国教,废除初中联考,让十二岁的他平白多出一大段快乐童年,比起从前她煎熬的小小身影,是太幸福了。

  一直以来盼望长大,认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切问题必然迎刃而解;但真的长大了,才发现世界也跟著变大,人一样渺小,对未来仍充满无力感。

  这一年来承熙忙著毕业前的实习课程,常要待在工厂;她则大学课业加重,常需要窝在图书馆,两人的时间渐凑不到一块。而好不容易见面了又是争执,往往喜悦没了,还徒增伤感和寞落。

  就像四天前,他们坐在塯公圳的桥头,垂柳在月下青青,明月映水中盈盈,夜色幽幽浮浮的,不知满载多少人间悲喜。

  插班事是一桩悲,涵娟生气说:“我真希望这一刻根本不存在,塯公圳消失,花车消失,星月消失,世上没有我,也就不会有种种恼人的事了!”

  承熙试著缓和气氛,顺著她的语气玩笑说:“没有塯公圳,也就没有我了,我们叶家可是沿这条圳才下得来喔。嗯,你其实最希望世上没有我,对不对?”

  “对!对!”她不顾他的笑脸说:“因为你是骗子,老背叛我们的梦!你既然没有念大学的决心,为何还虚情假意,害我为你奔波,满怀期盼?”

  “我并没有虚情假意。”他说:“我从头到尾都表明过我的困境,只是你不愿面对事实。娟,我不是不念大学,而是现在时机不对,我必需先服完兵役再赚钱,等安顿好家才能想自己……”

  “不要再说了!”她捂著耳,“每次都这样,初中、高中、大学每个关卡都出问题,永远令我担心受怕,承诺永远实现不了!”

  “我知道又让你失望了,但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应该也最能体谅我的苦处……”他拉下她的手说。

  “你不也最了解我吗?你很清楚我不想困在这里。”她抗辩说:“你明知一切也是为你好,为何不顺著我呢?”

  “我的人生不都一直顺著你吗?但我不能再违背我父母的意愿了。”他说:“如果你想出国留学,我绝不阻挠,而且会耐心等你回来的。”

  “不!要去就一起去,一个人落单又有什么意思!”她听了逆耳说。

  “就这一句话,我们彼此都离不开对方,根本不可能分隔两地。”他充满感情说:“娟,你有没有想过,人生有很多条路,除了一起出国外,也可以一起留下呀。我当工程师,你当老师,我们的未来已经比上一代好太多了。”

  “我不想当老师!”她否决说:“你的志向就只那么大吗?你曾有的野心魄力呢?只要你肯,世界都能掌握在手中,不该轻言放弃的!”

  “暂时的放弃,并不代表永远的放弃。”他说:“我一直没忘记你对我的期望,我已经试著在能力范围内做最好了;能力之外的,就要慢慢来了,请相信我!”

  以前是她主控局面,如今轮到他要说服她,以爱情为名。

  爱情,的确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但这沧海会不会也误了她的一生?承熙已长大成人,不再是看她脸色的憨傻小男孩,也不再是为她一句话而哭的青涩少年,他变成坚定而有主张的男人,想用自己的方式成就疆土领地。

  她可以一走了之的,但多年的感情连皮带骨的,已不懂如何抽身;就仅仅是几日的冷战,就有著撕裂的痛,绵绵不绝。

  还是辗转难眠,总觉得有一件事未完成。在父亲鼾声大响后,她悄悄下楼。

  “要去哪里呀?”伍长吉突然问。

  “肚子饿,吃个消夜。”她回答。



  不见月亮,星儿皎皎如钻。她横过无人的马路,来到临网球场的椰子树林,推开隐密处的一块大石头,露出一个不深不浅的洞,果然放了几朵花,都是人家墙院伸出的朱槿黄蝉,表示承熙随时随地,即使走在路上,都会心念著她。

  这习惯是从高中开始有的。那时她常晚自习迟归,承熙天天到塯公圳站牌等她回家,有时人无法赶来,就约好在大石头下留个讯号,花叶或书信都可以。

  后来他去打工或实习夜归,她也会等,若碰不到面,也在大石头底放个信息。

  朱槿和黄蝉虽然半枯萎了,仍是令她感动得想哭。世间千万人,有谁能像承熙一样,和她心贴著心,如连体婴般共存呢?

  不舍就必有不舍的理由呀。

  拍拍身上的泥,走出椰子树林,救火车鸣笛尖锐地划破夜的宁静,很快的大红灯疾闪而过。涵娟往回家方向走,又是另一辆救火车!

  然后起自四面八方的响声,迫她朝后一看,比夜更黑的浓烟已在内巷冒起。

  承熙!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内巷失火并非首次,但还不曾发生在深夜,人若熟睡了怎么来得及逃命呢?涵娟花一丢,拚命往内巷跑,人烟愈来愈多,吵闹声也愈来愈大。

  内巷口已被救火车封锁住,地上布满水管,规定只准出来,不能进入。

  “我的朋友在里面……”涵娟唇齿打颤说。

  “爸妈在里面都一样,走!走!别妨碍救火!”有人大声吼她。

  涵娟和一群看热闹的人被警察赶到两条街外,不得靠近。陆续的,还有人逃出火场,形容极狼狈,惊惶得有如世界末日。

  内巷区域广大,并不清楚火由哪儿烧起,仅看出凶猛火势已遮住半边天,烟呛入鼻眼。而这儿房屋密集街道狭拐,救火车进不去,也只有眼见火舌无情肆虐了。

  “阿娟,你吓死人了,我们一直在找你,也不知你人在哪里……”伍长吉由人堆中伸手拉女儿说。

  “爸,承熙,还有叶家……”她一出声就发抖:“你看到他们人了吗?”

  “没有,他们住在巷子的巷子里,真不好逃。”伍长吉看著天空说:“火像是在他家那一带,也可能不是。”

  她极力在黑暗混乱中梭寻,眼睛累得快分不清真实或幻像,但都没有她一心盼望的至爱脸孔。

  谣言四起了,有人说火没烧到大广场,有人说已蔓延到废墟小庙……总之都是通往叶家的路,句句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人潮散去,只留下失去家园的人无助地坐在马路上,眼中尽是茫然,包括等待承熙的涵娟。

  一条薄被披在她身上,是曼玲,“伍叔叔要你回家休息。”

  “承熙不会有事吧?”她喃喃问。

  “当然不会,他可是英雄,再危险也跑得出来才对!”曼玲乐观说。

  骇人的火焰渐小,才发现东方已露曙光,呈现近白的浅蓝。一种很恍惚的感觉,如一场乱世,他们一南一北,大火横亘在中间,不知生死,无法触及,连最锥心的呼唤也传不到彼此,就此注定要失散了。

  比起来,平安不就是大福吗?

  如果承熙有什么意外,她一定宁可生命停留在四天前那珍贵的相守。她绝不会同意“希望世上没有他”这可怕的话,更不会争吵未来计画或升不升大学的事,两人就静静依偎著看塯公圳流到永远,不是最美好吗?

  一路走来,他们都很努力了,再奢求下去也许真会折福,甚至折他的寿呀……

  有救火车已驶离,几处散飞的乌烟诉说著一夜的惨况。她起身,想进入那犹自焚热的内巷,突然有人在远处喊她的名字。

  “涵娟……”

  是承熙,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承熙!她无法动弹,直到他人奔过来了,眉眼对眉眼,手被握得好疼好疼,她才再度感到身上的心跳、温暖和血液流动。

  “熙--”她应著,泪水夺眶而出,活到二十岁,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般知足。



  这是涵娟第一次到塯公圳的源头区,新店、碧潭、青潭的地名在眼前晃过。

  娶了玉雪的柯盛财在山坡有一片果园。

  夏季的那场大火,叶家房子未波及,但被薰黑了一半,在清理过程中,年龄较小的两个孩子寄住到山区。学校开学了,承熙奉命来接他们回家。

  火灾也使涵娟改变,从此大方和承熙同进同出,敞开心门融入他的家庭。

  秋天的山上是忙碌的,黄昏的金阳罩在累累的果树上,也在三合院的大灶大锅洒下暖暖的光。工人们捧碗吃饭,妇女们在炊烟中张罗,孩子则四处追狗赶鸡,交织著农家之乐。

  涵娟站在一块青石上,避免陷进烂泥地,再一次问:“我真不能去看看你们的果农大会吗?”

  “那里没有女人,更没有年轻小姐。”柯盛财觉得她怪。

  “我们可能会弄到很晚,夜里山路不好走,你还是留在厝里。”承熙明白她的心思,安抚说:“放心,我会打电话到台北,说你明天才回家。”

  果农们为中盘商剥削而苦,打算开直销路线,柯盛财看承熙是大专生,想借他长才给点建议;涵娟可不服,她也是大专生,偏因性别被排斥,连听都不行。

  她只好踏著青石回来,面对玉雪。

  玉雪嫁来四年多连生两个孩子,大的扯裤管哭,小的背背上睡,现在肚子又怀一个,那勤劳朴素的模样,很难想像她曾在洋人的电影院当售票小姐。

  女人的青春真如一场梦吗?从结婚前的活泼娇美,到结婚后的苍黄认命,真没有一点不甘心吗?涵娟因为想得太入神,没听见玉雪的吩咐。

  “……什么?”涵娟问。

  “帮我到屋旁拿一把柴来,愈多愈好。”玉雪再重复。

  扫掉灶里厚灰,玉雪暗盯著涵娟的背影。自从五年前篮球场那一幕后,她就对涵娟有了戒心,老觉这女孩表面乖巧懂事,却心机极重,只怕承熙根本制不住。

  可是承熙偏痴心难改,奉涵娟如九天仙女下凡,一句重话都不许旁人说。

  柴枝来了,放入大灶里,突扬的火光映红了涵娟秀丽的脸庞。

  趁闲杂人少些,玉雪一面哄拍儿女,一面说: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下子阿熙就要当兵了,我还记得你们小孩时样子哩。你满二十岁了吧?阿熙好像大你六个月,是不是?”

  “他大我三个月。”涵娟说。

  “当兵的人最怕有女朋友,一心惦记著外面,如果女朋友变心就凄惨了,拿枪自杀的都有。”玉雪又说:“阿熙也紧张,叫我们帮忙看著你。”

  “阿姨开玩笑吧,承熙才不会紧张,我不必人‘看’,反而是他拜托我照应爸妈弟妹的,他信任我。”涵娟说。

  “哦?那你不成叶家媳妇了?以你一个大学生的身分,不是太委屈了吗?”玉雪直辣辣问。

  “只是朋友间的照应,阿姨想太多了……”涵娟说。

  “当叶家媳妇可苦啦!像我大姊就弄得一身病,没过几天好日子。阿熙责任很重,做他太太只有劳碌,没有富贵可享,你一定要明白。”玉雪不管,迳自说。

  “叶妈妈苦,是因为丈夫不顾家不长进。”涵娟避重就轻说:“承熙和他父亲完全不同,他有能力又肯担当,将来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你能这样想最好啦!”玉雪细看她一会又说:“我也不是爱啰嗦,你是读书人,道理比我懂得多。阿熙呀,个性像他妈,纯情又善良,就怕被人辜负了。”

  小女娃哇哇地扭哭起来,正好让涵娟免掉回应的困难。她知道玉雪对她尚存成见,所以尽量保持淡定,压下反弹情绪,不受这些鲁莽言语的影响。

  一切都是为了承熙。一旦决定爱情至上,女人屈就自己的能力极为惊人,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能够牺牲,连原先的强烈个性也逐渐模糊了。

  这是她选择的,沉溺于恋人的天长地久,不是吗?

  那一晚,涵娟和柯家亲戚的两个小女孩睡在一起,大大的通铺挂著蚊帐,清水般的月亮由窗口照进来,像一层白纱。

  小女孩们很快熟睡,涵娟倾听屋里外的动静,山中寂夜的声音细微而神秘。

  突然窗被悄悄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爬进来,涵娟不禁微笑,掀开蚊帐,让他的行动更容易些;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太了解承熙,他不来才奇怪呢。

  “嘘!”她暗示别惊扰到小女孩。

  两人所拥有的空间很小,身体挨著身体,他脸上是心满意足。涵娟感觉他烘热的肌肤,心怦然而跳。那些在黑暗巷道的依偎,在僻静树林的拥吻,都没有此刻枕被间的刺激亲腻。

  “被小阿姨发现可不得了。”她轻声说。

  “那就结婚呀!”他眼中带笑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这两个字,心的节奏错了好几拍,给她一种慌乱感。

  结婚,对承熙而言是真正的拥有,他的手脚依从著心,温柔地和她交缠著,热切的欲望毫不保留地传递给她。

  这从十一岁就一直喜欢的人呢,她永远记得他小学时锋芒展露的模样,情意油然而生,竟能相随成长至今,外貌改变,心却不变。就在当兵前夕,急迫著要有肉体的接触,隔著衣服爱抚已不够填实那即将分离的空虚。

  相互轻解罗衫,有著偷尝禁果的快乐。他迷恋著她滑如丝绒的肌肤和柔软丰美的曲线,并指引她探索自己潮热的男性身躯。但也不知是谁阻止谁,他们都没有突破最后一关,只在彼此的喘息间轻笑,像所有情侣的嬉戏。

  涵娟当时并不明白,血气方刚的承熙要比她付出更多的理智及自制力……

  蓦地敲门声响起,玉雪在外头问:“阿娟,你有没有看到承熙?”

  两人僵住,再伸伸舌头。涵娟做个深呼吸说:“没……看见他耶。”

  门外人不吭气,一会才有离开的脚步声。

  “她相信了?”承熙扬扬眉说。

  “她不相信,只是警告你夜已深快回房吧。”涵娟机伶地说。

  “唉,连这一刻都是难分难舍,真不知道未来两年怎么办。”他又紧紧抱住她说:“娟,我爱你,那么多年了,有时以为爱到极点了,又有更多爱涌出来,似辄止境。答应我,我们的分离永远都是短暂的……。”

  “一向不都如此吗?”她望著那熟悉初爱的清俊脸孔说:“快走吧,不然小阿姨就会推门进来,那才尴尬呢。”

  他无奈,只得窸窸窣窣地又从窗户爬出去。

  涵娟听著远远的琐碎细语和关门声,等一切恢复平静了才放松下来。

  似无止境的爱……九年了,很长很长,或许太早懂得爱,早得像与生俱来,让年轻的二十岁就有了奇异的沧桑感,所以承熙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吧?

  沧桑感?她也不懂,爱情原本是飞扬的,为何会有幽暗中的叹息呢?

  再度深吸一口这夜,这塯公圳源头的夜,流过两百多年了,长过好几个人生。

  她细咽那绵绵的沁凉,像天地也印证了这一段爱情般,把滋味珍藏在心底。


 相思行歌:第八章


  民国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年)

  夏末,一早起来就感到台北盆地积沉的焕热。涵娟弄好稀饭小菜,叫宗铭起床,才上阁楼去换外出服。

  她今天请假不上班,特别到松山机场为大学好友赵明玢送行。

  留学的旺季,热闹的送往迎来数不清,涵娟非仅听到害怕心酸,连看见蓝天掠过的飞机都要难过一阵子。去机场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丢下威胁的话,说人不到就永远绝交。

  门口响起噗噗的摩托车声,宗铭叫:“叶大哥来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著深灰色西装和深蓝色领带,加以轮廓出众的五官和顽长挺拔的身材,更是风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转。

  承熙五个月前由军中退伍后,就直接到这一区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纯和章立珊所属大地主章家的企业。这几年因政府的发展政策,除了塑胶工厂扩大外,还在附近兴建许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栋。

  最近他们更结合经政的有力人士,推动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违建,想扩大新生南路和信义路,来整顿市容。

  总之,承熙能进“普裕”是前途无量,连大学毕业生也不见得有此机运。

  更值得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争取来的。他念工专的五年,经由邱师丈的介绍,进入“普裕”工读,因表现良好,不但领了奖学金,而且受到董事长章清志的喜爱,在服兵役期间还为他保留了工程师的职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尽所能替公司效劳,于是在短短时问内就崭露头角,成为董事长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谣传说,他极有可能在三十岁前就升任为最年轻的厂长。

  涵娟自然高兴,但内心隐隐有个红衣张扬的身影,不过据说章立珊几年前已到日本念书,也就渐渐淡忘了。

  拿贴身的发梳走下楼,她问:“怎么有空过来?你不是要到郊区厂开会吗?”

  “我担心你,怕你情绪不好。”见了她,他就笑开说。

  “怎么会?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顺利出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掩饰说。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头来。”她命令著,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顺他脑后翘起的头发:“你老忘记后面不整齐,出门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镜子嘛!”

  “谁会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览用的。”他说著由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存到银行吧。”

  由于叶锦生留下的债务,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数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职,只希望早日凑足买小公寓的钱,能将涵娟娶进门来。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无底洞,她不禁说:“你别赚钱赚太疯,连命都不顾了。”

  “我心甘情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说。

  好又如何?他只能给他给得起的,却不能给她想要的,但……真正相爱不应计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劳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吗?

  她再度遮起表情,温婉地偎在他展开的怀抱里,心分两边泣著,一为他的努力而感动,一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终于明白笑和泪都各有悲喜两种味道,甚至可以同时存在。

  送走承熙后,她准备搭车到松山机场,可是多希望不必走这一遭呀!

  大学毕业快两个月了,他们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门直接出国门,加入挡不住的留学潮中。一个一个走掉了,如同即将消失的夏天,热度渐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还冷。

  她以优异的成绩,很快考进一家知名的贸易公司当秘书。承熙比较喜欢她从事安定单纯的教书工作,但涵娟摆明了厌恶,一来薪水不高,二来学校环境有如定格,人一旦进去了似乎就很难再跳脱出来。

  至于秘书,也满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经过外省婆的小店时,那紧闭多月的板门竟开了一个缝隙。这些年因不再买糖果和收集明星画片,直听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这邻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嘘一番。

  正穿越马路,有人在背后喊叫。涵娟回过头,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儿,她今天不再浓妆艳抹,才发现向来妖娆的她,其实也长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儿极友善地说:“我就要去美国了,有一箱洋文小说和杂志,想想送给你最好,你要吗?”

  “去美国?”涵娟有些意外。

  “正确说是嫁到美国,我丈夫是美国人。”外省婆女儿笑得很满足。

  “恭……喜。”涵娟表情变得尴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么在背后骂我,我不在乎,最后还不是我这妓女婊子有办法?”外省婆女儿看著她,颇有深意说:“我一直觉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为常常半夜回来,见你的灯还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还在为未来奋斗著。哈!我们都不想烂死在这鬼地方,无论如何都要爬出去,对不对?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么能理解?这女人是专钓美国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学毕业生,拿来相提并论,不但可笑,还有受辱之感。

  本来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却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问题:

  “你真的爱他吗?我是说你的美国……丈夫?”

  “爱呀,爱死了,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儿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说:“我看过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么时候带你去美国heaven呢?”

  根本没有能力去……涵娟觉得此刻讲实话很丢脸,不等于向一个酒吧女示弱吗?于是好强的她撒谎说:“明年吧,我们预备去读书。”

  “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还在美国见面呢!唉,我妈过世以后,我在台湾没亲没戚的,大陆故乡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国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儿又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我的那箱书就放在门口,你随时来拿。”

  涵娟搭上公车时,脑袋仍处于茫然的刺激状态中,堵著没有出口。

  什么是爱情?从她初晓情滋味起,就认定一个承熙,有如一条线细密牵引著,织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顺眼也穿习惯了,没想到还有别种颜色和花样。

  外省婆女儿的话真是惊吓,尤其那句“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笔挥过来,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个刺眼的污迹。

  那些话,一句句重复著,似唱片顺著回纹转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松山机场,从她十年前来欢迎艾森豪总统后,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著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阳关的兴奋及骚动,传到她身上都冷冷弹回,她内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场地震,毁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没有一个人去得成……

  找到验完票的明玢,当时出国是大事,路远票贵,好几年都不会回来,所以沾点亲的人都来送行,队伍浩浩荡荡,赵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准备好祝福的话,但明玢先训起她:“我坚持要你来,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们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湾,你不慌吗?”

  “你太夸张了吧?不是还有李……王……”涵娟说。

  “你不同呀,你是我们班第一名毕业的,依系上传统,没有一个不出国深造,你是首先破坏规矩的。”明玢不容辩说:“为了爱情,你甘愿放弃美好前程,值得吗?亏我们还自称是时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个倒退走!”

  “留下并不等于放弃,恋爱结婚也不等于倒退走。”涵娟微笑回答。

  明玢尽管亲朋好友都告别不完,仍想把握最后这面对面的机会说:“别那样笑,你还没回答我,为叶承熙牺牲梦想,值得吗?”

  “值得,叶承熙值得,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强调口吻。

  “哼,这点我不予置评。”明玢说:“我和你同学几年也不是当假的,虽然大家感动你的痴情,我却看到你的委屈。”

  “我没有委屈。”涵娟立刻说。

  “是吗?叶承熙知道你申请到美国大学的事吗?”明玢说。

  涵娟不吭声。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过托福,毕业成绩第一名,对不对?”明玢又说。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别管我……”涵娟皱眉说。

  “傻瓜!”明玢丢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谬。明明决定不出国了,却忍不住随同学去考试申请学校,一种自我安慰的过程,至少为梦想画个轮廓,即使最后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录取通知单寄来,再一一回拒,是自残的割舍。

  明玢终于出关,送行任务艰苦完成。涵娟望著好友的背影,感觉身体钉在原地,灵魂却争著随她而去,无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顿时问机场大厅变得颜色怪异,空间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个长发的亮丽女子走到她面前说:“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  day!”

  因为对方的时髦妆扮,加上举手投足的抢眼,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两秒之内就认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见,各自成长了。或许是悲哀吧,无论再隔怎么久,再如何变,总错认不了,是因为她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杏眸吗?

  “真太巧了,会在这儿碰到你,你也要出国吗?”李蕾看来颇愉悦。

  “我是来送朋友的。”涵娟想快些离开。

  “哦,我刚结束台湾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国了。瞧我说得像美国人似的。”李蕾偏要叙旧:“你大学毕业了吧?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毕业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毕业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个硕士,连学校都安排好了,下念都下行,真讨厌呢!”李蕾摆出烦的表情。

  讨厌?可想念的人却拼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无心再忍受,说:

  “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张纸写几个字说:“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国,可以来找我玩。机会虽然不大,谁知道呢?”



  涵娟头又开始痛,一出机场大门,便把那张纸揉个烂碎丢到垃圾桶。

  蓦地,刺目的阳光迎面而来,高热的气温蒸腾著,外省婆女儿、赵明玢、李蕾和过往种种的痛苦,全如白烟冲天冒出,焚著意志,沸著血液。

  机会不大,机会不大,机会不大……为什么?都二十二岁了,以优秀成绩读完大学的她为何依然脆弱?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远都是那个被指为骗吃骗喝的贫穷卑贱女孩,仿佛从来没有长进过?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么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著,不管方向,不管错综的街道,不管晒昏人的艳阳天,汗水在脸上积流成河,几乎快要爆炸。

  忽然,断续晚蝉声蹦入脑海,她视线清楚了,发现自己正在一条荒僻窄巷里。

  为什么没有路了?是谁挡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连当酒吧女的外省婆女儿都能够飞出中段到黄金国度梦幻月河,为什么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点不如人?

  “为什么?”她对著蓝天喊,泪水崩下。

  因为叶承熙吗?某个小小的回音夹在怯怯的蝉鸣里。

  你不该在十岁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没有承熙,那多孤单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该喜欢上他呀……感情的事谁又能控制?喜欢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样,你能不呼吸吗?

  那你就要为他留在中段内巷,在脏乱无望的贫民区,背著累赘的一大家子,永远当可怜悲哀的小涵娟吗?……另一个声音静默了,像仿错事的小孩躲在暗处。

  静,连蝉也不叫了,风也不吹了,可怕的静。

  她猛转头,看见一只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著她,眼露凶残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会有惧意,但此刻内心充满烈火般的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

  “连你也要欺负我吗?连你也要挡我的路吗?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干我吗?这该死的畜生!浑蛋!走开!走开!走开……”

  这还不够,她激动地脱下右脚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丢过去,它一惊竟夹著尾巴逃走了。

  她身体晃得像一条狂浪中的船,头昏胀地仿佛飘流在暖洋中,暖洋深处是浓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闭上眼睛,把世界都遗忘掉呀。

  但……总有针般细微的意识要她张开眼,强迫她盯住那丢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疯,她不能疯,甚至不能头痛呕吐不能病,多年来一直坚强完美,不能因内部的丝丝崩裂而解体,她缝得好的,一块一块地缝,缝到魂回来……

  小心翼翼的,困难重重的,她移动到白鞋旁,危颤颤地将右脚准确放进去。

  然后……然后蝉又恢复鸣叫,风又焚焚吹送,她终于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那个一向冷静克制的伍涵娟。

  绕过一座公园回到大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车,害怕迷失的记忆。

  “涵娟……”有人在烟尘滚滚中喊她。

  是承熙!他违规行驶,不管喇叭及叫骂声,将摩托车停在路旁,向她跑来。

  她的承熙呀,有著粗粗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睛,依旧是她见过最俊朗最有气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里映著她,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灵魂。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郊区开会了吗?”她尽量正常问,却很虚弱。

  他没有回答她,只用手碰碰她的脸说:“你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好朋友道别怎会不难过呢?女孩子本来也比较爱哭。”她避开他的手。

  “不只如此吧,你其实很想跟赵明玢去,对不对?都是因为我,我耽误了你,你心里一定很怨我。”他浓眉紧皱,忧郁成一片森林。

  若是从前,涵娟会说出许多抚慰的话,但今天太累了,她无心再承受别人的痛苦,连至爱的承熙都不行,因此不想开口,表情也淡到有些呆滞。

  所有隐藏的问题,并不因拖延或视而不见而消失。从涵娟上高中大学以来,他一直明白她的梦想,服兵役期间她尽心照顾叶家,服完役又专注彼此的工作,他假装一切平静无波,其实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牵著她的手走到最近的公园椅坐下,声音沙哑地说:“娟,我一个堂堂男子,照理说是拿得起放得下。我应该让你出国留学,隔个太平洋,几年后你若还想回来,而我们还有缘,或许还能在一起;若是你一去不回,我……我也该认了……”

  她愣愣看著他,相知多年,可清楚感受到这番话在他心上积沉已久,要说出来像掘心一样,愈深愈痛。她等著,等著……

  “但……我真的认不了,我甚至没有信心能撑过失去你的岁月!”承熙果然掘到受不住而爆发出来:“娟,你老说我是五班班长,最具有坚强气魄,最能担重责大任,于是我努力做著,做到人人满意人人夸赞。但我心里从来没有怨恨软弱过吗?有的,当然有的!我恨自己的家贫,恨累赘的亲人,恨必需负起的种种责任,但我依然尽著长子长兄的本份,不曾逃离。为什么?因为你呀……因为有你在,我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而不被击败;若失去你,等于失去唯一的依靠力量,我就完了垮了……所以,我不敢冒一点点险,只能当懦夫,自私地求你留下……”

  如果语言是血,他早已鲜血淋漓。

  她哭了,泪湿了面颊,但不像伤心或感动,类似一种疲惫吧,控制太久以至麻木后的崩散。她哪里不了解他的心思呢?正因为如此,这两年来她已不提梦想,只默默做著爱情国度里最忠顺的子民,不是吗?

  “看你激动成这样,放心,你不会失去我的。”她用自己擦泪的手帕拭他的汗水说:“该肚子饿了吧?都过中午了。”

  承熙抓著她的手,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说:“我们好好吃一顿吧,难得两个人都请假,该庆祝一下。”

  庆祝?庆祝什么呢?涵娟恍惚地和他坐上摩托车,手抱住他的腰。突然,一架飞机横空而过,因为离机场尚近,看来特别庞大,白色的机翼闪著令人目盲的光。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宽实的后背,假装沉睡,最好睡到忘记四周的一切。

  这个夏天终将过去的。她二十二岁的夏天,然后赵明玢、李蕾和外省婆女儿都会愈来愈远,愈来愈淡,直到完全由她生命中消失为止。



  明玢由美国来信。半年了她依然不死心,尽管课业打工忙碌,仍抽空写信,讲遍了黄金国度的新奇与美丽,故意来诱惑人的。

  涵娟每每看了,总有个失眠夜,心思反覆,却也从来不回信。

  静静的寒冬中,笃笃传来敲门声,有人叫著:“伍姐姐,快开门!”

  全家都惊醒了,是承熙的二妹承兰,十四岁的女孩脸色苍白又全身哆嗦地说母亲心脏病发作的事。

  承熙去南部出差,涵娟自然接手说:“送永恩医院了没?”

  承兰摇头,说出另一家更大的医院,表示情况的危急,果然她又接下去:

  “医生说我妈要动手术,要什么保证金,二哥叫我来找伍姐姐……”

  “联络你大哥了吗?”涵娟也急了。

  “打过电话,他说都听伍姐姐的。”承兰回答。

  涵娟转向睡眼惺忪的父母,金枝马上说:“我们可没钱!你倒贴叶家的不知方多少,还没嫁过去就挖娘家,从没见过这种……”

  “你也知道,我们刚订了新公寓,手头很紧。”伍长吉抱歉说。

  涵娟奔到阁楼,取出她和承熙的私人存款簿,本来是任何情况都不能动用的,但人命关天,不得不应急。

  冷夜赶路,听著承兰叙述事情经过,原来叶锦生把这两个月还债的钱又拿去赌光,今天赌场人来闹才晓得,气得长期吃心脏药的玉珠翻白眼昏厥过去。

  涵娟感觉血液逆流涨到头顶,又是一桩混帐事!三年前她代替服兵役的承熙照管叶家时,开始还极有耐心,但人性的软弱贪懒在在呈现,贫穷真有贫穷的因果,不能老怪苍天无眼。

  承熙脾气好,又是自己亲人,总有几分纵容;涵娟个性较不宽贷,容忍度有限,怒气早就掩藏不住了。

  一冲进急诊室柜台,看见承熙大弟承德,涵娟问:“怎么样了?”

  “说什么心脏瓣膜出问题,正在抢救中。”承德嗫嚅说:“保证金……”

  柜台小姐坚持要现金,涵娟只有一本存褶,要到天亮才能领。低声下气恳求许久,最后搬出邱纪仁医师的名号,对方才臭著脸说:“不可以晚过明天中午。”

  这种无钱无权的卑届是涵娟最恨的,一回头看到叶锦生,没事人般地龟缩在一旁,还打著盹,她一股怒气冲出说:“你还睡得著呀?”

  叶锦生倏地张开眼,仿佛搞不清身在何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承熙辛苦牺牲替你作牛作马还债,你怎么还赌得下去?这才第一年呀,以后还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年,又会闯出什么大祸?你要承熙永远还不完钱,当你的奴才,做到死掉为止吗?你这算什么父亲?人家是败家败祖先,你是连子女都败!”涵娟一发不可收拾地骂,而且尖酸刻薄。

  “伍姐姐……”承德看情况失控,小声喊。

  涵娟立即面对他质问:“你为什么让你爸碰还债的钱?你大哥事业忙得不可开交,常不在家,你就应该多注意,怎么两个月才发现?”

  “我……快要大学联考了,应付学校功课都来不及……”承德慌张解释著。

  “大学联考?!”涵娟打断他,更生气说:“你知道你大哥为了这个家放弃多少梦想吗?不只高中大学,还连雄心壮志和远大前程都没有了。他把机会全让给你,使你能不受阻碍地读书,你却连一点小事也不肯分担?!”

  一老一少两个男生都不敢吭声,他们是怕涵娟的。

  尤其叶锦生常私下抱怨,还没进门的长媳就凶悍得不像话,比亲儿女还教人头疼;一个女娃懂个屁!只要让他赢一次,一次就好,不但债还光光,还胜过阿熙苦赚十年,真没见识,没赌哪叫人生呢?

  看两人闪避的样子,涵娟惊觉自己成了大街上的泼妇,动作语调几乎是金枝的翻版。仓皇地走到女厕所内,裂痕污斑的镜子照出一个疲惫慌茫的脸孔,有泛青的眼圈、失神的眸子和无血色的唇……像个鬼……那个大学校园里美丽聪明又气质优雅的女孩呢?

  不!再下去情况会更恶劣,她恐怕会疯了毁了!

  明玢的话又在耳旁响起--为了爱,为了叶承熙,值得吗?

  但……这一切不能怪承熙呀,他生在这种家庭并不是他的错。他本也是一个雄心壮志的男子,一直努力在克服困境,值得成功,也值得世人欣赏他的才华。而她是他的力量,她若抽身,他有可能斗志全失,被叶家拖沉到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她逐梦成功,承熙一生潦倒,又有何意义呢?因此,他们两个既已命运相连,要上天堂就一起去;若……要下地狱……

  呸!呸!不会的,不会下地狱!因为他们都不属于失败的人,不被击垮已是天性本能,她必需掌握理智,坚强到底,为承熙,也为了自己!

  天色将亮,涵娟情绪已回复平静,看到由工厂宿舍赶来的承英,松了一口气。

  承英是承熙小学毕业就养家的大妹,这几年来在涵娟的鼓励及帮助下,重拾课本,在夜校半工半读。她是除了承熙外,涵娟能信任的叶家人。

  玉珠的手术顺利结束,在第一班公车开出时,涵娟早俐落地安排好每个人的事,开始奔波。她先回家梳洗,到辨公室交代请假,再去叶家替玉珠收拾些住院衣物,等跑完银行领出钱,已近中午时分。

  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内科柜台时,护士小姐居然告诉她,保证金有人缴过了,而且再三确认没错。狐疑地走到恢复室,在外面守候的不是承英,竟是远在南部的承熙;而一旁坐著的,还有个富态中年男子及一位年轻女子。

  涵娟认出那中年男子,是“普裕”董事长章清志,远远看过几次。那女子有些面熟,印象尚未清晰,承熙就开口说:“承英说你会来,昨晚真辛苦你了。”

  “你缴过保证金了吗?我才把钱领出来……”涵娟急著问。

  “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替承熙付完钱了。”那年轻女子突然说。

  脑中某个警铃大响,涵娟顿悟,这不是几年前曾为承熙狂热加油过的章立珊吗?尽管日本一行,她已由学生变为成熟美丽的女人……倘若不是,也至少是章家那些立字辈的堂姊妹之一。

  承熙替大家做介绍,果然是立珊,而他称涵娟为“女朋友”。

  章清志毕竟见过世面,很和蔼可亲地说:“常听承熙提起你,说你是X大的高材生。今天一见,果然和承熙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呀!”

  “女貌”二字偏让涵娟敏感起来,眼前的三个人全都衣冠楚楚,别说章立珊一身进口的流行裙式风衣,连承熙也是笔挺的西装领带。反观自己,一夜没睡又风尘仆仆,穿著旧毛衣和方便走路的黑长裤,憔悴加暗淡,像极屋子角落用过的煤渣,霉腐而无光。

  愈是这样,涵娟内心愈执拗别扭,外表极自制说:“谢谢董事长,我正好筹到钱,可以还你们。”

  “我们可没要承熙还呀。”章立珊率直说。

  “是呀,何必见外呢?承熙是我最欣赏的员工,将来要借重的地方还多,他的家人我当然要照顾。”章清志说。

  “这是董事长的一番好意,以后由薪水按月扣还。”承熙说。

  涵娟仍不为所动地递上钱袋:“欠债还债,彼此心安,现在有钱就现在还,等什么以后呢?”

  承熙遇上涵娟倔强的目光,知无转圜便说:“说的也是,董事长就收下吧。”

  坐在椅子上的章立珊却咬起唇来。哎,真小家子气,也不过是几千块的现金就啰唆成这样,只有害承熙更屈辱难堪而已。她早听过有这一号“女朋友”存在,但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好嘛,外表甚至老气兼土气,不太配得上玉树临风的承熙。

  承熙常把“女朋友”挂在嘴边,必然是交往久了的原因,他重情重义的一面,今天又更展现无遗。

  章立珊几分妒意又几分心疼,站起来说:“既要还钱,我们也不能阻止,虽然这笔小钱对我们真的不算什么。我比较关心午餐啦,从昨天半夜接到电话,到今天一早赶飞机,承熙几乎都没吃东西,恐怕饿坏了!”

  “我倒不饿,只是麻烦了董事长和小姐,行程都被我弄乱了,真过意不去。”承熙说:“你们是该去吃午饭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爸器重你,你忧心母亲生病不能安心工作,也是公司的损失,我们尽快送你回台北是应该的。”章立珊得体说完,又不禁问:“真不和我们一块吃吗?”

  “我最好留在医院,还必需和医生讨论我母亲的病情。”承熙说。

  章立珊看看父亲。章清志笑笑说:“承熙说得够清楚了,我们走吧!”

  安静了许久的涵娟,忽然说:“熙,你送董事长上车吧。”

  理应如此。那么一个大人物来探望员工的母亲,还动用到飞机,不是普通的器重吧?涵娟愣愣望著空了的皮包,说不出那百味杂陈的心情。

  刚开始看到章立珊时,她本能防卫,所以有执意要还钱那一幕。但钱一到章董事长手上,她又后悔了,那可是她和承熙近一年来省吃简用的血汗钱,咬牙努力的全部,却只是章家的九牛一毛,投入水中化了都不可惜,何不让他们出呢?

  那瞬间,涵娟有种浮荡感,仿佛置身于外,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章立珊很明显地喜欢承熙,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富家女孩,在三、四年后仍钟情于曾经迷恋过的男孩,不也属于难得的专情吗?

  她何时由日本回来的?那种熟稔绝非一两日,她和承熙经常见面或一起出差吗?为何他都不曾提过?

  是嫉妒吗?不,至少不似从前的锥心愤怒,或一般情侣的猜忌怀疑,因为她太了解承熙对她如生命般的爱。也许比较像一种悲哀吧,无关乎爱得多少,章立珊能轻易给承熙所有她给不起的东西……

  由走廊窗口可见医院门口出入的人群,承熙一行人又特别醒目。他们到轿车旁,绅士为淑女开门,淑女依依不舍缠著绅士说话,多搭衬的一景呀,彷如电影。

  如果承熙再持续和章立珊交往下去,是亮得睁不开眼的前途,无法估量的荣华富贵,叶家贫病赌债都不再是问题,不必生气烦忧疯狂,她……不也解脱了吗?

  涵娟手传来一阵剧痛,她发觉自己用皮包肩带将左手食指夹绕得冲血红肿,几乎要发紫。承熙是她至爱的人,她怎能在背后冷血“算计”他呢?

  承熙回来了,后面还跟著承英。

  “涵娟姐,趁妈还没醒来前,你和大哥快去吃饭吧。”承英说。

  承熙看著涵娟,满是关心:“看你苍白的样子,一定早上忘了吃东西,我带你出去补一补,免得又要喊头痛。”

  “出去什么?医院餐厅就好,有事才容易找。”涵娟细心地说。

  他牵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楼。望著愈来愈有架势的他,眉宇间掩不住的忧愁和疲倦,涵娟因方才那“算计”的念头,有些内疚,突然产生一种想对他好的心,很好很好的,特别温婉娇柔的好。

  “太圮糖。”她轻语,脸上笑容极美,“我想吃太妃糖。”

  “怎么想吃糖了?哪里有在卖呢?”承熙一脸空白,还问。

  “你忘了吗?六年级时章立纯送过你一盒非常昂贵的太妃糖,你慷慨地分给每一个人吃,狠心地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她笑出声,如好听的银铃。

  对这件事的记忆实在模糊,但他也不笨,停下来说:“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太妃糖可是甜的。”她柔柔地说:“章立珊看起来挺不错的。她是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你怎么都没提呢?”

  “我哪知道?这也不是重要事,我没特别注意。”他继续往下走。

  “章立珊喜欢上你了,你不会没感觉吧?”她仍然笑容满满。

  “娟,我们不要说这种无聊事,好不好?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别人喜不喜欢我,我已经有太多事烦心了。”他神情有些严肃,又说:“除了你之外,我从不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很清楚的。”

  有时承熙给人优柔寡断的感觉,尤其在面对她及家人时;此刻终于又见识到他的无情处,该壮士断腕时,他也能干脆直接地不流一滴血吧?!

  泪水聚在眼眶,她环住他的脖子喃喃说:“我很清楚……只是现在好累呀。”

  “对不起,我妈的事害你奔波操劳了。”他吻她一下,满怀歉意说。

  不只是你母亲的事,还有爱情……太累的时候,似乎连爱情的辨识和分析能力都失去。无力拒抗了,就只能随波逐流,何处潮涨,何处行了……

  这些话涵娟当然没有说出口。


 相思行歌:第九章


  玉珠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又动了两次手术,保证金可以为赌一口气自己付,但随之而来的庞大医药费,仍要由“普裕”的善心垂怜。

  债愈滚愈大,承熙年轻的背愈来愈驼,涵娟也愈来愈沉默。

  章立珊成了唯一鲜艳有活力的色彩。涵娟每到医院,看见有苹果和礼盒,甚至是贵重的人参补品时,就知道章立珊来过;也许太敏感,在空气中还仿佛能闻到那名门淑女才有的脂粉味。

  除了送礼探望外,章立珊还诚意地想为玉珠转头等病房,请特别看护,找最好的心脏科大夫……虽然一一被叶家回绝,也够教人窝心了。

  唉,有钱真好,予取予求,世间种种就如玩家家酒,人与物都可以成举手之间的小玩具。多少才情、梦想和努力,都抵不过一个家财万贯。

  涵娟提著菜市场众人送的腊肉水果站在病房外。今天人少安静,里面对话清楚传来,其中叶锦生嗓门最大:“哈!美国酒和美国烟,我自出生还没见过哩。还有这么大朵的灵芝,夭寿!香港来的,一定贵死人!那个立珊小姐真懂得孝敬,人又水当当,排场架势就是不同。”

  “爸,那些礼不要碰,我准备退回去的。”承熙声音是近来常有的疲倦。

  “退回去?”叶锦生叫出来:“不行!我活这大半生,还没尝过一样好东西,你们谁敢退,我就跟谁拼老命!”

  “你酒喝多了老三八,贵重礼怎能收?欠这人情叫阿熙怎么还?”玉珠骂。

  “还什么?章董事长和立珊小姐明明白白就是要我们阿熙当女婿,女婿是自己人,哪是欠人情?”叶锦生说:“哼,如果由我来作主,你们眼中还有我这阿爸的话,我就要阿熙立刻娶立珊小姐!”

  “爸,这话不能乱说……”承熙生气了。

  “你肖仔!阿熙早有一个阿娟,你和市场老伍都称好几年亲家了,还番癫什么?”玉珠说。

  “你们有点头脑好不好?涵娟哪能和立珊小姐比?论性情外貌家世,哪样不是立珊小姐强?你们挑珍珠,拜托也要挑大粒一点的!”叶锦生激动起来:“再说老伍算什么?他就是卖菜卖到西天,也生不出一块金条来!”

  这时,承英在后面轻拍涵娟的肩。涵娟面无表情,只眼波模糊,用食指放在唇上细声说:“不要提起我来过的事。”

  “涵娟姐……”承英内心非常难过。

  至于手中的礼物,涵娟穿越长廊,见对面病房有位老先生孤伶伶睡著,便放在他的小几上,再悄声离去。



  外面的天空是阴的,初春饱含湿气的风迎面而来,隐隐有海洋的味道。她站在灰砖路上,仰头望著涌动的云层,瞬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置感。

  她遗留在这里做什么呢?蚕儿吐了一年又一年的丝,包在一层厚厚的蛹里,不就为了化蝶吗?如今蛹茧老了,却没有蝶飞的迹象,只是无声无息的寂静,会不会就枯了死了?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每踏出去的一步,仿佛都在问。

  “涵娟……”远处有人叫她。

  她眨眨眼,除去不自觉的泪,再面对追来的承熙时,又是一张灿烂笑脸,“承英还是多嘴了?”

  “你因为我爸的话生气了?”他眉头罩著疲惫的阴影,“他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但你也知道他颠三倒四的个性,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我狠狠讲他一顿,他以后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我像生气吗?”涵娟短笑一声,循著一排矮墙,到公园的隐密处才又停下说:“我倒觉得你爸爸是目前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一个,章立珊的确比我强……”

  “娟,我不是说不要提这些无聊事吗?”他打断她。

  “……她真比我强,”她不理会,又急促说:“她家财大势大,像有魔术棒的仙女一样,轻轻一挥,你爸的债务还清了,你妈的医药费没问题,你弟妹可以安心就学,你呢,在‘普裕’有事业和地位……反观我伍涵娟,除了一个空幻的梦想外,什么都没有,对叶家完全没帮助……”

  承熙的表情倏然一变,在欲雨的晦暗及树荫的遮覆下,向来黑直的短发和铜色的肌肤更彰显,轮廓更深沉,出现一种陌生的粗莽,一个他每去铁工厂或建筑工地后就会带回的野气,许久不见也几乎遗忘的。

  “你说完了没有?!”他瞪著她,语气简短而愤怒。

  “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而已。”她忽略那怒气。

  “你是在陈述一项荒谬!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无知错误的话,你是我心中至爱,你怎么能?”他低吼著:“章家财大势大,与你我何干?又与叶家何干?你说些话,是把我当成什么人?或只是存心要我难受?”

  她很少见他这样子,严峻到近乎谴责,像捅了个大蜂窝,不禁往后退一步。

  “娟,你晓得我最怕什么吗?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十年的相爱相惜还不够一点信任了解吗?”承熙脸色阴沉说:“倘若这会造成困扰,我不如辞掉‘普裕’的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别家公司。”

  涵娟没想到他会有此念头,急忙摇头说:“不行!那不又是一笔债吗?你从学生时代起就领了章家的奖学金,现在又是你妈的医药费,你还得起吗?”

  “债务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多一笔又何妨?”他自嘲说。

  涵娟却隐隐听出一种他亦未察觉的自弃。想像著赌债五年,“普裕”债再五年,还加上大大小小的意外挫折,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也不堪这样的磨损呀!

  “别傻了,你到哪儿去找比‘普裕’更好的工作呢?”她说:“你和章董事长的机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甚至奋斗多年也得不到的,你绝不能放弃。”

  见她焦虑,承熙缓和下来说:“那你也别犯傻,以后不要再提章立珊了。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和你相比。”

  这话并未带来喜悦,反更添心上的乱麻,她说:

  “我……我只是恨自己。我一直希望你能像摩西王子一样成功,发现章立珊才是那个能帮助你的埃及公主,我怎能不难过呢?”

  “我才不在乎什么摩西王子或埃及公主!我要的是我们长相厮守,即使是一片棘地也甘之如饴。”他拥住她,唇颊与她厮磨著:“其实该说恨自己的人是我……你给我这么多,我连最基本的彩虹月河梦都无法替你实现,我才是那个该愧疚的人……”

  她难过,他愧疚,为什么一份有憧憬的深厚爱情,会落得两方都有挫败感?

  贫穷、爱情和成功之间,真的藏著宿命式的诅咒吗?

  “娟,等我母亲康复后,我们就结婚好吗?”承熙在她耳畔深情说:“最晚不要过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及了,结了婚才能真正安心……”

  安谁的心呢?涵娟轻闭上眼,却看到失望愤怒的章立珊,然后承熙在“普裕”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小小的职员,一辈子被债苦追著。

  而她呢?成了叶太太,由中段的贫民区,搬到内巷的贫民区,多年的奋力一跃,只在原地打转,像可怜而疲累的陀螺?

  强烈的窒息感突然罩住全身,她微使劲地想挣脱承熙的怀抱。他却更纠缠,销魂的吻霸占著她的心神,又令她迷惑了。

  爱情的真貌是什么呢?曾经她非常确定,共同分享梦想和成功,是她和承熙爱情的主题,如今怎会有面目全非之感?

  无论贫富要同甘共苦,无论贵贱皆不弃不离,这是爱情忠贞的本质;然而,由某种角度来看,忠贞,是否意味著失去自我呢?

  为了保持和拥有自我,又要如何对待爱情?她不离贫穷的承熙,承熙不弃困苦的她,彼此难再有梦,结果真会好吗?

  涵娟头脑混乱地找不出答案来,所有爱情教条和伟大的爱情故事都沉默了。



  春阳暖灿灿的,照在市场新盖的二楼及庙宇,因铺上水泥地,味道不似从前般腥臭。

  伍家的菜摊也革新,多了几桶排排的鲜花,千红万紫地凭添色彩。星期日下午,伍长吉办事,金枝回娘家,临时找涵娟照应著。

  她已很少露面,但每一出现,大家都来对这众人心中的玉女嘘寒问暖,连吆喝卖菜的语气都温文许多。

  “阿娟,什么时候吃你和金童的喜酒呀?”不时有人起哄著。

  “快啦!”都是曼玲抢答。她已由音乐科毕业,除了在教会司琴外,还开始招收学生,学习养活自己。

  涵娟正想骂她多嘴时,市场一阵不寻常的寂静,连沟渠的流水都似无声。入口处背光,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走来,穿著针织短衫和迷你裙,脚踩高跟靴子,喀喀喀的,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是章立珊!在这只有主妇、欧巴桑和下女会来的地方,突然出现个娇滴滴的小姐,自是众所嘱目。

  她走到伍家花桶前,描著细妆的眸子直视涵娟,有几分冷漠傲慢,又有一点孩子气的迷路感觉。仿佛她只是经过市场前,突然想到“情敌”,一时冲动走进来,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曼玲警戒地护在一旁,涵娟客气说:“章小姐要买花吗?”

  章立珊不语,上下打量著涵娟的粗布围裙、手套、胶鞋和一头一脸的灰尘汗渍,心里明白,这女孩虽然穷酸样,却非常厉害,利用著多年感情控制著承熙。

  当然啦,像承熙这样堂堂仪表的优秀人才,任何女孩都会紧抓不放的!

  章立珊没想到向来高傲的自己,竟也会降低姿态去爱一个男人,为了他跑医院,去贫民区,今天甚至到脏乱的市场来,是不是有点“疯狂”呢?

  她也不全懂。三、四年前她曾迷恋打篮球的承熙,但当时年纪小玩心重,也没特别留意。

  后来到了日本,追求者众,她才发现自己竟以承熙为标准,一个个淘汰;再加上堂姊立纯的共同回忆,承熙就成了无可超越的第一偶像了。

  原来爱早萌芽,因此在知道承熙进“普裕”工作后,她连书都不念就跑回来。

  可怜的偶像偏生于困苦的环境,章立珊不但不嫌弃,还满心同情,恨不得立刻带他离开那种地方。可承熙就生几根硬骨头,并不领情,还常把那穷女朋友挂在嘴边,真教人无奈。

  章立珊愤怒、嫉妒、不服,偶尔也伤心哭泣,但她学会了忍耐。

  匣盒里的珠宝和瓦砾堆的石头,哪里会分辨不出呢?承熙或许一时情义难弃,但日子一久,只要不是白痴,以人的本性,自然会选择有价值的珠宝。

  这期间,章立珊也毫不吝啬,孔雀般到处展现自己耀眼的羽毛,就如老爸常说的,谁本事强谁就是赢家,这是个物竞天择的世界,你死我活的残酷……

  “你要玫瑰花吗?很鲜嫩的。”涵娟声音又响起,完全生意口吻。

  章立珊不理会,迳自说:“听说以前承熙在这里打工过,我来看看。唉,这种地方呀,实在太委屈他了。”

  涵娟知道自己不该介意,但对方那种深知熟稔的口吻,让她脑海不禁浮起承熙和章立珊促膝谈心的画面,像虫细细啃咬,痛也不敢去驱除。她还是忍不住说:“凭劳力赚钱,不偷不抢,没什么委屈。章小姐,玫瑰花到底要几朵?”

  “我又没说要玫瑰……”章立珊立刻又改口:“算了!给我包起来,我全买了!”

  剩下二十三朵,涵娟仔细分枝安放,再小心包装。章立珊突然又加一句:“送到我的车上来!”

  “喂,你自己没手呀?我们是生意人,又不是搬运工。”曼玲凶巴巴说。

  “那有什么不同?顾客至上懂不懂呀?”章立珊顶回去说。

  涵娟向曼玲使个眼色,服从地抱著大把玫瑰花相随,猜对方有话要私下说。

  她很努力不把章立珊想成是情敌,而是站在同一阵线上,以相同的心在爱著承熙的女人,应能彼此了解。而章立珊能给得更多更好,她唯有感激,不许有仇视妒恨的心理才对。

  但做起来像穿心似的,爱情是唯我独占,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今天要容下章立珊,她就得不断强迫自己,把对承熙的心硬框限成兄妹之情,才下会痛苦难当。

  一辆金龟轿车停在市场旁的巷子里,章立珊打开后车厢,要她将花塞进去。

  “车厢没有空气,花很快会枯死。”涵娟皱眉说。

  “不用你管!”章立珊有些烦躁。

  “如果不好好爱护,我宁可不卖给你。”涵娟说完,真的捧花往回定。

  “我不是来买花的……”章立珊叫住她,顿一下又说:“我只是要来告诉你,如果你真和承熙结婚,会害他在‘普裕’没有前途的。”

  涵娟明白这女孩的意思,本来不想多说,但她气焰太盛,扭脾气也来了:

  “哦,我不知道‘普裕’连员工的婚姻也干涉,这是新政策吗?”

  章立珊脸微红,语气有些急:“我爸很看重承熙,我只有一个哥哥,我爸把承熙当另一个儿子来栽培,有什么机会都给他。公司有很多人不服气,认为他太年轻,常找他麻烦,每次都是我替他解围,别人才不敢怎么样。总之,他需要一个能帮他的人,而不是一大堆贫穷的亲戚……朋友。”

  “你意思是你能帮他,我只会害他,对不对?”涵娟面无表情说:“其实你只要直接说你喜欢承熙就好,不必绕那么大的圈子。”

  “喜不喜欢不关你的事!”章立珊瞪她说:“我们章家只是爱才惜才,不愿承熙这么优秀的人被可怕的环境给埋没掉,这一切都是为他前途著想,你不觉得他值得更好的未来吗?”

  总算有些话顺耳了,为此,涵娟可以“原谅”章立珊的一切。但她不会像电影里演的,小媳妇般哀哭退让,她可不是具有美德的圣人。

  “你有个堂姊叫章立纯,小学时就在我和承熙的隔壁班,我们挺熟的。我一直很想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涵娟忽然叙旧说。

  “她在日本结婚了。”章立珊有些讶异,但仍回答:“她是常提起承熙,可没说过你这个人喔!”

  涵娟终于发出微笑,“这次你倒可以问问她,承熙和我,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是如何默契十足。我的意思是,十年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承熙的前途在哪里,又值得什么样的未来,不必你来告诉我。”

  章立珊的脸僵硬起来,她讨厌“十年”那两个字。

  “我得回去做生意了。”涵娟主动把花置于车内座位说:“这些花不用钱,就当作送你的,也算感谢你为叶家尽的心,记得别放在车厢就好。”

  “我不要花了!”章立珊抗议叫。

  涵娟回头说:“为何不要?玫瑰花代表爱情,这不就是你一心追求的吗?”

  路在眼前浮浮凸凸,脑血管打鼓般胀著,涵娟嘴角扬得大大的,想止住那欲来的头痛,乍看不像哭笑不得的丑角,有一抹悲凉。

  只要关于男人,两个女人总是比,明或暗,比过去,比现在,也比到未来。

  她尚未确定,送出那二十三朵玫瑰,是不是也等于把承熙送掉了?

  能够确定的是,她对小两岁的章立珊,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最多的是将心比心的同情。因为……要爱承熙这样有才华又多情的男人,有时非常容易,有时却也非常困难。

  表面娇蛮却因没经过人生挫折而单纯的章立珊,能受得起吗?会幸福吗?

  头痛,终究止不住了,如带戟的战士朝她猛袭而来,她用力扯著耳边发丝,蹲在墙边水沟前忍著,忍著……

 相思行歌:第十章


  爱情的结束有时就像一场战役,各种因果混乱,拖延或立决,胜进或败退,即使多年后回想,仍在茫茫烟硝中。尤其涉及人性的最幽微处,要厘清,如黑暗中没有实体的线,抓不到真切。

  章立珊出现在市场,女人的一席谈话并不能决定什么。

  涵娟当时还挣扎痛苦中。人很奇妙,每卡在十字路口的难关时,必出现像天意的人或事,推助一把,最后由得或由不得,命运已然千山万水不回头。

  彭宪征即是天意。

  涵娟永远记得那生命分水岭的夜晚,五月的阳明山飘著甜浓的花香,她第一次进入那羊肠幽径茂密绿林后,电影小说中才能得见的高级别墅,身旁驾车的正是认识方两个月的彭宪征。

  “我在美国的房子比这还大还漂亮,后面有湖可以划船钓鱼,树林可以散步打猎哩。”他用腔调极重的国语说。

  彭宪征是涵娟公司老板娘的表弟,是一位华侨医生,因检验医疗设备而到台湾。

  初见面那天,涵娟正好穿一套水红色新装,衬得她如芙蓉般秀丽出尘,彭宪征惊为天人,立刻展开热烈追求。

  除了承熙外,涵娟不曾放心思在别的男人身上,十年来乖乖相守,毫无二心地痴纯。若是从前,她绝不会接受邀约的。

  但她同意了,而且从那天起,她开始注意穿著和薄施脂粉的技巧,言谈顾盼间常想到外省婆女儿的烟视媚行。

  眼波的流转,声调的娇柔,都是特意的诱惑之美。

  在她惯于把每个男人都和承熙比较的眼里,彭宪征不够高又有点老,离英俊耀眼尚有一段距离。但每当他流利地吐出长串英文,或谈著美国种种时,自有他独特的魅力。

  况且和他在一起,华服轿车,到美军俱乐部和高级饭店用餐跳舞,如梦般被捧宠著,都是从未有的享受--那些她为忠于爱情而放弃的美好东西。

  别墅内一整套舶来品的水晶灯和壁灯熠熠闪灿,照出一室的豪华。彭征宪却淡淡说:“这壁炉还太小了,我那儿是大块花岗岩的,燃起松枝来,香得不得了,声音也好听。哎,这地板也不行,我美国家里用的是最高级的原木……”

  涵娟站在窗前,天上有星,人间有灯,如伸手可及的晶钻,已是不忍用语言打破的梦境。会内疚吗?不太多,因为远在高雄为事业忙碌的承熙,必然也有章立珊在某个华屋中为他准备的精致盛宴吧?

  彭宪征递给她一杯酒,琥珀色的盈盈端在手里,人也贵气起来。他凝视她,目中含情说:“涵娟,这件事也许有些急迫。两个月来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对你一见钟情,相信你对我也有好感。很快我就要回美国了,你愿意嫁给我,到纽约当我房子的女主人吗?”

  他竟求婚了!涵娟愣住,一个金龟婿就这样钓上来,太容易了,她根本还没有完全的心理准备呢。

  “是不是我美式的直接作风吓到你了?”他问。

  若点头答应,等于要切断与承熙刻骨铭心的爱情。想是一回事,但到节骨眼却下不了手。一刀下去,她真能承担痛楚及后果吗?

  涵娟听见自己说:“我不想骗你。我来自贫穷家庭,父亲只是卖菜小贩,和你们彭家门不当户不对,并不适合当你的妻子。”

  自我贬抑,是变相的拒绝,想驱走足以背叛承熙的动力。岂料彭宪征不退缩,反而笑说:“我不计较家世,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家人。”

  “我一文不值,没有庞大的嫁妆。”她又继续说。

  “我才不要那些,我自己就有足够的钱了。”他笑容依旧。

  “我会依赖你,用你的钱念书生活,成为你的负担。”她愈说愈坦白。

  “我不怕‘负担’,能娶到你是最大的幸福。”他真是沉醉在爱河里了。

  她试过了!她很努力推开彭宪征,如果他有一丝迟疑勉强,她必然掉头就走,安分地再和承熙过艰辛岁月。但他没有,这个高尚富有的留美医生,具有渡月河跨彩虹的能力,迫不及待想解除她二十年来身上的枷锁,为她实现所有的愿望。

  多美好呀!她闭眼再睁开,仍有遗憾……他再怎么好也不是承熙呀……

  彭宪征同时低下头要吻她,涵娟吓一跳,只顾酒不要洒到昂贵的地毯。他的吻干干冷冷,没有不舒服,也没有承熙的令人昏眩,当他想尝试更深的接触时,酒倾到了两人身上。

  后来的时间里他几次展现热情,如炙人的火焰,她只有小心闪避,却没想到无心的“欲擒故纵”会更增加男人的爱恋。

  临离开别墅前,彭宪征说:“你还没有答覆我的求婚呢!”

  “我……我必需仔细想想,这一步跨太大了。”她说实话。

  “我是太心急了,两个月就要你爱我、嫁我,又搬到纽约,难怪你会犹豫,偏我最缺的又是时间……”他很绅士地说:“不过,我仍会本著最大耐心,等著你那声Yes。”

  不!搬到纽约是多年的心愿,她可以立即飞去呀!她忘了提的是,她有个交往多年、感情极深、差不多要结婚的男朋友。

  如果抛弃相爱十年的男朋友,嫁给才刚认识两个月的男人,她算什么样的女孩?传统叫“背叛”,是邪恶无耻,千夫所指的,很坏很坏的女孩,是不是?

  彭宪征送她回家,轿车内舒适的绒软坐椅,耳旁有音乐轻轻流淌,窗外是灯火绚丽的夜,仿佛那些丑陋、贫穷、辛劳和挫折都不曾存在过。

  想起她和承熙为了省钱,用双脚走到起泡肿胀的过去,还有骑脚踏车为没气脱炼摔成一团的过去。现在是摩托车,有长进了,但仍颠簸不断,风尘满面。

  以叶家的情况及承熙的个性,摩托车可能坐一辈子;那么这一段轿车接送,将是绝唱吗?

  彭宪征在优美的音乐中滔滔说著美国种种,知道那最能打动这美丽女孩的心。

  涵娟好希望车子能一直开下去,不要停止,一下就到梦的彼岸。而她做到了,真睡著了,潜意识里盼著张开眼时,什么都解决好了,跳过这痛苦抉择的一段。

  突然那气味惊醒了她,塯公圳漫入脑海,原来已到新生南路和信义路口。

  “我在这里下车!”她像著慌的孩子说。

  “还没到你家呢。”彭宪征不解。

  “我想走走……想想去纽约的事。”她坚持著。

  既然她要思考,彭宪征只好同意:“你自己要小心了。”

  等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涵娟立刻奔向椰子林最里端,抬起那块大石头,摸著找著,洞内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沮丧得差点哭出来。

  在承熙服兵役和工作这几年来,他们已很少在洞里互留东西,涵娟一点也不怪他。只是此刻,她好希望找到什么,一朵花或一张短签都可以,让她能熬过彭宪征那几近完美未来的诱惑。

  但什么都没有……怎么办呢?



  什么都没有,纯真无邪的年代真的结束了吗?

  她呆立了许久,看著远远永恩医院的招牌。长大后的这些年,她很少再和朱惜梅老师联络,就像所有毕业的学生,各有各的生活天地。

  慢慢走回去。经过旧有的余家,门户深锁,五年前就成了货物仓库;外省婆的店面长野花杂草,没人理会,任其荒废;穿过窄弄,酱菜老人年前突然病亡,酱菜车还寂寞地靠在路旁,默默朽坏。

  来到自家门口,恍惚看见小涵娟坐在板凳上,总是焦虑等待,怕迟到被罚、怕试考不好,怕没书可念,怕努力又落空……

  她也看到背著书包的小承熙,总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等著她,替她解围。

  想到过去种种,她忍不住哭了,哀哀蹲在墙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门咿呀开了,伍长吉揉著眼,一看缩著的女儿,惊叫:“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姓彭的欺负你了?”

  涵娟凡事不隐瞒父亲,因为她做什么,他从来没异议,便照实说:“彭宪征向我求婚,要我随他去纽约,还愿意供我读书深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伍长吉全清醒了,脱口说:“嘿!我女儿聪明漂亮,果然大家抢著要!”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涵娟站直了身说。

  “呃,我是没读书的粗人,学问不如你,你自己怎么想呢?”伍长吉正色说。

  “我一直认定会嫁给承熙,可是他家里的麻烦那么多……”她擦泪说。

  “对了,那个姓彭的有没有说要多少嫁妆呀?”他忽然问。

  “他什么都不要,也不在乎我们家穷。”她说。

  “哼,叶锦生就不一样了!他前阵子还跑到市场来,当众人问我要出多少嫁妆,又讲章小姐有房子汽车黄金,气得我差点把他丢到臭水沟!”他想来仍愤慨。

  涵娟一愣,心又向著承熙,为他辩解说:“那绝不是承熙的意思,他也拿他爸爸没办法。”

  “我是很中意阿熙这后生啦!”他迟疑著:“但说实在,我就觉得他配不上你,你是最好学校的大学生哩,够资格到美国念博士了,现在却落得给叶家嫌,我也替你不值呀。”

  这是父亲第一次表示对承熙的不满,她惊讶说:“你是赞成彭宪征了?”

  “彭宪征看来人不错,可是短时问内也不了解,又远到美国……”伍长吉用力搔头,又突然转身进屋,摸出了香烟和火柴,点著抽起来。

  “爸,你不是戒了吗?”涵娟想阻止。

  “唉,烦恼呀!”他向黑夜吐一大口白烟说:“如果你亲妈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怎么做。”

  提到母亲,涵娟沉默了,久久才问:“她若还活著,会有什么建议呢?”

  “我来讲个故事。”伍长吉开个头后,却忙著熄烟,手还颤抖著,忙混好一会,以为不肯说了,才又接下去:“台湾光复没多久,我在桃园一所学校当工友,认识一对大陆来的外省夫妇,他们很年轻,人也很好,都是有学问的老师,还热心地教我汉语。”

  她不懂父亲为何提古早历史,但因为自己也心事重重,就静静听。

  他脸上有少有的凝重,声音极低:“三十六年初台北出大乱,外省人和本省人打架,警察到处抓人,那个外省先生就这样不见了,后来就说被打死了。”

  哦,是她出生那一年。封锁的二二八事件,涵娟当然没有听过。

  伍长吉继续说:“……留下的外省太太已经有身孕,刺激太大了,精神有些错乱。我很同情她,看她没有亲人,就带她躲起来,当时户口查得很紧,我就把她报成是自己的太太……”

  涵娟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逐渐明白故事的用意,每一句都拼成一幅想像不到的图案。她开口好几次才发出声:“那个……外省太太就是……徐育慧?”

  “没错,她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你。”伍长吉说:“大家不是说你长得我和一点都不像吗?我……我并不是你亲生爸爸。”

  太静了,这子夜无人无车的街头,地球仿佛静止不转,使方才的故事更虚幻得有如一场梦。甚至她伍涵娟这个人,用了不属于她的姓,住了不属于她的屋子,喊了非血亲的爸爸,二十三年的存在都是虚幻的……

  “你的家世其实很好,看你爸妈就晓得了,讲话做事都很温文高尚的样子,连你也遗传到了。就只怪世道不好,落得和我在一起,才过著穷苦可怜的日子。”见涵娟仍在震惊中,又说:“你亲妈也很尽力要养大你,身体好转后还出去工作,可惜……挨不到你两岁还是走了……”

  伍长吉哽咽一声,已是老泪纵横。

  一切都清楚了。所以为什么照片里的母亲如此忧郁不愿意面对镜头,为什么花一半薪水到委托行替女儿买昂贵的衣服,一种绝望中对遗腹儿的珍爱,一个母亲死别前最后的光辉。

  有很多事也明白了。为什么她爱念书上进,爱洁净美好,那不是虚荣势利,而是基因记忆在她血液里沸腾作用著,让她与四周有著格格不入之感……

  战乱,造成多少人流离失所,连根拔起。像她的亲父母,风中柳絮般由某处飘来,又留下她这小柳絮,在世间独自零落。即使族人踪迹已渺,她仍凭著本能,努力要溯回到原来所属的优雅华美世界。

  她从来不比李蕾或章立珊差,如果父母都还活著的话,不必如此辛苦跋涉……

  “我对不起你爸妈,我能力太差,没把你照顾好……”伍长吉哑声说。

  眼前这应该陌生的男人,却是自幼一寸寸把她扶养大的人,给她吃给她穿,宠她如宝,是怎么都无法抹灭的亲情呀!涵娟记得他的大手如何牵著她的小手,去祭母亲的坟茔,路途上那一大一小父女相依的身影,曾引来不少人同情的叹息。

  真相终于穿心绞肺而过,涵娟紧握住父亲长茧的手,泪水决堤般涌出。好不容易止住抽噎,接回寸断的肝肠能呼吸时,她一字一字说:“爸,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把我照顾得太好……太好了,比亲生的还要好,因为你,我才能活下来……”

  她偎在父亲的膀臂上哭著,就像年幼有伤心事的时候。

  伍长吉轻抚著女儿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想你长大也该明了了。你妈生前有交代,有一天要把你们一家三口带回故乡。”

  又是更多的泪,涵娟仍无法承受这似不真实的身世,问著:“爸,你为什么对我们母女那么好?非亲非故的,养我到今天……你爱我的亲妈吗?”

  “我……一直和你亲妈是名义上的夫妻……”伍长吉抹抹泪又说:“我崇拜她尊敬她,她是我见过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甘愿为她做一切。”

  是呀,帮她养大了女儿,又如此疼爱,又何必问呢?

  远远有蛙鸣狗吠,金枝带著浓浓睡意的声音由阁楼传出:“你们父女半暝不睡在外面吱吱喳喳什么?不怕招鬼,也想著明天要早起,快睡啦!”

  现实又回来了,他们都没有动,连悲伤也压寂,想让完全的黑夜掩埋掉这久远的秘密。

  又过一阵子,伍长吉说:“你亲妈一向希望你过最好的日子,我也拼老命给你念到大学。怎么做对你最好就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我都支持你的,明白吗?”

  狗吠声又起,涵娟忽然想到离开近一年的外省婆女儿。

  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命运,一个由不得自己的命运。

  不管是女大学生或酒吧女郎,注定是飘流的,注定要找寻的,当要走时,就不应该再留驻,否则只怕找不到回故乡的路呀。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部电影,涵娟最初是冲著女主角娜妲丽华去看的;因为喜欢她俄国流亡贵族的气质和充满迷惑的演法。当影片结束时,却令她久久无法动弹,它给了她一种力量,终于有勇气去推开那扇回不了头的门。

  她又邀曼玲来看,先做个试验。

  故事是一对少男少女的恋爱,同样因为家庭环境的种种问题,爱得矛盾痛苦又难分难舍,后来女孩整个崩溃,自杀未遂后被送进疗养院。

  男孩景况亦不好,因家庭破产而失学,远大前程没了,只能回乡当农夫,勉强求个温饱。

  几年来各历人生。女孩痊愈了,在计画结婚前,决定再见男孩一次,去面对那曾经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的初恋。

  这电影史上的经典结局之一,是大草原上蓝天白云的清亮。男孩正修著破旧农具,全身油垢汗渍;女孩特意白衣白帽的打扮,成强烈对比的高雅美丽。

  男孩介绍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和小儿,生活粗陋简单,一脸磨累的样子;女孩只能僵硬微笑。

  “你快乐吗?”女孩问。

  “我想是吧,我很少问自己这种问题。你怎么样?”男孩说。

  “我要结婚了。”她说:“对方是个医生,我想你会喜欢他。”

  “好奇怪,每件事似乎都有了答案,希望你能快乐。”他说。

  “和你一样,我也不常去想快乐这件事。”她说。

  “是呀,一切要来的就让它来吧。”他应和。

  女孩又笑:“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

  曾有的刻骨铭心,都成了云淡风轻,一切该去的都非放手不可了……

  曼玲红著眼睛,一出戏院就边擤鼻涕边叫:“要死啦!又拖我来看悲剧!你明知道我最怕悲剧,会减少寿命呀!你还嫌现实生活不够苦哇?也不先警告一声!我的‘乱世佳人’症候群好不容易才好,现在又要发病了,真可恶!”

  “只有悲剧才能看出生命本质,拈出生命的斤两,成为沉淀及洗涤心灵的良药。”涵娟说著,买两杯酸梅汁,往小公园走,夜幕已经四垂。

  “悲剧?哼哼,看看我的脚吧,别再跟我这悲剧人物说什么主义或哲学了!”曼玲喝一口冰凉的汁液说:“反正我只接受喜剧,从头快乐到尾,嘻哈完就忘掉,多爽快呀,也不会挂心。”

  涵娟恍若末闻,像对自己说般:“你以为笑完就没事了吗?害怕心痛,心就愈来愈麻木;逃避现实,人就愈来愈迟钝,然后肤浅妥协地活著,被蒙蔽的双眼找不到身上的翅膀,就永远再也飞不起来了。”

  幸亏是好朋友,曼玲忍著这段不太顺耳的话。涵娟见她一脸的纳闷无趣,叹口气说:“你以为男女恋爱的结局,就一定要结婚生子,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吗?”

  “不结婚生子,干嘛要辛苦地爱来爱去呢?”曼玲总算能接口。

  “问题是,有结局的不见得就好,没结局的也不见得不好。什么是真正的悲,什么是真正的喜呢?你今天看电影没有领悟吗?”涵娟说。

  “哎,你怪怪的喔!是不是和承熙吵架了?”曼玲皱眉。

  涵娟仍是那冷静得十分诡异的表情,好一会才说:“曼玲,告诉你一件事……我要……结婚了,新郎不是承熙,而是你在我公司见过几次的彭宪征。”

  曼玲的嘴张得好太好大,酸梅汁还抵在下唇,发出含糊惊叫的声音:“什么?!再说一遍,我听不懂,再说一遍!”

  涵娟照做,而且更详细叙述彭宪征的来历及他们交往的经过,眼眸里不带一丝感情,就好像外科医生介绍手术刀,冷冷地说这是切肺的,那是割肝的……

  手里的酸梅汁已洒了一地,暗红颜色真实得如涵娟的话。她是不会开玩笑的人。曼玲猛摇头说:“不!我不信,不能接受,你骗人!你和承熙是那么相爱……你如果不是骗人……天呀,承熙知道了没?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我想先看看你的……意见。”涵娟本想说“反应”两个字,又改口。

  “意见?我会说你疯了!你不可能会为了想到美国,想衣食无忧,抛弃十年感情的承熙,去嫁给才认识两个月的彭什么吧?我反对,百分之百反对!”曼玲激动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你会杀死承熙的!”

  “承熙有章立珊,他会生存下来,而且未来会更好。”涵娟轻声说。

  “不要老把他推给章立珊,他根本不爱她!就像你根本不爱那个彭什么一样!”

  曼玲猛然一悟说:“你是为了承熙牺牲自己,对不对?我晓得你一直有这份心思,但承熙不会同意的,你更下可以拿婚姻当儿戏!”

  “没有牺牲,也不是儿戏。”涵娟说不清那复杂心思,只回答:“今天邀你来看这部电影,就是要你明白,分手有时是成长必经的路。”

  “不必我明白,要看承熙他明不明白!”曼玲又伤心又愤怒说:“你不可以这样做,你们是众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你们……”

  “很不幸的,我们唯有分开才能保持‘金玉’两个字,若在一起就是旷男怨女,甚至变成庸夫俗妇,一辈子没有出头日……”涵娟辩著。

  曼玲捂著耳朵不愿再听,转身走出小公园,脚比平常跛得厉害。

  涵娟对她强烈的反应并不意外,要打破“金童玉女”的神话确实不容易。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曼玲又突然用力拉住她说:“涵娟,求求你,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份上,恢复理智吧!我脚这个样子,一生残缺,除了家人和音乐外,你和承熙是我仅有的美好;我把所有爱情梦想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若是分开,就是我的梦碎……求求你改变心意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毁了我的梦好不好?”

  涵娟不语,双目低垂,只专心稳住好友倾斜一边的身体。

  “好!好!你够狠!你让我对爱情和人性都幻灭了!”曼玲恨恨地甩掉她的帮忙,人踉跄一下:“我就看你怎么告诉承熙,你有本事说,我也输了!”

  涵娟冰冷的手交握,想他们迟早都会赞同她的,先是父亲,然后曼玲。

  至于承熙,不管她有多任性,也会顺从,一向不都如此吗?

 相思行歌:第十一章


  涵娟坚持要来看这部爱情片,承熙其实很累,为了想早日还清债务,他几乎夜以继日工作,所有娱乐都是奢侈的。

  但爱人不得不陪,即使在戏院里大半是打盹状况。直到快结束时,涵娟抓他的手到疼痛,他才完全清醒,听到男女主角那一来一往禅机似的对话。

  戏院外天色已黑,飘来初夏和暖的风,情人们静静依偎著。

  承熙轻抚涵娟的手心膀臂,感觉忽冷忽热不平均的温度,关心地说:“最近上班还好吧?我老出差,见面也匆匆忙忙的,等你搬新家,一定要装电话,我来出钱,这样我们可以天天联络,免得有时想你,却不能说句话,人憋得好难受。”

  她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电影的结局如何?会不会很伤感?”

  “娟,是有一点。”承熙就事论事说:“不过他们两个本来就不适合,勉强在一起反而问题重重,不如早些分开好。”

  涵娟听了,眼热鼻酸,泪水泉涌上来,看三遍“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是第一次哭。承熙面对自己的事是否也能如此豁达呢?

  “嘿,那是戏,你怎么就真难过了?”承熙翻出手帖给她。

  “我只是想到娜妲丽华在课堂上念的那首诗,‘Spender  in  the  grass’就是英文片名,出自渥滋华士的诗。”她擦完泪,又说:“我们到衡阳路的委托行看看好吗?”

  承熙当然遵从。

  委托行仍是欧洲风的外貌,在附近新兴的百货公司及群楼包围下,已渐露沧桑颓态。推开门,也是叮叮叮音乐盒声音,记不得是否原来的那一首。

  店里展示的童装一如往昔的贵族化,但他们已见多识广,不再稀奇。涵娟最想感受的,是二十年前一个孤独悲伤的女子,如何为女儿挑选衣裳的那种心情。

  “欢迎光临,两位要买衣服吗?是买给几岁的孩子?”店员热心招呼说。

  “看一看……”涵娟摸那柔软的布料,闻那香味说。

  “第一胎对吗?看你们恩爱的样子,一定很期待这宝宝的到来。”店员猜测。

  承熙想澄清,涵娟扯扯他的衣袖,他笑了出来,立刻觉得这游戏好玩,也就有模有样当起好丈夫和准爸爸,讨论婴儿的种种。

  由于玩得太认真,最后不得不买件有米老鼠图案的浅蓝毛衣,贵得离谱。

  事后,承熙有些心疼钱,无奈说:“以后就留给我们的孩子吧。”

  “不,送给玉雪姨的老三靖宇,他三岁刚刚好。”涵娟说。

  “你怎么说就怎么做。”他无异议。

  牵来摩托车,涵娟紧抱住他的腰,这台北黑夜的迎风驰骋是最后一次了吧?承熙心情极好,完全不知她正在心里“算计”著要如何抛弃他。

  到了塯公圳附近一排近完工的公寓前,她说:“停一停,我想看看新家。”

  这是涵娟用尽心思想到的分手隐密处,无人的新楼房刚刚好。

  伍家定的是三楼,有门窗没有水电,巧的是外面有盏路灯,加上带去的蜡烛,还有几分西餐厅罗曼蒂克的气氛。

  烛火在未粉刷完的墙壁形成光圈,承熙四处看著说:“这儿格局不错,不过我将来一定要买一楼,你才能有一座花园。”

  涵娟拿出袋子里的浅蓝毛衣偎在脸上,半遮面缓缓说:“熙,这件衣服,你……或我的孩子都用不到它,因为它在美国到处都有,章立珊也不见得喜欢美国货。”

  “什么?”承熙一头雾水。

  终要说的,就是现在,不能拖延!她深吸一口气,像爬高山般困难吐著:

  “熙……,我下个月要结婚,然后就到纽约去。”

  他仍听不出逻辑,皱眉说:“结婚?怎么我这新郎没被通知呢?”

  “你不是新郎,我已经决定不要你当新郎了。”关键字一说出,一切就流利了:“听到了没有?新郎叫彭宪征,就像‘天涯何处无芳草’里的一样,是个医生,一个华侨医生,他会带我到美国,实现我的梦想,所以我决定嫁给他。”

  涵娟说完,像泻了肚子的人,全身痛且无力。

  烫热的烛油滴到他手背,他无所觉。涵娟怕他伤到自己,想拍开他的手,蜡烛掉到地上熄灭了,只剩微弱的路灯,使他惊愕的脸看来更阴影重重。

  “梦想?你有没有弄错?”他像突然迷了路的人,茫然说:“你的梦想是属于我的,我们在一起作的梦……我说过我需要时间,你也承诺等待,甚至今年夏天就准备结婚的,怎么又蹦出个姓彭的?我不懂……”

  “熙,对不起,我受不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会疯掉,就像电影里的娜坦丽华,疯到不认识自己……”涵娟没有闪避他质问的眼神。

  “不要提那部鬼扯的电影!”承熙像终于明白她的话,青筋隐隐冒出:“所以……从电影、委托行到空屋,你一切都计画好了,对不对?多久了?你和那个姓彭的交往多久了?”

  “两个多月。”她咬紧牙根,不许自己软弱。

  “两个多月?”他脸色铁青,倏地抓住她:“才两个多月就要嫁他?”

  “没错,没错,就是两个月!”这毕竟是难以启齿之事,她剐心般说:“你一定要问那两个月怎比得上我们十年?其实这已经酝酿很久了,从十五岁我们第一次分手开始,我因为爱你而等著忍著,看我的梦一笔一笔被涂掉,若说是女人宿命我又不甘愿……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当章立珊出现时,我甚至想你移情别恋也好,我可以了无牵挂离开……”

  他放开她,脸变惨白,仿佛再也不认识她,喃喃说:

  “是这样吗?原来……原来这些年来你和我在一起始终是痛苦的,竟然要我变心?你其实不爱我,我是瞎了眼睛在过日子……”

  “不!我爱你,因为太爱了,才承受不住呀!”涵娟无法再冷静,抓他的手:“熙,请体谅我,我这么做也大半为你!我一直希望你成功,章立珊可以帮你,我却会拖累你。我们在一起一无所有,除了债务,还是债务……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但总要有人先跳出这泥淖;我嫁别人,你才能娶让你跃入龙门的章立珊呀!”

  “你这么做是大半为我?哈!不必,一点都不必!”他反扣住她的手,关节发白:“如果我说我不要成功,不要跃龙门,宁可贫贱也要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改变心意,不嫁给那个姓彭的?”

  她哑口了,准备好的话全碍塞,勉强成句:“……我受不了你一辈子贫贱,我不许你被埋没,你只许成功……”

  他猛地推开她说:“哈!到头来还是为你自己,你害怕和我做贫贱夫妻,所以早就想找有钱人嫁了。那么,爱情呢?我不信你爱那个姓彭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是怕,怕到时连爱情也没有了。”她悲伤说。

  她哀绝的表情揪著承熙的心。想起从前她为章立纯要换位子时的固执,因为他不升学时说的“gone  with  the  wind”,他不肯读大学时她希望“世上没有承熙”,然后是她为他而无法出国时的涣散恍惚……

  原是他自己无能,又有什么资格留她呢?

  “告诉我,你爱那姓彭的吗?”他问,以被击溃的声调。

  她摇摇头,流著泪说:“熙,爱情是你,面包是他……我选择了面包;同样的,我希望你娶章立珊,她是爱你的……”

  他拒绝再听,突兀地转身离开,只有脚步一声比一声沉重,表达著他的心情。

  四周变安静了,没有枪弹尸骸,怎么觉得像战后的废墟呢?涵娟不敢相信自己说了,这样对待承熙和他们的爱情,是残忍的杀手吗?

  不!承熙向来宽仁,终究会体谅会明白的,她真需要他的“合作”,否则她无法完成属于他们两个人一生中最大的计画。

  她又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呆,才慢慢收拾烛火踏出公寓。

  漆暗处,突然一个黑影闪出,把涵娟撞向墙壁,她头猛击一下,痛楚及昏眩由脑中央向四周如波扩散,倾跌站不住脚时,那人又侵入她的唇舌,粗暴著吻她。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波淹成大浪,她全身瘫软在他的手脚间。

  愤怒的声音响起,几乎咬到她的耳朵:“我不服气!为什么你跟我就不会成功?你就这么对我没信心吗?人家说真正的爱情是同甘共苦,你为何不肯和我吃苦?是因为不曾爱过我,或正如我小阿姨说的,你是嫌贫爱富,看高不看低的人?”

  “我好难受……”因他的摇晃,涵娟觉得心胃翻扰,人扯散得话都说不出。

  他持续著暴戾阴森:“一个男人被至爱的女人背叛是多痛的感觉,你知道吗?你明知你对我多重要,为何要做这种事?你刚才每句话,就如拿钉锤敲进我的血肉骨髓里,为何不问问我的想法?叫我来就来,去就去,我就那么窝囊被你操纵一生吗?!”

  不,不要恨!涵娟用尽全力忍痛说:“不要诬赖我!我若不爱你嫌弃你,怎会跟你那么多年?为你,我不看别的追求者一眼;为你,我照顾你父母弟妹,放弃月河彩虹梦,我付出还不够多吗?我头好痛,好累好累,再撑不下去了……”

  “我该感谢是不是?”他仍是狂怒:“或许你当初就不该理我,没有我们,就没有痛苦!升什么学呢?还不如当我自己的小工人,也不必你的付出牺牲……”

  “熙……”她再也说不出听不见了,因为他一放手,她就昏厥倒地。

  “娟……”他叫著。

  黑暗只是一瞬间,很快的她又感觉到漩涡似的翻转,身体向地心下坠,手不禁在空中乱抓著说:“……救我,我得起来……我不要死,不要像爸爸莫名其妙死,也不要像妈妈得脑癌死……我要活下去,熙,我要活下去……”

  她耳膜里都是自己的哭声,呜呜呜,惧怕又无助的,挣扎著不知有多久。

  当眼睛能再度看清楚时,承熙坐在楼梯间,紧紧抱住她,布满红丝的眸子里都是泪,形容狼狈但已恢复成原来的承熙,不再是方才那地狱来的复仇使者。

  她抬起无力的手轻触他的脸:“熙,不要恨,我们最亲最亲,不能恨呀!”

  “亲得就像连体婴吗?分割痛,不分割也痛……”他仍有哭过的哽咽:“为什么?你尽可以去美国念书,去多久都没有关系,为什么要用嫁人的方式?根本没有必要……”

  “我嫁人,你才会死心呀。”她说:“我是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但我也不能留下你,我怕你在原地等我。熙,你也必需走,娶章立珊跟著『普裕’走,那是你最好的机会呀!”

  “为什么迫不及待走?我就偏爱这里,这里有我们的童年少年,有我们最美好的岁月,每个角落都有你,我不嫌它脏、乱、贫、贱,它是我们的家。”他说。

  她摇摇头,慢慢的,用仅余的力气说:“我来讲个故事。”

  然后她以缘尽交代前生的口吻,诉说十五岁在内巷找他不著头痛初犯,考托福申请学校又放弃的种种……最后提及她那最秘密的身世。

  承熙并没有讶异,涵娟自幼行事想法总与众不同,有个离奇的身世也不意外。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王子,她才是那个谪世的公主,既不能帮助她,就必需放开她,将她让给另一个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吗?

  他开始锥心地体会到,涵娟想将他推给章立珊的那种煎熬感觉了……

  靠墙而坐,承熙缓缓问起彭宪征,表面如父兄的关怀,内里却如一把刀,一条痕又一条痕,有人生命的追求就是如此,细细地在心版上刺凿刻镂。

  问题是,要如何挨住那惨嚎的痛和不断渗出的血呢?



  缺了一角的月娘漫照在果园里。莹白的光静悄悄的,穿过树梢,笼罩在山腰的上晤,一脉斜辉入牖,轻触到墙角剥落的红砖时,竟像血。

  流不完的血。

  承熙坐在一屋子的烟白中,新烟仍不断由胡渣恣生的嘴里吐出来。十年悲喜交缠的爱人,选择嫁给别人,他还得深深祝福,是哪一种凌迟呢?

  他将吸半截的香烟拿直,小小的火红明灭著,瞄著一团土黄丢过去,土黄却一动也不动。是来福,已很老很老的来福,走失几次,重病几次,现在到山上等死。

  “你真的不痛吗?”狗的长毛有些黑焦,他伸手取回烟说:“看你是不想活了,不如我们到后山挖个洞一起埋进去,或者找一列快速火车撞上去,你觉得哪一种比较好呢?”

  来福右耳歪一下。

  “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她吗?她送来作业和太妃糖,怕你怕得要命,样子实在好可爱……”一波痛又来,他大大吐一口烟:“谁相信她会这么做呢?她不只是爱人,还是灵魂生命……听不懂是不是?没关系,我几乎怀疑把我第一张天使卡片丢到花圃踩的是她,不是李蕾,尽管她否认说不记得了。”

  在那一夜新公寓的痛苦谈话后,他们又碰过几次面,有时曼玲也在场,总是争执、辩论和眼泪,涵娟一次比一次强硬,承熙一次比一次绝望。直到亲眼见彭宪征来接她的豪华轿车,才真正感到十年爱情已扬灰,不值一弹。

  来福左耳微竖,门被推开,玉雪探个头说:“你真不和我们到镇上听歌仔戏吗?”

  他没有反应。

  “你到底要怎么样嘛?把涵娟抓起来打一顿骂一顿才甘愿吗?若这有效,我马上叫你姨丈去办。”玉雪手用力挥烟,咳著说。

  “你别开玩笑了。”承熙说。

  “不是我开玩笑,是你拿生命、事业和男人尊严开玩笑。”玉雪说:“我们也劝你劝到口干了。不是我说话直,涵娟那女孩以前就无情无义一次,她要当有钱人太太,我们又能如何?有骨气,你就拼一点,又不是没有才华的人。转个脑筋想,没有她,你的眼睛放亮,才发现天底下多的是比她更好的女人哩。”

  “阿姨,你去听戏吧!”他不耐烦说。

  这时承英来催人,玉雪忙交代:“今晚非去捧生意场不可。你一定要看紧你大哥,别让他喝酒,还有……小心农药。”

  农药?哈!那更是一大笑话。随著涵娟婚期的接近,他几乎不能忍受台北的空气,内巷中段不敢回,班无心上,递了假条,也不说理由就躲到山里,要被解雇也不在乎。他甚至想离开“普裕”,因为那是涵娟要的,他拒绝照她的路走。

  若没有她,他今天或许是个安分知足的工人,找个单纯的女人过一辈子,也不会遭此生死不得的酷刑。于是他惩罚式地麻痹自己,白天在果园拚命垦山伐木,夜里就和姨丈喝个烂醉,只求一觉到天明。

  有一次,不知怎地阴错阳差,米酒瓶里混了一罐农药,他千万保证没有喝农药之心,但众人惊慌失措,自杀的说法传开,便寸步不离的盯著。

  弄得现在,只有老来福可以说真话了。

  夜完全安静,除夏虫唧唧外,就只有承英来回的脚步声。一阵子远到听不见,然后又走近,愈来愈近。他半自嘲对外喊:“别监视我了,我若要自杀,会去撞车,撞个认不出来的面目全非。这山里没车,你可以安心了!”

  话才说完,那破黄布般的来福突然站直,虽然还是不成形状,但却是这些日子来最有精神的一次。见鬼了,承熙熄掉烟,才看见立在门口的涵娟。

  她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裙,长发扎起,露出清秀的脸庞,如梦似幻,直到她俯身抚摸来福,才确定是真人。

  “我不知道你会抽烟,什么时候学的?”涵娟看著他说。

  “服兵役的时候。”承熙板著脸孔说:“你怎么来了?婚礼不就在这两天吗?”

  “如果我想来,就是婚礼当天也会来。”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承熙却不敢问,他已有太多破碎的梦,只眼看在她拍弄下的来福,摆著老态龙钟的身体蹒跚出去。她总是有办法指使人,连动物也不例外。

  “承英告诉我农药的事,你不会做傻事吧?”她走近问。

  他直觉想否认,但出口却说:“你是要离开的人,就不必管我留在原地人的死活,你快乐去吧,好好享受你的生活,实现你的梦想,我祝福你!”

  涵娟像快哭出来,小心问:“你什么时候下山?该回‘普裕’了吧?”

  “我不回‘普裕’了,那是你要的,不是我要的!”他故意说。

  涵娟跌坐床边,捂著嘴哭出来。

  承熙永远受不住她的眼泪,屋内的烟雾尽散,看清了她眉心深深的愁痕,他语调不稳地说:“抛弃人的是你,你哭什么?我才是该哭的那一个!”

  “我哭我的白费心机,我哭我的看错人。”她细细泣,静静说,更觉哀彻的心酸:“我一向那么崇拜你,把你当成英雄,不许英雄落魄。但看看你,总是不够果断狠绝,都由我先当恶人。想想小学,若不是我先作弊,你哪能顺利毕业?要不是我厚脸皮找朱老师,她哪会说服你爸让你上初中?后来为了逼你上高中,我还被你阿姨安上许多罪名。现在更不用说了,人人都骂我爱慕虚荣、负心无情,诅咒我的婚礼,只差没丢石头;而你呢?大家眼中的可怜虫,得到全部的同情,以后你娶章立珊名正言顺,没有一句坏话,还鼓掌叫好。你说,是我该哭,还是你该哭呢?”

  他听糊涂了,只能回:“我不想娶章立珊……”

  涵娟听若未闻,继续说:“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先抛弃我娶章立珊,担下所有背叛爱情的罪名骂名,让我可怜兮兮地嫁到美国才对,是你太没担当了,不懂得壮士断腕的道理,不懂得甩掉我……”

  她顿住,仿佛发现自己话的荒谬。承熙久久凝视她,久到像要在她脸上钉出个洞,才缓缓说:“娟,你是个奇怪的女人,从小就不一样,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果你是男人,不知有多可怕……”

  “而你是唯一能了解我的,对不对?”她扑到他怀里说:“熙,对不起,我真的好想飞,也必需飞呀……但你这样,我怎能安心呢?你若不能快乐平安活著,我也不能快乐平安。离开或留下都不行,你要我怎办?”

  他手劲加重,下巴用力摩擦她的发,沙哑说:

  “我们真的再也无缘了吗?那么深的爱,就抵不过一个缘尽吗?”

  她推开他,手顶在他的胸前,目光极温柔的看著他,这个她内心始终爱著、一直以为会共步红毯另一端、共新婚之夜、共白头偕老的男子,她也不想缘尽呀!

  颤抖地,她手指解开前襟的衣扣,一颗一颗的,露出蕾丝的胸衣和雪白的肌肤,美丽的女体闪著青春的光泽,裸裎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么?”他颤声问。

  “给爱人最后的献礼。”她任他的手在她身上,吻那千百次辗转的唇,吸吮那熟悉的味道,说:“这是我欠你的。”

  没错,那么多年来共同成长岁月,无论多么爱欲难忍,都说要等到婚礼那一天,如今却要属于别的男人……承熙一时爱恨交集,狂抓住她,解放了所有身心感情,恣意地吻她的肩、颈、胸……像要在每一寸盖下他拥有的印记。

  四肢交缠,身体紧密相合,在欲情深酣时,他突然问:

  “若我占有了你,你就属于我,然后会留下来,就永远不走了?”

  她的脸如酒酣酡红,细白的齿咬著唇说:“我还是会走。”

  他立刻翻下身来,大量冷空气漫进,他气急地说:“你这傻瓜!给了我还嫁给别人,姓彭的发现怎么办?你存心要和自己一辈子过不去吗?”

  “你不也要毁自己的一辈子吗?”因为冷,她拉住被子围著,见他背对著她如此僵硬,悲伤说:“也许我是怪、是坏……爱你又不肯嫁你,嫁别人又不知耻要跟你,等于背叛爱人又背叛丈夫,但这就是我,想生存下去的小柳絮……”

  那样横冲直撞、任性飘飞,教人无可奈何的小柳絮……承熙忽然有个感觉,他并不会真正失去她,有一天小柳絮仍会回来,如果他筑的天地够大的话。

  他回过头,神情已然平静,只剩疼惜说:“你就背叛我吧,不要背叛姓彭的,他毕竟不了解你。”

  涵娟一阵难抑的激动,此生再也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了。

  “谢谢你,谢谢你和我一起跋涉苦行。”她说。

  “苦行?”他苦笑说:“我们要修什么呢?”

  他们各自穿上衣服,并肩躺在月光中,许久不语。

  外面有吵杂声,看戏的人回来了,把关的承英说:“大哥睡了,别去吵他。”

  喧闹一会儿夜又静下。上层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们是两个飘流的人,在迷茫月河中,一直都是。

  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们什么都谈,包括章立珊、彭宪征、纽约和“普裕”。这就是人生,所绘制的蓝图,有的能实现,有的只能留在梦里。

  年轻的我们,都选择当时以为最好的路走,不管多一意孤行,更不计较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天真的以为未来都能偿付。

  天亮前,因为疲累而闭一会眼,直到必需离去。

  他们偷偷摸摸出了土厝,唯有来福相送,但它走几步又趴倒。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它了。”承熙伤感地说。

  涵娟蹲下去抱住它。据说狗有狼的血统,在临终前都有回归山林的本能,她在它耳旁说话,出口的却是哽咽,一生一死,同样都想找到回家的路呀!

  承熙在身后环住他们,胸膛起伏著,生离死别已是命定,悲不能抑。

  手牵著手绕过小山道,准备到镇上赶第一班公车。天色由蒙黑到澄明,对大多数人平常的一天,却是他们各奔前程的日子。

  小镇方苏醒,公车站已聚著学生和小贩。

  “熙,把我缩在一个小角落,其他给章立珊和‘普裕’,你会成功的。”交代过无数次的话,涵娟仍忍不住哭泣。

  他缠握她的手,一指一节扣著,紧紧不放。

  公车来了,涵娟最后一个上车,他在车外。这很像当年他们去牯岭街买书的情形,票钱不够,他必需用双脚跑著追赶他。

  “熙,我爱你!熙,加油!”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喊,哭声飘了好久好久,似不愿散去的魂。

  他追了不知有乡长的一段路,早无人无车了,还在傻傻地跑。

  “我会……等你。”他几乎气绝地说。

  不想回土厝,他继续往山下走。涵娟说苦行,他就一步步像苦行僧,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自己的劫难,再修得自己的道,总有七七四十九关跋涉,人生可如朝露短暂,也可如永恒绵长,全在一心。

  四个小时后浙沥沥不起雨来,他走过产业道路,跨过溪潭,穿过城镇,有开车的好心人要载他都被拒绝。

  衣裤头发都湿掉,鞋底有积水声,他专注于履步中的痛楚。蓦地,身后有嘎轧的煞车声,引得他回头,看见一辆似曾相识的金龟车,不按规则地横停在路中央。

  车门开启,一身粉紫洋装的章立珊奔过来,大叫:

  “真的是你!怎么这样狼狈?我正想到山上找你呢!”

  猛然乍见,发丝沾雨的她竟也有几分涵娟的味道,只是涵娟不曾穿过如此昂贵的衣裳,都只能在委托行外痴望。

  该掉头而去吗?掉头离开“普裕”?但……涵娟若努力达成梦想,而他自暴自弃庸碌一生,又如何能再见?不能并驾,至少还能齐驱,各在地球的两端……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章立珊也是好的,从不嫌弃他家贫,依然爱他,涵娟说光这一点就比她好上许多倍。既然如此,他就照做吧,反正失去涵娟,最重要的一部份死了,很多事就再也没有差别了。

  于是面对那爱慕崇拜的眼光,他话很流畅地说出来:“我们回台北吧。”

  “早该回来了,我爸没有你,一天都坐立难安呢,连我哥都要不如你了。”章立珊热切地说。

  承熙随她走到车旁,并要求开车。这是他第一次不淡漠闪避,口吻还有几分不容拒绝的专横,那神情,就仿佛打篮球时预备回转长射的必胜模样。

  拨云见日,沉闷了许久,偶像的潇洒魅力终于重现,这才是她记得的承熙,她在日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的男人。章立珊立刻笑得两眼明灿,将钥匙交出去。

  方向盘用力一旋,车子刺耳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在路人侧目中,高速消失在路的尽头,银铃似的笑声久久回荡。

  雨仍持续下著,洗得山峦更加青翠盈绿,闪著光辨。

  这初夏时分,等雨停止时,天就要炎热起来,然后又是一个新的季节开始。

 相思行歌:附录一


  民国六十七年(西元一九七八年)  台北

  承熙一身黑色西装走进市立殡仪馆。今天办丧事的人不多,他很快找到伍长吉的灵堂。伍长吉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回内巷听父母说起,他立即打电话给久未联络的曼玲。

  她会回来,曼玲说。

  承熙盯著话筒。七年了,涵娟终于回来了。

  现在他有一座普裕大厦可炫耀。他以董事长女婿的权位,把原本家族地域性重的章氏企业,打入中南部,也准备向国际进军。他冲得像一条猛龙,配合著政府的十大建设,还曾被总统召见,照片就放大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办公室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信义路和新生南路。中段违章建筑整排拆除,塯公圳加盖地下化,都在涵娟离去后一、两年内完成的。

  在逐年增加的都市化及尘嚣声中,他依旧能看到小女孩涵娟,一大清早坐在家门前,等著继母回家才能上学的焦虑。

  塯公圳的依依绿柳也仍然飘拂在他的脑海里,少年承熙和少女涵娟的悲伤与欢笑,不息如流水。

  在新旧不断交替中,他成功了,而且超乎想像的忘得意满。

  家庭生活方面,夫妻互敬互重,立珊还为他生个儿子辛潜。公司决策,她百分之百支持他,夫妇同心。唯独她猜疑心太重,常无理取闹不许他回内巷,不许他注意力放在叶家,恨不得抹去他贫穷过去的一切,在试图掌控他身心时,婚前的同情态度就逐年消失。

  另外,每每大吵就扯出涵娟。立珊最气的,是涵娟先“抛弃”承熙嫁别人以后,承熙才娶她,说多了就成自己受罪的心结,怎么解释都枉然,他只有忍让,努力做个尽责的好丈夫。

  快乐吗?就如电影中所说的,三十岁的他也很少去想这问题,登上这舞台,就只想著怎么把戏演下去,身边的人幸福就好,他要什么早就不重要了。

  祭拜礼已开始,怕有老邻居认出他来,承熙等所有人都进去,才悄立门口致敬。

  灵堂坐了八分满,他很快看到黑衣缟素的涵娟,对情深意重的父亲,她必然万分哀戚,所以头始终低垂辨不清表情。在他眼里,那纤秀又坚强的形影,仍是当年离他远嫁的涵娟。

  她身旁站著的男子和小男孩,必是她的夫与子。

  靠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况味,承熙终于明白,舍或不舍,也都熬过来了。

  站太久,以他出众的外表不引人注意也难。他静静转身到奠仪处致上一笔钱,签收小姐瞪大眼睛,被那数目字吓到,差点忘记赠毛巾回礼。

  迟疑了一会,他在簿册里写下“叶承熙”三个字。

  至少涵娟会知道,他来看过她了。



  计程车等在公寓外,丧假只有一星期,越洋来去匆匆,连曼玲一些老友都来不及叙旧,又是归时了。

  “你要常回来呀!”金枝年纪大了,又遭丧夫之痛,对这继女也有几分留恋。

  “等宗铭服完兵役,你们可以一起来美国玩嘛。”涵娟邀请。

  宪征已有些不耐烦。这趟马不停蹄的旅程,带著一儿一女,怕她悲伤过度,他特别放下医院繁重的工作相陪,已令人感激。

  七年来他算是个好丈夫,尽能力实现她所有的梦想--学位、工作、花园洋房、可爱子女,及富裕自由的享受。然而他爱看光鲜亮丽的她,讨厌她背后的贫穷和黑暗面,所以她像只活了一半,必需将另一半属于灵魂的软弱处禁锢起来。

  快乐吗?就如电影中所说的,三十岁的她很少去想这问题。路是自己选的,没有抱怨的权利,夜半寂寞的啃蚀只能当成一场梦,白天仍是尽责的好妻子。

  “看,塯公圳不见了!”刚回台湾的第一天涵娟就对丈夫说。

  宪征一点兴趣都没有,独留她在自己震撼的情绪中。

  没错,全都去了!中段老家拆除,塯公圳倩影不再,衡阳路委托行消失,父亲亡故,她整个的少女岁月闭幕,黑布帘重重掩上。

  尤其父亲的猝亡仍无法承受,她回故乡亲人身边的线好像就断裂了。

  幸好还有承熙;“普裕”和他的成功像另一场戏,更金碧辉煌地开演著。她想起他送的那笔奠仪,多得似在炫耀财富,他那样过其门而不入,是不愿再见吗?

  或许普裕大厦的窜地而起,他们之间早已千山万水,见面亦难了。

  金枝和宗铭远远挥手,车子驶向松山机场。

  在经过国际学舍时,涵娟突然有极强烈的冲动,血管仿佛要裂破,叫著:

  “停一下车,我必需去看看!”

  “搞什么?飞机可不等人呀!”宪征想阻止。

  她不听,迳自把襁褓中的女儿雅芯塞给他,踏出车外。

  国际学舍没太多变化,网球和篮球场仍在,只有椰子林砍去一大半,剩下几棵孤零零立著。

  她跑到最里边,那个曾是她和承熙的秘密位置,竟然摆著一块大石头,而石头下依然是个干净完好的洞。

  泪水由脸颊落到洞里那一束寻常的朱槿黄蝉野菊牵牛,承熙仍是承熙,仍是当年那个朴实的少年人呀。她打开附著的一张信笺,上面是他不变的字迹:

  很为你父亲的事难过,他是如此有情义的一个人,我一直以他为榜样。

  请节哀顺变。

  对了!我为你找到电影里那首渥滋华士的诗了,保留七年,总算有交给你的一天,希望你喜欢我的翻译,一如往昔……

  马路传来喇叭响,时间紧迫,她又必需回应些什么。无法细思,他的关怀有如亲人,于是她也以好朋友的口吻在他笺纸上写著:

  我看到你的普裕大楼了,比彩虹月河还真实美丽。

  我以你为傲,一生的感谢,一如往昔……

  喇叭又响,极为刺耳。她拿起花束,盖上石头,奔出林子,还没到车旁,就看到……承熙。

  他站在四线道宽的马路另一头,仿佛等她好久好久了。原就俊挺的他,加上成熟、历练及成功架势的烘托后,更有令人心醉的魅力,难以移开视线。

  他凝视著她,跨步走到第一个中隔岛。

  涵娟僵在原地,手里的花束几乎要折断,只见他无视于来往的快速车辆,又跨到第二个中隔岛,和她仅有几步之遥地相对著,眸子里满溢的不仅仅是亲人好友的牵念,还有更多的心痛和心碎,正诉说著关于爱情的答案。

  爱情旅程中,会碰到我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选择共度一生的人,三者如果无法合而为一时……

  有的爱情,是长相厮守的白头偕老。

  有的爱情,是分隔两地的永恒相思。

  前者是幸福,后者也不一定是不幸,爱情永远是爱情,无论什么颜色……

  秋天的风吹著萧瑟和离索。他只不过想问个好,她也是,但千言万语,都在这迅速改变的城市中凝结了。

  有声,不如无声。

  喇叭连鸣两次,宪征探出头生气说:“再不走,飞机都飞了!”

  他的角度看不见承熙,承熙也因不愿和他碰面而不再走近,成不相交的两点。

  涵娟能做的,就是把花压在心上,眼泛泪光,颤动著那属于他们惘然爱情的印记,再一次感受他的深情如注,也再一次和那生命中最初最美的闪亮告别。

  再会,再会了……

  又一次地将承熙留在原处,她幻游般坐入计程车内。

  “你耽误那么多时间,就为采这些野花?”宪征带责备的口吻说。

  她只报以幻游般的微笑,并温柔地抱过女儿,轻拍儿子,摘下花瓣逗他们玩。

  好奇怪呀,本以为会太过悲伤而哭的,但在揪痛的心中却又有一股暖意,因为脑海里一直重复著那首承熙送给她的,译在信尾的渥滋华士的诗:

  纵然时光无法再回到

  那芳草的壮丽,那繁花的胜景

  我们也不要哀伤  毋宁

  在所存留的之中去寻找力量

  涵娟的笑容凝住,台北街头向两旁倒退,晃悠悠的似在一场充满幻影的梦中。

  慢慢的,双眸满漾的泪水滴落下来。

  过去,真的愈来愈遥远了,但我们学会了不再哀伤。

 相思行歌:附录二


  民国八十一年(西元一九九二年)

  台北市为实施都市计画,涵娟所知道的国际学舍、军事营区、眷村、内巷违章建筑……等,均全部拆除,夷为平地,以配合大安森林公园的辟建。

  也就是这一年春天,涵娟因少女时期造成的头疼病因,加上长期的压力及积郁,脑部情况恶化,一次睡梦中不再清醒,呈半植物人状态。

  同年夏天,承熙在章董事长过世及“普裕”扩展为大财团后,遭到章氏家族的排挤和杯葛,加上与章立珊行事观念的分歧愈来愈严重,终于协议离婚。

  承熙被迫放弃儿子,也不许带走辛苦经营的一分一毫,回到当初的一无所有,随著叶家的拆迁移居,更从此行踪不明。

  这恰是承熙和涵娟,在信义路上一别之后的十四年。

  (综观整个人生,他们似乎得不偿失;特别是涵娟,被许多人说成是爱慕虚荣的报应,是自作自受,但谁知道呢?

  也许涵娟不嫌苦,好好和承熙打拼,早晚脱离沉重的家庭债务,在得病之前还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有些人是这么走过来的。

  也许他们坚持在一起,却始终为债务所逼,承熙成了郁郁不得志的小职员,涵娟因怨恨而更早脑疾发作,也有些人是这么走过来的。

  好像……,涵娟注定都会发病,这又牵扯到遗传和求全好强的个性了……

  总之,这就是人生,无法预测,没有橡皮擦,不能再重来一次,批评“对错或得失”也没什么意义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都只能凭著当时的智慧,选择当时以为最好的路走,生命简单说来,不过如此而已。)

  又七年,彭宪征离掉在疗养院的涵娟,另外娶妻建立新的家庭。

  涵娟的二十二岁女儿彭雅芯,在地下室发现母亲发病前写给“熙”似疯狂的一封信,萌生寻根之旅,由纽约回到母亲的成长地台北,找到余曼玲,并遇见了承熙之子叶辛潜,才揭开这几十年的沧海桑田与悲欢离合。

  那又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由下一代完成的“回首阑珊处”。

  沉默久久,等候久久

  如一局待悔的棋

  只是,回首阑珊处

  那盏你执意点燃的灯,是否还为我而亮?

  一番转折后,承熙终于在纽约的疗养院找到分别近三十年的涵娟。

  他们目前定居在旧金山附近,以便涵娟接受困难且缓慢的治疗。

  距痊愈的目标或许很漫长,但他们仍有梦,有一天他将带著涵娟,这在地球飘浮了一大圈的小柳絮,回到她一心寻找的故乡,以慰她的父母、养父在天之灵。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