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千夕就像她是非夕的时候一样,从通微的体内出来,发带飘飘地看着通微。
他颈项上一直没能愈合的伤口,像一道柔润的婴儿的唇线,色泽柔和,却诡异,触目惊心。看着千夕的凝视,通微慢慢掠起一抹奇异的微笑:“怎么?这还不是你的杰作?”
千夕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那是不懂事的我,我以前,从来不吸人血,虽然很虚弱,但是我一向都很自豪,我是一个干净的鬼。”她飘浮过去,以手轻触那个伤口,看得出她很心痛,心痛他遭受到的痛苦,也心痛她自己五年的坚持,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失去了意义。
“傻瓜,吸血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通微双手轻轻抓住了她,她就在他胸前,很好捕捉,他就像抱着婴儿一般的非夕,用右手,轻轻托住她的后颈,把她的头向自己的颈项上送过去。
千夕微傲一挣,低声道:“你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还是非夕那个傻傻的,把吸血当作……当作……”她没说出当作什么,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的娃娃么?我已经连续吸了你两个月的血,再吸下去,你的身体,当真要被我毁了。”
通微低笑,就当作没有听见她后面半句:“把吸血当作吃奶的孩子吗?”
千夕脸上大红,瞪了他一眼,又羞又恼,“那是不懂事的娃娃,不是我。”说是这么说,她却把整个人都埋到通微怀里去,脸向着通微的手肘,窝得一个人只剩了半个。
通微轻笑,抱着千夕,像抱着一只小猫,“不必抵赖了,那是你的本性,没有束缚的你,天生就会是那个样子的,像个粉团的娃娃。”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小时候,也是那个样子的。”
“胡说!我小时候?那么久的事情,你怎么可能记得?我小时候,也是你小时候。”闷在通微怀里的千夕还要强辩:“赶快忘记好了。”
“你小时候,有一次苏嬷嬷做玫瑰糕,你就是那样拖长声音,软绵绵地给苏嬷嬷说,‘我好饿好饿哦,’然后苏嬷嬷实在不忍心拒绝你那么可爱的样子,给了你一块玫瑰糕,结果那玫瑰糕是镇里李秀才娶媳妇咱们家送的贺礼,苏嬷嬷给了你一块,数目就不吉利了,被爹教训了一顿。”通微回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嘴边带着微笑,“你还记得吗?”
千夕闷头在他臂弯里问了一句:“那时候我几岁?”
通微轻笑:“三岁。”
千夕捶了他一下:“三岁的事情,你还记得来取笑我!”
“你要吸血的时候,也是那幅样子,‘通微娘,我好饿好饿哦’,”通微低笑,“我虽有心不给你吸血,但是怎么抗拒得了你那副样子?好像我不给你吸血,是我天大的罪过,你天大的委屈。”
“你还笑!”千夕从他怀里挣起来,羞得找不到个地方钻进去,“你再笑我不出来了!”她准备躲到通微身体里去。
通微展颜大笑,抱住她:“我不笑就是了,”他还是托着她的后颈,认真起来,沉静地道,“我说真的,你刚刚成形,鬼气虚弱,如果没有一点血让你强壮一点,明天,我怕你经受不起阳光,不要恼,听话好不好?算是最后一次让你吸血?好不好?”
千夕怔怔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脸上一红,低下头:“你还当和孩子说话,用这样哄孩子的口气,”她话虽如此,却忍不住补了一句,“我已经不是半个魂魄,你真的确定自己经受得起?”
通微微笑:“你当我是什么啊,死人吗?”
千夕低声道:“尽说一些不吉利的。”她乖了,乖了的样子和非夕一模一样,眼睛大大的,专注认真地看着通微,等着他发号施令。
通微依然扶着她的后颈,让她依附在自己的颈项上吸血,这一次千夕很听话,没有反抗,唇齿也格外地温柔小心,他怀抱着一个正在吸取他鲜血的厉鬼,心里,却有一种温暖幸福的感觉,慢慢地扩散,慢慢地蔓延……
过了一阵子,千夕抬起头来,唇边宛然有血痕,那样子本应很可怖,但是看在通微眼中,却是很可爱,柔声问:“够了吗?”
千夕变得鲜明而清晰,就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女孩,衣袂在夜里飘,似乎真正会带出风声一般。她点头,却似乎有点想哭,泪水在眼睛里滚来滚去。
通微吃了一惊:“怎么了?”他柔声问。
“我不想,不想吸通微的血,不想吸血。”千夕用衣袖擦眼泪,忍不住抽泣,“我不想做……怪物……”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着他,“就算重生为妖,也都是要吸血的,是不是?”
不忍心她为了这个而痛苦,却也不忍,明知道不可能而骗她,通微静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
“我不想吸血……”千夕抽泣,她擦眼泪的样子像个孤然无助的孩子,被人遗弃的小可怜。
“你是不想吸血,还是不想和我在一起?”通微低声问。
千夕一震,迅速抬起头来,擦掉眼泪:“我不哭了,不哭了。”她含泪带笑扑过来,“我什么也不怕,就算是要吸血,我也跟着通微一起活下去!我说要陪你到老!”她突然静了一下,低声问,“通微,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通微问。
“我不只要陪你到老,还要,陪你到死,”她柔声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怕。”
他微微一震,用手掠开她额前的零落发丝,心道――我曾经,答应过等你长大,就娶你为妻,却怎知,如今你是再也不会长大了,“等你重生为妖,我就娶你。”他低声地,很轻微地,也不容反驳地道:“我不管你有没有长大!”
不是不管,而是,你明知我不可能再长大,我永远只能停留在十五岁,因为我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死去,但是你却愿意娶一个永远都不会再长大的,化身妖怪的女孩。千夕泪珠莹然,只低低地叫了一声:“通微!”
通微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安静地把她抱在怀里,像是对着非夕,却又更加温柔。
恐怖的厉鬼的黑夜,却是一片,令人心醉的缠绵温柔。
良久。
才听见千夕轻轻地问:“你得到了那些魂石,为什么,不早早让我出现?而要复生半个我,让我平白闹那么多笑话?”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你复生之后,我就会消失,我害怕,你找不到我会难过的。”通微安静地道。
千夕无语,过了好一阵,才听见她用哽咽的声音笑道:“你当你的魂魄是狗皮膏药,把我的魂魄补了起来,自己就不见了吗?”她这样笑,还故意笑得很大声。
通微陪着她笑:“可是如果没复生半个你,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回人家的娘。”
千夕登时语塞,说起她是非夕的那一段,她就满脸发烧:“那是你把小孩子教坏的!”
“谁让你男女不分,看见了我,还是坚持要叫娘?”通微拿住了她的把柄,那把柄,就是非夕。
“难道你要我管你叫爹吗?”千夕跺脚,“我的魂魄,的确是依据着你的魂魄重生的,我本应依附着我的尸骨,现在重生之后只能依附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对我而言,就像我的尸骨一样重要!非夕她……她什么也不懂,当然要叫你娘。”
通微低笑:“好啦,爹也好,娘也好,我不计较,我现在只计较,你什么时候叫我相公而不是爹娘。”
相公?千夕脸上一红:“难听死了。”
做梦,也未曾想过,她这一生死去之后,依然有机会对着一个人说及婚嫁、孩子和爹娘。无论,这一切的梦,是不是只停留在眼前,至少,她此生,也像很多很多女孩子一样,幻想过幸福,希望着将来,
天,在逐渐变亮,太阳,快要出来了。
太阳快要出来了。
通微闭上眼睛,像对着非夕一样张开双臂,微微一笑:“进来吧。”
千夕轻轻地飘过去,在融入通微的身体之前,轻轻地,在他前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潜入了他身体深处,通微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在潜入他灵魂深处的时候回眸一笑,无限温柔。
通微打开窗户,把窗沿上的鲜花放好,然后对着天色望了一眼低声道:“千夕,要看日出的话,要自己挣出来,我不懂得要如何把这具身体让给你。”
“我会努力的。”千夕低声道:“看到了太阳和白天,会给我更多的勇气吧。”
通微点头,此时天空已经破出了霞光,“来吧!”他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灵魂深处传来一阵挣扎,比非夕那天懵懂地要占据他的身体还要痛苦,像要从他体内生生撕裂什么不可分割的东西。刹那之间,他就感觉到什么叫做凌迟。微微咬牙,他运上静坐调息的禅定功夫,努力什么也不想,他知道,如果他感觉到痛苦,千夕一样感觉到痛苦。一刹那之间,一片黑暗,像坠入了什么无边无际的地方,黑暗得连星星都看不见。
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霞光,不是星光,不是月光,是白天,白天的朝霞!
千夕站在窗前,日出的霞光,照得“他”满身金黄橙红,在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前天空中,那一片极度的黑暗中破裂开的光,就像她刚刚从极度的黑暗里出来。那云层间出来的极灿烂极犀利的光,像金子铸成的一样,虽然无形,却燃烧着最坚强最有力的生命啊!对于所有已经死去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及的生命之光。
奢望,是奢望!不知不觉地有泪掉落在手背。她在死去那么多年以后,居然再一次,看见了――阳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浓密黑暗的云层里出来,看着它把旁边阴暗的浓云照成了朝霞,直到看到了不能再正视它,她才茫然用手去拦,抬起手来,才知道过去的五年不是噩梦,这只手不是她的手。
她的目光从太阳那里收回来,转而凝视着通微的手,那是她从小就看惯了的,握惯了的温暖的手。手的主人很无情,却惟独只对她一个人多情,他不在乎这世上的很多东西,惟独可以为她连身体都相让!转过目光,她看见窗台上细心摆好的花。
栀子花,雪白的,清香满地的栀子花。是她还是非夕的时候,推开窗户,第一眼看中的花,慢慢地、慢慢地用手去触摸那花瓣,一点一点地接触到了,她触到了花瓣的柔嫩,那种清新的、一折即断的鲜灵和脆弱,冰凉冰凉的。
有水珠掉在花瓣上,像透明的露水。
她举起手指,指尖上染着一点泪痕,原来活着的感觉是这么好,为什么当初她活着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花盆旁边一朵落花,她习惯地拾起来,要往头上插,插到一半,才想起来这是通微的身体,微微一顿,她还是把栀子花插到了头上,对着窗口深深舒了一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天爷!我回来了!我活回来了!”
她这么大叫一声,远远的群山相应,纷至沓来的都是通微的声音“我活回来了,活回来了!”千夕呆了一呆,忍不住耍笑,再一次大喊了一声:“我要陪他一辈子!”
回声就四下相应,“我要陪他一辈子,我要陪他一辈子……”
“我要嫁给通微!”
“我要嫁给通微,我要嫁给通微,我要……”
这时候通微在她身体里说,“千夕!”言下有点懊恼。
千夕推开门到院子里去,站在阳光下,她转了两个圈,然后跑到莲花塘边去照自己。
水里是一个古怪的通微,是他孤意淡漠的容颜,眼睛里却是千夕笑意盈盈的眼睛,头上的男子发髻插了一朵鲜花,着实不伦不类。她指着水里的人大笑:“通微,你看见没有?你像个傻瓜!”
真正的傻瓜还不是你?通微看不见,但是猜也知道是什么样子,她还大囔大叫,要嫁给通微,让人听见了,不以为他疯了才怪!
笑了一阵,千夕抬起头来,却突然发现西风馆的寂寞,她笑了这么久,除了回声,什么都没有,诺大的西风馆,只有她一个人,天上,连飞鸟都不经过;地上,连爬虫都没有;水里,没有游鱼。
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活过来了,也只是一个人。
极度的快乐突然变成了悲哀,因为,是婆罗门花的血缘。她黯然从水里看着通微,支着双手,趴在水塘边看着通微:“永远都因为我们是诅咒别人的人,所以就注定,天生不能拥有快乐,天生就要比别人死得痛苦?我不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从来就没有心要伤害别人,为什么,有着婆罗门花血缘的人,总是要活得比谁都寂寞!死得比谁都痛苦?!”
水里的通微碎成了涟漪,千夕总是爱哭的,但落泪的是通微,头上那朵可笑的残花落下来,掉进水里,半浮半沉,冷清清地飘浮开去,水下都是莲花的茎,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去理睬那朵残花,飘不了多远,就无声无息地沉了,沉到水底,了无痕迹。
千夕怔怔地看着,通微在身体的深处低声自嘲:“生得比谁都寂寞,死得比谁都痛苦。嘿嘿,说得好,说得真好!”
“所以,如果我不陪你,有谁陪你?如果我都离开你,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千夕低声道,想要伸手去触摸水里的通微,一触之下,人影立刻碎去,连形状都没有。
“不甘心吗?”通微低声自嘲:“我相信千百年来,那么久远的,刻骨的怨恨,只因为苍天对我太薄!太残忍!”凄凉地一笑,他继续说,“不甘心啊,你要怨谁?天都告诉你,谁叫你生得满身香?满身香,这一身香,是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的诅咒!诅咒我们千百年来谁也不得善终,谁也逃不掉……”
“我才不要!”千夕愤怒地一拳打破了水上跌荡的水影,“我不要痛苦!我不要!我已经死掉,死得很惨!很痛苦很伤心!我不要你也是这样!”她陡然掉头指着太阳,“老天爷!你要我死掉,要我死得很惨很惨!我是死掉了!但是我就是要活回来!就是要活回来!我要活给你看,婆罗门花,就算是最不祥最残忍的血脉,也有活下来幸福的权利,你不能因为我祖宗的错误,就判我死刑!判我们每一个人死刑!我告诉你,我不服气!不服气!”她“砰”的把水塘边的一块石头推进了莲花塘里,踉跄退了两步,“我要重生为妖!我就是不肯死,我就是要陪着他,我就是不允许你让他也像我一样,死得比谁都痛苦!比谁都不甘心!”她恶狠狠地瞪着天,“我们要笑给你看!走着瞧!”
天空,寂寥无声。
只有灿亮如火的太阳,在一片青天白云中,照得人刺眼,不得不避开了眼光去。
等千夕这一番豪言壮语骂完,她呆呆地看着无人喝彩的西风馆,知道了,什么叫做“寂寞无人管”。
“通微,我不看了。”她坐在地上,“你这里一点也不好看。”
通微问:“你不喜欢?”
“不喜欢。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她颓然,“我还给你,我要早一点做妖怪,我要陪你。”
傻瓜!
通微与她转换了灵魂,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就感觉到满眼是泪,他还来不及擦掉眼泪,居然就滑落了满面泪痕,让他哭笑不得:“千夕,你还真是容易哭。”说出声音来,才知道声音也早就哑了,被她刚才一番话叫哑了。
“对不起嘛。”千夕闷闷地道:“我刚才很生气。”
“我没怪你。”通微举袖在风中拭去眼泪,何尝没有恨过天?但是却不曾有她的激愤和决心,不仅要挣命,还要笑给天看!“千夕,你乖乖地在我身上沉睡三个月,三个月后,我给你一个身体!一个你喜欢的身体!”他淡淡地,平静地如是说。
第7章 天变重生
不能重生为人,就重生为妖,
如果没有身体,我给你创造一个身体!无论是人、是妖、是鬼,我都要把你留下来,陪我。陪我算这天地的玄机,算这天地的罪孽,算它欠人间的情,欠人间的交代!
通微聚集了一地樱花,千夕喜欢樱花,就给她一个樱花做成的身体。
把樱花堆成人形,他第一次握起了长剑,他从不用兵器,这柄长剑只为做法。
弃去束发的发带,让长发披散。通微仗剑披发,用剑尖在地上,围绕着樱花划圈。
他要效仿古法,斩木成兵,牵木石以作傀儡的方法,用樱花给千夕做躯体。
一圈划毕,他横剑划过手腕鲜血涌出,自手腕而剑柄,自剑柄而剑身,最后自剑尖滴落了下来,点点殷红,令人触目惊心。洒血之后,通微抖腕再划一圈,此时圈内点点滴滴,都是通微的血迹。
天空陡然一声霹雳!阴云密布,闪电乍起!苍天似乎不容这违天抗命而作妖孽的方法,刹那之间,有三五个雷,轰然打在西风馆内,爆然声响,几处树木起火,四下隐约可听见周围居民惊骇走避之声。
一时间,白天几成黑夜,闪电霹雳不绝,闪闪打在通微周围,却似乎有所顾忌,没有扫在他身上。
通微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仗剑披发,走步成圈,血迹点点,依然做他的法术。
给千夕创造一个身体,就是在强求不可逆转的东西转向,在强求已经死去的东西重现,在苛求苍天,给予不被允许给予的鬼,一个存在世间的凭借!
如何能够不被天打雷劈?如何能祈求苍天的原谅?没错!他就是在创造妖孽!在做妖!在逆天!在破坏规则!
来吧!我不在乎!要么,你把我们两个都劈死,要么,这本是你欠我们的,你亏待我们的,你还给我!通微脸色淡漠,没什么表情,手中剑划地成符,一股淡红烟雾升起,弥漫满地,蒙住了地上那一堆樱花。
“轰隆――”
乍然霹雳,一个最大的霹雳陡然炸在通微背后,要不是他身随剑走,恰巧转到了另一边,这霹雳就正正劈到了他头上!一团火光乍起,在他背后吞吐烟雾。那地,被雷打了一个大洞,地上的杂草花木燃烧起来,火焰吞吐不定。
通微淡淡地,甚至有点讥讽地微笑。
有本事,你烧死我,受诅咒的婆罗门花,难道不是被你规定了要不得好死的命远吗?如果还想枉自争取幸福,还想要活过来,你不可容忍是不是?不可容忍,你就亲自动手,不必借口什么命运、什么祸福,你直接劈死我、烧死我;要么,你就把这些叮咚作响的东西收回去,你吓倒了别人知道吗?那些,你心中的安分守己的好人!
他一边做法,一边在心里冷笑着苍天,铮然剑刃回折,雪亮如旧!那些剑刃上的血迹,已经奇迹般的化为了粉红色的烟雾,笼罩着那一团樱花,越聚越浓。
西风馆的火焰越烧越大,狂风吹起,吞吐的火焰,光焰闪烁,几乎要吞没了通微的衣角,通微的衣角在风里猎猎作响,虽然总是相差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但仍安然无恙。
狂风如哭,天地间传来呜呜的亘古的呼唤,那是神鬼齐唱的裒歌……
隐约可以听见馆外惊呼奔走之声四起,天变!
“通微!”
有个困惑的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
通微仗剑披发,血披满身,催动着粉红色的烟雾流传,“降灵?”
是降灵。
他依然是一身麻衣,水晶般诡异的漂亮,在狂风中飘浮:“天地震动,源起西风馆,通微你在干什么?你有着强大的灵力,那是你的祖先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怨恨,你如果一下把它都用光了,以后就没有啦。”他透过燃烧的火焰,飘了过来,“你已经连封印的力量一并用上了,再继续下去,你就什么都没有啦。”
通微看着粉红色的血烟渐渐地升华为妖气,妖异地,忽红忽白地流转,冷冷一笑:“这世界上,没有人需要这种非人的能力,有了的人,就是这世上最不祥之人,用尽了才好,就再也不会有人为了它而痛苦一生!”他划剑,回身,继续道,“我不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我不甘愿!她也不甘愿!凭什么,有着诅咒不幸的能力之人,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就天生要得到最痛苦的死亡?她死于她最爱的人之手!她不甘愿死去,她想要幸福!这难道是她的过错?要说过错!不是我们这些能够诅咒不幸的人,而是你!”他冷冷地望了一眼天,“是你,为什么给了我们那些不被需要的非人的能力?我从未说过需要,是你硬要给我,然后又依此判定我有罪,判定我们个个都要为这天生的血,死得悲惨无比!我不甘心!你知道吗?我不甘心!她不服气!所以,”他铮然围着樱花作了个人形,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你逼我――背叛你――”
轰然震动,刹那间不知起了多少闪电,似乎苍穹爆裂。降灵呆呆地看着通微,然后又看看天色,他的反应很慢,一时听不懂通微在说什么,但是他看得见通微的脸色,那样淡淡冷笑的,讥讽天地的,玉石俱焚的眼睛!他焕发出了,他的诅咒师的祖先,在疯狂死去之前,那样相同的眼睛,他不甘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不甘只有我一个人被遗弃,不甘愿只有他一个人痛苦,所以,如果不能够改变的话,他要这世界和他一起陪葬。
那样断然绝望的怨恨!绝望得变成了冷笑,变成了至死不能解脱的怨恨,然后通过血脉,流传下来,然后,子子孙孙,生生世世,都不能被苍天所原谅,都不能解脱!
但通微并不是想与这人世一同毁灭,他有恨,也恨的是天,而不是人间。他比他的祖先都猖狂!他不是要这个世界与他一起陪葬,而是,他邀请这苍天与他一起沦丧。
他比谁都绝决无情!比谁都偏激冷漠!要么,你让我死无葬身之地;要么,你还给我,你所欠我的,欠我祖先的那些交待!
剑光闪烁,电光闪烁,剑光映着通微的眼睛,电光,是苍天的眼睛。
轰然雷鸣,四宇不绝,回声震响,轰然要震聋人的耳朵。
“啪啪啪”,鼓掌之声。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鼓掌?
“巫婆,认识你这闷头这么多年,就这次的话说得我最爱听!说得好!”有人坐在起火的西风馆的屋顶上,支颔喝彩。
通微瞥了一眼,淡淡一笑,除了圣香,有谁能进来了却又不被他发现?“你来干什么?”
圣香笑吟吟,屋顶摇摇欲坠,天上电闪雷鸣,他就当没看见,“我来看戏法。”
他指的是,通微剑下那萦绕快成气候的樱花妖。
通微没有回头,淡淡地道:“叫岐阳下来,那屋子要倒了!”
圣香闲闲地道:“不行,岐阳在救你的命,暂时不能下来。”
原来,太医院的太医岐阳,正和圣香一起在屋顶上,圣香坐着看戏,他却在插一支明晃晃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插得满头大汗,“该死的圣香,你没看见我在忙吗?还不来帮我?”
圣香悠悠地道:“最能帮忙的那个人已经来了,你不去叫他,居然叫我这个身体虚弱的病人,真是没有良心,亏你还做医生,公报私仇,居心叵测,人面兽心,心怀不轨,狼心狗肺……”他很好玩地坐在屋顶上唠叨,完全不把身后岐阳哇哇叫当一回事。
“你这……”所有的词都被圣香骂完了,岐阳大眼瞪小眼居然不知道要回骂他什么,气得全身没力,手里那个东西更加插不上去。
突然空中有个东西划过,有人一把伸过手来夺去了他手里的东西,立腕一插,破木而人,如入豆腐,随即来人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把在屋顶上的两个人都带下了地。圣香自己跳下来当然可以,他根本就是自己上去的,还附带了岐阳上去,但是既然这个人来了,那就不妨偷懒一下,借个力。
能让圣香这样赖皮的人,自然是皇宫第一高手,大概也是天下第一高手之一的御史中丞大人,聿修是也!看他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严肃而似乎有些腼腆,怎么想得到他有这样一插一抱轻而易举的身手?
通微见到他来了,不必猜也知道西风馆大火,天色异相,必然已经惊动官府,否则以聿修的官职,不可能轻易来此。“聿修,你要拿我归案吗?说我妖邪施术,危及苍生社稷?”通微冷冷地问。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为我定,我不服,亦抗天命!”聿修放下两个人,对着通微微微点头,“好!”他不提官兵的事情,只赞好,表明了他的态度,他的立场,至少,暂时和圣香他们一样。
降灵向着人群缓缓降低:“苍天震怒,通微的强求,破坏了人伦自然,”他呆呆地看着通微,看着他剑下妖,“妖孽要出世了。”
所有人的眼睛顿时都望向通微的剑下,只见粉红色的血气褪尽,成了清白的,带一点樱花香的妖气。白色的妖气迅速地环绕,流转之间,隐约可见,妖气下,一具娇柔玲珑的少女的身躯。
一身白色樱花的衣服,头挽双髻,发髻上扎着和衣服同样的白色樱花的发带,发带飘飘,还看不见脸,但隐约,已经让人看得见,那少女的娇憨和可爱。
这――就是让天地震动,不可容忍的,妖孽吗?
连苍天都要不住地落雷霹雳,阻止她出世?她,究竟是犯了多大的过错,错得天与神都无法容忍?错得,要用这样酷热的闪电大火来劈死她,烧死她?
就因为她是那样一个,为着所爱的人可以活下去,被所爱的人杀死,却又不甘愿死去的女孩吗?希望活着,快乐地活着,拒绝分离,不服那些注定了的悲剧,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可容忍?
这就是所谓,天理不容的――错――
因为她不认命,因为她要幸福,所以,不可容忍?
白色的妖气在通微的剑下逐渐散去,一个眼睛很大的,睫毛很长的女孩,在通微的剑下沉睡。她的肤色柔润,带一点樱花般的娇嫩和粉色,她的气息轻而浅,像个沉睡的娃娃,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
“啪啦”一阵爆响,一个惊雷打下来,闪电的颜色布满天空,似乎就要落下一个决定性的雷,却看见噼啪啪一阵乱响,那闪电还没有打下来就被引走了,顺着一个指天的东西,噼啪啪打在了通微西风馆的屋顶上。登时轰然巨响,屋顶爆裂,沙石逶迤,屋子塌了半边,烟尘四起。
引走闪电的,是聿修帮助岐阳插在屋顶上的东西,那东西还在,居然还是明晃晃的,笔直地在屋顶上。
那是什么?
居然有如此的威力?
通微阵法走完,小心地横抱起地下沉睡的千夕的躯体,怔怔地看那劈倒房屋的闪电,那闪电,本应是要劈在他和这具樱花化成的妖孽躯体上的,可怎么被引走了?
“那是什么?”聿修凝视着屋顶,那个东西,似乎有点眼熟。
“避雷针。”岐阳笑嘻嘻地拍拍手。他岐阳大夫,可不是普通百姓,却是穿越时空,来到大宋的M大医学院高材生,避雷针避雷,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还弄不出来?
“避雷针?”聿修凝视着那东西,“那有点像――”
“则宁的斩绫剑!”通微看也没有往那边看一眼,淡淡地道,“初见此剑,我就说此剑不祥,恐不得善终,果然。”
圣香只是呵呵地笑,与岐阳勾肩搭背:“既然则宁再也不需要这东西,拿来废物利用一下,又会怎么样?它既够长,又结实,拿它来引雷,当真是再好不过了。”斩绫剑,剑长三尺三寸,缅钢所制,剑身龙纹,可饮人血,吹毛断发,利不可挡,堪称一代名剑!这样的名剑,被圣香总结为“既够长,又结实”,真不知道名剑有灵,当作何想法?被霹雳这么一打,恐怕,再坚不可摧的剑刃,都要熔了。
“就让这柄剑在这屋顶上引雷吧,反正天有不测风云,电闪雷鸣,总是有的。”说话的是最后缓步踱来的那个人,这人说话的腔调有些不太准确,但是很淡定,很优雅,也很好听。
通微横抱着将属于千夕的躯体,向前一步,与来人对视了一眼,淡淡一笑。
来人布衣披发,不过他的披发,是不想露出半边脸颊的刺字吓倒了人,一双眼睛深邃沉静如诲,一眼看去,每个人都觉得他凝视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他就是则宁,三年前,秦王府三世子,宫廷优雅淡然的贵公子,也是三年前,阵前违抗军令,拂然离去,被皇上刺配涿州的则宁。
则宁看了通微怀抱的千夕一眼,他也是淡然优雅地微微一笑:“恭喜你了。”
通微亦然是淡淡的,不过他比则宁冷漠得多,眉宇间见孤傲,微一扬眉:“回来就好。”
则宁望天,天空此刻居然停止了打雷,渐渐地,有些明朗起来。他悠悠地道:“以人力对抗天理,我们毕竟都是自己主宰自己的人,不容得天定,也不容得人定,惟有自己……”
“苍天息怒。”降灵突然冒出一句话,“一击不中,苍天不会再为难,但是下不为例,举世妖孽,啮人为生,本为天理不容,但既然――”他像在代替什么东西说话,想了想,摇摇头,“我忘了。”
圣香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地道:“你忘了?这么重要的话,你居然忘了?”他简直要跳脚!“刚才那话谁告诉你的?说完啊,很重要的!快说!不许忘了!”
降灵闷闷地道:“我就是忘了。”刚才霹雳一击不中的时候,有个男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苍天息怒。一击不中,苍天不会再为难,但是下不为例,举世妖孽,啮人为生,本为天理不容,但既然……”之后是什么,他没注意听,也就忘了。
“算了,圣香。”通微抱着千夕已经走得很远了,连头也不回,“既然有一个‘但既然’,那就已经足够了。”他淡淡地道,一点留恋也没有。
“喂!”圣香看着通微头也不回地抱着千夕远走,“巫婆!你有没有搞错?我们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你这样就走了?连谢谢也不说一声?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远远地,通微低笑,似乎说了一句:“感激,我说过一次,不会再说第二次。圣香,难道你是真的看不开?”
圣香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脸上横眉竖目的神色变成了笑,“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他在挥开灰烬上散发的烟火,闲闲地,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则宁一直在看天,天上云开日破,渐渐地,由晦涩变成了明亮。
降灵渐渐散去,太阳出来了,他不能久留。
岐阳饶有兴趣地看着屋顶上自己的杰作,试想着,如果剑尖底下加一块板,然后调整一下角度,却可以利用阳光来做时钟,也不错。
聿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也许在千夕的身躯出世,确保安全他就已经离去,去安排西风馆外被惊骇到的民众和被他按捺在外面的官兵。
几个人自从三年前一别,就难能相聚,一日相聚,随即散去,居然,是谁也不加萦怀,谁也不做儿女情长,缠绵之态。各有各的豁达,各有各的潇洒,有的潇洒得淡然,有的潇洒得懵懂,有的潇洒得不着痕迹。
反正,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何必伤感?何必惆怅?不如留着下一次见面的时候,相互殴打两拳,大笑两声算了。
“则宁,你好不容易回来,我请你喝酒去!”圣香看着则宁,准备向他勾肩搭背:“通微那家伙无情无义,抱了老婆走了谁也不理,你终于知道死活,从涿州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回来了。可喜可贺。去哪一家酒楼?香舟坊吃鲜鱼?还是小灵阁去喝东风梅花酒?”
“圣香!”岐阳闲闲地道:“你有心脏病,不许喝酒!”
圣香立即改口,笑眯眯地道:“那这样好了,我请你喝茶……”
“也不许喝茶!”岐阳警告。
圣香笑眯眯:“那么我们去相思楼喝红豆汤……”说着,拉着则宁扬长而去。
“这家伙,还真有本事,什么吃的喝的他都知道?”岐阳诧异地摇头,然后叫道:“喂!我也要一份!……”他追了上去。
三个月后。
青眉镇小园。
温暖的白色樱花般的女孩,乌黑的长发,淡淡的樱花香,柔润粉红的嘴唇,长长的眉睫。
如樱花般娇嫩,如樱花般柔软,如樱花般纤小。
乌黑的眉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那一双大大的,可以映出世间万物的眼睛,水泽般的光亮,水泽般的乌黑,微微一颤,映在眼里的是通微凝视的眼睛。脸上微微一虹,千夕低声问:“我活过来了?”
通微微微一笑,“活过来了。”
“你没有骗我?”千夕依旧低声,似乎大声了,就会把美梦吓跑。
“傻瓜,我要怎么骗你?”通微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拆掉了她绑头发的一条带子。
“哇!”千夕陡然跳了起来,“还给我!”
通微偏偏一抬手,让那条发带随着风飘落到窗外,似笑非笑,看着千夕。
“你这坏蛋!那是人家自己做的!”千夕从床上跳起来,扑到窗口去,猛地一眼看见窗外,满院樱花,秋天过了是冬天,此时,满地白雪,但是满院的樱花,却冒着小雪开着。粉红的,纯红的,纯白的,粉粉的,和满天微雪一起缓缓地,无声地飘零……
一点点……一点点……
无声……无息……
像满天飘着的樱花梦……
千夕的眼眶充满眼泪,却笑了,很开心地笑,“啊,”她对着窗口喊:“我活回来了!”外面的樱花被她的声音震动,簌簌掉落在雪地里。她带着满脸眼泪转过来,笑着扑入通微怀里,“我活回来了!”
通微抱住她,在屋里转了个圈,一时兴起,把她从窗口丢了出去。
“啊――”千夕带着清脆的笑声,被抛出了窗外,她轻飘飘地翻了一个身,轻飘飘地与樱花瓣一起飘落,抄起一团樱花瓣和白雪相混的雪团,从窗口丢了进去:“看我花妖的厉害!”
通微轻笑:“你有花,难道我没有?”他闪过那一团雪,“我不和你这小妖一般见识,有失我诅咒师的身份。”
千夕清脆地笑:“下雨啦,”她毕竟还是十五岁小姑娘,一边的发髻散去,她一只手绾住头发,一只手一扬,陡然满院樱花疾落,刹那间从窗口爆射了进来!
她果然是樱花化身而成的花妖!一清醒,就充满了花妖的力量!通微嗅着扑鼻樱花的气息,脚下退了两步,退到了床沿,惟有苦笑。
他,哪里还有剩余的灵力来和她玩这种游戏?他仅剩的能力最多只是控制这院里的樱花,在不当开放的时候开放,除此之外,他所有不该有的,能做妖孽的能力,能诅咒的能力,全部消失了。
也许没有失去的只是预言和开花的能力。他自嘲,这样不能与天抗衡的无关痛痒的能力啊,苍天也害怕人忤逆,害怕人背叛,这非人的能力用尽了最好,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为了婆罗门花而受罚。
满天花瓣,堆积了他一头一身,还把他冲倒在床榻上,通微皱着眉头推开身上的花瓣,那花瓣实在太多了,多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简直就是一坐小山。
“通微?”千夕跟在花瓣后面,怔怔地看着他,像个作错事的孩子,眼睛里都是迷惑和小心翼翼,“你为什么不挡开?”
通微满头挂满了粉红粉白的花瓣,正拍打个不停,闻言转过头来,笑道,“你实在太厉害了,我挡不开,也跑不掉。”
“你是不是不能使用道术了?”千夕怔怔地问。
通微还没回答,突然头顶上一片花瓣悠悠地飘落下来,在他鼻尖上打了个圈,可笑地在通微鼻子上挂了一会儿,才掉下去,通微皱着眉头,千夕的表情由怔忡变得愕然,两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片花瓣上,等到那花瓣落了地,千夕突然哗地一声笑了出来,通微满脸尴尬,看她笑得快断气,他本来要生气的,却莫名其妙地和她一起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那个样子,粉红色的,粉红色的樱花挂在鼻子上,哈哈……”千夕叽叽呱呱地笑,通微懊恼地拍落满头的花瓣,一时间满屋樱花。
至于能不能做法,突然之间,谁也没有在乎,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只要两个人可以在一起,是人也好,是妖也好,都不在乎了,何况是能不能施用道法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过了一会儿,通微看着千夕,“怎么不说话了?”
千夕脸上微微苍白,皱了皱鼻子,却不说话。
通微疑惑地看着她,突然间醒悟:“啊,你饿了?”
她的确是饿了,在通微体内沉睡三个月,转移到樱花妖躯体里去,她都没有再吃过鲜血,怎么能不饿?但是,饿了,要吃血的,她难道又……呆呆地看着通微颈项上的伤口,那饬口已经愈合,但是犹如婴儿唇印的疤痕,却还留着。“我饿了,但是我不要吸血,吸血好恐怖。”她倔强地不看通微的眼睛,掉过头去。
不吸血?你怎么活下去?你是妖,不是人,是妖,总是妖孽,是妖孽,就要以血为生。通微要她转过来,握起她的手,“现在你不是鬼,没有鬼气,不会消耗我的生气,不怕的。”
“我不要!”千夕跺脚。
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对自己“饿了”这一点很不满意,通微叹了口气:“你以前做鬼的时候,就不饿吗?”
千夕脸上微微一红,“人家……人家饿到……忘记什么是饿了,看着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肚子饿不饿。”她瞪了通傲一眼,“都是你不好!”
“我不好?”通微苦笑,“我怎么不好?”
“都是你让非夕吃到了血,我才会肚子饿。”千夕闷闷地道。
“我可没答应要让人吸血的,是某人先下手为强,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通微低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懂得咬人了。”
“我哪里有!”千夕恼羞成怒,“我不想,不想――”她顿了一顿,没说下去。
“不想什么?”通微逗她。
“不想把你当作食物。”她低声道,“你是通微,不是我的食物。”
通微挑眉:“你要去找另外的‘食物’?”
千夕着急地直跺脚,“我哪里有?我是好人,我才不会吸血害人!你不要胡说,我不会的!不会的!”
通微有趣地看着她着急,轻轻一笑,把她搂入怀里,“你不会,我比谁都清楚。你宁可自己饿死,也不会伤害别人;你宁可让我伤心,也不会伤害别人。”
千夕点头,突然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立刻摇头:“我不会再让你伤心。”
“但是你宁可饿死。”通微柔声提醒她。
“我不想饿死的。”千夕哪里有二十二岁的通微狡猾?通微本就是个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我要陪你到老,到死,我要活下去,绝对不会再要死掉了!”她余悸犹存,“做鬼真的好可怕,好可怕。”
“你不想饿死。”通微掰开她的手指一条一条和她清算,“对不对?”
千夕点头,拼命点头。
“但是你又一定不会去伤害别人。”通微柔声道。
“嗯,我是好人。”她想了想,更正:“我是好鬼……我是好妖精。”
“所以,如果你如果不把我当作食物的话你就一定没有其他食物,”通微故意把话说得很绕口,“对不对?”
千夕犹犹豫豫地点头,这句有点难懂。
“所以你就会饿死。”通微很肯定地道。
千夕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对不对,我不要饿死。”
“如果你不把我当作食物的话你没有其他食物就会饿死;所以,如果你不要饿死,就只好把我当作食物。”通微把话说完,加了一句,“我说得对不对?”
千夕想了很久,才闷闷地小声地道:“我不想吸你的血。”
通微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是我的血重要还是我重要?”
千夕沉默了一阵子,才轻轻地道:“你重要。”
通微哈哈一笑,抱住她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所以不要担心,我不会消失,应该被害怕消失的是你啊。”他很豁达地侧了一下头,露出颈项上的那个伤痕,带着笑,“来吧!”
他就像在召唤回家的小羊群,一点也不像是在召唤一个妖孽去吸他的血。
为了我,你已经伤过太多太多次,痛苦过太久,守候过太久的寂寞,甚至,落下了你一点也不适合的,太多太多的眼泪,现在,你又这样笑着邀请我,在你身上添一个,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
那伤口,是流血的伤口,是会疼痛的伤口,你怎么能,笑得如此豁达,如此快乐?
千夕怔怔地对着通微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被动地任由通微把她像孩子一样抱起,扶着她的后颈,把她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血脉上。
唇齿咬破血脉的时候,清晰地闻到了婆罗门花的气息,小时候,恨过这股幽香,但是如今,却只觉得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碎,令人幸福得想哭……血液,香甜的血液,她一边品尝着通微血的味道,一边轻轻地,算是在他的颈项上,落下不断不断的吻……
通微轻轻抱着这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不同于非夕空洞而无重量的魂体,只能凭借感觉捕捉存在,而千夕她……终于是有温度的……有重量的……实在的……活着的。
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不是吗?
第8章 花妖
西风馆莫名地被天雷劈毁烧尽,祀风师通微不知所踪,宫廷震怒,下令追查,而受令追查的自然就是聿修。
青眉镇。
小园。
受令来“追查”的御史中丞聿修正和“要犯”通微坐在一起喝茶。
“后来呢?”通微安稳地给通微沏茶,茶烟袅袅,迷迷蒙蒙,飘散开去,露出了聿修稳定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
“后来,祀风师既然是妖孽所化,为天雷所灭,自然并非我这凡人可以擒拿归案的。”聿修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稳如泰山地道。
通微低笑:“人家说,中丞大人最不善作伪,看来,有时候人也会看走眼的。”
聿修修长的手指举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要伪做哭哭啼啼的女儿之状,我自然不擅,但要做这等事,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慢慢地道,“朝中,这种事多了,我也并非个中好手。”
“我不会感激的。”通微举起闻香杯,轻嗅着茶香。
“我也不必你感激,”聿修淡淡地道:“我本就未必擒得住你。”
“我不是聿修大人的对手。”通微扬眉,聿修的武功朝中第一,说真要动手,恐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通微自然也不例外。
“有些事情,单凭武功是无法解决的。”聿修难得的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讽之意:“我可不想和你动手,我怕从哪里冒出樱花、梅花,或者桃花、李花,我对花敏感。”他说完,照旧举杯浅呷了一口,不疾不徐。
通微哑然失笑:“你是看得起她了。你若真要为难她,她这样一个傻孩子,如何是中丞大人的对手?聿修,你什么时候学得和圣香一样喜欢找借口了?”他转动着手里的细瓷茶盏,仔细地瞧着,“你不必多说,我明白的。”
聿修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你明白什么?”
通微微笑着伸出手,看着聿修,在等着什么。
聿修也看了他许久,才慢慢也伸出了手,有点冷然,也有点挑衅。
“啪”的一声,通微与他一记击掌,哈哈一笑,“兄弟!”
聿修挑眉看着他,从桌子上拿起茶盏,浅呷了第三口,才慢吞吞地道:“兄弟。”
之后,相视而笑。
茶烟袅袅。
沸水在一边开了。
“喝茶!”一个在火炉底下扇风扇了很久的女孩好不容易功成身退,满头是灰地从烧煮茶水的火炉边站起来,双手捧着刚刚沸开的水壶,小心翼翼地递给聿修,却不递给通微。
聿修微微一怔,立刻醒悟,她怕烫到了通微,所以把刚沸开的水递给自己这个武功比通微好的人。这丫头!看了灰头土脸的千夕一眼,他看见她雪白的发带上满是黑灰,一张脸花花绿绿,却是满脸喜悦的笑。
“这水根本不用你烧,你是存心要把自己烤成樱花干吗?”通微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埋怨,替她整理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发带,“小心连自己都烧起来了。”她既然是花妖,就应该怕火。
千夕腼腆地摇头,她在生人面前总有点腼腆,对着聿修抱歉地笑了一下。
当真是个可爱的女娃。聿修表示无妨地把水壶递给了通微,微微一笑,“这水不烫的。”以通微的武功,怎么会受不起这区区一点热水?这女孩,傻得可爱,也小心得可爱。
心事被当场拆穿,千夕羞得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通微一手接过水壶,一手把她抱到身边来,“这傻丫头总是做傻事。”他一边沏茶,一边若无其事淡淡地道,“昨天听说你会来,她还半夜想要在院子里做陷阱呢。”
“通微!”千夕的脸上轰地一下像开了染铺,她最怕人家说她不懂事,通微却漫不经心地把她的糗事全部说了出来。
聿修淡淡地喝茶,淡淡地道:“是吗?”
通微低笑,“挖了半夜,只打了个一只脚都踩不下去的小洞,呵呵。”他轻轻地拨过千夕的头发,拿掉了一片夹在里面的茶叶,“手握着杀人的能力而不会用,天下恐怕没有一个妖精比你更傻。”
千夕犹自不服气:“他要来抓你,我当然要保护你。如果我知道他不会抓你,昨天晚上当然就不会起来挖洞……啊――”她突然想到这么说岂不是就承认了自己昨夜起来挖陷阱?
通微与聿修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都笑了。
一点点的娇憨,一点点的傻,这样的妖孽,为何在出世的时候,居然会被认为是危险的?聿修在离开小园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其实真正危险的不是妖孽,是人,是那些不懂得真情难得的,那些阴险的、憎恨的、嫉妒的、邪恶的、居心叵测的人。
了然一笑,他拂手而去。这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诡异的、恐怖的、人自己亲手炮制的案件,在等着他。
“通微,你看我做的人参汤!”千夕小心翼翼地把一小碗参汤端到通微面前,“喝吧,只有一点点烫。”
通微摇头:“千夕啊!”他叹息,“你在养猪么?昨天喝党参,今天喝人参,更不用说前几天的三七、枸杞、冬虫夏草……你在养猪仔么?怕我不够胖,要把我养成胖子?”
千夕怯生生地道:“人家怕你血不够啊,每天都被我吸,我怕你会死掉。”
“我不会死掉,只会被你喂成胖子。”通微无奈地把人参汤搁下,“你一天才吸一点点,怎么会死人?你不知道,像降灵那样鬼气深重的鬼,吸血也只吸一点。血,只是你用来维持活动的能量,并不是填饱肚子的饭菜啊。”他拍拍千夕的头,“你自己没有感觉到吗?每次你靠近火炉多一点,你就要多吸一点血,因为你是花妖,不能近火的。被火消耗的妖气,就要从我身上得到补充。”
他还没说完呢,千夕睁大眼睛,大惊失色:“那、那……那么,我每天都煮汤给你喝……岂不是在害你?你怎么不早说?我都煮了十五天了,天啊!天啊!”她赶快抢过递给通微的参汤,想了想不对,不是她煮的参汤的错,是她自己的错,又赶快还给他,“你快喝,你快喝啊!”
通微啼笑皆非:“我每天都在说,叫你不要靠近火,不要靠近火,是你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整天都要烧水啊,煮茶啊,做饭啊,做菜啊,煮汤啊,居然还要在房间里面烧香炉?”他低沉地笑,“你是不是嫌我们两个身上香得还不够,还要再弄出一点新鲜的出来才舒服?”
千夕低头嗅了嗅身上的樱花香,然后又嗅嗅通微身上的婆罗门花的幽香,“可是人家说,烧香可以避邪啊,不是很风雅吗?我知道你喜欢一些风雅的东西,像莲花什么的……”她越说越小声,看着通微,终于低下头去。
“避邪?”通微好笑地看着她,她居然还要避邪?她难道忘记了,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大的“邪”么?是个邪得要遭天打雷劈的妖孽啊!
“我――”千夕总是要忘记自己也是个令人害怕的东西,看见他笑,才反应过来:“你笑话我!”
通微笑着避开她捶过来的拳头,“是我不好,可以了吧?”喜欢看她娇嗔恼怒的样子,一点婴儿般的娇稚,傻得像个没长大的娃娃,对于死寂灰暗得太久远的心,是一种最温柔的慰藉啊。她总停留在十五岁,要她学习长大,还要一段时间,不需要很长,因为,她已经活过来了,不再是只懂得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小鬼。她――曾经连苍天命运都不怕啊,她并非没有勇气或者无知,只不过单纯总要比复杂更容易让人快乐。她不愿意变得复杂,他也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像她这么毫无芥蒂地笑,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你看容隐什么时候这么笑过?则宁什么时候这么笑过?就算是他自己,也何曾可以这样简单地微笑?即使是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咦?”千夕突然停止了打闹,微微侧过头,似乎在倾听什么,或者在嗅着什么气息。
通微也跟着她警觉起来。他们两个都有花香的体气,这屋子里原本散布着淡淡的花香,似樱花非樱花,似婆罗门非婆罗门,却是一股柔和好闻的味道。但此时,突然渗入了一股腐肉气息。
千夕一步一步后退,摊开双手,缓缓地拦在通微面前,低声道:“食心女。”
不错,冥冥之中,潜来的是鲜红色的食心女,看见人形的千夕,先是怔了一怔,才桀桀怪笑,“小鬼,你真了不起,从哪里弄来了这具身体?不如贡献给我,我就饶了你这小小的鬼女。”
“你休想!”千夕依然看得见鲜红色的食心女,用她妖孽的眼睛,“你走开!”
她这种毫无威胁的恐吓只会让食心女更加桀桀怪笑,“是吗?我还是要吃他的心,鲜红的,活蹦乱跳的人心,干净的――”她对着通微移了过来,长长的指甲伸向通微的心口,“被封印的诅咒师――”她还没有发觉,通微的诅咒之力已经被他全部消耗完了。
“在哪里?”通微是人眼看不见妖孽,向千夕低叱。
“眼前三寸三分!”千夕说着,突然一伸手,向着食心女眉心点去。她突然想了起来,当初通微的“惊蝉”指,引雷打在她的眉心,让食心女受到重创,现在话声出口,想也不想,就一指点了出去。
就在她出手的同时,通微也一指点了出去。
是通微的指力,先点到了食心女的眉心,让她向后一倒,然后千夕再一点,在食心女的眉心,居然出现了一个樱花红的红印!
食心女怪叫一声,掩着眉心踉跄后退:“你这天杀的小鬼!”
千夕绝对有伤人性命的能力,只不过她不会用,这一点,不过让食心女微略受了一点轻伤,却已经让她悚然变色,知道眼前这个小鬼,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她一爪捏成碎片的没有用的东西。
千夕没想到自己―点,可以让食心女受创,反而呆了一呆。
但她这一点,却给无形无迹的食心女标明了痕迹,通微看见空中陡然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圆点,微微一笑,捺指向那里点去。他虽然没了诅咒的力量,但婆罗门花的气息,干净而残酷的味道,却是污秽的食心女最禁忌的,她之所要吃通微的心,也是向往他残酷而干净的血缘,吃过了他的心之后,就会获得不惧怕洁净的力量。
一指、两指、三指!食心女的眉心被千夕和通微一连点了三指,爆喝一声,她长身向通微扑了过来,按道理通微本不可能攻击到她身上,她是数百年厉鬼而化成的妖孽!这才是真正的妖孽!而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她化为妖孽,所以通微才攻击得到她!因为他与妖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他亲手创造了一个妖孽,而且整天都和妖孽在一起,对于妖孽的形与气,怎么能不清楚?那种――被苍天憎恨遗弃的东西……
“回来!”千夕看见她行动如风,指甲爆长,她一声娇叱,软软的五指一张一拂,五朵樱花,随袖而出,轻飘飘地贴在了食心女的额头和面颊上。
“啊――”食心女还没扑到通微面前,陡然倒地哀号,一阵阵凄厉的惨叫,鲜红的颜色变成了暗红。
“她怕花朵?”千夕当机立断,对着那边樱花园一指,“来!”
缤纷的樱花,如飘零的落叶,纷纷扬扬地落在食心女身上,食心女在樱花丛中嚎叫翻滚,却不消失。
“她怕的不是花朵,是香气,干净的香气。”通微低沉地道。
“香气?”千夕推了一把通微,“樱花是没有什么香味的,不太香的。”
通微播了摇头,明白千夕的意思,微一拍手,另一种花无声地绽放,开的时候一股类似莲花的清香倾泻,飘零下的白花或许不多,但食心女惨然哀号,化为一块黑色的焦炭,神形俱毁。
千夕伸出双手,一手接住一朵迟落的樱花,一手接住婆罗门花,孤立在逐渐消失的花瓣风中,“为什么香气却是致她死命的凶器,讨人喜欢的香气――”
“那是因为她太污秽了,经受不起,干净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伤害,何况婆罗门花本就残忍,不如你樱花温柔。”通微淡淡地道。
千夕淡然一笑,“我也是妖孽啊,”她松手放开那两片逐渐消失的花瓣,看它在风里淡去,“但我是干净的妖孽……”
通微搂住她的腰,“不错,只要心是干净的,那就什么也不怕。”
他话中有话,只要心是干净的,没有见不得人的阴沉,就算是天,我也不怕,千夕凝视着万里无云的晴天,“我在想……”
“什么?”
“我在想,我或许不仅仅能做一个干净的妖,或许,我还可以傲一个救人的妖,”她沉吟,然后抬头笑,“我要让它后悔,让它知道,妖孽,并不是个个都像它想的那么坏的,我要做一个好妖精。”
她说:“我要做―个好妖精。”笑得天使也没有她纯洁而快乐。
第9章 神仙
三月三日。
“格啦”一声。
“通微,我打破了花瓶,”远远的,千夕拿着块抹布在抹书桌,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细瓷花瓶,叫了起来:“你来看啊,这里有个卦呢。”
通微在打扫前庭的落叶,闻言奔了回来,“我看看。”
千夕把书桌收拾干净,正蹲下来看地上奇怪的图形排列,她和通微一起长大,对于玄门数术,还是懂一点的。
通微放下扫帚,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低声道:“蛊。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这不是吉卦。”千夕的水平只能看到这里,“又有危险吗?老天还是要和我们过不去?”
通微顿了一顿:“这不是对着我们的,如果是和卦师本身有关的卦相,我就看不懂了。”
“它在说什么?”千夕自言自语:“蛊卦,意为迷乱,是一件大坏事。”
通微拾起花瓶的碎片,心平气和地道:“是虫灾。”
“哦,蛊卦,预示虫灾。”千夕帮忙收拾花瓶的碎片,“哪里的虫灾?”
“在‘随’位,与‘观’位之间。”通微脚踏六十四卦位,微微一笑,“不仅是虫灾,或许还有其他灾祸。你没有一点感觉吗?”他有预言之能,但是千夕既然是妖孽,对于天灾人祸,她应该比常人更有感应才是。
千夕闭起眼睛,“嗯。”顿了一顿,她睁开眼睛,“是地震!”
“对!”通微没什么感情地道,“前三日,后三日,不出六日,西南之方,必有地震!虫灾相伴地震而来,这一次,只怕要死不少人了。”
“我们去救人好不好?”千夕道,大大的眼睛干净纯澈,“这么严重的灾荒,必定要死好多好多人。我死过,死掉的滋味,是很难过的。”她温柔而近乎恳求地抬起头看着通微,“想到要和自己所爱的人分离,想到会带给自己所爱的人痛苦,而自己又无能为力,那样死去的时候,是会很痛苦、很痛苦的!”
通微只是淡然一笑,他这一生只珍爱这一个人,别人的死活,他很少关心,伸出修长的手指,他轻轻拨开千夕跟前散落的发丝,低声道:“这是你慈悲,不是我慈悲。”
“我们去救人好不好?”千夕恳求。
通微凝视着她的眼睛,最终微微一笑,谈淡地道:“好。”
西南诸州。
蝗灾满地,先是蝗虫啃光了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民众对天磕头,血流满地,却无济于事。蝗虫来的时候连茅草屋都啃去,无力杀虫的人只能在地上哀嚎痛哭,徒叹奈何!
“奶奶,奶奶,”有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远远地扑向望天的老太婆。婆婆已经白发苍苍,手里握着一把从地里拾回来的干瘪的稻谷,但是有一半,已经给蝗虫啃去了……
“奶奶,我肚子好饿啊。”孩子大哭。
婆婆轻轻抚摸着孙子的头发:“奶奶晚上就给孙孙做饭……”
孩子天真地抱着奶奶:“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做饭呢?到了晚上,还要很久很久啊。”
为什么要等到晚上?婆婆凄凉地抱着孩子,因为奶奶现在只有这一把谷子,还要到别人的地里去捡,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打死,晚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望着天色,天色怎么如此昏黄灰暗?就像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灾难。
“稻谷。”突然,有个清脆的女孩的声音在头顶说。
婆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粉红樱花衣服的女孩摊开手,掌心里是一把稻谷,不不,不是稻谷,是干净的、雪白的大米!她的目光往上移,那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看见了她惊愕的样子,把大米放在她手心里,把手收回背后去,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弯起了眼睛,好可爱。
“神仙姐姐?”孩子惊奇地看着她。
女孩有点羞涩,把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把握在手心里的另一把大米也放在婆婆的面前:“现在可以做饭了。”
孩子吸了吸鼻子:“神仙姐姐,你好香啊,像饭团一样香。”他从未见过北方的樱花,只觉得最香的就是饭团的香。
饭团?女孩有点惊愕,随即笑了,背起手,低下头看他:“灾难很快就过去了,等着奶奶做饭去吧,要乖啊。”她教人的口气也像个孩子,柔柔地。
“这位姑娘,不,这位仙姑,”婆婆要给她磕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女孩的笑声风铃一般清脆,“不要啦,婆婆,你带着孙儿到那边山头去躲一躲,过会儿要地震了。”
“地……震?”婆婆用衣服兜着大米,紧紧地抓着孙子,“要地震了?”
“是啊,”女孩笑颜灿烂,“不怕啊,不是很大的地震,躲到那边山头去,就不怕啦。”她遥遥指着那边的山丘,“这里可能要全部给震毁了,去那里吧,那里安全。”
“仙姑……仙子。”婆婆抱起孙儿往那里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去那里吧,已经有很多人都去了。”女孩递给她一个布包,“这是稻谷,你带着,去山上做饭吧。”
婆婆突然咚咚对她磕了两个响头:“老婆子从今往后,必定尽心尽力供奉仙子。”
啊?女孩只是灿烂地笑着,从衣服上解下一条带子,小心地帮她把兜在衣服下摆的大米系好,“去吧,那边山上有个人也会帮你的。”她很认真地说了一声:“我不是神仙啊,不要叫我仙姑。”
“那么姑娘是?”婆婆呆呆地看着她在自己又残又破的衣服上系了一条粉红色的丝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子。突然看见那如花般灿烂的女孩侧过头来,笑道:“我叫千夕,”她指着天空,“因为,我要陪伴一个人一辈子,陪他一千个除夕,就算分开了,死去了也还是会在一起的。”她这样说,婆婆不懂,只是呆呆地觉得她笑指天空的样子很美。
孩子却好奇地拉拉她的衣服,“山上还有像姐姐一样的神仙吗?”
千夕很认真地想了想:“山上没有神仙。”
孩子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是山上有一个和我一样‘像饭团一样香’的人。”千夕拍拍孩子的头,笑着:“记住啊,上了山之后,问他要饭团,他会给你的。”
“哦。”孩子乖乖地点头。
千夕自豪地向着夕阳去寻找下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夕阳风里,她的衣袂飘飘,灿烂的笑意,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仙姐姐。
谁说谁是妖孽呢?如有妖孽的心,神仙也是妖孽,如有神仙的心,妖孽也是神仙。
天空中,有个人一直看着这一切。纯洁皎洁,散发着光线的白色,所以人们从地下往天空看,不可能看见他。看着千夕踏着夕阳,他若有所思地,用右手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左手的指甲。
那边的山丘上,通微用他孤意如莲,忧悒如月的气质,淡淡地面对着一千多名被千夕通知前来避难的百姓,上来一个,就递给一份饭食。
他可没有千夕那样温暖的笑颜,其实地不地震,他无所谓,他会在这里,只因为千夕。那是她的慈悲,而不是他多情。
他就那么淡淡地坐着,等着千夕最后上来。他那孤寂冷傲的气质合着一股淡淡清冷的莲花香,就足以让上山来的人乖乖听话,秩序井然,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只是偶尔偷看通微那么两眼,心里还有些发悚。
此时山下突然起了一阵轻微而宏远的轰鸣,山上的人纷纷惊骇相拥,有些大胆的就站上山头看。只见山下原本他们生活的地方,起了一阵灰黄的尘烟,因为遥远,大地似乎在无声无息中龟裂成许多不相连的片断,还有些牲畜在摇晃起伏的大地上奔跑,有些掉进龟裂开的裂缝里,虽然山高听不见野兽的嘶吼,但是这样远远眺着,因为无声,所以更显得生命消失得简单,而且迅速。
天地,喜怒无常,天地动怒,人命就如同草芥。
在裂缝之间,有些来不及上山的人比之牲畜在裂缝之中更显得渺小,挣扎之状,也更为悲惨,却有一个粉红色的影子,往往在这千钧一发,把人拉了上来。
通微带着淡笑看着,悠然抱膝望着苍天。你看,你不让她出世,她偏偏要出世;你认为她不可容忍,她却被这些百姓们当作神仙,越发地向你膜拜,说到底,你该感激她的。
“通微!”
山头上一声清脆的呼唤,随着十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奔上山来,一个粉红色的人影一闪,扑入通微的怀里,笑颜如花:“救人很开心呢。”
通微不置可否地托起她微微带汗的红扑扑的脸颊,她的身上此刻洋溢着橙花的香味。通微托起她的脸,吻了下去,唇边,微微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千夕被吻了一下,呆了一呆,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满脸绯红:“你干什么啊!”
“哈哈哈――”周围原本被通微的冷淡压得死寂的人群,突然都笑了起来。
“傻孩子,公子喜欢你啊,你们富贵人家或许以为不成体统,但我们乡下人不讲那么多规矩。”带着孙儿的那个婆婆把千夕绑在她腰上的粉红丝缎解了下来,给她系在头上,打成一朵花,“从明儿开始,你就不要穿姑娘衣服啦,算是现在老婆子给你做媒,嫁给这位公子了。”婆婆老皱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像神仙一样的姑娘,肯定是老天爷生错了,把仙姑放下凡间来了。阿弥陀佛,真真漂亮的姑娘,怎么见得就有这么大本事?要是我家阿狗日后娶到这么一个花朵似的媳妇,我在地下都要笑醒了!”
婆婆一边打花一边唠唠叨叨,千夕又羞又恼的眼睛亮亮的,清晰地映出通微的影子,四周的人开始欢笑起哄。通微似笑非笑,那眉宇间的孤意冷傲,升华成了一种――我本傲然超脱于人世间,俯首看红尘,只为你一个人,我愿坠入红尘,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那样偏执的温柔。
“通微。”她怔怔傻傻地低唤。
“嗯。”通微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宠溺地应了一声。
千夕笑靥如花,再一次扑入了通微怀里。
我不说感动,只因为,我和你一样,一样。
夜里。
祭神坛。
“叮咚”两声,钱币互撞的声音。
“没见过,做神的人也喜欢钱的。”降灵的声音,依然闷闷的,无可无不可的。水晶般诡异漂亮的他在祭神坛上漂浮,缓缓地起伏,望着天空中缓缓降下来的一个白色的影子。
降下来的人一手抛起两个钱币,在空中互撞了一下,才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掌心,闻言古怪地笑了笑:“啊,我不是神。好久不见了,降灵,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还在这里,算算有多久了?一千多年了?嘿!”白色的人影背后隐约有着洁白焕发着圣洁光辉的羽翼,但是在夜色里,隐隐约约的,似有,还无。
“都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使者啊。”降灵漫不经心地道:“我以为你应该晋升为神仙了,结果你还没有。”
“叮咚”,又是钱币的一声撞击,白色的使者也是那么无可无不可地回答:“我对做神没有兴趣,过了这么多年,论资格你早就可以入天,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做鬼?你问过自己没有?”
降灵也是困惑地回答:“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做鬼?我忘了。”他抬头看着“使者”,“你又为什么不肯成神?做神有什么不好,”
使者饶有兴趣地只是抛着那两个钱币,那是两个有着古老花纹的银币,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为什么不肯成神?”他想了想,耸耸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回答:“谁记得?做使者有什么不好?”他缓缓降落下来,和降灵平视,“天地两大使者,善使者,恶使者,既然善喜欢多管闲事,处处做好人,我自然乐得清闲。”
“恶使者?”降灵奇怪地看着他,使者的轮廓优雅尊贵,有着一种圣洁的光彩,“你不是叫――”他自言自语,“我忘记了,你不是叫……什么的,那个名字么?怎么――”
使者狡黠地笑,“忘记了就算了,从前的事现在还有谁记得?毕竟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无聊地抛起钱币,再一次“叮咚”一声,“我和善商量好,恶使者太难听,他叫做善,我叫做使者。”
降灵根本就没注意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从前的事还有谁记得?一个成了神,一个成了鬼,还有些什么人,早已忘却。一千多年前,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去的?又是为了什么而留在这里徘徊千年不改?
谁知道呢?就像使者说他忘了为什么执意不肯成为神,千年以前的过去,是刻意被人遗忘的吧,或许,有一段比死亡更惨痛的记忆,所以……
“叮咚!”
钱币再度相撞,使者无聊地看着手心里的钱币,“这次如果不是个小妖闹得不得安宁,我差点忘了你还在这世界上。”
“哦。”降灵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也忘了,太久了,我连你的名字都忘了。”
“嘿!”使者嘿嘿地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脑。”
降灵无所谓地在祭神坛上转了一个圈,穿过月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显然也想学着使者的口气说一句什么,想了很久,才说了一个词,“很坏。”
很坏?使者摇摇头:“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亏我这么殷勤来看你。”他微微竖起一支手指,漫不经心地问,“前些日子,听说你被那背叛者的后人,封到了这石头底下?你还真不怕羞,这种事情,居然也可以让它发生?”
“哦。”降灵听了和没听见一样,也不觉得这是一种教训加讽刺。
“哦什么哦?”使者耸耸肩,指甲对着钱币一顶,“叮咚”两声,钱币从空中掉落,划成两个闪烁着银光的弧线,滚到祭神坛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通微和我打赌,说就算是鬼,也不一定抵消得了他符咒的力量。”降灵看着那两个银币滚落的方向,“而且他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他自言自语,“他说,不会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的。”
嗯?使者微微扬起眉毛,原来如此。怕――降灵――寂寞吗?所以故意把他封到祭神坛底下,让圣香来救他,让容隐来救他,以此证明,大家都是关心他的。
关心?使者伸了一个懒腰,真是可笑的人类,降灵不会懂得什么叫做关心,就算你叫一千个人来关心他,他还是不会理解的,就像当年一样,他到死,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拼了命来爱他,也有人,会拼了命来恨他……
“唉,”他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无聊,我要回去了,你呢?还在这里等啊?”
“等?”降灵迷惑地问,“我要等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等什么,你不知道,却来问我?”使者摇头,“等天亮喽,我要走了,你慢慢等。”他慢慢地升上去,隐约,背后有张开的,散发着丝弦般光线的,圣洁皎洁的羽翼,笼罩着一层的洁白的光晕,“下次再见了。”
“再见。”降灵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依旧在黑暗中飘浮着,水晶般诡异的漂亮。
“你还真不留恋啊,有时候我也不得不羡慕,你这没脑的好处。”使者缓缓地上飘离开,声音也渐渐地远去。
降灵也渐渐散去,天亮了,天亮了,他等到,天亮了……
每一个天亮。
每一天,他都等到天亮,但要等的,真的只是天亮,而已吗?
天,不需要等,每天,都是会亮的。
每天,太阳会从相同的地方升起来。
一千多年……
都是,一样的……
第10章 通微一掌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通微这一掌用尽全力,甚至用出了他十二层的功力,一并发泄他这一个月来的哀戚,一掌接触到了实处,掌力一吐无遗。他心头滚着一片火热,一片冰凉,太多太多的凄苦,像一团冰凉的火焰,如果不能借此倾吐,可能就要把他整个人焚毁,烧尽,变成飞灰……这一掌吐了出去,他的心头微微一清,这才脸色微变,他才知道,和他对掌的人是谁?!
好――惨――圣香双掌交实,一连退了七八步,“砰”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于活了二十多年的圣香来说,大概就是今天最凄惨了!他非但没有人怜爱疼惜,反而作了一回他从来都不想做的出气桶。
通微如影随形,跟着纵了过来:“你,”他的脸色仍然很阴沉,但是眉宇间郁结的哀戚已经大见消散,至少没有了那一个人郁结致死的寂然。他的心情还没调整过来,关切的话他说不出口,只用他一双眼睛望着圣香。
圣香双手撑地,脸色苍白,却还是笑吟吟:“我终于试出来,你这巫婆的底限,咳咳,底限是多少了。”他分明就不见得好受,却还是笑,一张玲珑漂亮的脸一刹那变成极度苍白,神态还是圣香的神态。
“你,没有受伤吗?”通微对他伸出手,神态有点默然。
“差一点,”圣香呵呵地笑,“你这巫婆,也就比我强那么,一点点,要打伤我,大概还差那么一点点,”他收起撑地的一只手,压住胸口,咳了几声,“不过你这一掌大有前途,可以匹敌什么密宗的阿曼罗大手印,好好的发扬光大,也许你也可以自创一门什么巫婆宗敌我不分见人就杀手印。”
“闭嘴!”通微冷冷地看着他,“不要这么多话,多嘴多舌,是在嫌你自己命长吗?”
圣香古怪地看着通微,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已经看了你一炷香时间了,我肯定以为你是冒充的!”他拍拍尘土从地上爬起来,“我认识的巫婆,从来不发脾气,淡淡得像一朵莲花,香香得也像一朵莲花,多干净多舒服的人,怎么会变成你这幅样子?”
通微的脸色陡然煞白,苍白得不见颜色,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得深不见底,那是,千夕最常有的表情,他似乎在颤抖,又似乎,等待着什么温暖的东西可以温暖他的寒冷,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
圣香站了起来,一只手还压着胸口,他大概被通微一掌诱发了心病宿疾,这一会儿已经痛得连眉头都皱了起来:“巫婆,你听我说,其实,生生死死,也不一定就真的如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是人都要死的,只要在活着的时候没有遗憾,活得快乐,那么就算死掉,也不算是很痛苦的事情。”说了这阵子话,他的鬓角开始渗出冷汗,他的心病宿疾虽然不太严重,也不常发作,但发作起来还是很要命的,“就像我问降灵,我会不会长生不死?降灵说,不会。”他真挚地看着通微,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答案,但是我仍然忍不住要问,因为,我真得很怕死。”
通微失去神采的眠珠这时候才微微动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听嬉笑怒骂游戏人间的圣香,对谁说出几句心里话,今日如果不是他特意要留下来劝他,他绝不会说。
“从小人家就告诉我我有心病,说我长不大,说我会早死,”圣香眼里有疲倦的神色,“我从来都不爱听,我喜欢花,喜欢鸟,喜欢白糖花生,喜欢玫瑰糕点,还喜欢美人喜欢被人宠被人纵容,我怎么舍得死掉?所以我挖空心思地要多活久一点,我学武功,我很会保养自己,很会保护自己,因为我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死掉,这个人世,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可以玩,有那么多人纵容疼惜我,我怎么舍得死掉?怎么忍心死掉?一直到我遇到岐阳。”他的眼色微微有些深,“从那个时候起,我真的知道自己不会早死,突然之间,我完全地失去了目标,你明不明白那种感觉?我花了十几年去做的事情,突然之间,别人告诉你,你做到了,事情解决了,那我呢?我往后要怎么办?我已经,习惯了那种努力,习惯了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想法。”
通微沉默地听,圣香很罕见要对人诉说心事,这一席话,大概这一辈子,他不会再说第二次。
“我突然觉得,其实,死掉也不是一件真的很令人害怕的事情,我为了活下来努力了十六年,等到我真的不会死掉了,才发现,自己这十六年,恐惧的时间多于快乐,担惊受怕的时候,多于我闭上眼睛睡觉的时间,虽然我总是笑,但是我心里真得很害怕,没有人能够帮我,”圣香闭上眼睛,“我就这样过了我自己的十六年,有必要吗?知道了不会死掉之后,我突然觉得,一个人活得长还是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活着的时候,不要有遗憾,在死的时候,不要有牵挂,那么生生死死,活得长活得短,都是一样的。我荒废了我的十六年,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通微凝视着圣香,这样一个锦绣富贵的少爷公子,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些什么?
“就像蜗牛有蜗牛的生死,蜻蜓有蜻蜓的生死,一棵青菜一棵白菜也有它的生死,寿命长短并不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情,值得遗憾的是,在死去的时候,是不是还带着不甘愿的心情?是不是还有些东西无法放开?遗憾着有些东西我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圣香的发丝在风里飘动,“如果可以无憾,活到一百岁和活到二十岁是一样的。”
“你想说什么?”通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
“我想说的是,如果她是甘愿为了你死去的,你不必为她痛苦,因为她并不一定有遗憾。”圣香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你不必为了她的早夭而感到痛苦,她为了你活着而死去,你活着,她就不会哀怨的。”
通微冷笑:“我不是在哀怨她死去,”他抑住眼泪,“事实上她死去五年,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在樱花开放的那一天,看见她死亡……”
圣香的心病宿疾发作过一阵缓和下来,他微微摇了头,乌黑的发丝就在他眼前飘:“我只是不希望你痛苦。”
“我是在怨恨一直到她死,一直到她魂飞魄散,我们还没有爱过!你知道吗?”通微紧紧地握起拳头,“我们还没有认真地爱过,还没有真实地爱过!那一年,她十五岁,我十七岁,我们都还太年轻!太年轻……”他的眼眶再一次好热,“我们还没有真的爱过,她就死去。然后让我打成魂魄的碎片,我怎么能没有遗憾?她怎么能够没有遗憾?她……她……从小就跟在我身后,死后魂魄跟随我五年,我竟然不知道!我亲手杀死了她,她不曾恨过我,而我,就在也许可以和她见面的一个时辰之前,亲手、再一次,把她毁灭!”他眼里是狼狈的热泪,“我修炼道术是为了和她见面,不是为了毁灭她!可是我……我……”他说不下去,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似乎感到非常非常地冷。
圣香无语,他的脸色也很苍白看着通微。
“这一次,是我永远地失去她。人死,还可以化鬼;魂散,连形迹都没有,没有来生,没有梦,我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挽留不住!”通微紧紧地抓住那一串魂石,“她留下一串石头给我做什么?嘲笑我连最在乎的人的形状都保不住吗?”他说到最后,已经无法掩饰地泪流满面。
“不是的。当人有遗憾未消,心愿未了的时候,总会有着特别的力量,有些人会特别地勇敢,有些人会特别地坚强。尤其鬼,那几乎是一个人强烈要得偿心愿,要实现愿望的希望的凝结,你要相信,如果她和你一样有着遗憾,她必会有强大的力量,可以创造奇迹。”圣香把一个东西交在通微掌心里,让他握住,“你如果爱她,就相信她,如果她有遗憾,就会有奇迹,她留下了魂石,就是留下了转机。”
通微无暇看圣香给他的是什么,他已经太狼狈,无法兼顾那许多。
圣香拍拍他的肩,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意:“你要相信天,相信奇迹,像你这样的人,苍天是不会亏待你的。”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世间最不祥之人?”通微低低地道。
“无论她是生是死,能生能死,我都希望你能够看得开,为了你能够活着,死在你的怀里,然后为了你魂散,未必就是一种悲哀的结局。”圣香笑了,“就好像如果我今天死了,我也不会太怨老天爷一样,我这几年,实在玩痛快了。”
通微凝视着圣香,也许圣香说的不一定对,他也不会听,他也不会信,但是圣香今天一席话,足以令通微终生不忘!“你真的不是怕死吗?”他低声问。
圣香笑意灿烂:“啊?我怕死,因为我也有遗憾,但是我没有野心,就算老天爷要我立刻死,我立刻听命。”他比划了一个引颈待戮的姿势,“我虽然有遗憾,但是并没有像你一样有野心。”
圣香意有所指。
通微不是圣香,他没有圣香达观知命,没有他活得潇洒自在,没有他想得透彻,但他比圣香激烈,他的感情比圣香来得深刻,深得刻骨,深得,如果得不到解脱他就会毁了他自己!他有野心!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何况,那份感情,本就属于他的!是他错过,是他罔顾,是他,亲手毁灭了所有可能的快乐!所以他无法原谅自己!爱得越深刻,就渴盼得越热切,渴盼得越热切,在一切消失的时候,遗恨就更加灼热得烧伤了自己。因为对得到太渴望,所以在失望,甚至绝望之后,对自己有着深深地怨恨,甚至是怨毒啊!
不能,原谅自己――
他没有圣香达观,所以虽然他明白那个道理,他却做不到――
要真正地看破生死,要超脱到连爱也看淡,连自己最渴望的东西也能泰然,能真正地洒脱自在,他不是圣香,他做不到!或许他的血液里,天生就偏执得疯狂,对于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如果得不到,要么毁灭,要么,让整个世界陪葬!因为如此,所以他无论经历了多少悲哀起伏,多少生死烟云,多少寂寞等待,那渴望,都不会消褪了激情和灼热!他无法淡然,无法淡然!但是,至少如今,他心里抑郁的痛苦,已经随着他那一掌和他自己的狼狈,发泄了出来,至少他现在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做出一些疯狂的行为出来。低下头,圣香塞在他手里让他握着的是一本《金刚经》。
“圣香,我感激。”他没说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多少,也没说他愿不愿意看开豁达,只不过用力拍了拍圣香的后背,说了这五个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