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3

藤萍: 香初上舞 6-10

 香初上舞:第六章 知己一人谁是


  当下四人跟随傅观、清和道长等人自客栈后墙翻出。傅观点住毕秋寒和南歌的穴道,从田间劫来一头耕牛,随便把两人绑在牛上,叠在一起,赶着在山间小路行走。清和道长见了直皱眉头,但傅观身为祁连四友之首,他却不好开口责怪,只得心下摇头。傅观素来我行我素,这劫走一头耕牛用来绑人在他来说犹如家常便饭,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这傅观大有狂士气,圣香心下赞美清和道长心下奇怪为何同为伙伴,圣香和宛郁月旦却并不在乎他们的同伴被人叠在一起绑在牛背上,却不知圣香和宛郁月旦想的都是:如果阿南醒来看见后,必定引为知己。

  武当山位于大巴山和巫山以北,距离新沟并不太远,但也赶了半日路程才到达山脚。

  进了武当山区,便是武当派的地盘。果然行不百丈便有道士上来询问,清和道长与那小道解释两句,赶着耕牛就上山了。

  武当道观始建于唐代,续建于宋,传说武当道教鼻祖真武大帝在此潜心修行,终于得道成仙。武当山自古被誉为“神仙窟宅”,是道士云游求仙之地。五层“复真观”仅以一根支柱,便支撑起十二房梁,结构奇绝;“九曲黄河壁”扣墙之声沿壁而传,清晰可辨;“转身殿”内撞钟而不闻,殿外却是钟声如洪;武当山顶的镏金“金殿”,更是奇妙无比。每当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时,金殿周围霹雳四射、火球飞溅,而金殿却安然无恙、毫发不伤,俗称“雷火炼殿”。

  当铜头陀登上武当主峰天柱峰,面对武当道观的时候,心中不免也升起一种肃然起敬之感,暗觉清和老道在此清修三十年,大占便宜。

  此时留住观内的诸多武林豪杰已经闻讯纷纷出来,听闻清和道长擒拿了几个祭血会的妖人,大家都面有愤色。毕竟其中有许多是应毕秋寒之邀而来,更多是意欲参与这难得一见的江湖大会,擒拿或者说服李陵宴倒在其次。李陵宴却一把火药炸得君山会灰头土脸,并且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口口声声为父报仇,行事残忍怪癖,虽尚不见有独霸江湖之心,却有嗜杀成性之嫌,各位豪杰的亲友在大会中或失散或被杀,听闻“李陵宴的手下”怎能不怒?

  此时毕秋寒被南歌压在下面,两个人叠在牛背上。虽然明知众人一见他误会就会揭开,但如此相见,他委实不知是幸是悲;怪来怪去一切都要怪圣香——他明明是故意不解释,故意让人误会,然后等着看他的笑话!一想到此处,毕秋寒就为之气结,这胡闹捣蛋任性好奇轻重缓急不分的大少爷!想起来就恨不得把他一拳打昏然后装进麻袋拖回丞相府!

  宛郁月旦瞧不见面前许多人的面容,他温柔斯文地一边站着,让人一见而生好感。众人群中突然一位汉子大骂一声:“他娘的李陵宴!还我妹子命来!”说着一刀向圣香砍去。

  这一刀一发登时就如点燃了一桶火药,“刷”地有人一剑直刺牛背上的南歌,“今日为天下英雄出气!”

  “当”的一声,那一剑被傅观挡开。傅观冷笑,“阁下剑伤无法抵抗之人,也算得上为天下英雄出气?天下英雄有阁下这等出头人,果然好生丢脸,难怪被人炸得有如丧家之犬!”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句话得罪了许多人,登时怒骂纷纷,许多刀剑也往他身上砍来。

  清和道长不料一上山就变成如此场面,连声疾呼“各位住手!请听贫道一言。”却哪里有人理他?

  一时间武当山道观前刀剑纷飞,原本还往圣香几人身上招呼,后来打得发性,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竟而乱成一团,根本不知挥刀砍去的那人究竟是敌是友只听一片“他妈的,你砍我的脚趾!老子砍你人头!”、“他奶奶的,小子你是故意得不成?”、“哎呀!”、“呸!”、“没有老子教训你,你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乱喊乱叫一片,众人只在发泄怒气,理智全无,

  圣香本来还在玩,有人一刀砍来,他就逗着人家转,好像快要砍到了,却只差一点砍不到。提刀来砍的偏生又是个莽夫,只不信邪,一刀接着一刀专心致志地砍,倒让圣香玩了个不亦乐乎。但后来不知怎地刀剑乱飞,圣香可就忙坏了,他躲开了这一刀,旁边突然又莫名其妙飞出另外一刀。他再闪开那一刀,那一刀就更加莫名其妙地对着努力追杀他的那位仁兄脖子砍去,圣香逃命之中还要回过头来救人,提醒:“老兄,你砍错了。”一时间也忙得天昏地暗。

  那驮着毕秋寒和南歌的牛在一片刀剑之中被惊吓到,突然一声嗥叫转头就跑,驮着两人直往道观里奔去。众人相互砍杀之余,都发一声喊:“贼人逃走了!快追!”

  清和道长一边苦笑,不知该如何收拾,突然间一把长剑横里向他刺来。清和道长一怔,“施主住手!这里是玄门圣地,不可动手……”“刷”地那一剑刺他腰下,清和道长一句话未说完,已被卷入了战局之中。

  此时已有人飞报武当掌门清静道长,正当道观之外一片混乱,那载着“贼人”逃窜的耕牛将要闯入道观之际,突然“砰”的一声,那头牛突然从道观门口飞身而起,笔直地摔在人群之中。顿时烟尘四起,牛也啤嗥直叫,半晌爬不起来。它背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世上的牛除了太上老君屁股下的那一头,可能没有几头是会“飞”的众人一时怔住,手下动作齐停,都呆呆地看着那一记把耕牛摔了出来,一瞬间把牛背上两人捞在手中的人。

  幸好!那不是一个人,把耕牛摔出来和接人的人是两个人!这让大家松了口气暗想:原来这世上毕竟没有神仙……定睛再看,那把耕牛摔出来的是一位青衫独臂的肃然男子,那把牛背上的人截去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年轻男子。

  是“天眼”聿修和“白发”容隐!

  全场震住。

  都有些心虚。

  经历君山一会,大家都知道这两人见事清晰利落,作决定坚决果断。他们尤其不喜欢胡闹,不喜欢人不明事理。但显然此时大家都已失去控制,做了一些肯定过会儿要后悔的事情。

  怕他们冷冰冰的责问,或者虽然不生气但是很瞧不起人的淡漠,从前自可不理睬他们的自负,但是现在身受人家救命之思,也就不好意思惹人生气。

  正当全场震住不敢乱宫乱动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被震住,有个人欢呼一声扑了过来,“容容——还有聿木头——”

  容隐一手接住穿着女装飞身扑来的圣香,冷冷地道:“有你在,果然就没好事。”

  圣香眨眨眼,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幸修,指着容隐的脸对聿修告状:“聿木头,容容骂我。”

  聿修一张书生脸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你该被骂。”

  “哇!你怎么可以这么偏心。容容骂我你也不帮我,亏我还帮你看着眉娘……”圣香瞪大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聿修顺手指点了他哑穴,浑若无事地对容隐说:“来者是客。”

  容隐拍开毕秋寒和南歌的穴道,只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自方才拔刀互砍的众人脸上——看去,并不骂人,但那目光森寒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看完那一眼之后他也就不再多话。且淡淡地道,“毕大侠,一路上圣香承蒙照顾,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容某谢了。”

  刚刚从地上站起来,满身的牛毛还没抖落的毕秋寒满脸尴尬,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容隐这么一说,他更不好对圣香发火,只得咳嗽了一声应道:“不必客气。”怒火加被绑牛背的尴尬,让他忘了问什么时候圣香是白发的好友。

  众人目瞪口呆——牛背上的“贼人”变成了毕秋寒不算,那似乎站在万峰之顶,除了聿修无人可望其项背的白发,居然和这位黄衣少女称兄道弟?眼睛利的耳朵尖的也看出听出这黄衣少女其实根本不是少女,但在大部分人眼里还是稀奇之极、荒唐之极、怪异之极的事!这黄衣少年或者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南歌一跃而起,他睡到半路已经清醒只是穴道被点不能行动,自由之后他先向聿修一笑,“半年不见,聿兄风采依旧。”

  幸修点了点头,他一向不喜说话,只简单应了一句:“南老前辈受了点伤,人在江陵,甚是安全。”

  南歌朗声道:“多谢聿兄照料家祖。”他虽然身上衣裳皱成一团,容颜憔悴状甚落魄,这朗声一言却极是清拔。接着他哈哈一笑,袖子一拂,“这都是一场误会,在下和天眼白发都是旧识。方才那一场狗皮倒灶的荒唐事就让它统统过去吧,在下姓南,忝为南浦之孙,恭请众位英豪万安!”说着团团一礼,眉宇之间不见丝毫紧张惶恐之色。

  原来他就是李陵宴要杀的那位南碧碧的儿子、南浦的孙子?众人原先对此人也不甚了解,此时一见颇觉将门虎子,果然名不虚传。

  毕秋寒亦然抱拳,“毕某谋划不周,让牵陵宴下此杀手,无颜以对天下英雄。待此事了结,毕某引颈谢罪,以慰君山一役枉死之人。”

  宛郁月旦只是微笑,并不说话,倒是人群中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住往他这里张望。

  这一场闹剧终以喜剧为收,大家相见各自欢畅,携手入观,各自诉说别来诸事。

  “圣香,赵丞相让你出府,可是交待了你什么事?”一入道观,容隐不待圣香坐下,负手冷冷地问,“我不信他能放手让你在外如此之久。”

  圣香吐了吐舌头,笑嘻嘻,“你这么凶干什么?好久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们,怎么可以板着脸对我?都不看我一路上风尘漂泊腰酸背痛胃痛牙痛手痛脚痛全身都痛,本少爷身体赢虚弱不禁风很容易死的……”

  “赵丞相要你看着毕秋寒是不是?”聿修对他的胡说八道早已习惯当作耳边风,淡淡地问。

  “喂喂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抓住我审案啊?”圣香瞪眼,一拍桌子,“本少爷就是不说,你奈我何?”

  容隐和章修对视一眼,章修点了点头,径自出门带上房门,留下容隐一人。

  这阵势很明显,幸修知道容隐比他会说话,把事情交给了容隐。

  “我不是要审案。”容隐缓缓回身看着圣香,“我只是想帮你,你却不要。”他淡淡地这么说,直视着圣香的眼睛。

  这句比什么都直白的话却让圣香滞了一滞,灵活多变的眼神也似微微一颤,“我不要你帮。”他逞强似的说。

  容隐看着他,他连眼瞳之中的神采都没有动过一下,良久没有说话。

  圣香却被他看得移开目光,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

  “是因为笑姬的事吗?”容隐淡淡地问。

  他却也知道被笑姬牵连而死的那四位前辈的往事。圣香抬头一笑,“你知道?”

  “我不知道。”容隐凝视着他,“我知道的不比毕秋寒多,但是  至少我能猜测一件事。”

  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在开封府汴梁城,人最易消失并且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便是皇宫?”他笑着问,眼睛却没有在笑。

  “不。”容隐淡淡地说,“笑姬是一位举世罕见的绝色美人,这样的人来到开封,不引起轰动是很难的。”他抬头凝视屋里的横梁,“二十七……还是二十八年前,将近三十年前,先皇仍值壮年,而且……和皇后嫔妃相处得并不愉快。我只是这样猜测,先皇需要新宠,而笑姬正是美人,且同在开封府汴梁,即使皇上不闻艳名,也会有人想尽方法让皇上见到她的。”他眼也不眨一下,“这就叫‘献秀’,是怀柔的一种。”

  圣香一笑,“就如范蠡献西施?还是杨国忠送杨玉环?”

  容隐淡淡一笑,“都是吧。笑姬在开封府汴梁失踪,我个人猜测她应是入了皇宫。”

  圣香不置可否,“然后?”

  “然后据我所知,先皇后宫并没有笑姬这么一号人物。”容隐淡淡地道,“所以我继续猜测,她应该已经不在人世。”话锋一转,他又淡淡地道:“假定她一到开封便已入宫,那么一切都很容易解释。先皇为情杀人,宫内高手权当杀手,江湖草莽如何不死?这四门血案的真凶,便是先太祖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念到赵匡胤这么长的谥号时,他分明有些许讽刺之意、

  “容容,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恐怖?”圣香叹了口气,倦倦地坐在椅内全身放松,“如果什么事你都能这样‘猜测’,我看你可以摆个摊子去街上算命,保管发财。”

  容隐犀利森然的目光凝视着他,“赵丞相知道毕秋寒在查先皇秘史,一旦涉及皇家隐私不免杀头,所以要你看着他,是不是?”

  圣香的嘴角翘起一抹醺然的笑意,“不是。”

  窖隐眉峰一蹙,圣香已经接下去说:“笑姬是我娘,我娘是我现在这个爹的旧情人,也是皇上的旧情人,容容你就猜不到了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脸色微变的容隐,“我娘还是北汉刺客,和则宁的老婆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知道吗?”

  这下容隐脸色大变!他久在宫中,自然知道这种事的利害!圣香身为皇子,本易涉入富权之斗。笑姬若是刺客,此事又涉及叛臣贼子。这皇权反叛两件事都是皇家最紧要最看重的两件事,只要涉及一件,千万个脑袋也不够杀。在此一事之上,天子是不可能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他自不是怕皇上怕权贵,只是圣香身在其中,情孽权力纠葛不清,一个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皇上虽然对他宠爱有加,但怎知不是为了笑姬?一旦事情揭穿,皇上要保皇家颜面,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圣香!毕秋寒为李陵宴之事清查笑姬疑案,正是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让他查出了什么,知情之人统统要死。皇上绝不能容这等荒唐之事传扬出去,更不必说此事涉及北汉余孽,正是他心头的一块隐忧。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要死的话,你说不定要和本少爷一起死了。”圣香笑眯眯地自他那女子水袖里摸出金边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了几下,“我们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圣香。”容隐低沉地打断他,“你认为……”

  “我认为会的。”圣香也打断他的话.那一刹那他完美无缺的眼睛里没有笑意,“说到用兵之道,容容你比我熟,你怎么能不清楚……为攻下北汉河东之地,我朝两代皇帝花费多少心血兵力,伤耗了多少民力。自薛化光上书‘凡伐木,先去枝叶,后取根基。’我朝几十年来从北汉河东往中原徙民,到三年前北汉十一州只余三万五千五百二十人口,皇上出兵亲征方才拿下河东。为防北汉余孽,皇上甚至下令摧毁太原城,余民全部迁往中原内陆……潘将军兵帅河东,为防当地北汉遗老遗少反叛,潘美将河东百姓赶往内地。祈州、代州、宁化、火山军一带二三万顷良田荒芜,立无人区。又因为幽云十六州为辽所占,我拒北无险可依,在北汉旧地广开池塘用以阻止辽军铁蹄,又不知毁坏了多少农田。”他摇了摇头,“容容我不是你,我不喜欢国家大事,也不喜欢为国为民……我只是个小人,不是君子。”他看着容隐,“我只知道既然皇上为了北汉之地可以下令毁弃太原、迁民不计其数,甚至不惜激起民愤化良田为池塘,那么……杀几个可能会引起北汉余孽反叛的江湖人不算什么。他要巩固他的江山,我并不认为这样有错。”他最后一句说得达观,眼色如琉璃,无喜无怒。

  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毕秋寒看不懂,南歌看不懂,甚至赵普也看不懂,但是容隐看得懂,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所以你不能帮毕秋寒查案,只能帮他抓人。”容隐嘴角掠起淡淡一点冷笑,“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此辛苦,为了……救这站在火坑上的‘英雄豪杰’于水火之中?圣香,我一直以为你是很无情的。”

  圣香怔了一怔,突然笑起来,“怎么你也这样说?我还以为我一直都是很温柔多情善良可爱的。”

  窖隐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不是救世主,我知道。”

  圣香又怔了一下,这次他看了窖隐的眼睛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我不是救世主,一点也不伟大。”他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而后移向门外,“我只是……不希望我爹伤心而已,”他喃喃地说,继而承认道:“还有……我不希望皇上伤心……不希望爱我的人伤心,如此而已。”

  圣香……容隐的淡淡一点冷笑微微地暖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圣香。”他淡淡地道,“你是一个多情的无情人。”

  圣香嘴角也有点笑,是淡泊宁静点尘不惊的笑,“我不爱天下苍生。”

  “你保护爱你的人。”容隐淡淡地笑,“所以你多情,亦是无情,你保护它,却不一定爱它……这才是你最无情之处。”’

  圣香的眼神因容隐这一番话泛起一层琉璃之色。“嗯……”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圣香啊圣香。”容隐难得这样说话,他喃喃地说,“达观知命,随所遇而能乐,不求己不爱世。圣香啊圣香,难道你想要成佛不成?”

  圣香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喜欢菩萨。”

  “那你何苦看破世情?”容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觉得看破是一种悲哀吗?”

  圣香的眼神尤为寂灭,“我不知道。”

  “如果你能像普遍世人一般大哭大笑,能喜能悲,那才是你解脱的时候。圣香你太聪明了……”容隐缓缀地道。

  这次圣香笑了,笑意盎然,“容容啊,你能像别人一样真心笑真心哭吗?”他撇了撇嘴,等着窖隐回答。

  容隐默然,过了一阵,“不能。”他说。

  “正因为我们都是这样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所以才总是这样……”圣香喃喃地说,“容容,你不用担心的。我……不会让自己难过,也——不希望爱我的人难过。”

  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并不了解圣香,但也许这世上他已是最了解圣香的人,圣香……是一个奇怪的人、圣香的灵魂有一种奇怪的颜色,他看得清楚别人,别人的灵魂却无法和他交融。他所想的事往往径直超越了很多东西,隐隐约约接触到并非常人所能理解和逾越的东西。那个境界和思想都太寂寞了,所以圣香他……没有知音。

  “你决定为赵丞相、为皇上隐瞒你娘的事。”容隐默然了一阵,又冷冷地问:“你可曾想过你的亲爹却是当今皇上所杀?”

  “阿南说过,不愿为死人而活。”圣香一笑,“太祖和娘都已经死了,我不会为死人悲伤,只是不愿活人伤心为难。如能有所为,则当尽力,如此而已。”

  他说“我不会为死人悲伤”的时候笑得如槐花般清淡,圣香甚少笑得如此清淡,所以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分外达观。容隐凝视了他许久,方才淡淡地道:“我们都是这样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不愧是圣香。”他霍然转过身去,“笑姬的事我就当不知道,至于李陵宴我本来无意理睬,但如能帮你,我会尽力。”

  “聿木头那里你会告诉他吗?”圣香问,“知道了可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容隐不答,过了一阵森然道:“就算你不说,难道他就猜不出?你莫忘了料事之能,他不下于我。”

  “那欢迎他和我一起死,”圣香笑吟吟地说,“李陵宴倒霉了,触到了大霉头啊——”他突然大叫一声,“你老婆呢?我还觉得奇怪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你那好漂亮的老婆呢?”

  容隐皱眉,淡淡地道:“你还是喜欢这般胡闹……她去开封陪着眉娘。这阵子事多纷乱,聿修名气越大仇人便多,所以她去说说看眉娘能否放下百桃堂。不过,希望不大。”

  “哈哈哈,说实话我很讨厌你们那些老婆啦。”圣香眉开眼笑,“全部都不在最好,咱们哥们闯江湖灭魔教杀大魔头李陵宴,然后流芳百世,千古传唱,真是妙不可言。”

  容隐背过身去不理他胡说八道,“你那身衣服还想穿到什么时候?”

  圣香吐吐舌头,“立刻去换、立刻去换,容大人下令草民岂敢不尊……”



  武当道观客厅茶房之外。

  毕秋寒简单地说清了几人怎会乔装女子,说到几人竟然是为玉崔嵬所救,听者皆露出不信之色。若非毕秋寒以谨慎守礼扬名,只怕根本不能取信于人。

  “那位姑娘是白大侠什么人?”铜头陀问,“头陀还当她是姓李的手下妖女,竟然是白大侠的朋友?可是毕大侠的未婚妻子?”

  毕秋寒尴尬之极,“他不是女子。”

  “啊?”听者目瞪口呆,“他不是女子?”那么灵活漂亮的一个俏丫头不是女子?

  “他扮女子是闹着玩的!”毕秋寒苦笑,“他叫圣香,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听说江湖很好玩,所以出来见识见识。”除了如此,他已不知该如何解释圣香的种种怪异行为。

  “江湖很好玩?”铜头陀喃喃自语,茫然不解,“很好玩?”他转头去看清和道长,“咱转了几十年的江湖,咋不觉得它好?老道你比我有学问,你说说。”

  清和道长只能苦笑,捋了捋胡子,不知该说什么。富家子弟不知江湖风霜,才会做如此想。

  此时聿修自房内走出,他和毕秋寒相识,毕秋寒对他一拱手,“聿兄。”

  聿修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圣香呢?”却是宛郁月旦开口问。

  聿修又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众人相顾茫然,不知道他这点一点头是什么意思。

  倒是宛郁月旦微笑,慢慢从桌上摸到一杯茶,小喝了一口,状甚惬意自在。


香初上舞:第七章 万古春归梦不归


  青竹院落,小小池塘,一棵柳树上一个小小的鸟巢

  一位布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爬树,他的兜里垫着一块软布,里头是一只鹅黄色的雏鸟,也不知是什么鸟。

  “陵宴你到底在搞什么?”树下一位翠衣女子抬头看着他饶有兴致地把雏鸟放进鸟巢,柳眉微蹙,“这些畜牲你想要多少有多少,掉下来死了也就算了,都是它的命,你理它干什么?”

  年轻人往下探了探头,他的下巴有点尖,但线条很均匀,肤色非常柔和细腻,让人瞧了一眼就会想:这个人有点像娃娃。“积德。”他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来,一个不慎,足下一滑仰后摔了下来,那翠衣女子一展身形一把截住他,埋怨道,“积什么德?成千上万的人都杀了,你真要积德,就别搞那么多事。”

  这肌肤特别柔软干净,看起来让人感觉像个娃娃的人赫然是让满江湖人人喊杀的李陵宴。他又小心翼翼地从翠衣女子怀里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杀人是我杀的,积德是给娘和双鲤积的,不一样嘛。”

  那翠衣女子容颜俏丽,只是看起来一股子凌厉之气削弱了她的几分娇艳,她正是芙蓉庄十三花会的庄主柳戒翠。“陵宴你真的很奇怪,人命不值钱,畜牲的命就值钱。你要人到处杀人放火,惹得双鲤和你决裂,你却又很高兴她和你作对。”她凝视着李陵宴,“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整理好衣服,“我爹给人不明不白地杀了,我作为儿子自然要报仇;我娘生病了要吃人心,我做儿子自然要尽孝;我妹子跟了名门正派作了好人,我作哥哥的自然很高兴。”他慢吞吞地说,“还有我大哥喜欢练武功做天下第一,我作弟弟的当然要帮他想些办法。”

  柳戒翠柳眉微蹙看着他,看着他把那些自相矛盾的事一样一样说得清清楚楚,“你要报仇就到处杀人放火?你大哥想做天下第一,你就替他害死武功比他高的人……陵宴,你的想法很奇怪。”

  “很奇怪?”李陵宴慢慢地说,“很奇怪吗?我杀他几千个人立威,别人就会害怕——那自然就会替我查出来仇人是谁……至于大哥。”他细细地吐出一口长气,“我不帮他弄死那些人的话,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害死他们。那样多危险,不如我一早替他把他们都弄死好了……人都是我杀的。”

  “那你自己呢?你就没想过为自己做些什么?”柳戒翠突然激动起来,冷笑道,“你守着你家里的几个人当他们是宝,他们掉了一根汗毛都比天重要!他们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当你是魔头是妖怪,从心里怕你。你身上的怪病这么多年了,他们什么时候当真关心过你?你何必……何必为了那些人当魔头?没有人会感激你,只会当你是天生的鬼怪,你又得到些什么?”

  “我啊……”李陵宴蹲下身闭上眼睛,嗅了嗅地上盛开的一朵小蕨,“不必得到什么……”

  “只要他们高兴就是你高兴吗?”柳戒翠拔高声音,冷笑一声,“人人都说李陵宴是个大魔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原来——原来——其实你是如此无私如此伟大的一个圣人!”她“唰”的一下甩袖.负气进门去了。

  一个无私伟大的圣人?李陵宴的嘴角掠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睁开眼睛,“是悲月还是堕月?”

  小小的庭院外一人推门而入,“会主的耳目还是如此灵敏,属下悲月使,杏杏和侍御回来了。”

  李陵宴没有立刻回头,过了一阵,他笑了笑,“失败了?”

  悲月使眉目之间泛起一阵愤色,“秉烛寺寺主反叛!他居然下重手伤了侍御和杏杏,让咱们队伍混乱,然后带着毕秋寒那几个人上船逃逸。亏我们把玉崔嵬当做上宾,他居然耍这种手段!”

  李陵宴闲淡地笑,“毕秋寒船上也要有能说动他策反的人才啊……崔嵬他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算了……”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谁叫他伤了大哥和杏杏。悲月,我们烧了他的秉烛寺——啊,他不是还有个小舅子是碧落宫的宫主,不如连他也杀了吧。”

  悲月使双手一拱,“得令。”

  “大哥和杏杏的伤不要紧吧?”李陵宴又问。

  “侍御的伤不要紧,杏杏可能要修养三个月。”

  “崔嵬啊崔嵬……你真是……太过分了。”李陵宴喃喃自语,又问,“毕秋寒的船上除南歌、翁老六之外,能说动玉崔嵬策反的人是谁?”

  悲月使有些迟疑,“听杏杏说是个抱着兔子的年轻人,只和玉崔嵬说了三句话,玉崔嵬就出手重伤诗御和杏杏,是在谢娘渡和毕秋寒他们一起上船的。此外船上还有一位不会武功的年轻人,是个瞎子,却依靠耳力施放机关暗器,秉烛寺‘上元三尊’被他暗器所伤,至今昏迷不醒。”

  “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和毕秋寒纠缠在一起的?”李陵宴笑笑,轻轻伸指掸落那小蕨花绒上黏附的一根杂草,微微一吹让那淡红的绒毛于指前乱飞,神态很平静。

  悲月使沉声说:“那位说动玉崔嵬策反的年轻人属下已经打听过了,是汴京本朝赵丞相的儿子。毕秋寒的舅舅毕九一乃是赵府总管,两人有些渊源,不过至少也有二十年未见面了。而那位年轻瞎子属下还未打听清楚,听汉水一役回来的人说,他就是碧落宫宫主、玉崔嵬的小舅子,也是毕秋寒的师门当家。”

  “哦?”李陵宴放开那支小蕨,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碧落宫好管闲事,不如连它一起烧了吧——我们的火药够吗?”

  悲月使点头,“绰绰有余。”

  “听说碧落宫地处洛水,油浮水上……”李陵宴喃喃地说。

  悲月使露出一丝微笑:“属下明白,立刻去购置百桶菜油,准备放火。”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法子可不是我说的。”李陵宴依然喃喃地说,叹了口气,“你去吧。”那眼色之中竟然依稀有一丝悲悯滑过,缓缓隐去。



  此刻正在被人算计的圣香大少爷正在武当山兴风作浪,弄得人人自危。

  比如说……那天圣香少爷一高兴,清和道长整理道房时突然发现墙上被贴了一张美人图;铜头陀也哇哇大叫——他的月牙铲上被圣香烙上了三个古篆——等他请人一看,才知道圣香给他题了“痛头陀”三个字,气得他暴跳如雷。这是他的趁手兵器,怎可轻易丢弃?可是不除去那上面的三个字委实难看,提了去怒骂圣香。圣香嘴巴一扁,说是他一直以为铜头陀的名号就叫:“痛头陀”,还说他是好心帮他烙个名字以免丢失。铜头陀本来脑子愚钝口齿不灵,被他一说就好似圣香全是好意而被他冤枉了一般,驳得他瞠目结舌。最后只得回去念菩萨保佑有学问的人越少越好,看得懂他铲上古篆的人越少越好。

  这几日容隐和聿修都在一本正经地和清和道长讨论和推测李陵宴祭血会的老巢所在,众位在君山一役中受伤的人也渐渐痊愈,如无意外,便是反击之时。圣香等得无聊,外加他懒得很,只要有容隐和聿修去动脑筋,他就绝不肯再为这件事多花一份力气,所以他每天都很忙——忙着玩。

  而且他还有个不错的玩伴叫做阿宛。宛郁月旦这几日也很清闲,他年纪轻轻,毕秋寒也不愿当众说明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落宫主,因而虽然见他和毕秋寒颇为亲近,大家也只当他个孩子。如今事忙之余也无人来理他,正好让他大大地偷了个懒,整日和圣香在一起。

  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胡闹捣蛋,他其实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没有圣香的话,他可能整日躲在房内睡觉或者往武当山小路去看看花草,日子也会过得很惬意。但是有了圣香就不同了,他喜欢看圣香胡闹。

  圣香很好玩。宛郁月旦常常用他那种让人无比舒服的眼神微笑着看圣香整人,看圣香胡闹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好,虽然……他其实明知圣香并不一定就像他表现得那么开心。

  但是圣香表现得太好了。宛郁月旦自认是观察力很强的人,而且脑子不错。但是从圣香完美无缺的笑声和气味中,他听不出任何不愉快或者蕴藏更深含义的东西。

  但那是存在的。宛郁月旦自己一直很欣赏自己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圣香……是一个谜。

  “阿宛,当着本少爷的面发呆是很不礼貌的,你知道吗?”随后“啪”的一声,那把招摇之极的折扇敲上了宛郁月旦的头。圣香一张脸放大在宛郁月旦面前,虽然宛郁月旦眼力很差几乎是个瞎子,却也看见圣香那双瞪得比牛眼还大的眼瞳,“随便发呆很容易被敌人偷袭的啦,武当山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如果你一不小心被李陵宴之流抓走,小毕岂不是要和本少爷拼命?那可是大大地不划算。”

  宛郁月旦听他唠唠叨叨地说,心平气和地微笑,“如果圣香你没有得罪这许多英雄豪杰,武当山本是很太平的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教训本少爷?”圣香翻白眼,“本少爷是好心,日日提醒他们过太平日子也要提高警惕,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他变脸素来比翻书快得多,一眨眼就换了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原来以为只有阿宛是了解我的,居然连你也不了解……”

  “我本来就不了解。”宛郁月旦不以为忤,“我根本没有想过你在训练他们的警觉。”他甚至笑得有些小小的温柔和狡猾,“如果连我也不了解,圣香你怎么能奢望大家能够了解?”

  奢望?圣香凝眸淡淡一笑,随即展颜弯眉,“本少爷聪明绝顶神机妙算一步百计,自然不是你们这种凡人可以随便理解的  如果随便就被你们理解,本少爷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了?”

  宛郁月旦看不见他那淡淡的一笑,却宛似看得比谁都清楚,拧起眉头盯了圣香一眼,“是我的话,宁愿不要这种聪明。”

  “哈!”圣香笑了,“所以说你是凡人。”

  宛郁月旦也淡淡笑了,他和圣香正坐在武当东南麓的山坡上。与武当毗邻的神农顶一条山泉化为支流,经过武当东南山麓汇入长江。抬起头来,在他眼里可见天色无边的明蓝,“凡人——啊——”

  圣香在他身边躺下来惬意地看天,天际明蓝无云,几只透明棕红的蜻蜒低低地于草尖飞飞停停,“阿宛你有没有觉得很想唱歌?”

  “唱歌?”宛郁月旦想了想,“这种风的味道闻起来让人很想睡觉。”他坦白地说,“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不想读书躲在花园草丛里的感觉。”

  “阿宛你家的花园很大吗?”圣香感兴趣地问,“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宝贝?还有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武宫秘笈什么的?”

  宛郁月旦笑而不笞,不置可否,过了一阵,“我不告诉你。”他有点任性地说。

  “好了不起吗?”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爷又不是想要分你一半。”

  “告诉你了,请你的话你就不会来了。”宛郁月旦微微地笑,笑得有小小的狡猾,又有小小的幸福,“等秋寒的事做完,再请你去我家里玩。”

  “我不去,除非你把你家里的宝贝分给我一半。”圣香宣布。

  宛郁月旦“扑哧”一声笑出来,“只要你肯要,我就分给你。”

  “真的啊?”圣香大感兴趣爬起来,“好啊好啊,本少爷不好意思白拿你家的东西,下次我给你介绍个好大夫治眼睛,就这么决定了。”他很有义气地拍拍宛郁月旦的肩头。

  “看不清也有看不清的好处,我不急。”

  “我急着分你家产啊……”

  芳草万里流水淙淙,这纯然是个享受的世界。当不需要他们担心烦恼的时候,这两个人都是懂得如何最好享受人生的角色。从某方面说这样的人最容易让人伤心也最无情。

  一阵山风吹过,宛郁月旦双目微闭,漫声唱遍:“万法皆空,空即是空,佛安在哉。有云名妙净,可遮热恼,海名圆觉,堪洗尘埃。翠竹真如,黄花般若,心上种来心上开。教参熟,是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圣香听得呵呵直笑。

  “偷闲来此徘徊,把人世间黄粱都唤回。算武陵豪客,百年荣贵,何如衲子,一钵生涯。俯仰溪山,婆娑松桧,两腋清风茶一杯。拿舟去,更扫尘东壁,聊极曾来。”宛郁月旦漫漫地唱完,凝神微微一笑。

  “嗯嗯嗯——”圣香享受地跟着调子哼着调子,轻声唱了一句,“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颠过来倒过去,他就哼这么两句。

  “这是什么歌,很好听呢。”宛郁月旦感兴趣地问。

  “伟人唱的歌,凡人是无法理解的。”圣香把宛郁月旦归为“凡人”,就一直对他进行歧视,如此宣布。

  “你喜欢过女孩子吗?”宛郁月旦问。

  “……”圣香眯起眼睛,“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宛郁月旦好奇。

  “因为你很八卦。”圣香又宣布。

  “什么叫做八卦?我不熟易理。”宛郁月旦疑惑地皱起眉头。

  “八卦就是——八婆经常做的卦,专算别人家柴米油盐红杏绿帽鸡毛蒜皮。本少爷奉劝你,年纪轻轻要作乖小孩,不要打听别人家私藏的坏事。”圣香笑眯眯地说。

  宛郁月旦哑然失笑,“坏事?喜欢女孩子算是坏事吗?”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就喜欢过,也从来没有觉得是见不得人的事。”

  “哇!”圣香好奇地拉着他的袖子,“是谁?快说快说,你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漂亮不漂亮?”

  “你不是说不要随便打听别人家私藏的坏事?”宛郁月旦斯文地拨开圣香的手“不告诉你。”

  “本少爷年纪比你大,所以根本不算小孩子。如果你不说的话——”圣香毫不犹豫地说,“我立刻告诉大家你是碧落宫宫主,让你被一堆想做宫主夫人的姑娘们淹死。”

  “我不怕姑娘。”宛郁月旦温颜微笑着。

  “那我放火烧了你的碧落宫。”圣香笑眯眯地说。

  宛郁月旦眨眨眼,“那等你点了火再说。”

  圣香继续笑眯眯,“我杀了你最宝贝的门徒小毕。”

  “他如果死在你手上,肯定是自杀。”宛郁月旦这次眼睛也不眨一下,微笑地说,“否则你杀不了他。”

  “小毕那木头脑子,本少爷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香翻白眼,“我卖了他,他还帮我数钱呢。”

  “因为他很正直,所以圣香你不会设计害他的。”宛郁月旦微笑得更加温柔,“因为你很自负……君子不欺之以方,所以如果你要杀他,只会选择秋寒最擅长的东西,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但是比武我肯定输,所以小毕一定不会被我杀死对不对?”圣香继续翻白眼,“阿宛你不要假装很了解我,不然哪天我连你一起卖了,你也帮我数钱呢。”

  “我不了解圣香。”宛郁月旦含笑,“我只知道圣香是个好人。”

  “是吗?我就没你有信心。”圣香对“好人”这个话题兴趣缺缺,随口应了两句,“什么叫坏人本少爷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万一我是个坏人怎么办?”

  “呵呵,如果圣香少爷是个坏人,那所有的人都会很吃惊的。”宛郁月旦微笑应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包括我在内。”

  圣香对这个话题没兴趣,跳起身来。哇哇叫:“很晚了,我们回去吃饭了——”


香初上舞:第八章 邺城风雨连天草


  聿修和容隐忙着调查李陵宴的老巢,毕秋寒继续着手调查李成楼究竟是被谁所杀。

  “这就是百桃堂眉娘交给我的笑姬遗物,各位前辈请看。”毕秋寒把施试眉交给他的那个香囊转交给当年见过笑姬的几个武林前辈传看。当年见过笑姬并仍健在的只有清和道长、铜头驼和另—位来自河东的“河东第一刀”杨震。

  “冷叶春风、吐气成楼。”清和道长年轻时也颇风流倜傥,正是遇到笑姬一见惊艳,大彻大悟之后才出家的,此时喃喃自语:“她显然对李成楼有些不同。”

  “李成楼三十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狂生,长得一张娃娃脸,狂起来辣手无情、脾气好起来连蚂蚁也舍不得踩死,脾气甚是古怪。”杨震道。

  杨震和李成楼三十年前有过一段恩怨。原本杨震的妻妹嫁与李成楼为妻,两人可算连襟,但是李成楼性情狂傲喜怒无常,李夫人因他和笑姬的一段姻缘伤心成病。杨夫人心疼妹子,自此杨家和李家失和。杨震自和李成楼大吵一场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直至传闻他为神秘杀手所杀,杨震也颇为震惊。

  “女人都偏爱有怪癖的男人。”铜头陀插口,“当年清和老道英俊潇洒风流成性之时,多少小妞想他想得发疯。后来清和老道改邪归正做了正经男人,当年的妞儿们个个推说他负心,全部嫁了别人,老道伤心不过才出家……”

  “头陀!”清和道长不料这多年老友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哭笑不得,“你被圣香气得一肚子火气,也不必拿多年老友下手。无量寿佛,过去种种皆在老道皈依道门的时候就已经留在门外了。”

  “这个‘香’字是什么意思?”杨震和清和道长和铜头陀不熟,也不好开口插话,便岔开话题。

  “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毕秋寒猜测。

  “不像。”杨震摇头,“大男人起名为‘香’,似乎不雅。”

  “怎么不会?那可恶的小子不就叫什么香的?”铜头陀还老大不能释怀地说,“是男人怎么就不能叫什么香啊艳啊花啊草啊?名字都是爹娘起的,谁管得了这许多。”

  名字都是他娘起的……清和道长微微一震,凝目沉思,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似什么也没想到,喃喃自谣“名字都是爹娘起的?”

  杨震突然一惊一震,“等等,我记得笑姬好像对李成楼说过,西域有一种奇花剧毒无比中人立死,但是花香优雅无花可比。她曾将此花花籽放在她爹身上。她爹在大宋北伐征讨北汉的时候死于战场,她辗转寻父终在战地找到了盛开的那种毒花。这花对笑姬而言意义非凡,有指点寻父之意。她如有女儿,则当起名‘陵香’……李陵宴起名‘陵宴’也是遵从‘陵’字一辈。这香字当是她为儿女所起的名字。”

  “名字?”清和道长喃喃自语,“我们似乎抓到了一些关键,名字、开封、笑姬、二十多年、香……”他目中突然暴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毕贤侄,你曾说圣香撕掉了笑姬写给南碧碧的信?”

  毕秋寒脸色肃然苍白,生硬地说:“不错。”

  “香……这当真是一个重要之极的线索!”清和道长因为极度激动,整个脸上刹那间充血,又立刻惨白,“头陀,你记不记得老道初见男扮女装的圣香之时,曾经说过他很面善?”

  铜头陀茫然不解,“是很面善,头陀也觉得面善。”

  “时隔二十多年,你居然忘了他长得像谁?”清和道长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犹如泣血地说,“他长得和当年以美色诱我的姬有七分相像!你忘了吗?一样的眉目眼睛、一样的喜欢笑……”

  毕秋寒如受重击,脸色惨白如死!  “圣香?”他一听入耳,有关圣香的种种怪异行径、种种奇言怪语纷纷涌入脑来,“不可能的……难道他一直都在骗我——难道他一直都在骗我……”

  “他跟在你身边,根本不是为了游戏江湖,不是帮你查清有关笑姬的疑案。”清和道长一字一字生硬地说,“他是为了防止你查出他娘的往事。圣香……我怎能没有想到?!如生女儿当名陵香,因花生陵墓之上;如生儿子当名圣香,因爹为圣战而死!她……她确是这样绝烈的女子……”说到此处,他也掩饰不住满腔怆然,眼角沁出了热泪。

  “但是圣香身为丞相之子,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笑姬的儿子?”毕秋寒无法接受圣香一直都在骗他的事实,暴怒拍案而起,“胡说八道!他若是赵丞相之子,那笑姬岂不是丞相夫人?她……为什么要杀死旧情人?圣香为什么要掩饰他娘的往事?那又不是……不是什么……”他的声音微弱下去,惨淡地坐了下去,撑住额头。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杨震冷冷地说,“要嫁入官家,像笑姬这样背景复杂情人众多的女子怎么可能?赵丞相必然是看中了笑姬的美色,而笑姬说不定是为父报仇想要接近官家。这么一拍即合,怎么样也得把知道她底细的人统统杀了,否则她怎么安心,丞相大人又怎么放心?”他又补了一句:“而圣香要继续当他的丞相公子,如果你把他娘的丑事查了出来说了出去,他这相国公子的位子怎么坐得住?一路上他没杀了你,已经不错了。”

  “圣香不是这种人!”毕秋寒脸色铁青地说。

  “他是哪一种人,你当真知道?”杨震反问。

  毕秋寒闭嘴,无话可说。圣香是哪一种人,他当真不懂;圣香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懂过。

  “杀死四大高手的主谋,十之八九就是赵丞相和笑姬。而下手之人,必然就是听从赵丞相调遣的相府高手或者大内侍卫。如此说来,一切真相可就大白了。”杨震冷笑,“我看这事也很容易,查了半天原来正主子就在身边。我们把圣香给李陵宴一刀砍了消气,让他报了父仇死了心,别再滥杀无辜也就是了。笑姬已死,杀死丞相咱可都担不起后果,如此最好。”

  “砰”的一声,毕秋寒再度拍案,怒目瞪视着杨震。他素来守礼极少发火,如不是圣香的事弄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决计不会如此,“万万不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喃喃自语“决计行不通,李陵宴根本杀人成性,谁不知道报仇只是借口而已。”

  “祭血会收罗芙蓉庄势力,唐天书手下多少金银,心动者多少?更不必说为冷琢玉所收罗的那些年轻俊杰——那可都是各门派在乎看重的人才,你当有多少人会站在这边和他们动手?首先他们自己的门派为保颜面,就不愿抖露究竟自家门中谁是李陵宴的人,这样你要如何与人针锋相对?”杨震冷冷地说。

  “就算杀了圣香也于事无补,祭血会依然存在。”毕秋寒的脸色难看之极。

  “但是至少会锉掉李陵宴很大一部分杀人的锐气和杀气。”杨震说,“毕贤侄你也杀过人,你应该知道锐气和杀气占有多大分量。杨某就事论事,就算你不愿牺牲圣香,也该把他驱逐出去,他根本不安好心!”

  “杨大侠你少见圣香,我倒觉得那娃儿虽然可恶,但至少不是坏人。”为圣香说好话的居然是铜头陀,只听他说,“咱们从来没防备过他,他如果不安好心,当真杀谁都没人怀疑。但他也只是喜欢整人。何况他是白发天眼的朋友,你就算信不过圣香,也不该信不过白发天眼。”

  清和道长一腔激动逐渐平静下来之后,哑声说:“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凭心而论,圣香绝不至于如此可恶。我看毕贤侄先探探他的口风,然后再征求大伙的意见。”

  “前辈说得极是。”毕秋寒勉强应了一声,脸色比泼了桶墨水还要难看。



  一夜波澜兴未艾,等圣香和宛郁月旦从山麓玩得尽兴回来,毕秋寒脸色冷若严霜,正负手站在他房里。

  自圣香重逢毕秋寒以来,没见过他有这样惨白的脸色。眨了眨眼睛,“啪”的一声,那袖中折扇跌落在手心里。圣香笑眯眯地望着灯下铁青紧绷的人,“见鬼了?”

  毕秋寒不答,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双目之中俱是血丝。

  圣香踏入房中一步,反手缓缓扣上了大门。

  “咿——呀——”一声,大门在圣香背后嘎然关闭,毕秋寒似是全身一震,冷冷地看着圣香。

  “吃错药了?”圣香依然笑眯眯。

  “喀啦”一声,毕秋寒身如鬼魅,一把扣住了圣香的颈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淡淡地说:“你娘便是笑姬,对不对?”

  圣香吐出舌头,“我快要被你掐死了,怎么能说话?”

  毕秋寒充耳不闻,“赵丞相和笑姬合谋害死江湖四大高手,对不对?”

  圣香吐出舌头,示意他说不出话来。

  “当年到底是谁调遣官府高手暗中杀人?是你爹还是笑姬?动手杀人的官府高手又是谁?”毕秋寒冷冷地问。

  “当年我还没生出来,怎么知道?”圣香白了他一眼,收起舌头,不高兴地说,“就算我知道,干吗要告诉你?”

  毕秋寒手上一紧,森然道:“此事关系重大,如果你不能说清楚究竟是谁下手杀人,你便要代替那凶手给李陵宴祭刀!人命关天!即使是当今圣上也不能草菅人命!李陵宴为此事滥杀无辜,就算是他本性奸邪,这杀人凶手也担着三分恶业!今夜你非说不可!”

  “我如果不说,你就掐死我?”圣香手里的折扇敲敲毕秋寒的手腕,“可是你掐死了我,死人更不会说话的,你要仔细考虑,不然后悔的话本少爷死了可是活不回来的。”

  “我绝不后悔。”毕秋寒冷冷地说,“你骗得我好苦!今夜就算掐死了你,我也可抛尸给李陵宴,我替他报仇他还要感激我三分!”

  “你说真的?”圣香怀疑地看着他。

  毕秋寒眼睛也不眨一下,“真的。”

  “杀人了——救命啊——”圣香在他“真的”两字出口话音未消的时候,已经大喊大叫起来,“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毕秋寒一呆。门外一阵喧哗,似乎有人被圣香呼救的声音惊醒,赶了过来。但闻“无量寿佛”,人却被清和道长拦在门外。

  圣香见状笑嘻嘻地继续大喊大叫:“来人啊——杀人了啦……”他还一脚踢翻椅子制造声响,一边哇哇直叫,“救命啊……死人了啊——”

  毕秋寒怒火上冲,不知如何应付这等场面。只听外边人声鼎沸,他无暇考虑许多,手指加劲当真用力扣了下去。他和圣香谈论江湖大事,圣香却胡说八道顾左右而言他,李陵宴之事兹事体大,怎容他如此胡闹?

  “杀——”圣香一句话没说完,毕伙寒指尖运力一扣,他的声音顿时哑了。

  毕秋寒脸色苍白,恶狠狠地看着圣香,一时杀性上冲。想到圣香种种可恶之处、阴险居心,手上加劲当真要把他掐死在手中!

  他当他是友,从不提防肝胆相照,圣香居然别有用心,隐瞒了他这么重大的事!圣香居心之深沉阴险令人发指!如今圣香颈项在手,他怒火蒙昧理智,当真越扣越用力。顷刻之间,圣香的颈骨便要被他一下扭断,死于他三指之间!

  “砰”的一声大响,房门洞开。

  一人一脚踢门而入,那两扇大门被他一脚踢开轰然碎裂,飞溅开去撞在墙上,尘土飞扬。可见此人这一脚是含怒而发,用足了力道。

  毕秋寒一惊,顿时如一桶冷水浇下,清醒了三分。正当他呆了一呆的时候,来人站于门前冷冷地看着他,“放手。”

  来人是天眼聿修!

  毕秋寒气势大滞,缓缓放手。望着圣香颈上泛起的青紫淤痕,他一头冷汗进发,后悔愧疚之情上涌,一时间脸色苍白如纸。

  聿修“霍”的一声负手,淡淡地对背后旁观的人说:“回去。”

  旁观之人多知情识趣,见毕秋寒几乎把圣香掐死,都知必有重大变故,不必聿修这一句也都纷纷闪避,只当不见。

  顷刻之间门外空无一人,只余下清和道长、铜头陀、杨震、傅观等知情之人。

  大家都看着聿修,不知他要如何。

  此事内情复杂,聿修显然不知,他又怎能处事公平?

  “咳咳……”圣香跌坐在地,一手捂着脖子,“聿木头你别生气,是我自己玩过火……咳咳……我……你让他们都走……”

  聿修淡淡地看了毕秋寒一眼,见他仍呆在那里,淡淡地道:“圣香没有生气,你可以走了。”

  毕秋寒仍自发呆,傅观抱拳对聿修一礼,带头说:“聿兄海涵,在下几人就此别过。”说着一拉毕秋寒,几人行礼而去。

  “你又在搞什么鬼?”聿修眉头一蹙。

  圣香难受地捂着脖子,坐起来靠着椅子脚,“我怎么知道……咳咳……小毕他这么大火气,居然真的要掐死我,也不怕害得本少爷心病发作见西天如来佛祖。”

  “岐阳早说过你不会死的。”聿修并不怎么同情他,“何况你根本就是故意引诱他掐你脖子,你好让他愧疚,不忍把你娘的事抖露出去,我何必同情你?”他淡淡地说,“你也不怕没人救你,你死了就真白死了。”

  “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邪恶?”圣香笑眯眯地看着聿修,“本少爷是好人。”

  “好人。”聿修难得淡淡一笑,“如果你真要害人的话,倒是谁也招惹不起。”



  “毕贤侄。”清和道长和毕秋寒几人快步行到武当道观之外,毕秋寒一记拳头重捶在武当青松之上,“喀啦”一声树干爆裂。他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毕贤侄,贫道一直站在门外,扣人颈项之举不能尽悉责怪贤侄。但你我自命侠义中人,岂可因一时之气做出恃强凌弱之事?今夜之举,贤侄冲动了。”清和道长说完宣了一声道号:“无量寿佛。”

  “嘿嘿。”傅观却不冷不热地笑两声。

  “那少爷是当年主谋之后,杀了也就杀了。”杨震冷冷地说,“人在江湖谁没杀过个把人?好生稀奇吗?自命侠义道,果然假仁假义。”

  “各位前辈让秋寒冷静一下。”毕秋寒低声说,“此事圣香一味胡扯抵赖,秋寒若再主持此事,难保不再次失手。”他自嘲地冷笑两声,闭上眼睛,“嘿嘿,人在江湖十多年,今日方知秋寒实是冲动的个性……”

  “无量寿佛,”清和道长叹了一声,“毕贤侄重情谊,才会如此为圣香激怒。”

  “凶手之事,还请道长代为解释。”毕秋寒长吸一口气,一抱拳,“秋寒回房。”



  毕秋寒并没有直接回房间,他一个人往武当山林间小路慢慢踱步。

  月形如勾,清明照影,映得人丝丝发鬓都黑黑地在地上成了幅诡异的图画夜里蝉鸣声遥遥传来,树林间偶尔有点点黄光闪过,那是武当夜行兽的兽眼。

  此外一切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回身只有道观几盏长明灯明灭闪烁。足边草丛里各种奇怪的虫鸣,越发听得人心烦意乱。

  他其实不是常常有心事喜欢夜间漫步的人,十多年浴血江湖路早已让他忘了年轻学艺时宁静的月夜。若非今日几乎失手掐死圣香,恐怕尽他一生,他都不会再想起这种月亮。

  “嚯”的一声轻响,是树枝弹起的声音。毕秋寒眉头耸动,低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身形掠如飞鸟,倏然上了发出声音的树枝,

  四下悄无人声,但毕秋寒确知方才此地有人。

  这弹起的树枝枝桠甚大,微微摇晃之中毕秋寒一眼看出一足踏上这根树枝的最好立足点在何处——若非踩正那一点,踏上这根树枝的任何东西都会摔下枝头。而那立足点上树皮翻卷一点,一点被踩过的痕迹都没有。这世上能够立足如此之轻的轻功身法,除却春风十里独步,无第二家。

  “玉崔嵬?”毕秋寒冷冷地问。

  声音发自毕秋寒身后,来人亦是冷冰冰地说:“你对那人妖还真是念念不忘。”

  不是玉崔嵬,但此人的声音依然耳熟。毕秋寒蓦然回身,一个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站在他身后,见他回头森森一笑,突然一口气对着毕秋寒的嘴巴吹了过来。

  一股微微带点兰花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毕秋寒警觉闭气,横袖格挡的同时拔身倒射,“嗒”的一声落在三丈之外的青松之上。“是你!”他凛然冷笑,“你还没死?”

  来人正是被玉崔嵬一掌劈下汉水的李侍御,深夜之中依然一身白衣,手握一柄长剑,月下流光闪闪,“我暗算你一剑、玉崔嵬暗算我一掌,咱们两次相遇都未能分出胜负,不如今夜做个了断如何?”

  “阁下是李陵宴什么人?”毕秋寒正自满腹烦乱,见状正是正中下怀,“深夜潜上武当山鬼鬼祟祟,果然奸邪就是奸邪,从不知光明正大为何物!”他冷冷地说。

  李侍御“哧”的一声笑,“你们躲在武当山,便自以为天衣无缝了吗?陵宴是什么人,你以为这种把戏能瞒得住他?我们早就知道你们这一窝丧家之犬,除了近在咫尺的武当,无处可去!”他“嗡”然弹剑,“清静老道胆大包天,居然敢收留你们,一大把年纪的,他八成活腻了。在下李侍御,陵宴的亲生兄弟,不过你放心,今夜只有我一个人。”他冷冷地道,“我想杀的是南歌,不过你也不差。我当先杀你,再杀南歌!”

  “好狂妄的口气。”毕秋寒冷笑,“这种狂妄自大之言,你不妨等杀了我之后再说!”

  “我当在三十招内取你性命!”李侍御不再答话,横剑在手,极低地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剑说话。另一只手如死一般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如此奇异的起剑式,毕秋寒亦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心头微凛,暗自警惕。

  月光西移,树木的阴影缓缓掠过毕秋寒的面目。但李诗御不待阴影掠过毕秋寒的眼睛,一声冷笑,“嚯”地一剑刺了出来。

  毕秋寒手腕一紧,剑鞘在手,双目瞧准李侍御剑尖那一点,准备起剑交架。

  “嚯”地一剑刺来,剑风恻然,寒意四射。

  这分明是一剑,但剑在中途突然不见了!

  剑刃上的寒意堪堪触及了毕秋寒鼻尖,但那剑竟然在中途消失了影踪,不知何处去了!毕秋寒心中大骇,倒扣剑簧“当啷”一声,左手鞘右手剑共施一招“扇剑”。只听“当当当当”一连四响,李侍御一剑刺出,竟然一剑分袭四处大穴。幸而毕秋寒剑上功夫稳健已极,猝不及防之下依然——架开。李侍御一声冷笑之后赞道:“好功夫!”

  两人堪堪起手,毕秋寒全然处于下风。自第一招起就全无还手之力,一连十数剑连连后退。兵刃叮当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十几剑后毕秋寒的剑刃剑鞘全都伤痕累累,眼看就要断裂。

  “聿先生。”林中有人语气温和地开口,“我看不见战况,但从耳中听来,李侍御可是占了兵器的便宜?”

  林中另有人淡淡地道:“不错。”

  “聿先生顾虑秋寒暗中跟踪,这份心意我代秋寒谢过了。”那温柔的年轻人微笑,却已不再提战况。

  李诗御心下骇然,他知道林子里有人,但却不知是两个人!事实上他只听出一个人的声息,可怕的是他分不清是这两个人中哪一个人的声息!

  聿修却突然说出两个字:“镜剑。”

  这两字一出,李侍御脸色微变,冷笑一声,“那也未必!”嘴里如此说,手中剑却已改略。方才诡秘灵巧之剑如今变为大开大阖,剑如斧刃砍了下来。

  毕秋寒被聿修一言提醒,豁然开朗。这消失了影踪的剑其实乃是砺磨极光的剑!剑刃反光照影特别清晰,在此黑暗之中月光之下林木之间就好似消失了一般,其实只不过它把周围的景色映在剑刃上而已。

  聿修两字一出,毕秋寒大喝一声:“咄!”剑光暴涨如月下激流涌起,竟对那只剑究竟在何处视而不见,直刺李侍御眉心!

  李侍御把戏虽破却并不慌乱,毕秋寒急剑上挑,他则扬手射剑,“嗖”的一声锐响,他手中镜剑脱手飞射毕秋寒眉心。

  毕秋寒剑势未及李侍御门面,那镜剑已然飞至眼前。他豪性大发,一声长啸,左手剑鞘疾迎。“当啷”一声,竟凭耳力将李侍御的镜剑收入剑鞘。右手剑有样学样地脱手而出,随着剑势往李侍御的眉心掷去。

  这下子有人朗声笑了,“你方才那一剑学得不到家,这一掷倒是刚猛出奇,犹有过之。可见你学好不成,学歹倒是不赖。”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在树梢上看了许久,正是南歌。

  毕秋寒一剑反击之后,显出了他二十年苦练的功底。掷剑之后反手拔出李侍御的镜剑,一连二十二剑连绵不绝。聿修瞧在眼中竟而淡淡一笑,负手不语。

  李侍御倏然闪开那一记掷剑,也是一声长笑,“献之《中秋帖》剑,毕秋寒我奉劝你少出此剑。你愚笨顽固,怎能懂这天下第一连笔的佳处!我让你瞧瞧什么才是天下第一书剑!”说话之间他以指代剑,堪堪在空中划了一个“老”字。

  那“老”字的一撇拖曳而下,出奇地拐了一个弯。毕秋寒不料他变化出奇,手中镜剑猛地经他一弹,竟而“喀啦”碎裂,无奈之下,他拔身急退,心头微凛。李侍御手下花样甚多,但真功夫亦是硬实,难怪他在众人包围之中犹能坦然自若。

  “啊——”树上的南歌忍不住赞道,“好字!好一股狂气!”

  宛郁月旦站在林子边上,也不知半夜三更他为什么不睡觉,但是他就是安静站在那里了,闻言微笑,“献之《中秋帖》逸气神结,六分苦练四分天性。秋寒苦练过之天性不足,根本和献之不是一个路子。”这是他碧落宫的基础武功,宛郁月旦的爹宛郁殁如性喜王献之书法,碧落宫数百子弟人人要学这一路《中秋帖》剑。

  此时李侍御“老”字写完,顺着那奇异拐弯的一撇续写了一个“僧”字。那拐弯的一撇竟然成为“僧”字的人字边,随后急指摇晃,潦草地写了一个倾斜的“曾”字,合而为“僧”。

  这一阵指法全然出乎毕秋寒意料之外,读书本不是他的长处,他根本不知道李侍御在写什么,手中剑又已碎裂,当下大喝一声一掌劈去。他管你什么书法字迹,统统以内力相较最为直接!

  他这一劈让大家都笑了出来,南歌大笑,“这当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大煞风景。”

  李侍御不科毕秋寒不看他字路比划,一记劈空掌劈了过来,手下笔意断裂,滞了一滞,不由脸显鄙夷之色,合掌推了上去。

  聿修目光微闪,陡然喝止“且住!”说话之间两人的掌风已然相触,只听“啪”的一声,如中败革。聿修却倏地插入左手,拿住了自李侍御袖中悄悄溜出来的东西。他一拿即退,左手一摔把那东西摔死在地上,冷冷地说“住手!”

  众人目光都凝聚在那东西身上,那是一只和李侍御的衣袖一个颜色的小蛇,颜色斑斓,看起来绝非什么好东西。它显然受过训练,在李侍御与人比拼掌力的时候悄然出来往对方手腕一咬,对方怎能不输?在这树影摇摇光线黯淡的地方,若非聿修好眼力,谁能看出这东西?

  李侍御似被聿修这一拿震住了,过了一阵才冷冷地说:“天眼果然好眼力,锦绣儿口下十三条人命,见了阎罗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聿修充耳不闻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淡淡地道:“你书怀素《食鱼帖》狂草,除却两分天分,你连苦练之功都无。‘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怀素《食鱼帖》超拔淡静,你这般喜欢争强好胜之人如何能够领会?你笑话毕秋寒愚钝,而你之肤浅单由你这一身见不得人的东西即可知。李陵宴聪明伶俐手腕众多,有兄如此实是他的不幸。”他不看李侍御在他这一番话下脸色变得如何难看,只淡淡地问:“你是要束手就擒,还是我下场拿你?”

  李诗御大概一辈子没给人如此数落过,暴怒之下一声尖锐怪叫,人影如风,向聿修扑来。

  聿修正当举掌接招,突然心念电转——李侍御如此性情,李陵宴岂能不知?他明知李侍御今夜私自上山必然被擒,为什么不阻止?难道——

  “砰”的一声,他一掌把李侍御震退五步,脸色微变,“且住!我们在此多少时辰了?为何道观那边毫无声息?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南歌被他一言提醒,悚然变色,“我被黑衣人从房内引出……”

  宛郁月旦脸色稍显苍白,“我听见了树林里的脚步声。”

  “李侍御擅春风十里独步,走路绝不会有脚步声!”聿修“嚯”地负袖,“糟了!调虎离山!我们和李侍御都被李陵宴利用了!道观……道观一定有事!”他当先掉头就走,语气虽然急促却并不急躁,“毕秋寒,李侍御交给你,我们回道观!”

  李侍御显然也是一怔,陡然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的好弟弟!陵宴果然是陵宴!”他恶狠狠地对着聿修的背影,“你去也没用的,陵宴打定主意要杀人,那是神仙也拉不回来的,哈哈哈!”

  聿修充耳不闻,一手拉起宛郁月旦的手腕匆匆回行。南歌自树梢下来,与他并肩。两人都知如果武当道观生变,必然敌人众多,必须小心谨慎。

  而半个时辰前,圣香揉着被毕秋寒掐的脖子,正对着镜子哇哇直叫。

  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远远地往树林里跑去。圣香自言自语:“奇怪的声音……”然后继续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龇牙咧嘴。

  过了一阵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他准备上床睡觉。突然之间耳朵微微一动——他听到了一些似乎是人体摔倒的声音。

  嗯?圣香眨眨眼,想了想,依然闭着眼睛在床上睡觉。

  在他睡得惬意的时候,一个人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那是一个高个带刀的黑衣人,那一柄刀至少有三尺来长,与剑齐长。

  如果毕秋寒看见的话,定然认得那是“一刀一剑”、刀与剑同长三尺三寸的天池怪人梦刀剑——他拿刀的时候就叫梦一刀,拿剑的时候就叫梦一剑。传说梦一刀杀人的时候只需一刀,一刀杀不死他绝不会再下第二刀。

  这种世外怪人也和李陵宴是—伙的?

  “小心地上有椅子。”正当梦一刀持刀徐徐前进的时候,躺在床上睡觉的圣香突然闭着眼睛提醒。他刚才和毕秋寒纠缠的时候踢倒了椅子,现在那椅子正横在地上。如果梦一刀再走几步,必然要被倒在地上的椅子绊倒。

  梦一刀一怔,桀桀一笑,“娃娃胆子真不小,知道老子要来居然还不走,有胆色!”说话之间他已经大步走过地上的椅子,那木头椅子在梦一刀脚下如纸糊一般爆裂。三步之后他已经走到圣香床前,长刀高举,“看在娃儿你胆子不小的分上,老子让你死得痛快!”

  “铮铮”两声,圣香用折扇敲敲他的刀刃,继续闭着眼睛指指他身后,“注意安全。”

  梦一刀又是一呆,陡然厉声笑道:“娃儿,老子看重你,你少和老子胡扯,这就送你上路!”他并不回头,大喝一声运足力气,挥刀砍了下去。

  “咚”的一声,他这一刀砍进了地上——在他砍下的瞬间,圣香连床带人都不见了。这一刀入地两尺有余,竟然一时拔不出来。正在他拔刀之时,有人在他肩头一拍。梦一刀猛地抬头,却见一个人影带着方才那赖在床上的少年自头顶越过,出门去了。

  一刀不成,绝不再杀。梦一刀茫然若失,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拉开圣香床铺,带着他逃出的人自然是容隐。圣香笑眯眯地赖在容隐身上,“还是容容最好。”

  容隐带他掠过几层楼宇,到达武当复真观顶,方才长吸了一口气,“你不要发懒,今夜敌人预谋已久,聿修和南歌都被调开,清静道长为人引走,观中能独当一面之人甚少。而且来人施放迷香……”他说到此处缓了一缓,“嗅之如兰花香气,偏偏我……”他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软,几乎从复真观顶摔了下去,幸好圣香一把拉住他。

  圣香脸色大变,“你怎么了?难道你还会中什么迷香之毒?”容隐武功甚高,普通迷香怎能奈何得了他?

  “不是……”容隐精神极差,双目之中一层浓重的疲惫,“我的生气……不足……姑射她……不在这里。”

  圣香一呆。容隐本为大宋枢密院枢密使,掌管兵将虎符,他曾经为朝廷大事用尽心血劳猝而死,而后由鬼魂降灵施术,将他的死魂引回身躯,方才复活。但是他既是死魂,便要活人时时渡以生气方能维持生机,现在能渡气的姑射不在身边,那容隐……怎么办?

  “圣香……你去把……聿修找回来。告诉他这边事情紧急,我不要紧。”容隐闭上眼睛,生气不足的时候他随时会沉睡过去,“你不必管我,去找聿修……还有……如果当真人手不够,你唱《清恨》——我知道……我知道六音他在附近……”

  “咄”的一声,容隐话音未落,底下一支沾了油的火箭射上复真观顶!这道观高达五层,居然有人能一箭射上,可见腕力臂力极是了得!圣香尚未回答,容隐拔起钉入观顶的火箭射了回去,观底一名黑衣人惨叫着被火箭贯胸而过:但他身边的同伴众箭齐发,刹那间武当道观纷纷插上火箭。幸而武当道观久历雷火,防范得益,却是不易着火。

  “该死!”容隐低声咒骂,“可惜我布局只布了一半……李陵宴果然是枭雄大才……圣香你去撞钟,咱们……点将!”他精神不佳,但人仍极清醒,“迷香之计我已有防备,倒是不妨事,可惜我们这边高手不多……圣香!”

  “我去!”圣香闪身即去,“你留在这里等我!不要到处乱跑。”

  这时睡梦之中的众英豪已然纷纷惊醒——容隐早前吩咐在各房悬燃防范迷香的药草,因此有依言照做的人并未被迷倒——刹那刀光血影,和暗中潜来的黑衣人接上了兵器。

  “当——当——当——”片刻之间武当山钟声大作,随着钟声,一个人疾快地从混战之中抢向东首,喝道:“点火!”

  另一人则笔直闯向西头,亦同时喝道:“点火!”

  顿时武当山滞留的几百武林豪杰纷纷点亮身上所带的火折子,往地上一掷。骤然之间“呼”的一声,地上一条火龙飞窜!原来容隐聿修几人早早算计了李陵宴攻山的方法,在武当道观庭院青石之下隐藏油料,等攻山之人上来点火,这油线成一个包围圈,被圈入火中的人绝无逃脱的可能!刹那之间惨叫之声纷纷而起,一阵焦臭源自火焰烧及人体衣发。攻上山来的百来个黑衣人绝没想到地下竟有这种简单的要命机关,被困入火海。

  这时圣香撞钟回来,眼见底下人海混战,容隐神色困倦勉力支撑,却万万放心不下战局,“容容!”

  容隐极少听见圣香如此毫不犹豫不带一点娇稚的声音,闻声抬头。

  圣香一手托起容隐的脸,贴着他的嘴唇,一口气渡了过去。

  圣香的气息充满了他那种淡淡的甜香,婴儿般娇稚的味道。活人的温暖透过唇齿而来,刹那间阴沉的疲惫全然消除。容隐长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圣香,“谢了!”

  圣香只是笑笑,“我去找聿木头,你在这里主持大局。”

  “不。”容隐自观顶站起身来,“你去找清静道长,聿修即使被敌所诱,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可能还不清醒。你去找清静道长,这里有我。”

  “行!容容你欠我人情,不要忘了。”圣香回头一笑又转身离开。

  这时聿修已经和南歌匆匆赶回,宛郁月旦站在受伤的人群前微笑,不知道的人当他也是伤者之一,却不知他在守护。

  这时候毕秋寒和李侍御依然在林中对峙,只是李侍御已然锐气大挫,毕秋寒已占上风。

  “你是要束手就擒,还是败在我掌下?”毕秋寒冷冷地问。

  李侍御冷汗盈头,他不是笨蛋,很清楚身为高手那一份自信的重要。他如果输在毕秋寒手中,最严重的后果不是被俘,而是对自己的信心全失——最可恨的是他并非对毕秋寒产生恐惧,而是对聿修那“肤浅”两个字,对陵宴的看重和对自己的鄙夷产生恐惧。聿修已经走了,他无法击败他然后证明他说的是错的。如果他再败在毕秋寒的掌下,他整个人就给毁了。

  他能顺利地击败毕秋寒吗?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前他必然毫不犹豫地说“可以”,但是交手至今,他很清楚对手的韧性和毅力。毕秋寒并不聪明,但是他很扎实。他对他所具有的一切毫无怀疑,因为那些都是通过他扎扎实实地一步一步苦练出来的,所以无论胜负他都绝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但是李侍御不是,他很清楚自己喜欢玩小聪明,许多成功都来源于诡计甚至是侥幸,所以他在恐惧。

  他的手心在出汗。

  冷汗。

  容隐知道他不习惯血腥场面,所以才把他调走的吧?圣香一面登上武当山最高的那棵大树东张西望,一面叹了口气,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柔弱。  夜里到处黑灯瞎火,除了道观火焰冲天,有谁知道什么清静老道去了哪里?按道理说高明的老道掐指一算,就该知道今夜李陵宴要杀上山来,那他就该乖乖地坐在道房里,不要到处乱跑嘛。都已经七八十岁的人了,还这么能跑,到底是上哪里去了?

  是谁引走了清静老道?圣香猜测,汉水一战就知道李陵宴是喜欢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种诸葛把戏的人,今天来的人究竟是谁?无论是谁,负责引走清静道长的必然是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风中隐约残留着一点味道。圣香的鼻子几乎和狗一样灵敏,嗅了几下,“落第香……是女人?”

  所谓“落第香”是一种极其难得的薰香,传言书生落第得遇佳人鼓励,考上状元。那佳人身有奇香馥郁无比,书生铭记在心,高中之后四处寻找,最后在考场一角寻得相同香气的奇花一株、这便是“落第香”的传闻,虽不可信,但这香气非兰非麝,的确与众不同。

  他没有找到引走清静道长的女人,却看到了毕秋寒和李侍御的对峙。

  “怪不得观里闹翻了天,也不见大侠的影子,原来在这里比武。”圣香自言自语,眼珠子一转,悄悄地从树丛里掩过去偷窥。

  不……这个情形很奇怪。圣香的眉头微妙地扬高了——李侍御对毕秋寒说了些什么,然后毕秋寒考虑了很久,同意了。

  接着李侍御就给了毕秋寒一张写满字的东西。

  毕秋寒拿在手中看着,李诗御脸色难看之极,拱手掉头就走。

  小毕放走了敌人?圣香心中微妙的感觉越拔越高,疾恶如仇的毕秋寒放走了李陵宴那里的敌人,为了得到那一张纸?那是一张什么……他心中一根弦突然“嗡”的一声断裂——他知道那是什么纸了。

  所以他立刻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毕秋寒已经看完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信——一封和圣香撕掉咬在嘴里的信一模一样的信。

  只不过这封信是给李成楼,而不是给南碧碧的。

  信的内容寥寥无奇,写的也是笑姬对李成楼非常思念,但李成楼是有家室的人,她不愿连累别人痛苦,因此要李成楼别再挂念她。她是爱他的,只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希望他能理解并原谅她的选择。

  这封信如果给别人看了,必然和没看一样,毫无内容,满篇废话。那封信给谁看了都不要紧,只是不能给毕秋寒看!圣香从草丛里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毕秋寒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笑。

  毕秋寒也没有太震惊。他已经被信中的事实惊呆了。

  圣香的眼睛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他没有笑,也没有悲伤着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毕秋寒身前,一只手扶着身旁的树干,静静地看着他。

  毕秋寒握信的手颤抖起来,紧紧地把那信的一边几乎握碎在手中,“这个——才是真正的秘密?”

  圣香的目中泛显着谈淡的悲悯,“是的。”

  毕秋寒惨白得近乎青灰的脸上,泛起的是扭曲得近乎滑稽的非哭非笑的表情,“你骗我。”

  “我骗你,但是它没有骗你:”圣香手扶树干淡笑的模样甚至很柔和,“皇上绝杀快逃,就是这藏头六个字。”

  他和毕秋寒都是赵普夫人一手带着读书习字,赵夫人最善旋字诗,常常和他们游戏。这封信的把戏便是内容以右向左旋圈,——读来就是“皇上绝杀快逃”六字。

  “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毕秋寒握信的手在颤抖,“为什么‘皇上绝杀’?为什么是皇上?”

  “当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说‘情敌’吗?”圣香微笑,“小毕啊小毕,你也是男人,真的不明白吗?”

  “情敌?”毕秋寒倒抽一口凉气,“笑姬她不是……不是丞相的女人,而是皇上的……”

  “她不是丞相的女人,是皇上的女人。”圣香替他说完,“所以你说是我爹娘谋害了那四大高手,我没说不是。”

  “你爹不是赵丞相,而是……太祖皇帝?”毕秋寒越听越惊,脸色惨白,“太祖皇帝派遣宫中高手暗杀……江湖四大高手……你胡说!堂堂开国圣上,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

  “皇上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如不能自制的话,世上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他不杀人。”圣香如是说,“情欲或者独占欲人人都有,对于难得用情的人来说,也许特别强烈些。”

  毕秋寒怔了一怔,“笑姬……你娘为什么会变成皇上的女人?”

  “这个——要从二十几年的,”圣香依然手扶大树,一身锦服在树下俏然奢华富贵,“‘怀柔’和‘献秀’说起,你愿意听吗?”


香初上舞:第九章/第十二回 杀气空高万里情


  武当道观

  容隐依然潜伏在道观顶上,观下除去被困在火中的一百一十三名黑衣人外,剩余五十九人仍在与武当道观内的道士和伤势渐愈从君山撤下来的乌合之众激战。

  形势一时难分优劣,这五十九人武功纷杂,显然也是师承不同的临时之军。此时喊杀声震天,两边武功阵势半斤八两,居然战了个平手。但稍微再僵持一阵,必有死伤。容隐潜伏观顶,有些人虽然知道他在上边,却无暇兼顾,倒也一时没人详想那许多。

  容隐之所以隐然不动,是因为他不信李陵宴深夜来袭只有这一百七十二名乌合之众。这些人数量虽多,若是遇上了南歌毕秋寒之类的高手却不堪一击,有何用处?李陵宴聪明狡黠,绝然不会用这种没有效率的法子。他指挥这些人上山一场大闹,必有所图!也许是声东击西,也许是虚张声势。他必须有冷静的态度和头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黑夜之中也许只有一瞬的破绽。

  “好厉害的人才。”武当道观之外树林之中,一个人充满赞叹地呵出一口暖气,“两百条人命在眼前,他居然眼睁睁看着一声不吭,好狠的白发。”

  “他占住那地形,会误了我们的事。”另一个有些含糊的声音说,这个声音非常软,宛郁月旦的声音已经很轻柔,这个人的声音软到几乎无法分辨的地步。但听声音的来源,却是在地上。

  漆黑的林子里站着一个人。

  布衣长袍,灰色软鞋,一张下巴尖尖近乎娇柔的娃娃脸,正是李陵宴。

  他身边是一顶奇怪的软榻,榻上躺着一个人。

  榻上躺着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男子,有一股子浓郁的书卷气和文人气质。他的眼睫微抬,眼睛里微微的血丝让那双眼睛显得并不如何清澈明亮,宛然有一种含血的清俊。

  他便是唐天书,叶先愁的义子,乐山翁宝藏的主人,大概也是天下最富有的男人。

  他却甘心屈居李陵宴之下,

  “那证明他不负盛名,和那些随便离开道房的老道不一样。”李陵宴含笑,“他现在是一条盘起来的蛇,只要我们有一点动静,他立刻就会看见的。”

  “既然是蛇,就会有七寸。”唐天书含糊柔软地说,“复真观就是他的七寸。”

  “嗯,他潜伏在观上,致命的是他看不见复真观里面的变化。”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那可是……那可是天书你的安排。”

  “陵宴你不是打算横扫武当山吗?”唐天书声音并不大,说话的内容却很骇人,“不杀白发,不能取武当山。他潜伏在那里,对我们‘阵驯’的计划影响太大了。”他慢慢地说,“他最好死,否则日后必是我唐天书的大敌。”

  “你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聿修。”李陵宴低声笑,“白发观大局、聿修定小节,这两个人一个雄才大略、一个明察秋毫,要赢这一场仗,必要将这两个人拆开。”

  “话说到这里,堕月使也该到观顶了吧?”唐天书含糊地说,“当然……如果我们堕月、怀月双使都不能把他从上面赶下来,我对他的评价会更高一些的。”

  李陵宴笑笑,改了话题:“我只怕……”

  就在他说话之间,一个人影疾掠而来,落在了李陵宴身前,满脸愠色,“陵宴你居然拿我做饵诱走毕秋寒!你不怕我一旦落在他们手中,就变成了你的累赘吗?万一他们杀了我怎么办?”

  唐天书叹了口气。李陵宴要说的话中断,他也叹了口气,柔声说:“我是信得过大哥的武功,不过如果大哥万一失手,我会立刻放弃今晚的计划的。”

  “李侍御你不必说了,在陵宴心中你比武当山重要,今夜只是他当真信得过你的能力。”唐天书和李陵宴说话时温言细语,小心翼翼地看李陵宴的眼色,和李侍御说话却不假辞色,“陵宴哪一日能放得下你们这些人,哪一日他就算是我心服的主子。”

  “你这对陵宴摇尾乞怜的废人,说话之前最好看清楚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若是换了平时,李侍御必然拔剑相向,今夜他却只是脸色铁青地顶了一句。

  “你这么莽撞冲过来,观顶的人想必已经看见了。”唐天书的声音含糊却出奇地透出一股寒意来,“如果不是陵宴把你们这些人当做宝,你已在我手中死过十七次了。”

  李侍御脸色变了变,唐天书说话向来坦白,很少虚言欺诈,因为那对他来说根本不必要。他既然如此说,绝然是事实。看了李陵宴一眼,却见他只在一边站着微笑。李侍御重重哼了一声:“有朝一日必杀了你这目中无人的瘫狗!”正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纵然是刚刚从毕秋寒剑下脱身,仍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的李侍御,也感觉到了一股目光停滞在他们三人身上。

  那目光一开始并不特别冰冷,也不特别惹人注意。但停留越久,那股森然的寒意就越清晰,让他多看一会儿,仿佛身边的空气都局促不安起来。李侍御猛然回头,只见遥遥武当复真观顶一人缓缓站了起来。

  青衣白发,衣袂飘飘,那人正看着这里,负手站着,遥遥夜空下如铜浇铁铸的神像一般。

  “那是……谁?”

  李陵宴的目光慢慢对上容隐的目光,“白发——”

  这就是终结姑射那种清云流觞仙子风度的男人。李侍御凝视着夜中矗立的影子,一股强烈的敌意自心底烧了出来。

  突然之间,那男人足下站立的乌瓦爆裂,一记刀光、一记剑光自瓦底迅然无声地砍向容隐的双腿。

  李侍御目光一亮,那是堕月刀、怀月剑!正是李陵宴身边的“四裂月”之二。

  他兴奋的情绪刚刚升起了一点,就乍然看见堕月怀月两人刀剑齐空。随即背后“啪啪”两声,两人刚刚从瓦底探出的身体被各踏上了一脚,身不由己地从屋顶的大洞跌了下去。但堕月怀月毕竟是李成楼一手自童孩调教出来的一流人才,刀剑落空之后两人默契对击一掌,阻住下跌的势头变为横飞,分东西从复真观顶层的两边栏杆斜飞了出来,落身在屋顶上。

  但显然——暗袭已经失败。

  但值得欣慰的是,暗袭之所以失败并不全是因为容隐——容隐只是冷冷地闪开站在一边而已,在他们身上各踏一脚的人白衣潇洒,却是南歌。

  他们回来了。

  聿修对容隐低声说了些什么,南歌就临空一踏把爆起突袭的两人踩了下去,宛郁月旦却在呼吁大家灭火救人。

  堕月、怀月眼见形势不利,顿时飘身逃离。容隐也不追,依然目光炯炯扫视着黑暗中的武当道观。

  这下李陵宴叹了口气,突然“嚯”的一声振了一下衣袖。

  这一声微响出来,突然黑暗中四周响起了轻微骚动的声音。容隐的耳力何等了得,目光一扫之后长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果然是围歼之计,李陵宴今夜倾巢而出,打算横扫武当山!”他说的声音不大,无意影响观下激战人群的信心,“这第一阵是毒虫阵。”

  “他调虎离山、虚张声势,都是为了他在观外布阵,牵引我们的视线。”南歌开口也看着漆黑的武当山,“武当山夜晚无灯,布阵之人只需足踏春风十里独步,便无人能够发现。”

  聿修却脸色肃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只说这两个字,却不解释。

  “李陵宴不会冒此风险。”容隐一字一字地说,“这些毒虫……如果聿修方才所见不差,乃是扑光之虫,都是给我们的火光引来的。他只需在山下丢下几箩筐毒虫,然后到道观来等就可以。如果这些毒虫还有人驯化能听指挥,那就更加可怕……这是第一阵,至于第二阵,如果我是李陵宴,我当在你们应付毒虫之际再布。这就是李陵宴的聪明之处,他并不事前动手,却依旧可以层层陷阱困死武当。”

  “敌劳我逸,只攻不守。”聿修淡淡地说,“深谙兵法之道。”

  南歌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幸好我们占住了阵眼。”

  孛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容隐是什么人才?即使事先不知李陵宴有横扫武当之心,这复真观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纵观全局,随时救援应变。李陵宴若要阵外布阵,在此一目了然,想必也带给他不少麻烦。

  “开始了。”容隐突然提声喝道,“大家小心飞来的毒虫,请速入火圈之中!”

  此时林野深处传来丝丝纤细的哨声,空中突然“嗡嗡嗡”一阵蜜蜂振翅声,刹那之间满天都是只只犹如黄蜂的黑色小虫,细看却是翅有鬼脸的细小蛾子,扑头盖脸地往激战双方飞来。一时间大骂纷起,李陵宴敌我不分,他竟将那一百七十二名手下全部放弃,一起推入了毒虫的范围之内。幸而宛郁月旦方才呼吁灭火救人,火圈刚被压制,打开了一个缺口。这时人人迫不及待地冲入火圈之中,黑色蛾子扑到火边便被大火烧焦,但是来势不绝犹如下雨一般,煞是惊人。大家余悸犹存、面面相觑,都觉今日若无火圈,只怕早已被这恐怖蛾子爬得满身满脸了,顿时冷汗遍布。

  复真观顶也有少数蛾子扑上,但数目远远少于火圈之外,从顶下看下一团明火外黑漆漆嗡嗡嗡一团,无论听起来看起来都极恶心。

  南歌握碎瓦片听声辨器,闭上眼睛把飞上来的少数蛾子纷纷击落,聿修凝目看着漆黑的树林,“箭阵!”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容隐听见了树林里有人群走动的声音,微微变色,“这是请君入瓮之计,糟糕!”

  聿修微—沉吟,绝然道“大家入观!”

  “入观亦是死路!”容隐沉声说,“只有我们入毂越来越深而已,要阻止李陵宴子阵外布阵,必要反攻一击致命。否则就算避入观中,他在外放起火来可就当真无一幸免了……你去还是我去?”他问聿修。

  李陵宴一设毒虫之计,目的不在这些毒虫能够毒死群雄几人,用意只在把众人逼入火圈,他第二阵阵外长箭,对准了火圈里面万箭齐发。里头却被火势阻拦看不见外边,里头的人还不死伤惨重?就算退入复真观也是一样,只不过把大家聚在一起,方便李陵宴再次布阵而已。

  “我去!”南歌突然说,“只要把李陵宴拖入阵中,就不怕他的什么毒虫长箭!”

  “我只怕这也是他各个击破的诱敌之计,”聿修眉头紧蹙,“但他阵势快成,这样吧,南兄你不擒李陵宴,你抓李诗御!”

  “好——”南歌于观上一闪而去,他要抓李侍御,却反方向掠入了后山黑暗之中。

  聿修微微一笑,南歌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没有推测运筹之才,却有伶俐小巧的应变之能,实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时容隐听箭阵快成不能再等。运一口气森然道“李陵宴箭阵在外,大家俯身在地,以地下尸身附体挡箭,他弓箭手长箭发一处,我便杀他一人。”

  此言一出,林中深处的李陵宴低声赞叹了一句“好人才,我很喜欢呢。”

  唐天书却微微变色,“他出言恐吓,会动摇我们的军心……”

  “四裂月。”李陵宴慢慢地说。

  昔日李成楼身边的剑童侍女,悲月、堕月、怀月、洗月四人都踏上了一步。这四人都年约三十五六,当年都是十多岁的童子,如今却也将入中年了。虽然年纪稍大,却依然是男俊女美,风采各不相同。悲月、堕月为李成楼的剑童,悲月冷峻、堕月清逸;怀月、洗月为侍女,怀月华丽、洗月清白。四人一站,当真是风采盎然、抢眼至极。

  “武功比不过人家……拆房子……你们总会吧?”李陵宴柔声说。

  “尊会主令。”四人行礼而去。

  这就是所谓攻魏救赵、釜底抽薪之计。唐天书微变的脸色又变了一变,没说什么。

  李陵宴目注四人潜入复真观,就在那四人堪堪隐没的瞬间,他低声喝道:“放箭!”这一声音量不大,却传得很远,连困在火中的众人都听见了。刹那之间箭如飞蝗,夹带着之前围在火边的黑色蛾子,撕裂火圈一起扑了进去。

  “倏”的一声重物破空声,箭阵中两处惨叫声起,已有两人伤在聿修和容隐掷出的屋瓦之下!

  这时火圈之中截住长箭的众人,有些把引了火的长箭反掷出来,一时间插得遍地火点。有些高手听声辨位,反掷出去力道强劲,惨叫声起,也伤了不少箭手。

  但此时轰隆一声,复真观底一层木屑爆裂纷飞,主梁摇晃,整个被人毁去了一层。

  这整个复真观若是倾倒下来,必然压倒观前的火圈中人!观顶聿修容隐悚然变色,聿修清喝一声:“我下去!”他径直从屋顶被破开的缺口穿下。

  容隐站稳之后冷然凝视着李陵宴这一边,冷冷地道:“此时火圈之外的毒虫已经不多,各位可还安好?”

  圈中传出傅观的声音:“侥幸无妨,都是皮肉之伤。”

  “李陵宴身在转身殿外三丈六分处的杏木之下,各位如自信不惧毒虫,当可惜箭杀之!”

  容隐开口往往能振奋众人士气,顿时雄心骤起,火圈中不少人影扑出,往弓箭手处扑去。一时间呼战声起,惨叫声弓弦声混在一处,有些人夺了弓箭反射李陵宴,刹那之间也是箭如飞蝗,霍霍满天。

  “圈中可有伤重之人?”容隐又问。

  宛郁月旦的声音回答:“共有五人,四人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险,但清和道长为救伤者被毒虫所伤,昏迷不醒。”

  “你能扩大火圈,将伤弱之人引入正殿吗?”容隐森然问。

  宛郁月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能。”

  “守卫伤者一事交由你。”容隐令下如山,绝不犹豫,随即手下屋瓦分射,帮助击伤周围的弓箭手,依然在屋顶观望。

  这时火圈之中突然延伸出一条纤细的火龙,“嚯”的一声缠绕在武当正殿的前柱上,接着另一条火龙跟着缠绕在大门之前另一根前柱上,火圈一口被扑灭。一些人背负着伤者,由两条火龙架成的通道徐徐前进往正殿内走去。烈火在旁,空中飞舞的蛾子靠近即被烧死。骤然有暗器射来,欲断那缠绕柱上的引火绳索,却听宛郁月旦一声轻叱,“叮”的一声,暗器被什么东西撞击,双双跌了下来。

  那引火的绳索是从宛郁月旦腰间延伸开去的,大约是他的机关之一。一双伸缩自如的带子缠上正殿柱子,拉开了一条烈火通道。但是宛郁月旦却必须走在众人之后,否则通道无法完整。

  这给了旁边箭手充分攻击的机会,但无论长箭怎样射出,宛郁月旦从不回头。那些长箭就如遇到鬼神一般,在他身周纷纷跌落,竟一箭也伤不了他。

  很快大家走入了正殿,关上门窗以防毒虫,伤者暂时是安全的。

  便在这时,只听李陵宴身边“嗯——啊——”两声异响,容隐微微一震。那第一声是有人绕了个圈子欺近李陵宴身边,突然被什么东西偷袭受了伤的闷哼;第二声却是那人忍痛向李陵宴劈了一掌,李陵宴合掌回击,“啊”了一声退了一步。

  接着那人欺身再近,出手如风扣向李陵宴脉门。容隐眉心一跳,太冒险了!

  在那惊心动魄李陵宴可能被一把抓住的刹那之间,李侍御出剑如雪,骤袭来人背后。但他的剑未及来人背后,来人身上骤然炸开一片鲜血,扑在李陵宴身上不动了。

  那人当然是南歌。

  容隐眉头紧蹙,李陵宴用什么车西伤了南歌?南歌的武功决然算江湖第一等,居然三招之内就中计倒下……他一团思绪尚未理清,骤然感到一阵疲惫,心中警铃大响——今夜焦虑紧张,姑射不在身边,单凭圣香那一口浅浅的呼吸支持不了他如今高度紧张的神志!这下……如何是好?

  突然底层摇晃渐止,李陵宴那白衣“四裂月”花开蝴蝶一般从四门分开退走,其中两人步履摇晃,显然受了伤。容隐心中一凉——聿修呢?他心下乍然清晰异常,聿修必然为顶住这复真观不倒,被困在观底了!

  这时候李陵宴已然笑了,他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东西遥遥对着容隐晃了晃,似在小小地炫耀什么。容隐的心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一条琴弦。李陵宴合掌退步,引诱南歌欺身去擒他,他暗中拉了这一条几乎难以辨别的纤细琴弦在身前。南歌疾扑过来身上,无论哪一个地方靠上这琴弦,不被割裂血肉才怪!若是这琴弦涂有剧毒……那就……

  “泼油!”李陵宴一笑之后,终于提高声音说。

  林木黑暗中一桶桶猪油菜油骤然泼了武当道观的外墙屋顶,李陵宴手持一具小小的弓。那弓上搭的不是弓箭而是火折子,只听他自言自语“武当山居然敢留你们……”说着他慢慢把目标对准了外墙被泼满油的武当正殿,柔声说:“这是你们自己辛苦挑选的死地……所以应该很满足了。”

  弦开——

  弓满——

  李陵宴今夜便是要把武当一把火烧个精光!因为武当山留宿了君山逃逸的众人。

  容隐脸色苍白森寒,他居然会步步为人所逼、逼到这种绝境!眉峰一蹙骤扬,他自复真观顶飘然落地,自地上拾起一具弓箭,脸色冷然地直立在李陵宴箭路之前。

  他也开弓。

  箭尖若簇,寒光闪闪,直逼李陵宴眉睫。

  那一股杀气居然刹那间震慑全场。

  李陵宴手中的弓僵住了。他开弓的杀气被容隐气势所夺,锐气尽失。

  而容隐箭尖那一点光彩越闪烁越晶亮,他要射李陵宴眉心那一点!

  他想……逃。

  李陵宴被容隐的杀气罩住的时候,心底浑然升起了一种闪避锋芒的欲望,但他不能闪。

  他这一点火,点不出去就再也点不出去了。

  他最大的错误是没有在容隐开弓之前就引火!他太好奇,所以把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稍微露出破绽空门,容隐就会一箭射出来,而他手中的火折子却没有信心射出去!容隐之所以不射,他在等待圣香和毕秋寒回来反包抄!

  容隐这一箭的机会如果射失,等李陵宴再聚集了杀气可以再点火。

  所以他不射。

  他就用杀气和煞气逼迫李陵宴止步、僵持、不敢轻举妄动。

  他忍耐着没有露出疲倦的神色,这样的对峙太消耗他的生气。他之所以尽量避免和人动手,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不知能掩饰到几时不被李陵宴看破。

  而李陵宴却在估算圣香与毕秋寒为何不在阵中。

  “点火!”声音却发自李陵宴身后的树丛下。

  “呼”地有一支火把亮起。

  那人就在唐天书身边,敲了他一个响头,叹了口气说:“听说你是军师?实在太笨了,李陵宴既然遇到麻烦,你就该赶快逃才对。叫这么大声,嫌死得不够快吗?”

  容隐的气势突然缓和了下来。

  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好可惜……只差最后一点点。”

  他身后的唐天书已经被一个人抓住了,此外李侍御却不见了。

  抓住唐天书的人是毕秋寒,握住火把的人是圣香,圣香另一只手正在为南歌止血——他扑向李陵宴的时候,竟是颈项边的血管被割开。如果没及时发现,铁定性命难保。

  圣香笑眯眯地对容隐挥手,“容容我们回来了。”

  容隐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回来就好。”

  “李陵宴你会为这家伙自杀吗?”圣香指指毕秋寒手里的唐天书。

  李陵宴柔声说:“不会。”

  “那你还是赶快走吧。”圣香吐了吐舌头,“像你这种全身长满刺的家伙,我可不敢抓你,也不敢和你动手。反正今天你已经输了,我们要收拾伤兵败将,你要回去卷土重来,不如我们早点散了,以免浪费时间,如何?”

  李陵宴笑得一双杏眼弯弯,“久闻圣香少爷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早走、不送。”圣香笑吟吟地给他挥手,“等我下次有把握抓你的时候,可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下次我会给你留一条命的。”李陵宴很是温柔地说。

  “啊,客气客气,我就笑纳了。”圣香摇了摇袖子,不高兴地说,“你还不走?”

  李陵宴瞥了唐天书一眼,突然一笑,“下次我当救你。”说着他往黑暗林木深处掠去。掠去的刹那,身后随上四道白影,去也去得声势不凡。

  容隐这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收弓,站好。

  这时连毕秋寒都看出他脸上的倦色,“白大侠受伤了?”

  圣香把南歌往毕秋寒手里一塞,“这家伙交给你。”说着他拉过容隐,往复真观里去,边问:“聿木头呢?”

  “可能被困在第一层……”容隐进了复真观尚未说完,就见聿修独手支撑着倾斜的梁柱,满脸坚毅之色,看见圣香和容隐进来,淡淡一笑。

  “你放手吧,这道观倒下也无妨,外边的人都已撤走了。”容隐淡淡地说:

  聿修收手,一双眼睛凝视着容隐,“受伤了?”

  容隐摇了摇头,困倦之意不断上涌,“可能会突然睡去,不过不要紧……”说话之间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突然唇上贴起一层温暖润泽之意。他蓦地睁大眼睛,只见圣香那双笑嘻嘻的眼睛正在他眼前,还眨了眨,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

  这下连聿修都怔了一怔,脸上本来无甚表情的表情蓦然僵住!

  圣香亲了容隐一口之后放开他,看着容隐和聿修瞠目结舌的表情,突然忍不住笑出来,“我亲了容容一口,哈哈哈……容容被我……”他占到了天大的便宜,笑得直不起腰,“哎呀,你们的表情……给外面的人看见了一定笑死了……哈哈哈,哎呀容容被我强吻……我要告诉他们……”他笑到呛着了,“咳咳咳,实在太好笑了。”

  “圣香!”容隐惊愕过一阵便即淡然,他知道圣香是为他好,这个弱点绝不能传扬出去,但看圣香小人得志,笑成那样,也不免心生不悦,“事情过去了,便不要再说了。”

  聿修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陵宴走了?”

  “被我赶走了。”圣香得意洋洋地说。

  如果没有容隐那一箭的杀气牵引了全局的注意,唐天书会被毕秋寒那么容易手到擒来?更不必说李陵宴会屈居在圣香的小小威胁之下,令他失去信心的不是唐天书被俘,而是容隐一击必杀的气势。但容隐自不在意究竟算是谁的功劳,冷冷一笑,“你和毕秋寒干什么去了?”

  “我们私会去了,本来打算私奔,但是最后还是决定回来拿钱。结果却发现后院起火,不得不回来救火。”圣香笑嘻嘻地胡说八道。

  容隐深沉地盯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总是很不老实。”

  “我哪有?我比容容老实多了,我哪里病哪里痛都是立刻说的,哪里像容容非要弄死自己才开心……”圣香不怕死地揭他疮疤。

  “出去了。”聿修不再理他们,径自负手出去了。



  唐天书被毕秋寒以剑刃架住脖子,他全身软软地不能反抗,但神态很是镇定,并不惊慌失措。

  “你是个瘫子?”毕秋寒冷冷地问。

  “你有眼睛的,何必问我。”唐天书含笑回答。

  这位就是叶先愁的义子,寻找到乐山宝藏的唐天书。毕秋寒看了他好一阵,一字一字地说:“我听说不能动武的人身上总有些机关。”

  唐天书微笑地眨眨眼,“我身上如果有机关,就不会这么轻易让你抓住了。我保证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条铁线都没有。”

  “我不信你如此信任李陵宴,跟在他身边不做任何防备。”毕秋寒剑刃架住唐天书的脖子,他并不随便动手去检查唐天书是否真的全身瘫痪。此人和李陵宴一般狡诈多智,绝非轻易能制得住的角色,身上究竟有什么机关暗器实属难说。

  “秋寒,你把南公子送回房间去休息。他流血过多,伤口并不严重,休息两三天就无妨了。”一个人缓步向这边走来,声音温和舒服得让人疲惫尽消,“这位唐公子我来和他谈谈。”

  毕秋寒对宛郁月旦凛然生起一股敬意,点了点头,便自离开。

  “小兄弟便是碧落宫宛郁宫主?”唐天书却开口先问。

  宛郁月旦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唐公子所练的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传闻功成可以开山辟道,杀人于百步之外、化骨为无形的‘化骨神功’?”

  唐天书一笑,“小兄弟身罹‘视灭’之症,这一双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吧?”

  宛郁月旦微笑,“看不见不打紧,只要还听得见、闻得见,唐公子呼吸绵密之处,这一身‘玉骨’奇草之香还是分辨得出的。”他手上不知何时拿着一枚小小的银针,含笑说,“听说‘化骨神功’刀剑不伤穴道易位,惟有在大功将成之前全身化骨为玉,瘫痪难动。此时犹如破茧为蝶最是凶险,若在‘印堂’受激则前功尽弃终身瘫痪,不知传言是否属实?”他竟然听声辨位,缓缓拿那银针去刺唐天书的印堂。

  唐天书大骇,他不带护卫轻易被擒,纯是对自己一身奇功极有信心。“化骨神功”刀剑不伤穴道易位,他本不当毕秋寒的长剑是一回事,但对宛郁月旦这有气无力的一枚银针畏如蛇蝎。这年轻人微笑如花,温言细语,却下手如此狠辣犹胜老江湖!

  “等等!你不想知道‘视灭’要如何化解吗?”

  宛郁月旦充耳不闻,那一枚小小的银针悬在唐天书印堂之上,只差那么似有若无的一线,“不想。但你若不想三十年苦功毁于一旦,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唐天书脱口而出,他自负聪明行事但用计谋,极少与人动手,此言一出他自己懊恼已极,这已证明他全然处于宛郁月旦下风。

  “乐山翁的宝藏之中是否藏有一种名叫‘麻贤’的奇药?”

  唐天书这下是真的怔住了,突然之间他哈哈哈大笑起来,“原来——”

  宛郁月旦的针尖直接刺到了他印堂的肌肤里,刺入一丝,“有还是没有?”

  “原来碧落宫主行走江湖一不是为了江湖道义,二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却居然是为了——女人。”唐天书突然明白自己获得了优势,笑容顿时温和了许多,“有。”

  宛郁月旦笑得比他更温柔,“你错了。”

  他错了吗?唐天书含笑,所谓“麻贤”,是一种天下罕见的奇药,传说可以起死回生,但仅限于服药之人是女子才有这起死回生之效;另有一种奇药叫做“麻妃”,却是男子服下才能起死回生的怪药。这两种药物都是传说之物,世上是否真有,长久以来颇具争议。

  “江湖道义我要、游山玩水我要、麻贤我也要,你明白吗?”宛郁月旦说得很轻柔,但那一股霸气终于伶伶俐俐地流露出一点点,“我是一个非常、非常霸道贪心的人。快乐我也要、道义我也要、幸福我也要……我什么都要,你知道吗?如果可以争取的话,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什么都要。”

  唐天书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是一种极具野心的人。

  他要的不是权势不是金钱,而是幸福。

  他见过许多欲望很浅淡很容易就放弃所有的人,有些人只需要稍加诱惑,他们便会陷入自我满足的悲情陷阱中,自悯自怜过—世。但是宛郁月旦不同!

  他什么都要,而且他放手去争取——甚至不择手段。

  他是个温柔的人,却温柔得非常霸道。

  他懂得如何遵从自己的心,如何对自己好。

  话说回来就是他是个自私的人,却也是个自私得非常有勇气的人。

  这世上……敢于放手去果断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的人并不多,而且他……即使不择手段,也并不伤害别人。

  这就是一个贤能英明的王者所能为自己做到的极限吗?唐天书竟然刹那间想起了李陵宴。

  陵宴和他比起来是个笨蛋。

  李陵宴什么都没有追求过,他甚至不爱女人。

  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的家人:李侍御、李双鲤、李夫人和李成楼。

  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过,除了纵容他所爱的人的欲望,他也没有任何欲望。

  其实和李陵宴比起来,或者李陵宴更像个好人,而宛郁月旦更像个坏人,但他们惟一不同的是……陵宴除了考虑他所在乎的那几个人以外,他不在乎别人的死活,而宛郁月旦却是在乎的。

  唐天书那一刹那是羡慕宛郁月旦的,做一个王者能够为自己做到这种极限,却是让人佩服,“麻贤在我房里。”他居然回答了。

  宛郁月旦的针尖缓缓离开了唐天书的印堂,“我感激你。”

  “不,我欣赏你。”唐天书和宛郁月旦刹那间竟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你是一个很坦白的人。”

  宛郁月旦凝视了他一阵,终于微微一笑,“我也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很坦白的人,只是遇见了一个天底下最不坦白的人,我终于明白人应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快乐。”他甚至笑得很柔和,“只有自己先快乐起来,才能让爱你的人快乐,对不对?”

  唐天书居然被他感染,也跟着微微一笑。无论如何,宛郁月旦总是一个让人感觉到非常放松、也非常舒服的人。“那是因为你不必背负什么,所以才有坦白的资格。”他含蓄地说。

  宛郁月旦歪着头想了想,承认:“我承认自私是需要资格的,只是我既然没有背负什么,就必须及时自私一下,否则我一辈子都要后悔的。”他一双眼睛乌黑透亮,“我不想只让别人快乐,我自己也要快乐起来。”

  “我一向瞧不起所谓的侠义道,他们都太做作太恶心……但今天就凭你的坦白,我把麻贤送给你。”唐天书一字一字地说,“它在我房间书架第三排第九本书里,它是一片薄薄的树叶。你最后若能到达那里,那东西就是你的。”

  “你在怂恿我调遣兵力攻打祭血会?”宛郁月旦有些似笑非笑。

  “如果你能打到那里,我想必早已死了。”唐天书含笑,“所以必须事先送你,以免食言。”

  “多谢你了。”宛郁月旦微笑,“你死了我会为你掉眼泪的。”

  “两个人说什么说得要掉眼泪?真恶心。”旁边突然插进一句话,圣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宛郁月旦的身后。非但唐天书没有发觉,连宛郁月旦也没有发觉。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宛郁月旦“啊”了一声,笑道“我给你吓了一跳。”

  圣香看了唐天书两眼,赞道:“你是唐天书?一副很聪明的模样,这样好了。”他拍拍手掌突发奇想,“我们来下棋好不好?阿宛、你、我,还有容容和聿木头,我们来下棋,看看谁最聪明。”

  唐天书瞠目结舌,“下棋?”他是毕秋寒这边的俘虏啊,怎么圣香要拉他去下棋?

  “我们不虐待战俘,来来来,反正很无聊啊,别人都在修房子。”圣香所谓的“别人”正是辛辛苦苦灭火的武当道士们,“我们来下棋,本少爷一定比你聪明,你信不信?”

  这个人没有是非之分吗?唐天书荒唐可笑地看了宛郁月旦一眼,见他见怪不怪地微微一笑,“圣香说要下棋就下棋吧,只是五个人怎么下棋?”

  “五个人……呃……那就打牌吧。”圣香眼珠子发亮,“我们打牌好不好?”

  “打牌?”唐天书愕然。

  “容容聿木头肯定不肯打牌,阿宛你要陪我,还有你唐天书是俘虏不得有意见,三缺一还有一个……”圣香一拍手,“叫铜头陀来打牌,他肯定会。”

  “圣香,我看不见……”宛郁月旦对于“打牌”这等事还是有少许迟疑,“你找别人好不好?”

  “不好,反正你很聪明,肯定有办法知道是什么牌,不知道也可以摸嘛?”圣香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我们要赌钱,你和他最有钱,怎么能不打?”

  哦——敢情圣香硬生生拉了宛郁月旦和唐天书打牌,就是因为他们很有钱?

  宛郁月旦和唐天书面面相觑,圣香已经兴高采烈地找铜头陀去了。

  “我看不见也就算了,你现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根本是存心敲诈。”宛郁月旦喃喃自语。

  “他就是天底下最不坦白的人吗?”唐天书苦笑,“我看他坦白得很。”



  这一场奇异的赌局立刻传遍了整个武当。

  清静道长被人引走至今未归,清和道长虽然解了毒却还昏迷不醒,无人来开口说不得在武当山上开赌局。加上容隐和聿修各自闭门充耳不闻,一场大战之后放松下来的众人只有越发好奇的分。

  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一桌子麻将旁边密密麻麻围着几圈人在看着。

  “唐公子,你要翻牌还是吃脚”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唐天书旁边站了两个赌性奇大的瘦小老头,专门为他动手拿牌。

  唐天书瞄了赌局一眼,“翻牌。”

  “宛郁公子,你打错了。这三个牌一万、三万、五万叫做三剑客,随便中间靠一个就成了,你把一万打出去,现在来了二万显然就打错了。”宛郁月旦旁边也有师傅在指点。

  宛郁月旦不以为忤,含笑,“我对赌钱不太在行。”

  “那是因为他太有钱了,有钱到不知道没钱的痛苦。”圣香插口,“他只需要负责输就可以,如果本少爷赢了,请大家下山去喝酒。”

  “好啊!”不少人纷纷笑了起来,“那我还是站在圣香这一边。”

  “八条——碰!”铜头陀聚精会神无比认真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掀出一对牌。

  圣香敲敲铜头陀的手背,无辜地说“痛头陀,你把八万拿出来碰什么八条?赔钱!”

  “啊——”铜头陀懊恼地猛抓头皮,“我看错了,在这里。”他要拿出另一对牌。

  “不可以,赔钱——”圣香大乐,“一局一两银子,我看你穷得很,很快就要卖掉月牙铲了。放心,到时候我帮你找个行情好的当铺。”

  周围轰然大笑。



  房里。

  容隐盘膝调息,自死而复生之后他的精神一直不好。聿修虽在隔壁,却是在替他护法。

  容隐稍微调息了一阵就停了下来,听着外边的笑声,“圣香在干什么?”

  聿修难得微笑,“他在做土匪头子,在武当山聚赌,还呼朋引伴说过会儿要下山去喝酒。”

  “他心脏不好,最好不要喝酒。”容隐淡淡地说。

  “自从遇到岐阳之后,看似好得多了,这么多天一直看来身体都不错。”聿修也淡淡地道,“他总是有办法让大家都高兴得很。”

  “那是他的本事。”容隐闭上眼睛,“明天我们离开武当,李陵宴的事最好早早解决。我看今天毕秋寒和圣香回来脸色有异,他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他如知道真相,容隐你会杀了他吗?”聿修淡淡地问。

  容隐不答,过了一阵森然说:“会。”

  “嗯。”隔壁的聿修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对于容隐而言,没有什么比全局更加重要。


香初上舞:第十章/第十三回 清夜恩情四座同


  武当山一声混战了旨。李陵宴脱身而去,留下重伤的弓箭手,黑衣人等等居然多达两百五十三人。清和首长醒来之后叫苦连天,这许多伤患必要把武当山吃垮了。幸好宛郁月旦留下三锭共计三十两黄金,否则武当山可能连伤药都买不起。这些弓箭手经过询问居然是李陵宴挟持了荆州的兵屯指挥,强迫正在屯粮的少许兵马前来布阵。而黑衣人多是想要发财的江湖二流混混,竟然还有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纯粹是被人骗来的。

  这些人必也要治好了伤然后好好遣返,李陵宴用人手之多令人震惊,他居然并不在祭血会中训练人手,而是事到临头欺诈胁迫骤然指挥了一大群不知所谓的人前来。这些人对李陵宴并不了解,应付他们毫无意义。

  聿修做完了这里的事,他还要往西回江陵府与正在养伤的其他人会合,南歌和他同去与南浦相会。容隐却选择和圣香一路,因而与聿修岔道扬镥。

  毕秋寒自也和丢香一路。自那夜圣香说出“同归于尽”四字,他就没一刻安宁过。真凶乃是太祖皇上,他自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但圣香却决定如果顶罪不成便同归于尽。他不明白为什么像圣香这样的人会选择这样决裂的结果,他只知道这是万万不对的。

  他的本性不容有人含冤受苦,所以短短几日他夜不成眠已经憔悴许多。

  清和首长几人本欲当众说出圣香爹娘便是杀害四大高手的凶手主谋,但圣香和毕秋寒却救了大伙一次,这让他们反而尴尬不好说穿。这几日见了圣香也是勉强点头,不知该从何说起。铜头陀肚里空空毫无弯转,经过那夜赌局,他却知道输得除了一条底裤一无所有外,就再没记得其它——虽然圣香没有强要他的月牙铲拿去当铺,却声明他身上的衣着兵器全是圣香大少爷借给他的。如果他不听话,圣香少爷可就要立刻要回来了。这种玩笑对直肚直肠的铜头陀来说却很管用,自此他对圣香少爷畏如蛇蝎。

  唐天书那晚上没输也没赢,那夜输的只有铜头陀和宛郁月旦两个,所有的钱都进圣香少爷的腰包里去了。宛郁月旦自不在乎输了十两银子,在他而言十两银子和十个铜板有什么差别可能也不大清楚。铜头陀输了十五两银子,那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样子  ,连宛郁月旦的眼睛都看见了,但铜头陀却满脸愤懑正义凛然地说不要。赌钱就是赌钱,还被赌友赔付赌资无疑比什么都丢脸。听他如此说,宛郁月旦只好作罢,但铜头陀却当真输得什么都没了。

  唐天书极是高明,不输不赢谁也没得罪,也没看出他究竟是运气好还是故意做手,总之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是没输没赢。那天打了通宵麻将,今天一早他落在杨震手中,究竟杨震会如何“善待”他别人不知。但圣香却记得交待傅观过两天把他从杨震那里偷回来,看看究竟是否还活着?此人和李陵宴设计设伏害死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不知多少,但他那乐山宝藏却救了他的命。他自己显然也很清楚觊觎他宝藏的人有多少,因此老神在在有恃无恐。

  圣香今日呼朋引伴下山喝酒去了。

  他是那种生活在人群里被众星捧月的人,特别有活力和煽动性,定力弱的人被他一呼一喝往往身不由已就跟着他去了。

  他去了,宛郁月旦也去。无论本性宛郁月旦是如何比圣香霸道,但性格上来说宛郁月旦就是属于那种很容易被圣香煽动的人。因为他好奇,他喜欢看圣香胡闹。

  容隐却是那种极不容易被煽动的人,因此他不去。

  他要留着看毕秋寒。

  毕秋寒这几日有些避开了众人,他憔悴了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相思病,但容隐知道他有睦事想说却又不敢说。

  毕秋寒藏不住心事。他和圣香和宛郁月旦都不一样,那两个是十成十的笑面虎,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他们都行,但毕秋寒不行。无论他比宛郁月旦和圣香有多少江湖经验,他就是那种受不好别人痉痛苦的侠士。

  换句话说,他其实是很软弱的,他害怕别人不幸。

  容隐的性格也有侠性。只是他不纠缠单个人是否得到公义,他算大局,只要一局中得到公义的人比受到损害的人多许多,他就算这件事是正确的。这是一种泛侠,毕秋寒是一种窄侠。所以容隐能够了解毕秋寒的感觉。知道不义而不能拯救,就像看着人死一样,也许看的人比死的人还要痛苦。

  “毕秋寒。”容隐的自负江湖闻名,他也很少敬称人的名号,“圣香和你说了什么?”

  毕秋寒沉吟摇头,他并不回答。

  容隐没再问,只拿他一双森然的眼睛看着毕秋寒,看得他本来烦乱的心情越发烦躁,看了一阵,容隐撂下一句话负手回房里去,他说:“也许有一日我当亲手杀了你。”

  毕秋寒听了脸色更加苍白。

  但他却依然沉默,没有说什么。



  武当山下。

  圣香他们喝酒的酒馆。

  一桌子的人正喝得酒酣耳热,到这分上没醉的没几个,其中一个是千杯不倒的宛郁月旦,另一个是乖乖不喝酒的圣香少爷——他只喝汤,不喝酒,比谁都乖巧。

  在众人口角歪斜用平日不敢说出口的污言秽语一起破口大骂的时候,酒馆外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匹轻巧的高挑的骏马,马颈上挂了个小小的铃铛,居然还叮咚作响。听这种声势,人人都知进来的是位女客。

  但当她进来的时候,依然人人为之屏息寂然——好一个温柔俏丽的女子,一身绣着鲤鱼红线的白衣白裙,春风暮色里一站都让人心旷神怡。

  “秀色孤山望眼明,一池春水上风轻。”傅观居然喃喃地作起诗来,“好女子,好女子。”说着他自饮了一杯酒。

  圣香只瞅着人家衣襟上的鲤鱼,悄悄地问宛郁月旦:“这丫头莫非就是小毕的心上人,李陵宴的妹子李双鲤?”

  宛郁月旦“嗯”了一声,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

  他还没说完,圣香“砰”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毕秋寒!”

  那位女子吓了一跳,倏然倒退,脸色苍白地看着圣香。看见他生得玲珑可爱,她的惧色稍微减退了一些,依然一股子怯生生娇嫩嫩,“你……你……”见她如此惊慌,当是毕秋寒的心上人李双鲤没错了。

  圣香惋惜地摇了摇头,“一朵被宠坏的花,这就是小毕的心上人?可惜,可惜。”他笑眯眯地对人家招呼,“我是毕秋寒的朋友,正在这里喝酒。”

  这时宛郁月旦才有机会把话说完:“姑娘可是姓李?”

  “我是李双鲤…..你是…..谁?”李双鲤和她两位哥哥毫无相似之处,李侍御俊朗自野心勃勃,李陵宴聪明伶俐狡猾多变,李双鲤却容貌娇美性情软弱——让圣香来评价就是花瓶一个,除了摆漂亮一无是处的大小姐。自此圣香得出一个结论:李成楼想必很好色,这三个儿女肯定不是一个娘生的。

  宛郁月旦对着美女说话,微笑得更加温和柔弱,“我姓宛郁,也就是秋寒的朋友,李姑娘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恰巧在此饮酒。李姑娘是来找秋寒的吧?不如过会儿和我们一起上武当山我们熟悉路途,比较方便。”

  李双鲤眼见宛郁月旦言语得体温柔,人长得一派善良无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应了一声:“我是来找秋寒….多谢公子。”

  圣香不满的敲敲桌子“喂喂,我也是公子,你为什么不谢我?刚才是我先发现你……”他也不看在他说话之间李双鲤又被他吓到脸色苍白。

  宛郁月旦拉了他一把,打断他说话,微笑道,“李姑娘请先食用些东西,账记在我们这里。”

  “喂!她不谢我,我为什么要请她吃饭?”圣香一拳往宛郁月旦身上揍去,“你很会拿本少爷的银子做你的人情啊!”

  宛郁月旦依然微笑,“我手肘的刀片会弹出割伤你的手腕……”他一句话没说完,圣香已经比出拳还快地收手,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算你狠!本少爷以后必有一天扒光你的衣服,拆掉你身上所有的机关,到时候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啊…….那等我洗澡的时候再说吧。”宛郁月旦好耐心地回答。

  “行!下次你洗澡的时候本少爷在门外放火!不,本少爷拆掉洗澡房叫大家来看!”

  “哈哈哈……”两个的斗嘴让半醉半醒的众人哈哈狂笑,有些笑到呛起拼命咳嗽,有些还提着酒水往嘴里灌,不要钱的酒喝起来真是——爽啊!

  李双鲤怯生生地点了两个小菜,悄悄好奇地看着楼上胡说八道的众人。她没见过这样的江湖人,英姿飒爽的男人,风流潇洒的男人,甚至像陵宴这样很容易讨女人欢心的男人她都见过,但是像楼上这样犹如纨绔子弟满口胡说八道的男人,还有那位长得一派温柔极有礼貌,却与旁边那位公子针锋相对一句不让的奇怪的男人…..她跟随毕秋寒一年多了,秋寒特别认真,谨守礼仪不苟言笑,她倾慕他的侠肝义胆,他的凛然正气,甚至他面对困难的英武和勇气,但是…..  秋寒他却是不懂人心,也不会体贴人的傻瓜。陡然间一阵寂寞惘然兜上心来,她面对着一桌小菜食之无味,怔怔地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喂,阿宛你麻烦大了。”圣香有趣地支颌看着李双鲤,“这丫头好像对你很有意思。我警告你,小毕是个傻瓜,你不要欺负他,他的心上人。这丫头年经轻轻不懂得人心的可怕……她最多和你一样大,只有十八岁吧?不许欺骗小姑娘的感情,否则我就告诉别人你身上有幅张果老的藏宝图,让你被人追杀到死。”

  宛郁月旦眼角的皱纹微微展开,“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喜欢过别的姑娘了。”

  “喜欢过嘛….那就是说还可以再喜欢”圣香神秘兮兮地凑在宛郁月旦耳边,“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情圣,我会把今天晚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的。”

  “嗯……”宛郁月旦眨眨眼,“你吐吧。”

  这倒是圣香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情圣。”宛郁月旦居然不怕死的说,还很狡猾地微笑。

  这下圣香袖中折扇翻出,敲向宛郁月旦的头,“这种事也好说得那么大声,男人不花心很丢脸的。”他手下折扇敲向宛郁月旦头上时堪堪收住,“叮”的一声微响,宛郁月旦身上有丝什么东西激发出来,丝毫之差就要击上圣香的折扇。圣香得意洋洋“啪”的一声开扇,“本少爷这把扇子共值三十两银子,被你打坏了你要赔我一把一模一样的。还有这是人家的地盘,你乱扔东西砸坏墙壁,过会儿老板问罪起来你留下洗碗,本少爷概不负责。”

  宛郁月旦温文尔雅地含笑,“我会抵赖.”

  圣香睁着圆圆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爆笑,“咳咳……好狠的一招!阿宛你越来越得到我的真传。”

  两人在楼上无限度地斗嘴胡扯,圣香固然稳占上风,宛郁月旦也毫不逊色,其它人自管自喝酒,少有人理睬这两个少年人究竟在胡扯些什么。倒是楼下静坐的李双鲤怔怔地听着楼上的斗嘴,俏脸微红,偶尔微笑,想必从小到大连想也没有人会拿这些话题斗嘴。

  这时酒店门口“喀啦”一声,又有客人登门。

  这人进来的时候仿佛在这五月天卷进了一场风雪,两边门“咔啦”一声开了又关。来人莫约四旬,一袭长衣在孤瘦弱的肩头摇摆,就似那宽阔的肩膀上就挂了那件长衣。

  他一进来,人人侧目,如此气势即使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也很少见到。圣香“啊”了一声,“好帅的——眉毛啊!”

  旁人凝目看去,此人的眉毛当真如剑上挑,浓黑犀利之极,所谓“剑眉”再没有比这个眉毛更加贴切的了。圣香的眉毛玲珑可爱清清楚楚,宛郁月旦的淡了一些如毛笔轻轻一扫,只有此人的剑眉凛凛地透出一股孤横独尊的威势,让人一见好似自己都在他那眼下矮了三截。

  他一进来径自找了个地方坐,虽然这店内人数众多而且有个如李双鲤这样的美人儿,但他看了一眼就如统统看到同峦白水一样,丝毫不以为奇。

  帅哥加酷哥啊!圣香在心里赞叹,换了是容容,他虽然也不会理这济济一堂的人,但是容容定要摆一副“我看见你了,但是因为你们都很无聊,所以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的模样。此人虽然年纪大一点,但是这种充满威严的淡漠并不是存心耍酷,所以才是真的酷。而且虽然看起来定是上一辈的人,但此人只见威严,丝毫不见老态。

  “这位——大哥。”圣香本想叫“大叔”但临时,“不知如何称呼?”

  来人自喝了一口酒,闻言答道:“屈指良。”

  这三个字一出,满座顿时“啊”的一声不少人纷纷站了起来,“楚神铁马屈指良,一人出关万人当!”

  “他是谁啊?”在一片骇然的声音中,只有圣香少爷很无辜地问,接着他撞了宛郁月旦,“介绍。”

  “楚神铁马屈指良。”宛郁月旦也有些兴奋,“和当今武林尊皇武帝分庭抗礼,号称无敌的‘楚神铁马’,当年成名的时候他方和我一般年纪,差不多也有二三十年不知所踪了。江湖上本以为他死了或是归隐出世,却想不到居然要这里见到。”

  “喂,既然这个人已经退隐很久了,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假的?”圣香好奇地对屈指良张望,“而且居然几十年了还这么有名,可见冒充他有许多好处。”

  “屈指良横肩铁骨,身材高大,却又和西域胡人不同,所以不易冒充。”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你听他‘楚神铁马’的名号,就知道他大概长什么样了。我虽然没见过,却也知道大概不会错的。”

  屈指良坐在远远的墙边喝酒,他只点了一碟萝卜干,就着店里小蛊的淡酒,慢慢地喝。

  看他的样子,似乎虽然名震四海也并不快乐。

  过不多时,一个头戴蒙面纱的人走进酒店,坐在了屈指良面前。

  原来屈指良出现在这家小店是在等人。

  这蒙面人看身形似乎也很年轻,他坐下之后并不吃什么东西,而是仿佛和屈指良谈什么事情。

  李双鲤低下头,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不知为何那边坐着的两个人让她感到一股森寒的感觉。虽然是在五月天,却当真好似有雪花在那边滚动一般。

  “裘雪神功。”楼上的傅观突然低声说。

  顿时听见的人都一阵骇然。所谓“裘雪”,乃是三国曹操在一条大河石上的题字,意为此河犹如“滚雪”,不加三点意示水已够多,不必再加。后世“裘雪神功”取其大河长下滚滚不可阻挡之意,表示此功一成天下无可阻挡,与“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化骨神功并列为传说中的两大奇功。如今竟有人练成,岂非惊世骇俗?难怪可与屈指良同坐一桌。

  “修练裘雪神功,要身入冰窖两年方成,期间不吃任何热食不近任何为源不出冰窖一步,引寒气入体化为已身精髓成火热之功,一般人早在入窖三个月内就冻饿而死。”傅观喃喃自语,“传说这两大奇功一出,就是‘天妖’之相,人间大祸。”

  “这两个武功高得一塌糊涂的人在武当山下商量些什么?”圣香诧异地盯着那蒙面人的背影,“还神神秘秘鬼祟鬼祟的”。

  “此人在酒店门口才戴上蒙面斗笠。”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听见了。”

  “不如我们把他的面纱揭下来看看他是谁!”圣香说做就做,话未说完身形已经闪到了屈指良那一桌,出手如电去抢人家头上戴的面纱。

  “铮”的一声脆响,圣香的手指堪堪触及蒙面人的面纱,屈指良手腕一翻,一柄形状古朴的长剑已经指在圣香眉心。

  好快的出手!

  圣香那突如其来的一扑已经快极,屈指良要先看见他过来。判断攻击的不是自己,然后瞬间决定露出背后和左肋的空门挑剑出手。而且这一指毫无丝毫急躁之感,浑然天成就好像他练习过千百次,就是要这样一下圣香的眉心一般。

  他的剑并未出鞘,但是手指微推剑刃已经开簧,以他手上的劲力不必使用剑刃,就足可把圣香一下洞脑了。

  而其实他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只是他的剑鞘并没有点在圣香的眉心,而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片。

  那纸片是打开的折扇。

  在那刹那之间圣香袖中扇开,挡在了自己额前,救了自己一命。

  “好功夫”屈指良突然冷冷地说,接着手腕一挫收剑在地下。

  圣香的折扇缓缓从眼前抛开,眨了眨眼睛,仿佛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吓死我了……”这瞬间的生死交替,全然由功力决定生死,他还没有经历过。每每以为实力不能决定所有的事,技巧和聪明比实力更加重要,可是屈指良长剑一抬的时候他第一次震撼地知道——当扔有的是绝对实力的时候,没有任何空隙可以施展。屈指良身上一股不容质疑令人窒息的威严,透过那空点的长剑,刹那间穿透了他整个人。

  那就是所谓接近武林至尊的威仪,一种千百次战斗,千百次死里逃生之后焠炼出来的信心和力量。所谓“楚神铁马屈指良,一人出关万人挡”他彻底的了解了。

  如此人物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武当?圣香脑子一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本少爷受到惊吓,今天晚上就吃到这里,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旁人自然纷纷同意,酒意早已超过了三四分,人人都有些不分东西南北。

  “好沉重的杀气。”

  当圣香回来的时候,宛郁月旦缓缓的说。



  回到武当道观的时候,正好观里的人晚饭也吃完了。圣香“哗”的一手推开大门,另一只手闪电般一把抓住在门外躲躲闪闪的李双鲤,笑眯眯地走进门来,“小毕——你心上人来找你了。

  此言一出,李双鲤脸色大红。毕秋寒正在帮道士们收拾餐具,闻声转头,正巧和李双鲤四目相对,一时怔住。

  容隐是不出来吃饭当然也就不帮忙做任何事情的,但圣香嗅着那空气里的气氛也知道毕秋寒必然和容隐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以他聪明无比的脑袋一想,就知道必然是容容死性不改跑去威胁人家,把忠厚老实的毕秋寒给喊得不知所措。正当他笑吟吟地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陡然毕秋寒凌历的目光看着圣香,“你把她带这里来干什么?”

  圣香一愣,莫名其妙,“我把她带上这里来…….”

  “你明知道这里危险,李陵宴那疯子不知道会不会再来烧山,她又不像你圣香少爷神通广大,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你让我…….”说到这里他惊觉失态了,重重一拍桌子,他不知该接下去说什么。平生难得如此狼狈,脸色不由煞白。

  换了是平时伶牙俐齿死人都能说活的圣香,必然反咬一口说她明明的是李陵宴的妹子,我们拿了她作人质,料想武当山只有更安全没有更危险的分。但现在圣香却知道毕秋寒打从知道了真相之后夜不成眠,容隐对他施压,他显然良心和正义不能兼顾,已经深受煎熬,骤然见到了他越发想保护的人才会大受刺激。因此圣香难得闭嘴做一次受气包,不与他一般见识。

  李双鲤听了却眼圈一红,走过去拦住毕秋寒的袖子,怯生生低头说:“我在这里的话,陵宴他…….不敢怎么样的。他答应过我….绝不伤你…..。”

  饶是她的声音犹如蚊子,却也人人听见了。这下毕秋寒脸色大变,“嚯”的一记甩开李双鲤,他情绪就稳定,冷笑道:“姓毕的拿李陵宴无可奈何,还要承蒙你事先说情要他手下饶我一命!毕秋寒谢过你李姑娘大恩大德,受这有愧!我就是拿李陵宴没办法,也不会卑鄙到要你来作人质,你把毕秋寒当作什么东西?一条乞你怜惜留一条命的老狗吗?”

  “小毕!”圣香截口打断他口不择言的怒骂,“你要清楚你骂的是李姑娘!”

  毕秋寒的火气微微挫了一下,脸色深郁地闭嘴不言。

  “秋….  毕寒…..”  李双鲤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看着毕秋寒的目光惊异不定。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毕秋寒猛地回身,不想看见李双鲤。

  “我本来……本来就什么都不懂……谁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陵宴不肯,你也不肯……”李双鲤眼泪夺眶而出,“”我都……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整日在忙些什么。

  “李姑娘你莫生气,让小毕的是我,不是你。”圣香静静地说,“阿宛,你带她去休息,我和小毕有话要说。”

  过了一阵子,李双鲤被宛郁月旦温文尔雅的带走。

  “你不必为了我烦恼。”圣香站在空无一人的厅堂中心,一双眼睛澄澈地看着毕秋寒,“圣香……向来是很怕死的,那天我……”他默然了一阵,低声说,“只是太激动了。”

  “你也根本什么都不懂!”  毕秋寒冷冷地说,“就算你杀得了李陵宴,唐天书,冷琢玉和南歌…….那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知道当年那件事的人,想要知道真相的人那么多,难道你要一个一个斩尽杀绝不成?圣香啊圣香,做错事的人就应当受罚,这是大宋王庭遗下的冤孽,怎能要我们给它擦屁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能帮你隐瞒真相欺骗世人——太祖他既敢下令杀人,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难道他以为他贵为天子,便可以为所欲为……”

  “小毕!”圣香低声叱道,“那是因为你有正义感,你从骨子里讨厌骗人和杀人这种事  …….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爹和容容他们重要。而对于他们来说……百姓——是他们自己重要的。按照容容的算法,两三个人的幸福比不过两三千人的幸福,所以不管是否正义,牺牲两三个人的幸福就是对的。”他近乎茫然地看着毕秋寒,也看着毕秋寒背后的墙壁,“我是没有正义感的,但是既然容容这样相信,他甚至愿意为这种理念放弃姑射选择死。他看得那么严重,所以我……怎么能不重视?”

  圣香的眼神此一刻寂灭得近乎凄然,毕秋寒突然觉得心头澎湃的热血冷却了下来,变得有些微凉,“你……”

  “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即使会伤害我爹或者容容,拼了命我也会隐瞒……”圣香说,“他们都是把江山百姓看得比天还重要的男人,我知道为了那些他们都愿意死。”沉默了一阵,他补了一句:“我不会怜惜他们,你也不用怜惜我。”

  “我自然不会怜惜你——我定要昭告天下!”  毕秋寒凛然看着圣香,“杀人者死!”

  武当山钟如果听见了毕秋寒这凛然铿锵的“杀人者死!或会为之震鸣,杀人之人如果听见了亦或会浑身一颤。但圣香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低柔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圣香那你柔的叹息让他心头一颤,那凭着快被圣香的眼神熄灭的热血说出来的“杀人者死!四字,几乎就要淹没在圣香这一声叹息里。毕秋寒看着他寂然转身,萧索地准备走开,突然脱口而出:“我给你十日时间,如果你依然决定嫁祸赵承相,自己顶罪或者杀人,我便昭告天下真凶是谁!”

  圣香回首一个淡笑,不置可否,缀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