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1

藤萍: 伸缩自如的爱 6-10

伸缩自如的爱:第六章 雨天的过期爱情


  我不要他知道我一直坐在电话机旁边等候,拿起电话筒,我们只是装作很平淡地说:

  “你找我有事吗?

  “其实,我多么依恋你的声音。”



  书吧开了几天,偶然有很多人偶然会很冷清,像三四月那种一阵一阵乱倒盆子的大雨,是否人气全凭撞彩。

  今天就没有什么人,孝榆在奇怪是不是今天是星期二所有的学生都有课?连毕毕尤雅他们全部都有课,整个书吧几乎只有她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她觉得大概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看起来身体不好,瘦瘦弱弱的,要了一杯咖啡在角落里看书。

  来书吧的学生很少看“书”,多半看的是漫画,她常常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直观了,有动画嫌看漫画麻烦,看了漫画嫌看书麻烦……最后的结果是,书吧里一架子的“书”受到冷落。孝榆虽然显然也是直观族的一分子,但是也忍不住为书感慨,其实书嘛,就算是连她都嗤之以鼻的书,都会有些好像很有道理的句子的。

  书吧静静的,放着情歌,那首《命犯桃花》她很喜欢。

  气氛静悄悄的,孝榆的身畔难得有这种气氛,一口一口喝着花茶,她觉得很舒服,一个人静静的世界,她的世界和那小女孩的世界离得远远的,并不重合,各自有各自的边缘,边缘之间还有空间。门外微微的下起了一阵小雨,地板没湿却溅起一层泥土味,她懒得关窗,突然之间想起来很久以前想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光而在冰淇淋店里吃了四个冰淇淋——这个女孩比她幸运,她找到书吧。

  “……什么都会消散,在瞬间。错过这一眼,要再见就难。如果准我捡,有什么好感叹,为这惜花者失去花瓣……”音箱里微低略略有些沙的女声说话般自然的在唱,孝榆哼着曲调,“当千娇百媚,全给忘记,在深谷中老死,能被你拈起,再舍弃,更传奇……”正当她有口无心像念经一样哼着凄艳的情歌,门口“咿呀”一声有人进来,她一抬眼本来要以“桃花”般的笑靥面对客人,突然发现是织桥回来了,立刻白了他一眼。

  “哼哼哼哼……”织桥怪怪地从鼻腔里笑,“好难听。”

  孝榆压低声音,在问话的同时踩了他一下:“翘班?难得啊难得。”

  “回来拿东西。”他好声好气地说,“不是回来看你。”他挥了挥手路过吧台直接下他的地下室,去找东西了。

  孝榆看着他自以为是的背影,哼了一声,这个人,横看竖看就是不顺眼。

  “嗒”的一声,地下室的门关上,他躲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孝榆突然不觉得是一个人的世界,烦恼地玩着手里的花茶杯,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客人,她要开始喊“郁闷”了。正当她郁闷得半死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女孩的声音。

  她在和她说话?孝榆愕然,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在读书。

  有时候,我们故意装着很冷漠,只是不想让对方知道我们依恋着他。

  电话铃声响起,我明知道是他打来,也故意在心里数十下才拿起电话筒。我不要他知道我一直坐在电话机旁边等候。拿起电话筒,我们只是装着很平淡地说:

  “你找我有事吗?

  “其实,我多么依恋你的声音。”

  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整天想着你,好想扑在你怀里。见到面的时候,我只是把两只手放在身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你面前。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

  孝榆开始以为现在的孩子自言自语都这么成熟,后来才知道她在读张小娴的散文,耸耸肩,又是一个爱做梦的、说不定是感情受到挫折的女孩,张小娴的散文啊……她不知道多久没有看过了,与其看类似成熟和世情的东西,她宁愿看漫画。人都是在天真的时候向往成熟,接近成熟的时候突然害怕就向往天真。

  “咯拉”一声,织桥关上门拿了一张病人的片子出来,他就是把重要的东西落在这里才不得不回来拿,出来的时候他也听见小女孩读书的声音:“没等你转身,我就走了。其实你知不知道当你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总会回过头来看着你的背影?我多么依恋你的背影。下一次,当你觉得我很冷漠的时候,你会否明白那是因为我在乎?”先是诧异了一下,他轻轻一笑又挥了挥手打开门出去,孝榆假装没看见,看墙壁,看墙壁的时候也全是白眼。

  一直等到织桥出去了,她突然想起来“当你觉得我很冷漠的时候,你会否明白那是因为我在乎”?摸了摸头,她有些不自然起来,张小娴胡说八道,她冷漠的时候是因为讨厌,绝对不是因为在乎什么。



  当你觉得我很冷漠的时候,你会否明白那是因为我在乎?

  织桥拿着片子出去拦出租车赶回医院,对之一笑,他太忙还没有心情来理会这么缠绵的女人心。

  “你还是学生吧,去医院是看家属?”司机加快油门。

  “不,”织桥懒懒地应,“去旁观手术。”

  “你是实习医生?”司机很惊讶,这个男生浑身学生气未脱,和社会有相当距离,怎么就已经是实习医生?

  “勉强算是吧。”织桥漫不经心地应。

  “啊,希望你以后成为一个好医生,我病了找你看病。”司机惊讶过后呵呵地笑。

  “Sa……”织桥的声音拖着他也不知道的味道,“好医生啊……”

  “难道你不想变成一个好医生?”

  “我忘了为什么想做医生。”

  “哈哈……”司机大笑了,“现在的学生啊,一点都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我很小的时候有理想要做科学家。”

  “是吗?”织桥感兴趣地接话题,“大叔,你不觉得理想是一种很有压力的东西吗?”

  司机怔了一下,转了个弯才说:“有压力能做什么的年纪,大概也只有你这种年纪了。”

  “是吗?”织桥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那种尾气的味道和城市的气息从窗口进来,让人很浮躁。要静下心来好好地做一件事多么困难,各种各样的声音中夹缠着太多诱惑,好的诱惑坏的诱惑,情感的诱惑……Sa……要全心全力地做件事,是多么难的事……

  突然想起孝榆有口无心的唱“……什么都会消散,在瞬间。错过这一眼,要再见就难……”,他轻佻地摸着下巴望红灯变绿灯,无端的浮起一种眷恋的感觉,只是刹那,却徘徊不去,蹁跹如蝶。

  她还在童话里。

  而他即将离她而去。

  医院门口,出租车停了,织桥付钱下车,下车之后走进医院他已把孝榆和孝榆的歌全部忘记,脑子里只有今天的手术。



  独守书吧的女人依然在哼歌。

  书吧里的女孩执信地看着关于爱情的散文。

  过了五点,夜了,女孩走了。

  剩下她一个人。

  “铃——”电话铃声。

  孝榆无聊之极冲过去接电话,简直是她快要闷死时候的救星。

  “喂?”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

  她本来以为是王室还是碧柔打电话回来报名要接班,接到恶作剧电话不由得大怒,“谁啊?光天化日这么无聊……”她又忘了现在天黑,已经不算光天化日了。

  “等一下,孝榆。”电话那边急急冲口而出的声音让她僵住——有点耳熟,“是我。”

  你是谁?她尴尬地握着电话,总不能问一个低声说“是我”的人“你是谁?”吧?“啊,是你啊。”她开始混,希望混着混着能知道对方是谁?

  “最近好吗?”对方的声音的确耳熟,肯定是她认识的人。

  “最近?还好啦,一直都是那样,你呢?”她开始狂猜,莫非是师兄还是师弟?还是班里不太认识的男生?又或者是八竿子搭不到边的亲戚家的兄弟?

  “很久不见了,可以出来吃饭吗?”

  对方很诚恳的声音,她怔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大概……可以吧,我关了店就空闲了,要在哪里吃饭?”

  对方却很惊讶:“你开店?”

  她怔怔地说:“是啊,你不知道?”对方是谁?她越听越糊涂了。

  “我不知道,能去你的店看看吗?”

  “可以啊,我在十五街四O八号楼。”

  “啊,我就在十五街路口。”

  路口?她转头往窗口望,路口有个撑着雨伞的男生,慢慢地往这里走过来。

  安——杨——她诧异得牙齿都快掉了,不是考去了北方?怎么竟然在这里看到他?见鬼了?撂下电话奔过去开门招呼:“这里这里。”

  收伞进门的男生长高了半个头,开始有了些许沉稳的气息。把伞放在门口的雨伞箱里,他先笑了:“接电话的时候没想起我是谁吧?”

  孝榆做鬼脸,不客气地承认:“不好意思说不知道你是谁嘛,不是上课吗?怎么回来了?”

  “我翘课一个星期回来看女朋友。”安杨说得很自然,在店里找了椅子坐下,“这里很漂亮啊,风格独特。”

  她大笑:“是风格很变态才是?女朋友?恭喜恭喜,有没照片给我看看?”边说她边在吧台煮咖啡,她的咖啡虽然没有毕毕或者尤雅煮的好喝,但是勉强也过得去。

  “照片?网上认识的,”安杨笑的样子稚气得蛮可爱,“这次过来就是和女朋友第一次见面,哪里有照片给你看?”

  “网恋?”孝榆端了咖啡过来,“看了怎么样?和你想象的差多少?”说着坐在他身边。

  “我本来就没有想是多漂亮的女生,”安杨喝了一口咖啡,没说好喝不好喝,“人很开朗,脾气很好,长得不漂亮。”

  “你喜欢就好。”孝榆耸耸肩,“这里我是地头,我请你吃饭好了,要去哪里吃?”

  他“切”地笑了,比当年开朗得多,“等你以后真的开店当老板娘我就让你请。”仔细打量着孝榆,“我真没听说你开店了,看来最近过得不错?”

  “还好啦,”她闷闷地说,“有很多怪怪的事,不过不想也没什么。”

  “和织桥怎么样了?”安杨又喝了一口咖啡,“你们两个应该很好吧?”

  “和织桥?”她怔了一怔,“什么和织桥?”

  安杨也怔了一怔:“你们分手了?”

  “分手?”她差点大叫起来,什么时候她和织桥变态是一对了?“什么分手?谁说我们是一对了?”

  她那目光简直就是要吃人,安杨差点被她吓了一跳,“你们……你们……”他才是诧异得要吓死,“你们不是一对?”

  “当然不是!”她哼了一声,“谁和他那种人是一对?那种变态无聊自恋自私的人,根本就是人间垃圾。”

  “可是我……”安杨尴尬极了,“对不起。”他捧着咖啡沉默。

  “可是什么?”孝榆要追问谁传的这留言,“谁说我们是一对?”

  “没有谁说,”安杨顿了一顿,低声说,“毕业晚会那天……”

  “毕业晚会那天?”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天怎么样了?”

  “我看见你们在‘兰’的平台……”他看了她一眼,“接吻。”

  “啊?”她终于想起来那天无聊的挑衅,“不是接吻啦,”她白了他一眼,指着自己的左脸颊,“他亲了我这里,不是接吻,我们开玩笑而已。”

  安杨用更尴尬和更不知所措的微笑对着她:“对不起。”

  “没事没事,”她挥挥手,“织桥变态女朋友多得像蚂蚁一样,他不会找我的。”

  安杨喝完咖啡:“我们出去吃饭吧,我请你。”

  “等我关店,然后我们去吃拉面。”孝榆跳起来,去关灯。“我知道哪里的拉面最好吃。”

  女生任凭男生亲了一下面颊,难道不是情侣吗?安杨沉默地看着那杯被他喝完的咖啡,那两个人明明……比情侣还亲,为什么说不是?

  门外的雨微微地下大了,打在地上沙沙有声,别有一份情调。孝榆关上店门和安杨出去吃饭,两个人共撑一把伞,书吧沉浸在黑暗之中。



  恰巧这天大家都有晚课,一直到六点多织桥回来了,孝榆还没有回来。

  打开店门打开灯,他一眼看见桌上没收的咖啡杯,书吧来了客人。不是朋友孝榆不会端这么正式的杯子出来——那女人懒得快成懒鬼了。

  门外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发现电话没有挂好摞在桌上,突然心头猛跳了一下,走过去把电话挂好,挂好之后又有些淡淡的后悔,怎么没有拿起来听一听是不是有声音?无人的书吧寂静得可怕,他放下袋子上楼去开音响,按下播放键,那张碟是毕毕刻录的,播放出来竟然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歌,他连名字都认不出来。

  ……被迷被骗被愚弄,被缠被舍都伤痛,未来回回试过,浮浮沉沉怨过,进进退退回头梦已空。苍天将所有凡人捉弄,苍天将欢笑变作了伤痛,低泣于风雨中,失声于风雨中,悲哭于风雨中……

  窗外的雨渐渐变成了大雨,打着没有关的窗户,一阵一阵的清寒侧吹着他的脸颊,他竟然刹那觉得身临在那首老歌的境界里,刹那觉得一阵莫名的凄恻,不知道自己在感伤什么,“啪”的一声,手指本能地按下停止键,歌声停止之后的屋子寂静得可怕。他不知道孝榆去了哪里,也不关心,不,不想关心,只是觉得屋子里没她就静得可怕,以后如果没她在,不知道将会是多乏无聊的人生。

  回头下楼,他回到他的地下室,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分表格出来。

  台灯和书籍影子底下,隐约看见那是一份关于什么坦桑尼亚什么医疗队的申请和保证什么的。

  织桥填表。

  过了可能有一个小时。

  “咯拉”一声门开,织桥的耳朵一听就知道是八婆回来了。

  “咦?没有人在啊?”一路嘟啷嘟啷的脚步声直冲他的地下室,很快“啪”的一声,一个女人推门进来探头探脑,“你回来了?干吗不开灯也没开唱片?”

  他当做没听到。

  “喂!”那不能被激的女人跳下楼梯,“干吗不理我?”

  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精味——“你出去喝酒?”

  孝榆哼了一声:“有人请客,喝啤酒,不可以吗?大医生。”

  他没回头:“我要一杯热咖啡。”

  她闻言往吧台走,走了两步踢他椅子一脚,笑骂:“当我是你调酒师啊?”

  那一脚差点让他一笔划破纸张,织桥停下笔把表格塞进专业书的夹缝里,站起来反锁上他的门,听着门外孝榆烧水跑上三楼去开音箱的脚步声,再听着她奔下来煮咖啡、煮好了端过来,诧异地发现他把门锁了,在外面敲门大喊大叫。

  为什么要锁门……他不知道。

  今天觉得她很烦。

  不想看见她。

  那变态竟然叫她煮咖啡然后锁门?神经病啊?孝榆端着咖啡愕然看着那怎么敲也不开的门,大怒之下,“砰”的一声,她砸了那个杯子,眼看着浊色的咖啡弥漫地板,白瓷金边碎瓷片遍地都是,就像狠狠打破的别的什么东西一样,平白看着平添一股快意。

  过了一会儿,她扫了垃圾擦了地板。

  她没有生气太久。

  但是她会记住——那个变态纯粹是个变态,他以为他是谁?这样刁难她!

  绝对不能让那变态觉得自己很重要,所以她不会和他吵架。

  他以为他是谁啊!

  等晚上十点上完晚课的人回来,她已经忘了变态锁门气她的事,哼着她喜欢的《命犯桃花》在吧台洗杯子了。

  “我今天看了一篇关于桃花的很好笑的东西啊。”回来的王室“哇”的一声,一脚踩到地上充当鞋垫的毛巾差点摔死,跳了几步起来摆了一个防守的武术架势,“葵花宝典恶搞版,桃花宝典,专门教人怎么样培养新的桃花品种。”

  “这算什么,我还听过棉花宝典、菜花宝典、豆花宝典呢。”孝榆大笑。

  “说起来名字恶搞,想当年我们高一五班篮球队起名字,”王室跟着她爆笑在一起,“当年我们高一五班篮球队打遍全校无敌手,想起名字,有人说叫做‘芝加哥小牛队’,那时候乔丹还在公牛队嘛,有个女生说‘芝加哥蜗牛队’,但更夸张的是我们班劳委,那女人强啊,说叫做‘芝加哥母牛队’,差点被我们队男生打死。”

  “哈哈哈……”连和毕毕一起刚进门的碧柔都忍不住笑了。

  “喂喂,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孝榆呼呼喝喝,“你们两个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隐情?”

  碧柔满脸通红:“什么啊,今天三节课那么晚,又下雨,这里又这么黑,毕毕去接我回来。”

  孝榆奸笑,“嘿嘿嘿”地看着无辜微笑的毕毕:“果然是温柔体贴的好宝宝啊。”

  “嗯?”毕毕弯眉微笑,就像她说的是他很柔顺,就能附和的赞美似的。

  “尤雅还没有回来啊?”孝榆笑完以后东张西望,“你们都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尤雅可能还在自习。”碧柔说,“他给我发短信说十一点才会到家。”

  “不会吧?读什么要读到十一点?”孝榆惨叫,“他在练什么神功?葵花宝典?”

  碧柔忍不住笑:“他快要考GRE了,在背单词吧,尤雅是打定主意要出国的。好多人晚上都会去通宵教室读书,尤雅十一点回来已经很早了。”

  “去通宵教室读书的都是变态。”孝榆宣布。

  “我也去的。”碧柔尴尬地看着孝榆,“除了从来不去自习的孝榆,织桥也去过通宵教室啊。”

  “什么?那变态上课都不去,会去通宵自习?”孝榆怪叫。

  “去看书吧,倒不一定是去复习考试。”碧柔回想,上学期她看见了两次,她是为了考六级才去的,织桥看的不是课本,不知道是什么图谱,大概是通宵教室比较有读书的气氛,看书比较看得下去。

  “果然是无聊的变态!”孝榆哼了一声,不予理睬,“我泡奶茶给你喝。”

  “孝榆,我去洗澡了,衣服交给你。”王室进了浴室把脏兮兮的外套丢在洗衣机篮子里。

  “自己去洗——”孝榆的惨叫从吧台传来。

  毕毕把王室的衣服拾起来放进洗衣机,看他的举动,这乖宝宝今天晚上会洗衣服,孝榆“龙颜大悦”,开开心心地泡她的奶茶去了。



伸缩自如的爱:第七章 病房关系


  “她喜欢我,崇拜尤雅。”毕毕微笑,“但是她会从头到尾注意一个人,不管他在不在场,怎么样都不会忘记。”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态度很安详。



  书吧在众多帅哥美女的照耀之下,开业一个月营业额还是不错的,孝榆给了足球校队西征的钞票,千分不舍万分无奈地送毕毕上火车,去了遥远的天边——隔壁城市与隔壁城市的球队练习赛。

  接下来的阶段书吧暂停正餐供应,只供应饮料。

  三月二十一号。

  孝榆无聊地守着吧台,崇拜地看着尤雅泡花茶的模样,伟人就是伟人,就算下厨房做羹汤也很酷。尤雅以热水冲花茶,再往上轻轻插上水果的侧影很迷人,修长洁白的指尖点缀着玫瑰花花瓣,冷饮的香味与热饮的蒸汽在他发间飘荡,他始终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三号桌要一杯‘翡冷翠’。”她在吧台前念单,“十五号要三杯‘卡不琪诺’。”

  一杯又一杯漂亮的冷饮就这么从里面传出来,端着盘子把冷饮送上桌面,她拿着盘子回来,磁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一切都是十分舒服的感觉。“如果可以永远都这样就好了。”她自言自语。

  “永远?”吧台后的尤雅接了一句,那语气完全是不以为然的,勿庸置疑的不以为然。

  “是啊,永远,我幻想不可以吗?”她瞪了后面的尤雅—眼,然后笑了,“你不知道女生都是比较浪漫的吗?”

  尤雅似乎笑了,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毕毕的练习赛赢了。”

  “哦?你怎么知道的?”孝榆大喜,“网上说的?好快的消息啊!”如果不是她在坐台她早去开电脑了。

  “他发短信给我。”尤雅简单地说。

  “砰”的一声,孝榆拍了一下台面,“他干吗不发给我?哼,枉费我把他当好兄弟。”

  尤雅不答,轻轻推了一下眼镜:“他……”

  “我要一杯草莓冰淇淋。”台前来了一位可能只有十岁的小女孩,眼睛忽闪忽闪的天真可爱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吧台后的尤雅,甜甜地说:“大哥哥好帅啊!”

  “扑——”孝榆心里爆笑,“一号桌草莓冰淇淋一杯。”

  尤雅的话没说完,做草莓冰淇淋去了。



  下午六点三十分,客人最少的时候。

  “孝榆、孝榆!”碧柔猛地推开门一下冲了进来,“你听说消息没有?校队他们……”她猛地看见店里还有不少人,滞了一滞,满眼惊惶地看着呆呆站在吧台前收拾盘子的孝榆。

  “校队怎么样了?”孝榆愕然地看着跑进来的碧柔,“不是赢了吗?”

  碧柔跺了跺脚,拉着孝榆往楼上走,一直进了孝榆的房间关了门,“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孝榆一颗心渐渐七上八下,“发生什么事了?”

  碧柔的脸色惨白:“我听说他们和人打架,毕毕和慕容别离都受伤了。”

  “啊?”孝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抽一口凉气:“不会吧?打架?为什么要打架?”

  “听说是对方球队在球场上打人,赛后就打起来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学校很可能要退出今年的全国大赛,他们今天下午就转回市医院,就在织桥那里。”碧柔拼命摇头,“我不相信毕毕会打人。”

  “他们转回市医院了吗?”孝榆扯下围裙,“我去看看!”

  “我也去。”碧柔急急地说,“我已经给织桥发短信,他说他们两个都在七O二病房。”

  噔噔噔下楼,孝榆扬言:“尤雅,你早就知道了竟然不告诉我!你留下看店!”两个女生拦了出租车往医院去。

  尤雅面无表情地看着店里颜色鲜艳明快的时钟,轻轻地擦着琉璃的杯子,那杯子映着店里的灯光,五光十色,梦境一般。



  市立医院。

  七O二病房。

  孝榆和碧柔赶到的时候,毕毕已经睡着了,病床上还抱着他的熊,慕容别离精神奕奕地对护士吼叫,说点滴针头太痛了。

  “怎么回事?”孝榆蹑手蹑脚地绕过毕毕的病床到慕容别离那里,“听说你们打架了?”

  慕容别离哼了一声:“是他们先动手的。”看他的样子到现在都忿忿不平。

  “怎么会弄到受伤好几个这么严重?”孝榆环视着七O二病房,全是校队的球员,“你们打架也不至于这么差劲吧?”她实在想不通这一群虎背熊腰的大汉竟然会被人揍成这样,全都是头上绑带手上淤青。

  “我们五比O赢了。”开口的是校队的前卫,“虽然是赢得比较不给面子,但是他们确实就是差劲,而且也有运气的问题啦。谁知道比赛结束他们竟然找了一群人来揍人,那可全部都是拿着棒球棒的小混混,开始我们还躲着,后来躲不过就打起来了。”

  “那个家伙呢?”孝榆指指毕毕,“怎么会伤得这么惨?”毕毕头上的纱布还渗血,但睡得安安稳稳似乎十分甜蜜的样子。

  “他不反抗。”那前卫忿忿不平,“他进了两个球,人家的目标就是他。他又不躲又不反抗,站在那里给人打,毕毕这家伙神经病的!”

  “不要再说了,和人打起来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慕容别离说,“我们已经申诉到他们学校,今年大赛他们肯定不能参加了。”

  “老大,以他们的实力本来就过不了第一关,是我们给他们陪葬好不好?我们伤了六个人,今年的比赛差不多也完蛋了。”那前卫叫了起来,“根本是他们妒忌我们的成绩,故意拖人下水。”

  “笃笃”有人敲了病房的门框两声,一个拔丝般声音往声带后压的自恋的声音响了起来:“安静。”

  织桥?孝榆眨眨眼回头,穿着白大褂的织桥赫然在门口,看惯了他姹紫嫣红奇奇怪怪的打扮,白大褂的织桥真有逼良为娼,不,逼娼为良的感觉。“嗨!他们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织桥拿了病历进来挂在病人床前:“都没什么大事,除了这个连躲都不知道躲的笨蛋——他可能有点脑震荡,过会儿醒过来要他做个扫描,其他的到晚上都可以放出去。”

  刚刚说到这里,孝榆一肚子关心都还没问出来,外面的护士急急叫:“吕医生!吕医生!四O三房!”

  织桥一句话都未说完,“啪”的一声,一本书丢在孝榆身上:“你先看着,没什么大事。”说着他已经跟着门外的护土往电梯去,隐隐约约还听见护士说“颅内压还是偏高……”什么的。孝榆拾起那本书《神经外科学》,仍呆呆的有些错愕,举起书来一看,在“脑损伤”那一章加了书签,第一眼就是脑震荡。

  碧柔站在她身后看,微微咬了咬嘴唇,这种行为能不能算作织桥的体贴?再忙的时候都记得想办法让孝榆不担心……

  “喂,原来牛郎在这里确实是挺忙的。”孝榆呆呆地看着那本她铁定没兴趣、也铁定看不懂的书,“星期六星期天要他坐台似乎有点过分嘛。”

  碧柔轻轻露出一个微笑,有点苦:“你不看?”

  “不看,谁要看这种东西。”孝榆递给她,“你看吧。”

  “你不担心毕毕吗?”碧柔接过来看关于“脑震荡”的理论。

  “那家伙说没事,就是没事了吧,”孝榆耸耸肩,“虽然是个庸医,但是牛郎很少骗人的!”她凝视着毕毕的方向,“没想到他做医生还挺认真的。”

  “每个人……都有认真的时候……”碧柔低声说,“织桥他……其实一直都是很认真的。”她幽幽地说着,在她眼里的织桥是个认真的人,只不过……表达的方式怪异了一些。

  “管他呢,”孝榆展颜一笑,“他高兴怎么样怎么样,我管不着。”回过头看着慕容别离,“你们的全国大赛打算怎么办?”

  “如果能参加当然参加。”慕容别离哼了一声,“我们的目标是全国冠军!”

  她一听到“我们的目标”就想到“没有蛀牙”,差点笑了起来,连忙连连点头,“嗯嗯,不管你们打算怎么样学生会都会支持你们,经费的问题不必担心。”想了想,她拉过碧柔,笑嘻嘻地说,“教练也会支持你们。”

  正说到让慕容别离无比感动热泪盈眶正要再发喊一声“我们的目标是——”的时候,毕毕睁开了眼睛,对着坐在慕容别离身边的孝榆微微一笑。

  “好一点没有?”孝榆一跳跳到他身边坐,“听说你只挨打不还手的?干吗让人欺负?你应该非常帅地发挥你踢球的功力,把那些人都踢到西方去找如来佛祖嘛,说不定还弄两本真经回来遗臭万年,干吗不还手?不要告诉我‘老师说:打人是不对的’。”

  毕毕的眼睫乌黑,微笑弯起来的样子朦胧而带一点纯稚的蛊惑之气,他只是笑笑。

  “头昏吗?”孝榆关心地问。

  毕毕摇头,碧柔把他的耳机递给了孝榆,孝榆帮他戴上,边戴边埋怨:“哪里有脑震荡的病人一醒过来就听音乐的?那样不会头更昏吗?”

  碧柔低低地说:“他喜欢吧。”

  坐了一阵差不多要走了,孝榆说明天会带慰问品过来,要他们这些伤兵好好休息,也许学校的老师也会过来,要编个比较动听的理由让老师们同情好让这件事不会影响他们的全国大赛。眼看大家基本上都没事,扯完了闲话孝榆打算走了,店里丢下尤雅一个人不大好,她要回去帮忙。

  “孝榆,你先走吧……”碧柔犹豫地站在病房门口。

  “你有话要和里面的人说?”孝榆偶尔灵光得不得了,眼睛闪闪发光频频点头,“终于发现毕毕宝宝的好处了吧?快进去说情话,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她一溜烟溜之大吉。

  孝榆啊……碧柔苦笑,她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焦点在哪里……轻轻地转回房间,她鼓起勇气低低地问毕毕:“你能走路吗?”

  毕毕从床上坐了起来,撩开被子就要下床。碧柔慌忙拦住他:“不要勉强。”

  病房里的人都竖起耳朵听那两个人,假装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毕毕弯下腰打鞋带,眼神和语气都很柔和:“没事,你有话要说,对吗?”

  碧柔不安地低下头,不大确定地“嗯”了一声。毕毕穿好鞋子站起来,虽然头上绕着纱布但很精神,“我们去走廊那里。”

  两个人出病房去了。慕容别离的下巴掉了下来,其他人轰然起了一阵议论,毕毕什么时候和碧柔在一起了?这家伙总是笑笑笑笑竟然一句口风没露?这下M大足球社要面临巨大的考验了。慕容别离已经在头痛以后足球社人气下降的问题。



  医院逃生楼梯走廊。

  那有个窗户可以看见遥远的日落,橘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而来,温暖温暖的。

  “对不起,要你受伤还跟我到这里来。”碧柔低声说。

  阳光下的温柔男孩还是弯眉微笑:“没什么,有事吗?”

  “你是……”碧柔鼓起勇气说,“你是喜欢孝榆的吧?”她不敢抬头看他,看着地上毕毕的影子,“我听见了……”

  一阵寂静,过了一阵子,“嗯?”毕毕的语调和刚才一样温和,他应了—声。

  “那为什么不告诉她?孝榆她……是你不告诉她她永远不会向别的地方想的那种……那种人……”碧柔咬了咬嘴唇,“为什么不告诉她?”

  “嗯。”毕毕还是弯眉微笑,不知是同意她的疑问还是蒙混她的疑问。

  “如果你不敢告诉她,我可以帮你告诉她。”碧柔说,“我……很抱歉听了那些话,我想帮你。”她眼眶微微红了,“对不起。”

  “呵呵。”毕毕笑了,“为什么不告诉她……”他背靠着墙壁,也背对着夕阳,“也许是觉得……不告诉她会比较开心。”

  碧柔怔了一怔:“不告诉她……会比较开心?”她从未想过这种事,“为什么……”

  “你喜欢织桥吧?”毕毕的语气永远不会让人生厌,只让人觉得可靠温暖,“为什么不告诉他?”

  碧柔转过头去:“织桥他……”她犹豫了很久,轻轻地说:“他不会喜欢我。”

  “嗯。”毕毕笑得很温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那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她不会喜欢我。”他柔软的发丝发色都在阳光下显出梦幻般的颜色,衬着白皙的肤色是怎么样惹人注目的美少年,“所以不说会比较开心吧。”

  碧柔缓缓抬起头看着毕毕,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没有因为害羞避开,“也许——试试看会发现自己错了?”

  毕毕望着她笑,只是眉线一弯,就算作了答案。

  “你和我不一样。”她补了一句,夕阳光下她娴静姣好的影子拖得很长,“孝榆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她对你很有好感。”

  毕毕依然弯眉笑:“我知道。”

  “你知道?”碧柔又咬了咬嘴唇:“你真的知道?”

  “她喜欢我,崇拜尤雅。”毕毕微笑,“但是她会从头到尾注意一个人,不管他在不在场,怎么样都不会忘记。”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态度很安详。

  “织桥……果然……你也是这么觉得。”碧柔闭上眼睛,和他各靠着窗户的左右两边,背对着夕阳,“他们两个就像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你说他们两个互相爱着对方吗?我感觉不到……也插不进他们两个中间去。”

  “不。”毕毕长长的睫毛缓缓盖了下来,他那双纯稚温柔的眼睛也闭了起来,“对织桥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做个好医生吧?织桥有理想,孝榆……没有。”过了一阵他微微一笑,“认真起来的织桥心里容不下别的东西。”

  “如果织桥有理想,孝榆没有的话……总有一天他们会分开。”碧柔幽幽地说,“她会……追不到织桥的影子,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

  一阵寂静无声,过了好久,毕毕说“嗯”。

  “我们只能在旁边看着吗?”她低声问。

  又是一阵寂静,毕毕眉眼弯弯的微笑:“这么遥远的事,谁会知道呢?”

  他从靠着的墙上站了起来,微微一晃,碧柔扶住他,心头微微一跳,手里的男生温柔温暖,能给人无限平静的心情。“我扶你回病房。”她脸上有些红了,这时候才发觉约了毕毕出来谈话,是多超越她以往界限的事。

  两个人慢慢地在无人的走廊上走:“毕毕,他们打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她低低地问,心情有些浮躁不安,心跳得好快。

  “嗯?”毕毕依然眉弯微笑,不知道是承认了她的疑问,还是想蒙混了她的疑问。



  送毕毕回病房以后,碧柔慢慢地走出来,毕毕是个神秘的男孩,看透了很多很多,却只戴着耳机听歌睡觉什么也不说,也许那里有很多很多事,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走过刚才她和毕毕聊天的逃生楼梯口时,突然发现织桥拿着听诊器从对面的电梯里走出来,她吓得躲在楼梯门后面,只见护士在前面引路,他匆匆跑向七O六病房去,“啪啦”一声,一团东西从他口袋里掉出来,落在走廊地上。

  她拾起地上那团东西,展开一看,是上星期计算了书吧的营业额之后,孝榆欢呼雀跃给大家分发的这星期天M市游乐场的通票,织桥把它揉了,是表示他根本没有打算去玩?碧柔茫然看着他忙碌于七O六房,她这种心态对医院的病人来说是不对的吧?你怎么能希望他不要这么尽职尽责,而去游乐场狂欢?

  孝榆……会很失望的。她轻轻把那团通票放回地上,希望织桥能回头来找,然后进了电梯回去了。

  回到书吧,孝榆还扎着围裙站在吧台里,见她进来直对她招手:“过来过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干什么?”碧柔满心的忧郁还没有散去,很羡慕孝榆随时随地都有好心情。

  这小美人怎么总是一副苦瓜脸?孝榆最不喜欢看人作“忧郁”状,那证明她心态不好,没有完美的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林黛玉这种东西她是完全不同情的。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拉过碧柔咬耳朵,“尤雅有女朋友了。”

  “啊?”碧柔这下真的意外了,“怎么会?是谁啊?”尤雅这种冷静严肃绝不露出半点微笑,只以实力评判众生的仿佛毕业以后要去联合国做高官的人竟然会有女朋友?她真没看出任何征兆。

  “我也不知道,”孝榆悄悄地说,“刚才有位十岁的小女孩来看漫画,醉‘娃’之意不在漫画,在‘坐台的大哥哥’。”她边说边笑,“她说:”大哥哥明天和我约会好吗?‘现在的小孩比我们小时候大胆多了,尤雅不理她。她又问:“大哥哥不想和我约会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吗?’尤雅还是不理她,她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到最后引起万众瞩目不能不回答的时候,你猜尤雅说什么?”

  “什么?”碧柔真的好奇死了,尤雅竟然无声无息有了女朋友?

  “他说:”嗯。‘“孝榆极其夸张地闷嘴笑,”那个女孩子在他’嗯‘之前问的是:“大哥哥你是不是有一辈子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分手的、喜欢的人?’”

  碧柔忍不住跟着孝榆笑了起来:“好夸张的……形容……”

  “接下来更搞笑,”孝榆差点就要捶桌子了,“那小女孩问他:”大哥哥你喜欢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哈哈哈哈,你没看见尤雅那表情,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她不小心捶了一下吧台,”当啷“一声,差点砸了所有的盘子,客人们投来质疑的目光,孝榆以傻笑报之。

  “哈哈……咳咳……”碧柔不小心呛了一口气,“我都和现在的孩子有代沟了,咳咳……现在的孩子思想真复杂。”笑完了换过一口气,她探头看着,“尤雅呢?怎么不见人了?”

  “上楼换音乐去了。”孝榆刚说完,书吧的音箱播放出一首歌:“一般测试中得知我机智,处理事务与人事我精于,房间一百本好书我是博士,我有过百好处……”碧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尤雅很有性格。”

  这首歌叫做《我太强》,孝榆愕然之后在心里爆笑,“我打赌尤雅没有听过这首歌,只是看名字放了。”

  “尤雅是真的很强嘛。”碧柔微笑,“听说他大一上学期考过四级下学期考过六级,一个是九十八一个是九十七,雅思考了七分是不是?GRE考了两千三百多,还去考了非常可怕的法律英语……而且拿了两年的高额奖学金,听说去年在国际刊物发了篇论文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真的是很厉害的人。”尤雅一直都是高材生,也有很多知性的女生暗恋跟随,但他的层次比较高,追随的人也就没有毕毕和织桥那么疯狂——那两个人是重叟无欺老少皆收的。

  “但是他放这种歌你不觉得很爆笑吗?”孝褕指着音箱,和碧柔叽叽咕咕,“这是春闺怨妇的歌……”

  那首歌放到“尽管揭穿我讽刺我毫无大志,错误投资不懂得点到即止,毫无运气输光所有的赌注,我再坚持敌不过天意。尽管贬低我讽刺我难成大器,家中餐台不想招呼三五知己,床头位置我永远关守给你,就算卑微我只想抱你……”碧柔笑得“哎哟”地趴在吧台上,“孝榆你不要说得这么认真,尤雅也不是故意的……这首歌很好听你不要贬低人家……”

  “像尤雅这种人不知道他‘一辈子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分手的、喜欢的人’是谁……”孝榆感兴趣地刚刚说了一半,尤雅从楼梯下来,她连忙吐吐舌头假装什么也没说,女人在一起就是会比较八卦嘛,当然是可以原谅的对不对?

  “喂,孝榆。”碧柔总算笑停了,“这星期天决定去游乐场是不是?”她低下头来用咖啡匙慢慢在一个空的玻璃杯里搅着,“如果有人不去你会不会很失望?”

  “哦?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的嘛?”孝榆转过头来,“谁有事不去?”

  “没有,我是说……假如……假如有人把票弄丢了……”碧柔有些张口结舌,“我是说万一。”

  “丢了可以再买嘛。”孝榆不解地看着她,“有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关系。”她轻声说,“我只是问问。”

  “织桥把票丢了吗?”孝榆问。

  碧柔吓了一跳:“没有。”

  孝榆笑了,用力在她肩上泊一下:“全世界就你最不会说谎,你眼睛里都写着:你看见织桥把票丢掉了。”她捏着她的脸欺负她,“丢了就丢了,不想去就不要去也没什么,干吗吞吞吐吐的?”

  碧柔愕然:“你真的不在乎吗?”

  “不在乎,反正以后很多机会可以一起去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孝榆满不在乎,“我早就知道那家伙最近迷上了当大医生,整天都泡在医院里面不出来,全部心都在那里不会理我的啦。你看他连一大堆女朋友都不要了,怎么会理我?”

  “也许……也许不一定以后有很多机会可以在一起呢?”碧柔轻声问,“我们都快要毕业了啊,毕业了就都会回家,也许会去陌生的地方,那就永远都不会在一起了。”

  孝榆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我和牛郎住隔壁啊,一直到他娶老婆生儿子都会在一起的。”

  孝榆从来没有想过会分开吗?碧柔以更愕然的目光看着她,“如果他永远不理你了呢?”她忍不住说,“他也许不必再要你帮忙,做医生是一辈子的事,他有他的病人和妻子……然后就……永远不理你了。”

  永远不理我了?孝榆瞪了地一眼,“不可能的。”

  碧柔无语,她不能再说下去。

  过了一阵子,孝榆说:“就算他永远都不理我了,我也不希罕。”说着她走开了。

  碧柔默然地站在吧台前,织桥已经不是孩子,为什么孝榆你……坚持要做孩子,不肯长大?抬起头惊了一下,看见尤雅靠着吧台后的墙站着,静静地听《我太强》之后接下去的歌曲,那是戴佩妮的《怎样》:

  我这里天快要亮了,那你呢?我这里天气凉凉的,那你呢?我这里一切都变了,我变得、懂事了,我又开始写日记了,而那你呢……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正当她听得怔怔的时候,尤雅看了她一眼,简略低沉地说:“很好的歌。”

  “嗯……是吗?”碧柔勉强笑了一下,单独面对着尤雅她不知所措。

  尤雅没再说话,望着对面墙颜色鲜艳青春洋溢的钟,一直看着。



  那天晚上碧柔没有睡着,想了很多很多复杂的事。

  孝榆也没有睡着,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想着也许有一天会分开的事。她和织桥有一天是会分开的……等到他正式做了医生、等到他找到真正的女朋友、等到他成家立业,就会要各自做各自的事,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如果大家能永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她闭着眼睛得出一个结论:反正都是好过好久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反正现在织桥牛郎不可能喜欢上什么奇怪的女人嘛……那些围着牛郎的女人都太差劲了……

  那天晚上,织桥到所有人关了灯之后还没有回来,最后一个关灯的尤雅看了一眼时钟:是夜里一点三十三分。



  市立医院。

  “一、二、三!”急诊病房里的织桥和三个值班医生在一起把病人送上手术车。观察病房里一个病人颅内动脉瘤破裂,蛛网膜下腔出血十分严重,不紧急手术很可能四十八小时内死亡。本来织桥六点就可以下班,但是他表现得太出色,主任医生相当信任他,护士也相当信任他,多了些事情找他处理,结果就是拖到八点多才去随便吃了饭,回医院拿东西刚刚要回家就发生了这次危急病例。

  他修的是外科,有志向的是神经外科,今天晚上的值班医生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医生是神经外科,虽然不是他主刀,但是必须留下来帮忙。

  “叮”的一声,手术室红灯半夜亮起,病人的家属面色惨白地留在手术室外,看着自己的亲人被送进手术室,半夜三更医院寂静无声只越发增添凄凉恐怖的感觉,让人全身发抖。

  开颅……拨开脑组织,清除淤血,以动脉瘤夹夹闭动脉瘤经部……手术室里冰凉的手术器械撞击托盘的声音冷冰冰地、无节奏地响着,血从脑血管中流出,开颅的脑袋一片血肉模糊……

  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接近天亮的时候,织桥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可爱的儿童披风,眨了眨眼,身前一个五六岁可爱的女孩子歪着头看他,“医生哥哥,妈妈说这样睡觉会生病的。”

  织桥“嗯哼”地笑了,拉过身上的披风穿回孩子身上,“你真漂亮。”

  小女孩拉拉织桥的袖子:“我听妈妈说你昨天晚上救了我爷爷。”她抬头看着织桥,“你救的是我爷爷。”

  “这么早你怎么在医院里?没有回家吗?”织桥以鼻音说话,那声调偏甜,不脱他习惯的变态声调。

  “我爸爸也在医院里。”小女孩笑得很灿烂。

  遗传的高血压……织桥光洁白皙的脸上露出的是玫瑰般华丽的笑:“医生会治好你的爸爸和爷爷。”

  “喂,医生哥哥。”小女孩的眼睛乌溜溜的很是可爱,转来转去,“医生哥哥为什么想要当医生呢?”

  “当医生嘛……”织桥捏了捏她娇柔的下巴,吃了个小小的豆腐,“觉得当医生蛮神气嘛,既然当了医生,就要当一个好医生。”他一只手指轻轻地卷了卷自己的头发,“哥哥是个好医生吗?”

  小女孩幸福地跳来跳去,小麻雀一样,点着头。

  “吕医生,织桥。”上班的护士长远远走了过来,她总是忘形把实习生叫做“吕医生”,那是一股敬意,改了口之后说,“听说你昨天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晚上?回去睡觉吧,今天不用来了。”

  护士长“赵飞燕”现年四十二岁,身高一米五八体重一百三十斤,织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明天见。”

  他还缺少很多很多东西,理论和经验都不够,距离一个好医生……很远呢。织桥看了看表,早上九点多了,摸出手机一看:没电了,怪不得没人找他。伸手一摸口袋,他记得似乎口袋是满的,现在是空的,他掉了什么东西吗?停顿了三秒,不记得就是不重要的东西,回家去。

  打算回家之前要去七0二看看,否则孝愉那家伙肯定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织桥走过七O二的门口,轻轻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房里的人大多数还没有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隐隐将起的霞光,耳上戴着耳机。那耳机套着很可爱的浅蓝色的印小熊的套子,也不知道毕毕从哪里买回来的,映着他略显茶褐色的发色,煞是温柔可爱。也许是感觉到有人走到门口,毕毕转过头来对门口一笑。

  织桥勾起嘴角,有些似笑非笑,左手软软地捋了捋左边稍微卷曲的头发,右手指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后对着毕毕软绵绵地勾了勾手指。

  毕毕揭开被子下了床,乖乖地跟着他出去。

  “啪”的一声,织桥在他头上揍了—下,不算狠,但也不是开玩笑,对毕毕脑震荡的脑子来说绝对不是开玩笑,织桥从他身边走过,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电梯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往楼下去。

  毕毕有些眼冒金星地晃了一下,站稳看着紧闭的电梯门,正巧有个护士走过来奇怪地看着他,他对护士弯眉微笑,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为什么要打他……

  织桥并没有生气。

  那为什么要打人?



  “伸缩自如的爱和轻薄假面”书吧。

  “咿呀”一声,门开了。

  站在吧台前的是系着粉红色围裙娴静的碧柔,见他进来有些惊讶,“你没有遇到孝榆吗?”

  “孝榆?”织桥纤细的眉毛皱了一下,“没有。”

  “她六点多就跑出去找你了。”碧柔有些慌张,“我以为她和你在医院吃早饭,你没有看见她?”

  孝榆去了医院找他?“我要睡觉了。”织桥纤纤细细地笑笑,“她自己会回来的。”说着他路过吧台径自回白己的房间去了。

  为什么可以一点都不但心……碧柔怔怔地看着织桥的背影,突然有一股冲动让她离开吧台追了上去,推开织桥房间的大门,“她六点钟出去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织桥刚刚拿了一张脑部扫描的片子出来,碧柔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停住,僵硬在织桥门口,过了好一会儿,退了一步关上他的房门,背靠在外面。织桥完全不在乎孝榆,他要做他自己的事,不能打扰他。她苦苦地闭着眼睛,眼睫下有晶莹的泪珠在闪,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在意我,我以为至少孝榆对你来说是特别的,难道一切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希望你……幸福而已……我只是希望你幸福而已,我只是希望什么都不要改变,我只是希望……大家永远都在一起……

  脸突然被人用力捏住,她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孝榆大大的笑脸:“孝榆?”

  “你在发什么呆?我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孝榆提起一个东西在她面前,“最新鲜出炉的蓝莓慕斯蛋糕,我特地排队去买的,准备让你带去给毕毕宝宝慰问伤情,好香啊,你闻闻看。”

  碧柔一呆:“你不是去医院找织桥?”

  孝榆像见了白痴一样鄙夷地看着她:“去医院找织桥?他自已有腿会回来,我干吗去医院找他?我又不是神经病,我去医院也是去找毕毕宝宝,找那牛郎干什么?他又不请我吃饭!”说着她往门内探头探脑,“那家伙回来了?身上有没口红什么的让我瞧瞧。”

  碧柔又差点被她逗笑了:“我看你那么着急跑出去,怎么知道你去排队买蛋糕?”她还真是白掉了眼泪,擦掉眼泪,接过孝榆的蛋糕,突然领会到她是什么用心,脸上微微一红,“干吗你自己不送,要我送?”

  “脸红了就是明知故问。”孝榆拍手笑,“我九点多有课啦,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

  为什么她总能这样无牵无挂、开开心心的?碧柔小心翼翼地拎着蓝莓蛋糕,解下粉红色围裙往医院走去。

  “咯喇”一声,孝榆转了门把进织桥的房间,进去的时候她也怔了一下,织桥趴在桌上睡着了,白皙如瓷器的脸颊贴着桌面。她轻轻走到织桥身边弯腰仔细看了看他,“不回来也要打个电话回来嘛,真是……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她蹑手蹑脚地出去。

  孝榆出去了以后,织桥睁开眼睛,他没有睡着。

  又不是猪,哪有那么容易睡着的?他嘴角上翘勾起一个笑意,闭上眼睛继续睡。



  等碧柔送蛋糕去医院回来却连毕毕一起带回来了,市立医院人满为患,这台风降温时节心脏病上呼吸道感染的人数爆增,像毕毕这种健康宝宝立刻被踢出病房,提早释放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日子都很平常,毕毕更经常去训练了,织桥更加不常在书吧,不知道整天去哪里,但是据说孝榆偷看他的手机,悄悄地告诉大家都是“赵飞燕”和另外一个叫做“杨雨环”的女人在找他,至于在干什么就不得而知,大家随便幻想。尤雅倒是尽职尽责常常在书吧,王室最近也勤快起来,翘课过来帮忙——前提是碧柔“坐台”的时候。

  她对这种日子很满意,看着毕毕满身大汗地回来,茶褐色的发丝上汗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滑;看织桥不知道去哪里回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全身无力软绵绵地往孝榆身上倒;看尤雅泡花茶的技术越来越高超;看碧柔已经会渐渐看着毕毕脸红;看王室看着碧柔看毕毕的眼光暴跳如雷;她觉得再不可能有比这种时光更快活的日子了,而且还可以当老板娘坐着收钱!学生会的经费越来越丰厚,她觉得提出这个倡议的自己是个伟人的程度随着钞票的增加而成正比……



  星期天。

  游乐场。

  “Yahoo!”——请注意,这是孝榆在欢呼咆哮请勿误会为某知名网站。

  “嘉年华果然是很豪华的东西。”碧柔第一次来嘉年华,虽然之前已经在图片上见过很多次,“很宏伟啊,这么高的过山车,还有大转盘。”她的长发在风中微扬,脸颊微微发红,娇柔婉转煞是楚楚动人。

  “我们去赌钱好不好?”孝榆一手拖着碧柔一手拖着王室,只有这两个呆瓜比较合适她赌钱的把戏,“往这里扔代币啊,也许里面的代币会全部掉出来的。”她指着一台机器,那里面成千上万的代币卡在机器口摇摇欲坠,似乎只差一点点就会全部掉出来。

  “我来——”王室大声前进。

  尤雅站在人群最后,毕毕站在尤雅前面,织桥斜斜地靠着另外一台鲜红色的机器似笑非笑地看着玩得很起劲的三个人。

  “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吗?”毕毕耳朵还戴着耳机,难得他主动开口说话,对织桥说。

  “嗯?”织桥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孝榆身上转回来,看着毕毕,“嗯哼哼哼……”他笑得很妖,“怎么这样问我?”

  毕毕仍然是眉眼弯弯笑得那么柔和,“真的是有什么打算吧……”

  织桥软绵绵地从他靠的那台机器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毕毕旁边:“我是不是应该重新估计你作为一个男人的危险性……”

  “不要抛下孝榆。”毕毕眉眼弯弯,但不知是不是在微笑,“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和你分开。”

  织桥歪着头看他,吃吃地笑了:“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毕毕的微笑依然,就像织桥妖娆的笑意依然一样:“嗯,很喜欢。”

  织桥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告白,突然望了天空一眼,悠悠地说:“我也许会去坦桑尼亚。”清爽的三月的微风中,他一身绣花的衬衫微卷的头发,全身上下都是奢侈妖娆花花公子的味道,却说他要去坦桑尼亚。

  “为什么?”毕毕问。

  “M市要派一支医疗队去坦桑尼亚做国际援助。”织桥回答,“我想去。”

  “因为想要做医生,所以就放弃孝榆吗?”毕毕的发丝在阳光下丝丝闪烁。

  织桥没有立刻回答,微微眯着眼睛望着嘉年华里面最多树丛的地方:“孝榆啊……”他拖了一个长长的声音,“那家伙是打不死的蟑螂,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会陪她是不是?她已经二十二岁了,也该长大面对现实,谁会永远在她身边陪她呢……至少不是我。”

  毕毕一直都温柔微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不笑了,惊讶地看着织桥,像他说了什么出乎他意料的怪谈。

  反倒是织桥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诧异:“怎么?你不是很喜欢她?她是个聒噪的女人,但和她在一起总是蛮开心的。”

  这两个人……毕毕微微垂下眼神,完全没有领会到彼此对彼此的心情,以为只是朋友而已……只是朋友……而已……他原以为是孝榆迟钝,现在才发现原来织桥竟然也……

  为什么别人都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彼此却完全没有领悟,以为对方对自己来说,不过是朋友而已。

  只是朋友的话,你早就决定去了坦桑尼亚,为什么要说“也许”?

  只是朋友的话,她不会开口就要骂你了。

  羁绊已经深到以为原本就该如此,没有丝毫怀疑的程度,以至于他们从来不患得患失,当一个人不见的时候另一个人深信“她自己就会回来”而不怀疑她有一天会离开。没有想过有一人离开的后果,没有想过已经紧紧束缚在一起,二十年的生活一旦分开……会是怎样?他们以朋友的方式相处,从未涉及过爱情,他们的影子和影子重叠,根本拆解不开,让他和她都无法插足这两个人的世界——而织桥竟然轻而易举地说:他要去坦桑尼亚?

  毕毕望了织桥很久,最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决定要去了吗?”

  “嗯哼……”织桥轻轻细细地笑,“还没决定,不过快了。”他望着兴高采烈玩代币的孝榆,“我走了以后,你帮我告诉她,我可能要去整整一年。”

  “嗯。”毕毕弯眉微笑,有点呆呆的,还有点懵懂懵懂的。

  织桥在他头上再揍了一拳。

  尤雅站在他们两个身后二十步以外,靠着一颗大树,似乎很漠然地看着热闹的游乐场。以他站的位置应该听不到织桥和毕毕的谈话,他只是站在他想站的地方,看他想看的东西。

  接下来的行程是女生在前面狂玩器械游戏,王室被吓得面如土色,织桥宣布他恐高不去,毕毕陪着两个女生玩完了几乎所有的大型机械,尤雅全然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拿了通票什么也没玩,只站在旁边看。

  玩完了器械,转去吃冰淇淋,横扫了嘉年华里冰淇淋店所有的品种,大家再去照了大头贴,最后找了一家茶馆坐下来聊天吃饭。

  “喂喂喂,你们有没看过《人工智能》那部电影?”孝榆边吃茶馆特有的烧烤边笑,“史帝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那部电影。”

  “是库布力克导演了一半,斯皮尔伯格接下去导演的那一部?”织桥轻轻卷了卷头发,“听说过,没看过。”

  “我讲故事给你们听。”孝榆神秘兮兮地说,“我昨天晚上看碟,这个故事很神奇的。”说着她摇晃了一下织桥的肩,“你不是很喜欢看恐怖片吗?《人工智能》那个导演原来是导演《闪灵》那部恐怖片的那个库布力克,是很有深度的导演。人工智能前面的故事很好看的,前面的故事大概是说人类发明了机器人而且得到广泛应用,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儿子得病快要死了,他的妈妈定购了一个和他儿子很像的机器人。然后她儿子没死活过来了,机器人就没用了,妈妈呢,就把机器人儿子载到外面垃圾场去丢了。这个倒霉的机器人经历了种种倒霉的事情,但还是不忘要找他的妈妈,大约意思是说虽然我是机器人,但是我是真的很爱妈妈。开始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悲伤感人?”她笑眯眯地看着周围听她说故事的众人,很有肚子里小狐狸的味道。

  “然后?”碧柔小心翼翼地问。织桥假装出一副很爱听的样子,毕毕戴着耳机昏昏欲睡,不知道有没在听,尤雅眼睛看茶室的门,只有王室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

  “然后导演就死了。”孝榆笑眯眯地说。

  “咳……”碧柔呛了一口,“但是故事还没结束是不是?”

  “按照原来的故事,怎么看都应该是小机器人找到妈妈,最后证明:我就算是机器人也是真的很爱你的。对不对?”孝榆托着下巴,眨眨眼睛,“然后库布力克就死了,我不知道怎么会找了斯皮尔伯格来接班,他导演的是《侏罗纪公园》那种风格嘛,就是那种全世界与全人类啊,就是那种嘛。我怀疑库布力克临死的时候下了一道密诏,然后斯皮尔伯格把‘传位十四阿哥’改成了‘传位于四阿哥’,然后就隆重登场。然后电影就变成了突然之间,发明人工智能的老科学家横空出世,犹如泰山北斗武林盟主,他找到小机器人,带他去机器人制造车间。你们看不看脑白金的广告?机器人制造车间大概就是脑白金制造车间差不多,摆满了很多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机器……中间有一段我忘了,反正到最后就变成了小机器人在某神像面前祈祷,祈祷能再见到妈妈,过从前那样温馨的家庭生活。”

  听她说到这里,还有那种怪怪的语气,碧柔已经笑得不行,“然后呢?”

  “然后啊……”孝榆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神秘兮兮,“过了好多好多年……好多好多万年……”

  王室摸了摸头皮:“祈祷没有效果吗?怎么突然过了好多好多年,他妈妈不会老吗?”

  “人类都灭绝了……”孝榆一本正经地接下去说。

  “咳咳……咳咳……”茶室里咳嗽之声四起,被这种残酷的事实呛到,“什么人类都灭绝了,机器人和妈妈的故事也能扯到人类都灭绝了……”

  “世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孝榆说得很陶醉的样子,“世界上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然后?”

  “然后突然之间有一天,有一队外星人来地球参观旅游。”孝榆仍然一本正经地说,“他们看着看着觉得奇怪啊,不是听说地球上有人的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于是用仪器一找,哈哈,在XXXX海底还有一个。于是把经过了N千万年已经变成海底化石的小机器人捡了回来,又因为小机器人一直保持着他妈妈的一缕头发,所以外星人就很好奇:地球人是什么样子的呢?就用那头发复制了一个妈妈出来。”

  碧柔已经笑到没力了:“我说……故事如果不是你这样说……谁会觉得它很好笑啊,孝榆你这个恶搞的女人……”

  “听我说完啦,”孝榆已经忍不住开始笑,“然后复制出来的妈妈有—个缺点,只能活一天……”

  “复制出来的人只是基因和原来的人一样,也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就算DNA两边的端口比正常的短,往往在正常个体生命的壮年夭折,也不会只能活一天。”尤雅推了一下眼镜,他虽然没看孝褕,但是却有在听。

  “嘘——人家导演说只能活一天就是只能活一天,”孝榆开始爆笑,“然后外星人就给他们盖了一间房子,小机器人和妈妈就过了一天平凡的幸福生活——不要问我为什么外星人会盖人住的房子,也不要问我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怎么能过正常的幸福生活,哈哈哈……”她趴在桌上笑,“一天以后妈妈死了——啊人,又少了一个……”

  “该死的孝榆!”碧柔捶了她两下,“我看电影介绍完全不是这样的,当心影迷把你打死。”

  “哈哈哈,我昨天晚上看碟感觉就是这样的,你怎么能不让我说……不让我说我会憋死……实在是太搞笑了嘛……”孝榆趴在桌上一阵一阵地笑,“哎哟,你不知道我昨天在房间里笑得肚子痛死了。”

  织桥的眼睛笑意盎然地看着孝榆,轻轻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拖着他妩媚纤纤的腔调:“那,你既然那么开心了,给我吻一下……”一手抓住孝榆的手,他把她拉过来吻了下去。

  孝榆正在爆笑,一不留神人给织桥拉走了,转过脸来正要说话,织桥那一吻本来要吻在她脸颊上,结果不小心轻轻的落在她唇上。

  “哇!”王室还是第一次看到正牌kiss,爬起来目瞪口呆地叫。

  碧柔心里微微一恸,她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很难过、也很黯然,织桥和孝榆都是她喜欢的人,都希望他们幸福,可是她自己的幸福呢?不知不觉怔怔地望向毕毕,毕毕戴着耳机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孩子一样。她用五味陈杂的心情看着另一边的墙角,毕毕比她聪明,她是个虚伪的善人,当织桥不在乎孝榆的时候她为孝榆不平,当织桥吻了孝褕的时候她为自己黯然伤神。

  她到底想要织桥怎么样?两个都爱吗?她为自己的想法惊吓,别过头去,突然发现,坐在这个茶室里想要逃避什么的话,目光就会望着门口的——那是惟一一个可以长时间凝视也不会太刻意的地方。

  “喂!”孝榆的初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葬送在织桥的游戏下,一把把他推开,“你有病啊?”

  “失误、失误。”织桥的手指插入头发,懒洋洋、软绵绵地靠着手臂支在桌上,“要不要让你来一下?”

  孝榆抓起茶室里的座垫往他那里砸去,笑骂:“你去死啦!赔我初吻来!”

  “怎么赔?”织桥不动,每当孝榆往他身上砸东西的时候,他都深信不疑那东西绝对不会砸在身上,座垫自脸颊边掠过,带起他头发傲飘,好死不死每次都没有砸正。

  “我要买碟片,你买正版的《生如夏花》给我。”孝榆笑颜灿烂,“你从远方而来,赴我一面之约……我好喜欢那首歌。”

  “OK.”织桥轻轻柔柔地笑了,刚才那一下完全出乎他意料,从来没有想过要吻孝榆的唇,感觉很奇怪,一时想不清楚,“烧烤昧和酱油味、混合油和焦炭……”

  他说了一半孝榆扑过来打他:“占了人家便宜还说!你要找口水甜甜的美女怎么不找碧柔?”她奸笑地指着碧柔面前的花茶,“玫瑰花和甘草,橘子和红枣的味道,保管是香香甜甜我闻犹怜,你找我干什么!”她重重地敲了织桥的头。

  碧柔一下子脸全部涨红了,孝榆在说什么……

  织桥闭目卷着头发的手指僵了一下,为什么……人当然都是和自己比较亲的东西开玩笑……

  正当气氛令碧柔严重尴尬的时候,王室无心地说了一句,“我们叫他们接麦克风来唱歌好不好?”

  “好!”孝榆拍手叫好,“我要唱《生如夏花》!”

  众人皆以“你唱得出来吗”的鄙夷的目光看着她,孝榆浑然不觉,跳过去抓毕毕,“起来,你这么喜欢听歌,肯定也会唱歌,起床了,唱歌给我听!”

  那一天,人人都唱了歌。

  孝榆唱了她最心爱的《生如夏花》,虽然过程惨不忍听,人民群众都不可忍受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嘴巴里吃的零食或者地板上,但是孝榆敢闯敢拼的精神还是勇气可嘉的,受到人民群众的一致好评。

  碧柔唱了一首《尘缘》,古典的女孩唱古典的歌曲,就像皎白明月下温柔凄凉的萋萋芳草,别有一种伤心的味道: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情也成空,宛如回首袖底风,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是无情也无语……

  也许是碧柔的心情太过凄凉,王室蒙头蒙脑地唱了一首《男儿当自强》:

  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光胆似铁打骨如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我奋发图强做好汉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

  王室想要发愤图强做黄飞鸿的渴望跃然桌上,浑厚的内力十足的声音震得窗户啷啷响,茶馆小姐在门外探头探脑,欲救其玻璃而不敢。

  好不容易热血沸腾的好男儿唱完,孝榆蒙着嘴笑到差点抽筋:“下一个!”

  麦克风递到织桥手上,织桥轻咳了一声,他点了一首《Becaus you loved me》:

  for all those times you stood by me

  for all the truth that you made me see

  for all the joy you brought to my life

  for all the wrong that you made right

  for every dream you made come true

  for all the love I found in you……

  毕毕微微睁开了眼睛,望着唱歌的织桥,织桥似乎只在卖弄他流利的英语,字宇强调发音如何圆转准确,心情完全不在歌词里,就像他选择这首歌并没有任何喻意,而仅仅是巧合而已。

  You were my strength when I was weak you were my voice when I could't speak you were my eyes when I couldn't see……

  那首歌里唱道,织桥也唱得十分认真,但并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但仍然选择了这首歌:《Because you loved me》

  孝榆听得十分专注,像她从来没听过织桥唱歌,她也确实从来没有听过织桥唱歌,这首歌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她觉得,不大开心似的,虽然其实歌曲本身是很深情,肯定是唱歌的人有问题!她很简单地想,全部都是织桥不对。

  这首歌唱起来感觉不太对劲,织桥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唱着唱着总有不大对劲的感觉萦绕小去,像有什么事情很不好,有些模糊的画面随着歌词闪过脑海:从小到大和孝榆两个人玩,一起复习读书,一起考上M大;他找女朋友的时候,她帮他出主意帮他挑剔;他懒得干活的时候,她虽然也懒但是会顶替他干,她为他端茶递水作牛作马,虽然不甘不愿却从来没有真的生气过……突然一个孝榆泼妇般叉腰却递茶水给他的影子一晃而过,嘴里刚刚唱到“You were always there for me……”

  心里悚然一惊,二十多年没有这么深刻的不安,像有什么大事绝对弄错了而他却想不起来。

  “喂,织桥变态,为什么你唱得很伤感啊?”孝榆支着下巴呆呆地问,“你的赵飞燕杨雨环和你吵架了?”

  碧柔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孝榆,她迟钝到罪恶的地步,她完全不在乎织桥和别人交往,在她以为永远不会和织桥分开的前提下。她完全不会吃醋,因为她根本不怀疑织桥会变成“别人的”,在她心里的织桥和她自己的手脚一样,是永远不可能不在一起的。

  “嗯哼哼哼……”织桥轻笑,“我永远不会让女人生气的。”

  “下一个!”孝榆把麦克风塞在毕毕手里,充满期待的目光闪闪发光像小狗一样,“唱歌唱歌。”

  毕毕唱《两只老虎》让大家大跌眼镜,笑得半死。碧柔诧异地看着他,他连在唱歌的时候都戴面具,不让“别人”看见他温柔微笑之下的东西,这个人真的打算一辈子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笑笑过去了,连期待都不想有。

  尤雅十分低沉斯文地唱了一首《横颜》,但因为是日文,所以大家面面相觑,全然不知所云,也不知他有没唱错,反正调子蛮好听,马马虎虎,全体鼓掌吹牛拍马,因为今天尤雅看来并不怎么高兴,所以孝榆还特地赞了他声音很好听,虽然碧柔一直拉着她暗示她赞得太狗腿太夸张,一听就知道在拍马屁,但孝榆坚持己见,尤雅的声音就是很好听,虽然她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那天十分快活,非常非常快活,每个人都玩得很高兴,就算有细微的感情纠葛,大体上大家的注意力还在热闹欢愉的气氛中,不自然的心情被刻意忘记,到了晚上八点大笑而归,整整疯狂了一天。

  那天晚上。

  孝榆在镜子面前涂甜蜜润滑的唇彩,端详自己的嘴唇,她的唇形也不是很难看嘛,涂上唇彩也是水水可爱的,有什么好嫌弃的?还烧烤味和酱油味、混合油和焦炭呢!她又不是牛肉串烧章龟丸子……


伸缩自如的爱:第八章 坦桑尼亚是什么


  她的眼睛里一片紊乱迷茫,二十年生活的重心突然间消失,宣布他已经在遥远的非洲,他的味道还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已经在非洲?



  两个星期以后的一天。

  孝榆闷闷地坐在吧台前面,她已经有两天这么郁闷了——织桥没有回来——他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她原本以为他和他的赵飞燕、杨雨环在一起,但是织桥没有带手机,手机里的信号显示赵飞燕和杨雨环仍然在问候他,而他不见了没有回复。

  织桥是不是丢了?失踪了?她总摇摇头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那变态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欺负他?莫非是有绑匪知道他家太有钱,绑架了他索要赎金?她闷闷地站在吧台前想着各种各样荒谬的可能性,神不守舍但总直觉他自己会回来的,像从前某一次他要整她,故息躲避了她十天一直躲到她哭为止。

  “小姐!”吧台的有人不耐烦了,“两杯珍珠奶茶。”

  “啊?”孝榆惊醒,刚刚要扬声“两杯珍珠奶茶”,后面的尤雅已经把奶茶递了过来,她顺手交出去摆出一张“职业”的笑脸,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尤雅凝视了她一眼,低沉地开口:“你不舒服?”

  孝榆吓了一跳:“哪里哪里,我一向是健康宝宝虎背熊腰体壮如牛,你如果要找体弱多病的林黛玉,碧柔她上课去了。”她今天翘课,不想上。

  “砰”的一声,尤雅给了她一杯迷迭香,没再说什么。

  这茶是安神的吧?孝榆怔了一怔,第一次觉得尤雅其实也很温柔,只是他不说而已。拿起来喝了一口,她无聊地看着茶里的花瓣:“尤雅,你说织桥会不会失踪了?”她神秘兮兮地说,“被外星人绑架了还是半路遇到车祸失去记忆什么的。”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尤雅难得反问,难得比冷静更严肃。

  孝榆“扑——”地呛了一口茶:“不会吧,你真信?我猜那个家伙又勾搭上哪一个美女不回来了。”她的眼神有点深,但很快开朗起来,“管他呢,反正他总会回来的。”

  “织桥去坦桑尼亚了。”尤雅低沉磁性的声音,不容置疑的语调淡淡地说,“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的。”

  “啊?”孝榆的反应是“你当我是白痴”地瞪了他一眼,“坦桑尼亚不是在非洲吗?”

  “坦桑尼亚在卢旺达旁边。”尤雅简略地说。

  “那变态最懒、最爱享受,怎么会跑到那么远、那么奇怪的地方去,我虽然不知道坦桑尼亚是什么地方,但是你不要骗我他去那里度假了。”孝榆翻白眼,“你干吗不说他去英国美国我还相信一点。”

  “中国和坦桑尼亚有《关于中国派遣医疗队在坦桑尼亚工作的协议》,”尤雅没有被她的表情和语气干扰,“M市的医疗队今年会派驻坦桑尼亚,去十二个月。”

  孝榆的脸色开始不对,她放下了那个茶杯:“那和变态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实习生而已……那个地方……不是很穷、很多艾滋病吗?很多难民、很多饥民什么的,他去那里干什么?你不要骗我……”她才不信,有什么道理织桥突然间去了非洲?他又没有吃错药……他家里家财万贯根本不用他工作都能吃喝玩乐一辈子,他可以高兴怎么样玩就怎么样玩,他怎么可能去非洲?他根本还没毕业啊!怎么可能……

  尤雅不答,这个问题他不能答她,他不是织桥,不知道他为什么决定去坦桑尼亚。

  孝榆歪着头定定地看着尤雅,过了三十秒,地问:“变态真的去了非洲?”

  尤稚不答,他已经说过了。

  又过了三十秒,她又问:“坦桑尼亚是什么地方?有很多美女吗?”

  尤雅简略地说:“没有。”

  再过二十秒,孝榆说:“他还没有毕业啊。”

  “学校同意了。”尤雅说,“织桥下了决心。”

  “他爷爷不会让他去的。”孝榆说,“他们家就他一个宝贝儿子,宠得像皇上一样。”

  “他爷爷不同意。”尤雅说,“但是织桥他爸爸同意了。”

  “他不会爱去的,那个地方不好。”孝榆说。

  “他已经去了。”

  “他的家在这里。”孝榆坚持,指着地下室的门,“那里。”

  尤雅没再说什么,转身开始泡他的茶。

  “喂,你……你们都知道他要去坦桑尼亚……是不是?”孝榆低声问,她把茶杯里的水倒在桌上然后握住里面的干花药草,紧紧握出一手的水。

  尤雅还是没有回答,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戴着小熊耳机,柔软的头发在额前微微地飘。

  “喂,毕毕。”孝榆没有看他,低低地问,“你也知道织桥要去坦桑尼亚吗?”

  毕毕似乎是呆呆怔了一下,然后弯眉微笑:“嗯。”

  “那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她低低地问。

  “嗯。”

  她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毕毕:“他什么时候走了?”

  “前天。”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终于呆呆的问出了这一句,“告诉我……很麻烦吗?我又不会……我又不会……怎么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眼睛里一片紊乱迷茫,二十年生活的重心突然间消失,宣布他已经在遥远的非洲,他的味道还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已经在非洲?他去非洲……干什么……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织桥,难道毕毕或者尤雅比自己更能了解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声就走了?”她终于说得流畅了一点,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又不会怎么样。”

  毕毕拿下了一边的耳机,门没有关,门口的凉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头发,他的眼神微微有些与寻常不同的颜色,“可能他觉得告诉你的话就走不了了。”他说,语气和声音像他一直以来那么温柔善良。

  “我又不会不让他去……”她呆呆地说,心里有个疑问翻起来,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反对过织桥做什么,不管是多么无聊的事,她都会边骂边帮他,但是如果织桥对她说他要去非洲,她会一如既往地大骂他一顿然后笑着陪他?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不要她陪,一个人去什么非洲?他吃错药了?

  “你知道他去非洲干什么吗?”毕毕问得比平常更柔和,怕惊扰了她一样。

  “不知道。”她摇头,仍是呆呆的,没有回过神来,“他去非洲……治病吗?他为什么要去非洲给人治病?”

  毕毕望着孝榆的目光有一层温柔的怜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他不敢告诉你。”

  眼前这个微笑得很透彻、说话说得很平静的人是毕毕吗?她怔怔地看着毕毕,很困惑似的,像一天之内她所有人都不认识了,“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毕毕弯眉一笑,戴上了另外一边的耳机。

  为什么今天全世界都不对劲?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像她是未成年的孩子!孝榆愤怒了起来,“哐啷”砸了吧台上一个杯子,书吧里客人纷纷抬头,惊讶地看着吧台里的人。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看着我?他走了他不告诉我,你们也不告诉我?明明是你们不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孝榆吼了起来,“好像错的是我一样……明明过分的人是你们!是你们!”她甩头就走,噔噔噔上了楼梯,她摔门进房间里去。

  毕毕闭目听他的音乐,尤雅当做没事一样继续泡茶,很快书吧里就安静下来,只是气氛有些压抑。

  为什么不告诉你?

  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你?

  为什么好像错的是你一样?

  因为织桥已经长大,他有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真心的想要成为一个好医生,为什么要到最危险恶劣的地方去?也许是因为太年轻所以想要修行……每个男人都会有的修行的冲动,通向梦想中自己的修行之路。而孝榆你不肯长大,你不肯相信人长大了会有复杂的心情,你不愿接触脱离了玩伴关系的世界,你想玩、想单纯,连恋爱都不要,最终当然是……他长大了而你没有,在突然之间,你发现你失去了他。

  为什么去非洲?你不能理解,所以他不敢告诉你,怕为你留下。

  也许在隐隐约约的某一个时候,他发现他爱你,他为了他的努力,而放弃了爱你。

  不敢告诉你的时候也许他已经发现,他是爱你的。

  毕毕和尤雅什么都没有说,听着书吧里放着的音乐:“……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孝榆把自己关在房里,蒙着头盖在被子里面。

  为什么他们都用那种眼神看她?她做错了什么?织桥走了,去了莫名其妙的地方不告诉她,他们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好像她是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她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样对待?难道织桥走了不告诉她就是对的?难道她被蒙在鼓里呆呆地等他回来才是对的?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告诉她?他们以为她会怎么样?她会发疯?她会上吊?为什么不告诉她……

  织桥那变态!为什么突然要去非洲?他肯定疯了吃错药了!

  为什么要去非洲……

  她下巴抵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枕巾上可爱的小兔,为什么要去非洲……她真的不懂啊……

  非洲……有什么好……

  不是听说很穷很可怕吗?

  她突然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冲进织桥的房间,打开织桥的电脑,果然里面有关于坦桑尼亚的资料:

  坦桑尼亚面积94.5087平方公里,它由大陆部分和岛屿组成。斯瓦希里语为国语,官方语言为英语……

  她搜索着关于坦桑尼亚的所有消息,电脑的光芒在她脸颊上闪闪烁烁,一行一行的字影在她脸上晃过:

  坦桑尼亚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人占32%,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占30%。信奉天主教和基督牧新教的人忌讳13和星期五;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忌讳谈论有关猪的话题,忌食猪肉和使用猪制品……

  她快速翻过坦桑尼亚的生活习俗,停在了最后一页坦桑尼亚的现状上:

  坦桑尼亚是联合国宣布的最不发达国家之一,旁边的卢旺达连年内战,坦桑尼亚本身执政党与反对党也是刚刚签署停战协议。艾滋病流行,没有有效控制手段,本国工业只占国民生产总值的8%,私人农场纷纷倒闭,经济处在崩溃的边缘,近年虽有好转但仍然不客乐观等等。

  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坐倒在织桥常坐的椅子上,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要去非洲?

  去救人吗?哪里不可以做医生呢,非要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织桥……那个人完全认真的……要做一个好医生……首先……他去最可怕的地方救人……她呆呆地望着映着坦桑尼亚图片的电脑,那个变念会是这样的人吗?她突然一把推倒了他桌上所有的东西,“哗啦”—声,所有的文具书本都跌在地上,她撑着桌面站起来,一张东西吸引她的目光。

  那是那天书吧没电闹鬼的时候大家拍的合照,照片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滑稽,却是他们之间惟一的一张合照。他竟然连合照都没有带走,就带着自己一个人走了,去了,去了他理想的起点,去救那些莫名其妙的遥远的地方完全不认识的路人甲乙丙丁!她开始颤抖起来,一手捂着眼睛,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她软倒下来趴在织桥的床上抽泣,紧紧地抓住织桥的床单终于明白——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让你走了……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走……

  所以没有人告诉她。

  所以大家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因为她会拖住织桥的脚步,她会变成织桥的累赘、她会不让他变成一个很伟大的医生——她只会让他留在她的世界里,每天开开心心,什么正经事也不做,每天都在玩都在玩,只要开心就好。

  但是织桥不肯了……他留下他小时候的童活世界给她、他把房子留给了她,然后他去了非洲……

  非洲……

  那么遥远的地方……

  远得我跟本就无法想象也不能追随……你的世界……

  在她趴在织桥床上抽泣最终号啕大哭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她是不能没有织桥的。

  如果织桥不在了,她要怎么办?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经营学生会?她又为什么住在这里?

  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织桥,而他竟然不要她,走了。

  为什么……要去……非洲……

  她哭得织桥的枕巾全部都湿了,但没有人来管她……有谁会来管她……

  碧柔轻轻地站在门口,幽幽地看着哭得肝肠寸断的孝榆,她自己眼眶里也有泪,她也是刚刚知道织桥去了非洲,轻轻关上房门,她扑进一个人怀里无声地流泪。孝榆还可以号啕大哭,她连号啕大哭的资格都没有,那个人走了……

  让她扑进怀里的人是王室,他难得出奇的安静,让碧柔在自己胸口流泪。

  毕毕靠着楼梯下面的墙壁听歌,微闭着眼睛。

  尤雅拿着漂亮的毛巾擦着玻璃杯,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寂静书吧里的歌曲在唱: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书吧的时钟滴答、滴答,那一时一刻特别寂静响亮似的



  非洲。

  坦桑尼亚。

  织桥承认他低估了坦桑尼亚“热情”欢迎他的程度。这地方气候潮湿炎热,让他这个习惯于空调旁边,还有孝榆端茶递水的太上仙人扑面,就觉得空气呼吸不得,虽然很清新但充满了非洲特异的味道,尤其看着走来走去,身材既不美观也不大方的非洲“美女”,他就整个人懒洋洋。

  坦桑尼亚几乎没有医院设施可言,见到他们来接任的中国医疗队员虽然不能说“喜形于色”,至少也是松了一口气,人人脸上都有能够归国的欣慰和欣喜。织桥见了以后就开始反省:为何他要来坦桑尼亚?为何坚持要来这种正常人就算不敢说、不爱来,至少也是在心里说不想来的地方?谁知道呢?当听到医院里收到这个指标的时候,他觉得很高兴,也许是终于可以去到一个没有人在他身后撑持,而能够独自面对天下的时候——能逃避一些什么,然后能做个“热血好男儿”,能挑战自我的极限,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为这一行燃起不灭的激情。

  有些人就是这样子的:舒服的日子过太久了,就会突然间想找个借口整整自己,有人去冒险去蹦极,有人决定去坦桑尼亚。

  医院的宿舍在距离医院十分钟路程的地方,但听说上星期刚刚出了一场爆炸,子弹就打破了医生宿舍的玻璃窗。告诉他的医生神色自若,宛如在说他昨天买菜菜上有一条虫子,浑然有金刚不坏、处变不惊、不愠不火、意气祥和,快要修练成太上老君的气质,让织桥在心里佩服不已。

  他以后就要在这种四壁霉点,“罗袜生尘”,窗外流弹乱飞的地方牛活了吗?而且要过整整一年?织桥严重缺乏现实感,就像身临梦境,一切都很虚幻,虚幻得轻飘飘的。

  “以后每个星期可以和家里通一个三分钟的电话。”搬出宿舍的医生很慈祥地说。

  “嗯……”他以鼻息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的气,“谢谢。”

  “你……”那医生其实已经暗中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决定来这里?你还是学生吧?”眼前的男生还透着浓烈的富家子奢华的气质,看着就嗅到了繁华都市灯红酒绿的味道。

  “Sa……”织桥靠在门框上轻轻地捋了捋头发,“谁知道呢……”眼前的医生约莫五十多岁,看着很温柔亲切的模样,他反问:“前辈,您为什么决定来这里?”

  医生的眼色有些凄凉,还是微笑了:“我妻子要和我离婚,我想我暂时离开她,从这里回去以后也许事情会不一样吧。”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在这里一年,我觉得……活着真好。”

  织桥笑了,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妖气:“从这里回去以后会有什么不同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是个很有理想的孩子。”医生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你会是个好医生。”

  织桥点了点头,那医生提着行李与外面的车队汇合,准备回国了。

  他凝视着渐渐离开的车队,一年以后,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呢?也许,会真的松一口气吧?转过头来他说:“孝榆,我要一杯冰柠檬茉莉……”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四壁徒然只有霉点的房间,地上充满沙尘简陋到不知所谓的家具,第一次真实的感觉到:他到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地狱般的地方。

  孝榆……对他来说算什么……他自从唱K回去那天就承认他自己是蜗牛。

  他不愿想、不想想。

  想了会后悔,会不开心的。

  所以不要想,连孝榆都不要见,他来了,坦桑尼亚。



  织桥那么年轻气盛的离开之后。

  一年……

  两年……

  三年……

  四年……

  四年之后。

  “拜托,我来不及了,可不可以先上车后补票啊……”孝榆追着某空调大巴。

  “人满了,又不是结婚,什么先上车后买票……”检票的大妈在窗口骂。

  车开走了,孝榆停下喘气,完蛋了!她的采访!

  她现在为M市日报评论版的记者,但如果这次采访再搞砸了,她的饭碗堪虑,之前她做成非常精彩的访谈与评论以其非常糟糕收场,得罪了一票人的访谈与评论的比例是1:1……所以也不知道她是日报的福星还是灾难了,倒是在日报上上下下孝榆的名字如雷贯耳、久仰久仰就是。

  她今天本来要去隔壁城市做关于动物园建设的报道,但是路上公车遇到车祸、跑步撞到行人、半路还给一残疾老爷爷推轮椅上斜坡、最后冲到长途车站的时候,约定时间的那一班车已经走了。

  而她这懒人以为完全来得及,所以根本没有提前订票?她死定了!下一班车是一个小时之后,那时候约定的时间早过,她的采访必然又完蛋——又要被人扣工资了。

  她若是死也是因为被日报剥削过度饿死的,背着采访包垂头丧气地站在长途车站,一阵冷风吹来,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满地落叶旋飘的萧索凄凉,而接下去那句古文更加充分体现了她目前的处境,谁来借给她一双翅膀……

  “嚓——砰——”那刚刚非常残忍弃她而去的长途汽车,竟然就在开出两百米之后轰然起火,一头撞上不远处的围墙,爆炸了起来。

  “当啷”几片公车铁片玻璃落在她身后,她本能地拿起数码相机“咔咔咔”狂照,完全没有领会到那些碎片如果稍微偏一点的后果。照了十来张之后,她快步跑向出事的汽车,那车里血肉模糊焦昧一片,她倒抽一门凉气,拿出手机打120,“这里是北存长途汽车站,发生爆炸……”

  十分钟之后,救护车来了,她忙着按快门,不管是什么都连续拍了。

  车上跳下许多医生护士,开始抢救伤员,车上抬下许多担架,许多点滴管子和许多输液袋……她连忙招了出租车往医院去了。这件事她采访到底了,为了她的饭碗、为了她的名声、为了她的将来……车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撞伤,烧伤的都是靠窗外的,大概火是从外面烧起来,不是从车内爆炸。

  咿唔咿唔……救护车很快开到了市立医院。

  很多医生从急诊室迎了出来,大概知道了出了重大事故。她的出租车跟着紧急刹车,她跳下车来,以摄像镜头浑然忘我地跟着人群潮流往医院里面走。

  许多诊室的门一一开了,许多严阵以待的医生麻利地把伤员一个一个抬进诊室。

  她以镜头追踪一个伤得特别严重的伤员,跟着跟着跟到手术室门口,突然目光一晃,她看见里面戴口罩准备立刻手术的医生……那只是一瞬,手术室的门立刻关了起来,她被关在外面。

  好熟悉的眼睛啊……她手里还呆呆地拿着摄像机照着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怎么会有那么熟悉的眼睛……眼瞳很大、很黑,看起来像整个眼睛都是眼瞳,就是因为那么黑那么深的眼瞳,所以被他看了一眼总有一股妖气。

  被他关注的病人也会震慑于他眼里那种专注的妖气吧,所以绝对不会有事的,他以他过去的全部辉煌作赌,他手下的病人一定不会有事的……那就是那眼里妖气的由来了,那么任性的光芒啊!

  织……桥……吗……她呆呆地站在手术室门口,很快,伤员家属来了,把她推到一边,有人在哭,有人焦急地走来走去,她应该拍的但是忘了,她在想:织桥吗?

  自从四年前他去了坦桑尼亚,她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听说他一年结束之后提出要在坦桑尼亚再待一年,惹怒了纵容他的爷爷,爷爷说你要在那鬼地方再待下去就不是我吕家的子孙,不要回来见我!结果像织桥那种不孝子当然坚持待在那边,和家里断了联系……此后爷爷也到处打听消息,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断,说他在坦桑尼亚待了两年,去了美国,之后就越发没有消息了。

  她是不是疯了,每在这家医院里、这个手术室里看见医生都要怀疑是他?护土小姐忙碌地走来走去,有人有礼貌地请她从这里出去,距离手术室太近,她背着许多仪器不好。

  呆呆地坐在挂号大厅的椅子上,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怔怔地看着从戒备森严的手术室大楼那边一个一个被清场清出来的人,望着那个门口。

  如果是他的话,也总会从那个门口出来的吧?她突然想到,奔去外面买了两个面包一瓶水,准备在这里坐到他出来。其实她可以很直接地问护士小姐是否有叫吕织桥的医生?但她没想到,她聪明的脑子时灵时不灵,现在就严重堵塞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吃着面包。

  又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又吃着面包。

  医院的灯越发明亮,因为天色已晚,终于一直在注意她的护士忍不住问她:“需要帮助吗?”

  “啊!”她昨了一跳,“没事没事,我在等人。”

  “要不要我帮你找?”护土看了她有两个小时以上了,对她特别有耐心的。

  “不用了,我想他也许在工作吧。”孝榆的眼神很温柔,她自己没发觉,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嗯?”护士意外,“你找的是医生?”

  “是啊。”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大部分医生都已经下班了,你找的是值班的医生?”

  孝榆怔了一怔,迷惑地看着候诊大厅对面那个门再过去的手术大楼的大门,“我没看见他出来啊。”

  “手术大楼医生们通常走的都是后门,前门是给病人走的。”护士解释。

  “哦——”孝榆的语气沉了下来,有点沮丧。

  “你要找哪位医生?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那护士对她很是同情。

  “啊!”孝榆这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是啊是啊,这里有没有叫做吕织桥的医生?”

  那年轻娇美的护士小姐呆了一下,“你找吕医生?”

  “是啊是啊,”孝榆点头,“吕织桥,织女的织,鹊桥的桥。”

  “你是吕医生什么人?朋友吗?”护士小姐诧异地看着她,好像突然问孝榆变成了很奇怪的东西。

  “嗯……同学。”孝榆顿了一下,笑颜灿烂地说。

  “原来是这样,吕医生是刚刚从美国回来的神经外科主任,嗯……是我的……男朋友。”那护士小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回去了。”

  男朋友?孝愉一瞬间觉得有些眼花,她觉得自己呆了可能有十秒那么久,那变态还是这样啊?“啊!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摸了摸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呵呵,我们刚从美国回来。”护士小姐微笑起来很美,“刚回来不到一个星期。”

  “你是跟着织桥回来的?”孝榆赞叹了一声,“你们肯定很好。”

  “嗯,虽然织桥他蛮花心的,但是和我交往以后好多了。”护士小姐的害羞看起来很幸福,“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很任性。”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个护士小姐人品温柔性格姣好,善良贤淑,比织桥以前交往过的任何女孩子都好,孝榆就是克制不住心里一股敌意——她和织桥分开四年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而这个女人却什么都知道……尤其是看见她一脸幸福地说“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她更忍不住一句话冲口而出:“他从来都是那种样子!懒洋洋娇滴滴任性得要死,要人给他端茶倒水做牛做马,我从小学开始就最讨厌他那种怪样了!”一句话骂了出来,她才知道说错话,不由得满脸尴尬,“对不起,我习惯了。”

  那护士小姐呆了一下,孝榆突然间骂了这么长一串她真的反应不过来,但是微笑:“小姐和织桥很熟吧?他从来不告诉我他以前是什么样的……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朗儿,小姐贵姓?”

  “我姓方。”孝榆给了她一张名片,“你贵姓?”

  朗儿有些扭捏,最终笑了笑:“我姓牛,不太好听,叫我朗儿就行。”

  牛朗儿?孝榆先是愕然了一下,心里堆积的许多不愉快突然被这个名字炸飞,她叫了他二十年的牛郎,他竟然真找了一个叫做牛郎的女朋友……心里开始爆笑起来,她高兴了:“朗儿,”她很义气地拍着她的肩,“那变态……不,织桥谈恋爱我一向都是很支持他的,他虽然全身上下都是缺点,但是绝对绅士,你和他出去尽量敲他的钱好了。”

  朗儿笑得尴尬:“我们还没有打算结婚,所以……不好吧……我不喜欢这样。”

  “男人天生就是要给女人压榨的。”孝榆靠着她的肩眨眨眼,笑得很奸诈的样子,最后背起背包,“我要回去了,你看见织桥帮我给他说一声:说他爷爷找他找得很着急,快点回家去朝圣吧,否则损害了龙体他怎么赔得起?怎么样?家里吵架也不用吵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老人都是为了他好不要那么不识相。”她说完挥了挥手,“就是这样了,没了,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她走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朗儿看着孝榆走掉,心里隐约地泛起一阵不安,她等了织桥一整天了,只吃了两个面包,难道仅仅只是……普通的同学?织桥的过去她从来不知道,那个人变幻莫测,她以为只拥有现在就好,但是……但是为什么会这么不安呢?这个女孩和织桥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吧,或者只是和他的家人很熟?但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波涛汹涌,好像她在美国一年多以及至今的幸福,就要从此起变化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她打开一看,是织桥发来的:牛郎,值班快乐。

  她不知不觉地笑了,回了一条:很快乐。

  又过了五分钟,织桥没有回复,她的手指磨蹭着手机的按键,终于按了一行字:今天……有一个人找你……



  孝榆走出医院,今天的采访又泡汤了,她的米饭来源岌岌可危,可以预见主编和某些在小河对岸说话的狮子相似的模样,叫人还要不要去上班呢?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看着一家家流光溢彩的店面,回家给妈说她又搞砸了一次采访,妈不知道会不会气死,还是晚点回家先编造搞砸的理由再说。

  又是四月。

  她一个人默默地从M市最繁华的那条街的街头逛到街尾,倒过来再逛一遍。那家伙是四年前四月走的,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就那么混账地走了。四年……交了稳定的女朋友,那个朗儿温柔贤淑的样子,绝对是个碧柔型贤妻良母的好女孩,他真是走运,走到哪里都有这样乖巧的女孩跟着。想起来四年了,碧柔考上了研究生,现在正在念博士……王室毕业竟然和毕毕合伙开了一个漫画社,出杂志和漫画。真是打死她也想不到。毕毕变成了很有名的漫画家,听说和王室两个人策划出版的一套《网球儿子》爆卖红火,目前有成千上万的少女迷恋于其中的月钱弄马、布尔咒猪、手肿裹光、巨玩婴儿等许多人物,毕毕也正忙于《网球儿子》的新一步计划。工作太忙而且风头太旺,她已经闪到一边,不想说认识那两个人,以免被无知少女的汹涌浪潮踩死。主编很谄媚地暗示她许多次采访毕毕,她都不是“假装”听不懂,她是“真的”听不懂,望着主编那双眼睛真的比兔子还无辜啊。

  尤雅去英国念了硕士,回来之后在某知名外资企业当高层管理,距离她这种小老百姓的层次是越来越远了,不过她一早就觉得尤稚嘛——精英,既然是精英必然以后就是走这条路,很正常的。

  只有她最没出息,正处在被人炒鱿鱼的边缘。

  天色黑了,星星亮了,路灯也亮了。

  她停下来望着街灯,碧柔啊……长情的女人,四年了都没有忘情织桥,还在痴痴地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却带了个女人回来,这要叫她怎么对碧柔说?还有……为什么我这么不开心呢?

  她停在一个路灯柱子下,温暖的灯光,孤独的影子,匆匆来去的人影都给她比较舒服的感觉,今晚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最好没有人认识她。

  某一家店在放歌:“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你风雪一程,握你的手,前程后路,我都不问。荒凉人世,聚散离分,谁管情有多真,茫茫人海,只求拥有,真心一份……”

  她突然想哭了,多年以前她被这首歌感动过,而如今……真的是荒凉人世,聚散离分,那么热闹快活的往事……羁绊得那么深刻的人都已宛如陌路,只有她呆呆地站在这里,还痴痴地怀着想要回到过去的心情,还不相信这么多年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就值得了爱,就值得了等,就算从此你我红尘两分,我不怨缘分,我只愿你能,记住陪了你天涯的人!就不妄青春,就不妄此生——哪怕水里火里一场爱恨,爱不了一生、梦不能成真……”商店里伤心的歌曲依然在唱。

  织桥……记住了她吗?她今天才想到,虽然碧柔暗恋了织桥八年什么也没说,但她曾经陪伴了织桥快二十年了,他还是没有记住她……她……

  碧柔是真的如能陪伴在织桥身边,她就一切都值得。

  她呢?

  她想要织桥什么?

  孝榆侧过身靠着路灯柱子,一手插入发,吸了吸鼻子,她闭上眼睛……这里没有别人,就承认了吧……她想要成为织桥……最重要的人……

  不,她一直以为……她是织桥最重要的人……

  如果没有四年前他离开,如果没有朗儿,如果没有那么多改变,她会永远相信自己就是织桥最重要的人。

  眼泪从手掌的边缘滑落,她哭了。

伸缩自如的爱:第九章 网球儿子


  “孝榆。”毕毕终于微微扬起眉,对孝榆露出一个稍稍深邃平静的试探的眼神,“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讨厌织桥身边的女人吗?”



  “嗯。”正当她撑着头眼泪流得很惨的时候,有人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东西。

  睁开眼睛,她看见一双微笑得很温柔,也很善良柔软的眼睛,来人头上还是戴着浅蓝色的小熊耳机,无可救药的熊宝宝迷,他把另外一边的耳机给她。

  毕毕?她暗中把眼泪擦在衣袖上,装出一张笑脸:“你怎么有空——不,怎么有胆出来散步?不怕被花痴女抓去剥皮?”感觉自己嗓子状态不佳,她咳嗽了两声,把耳机戴在耳朵上。

  毕毕陪她靠着路灯站着,他弯眉微笑,没说什么。

  “……也许遗恨和年轻,总绑在一起,不容许一点委屈,等放手才懂惋惜,静下心来发现过去大半是甜蜜回忆。我最快乐那一年——是你陪我经历一切,什么都生动又强烈,有真正在活着的感觉……”毕毕在听的歌也是情歌,她叹了口气:“吃饭了没有?”

  “你妈妈打电话给我。”毕毕说,“问你去哪里了。”

  “哦。”她百无聊赖地应,“我在逛街。”

  “我说你在我那里吃饭。”毕毕微笑,“所以不要紧。”

  她白了他一眼,笑:“打死我妈也不会想到你骗她,你这戴着兔子面具的狐狸。”四年了,她终于发现毕毕是一只外表温柔无害其实深不可测的怪物,“我饿了,请我吃饭。”她宣布。

  “去咖啡厅?”毕毕问。

  “废话!”她这喜欢一大盘子不喜欢碗碗碟碟的懒虫一向崇洋媚外——不为什么,只为她懒得弄那么多碗。

  “去哪一间?”

  “最贵的那间。”她宣布,谁让他的《网球儿子》那么招摇。

  毕毕微微皱眉,呆呆的样子好可爱:“最贵的一间……是哪一间?”

  她其实觉得人过了三岁就不会可爱了,但是毕毕就是到三百岁也是可爱的。单看他那微微蹙眉怔怔的样子,她已经觉得他很像包子了,突然大笑起来:“你说把你的照片贴在漫画上当主角,说不定比你的月钱弄马、布尔咒猪什么的更有人气,哈哈哈……”

  “嗯?”毕毕还是笑得眉眼弯弯好可爱,“这里吧。”他指了指最近的就放着刚才那首《就值得了爱》那首歌的咖啡厅。

  “好!”她蹦蹦跳跳地先走了。

  孝榆啊……毕毕笑得很温柔,甚至淡淡的近乎幸福,跟着她走了进去。

  这是间新开的咖啡厅,格调略略有些低调柔和,灯光很昏暗,音乐进了里面就隐隐约约不大清楚了,摆着白色的钢琴,晚间会有人来弹奏吧?看样子是蛮不错的地方。孝榆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点了一份咖喱海鲜拌饭,毕毕说他和她一样,孝榆说那多没意思,强迫他吃夏威夷套餐。

  很快拌饭和套餐都上来了,孝榆哼着歌好像很快活的样子。

  “孝榆。”难得毕毕先开口。

  “嗯?”孝榆抬起头。

  “你妈妈说今天织桥回家了。”毕毕的头发这么多年还是那么柔软,轻轻地飘拂在眼前,“还去了你家,找不到你。”

  孝榆微微一震:“是吗?”

  “嗯。”

  “那家伙已经有很认真的女朋友了。”孝榆喃喃自语,“不会再像从前那样……”

  “他还来找我。”毕毕说。

  “啊?”孝榆这下吃了一惊,瞪着眼睛,“他去找你?”

  “他说……看见你在这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毕毕的语调很温柔平静,像怕惊扰了孝榆的心情,“他上星期就回来了,刚才去了我的办公室,现在和王室喝酒去了。”

  他看见她在这里走来走去?孝榆呆呆的:“他看见我干吗不叫我?”

  毕毕不答。

  “这人怎么这么变态的?”孝榆开始大怒,“四年前莫名其妙地走掉了,四年以后神经兮兮地回来,遇到人竟然不叫?他有神经病啊?”

  毕毕望着她弯眉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冲着毕毕的笑脸发织桥的脾气,哼了一大声:“他现在住在哪里?我要上门踢馆。”

  “他现在和女朋友住在一起。”毕毕说,“听说是个好女孩子。”

  孝榆又怔了一下:“哦,我知道,叫做牛朗儿,是个温柔得一塌糊涂善良得童叟可欺的女孩。”

  “孝榆。”毕毕终于微微扬起眉,对孝榆露出一个稍稍深邃平静的试探的眼神,“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讨厌织桥身边的女人吗?”

  孝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似乎咖啡厅里都播放过了很长很长一段音乐,她才说:“以前……真的没有讨厌过。”

  “现在呢?”

  “现在?讨厌也没有用。”孝榆望着窗外街道上流离的车灯,“很多很多事情……改变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不管我怎么想,都没有用。”

  她的声音如此低沉,近乎不像孝榆活泼的声调,在这四年里,她并非没有长大。

  “你还是那么为他着想。”毕毕以刀叉分隔牛排,发出细微的声音。

  “是吗?”她很萧索地呼出一口气,念念有词,“好了,不玩伤感了,人就是要活得开心才对,那什么织桥变态牛郎的事不理他了,他高兴怎么样怎么样,谁管得了他。”喝了一口橙汁,她以活泼的口气说,“我们本来就什么也不是,现在更什么也不是了,吃饭吃饭。”

  “嗯。”毕毕乖乖地开始吃饭。

  有人走进了钢琴,开始弹奏轻柔的乐曲,咖啡店的气氛变得更为低柔。

  两个男人坐在她和毕毕那一桌后面,一个男人抽着烟,另一个男人喝着洒。

  “你女朋友怎么样?”抽烟的是王室,选择来这家店喝酒的是织桥。当然织桥他不知道毕毕和孝榆也会进来。

  “还好……”织桥倒了一杯爱尔兰甜酒,喝了一口。

  “以后留下来不走了吧?”王室又问。

  “大概是吧。”织桥的声音还是很轻佻,但有一种越发深沉的疲惫感。

  “会结婚吧?和现在这个女朋友?”

  织桥勾起嘴角笑,过了一阵子:“Sa……谁知道呢?”

  “你打算拿孝榆怎么办?”

  “那丫头的事我怎么管得着?她自己比我还会管,就像个八婆一样。”织桥呼出一口气,“聒噪得可怕。”

  “她不是没有人追,但没有谈过一场恋爱。”王室吐出一些烟圈,四年来改变得最多的是他,“四年了,女孩的青春是很可怕的,很容易就过去了。”

  “她不谈恋爱是我的责任吗?”织桥轻轻卷着头发,手指依旧纤长漂亮,“为什么问我?”

  “什么时候玩够了,累了,就回来吧。”王室说,“碧柔……还是孝榆,都一直在等你,出去四年了,什么都已经看够了吧?”

  织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以指尖轻轻地揉眉心:“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现在讨厌也没有用。很多很多事情……改变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不管我怎么想,都没有用。”背后突然传出孝榆低低的声音,织桥不禁微微一震,王室熄灭了烟头。

  “总之,欢迎你回来。”王室举起酒杯,织桥斜斜示意了—下,把自己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毕毕看得到孝愉背后那一桌酒杯里闪烁的人影,却只笑得眉眼弯弯,什么也没有多说。

  “对了对了,说起毕毕你的大作《网球儿子》,最近真是人气高涨得可怕,那个月钱弄马的帽子、翠花学院的校服、布尔咒猪的小熊、手肿裹光的绷带,还有巨玩婴儿的抱枕什么的,全部都卖得很好。”孝榆笑嘻嘻地说,“难得遇到你,不如就做一篇采访明天我拿去凑数?来来来,等我先拿个本子。”她从背包里摸出笔记本,“第一个问题:大家都在怀疑月钱弄马是你儿子,因为你从来都不让他输球,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毕毕回答:“那是王室编的故事,我只负责画。”

  “第二个问题:布尔咒猪和手肿裹光存在暧昧关系吗?现在的中学生都很关心这个问题。”

  “啊?”毕毕不解地看着孝榆。

  “暧昧关系,就是说——布尔咒猪爱手肿裹光吗?或者手肿裹光爱布尔咒猪吗?”孝榆以不可救药、你落后潮流三万年的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自觉我的层次比你高多了。

  “他们是健康的队友关系,不是同性恋关系。”毕毕呆呆地回答,似乎对现在的中学生都很关心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你这样的回答会让很多读者很失望的。”孝榆诱供,“你应该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他们在《网球儿子》的世界里是独立的个体,作者不能操纵已经拥有实在个性的独立个体。”

  “哦。”毕毕困惑地看着地,大概她刚才说的一长串都太深奥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我已经知道了,你就不必再重复一遍了,我已经写下来了,你看对不对?”孝榆笑眯眯地把地编造的一大堆回答拿给毕毕看,“你看你看。”

  背后的桌子。

  “她听起来像过得不错。”织桥软软地拔着酒瓶的瓶塞,倒酒。

  “所以说孝榆是个不错的女人。”王室喝—了一口酒,“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和你不一样。”

  “其实四年了,你也没什么变。”织桥卖弄深沉的轻佻,“你从拯救人民肉体的英雄,变成了拯救人民内心的英雄了,Sa……王室你还是很天真啊。”

  王室笑了:“她也这样说。”

  “谁?”织桥扬眉。

  “孝榆。”

  织桥顿了一下,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说得比你好听说多了,她说我从咸蛋超人变成蜡笔小新,最近能深刻地揭发人们心中的一切黑暗。”王室呵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我老多了。”

  “二十六岁的人叫老,我离老也不远了。”织桥轻轻地拖着他尾音粘粘的声音,“除了孝榆,我们都老了。”

  前面的桌子爆发出一阵孝榆的笑声,织桥呛了一口,一口酒没有喝好,咳嗽了起来,“她和毕毕还是没有进展?”

  “毕毕那种人,谁知道他在想什么?”王室“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又关上,“就像尤雅一样,谁知道他们两个心里在想什么?”

  “碧柔和你呢?”织桥一贯如白瓷般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酒晕,很快褪去,他淡淡地呵了一口酒气。

  王室不答,过了好一会儿算是自嘲了一声:“我们这一群人真不合潮流,都是很长情的……现在不流行,喜欢一个人喜欢那么久,但是好像我们谁也做不到说算了就算了。她还在等你,我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织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那么认真的女人我最怕了,王室你早早把她追走,我怕了她。”

  背后又爆发出一阵叽叽咯咯的笑声,孝榆和毕毕说着什么关于网球儿子的话题笑得很开心,隐隐约约是在说手肿裹光从爪哇国回来以后如何如何。织桥微微蹙眉,像很受不了那笑声:“她就不能笑得好听一点……”刚刚话说到一半,孝榆桌上的酒杯被她夸张的爆笑和动作煞到,“当啷”掉在地上,酒洒在地毯上,酒杯滚到织桥脚边。

  他不可遏制地全身微微颤抖,紧张,他像要面临平生最大挑战那样全身紧崩,然后颤抖——第一次主刀开颅他都不曾紧张过,但他已经四年没有正面看过孝榆……自从他不告而别逃避了她以后。

  她一下跳过来拾起了酒杯,却没看座位上的人,随口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转身走了,织桥情不自禁地深深呵出一口气,心情刚刚放松,孝榆却一个回头,眨了眨眼:“织桥?”

  他僵住——她没有看他却是因为他呵了一口气所以她听见了是他!怎么忘记了这个家伙对他从头到脚、巨细无遗了如指掌?连他呵一口气都认得出来……“嗯哼哼哼……”他轻笑,调子有点妖,“好久不见了。”

  “你坐在我后面干什么?”果然她那大脑一开始就问莫名其妙的直觉性问题。

  “是我该问你你坐在我前面干什么?”织桥哼了一声。

  “孝榆啊,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要偷听,是我们先进来的……”王室赶快开始解释,遇到孝榆他几年修炼出来的深沉全部无效。

  “你们竟然在我后面偷听?”孝榆的声音提高八度,“你们两个变态!”

  王室瞠目结舌:“不是那样的……”

  “你自己都承认偷听难道还有别的什么?难道你还偷看?王室,我绝对饶不了你!”孝榆拖着织桥往外走,边走边回头骂,“今年网球儿子的采访你死定了!”

  “喂!”王室哭笑不得看着她把织桥拉走,站起来走到前面的桌子,“哟!”

  毕毕还坐在已经空掉的孝榆座位的对面,戴着耳机,看见王室走过来弯眉微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两个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承认根本已经相爱了很多年了……”王室抱怨,在孝榆的位置坐下来。

  毕毕安分守己地吃孝榆安排给他的夏威夷套餐,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孝榆拖着织桥一直拖到街边的绿化带里面,站定:“我有很多话要问你。”她宣布。

  织桥软绵绵地往他微微卷曲得很漂亮的头发里插手指,“Sa……什么事?”

  “你走的时候,干吗不和我说?”孝榆瞪着他,就像一只蕴势待发的斗鸡。

  织桥皱了皱眉:“告不告诉你我还是一样会走,有什么所谓?斤斤计较。”

  “我和你最哥们,你竟然告诉他们不告诉我?我算什么啊?”孝榆聚集了多年的怨气终于爆发,“我还以为你和我是最好的,现在什么‘牛郎’也出来了,和王室也出去喝酒了,每个人都好像比我了解你,每个人都在嘲笑我以为我和你是最好的!你去非洲干什么啊?”她大叫一声,“他们都说我不懂,说你不和我说是因为怕我妨碍你,我是不知道你去非洲干什么,但是……但是……如果你去了非洲以后回来就变成这种阴阳怪气的样子,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去!”她的眼睛激动得泛起了泪花,那不是伤心是激愤,“去了什么非洲美国有什么好?去外国转了一圈回来很了不起吗?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她气得脸色通红,满眶都是眼泪,握着拳头就像随时要冲上来给他一拳一样,“还有毕毕说你刚才看见我在这条街上,为什么不叫我?认识我很丢脸很可笑?比起医院里面的小美女认识我会给你丢脸吗?为什么不叫我?难道我会杀了你、吃了你?特地跑去告诉毕毕——我很好笑吗?我高兴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碍着你什么事?你如果不想认识我就给我彻底地假装没看见,不用假惺惺跑到毕毕那里去嘲笑我!你这混账王八蛋!亏我以为你和我是最好的,我最讨厌你了!”

  织桥保持着他那种妖娆的轻笑,但嘴角微微有些颤抖:“Sa……认识你这种傻里傻气、从街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满脸要哭要哭样子的八婆,还真是让人丢脸。”他拖着声音笑,那声音不大自然,但织桥的声音一贯变态不自然。

  她呆了一呆:“谁要哭要哭的?我在这里逛街不可以?我高兴在这里踩马路,你管得着!”

  “今天谁欺负你了?”织桥轻轻地笑,“从五岁开始被人欺负就会一个人傻里傻气地走马路,也不怕被车撞死。”

  “哪里有人欺负我?”她大叫一声,“只不过采访搞砸了遇到汽车爆炸,去了医院看到你的小美女而已。”她哼了一声,“碧柔还在等你,你竟然在外国弄了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小美女,我就想不通,碧柔哪里比不上她?”

  织桥又微微一震,一手轻轻扶头:“痴情的女人往往会造成她们想象不到的压力,我不喜欢。”

  “那个牛朗儿对你就不痴情吗?”她踹了他一脚,“以前就算了,现在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玩,小心地以后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上吊也没用。”

  织桥古怪的眼神看着她:“谁说我们一定会分手?”他纤纤细细地笑,“我正在精心做一个长情顾家的好男人哩,说不定……”他的目光深沉了一点,“会结婚的。”

  她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织桥:“结婚?”

  织桥捋了捋头发:“朗儿是个不错的女人,你不能否认。”

  “骗人。”她直接说,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以前说不会结婚的。”

  “那是小时候的事好不好?”织桥皱眉,“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想要独身的年代嘛,我现在不那样想。”

  “朗儿有什么好?”她径直问,一股敌意。

  “她很温柔。”

  “碧柔也很温柔!”她大叫。

  “她会是个好妻子。”织桥开始头痛了,孝榆总是有本事让他头痛。

  “碧柔也会是个好妻子,不管你做什么她都会原谅你的!”孝榆大喊大叫,“她还是博士!她比朗儿厉害!她比她漂亮!她比她先爱你的!”

  “孝榆!”织桥受不了地看着地,轻声说,“我告诉你,你会觉得碧柔比朗儿好,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碧柔,我不会和她结婚,是因为你在嫉妒,因为你喜欢我!”他很刻薄地说完,“不要再傻里傻气干涉我到底应该怎么样!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洋,我去非洲不关你的事,我要和谁结婚也不关你的事!知道了吗?”

  织桥的脸色还是那么白皙,白皙得近乎苍白,焕发着瓷器般光洁的光辉,越发显得那眼睛出奇的黑,竟黑得有一股凶气……孝榆呆呆地看着他刻薄其至近乎狠毒的样子,她从来没有看过织桥发怒,织桥从来不发怒,他虽然很变态但是对人一直很有耐心,就算不当真也会摆着“你和我不是一个层次,我比你高级多了”的欠揍轻笑,绝对不会失控。他更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虽然嘲笑过她无数次……他干吗要生气?朗儿那个女人本来就——本来就不好嘛!就是不好嘛!她呆呆地看着织桥,头脑从一片空白变成愤怒的委屈,“谁——喜欢你了?”她大叫一声一把推开织桥,她要回家她再也不理不管不认识这个人了,“谁喜欢你了?你以为你是谁啊!神经病!”

  当面“嚓——”的一声急刹车,她从绿化带冲出去,差点迎面撞上急速开过来的汽车,幸好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猛然回过头来,织桥的脸色更加苍白,乌黑的眼瞳一片惊恐,余悸犹在的样子,抓住她的手在颤抖。

  “你放手啦!你以为你是谁啊!”孝榆一把甩开织桥的走,“我明天立刻找男朋友,谁会理你?喜欢你?你是神经病啊?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管你的事,你高兴怎么样怎么样,你爱和谁结婚和谁结婚——你去死我都不管!”她边说边走远,走到大马路中间还是双手在嘴边对他喊,“我永远不管你了!我们绝交!”

  什么……为什么她生气得发誓要和他绝交的样子让他觉得……觉得还是很好笑……织桥看着她掉头就跑,仍忍不住刚才刹那的惊恐全身颤抖,发抖的手支住下巴,他想做一个舒缓的动作,但连吐出来的气都是颤抖的。心情乱七八糟,她喜欢他……她喜欢他的事,其实四年前决定离开的时候早就知道,也许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孝榆自己不知道,他当然不会喜欢孝榆,他怎么会喜欢这种没风度没教养叽叽喳喳聒噪得要死的笨蛋?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面对她,想从她身边逃走,心里刚才刻意伤害她的恶毒和看见她差点撞车的惊恐混在一起,甚至还有些对她那句“我们绝交”的好笑,和对自己的不以为然混在一起,心情好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一遇到孝榆就好像大家都必须跟着她的节奏走,他不习惯那样,不习惯跟着别人的情绪起伏,那太不像他了。

  夜风吹来,刚才喝下的甜酒的酒精在风里散去,四月的天气分外的奇怪,今大白大是晴天,夜里却分外的冷。

  是真的很冷,手机震动,他打开来看,是朗儿发来的消息:很晚了,你在哪里?

  路上。他回答。

  我炖了汤,回来喝吧,今天的手术听说很顺利?

  很顺利。他回答,今天有做过手术吗?恍惚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绝对杀了那个混账!

  孝榆边走边咬牙切齿,她喜欢他?他抬举了他自己吧?谁会喜欢他那种妖娆变态自以为是不孝败家的混蛋?他从头到脚有哪一点好?连头发都不直站也站不好看、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纯粹小白脸一个,她要喜欢也喜欢毕毕那样温柔可爱、可以欺负又能干聪明的好宝宝,对了!她一拍手,她这就追毕毕去,证明她绝对不会喜欢织桥!

  夜半十点。

  毕毕和王室从咖啡厅回来,正在讨论新的《网球儿子》的情节,突然有人“咚咚咚”以农民起义撞地主阶级城墙的势头狂敲他工作室的大门。

  毕毕满脸迷惑地去开门,扑面进来一张气喘吁吁、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脸,脸的主人一本正经地说:“毕毕,我们交往吧。”

  “孝榆?”毕毕满面的迷惑更加近乎迷糊:“交往?”

  王室更加诧异,难道今天孝榆突然开窍了想到世界上还有谈恋爱这种事?她和织桥出去就突然间明白了毕毕对她的心情?

  “是啊是啊,”她点头,“我知道我又不漂亮也不温柔,但是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女朋友,委屈一下和我交往嘛。”

  毕毕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孝榆继续往下说:“织桥那混蛋气死我了,他说我喜欢他,我一定要弄个男朋友出来,省得他真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全世界的女人都要喜欢他,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王室差点一口气呛在咽喉里回不过神来,这丫头还是……还是那样迟钝得不可救药,难得织桥明白了,她自己还不明白。要和毕毕交往?她真的想过交往吗?她以为是小孩子和小孩子吵架,不和你玩了我找别人玩?

  毕毕回过神来弯眉一笑,没说什么,孝榆自己叽里呱啦说下去:“不管啦,暂时借你名字做我男朋友,明天我就宣布我们两个是一对,气死我了。”

  “孝榆!”王室忍不住要插嘴,“你怎么能自说自话……”

  “毕毕又没有反对。”孝榆嘟嘴。

  “他是因为……”王室一句话还没说完,毕毕已经点了点头,王室大吃一惊,“你真的要和这个小丫头谈恋爱?她根本就是在赌气嘛!”

  “我做你男朋友,一直做到你不生气,好不好?”毕毕摸了摸孝榆的头,温柔地说。

  孝榆大乐:“我就知道毕毕你最好了!”

  王室狂昏中——这两个人彻底没救了,毕毕那家伙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宠女人也不是这样宠的吧?明明她喜欢的就不是你!

  孝榆开心了,笑眯眯地探头去看他们正在讨论的剧情,突然异想天开:“让手肿裹光爱上布尔咒猪吧!”

  “啊?”王室和毕毕目瞪口呆,“他们是单打一和单打二而已,都是男生……”

  “不要紧,让单打一爱上单打二吧?我今天太高兴了!”她笑眯眯地说,“我知道好多女生都在写他们两个的故事,归类叫做‘肿布尔’,今天我找到男朋友,也该让别人幸福嘛。”她催毕毕,“快点画快点画,画‘肿布尔’的情节出来,我要看!”

  “……”毕毕和王室面面相觑,那年那月那天,在孝榆魔鬼的督促下,终于产生了传说中震惊天下让网球儿子界为之奉为经典的网球儿子第二一八期连载,标题叫做“契机”!有兴趣的同志不妨去看看,据说深刻地刻画了手肿裹光和布尔咒猪之间复杂深沉某人为了某人而改变的令人感动的爱情故事……


 伸缩自如的爱:第十章 恋爱中的宝宝


  她从两岁开始就那个样子,比我家休息室里的娃娃还要难看,哭起来的声音比野猫还难听,打架比狗熊还狠,虽然偶尔也有聪明的时候,但怎么想都是好管闲事的笨蛋。



  织桥回到医院给他安排的宿舍里,朗儿坐在桌前,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灯,她显然已经困了,但还在等他。

  “这么晚?”她温柔地微笑,也不问他哪里去了,这个男人其实充满孩子气,是被人宠坏了的娃娃,瓷器一样很容易坏的。

  “几点了?”织桥坐倒在沙发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十一点了,吃饭了吗?”朗儿问。

  “吃了一半。”

  他笑笑,总是微微发白的脸色常给人他累极的感觉,朗儿有些心疼,捋了捋他的头发:“饿不饿?要不要喝点什么汤?”

  “不饿。”

  “心情不好?”她微笑得很温柔,“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朗儿微笑起来的样子比灯光温柔,被她凝望是很舒心的感觉,但织桥很少看她的眼睛。

  “没什么。”他笑笑。

  “要不要我放一首歌给你听?”朗儿嫣然,从沙发上下去打开音箱的橱窗,“要听什么?”

  “你想听什么就放什么。”织桥又笑笑。

  朗儿放了一张CD进去,按了开始。

  轻柔的音乐响起,是班德瑞的轻音乐,没有歌词的那种,织桥笑笑,“Sa……有什么事想问我?”他懒懒地躺在沙发的一边,倦倦的样子。

  朗儿稍微有些一怔,轻叹了一声:“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全部写在脸上,”织桥倦倦地说,枕着头看天花板,“我很懒猜别人在想什么,想问什么就问吧。”

  “那个……孝榆……”朗儿低声问,“是你朋友吗?”问及的时候她的手细微地颤抖,放下了CD的盒子。

  “算是吧。”他懒懒地答。

  “她今天在医院里等了你一整天,从早上到下午,八个小时。”朗儿低声说,“吃了两个面包,一直坐在候诊大厅的椅子上。”

  织桥不答,过了一会儿:“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不好?”

  “朋友……会等朋友……那么久吗?”她轻声说,“我以为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女朋友?”他意兴阑珊地呵出一口气,“为什么人人都以为她应该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他望着房间里的吊灯,“她不过是个又聒噪又自以为是的女人……像我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找她那样的女人……卡……”

  “你看不起她吗?”朗儿轻声问。

  “当然。”织桥说得顺口也自然,“我看得起的人很少。”

  “为什么?”

  “Sa……谁知道?”他顺口说,“她从两岁开始就那个样子,比我家休息室里的娃娃还要难看,哭起来的声音比野猫还难听,打架比狗熊还狠,虽然偶尔也有聪明的时候,但怎么想都是好管闲事的笨蛋。我最懒得管别人家里的闲事,谁和谁谈恋爱,谁应该和谁好,这种事情谁知道……还有谁被谁欺负……谁很可怜之类……从小到大,烦也烦死了。”

  “是……是吗……”朗儿低声说,“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她的事。”

  织桥不答,又过了一会儿说:“她的事想起来就烦。”

  朗儿的眼睫颤动丁一下,轻轻地说:“是……是吗……”

  织桥哼着班德瑞的音乐调子,像在深思,也像什么也没听见。

  自从在美国遇到织桥,她没见过他心烦的样子,织桥很任性很随性,无论大事小事挫折还是其他什么不顺心的事,他都笑笑就过去了。和他外表相反的是,织桥对于自己的专业非常努力,去坦桑尼亚两年,积累了丰富的基本临床知识,而后去美国深造他的神经外科专业,那种认真和专注于救人的光彩让她心为之颤,终于决定放下心去爱这个飘忽不定也不成熟的男人,他任性,但是他充满魅力。

  一年多来她没有想过织桥会和别人走,她知道他很吸引人,美貌而撩人,并且往往是故意的,但是他习惯了被人照顾被人疼爱,没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绝对不行,而她是最适合他的一个。但是今天……她突然觉得……很不安……那个奇怪的女孩子,仿佛比她更了解织桥一样,霹雳般的气势,也许织桥本有更多更多她不了解的东西,其实她对于织桥来说并不是那么必不可少,也许——是什么东西的代替品?会么?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她从没想过,养成织桥这种依赖习惯的人……会是谁……

  “给我一杯冰柠檬茉莉。”织桥恹恹地以指尖揉着眉心,“今天的手术很累。”

  “好。”她连忙起身去倒茶切柠檬,心里微微浮起一片疑惑……手术都已经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毕毕,你说是草莓的好吃,还是榴莲的好吃?”

  第二天,翘班不上的孝榆拉着新任男朋友逛街,目的据说是防止日报老板以昨日搞砸采访之事炒她鱿鱼,但听见这个道理的人只觉得那是促进她被炒鱿鱼的一种过程。

  冰淇淋店里,孝榆对着蛋筒指指点点:“毕毕,你说哪个好?”

  “那个。”毕毕指了指蛋筒上包裹的印着蓝色小熊图案纸卷的那个。

  “干什么老是喜欢小熊的?都二十六岁的人了还要小熊,”孝榆指了指蓝色小熊纸卷的草莓冰淇淋,“就这个好了,那,毕毕,你为什么喜欢小熊?”

  “嗯。”毕毕弯着眉笑,迷迷糊糊的。

  她一把拉住他的脸,往两边拉,“不许装傻,告诉姐姐,乖,是不是从两岁开始抱熊熊?”言下笑嘻嘻的,手指捏啊捏的捏毕毕比女孩子还娇柔的皮肤。

  “嗯。”毕毕又继续那样笑。

  “嗯什么嗯?每次你这么‘嗯’就是在骗我,我早就看破了。”孝榆继续捏,“告诉我啦,告诉我我就买很大很大的熊熊给你,乖啊。”

  “那里有DVD卖。”毕毕指了指不远前的一家音像店,“不知道有没有魔戒三。”

  “啊啊啊!你看见了竟然现在才告诉我。”孝榆立刻忘了关于熊宝宝的问题,三两步往音像店跑去,跑到半路看见音像店旁边有一家漫画店,再度尖叫一声扑进漫画店里去了。

  为什么喜欢熊……毕毕的眸色略略深沉,浮起淡淡一抹近乎哀伤的褐,随之微笑,望着孝榆在漫画店里东张西望的背影。

  “这本书画得很可爱……”孝榆从书架上拔下一本漫画,一回头撞上一个人,“哎呀!”她后退了一步,面前是个长得很艳丽的女孩,烫着卷卷亚麻色的头发,回头凶狠地瞪了她一眼,踏着尖尖的鞋子摇曳生姿地走了。

  哇!美女!孝榆第一反应过后怔了一怔,才明白自己被人讨厌了,耸了耸肩,突然看见那美女的头上夹着一个蓝色印花的小熊,眨了眨眼,那很眼熟嘛。回头往毕毕身上看去,他今天身上穿了白色底子浅蓝色熊宝宝图案的T-shirt,那是他喜欢的颜色,走回来撞撞毕毕的腰,她眉开眼笑神秘兮兮地说:“怎么样?”

  毕毕怔怔地看着那个美女远去,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什么?”

  “和你一样喜欢熊熊啊。”她窃笑。

  “我喜欢白色的。”他回过神来微笑,“白底的。”

  “是吗?”她随口应,心想还有特定要求要白色的,真是不可救药的恋物癖,“毕毕啊,你不会喜欢上这种熊宝宝了吧?”她像见了怪物一样看着他,“难怪你找不到女朋友?”

  毕毕找不到女朋友是因为爱上了白底蓝印的熊宝宝?这种道理也只有孝榆想得出来,“你等我,我去付钱。”她拿着一套《天才宝宝》兴高采烈地去柜台付钱。

  人么,总是因为单纯所以才快乐,毕毕笑得像阳光下的天使,其实孝榆不懂,在他最难过的那一年,他认识了她,从而把最难过的一年变成了最快乐的一年,她在一无所知中陪他经历过一切,只要看着孝榆的笑脸,无论怎么样灰暗的心情都会微笑。无意间目光微微一侧,他看见了对街的两个人,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孩提着包沿着街慢慢地走着,似乎有点在发呆,没有留意身后十步之内有个很年轻的男人正斜着眼睛看着她的皮包,已经跟了她很久的样子。

  朗儿今天下午有一个小小的测试,所以早上没有班,织桥有一个大手术正在准备,她不想打扰他心情就一个人出来逛街,只是长街漫漫,她整颗心都不在街上,都在怔怔地想昨太晚上织桥异样的表现。

  他和那个女孩……孝榆……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提起对方就开始互相贬低,但明明……其实是很在乎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突然手里一空,提在手上的手提包被人一把夺走,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拿着她的皮包快速往旁边的小巷深处跑去。

  “喂!快追啊!”旁边有人大喊一声,“啪啦”丢下一大堆东西快速的往小巷里追去,朗儿吓了一跳,那一堆东西跌在地上散开来砸了她的脚,是一大叠漫画书,抬头一看两个人往小巷里追去,前面那个依稀有点眼熟,是个女孩。把那叠漫画捡起来拍掉灰尘,她才醒悟过来她被人抢了皮包,有两个“见义勇为”的热血青年帮地追贼去了,其实她并不怎么在乎那个皮包,没有什么比织桥更重要。呆呆地站在小巷口看着,她依稀觉得追贼的女孩声音很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么……这么聒噪的声音……不,是一响起来就让人羡慕她如此有活力的声音。

  感觉漫画书的袋子里还有东西,她拿出来一看一怔:钱包?迷惑的抬头看着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的小巷;有人帮人追皮包,把自己的钱包丢在地上的?稍微侧了一下钱包,那是个钥匙包加钱包的组合,“哗啦”一声钱包没扣好钥匙滑了出来,她看见钥匙底下的大头贴。

  那是一个很拽的男生和笑得很开心的女生,可能都是很久以前的大头贴了,被钥匙摩擦得很模糊,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但男生瓷器般偏白的肤色和女生比什么都灿烂的笑脸,即使模糊了也很清晰。朗儿的手微微一颤,差点那钱包跌在地上,感觉是跟随了她一整夜和一整个早上的不好的感觉突然降临在她身上,眼前浮起的是织桥说某个女孩很烦的样子。

  其实她明白,如果不重视的话,任何人对织桥来说都不重要,他不会自寻烦恼而且他有些目中无人,绝对不会为某个不在意的人心烦。心烦了只能说明他在乎,甚至她可以感觉到——他不想在乎但是他在乎的那种无奈和烦恼。

  单是那八个小时的等待就让她茫然,孝榆其实也很在乎织桥的吧?但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怎么会是那样的?如果真的彼此相爱的话,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们就可以相爱了……啊……

  呆呆地站在路边提着漫画的袋子,她泛起一丝纤细的苦笑,为什么和织桥最接近的自己竟然如此没有信心呢?为什么?是因为其实她一直都不想承认的,她一直没有得到织桥的心么?不,织桥的心,似乎一早就不存在,一早就给了别人一样,不在他的胸膛里。

  “你的东西掉了。”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朗儿吃了一惊回头,眼前是一位长发及腰纤细清秀的女子,透着一股书卷气看起来气质高华而且性情温柔,她拿着一个白底蓝印的小熊的发夹,看起来样子很旧了,“你的。”

  朗儿“啊”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她微笑,“可能是刚才跑过去的人掉的吧。”但是她接过来放在孝榆的漫画袋里,

  “谢谢你。”眼前的长发女子温柔典雅,看起来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

  长发的女子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等朋友?我先走了。”她刚才纯属乐于助人,并不认识朗儿,这就准备走了。

  朗儿点了点头:“谢谢你。”

  “嗒”的一声,有人从身后走来,那轻佻的脚步声隐约都能让人感觉到来人的散漫和无以形容的妖娆自信,朗儿未回头就知道是织桥,“怎么没有在医院里面看片子?”她微笑,有丝丝淡淡得意的心情,她不在身边织桥还是追来了,因为他不习惯没有人陪他。

  “织桥?”身后响起讶然的惊呼,朗儿稍微有些愕然地回头,那长发女子怔怔地看着织桥,一泫秋水似的眼睛全是茫然,“你回来了吗?”

  “碧柔?”织桥诧异地看着那四年不见越发清雅的女子,“孝榆没有告诉你我回来了?”

  “她是打了个电话给我。”碧柔茫然说,“她说:”有个变态回来了。‘我不知道是在说你……“突然发现自己说出了”变态“两个字,她的脸色微红,还是和当年一样害羞,”她已经很久没那样说过。“

  “你们……认识?”朗儿怔怔地看着碧柔和织桥,她也不得不承认,碧柔清雅纤秀比她更胜一等,为什么世间所有女子都认识织桥?她忍不住心里泛起一丝苦笑,也许是偶然,但至少这个女子太温柔而缺乏威胁力,她并不像看见孝榆那样全身寒毛直竖。

  “嗯哼哼哼……”织桥轻笑,“认识,”转而他问碧柔,“最近好吗?”

  “嗯……好……”碧柔低下头。

  朗儿一边看着,不知不觉站到织桥身边,靠他近一点。

  “哎呀!”小巷那边传来一声专门吓死春眠不觉晓的懒人的大叫,“碧柔!织桥!牛郎!”她拖着毕毕从小巷那里跑回来,气喘吁吁,“哇!三角恋遇在一起了。”

  朗儿一呆,碧柔已经满脸尴尬,“我先走了。”她匆匆准备离开。

  “等一下!”孝榆大叫一声,“我有件事要宣布。”她拉住毕毕,“我们谈恋爱了!”

  “轰隆”一声,一辆汽车自身边掠过,大家的衣发都在激荡,一片死寂。

  碧柔惊慌失措地看了毕毕一眼,勉强笑了一下:“是吗?恭喜你终于决定谈恋爱了。”她低下头说,“我还要去上课,晚上……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说着她匆匆离开,像落荒而逃一样。

  “碧柔干什么这么紧张,又不是她淡恋爱。”孝榆大惑不解地看着碧柔落荒而逃,“干什么啊?”她看着毕毕,“她不是不喜欢你吗?”

  毕毕不答,弯着眉线眼线。

  朗儿惊慌失措地看着织桥的表情——他生气了!她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织桥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织桥……”她刚想说什么,突然头顶上有异样的感觉——“哗啦”一声一片沉重的东西倒下来的声音,刚想抬头已然不及,“哗啦”一声一个巨大的遮阳棚从天而降,她被人拖了一把扑倒在地上堪堪避过砸下来的铁框,抬起头来在深蓝色的遮阳棚里拖了她一把的人站了起来一手支起塑料布,一步一步往前走。遮阳布外的天光如此明亮,透过沉重的塑料布也能看到被扣在下面的几个人——毕毕抱着孝榆跪在地上,孝榆被吓了一跳,乖乖的一双眼睛活灵活现地待在毕毕怀里,走过去的人自然是织桥,他看着被毕毕护在怀里的孝榆。

  “你有病啊?”孝榆回过神来第一句就白了他一眼问。

  织桥一手托着塑料布的顶,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毕毕,毕毕还是弯眉的,浑然什么都不觉得一样地微笑——然后织桥看孝榆,孝榆睁着大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他放手,让整个塑料布盖了下来,谁也看不到谁了。

  外面一片喧哗只怕伤到了人,里面的人没动。朗儿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塑料布空隙里织桥的鞋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撩开塑料布一个人走了。她没追,她趴在地上没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撑到爆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动都不能动,对面的塑料布被人撩起来,一个温柔的近乎“男孩”的美少年弯眉微笑扶她起来,递给她她被抢走的皮包,孝榆灰头土脸跟在他身后把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她接过皮包,看着这两个人,她被抢走的东西不是皮包,突然颤声问:“你们两个真的在谈恋爱吗?”问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像刚才就已经哭了,而眼泪现在才流下来。

  “当然是真的。”孝榆理所当然地说。

  “假的。”毕毕微笑。

  “啊?”孝榆张大嘴巴看着毕毕,“你说什么?”

  “我们只是朋友,不是恋人。”毕毕的语气很祥和,“去告诉他吧,看他那个样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深邃的黑瞳望着朗儿,弯眉一笑,“呐。”

  朗儿不语,浑身在颤抖,一直在颤抖,过了一会儿咬牙说,“织桥……和织桥在一起的人是我!为什么我要去解释……我要去解释你们两个不是一对?你们两个是不是一对关他什么事?为什么我要解释——你们当我是什么?是什么?”她突然爬起来整理好衣服,“你们——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抓起皮包她撩开塑料布跑了出去。

  “毕毕你说什么啊?”孝榆抓住他,“干吗说我们不是恋人?明明说好了的嘛,难道我就不能找男朋友——那个家伙可以找女人我就不能找男人?”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还要给他守寡?”

  “孝榆,你看到织桥的眼睛没有?”毕毕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不该说‘你有病’,那句话可能是织桥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打击,你知道吗?”

  毕毕的语气一贯温柔祥和,从来没有责备过人,孝榆有些发怔,“他就是有病嘛,难道我不可以和你谈恋爱?干吗用……用那种眼光看我?好像我杀人放火一样。”

  “孝榆啊,”毕毕深吸一口气,再次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让她正视自己,“织桥被你宠坏了,他不知道你对他有多重要,你告诉他突然之间你不要他了,你不在乎他了,他受不了的。”他的手停在孝榆额头上,温暖着她的肌肤,“你说他有病,很残忍的。”

  “他本来就……”孝愉“有病”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幸好硬时吞下,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觉得我很重要吗?骗人。”

  “你觉得呢?如果织桥今天要结婚了,你会怎么样?”毕毕微笑。

  “不可能的。”她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不可能有这种事,那个变态花花公子绝对不会结婚,哪个女人他都不会真的喜欢的。”

  “刚才那个小姐其实人品不错,为什么织桥就不能和她结婚?”

  “不——可——能——的——”孝榆快要生气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碧柔比这个朗儿温柔漂亮,织桥连碧柔都不要怎么会要朗儿?胡说八道!”

  “如果他就是喜欢朗儿,真的很爱地……”

  “不可能的!”孝榆爆发了,火冒三丈地盯着毕毕,“你再说我就翻脸了,干吗说一些无聊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毕毕凝神地看了她一眼,微笑:“刚才织桥听见你说‘谈恋爱’的时候,大慨也是这种心情吧?本来以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真的发生了,他竟然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而且你说他有病。”他轻轻叹了一声,“很受打击吧,对于织桥这种男人来说,既是耻辱,也是人生中最失败的事。”

  “我谈恋爱和他结婚不一样!”孝褕怔了—怔,仍然呆呆的。

  “傻瓜!”毕毕拍了一下她与万年化石有得拼的迟钝脑袋,“他以为你会永远围着他转,你永远不会变,你以为他永远不会结婚,永远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他微笑了,难得微笑得有些宠溺而洞烛人心的模样,“自以为是的两个人。”

  “就算是那样……那又怎么样……”孝榆呆呆地说,“谁会永远围着他转?我又不是他奴才,我偏偏不围着他转,偏偏要淡恋爱,偏偏要气死他。”

  “哗啦”一声,塑料布被人揭开,毕毕撩开盖下来的塑料布,和孝榆一起走了出来,“织桥不知道会怎么样。”

  孝榆怔了怔,呆了呆:“他?他连坦桑尼亚那种地方都去了又回来了,还会怎么样?”嘟哝了一句,她说,“为什么我们不是恋人,我们还不是一起出来逛街吃冰淇淋?”

  “但你更希望我和碧柔出来逛街,不是吗?”毕毕还是微笑。

  “当然了……”孝榆一不小心说漏嘴,咳嗽了两声,“当然以前是这样的。你们两个看起来很搭,郎才女貌,不不不,女才郎貌,不不不,你不要误会我说碧柔是豺狼,总之你们两个又厉害又漂亮,不在一起好可惜。”她眼睛闪闪亮地看着毕毕,“不如我们分手你去追碧柔好不好?”

  毕毕弯眉“嗯”地笑,不知道是一笑了之还是答应:“你真是……”他有些说不下去,这两个人都是……其实并不是什么不知道,倒是有些故意——潜意识地不承认——还有找很多事情来证明自己并非深爱着对方。再这样下去,肯定要伤人伤己,毕竟都已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纪,只是他已不能再说下去,孝榆其实不是不懂,她不想懂而已,甚至不想懂到连自己都相信是绝对没有爱过织桥,那不管说什么都无效,“走吧,我们去吃饭。”



  “我有件事要宣布,我们谈恋爱了!”

  孝榆神气活现的声音就像一只鸭子抢到了一个鸡蛋那样张扬,根本就是在炫耀、炫耀她终于找到男朋友一样!织桥一瞬间有把毕毕和孝榆都打扁,一人奉送一拳的冲动,凭什么说得那么兴高采烈,笑得那么开心?突然之间气得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却又没有理由发作,看着孝榆和毕毕态度亲密地站在一起,他活到二十六岁没有这么气过,突然间头脑发热他知道自己看不下去,再看下去绝对失去理智会动手打人,立刻转身走人。

  一直到走过两条街,他才渐渐冷静下来,望着街边橱窗里自己的脸——没见过这个人有这么狂乱的眼神——完全不像某个什么事都无所谓,做什么都很成功,以至于永远站在人群中可以颐指气使,随便指使别人的人,像只破遗弃的狗!该此的方孝榆!他一拳狠狠地砸在街道的墙上,什么找男朋友——像她那样的笨女人兴高采烈地拉着毕毕逛街就是在谈恋爱吗?少骗人了!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怎么可能……

  拳头上一阵剧痛,他悚然一惊张开五指,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撞出了一片擦伤,流出了鲜血,看了一眼,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他明天要做手术,弄伤了神经外科医生的手指实在不祥,再过了半分钟,外科手术要带手套——他放下手不再想那么多,抬起头来,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城里那片四年前是鬼屋区,四年后更是鬼屋区的老建筑区,眼前不远就看见一片荒草,那是“伸缩自如的爱和轻薄假面”书吧外面的花园。自从几个人毕业以后书吧就关了,但在刚刚回来的织桥的记忆里,它还是当年青春灿烂的模样。

  满地荒草——书吧的装潢还在,门外漫画海报色彩却已残缺不全,在风中瑟瑟摇摆,他走过去拍了拍那墙壁,眼前隐约浮起屋子里学生满座,放着轻柔的音乐,孝榆无聊地趴在吧台打盹,尤雅站在她身后泡茶,碧柔负责端茶递水,而他在地下室里睡觉的日子。那时候不觉得是幸福,不觉得那是幸福……更多的回忆翻翻滚滚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争先恐后涌上,两岁的孝榆、十二岁的孝榆、二十二岁的孝榆……他们吵架吵架,总是吵架,她总是大喊大叫在他身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离开,她总是追在他身后,她帮他挑女朋友,边挑边笑……最后的记忆是她那首千古绝唱难听得鸭子都想自杀的《生如夏花》。自从决定去坦桑尼亚,就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许她越快乐他就越恐惧,所以最终走了连道别都没有说……那个时候,她很难过的吧?她以为他和她是最好的,他偏偏要证明她一点也不重要,跑掉了、交了很多女朋友,谁要她管他那么多闲事?但是今天……今天终于证明她再也不管了,终于她站到别人身边大声骂他:“你有病啊?”

  他大概是真的有病吧?织桥背靠着墙壁望着天,他是彻底的有病,彻彻底底的有病!

  “织桥!”后面追来的朗儿气喘吁吁地踩着高跟鞋追到这里来。“为什么要走?”她温柔斯文的脸上流露着愤怒和不可置信的荒唐之感,“为什么要走?他们——她和他谈恋爱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走?你不是——你不是很讨厌她的吗?她不是很烦?你该恭喜她终于找到男朋友还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你为什么要走?你走了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织桥顿了一顿,过了一阵终于喃喃地说:“为什么要走?因为我有病!我神经病……”

  “你爱她吧?”朗儿凄惨地大叫起来,“因为你……因为你根本就一直都在爱她!你从头到尾都在爱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啪”的一声把她的皮包摔在地下,“我一直都是代替品,一直都是——你欠了人来照顾而找来的保姆——所以你始终不肯和我上床!”她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我以为是你尊重我……所以我更爱你,想不到你……想不到你……”眼泪从她眼里滚出来,她指着他的鼻子,“你是个幼稚到连自己喜欢哪一个女人都搞不清楚的蠢蛋!你看不起自己爱的女人!你有病!”

  织桥蓦然抬起头看着她——朗儿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过,如此狼狈如此满面泪痕,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会再回去了!”说完转身往马路口快步走去。

  织桥笑了一声,没说什么,也没有留她,他不知道是自己只能笑一声,还是突如其来的幽默细胞发作让他笑了一声。静静地看着骤然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的街道,他爱孝榆?是孝榆那个八婆暗恋他吧?明明是她先爱他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两个无论如何就是要牵扯在一起,因为孝榆爱他,所以他不爱孝榆就是荒唐、就是对不起她、就是匪夷所思、就是人间怪事?明明是她不好、是她先爱他的!他怎么可能……爱孝榆?她有什么好?聒噪的母鸭子!还是很难看的一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

  “咿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打开,织桥蓦然抬头,只见—个人从本应荒凉废弃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看见织桥神色不变,冷静地点了点头。

  “尤雅?”织桥相当意外,一怔之后醒悟,刚才和朗儿的争执尤雅肯定听见了。

  四年不见,当年冷静尊贵的男人越发散发成熟稳重的魅力,有一种昂贵的优越感,比之轻佻妖娆的织桥更具有男人味,尤雅锁上门,简单地说:“我回来看看。”

  “最近怎么样?”织桥细细地笑了,“好像很成功?我听说你去了英国。”

  尤雅不答,过了一会儿走下楼梯:“织桥。”

  “嗯哼?”织桥呵出一口气,大白天的他却希望有些白气可以看见。

  “喝杯酒吧。”

  “行。”

  两个男人去了酒吧。

  “明天你有个手术是吧?”尤雅说,手里持着酒杯,看他持杯的样子就知道常喝。

  “你倒是比我还清楚。”织桥笑笑。

  “放弃吧。”尤雅说。

  “什么?”织桥怔了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劝他不要做手术。

  “放弃吧,明天的手术。”

  “不,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手术。”织桥勾着嘴角,有些似笑非笑,也算有些自嘲,“我是医生,安排定了的手术时间我不能改。”

  尤雅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呵了一口气:“呵——你总是看起来很冷静。”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织桥喝了一口酒。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像孝榆那样,”尤雅淡淡地说,“有话想也不想直说,我做不到那样。你总是看起来比实际上冷静,和我不一样。”说着他也喝了口酒。

  “是吗?你也有不冷静的时候?”织桥笑,“喂,你爱过女人吗?”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尤稚淡淡地说,“我爱过男人。”

  织桥怔了一怔,失笑:“你开玩笑吗?”

  尤雅又喝了口酒:“我从来不开玩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严肃,也很寂寥,就像酒色一样。

  “真的?”织桥开始笑,“这还真是新闻,是谁?”

  尤雅不答,眼神越发寂寥地望着桌上咖啡色的桌布,看他的眼神会觉得沉寂着许多无法爆发的感情,以至于比远古以来汇聚的种种风云更苍茫。

  “毕毕?”织桥继续笑,他已经有些醉眼带笑的意思,“我猜得对不对?”

  尤雅嘴角勾起一点笑,有点像冷笑,却有很自嘲的风度,“嗳。”他应了一声,尤雅很少应得这么和气。

  “你躲他躲得比谁都远。”织桥继续喝酒,“我只是随便说的,你不必那么快承认。”

  “你比我幸运。”尤雅淡淡地说,“你爱的是个可以爱的家伙。”

  “毕毕人也错,我没有同性恋歧视,也不反对你去追他。”织桥淡淡无聊地说,无聊得有些无力,懒懒恹恹的,“不过他和孝榆在一起了。”

  “他们不是真的在一起。”尤雅的语调冷静得不像在谈论这种事的人,“孝榆不爱他,她爱你。”

  “哼……嗯哼……难道你要我收了那八婆,好让毕毕继续做黄金单身汉?”织桥醉醉地一震,然后玩笑,“你可以直接去追他,那有什么,我在美国见多了。”

  “不,”尤雅的酒杯放回桌上,“我只是不想让他很累。”

  “毕毕?那男人深不可测,除了孝榆没人敢把他当做娃娃……”

  “他爱孝榆,为了孝榆他做什么都可以。”尤雅淡淡地说,“孝榆爱你,和孝榆在一起他会很累,也很痛苦。”

  织桥一笑:“看来你对他真不错。”

  “孝榆爱你,你爱孝榆——你们两个怎么样都好,不要连累别人。”

  “我……”

  “就是这样。”尤雅打断他的话,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织桥继续喝他点的酒,他那杯酒叫做“死神”,还真是不吉利的名字。

  孝榆爱你,你爱孝榆——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他的手抵在额头上,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真的吗?也许……真的吧?真的吗?真的……吧……他双手都支在额头上,怎么会爱上这个女人的?他的爱情不是应该很罗曼蒂克、很高贵、很豪华、很艳丽,最好富有传奇色彩,怎么会这么窝囊的——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

  你们两个怎么样都好,不要连累别人。

  尤雅还真是直接,织桥细细地嘲笑,深爱着另一个男人的男人,不见他的面,为他铺垫着一切,什么都不求的爱。他爱孝榆是什么?什么都要的爱?不高明到了爱着一个全面照顾自己的女人……连什么时候开始爱,和为什么爱都想不通……

  太复杂的关系,当年同在屋檐下的人。他醉醉地闭着眼睛,眼睫长长地微往上卷,那美人的风度四年未改,随时随地都是华丽动人的。失败——他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爱上孝榆,是他完美人生里最失败的事、最没品和最落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