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4

藤萍: 香初上舞 21-26

香初上舞21:第二十四回 朔风绕指我先笑


  时日渐渐近寒冬,转眼已过去三个月。江湖上风起云涌,各路英雄豪杰又做出了不知多少行侠仗义杀人救火的壮举。圣香听说屈指良最终还是找上了玉崔嵬,但不知道是玉崔嵬武功太好呢,还是金丹道长保护有功,又或者是屈指良那天状态不佳,竟然让玉崔嵬剑下逃生,从此躲得无影无踪,不见人影。容隐从君山拿回了那把菩阳刀,圣香真的找了个打铁师傅把那祸国殃民的刀熔成了一块八卦挂在自己房里,背书“阿弥陀佛”四字,也不怕道家祖宗气死坟里,佛门和尚乐得从圆寂里复活。

  祭血会一事渐渐被人们淡忘,江湖自有江湖的英雄少年,而圣香也自做圣香的花花大少。

  腊月十八,梅花开。

  圣香终于用葵花籽喂肥了那只大胖兔,抱在怀里看腊梅开于雪中的美景。

  那梅花不太美,却很香,香得极舒服,而舒服对圣香来说就是想睡觉的意思。

  于是他抱着暖和的大胖兔对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那种高雅的东西在打盹。

  这三个月来相府一片平静,仿佛超乎施试眉和聿修的预料,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圣香身上。

  “少爷,喂,少爷啊。”小云推着睡眼朦胧的圣香,“快起来。”

  圣香迷迷糊糊地抬头,那兔子趁机咬了他一口——这死兔子自从武当山下来,失恋于武当派厨房里那只大灰猫之后就一直自暴自弃,对圣香尤其怨恨:如果不是他把它带出去,它怎么会落到日日思猫不见猫的悲惨境地?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圣香的错,总而言之它咬这一口绝对有理由一点错也没有。

  “哇!”圣香被咬了一口一下惊醒过来,“梅花还会咬人……”

  “少爷起来了,门外有客。”小云说,脸上居然还带点羞红。

  “门外有俊美少年?”圣香揉着给兔子咬的手背,怨恨地看着那只肥兔,幻想着红烧兔子肉的味道。

  “来找少爷的是两个人,一个病了躺在车上,另一个是个看起来很小的姑娘……”小云悄悄地道,“她说她是——少爷在外面认识的姑娘,长得很美呢。”

  “啊?”圣香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自己认识这种麻烦二人组,丢下兔子一溜烟奔出去看,“我去看看。”

  等他绕过几重庭院到大门口推开门,眼前一亮,一位鹅黄衣裳的少女恰好回首,明眸与他相触,她容颜温婉体态纤柔,正是闻人暖。圣香“啊”了一声,“认识认识,这位姑娘我认识,小云叫泰伯开大门让马车进去。”

  时值寒冬,闻人暖一身黄衣颈上围着上好的貂绒,肤如白玉,耳配明珠,看起来便知是富贵人家的闺秀。泰伯高高兴兴地开门,心忖这么些年,少爷总算认识了个好姑娘。

  闻人暖谢了小云和泰伯,微笑道: “圣香少爷救过小女子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女子此次是专程道谢来的。”她从车上捧下几个锦盒,一个给了小云,一个给了泰伯。

  两人打开一看,一个盒中装的是珠花,一个盒中装的是药材。两人连声道谢,把闻人暖的马车拉入了丞相府马房之中。圣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小姑娘摆阔,这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出奇地有钱,从上次在红水河订做的那条大船就看得出她有钱得简直不仅可以把钱当柴烧,还可以拿去放火。

  等小云去倒茶,泰伯退下之后,圣香迫不及待地往马车里探头,“你家唐儿丫头病了?”这一探,却让这位大少爷大吃一惊,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大玉?”

  马车里躺着的人小半边脸颊焦黑,大半边脸残艳动人,不是玉崔嵬是谁?圣香张口结舌——玉崔嵬怎么会和闻人暖搅在一起?唐儿呢?号称要保玉崔嵬不死的金丹道长呢? “死丫头,难道……”他蓦然回首失声问。

  闻人暖慢慢点了头,脸上的微笑失去了明艳的神采,轻声说:“金丹道长和唐儿……都已死在……屈指良剑下。”

  圣香浑身起了一阵寒战,毕秋寒死去的那一幕历历在目,“是……吗……你们遇上了?你救了大玉?”

  “我们在长江遇上的。”闻人暖深吸了口气,“玉大哥武功很高,屈指良在百招之内胜他不得,只是把玉大哥和金丹道长逼入长江。我正巧和唐儿在对岸游玩,救起了玉大哥和金丹道长,屈指良一路追杀,金丹道长坚持要把玉大哥送到相府,说只有这里能救他……结果在汴京城外被屈指良追上,道长和唐儿死于屈指良剑下,玉大哥也……”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受重伤。”

  圣香眉头皱起,喃喃地道:“屈指良,屈指良,屈指良……呵……”

  “伤玉大哥的不止是屈指良……”闻人暖突然说,“他在硬接蒲世东‘死刀’一击的时候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在被屈指良追杀的日子里又几次受人围攻,最后为救金丹道长接屈指良一剑……伤及五脏六腑,只怕……”她顿了一顿,缓缓摇头。

  “你觉得,大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圣香问。

  “好人。”闻人暖沉声道,毫不含糊。

  圣香睁大眼睛看她,她也睁大眼睛看圣香,未了淡淡微笑,“看什么?”

  “就为这一声‘好人’,本少爷打定注意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死,只可惜死丫头你是个小美人,害本少爷的表现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圣香眨眨眼说,随即展颜一笑,“你放心,我救他。”

  闻人暖的淡淡微笑渐渐浮起温暖安静的气息,“天下虽大,人世再广,也只有你能救他。”她一身鹅黄,与腊梅同色,而那份温和安静却似能融化了雪花,在这位女子身边,无论是悲伤还是忧苦,都没有孤独的绝望,都能被人安慰了解、包容而关爱着。

  玉崔嵬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丢着—本看了一半的《大唐后宫艳史》,屋里弥漫着艾草的药香。闻人暖背对着床铺,背影苗条纤细,屋内挂着幅长长的书法不知写些什么,桌上隐约堆放着许多汤碗,窗外鸟鸣蓝天,寂静如画。

  他有一种错觉,睁开眼看见的气氛太美,以至于让他胆寒得发抖。

  也许他发出了声音,闻人暖转过头来,玉崔嵬看见她在戏耍桌上一只大头乌龟。转头之后闻人暖的笑容依然婉约,“你醒了?”

  玉崔嵬泛起一个一样美丽的微笑,“这里是……”

  “丞相府。”闻人暖眨眨眼说。

  玉崔嵬微微一震,“你真的……”

  “我真的把你送到丞相府中。”闻人暖侧了头微笑,一字一字地说,“我答应了金丹道长要救你——我坚持相信玉大哥本是个好人一我想要见圣香一面,所以不管会给这个地方带来什么……”她的语调轻飘了,顿了一顿,轻声接下去:“我都把你带来了。 ”

  玉崔嵬柔声说:“小丫头,你会害死圣香。”

  闻人暖缓缓眨了眨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如果真的无路可逃,那便请逃入相府——金丹道长说圣香是这样对他说的。天下虽大,人世再广,除了圣香,谁肯救你?除了圣香,又有谁能救你?”她轻声问:“你想死吗?”

  玉崔嵬的声音越发柔情万种:“我宁可死在猪圈,也不愿死在相府。”

  “是吗?”闻人暖微笑,“我不认为你是个该死的人。”

  她微笑着坚持的时候,让人难以反驳也没有火气,玉崔嵬的语调变得更轻:“救玉崔嵬,便是与举世为敌……”

  闻人暖凝视着玉崔嵬,缓缓地应了一声:“嗯。”

  救玉崔嵬,便是与举世为敌。

  屈指良以侠义之名追杀玉崔嵬,十一门派不杀玉崔嵬难保声望名誉,玉崔嵬早年仇家遍地——要救玉崔嵬,断然是与举世为敌,非但孤立无援,而且四面楚歌。

  而圣香笑嘻嘻地对闻人暖说:“你放心,我救他。”

  六字之重,重逾泰山。




  赵普这日回家,府里突然多了两位客人,一位听说病了,另一位却是个小姑娘。他听了圣香一番他下江湖如何奋不顾身英雄救美,而现在美人带了价值千金的礼物来答谢的故事之后,老眉深皱,严辞斥责了他一顿:“早早查清这小姑娘究竟是哪家小姐,派人把她送回家去,小小年纪岂能和你一般胡闹!”圣香暂没有回答什么,赵普又说:“皇上明儿在北固子门观景,说赐你灵芝宝露汤,你明儿去吧。”

  圣香眼眸带笑,看着赵普颇含深忧的皱纹,“我明天去陪皇上喝茶吃饭,老爹你发什么愁?”言罢,整整衣袖,做出一份端正雍容的模样。

  赵普闻言没有半分笑意,呆呆地看着圣香,“皇上也许……”

  “也许什么?”圣香眨眨眼睛。

  想说的话突然滞住,赵普看着笑得灿烂无瑕的圣香,肚子里种种疑惑和担忧竟一句也说不出口,缓了一缓,“你……你自己明白就好。”

  圣香拍了拍赵普的肩,脸颊靠在他肩上,像孩子那样抱抱赵普,“我明白,爹,别怕。”

  别怕?赵普长长地叹了口气,推开孩子那样粘在他身上的圣香,拍拍圣香的头转身离去。

  他怎能不怕?皇上这个时候突然找圣香去“观景”,虽说圣香一直以来深得太宗宠爱,但一旦圣香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先皇的私生子,不管太宗曾经多么宠爱圣香,现在都容不下这个孩子……

  他怎能不怕?这孩子从来不幸,从小大到无论笑得多么开心,和别人玩得多么高兴,他都曾见过他眼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他一直不知道圣香在想什么,但至少知道他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开心,或许是一点也不。




  李陵宴现在正坐在刘妓和姜臣明的新婚洞房里,小心翼翼地喝酒。他的左边是气质高雅的刘妓,右边是白面微须的姜臣明,对面坐的却是被姜臣明俘虏的李夫人。李夫人垂首念经,似乎对身周一切不闻不问,一桌四人,却只有三人在说话。

  “如此说,屈指良本是大宋太祖皇帝麾下的一柄利器……”李陵宴的声音说得越慢越感觉到一股稚气,但那说话的内容却没有丝毫稚气,只有一股好整以暇的和气,“也就是说——杀我爹李成楼的主谋,不是赵普,而是先皇赵匡胤。”举杯浅呷了一口,他慢慢地说:“难怪毕秋寒要死,圣香竟敢嫁祸赵普,真是出乎意料……”

  姜臣明年约五旬,长得文质彬彬,一副师爷模样,那年纪做刘妓的亲爹都不算小,却望着身边的美娇娘没有丝毫惭愧之色,“所以妓儿将李公子请来,姜某十分惊喜。李公子手握人才奇士,乐山宝藏,又聪明机智,绝无妇人之仁,你我携手,何惧大宋江山不倒?”他轻描淡写地说笑, “哈哈哈……姜某说笑了,倒是李公子尊父确为屈指良受太祖命暗杀,李公子不可被圣香那胡搅蛮缠的小人唬弄了去,他费尽心机只想掩饰大宋宫廷丑事,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不防。”

  李陵宴沉吟了一阵,指甲轻轻敲了敲酒盏,突然转了话题:“其实我有一事不解,屈指良武功高强,江湖几乎难有敌手,他为何甘为太祖杀手,又为何——”他微笑,“为何屈居你姜臣明之下?”此话问出,李陵宴身价自高,隐然有压住主人的架势。

  姜臣明却大笑,仿佛不以为忤, “李公子是朋友,姜某也就不隐瞒,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屈指良虽是李公子你的杀父仇人,但他对你我大计大有裨益,此人姜某最后定会交由李公子处置,但在大事未成之前,可否请李公子手下留情,暂且放他一马?”他存心笼络李陵宴,竟将“用人不疑”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陵宴好奇地挑了挑他眼角的几根睫毛,“他的弱点是?”

  姜臣明哈哈大笑, “屈指良英雄一世,从不沾女色,那是因为他有断袖之癖。与屈指良双宿双栖的这名重要人物本被太祖囚于太原奉圣寺内,姜某从太原路过偶然借住奉圣寺,便顺手把他擒了回来。屈指良未曾防备,便落入了姜某彀中。”他仰首喝一杯酒,“屈指良号称侠义,却是个深情种子,为了此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让姜某也很佩服。”

  李陵宴低低地“啊”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没有接话。

  姜臣明倒有些奇怪,“李公子?”

  “啊——”李陵宴回过神来,“那人是谁?陵宴好奇得很,可否一见?”

  姜臣明道:“说起此人,他倒是大大有名,说出来李公子你说不定都知道。”

  此言一出,刘妓和李陵宴都很好奇,两人面面相 觑,“谁?”

  “二十八九年前,江湖上有位和屈指良一般大有盛名的盗贼——”姜臣明含笑道,“信物为‘盘龙蚧’和‘鬼眼石’。”

  “‘坏事不出门,善事行千里’莲渚千里?”李陵宴讶然,“听说此人行踪诡秘,数十年来只闻其名号从未见其人,江湖传说还曾认定世上并无此人,判定这’莲渚千里‘四字也是旁人杜撰,从没有’莲渚‘之姓,原来真有此人。”

  姜臣明点头,“莲渚千里当年名噪一时,神出鬼没,盗走财宝无数,名声不下于屈指良啊。屈指良如此听话,只怕也是怕他和大盗为伍之事,坏了他大侠的名声。”

  “呵呵,怎知不是他怕坏了莲渚千里的名声?”李陵宴微笑,“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奇事,这两人陵宴都佩服得很。”他见姜臣明不说带他去看莲渚千里,他也就不提。

  “屈指良杀玉崔嵬绝不会失手,玉崔嵬坏了妓儿好事,此人不死,你我的脸上都挂不住。不过李公子你果然了得,一封书信把圣香牵涉其中,辅以十一门派之力,借屈指良之手杀玉崔嵬、赵圣香二人,果然是一石二鸟,杀人于无形啊。”姜臣明哈哈大笑,和李陵宴言笑极欢。

  李陵宴眨眼微笑,“过奖、过奖。”

  刘妓在一边很柔顺听着,此时嫣然一笑,“我给你们倒酒。”




  “咳咳……”玉崔嵬喝了一口闻人暖端来的药汤,咳嗽起来差点把汤洒在床上,他身上受了几次重伤,要是别人早就死了三次以上了,但他还活着。闻人暖把过他的脉说,他在娘胎里的时候本是个双胞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后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两个人长到一起去了,生下来的是亦男亦女的玉崔嵬,但也正因为他五脏六腑与旁人不同,才能活到现在。

  圣香对闻人暖的解释好奇得很,那天直咕哝什么时候大玉嫁一个人试试看,看能不能生个娃娃出来。

  玉崔嵬给他抛媚眼说不如圣香你娶了我,圣香说娶了你一个会有千万少女伤心而死,他善良纯洁博爱宽容,因此要娶就大家一起娶了,不娶就谁也不娶,要孤独终老。玉崔嵬柔声说我不介意与人同嫁,圣香瞪眼说但我怕被想娶你的人剥皮。结果那日这三人在房里笑了半日。

  “玉大哥。”闻人暖扶他重新坐好,眉心微蹙。

  玉崔嵬坐好之后神色慵懒妩媚,果然曾是倾倒众生的人物,顾盼之间自然而然一股勾魂摄魄之态,“咳咳……这里如果是猪圈多好……”他含笑说。

  “玉大哥,像你这样的人,有些时候能死,有些时候不能死。”闻人暖捋了捋他顺滑的长发,温言道,“如果你还是害人不浅的‘鬼面人妖’,你现在要死要走,我都不留你。即使是圣香肯救你,我也说他在胡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虽然没有见过当年的你,但也觉得你已经变了,变得善良,也会感动……你在莫去山庄花了那么多心力救出那么多人,如果就这样死在屈指良剑下,死在被你救出来的那些人手里,如果你认命就任自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那所谓的良知和公理在哪里呢?”她凝视着玉崔嵬的眉眼和额头,那眉眼纤秀额头光滑,十分秀丽, “我不知道圣香是不是因为这才救你,但我是这样想的。”

  玉崔嵬笑了起来,“我从不是真心在救人。”

  “但事实上你就是救了。”闻人暖微笑了,“连我的命都是玉大哥救的呢。”

  “小姑娘,你为了‘良知和公理’,推圣香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玉崔嵬缓缓坐起来说,“你的良知和公理呢?”

  “我会救他。”闻人暖轻声说,“我会帮他,我已传令回家,要月旦派遣人手助我杀屈指良!”

  玉崔嵬微微一怔,“你是——”

  “我是碧落宫宛郁月旦的未婚妻子,”闻人暖语调虽轻却很镇定,“玉大哥,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其实我应该叫你姐夫。”

  深藏不露的小姑娘!玉崔嵬上下打量了她一阵,“你是月旦的未婚妻子?”他突然一笑,“你要救圣香?”

  闻人暖低声道:“当然!”

  “小姑娘,你太年轻了。”玉崔嵬慢慢地说,“你告诉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你人在这里,他会做的不是帮你救我,而是找人把你带回去。”他眉眼都挑得艳艳的,笑了起来,“月旦不是笨蛋,你救不了圣香。”

  闻人暖脸色一变,“月旦不会这样。”

  “不是他会不会,而是他别无选择。”玉崔嵬目光陡然转为凌厉,盯了她一眼,“小丫头,碧落宫并非武林至尊,宛郁月旦不能与江湖为敌,也无能与江湖为敌!”

  闻人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月旦他……”

  “他不会帮你,也不会救圣香,因为他不是像圣香那样的笨蛋,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敢与举世为敌!”玉崔嵬一字一字地道,随后轻轻一笑,婉转妩媚,“你救不了圣香,你只会害了他。”他的目光从闻人暖身上穿过,望到了门口那边。

  闻人暖全身一震,陡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个生得像一千种琉璃一万种明珠那样玲珑可爱的锦衣大少,笑眯眯地提着两个大酒壶,“我买了八十一文的羊羔酒啊,京城特产,我在里面泡蚕豆,不许说不爱吃!”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闻人暖拾手看自己的手指,手指在丝丝颤抖,如果宛郁月旦不愿出手相助,那么圣香真的就是与举世为敌……她屈指握住自己的领口,微微地喘息,胸口一丝一丝疼痛起来,难道全都是因为她太天真……所以……耳边响起玉崔嵬含笑的声音:“圣香,谁在你头上插了拔头草?”她蓦然抬头,只见圣香举手一摸,他的头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人插了一根枯黄的小草,插草卖头,这规矩谁都知道!原来十一门派中鬼王母门下已经开始行动,宣告要圣香的脑袋了!她看着拔下枯草兴冲冲往碟子里倒酒泡蚕豆的圣香,心头的丝丝疼痛陡然升为剧痛,她如果害了他……她如果害了他……

  “喂?”圣香的蚕豆倒了一半,玉崔嵬从床上下来踉跄地扶住坐倒的闻人暖,两个人一同跌倒在地上,圣香丢下酒瓮,一迭声叫苦连天地冲过来救人,“喂喂喂,两个人一起昏是想刺激本少爷心病发作和你们一起昏吗?快起来!”他戳戳闻人暖的脸颊,又拉拉玉崔嵬的头发,威胁道:“快起来!否则本少爷就告诉别人你们两个躺在一起,快起来!”

  “你……就……不会扶一下伤患……”玉崔嵬好不容易换了口气,倚在床沿喘息带笑说,“把病人……抱到床上去啊……”

  圣香提高嗓门喊:“来人啊——帮少爷把……”一句话喊到一半,玉崔嵬衣袖一卷把地上的闻人暖卷到床上去,随即一口紫血吐在锦被上,咳嗽了起来。

  圣香拿起桌上的药汤赶到床沿,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灌了下去,玉崔嵬喝下之后又连连吐了一床的紫血,气色却好得多了。看他眉宇间那团黑气淡了一点,圣香得意洋洋地点了他四处穴道,把他平放在床上休息,顺手把病发昏倒的闻人暖和玉崔嵬排在一起,盖上锦被,在床边看了看,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正当这时,他陡然觉得屋里光线一暗,蓦然回首看见一个府中奴仆打扮的灰衣人站在门口。只见灰衣人一双眼睛精光闪烁,炯炯地盯着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人,满脸漠然。

  圣香回身挡在床榻前,袖中扇扇头微垂,斜斜落下半边扇面。他这一垂扇淡、静、定、稳,隐然有强者之气,经历过江湖一场游历,他此时不是遇到敌人喜欢大喊救命的圣香。尤其是救玉崔嵬,此事是他一个人作的决定,便不能拉别人下海——更何况他的好朋友们都有家室,岂能为了他一场任性,便要求他们与举世为敌?人啊……其实有时候自私和无私只是一线之间,他并不是个无私的人,只是不想太自私而已。

  “你何苦救他?”灰衣人口齿僵硬地说,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对短刀,分双手握住。

  圣香笑了,“他救了你。”眼前这位灰衣人也在地牢之中,虽说从来没有说过话,力求隐于人群,但圣香记忆力奇好,偏偏就是记得。

  灰衣人一滞,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江湖魔头,死不足惜。”

  “他是江湖魔头。”圣香说,“很多人都可以杀他,就你们不可以。”

  灰衣人再度滞住,双手握紧短刀,往前踏了一步。

  圣香“啪”的一声合扇把灰衣人止在五步之外,“我不是江湖魔头,我也救过你,你可是连我都杀?”他的眸色泛起一层凌厉之色,“我要救玉崔嵬,你可是连我都杀?”

  灰衣人一时震住,圣香学着他的口气一字一字僵硬地道:“江湖白道为‘鬼面人妖’所救,便是奇耻大辱;而如果‘鬼面人妖’为你江湖白道所救,那就是理所当然,人心所向?你可曾扪心自问,如是你,可会为了救人出狱,而挺胸硬接‘死刀’全力一击以至于现在垂死在床任人宰割?”他一双眼眸冷寂如星,不见热血,只有平望人世冷暖的清寒,“换了是你,你敢吗?”

  灰衣人全身一震,脱口而出:“他……他当时不是毫发无伤?……”随即戛然闭嘴,满脸骇然。

  “他又不是神仙。”圣香冷冷地看着他,那眸色不伤人,只是很寂寞,“如果你认定‘鬼面人妖’救你江湖白道是存心戏弄,让你背负了奇耻大辱;如果你认定他就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你以什么理由杀都不为过,我让开,你去杀。”他“啪”的一声握扇让开,站到床侧,锦袖一拂,“你杀吧。”

  灰衣人脸上变色,看着满床紫血,不断回想玉崔嵬挡在蒲世东“死刀”之前,保护众人的情景,甚至他挺胸硬受蒲世东濒死一击,而后回头一笑的模样——他走到床侧,圣香竟然拂袖而去,与他擦肩而过连门也不关。灰衣人骇然看着圣香离去的背影,再看静静躺在床上的玉崔嵬,迟疑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终于放下刀转过身来,望着屋梁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走了。

  闻人暖缓缓睁开眼睛,眼角微微一颤,滑下了一滴眼泪。

  这个人……这个人啊……比月旦坚强、比月旦脆弱……

  最重要的是……他比月旦寂寞。

  他有显赫家世、有皇恩在身、有成群朋友,人世间该有的一切他都有了,可是没有人能走近他的灵魂……所有的人都在他灵魂的边缘擦过,都自觉和不自觉地被他守护,却没有人能够守护他。

  他比月旦寂寞。

  她闭起眼睛流下那一滴眼泪,她认命了。从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自己会变心,她爱圣香。

  她会如约嫁给宛郁月旦,可是在她出阁之前的两个月,她爱上了圣香。

  “你哭什么?”玉崔嵬睁开眼睛,微微挑起嘴角。他穴道受制,可是没有昏迷,刚才圣香和灰衣人一番对话他都听见了。

  闻人暖摇摇头,微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故事。”

  玉崔嵬柔声道:“这个故事在都是鳄鱼的河边,我就已经看见了。”




  圣香拂袖而去,走到了赵普那间素净的书房,倚靠着外墙站着看天。他没有听见客房有奇怪的声响,大概灰衣人真的走了。隆冬的天空有点灰,身旁腊梅的香气淡雅馥郁,气氛十分宁静。他坐到地上,拿了根枯枝在地上画线,画了几下脸色变得苍白,抱膝顶住了心口,就坐在书房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赵大人,宫里又传了话,让你家圣香少爷明儿再进宫。”书房前不远的林间小径上,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和赵普并肩而行,“皇上问上次灵芝宝露汤圣香饮得可好?若是对身子有益,明儿再赐。赵大人啊赵大人,皇上对你家公子那是没话说的宠啊……”

  赵普称是,脸上却不见什么喜色。皇上在试探什么?难保有一天这补身保命的灵芝宝露汤不会变成要命的东西,“我家这逆子,着实气得我不轻,年纪不小了,专门结交狐朋狗友,成天无所事事。”

  “赵大人,这点你也得小心,你家公子胡闹也是宫里有名的。昨儿有台谏参了赵大人一本,其中有一条就叫做‘放纵其子结交恶少年,横行街坊之间’。不过皇上似乎没多大怪罪,还拿起那折子来吟诗。依我估计,以皇上对圣香少爷的宠爱,没多大事。”

  “吟诗?”赵普咳嗽了一声,“不知吟的是什么?”

  “老奴只记得有一句什么白马,还有些凤凰儿。 ”

  赵普自己读书不多,眉头紧蹙,未再说什么,和林公公走过小径,往另一头去,遥遥地听见林公公“啊”了一声,“似乎那诗里还有衙门……”

  圣香抱膝缩在墙角,闻言嘴角微翘,眼色越发如琉璃,熠熠生辉却不见底色。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施肩吾写的好一首《少年行》,诗里写的好一个恶少年!二十年的宠爱抵不过突然生起的猜忌,他现在在太宗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恶少头子,聚众闹事横行街坊的恶少年。

  如此,若是有一天太宗赐死圣香,太宗也不会觉得可惜的。

  世如流水,荣华富贵,恩宠喜悦,似乎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曾为了这个皇帝的江山劳心劳力,为大宋嫁祸赵普,为大宋立下绝志,为大宋……

  身临北汉南汉叛军之中,曾被软禁曾九死一生!但这个皇帝现在想他死,因为他已杀了这个孩子的亲爹,他现在后悔为何不在这个孩子长大之前杀了他,而二十年的不忍与溺爱,除了平添决定的痛苦之外,并没有改变任何结局。

  雪地上跳过来一只大胖灰兔,站起身来睁着一双大黑眼睛看着圣香。

  圣香含着一丝浅笑,也睁着大眼睛看它。

  大胖灰兔歪着头似乎觉得圣香没有抓它来吃韭菜烙饼很奇怪,跳过来两步,用鼻子顶了顶圣香,想了想,咬了他一口。圣香“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用力揉被兔子咬的地方,“猪兔!你竟然敢咬本少爷两次!我叫老胡把你烤成叫化兔!”

  大胖灰兔转身逃之天天,圣香拍拍衣裳站起来,雪地阳光下一笑,笑意盎然,灿若莲花。他歪头想了想,笑眯眯地从梅花林里折了几枝梅花下来,回玉崔嵬的客房去了。

  绕了两条小路,他突然看见那位本来应该已经走掉的灰衣人呆呆地站在他家柴房外面,看着他家柴房屋顶发呆。圣香奇怪地跟着他往屋顶看去,只见屋顶懒洋洋地躺着一只黑猫,黑猫耳朵上还长着两撮长毛,和寻常黑猫不大一样。伸手在灰衣人发直的眼睛前晃了两晃,他笑吟吟地道:“见鬼了?”

  灰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僵硬地道:“九命猫,见者杀!”

  “哈?”圣香莫名其妙,指指屋顶那只黑猫,“九命猫?”

  “鬼王母九命猫,见者必杀——见一人杀一人,见一门杀一门!”灰衣人嗓子喑哑,一字一字说来犹如铁石撞击,十分难听,“你救玉崔嵬,不容于天下!鬼王母与玉崔嵬是十三年宿仇,绝不可能饶了‘鬼面人妖’!”

  “这只猫就是什么九命猫?”圣香听了灰衣人这警介绍,不是吓到脸色大变,而是稀奇地歪头看那只猫,喃喃自语,“这只猫和其他猫也没什么不同,不就是耳朵毛长了那么一点点吗……”

  灰衣人却脸色慎重地在考虑,他在此看见了九命猫,是否应传言就被列在鬼王母必杀范围之内?刚动了动念头,突然眼角一暗,那锦衣少年纵身上屋顶一把抓住那只黑猫,从袖里摸出一把剪刀,笑眯眯地剪了黑猫耳上那两撮长毛。提起九命猫的两只前脚,他对它看了又看,满意地摸摸它的头。灰衣人顿时目瞪口呆, “你——你——”

  圣香拎起那只黑猫,无辜地转头,“好看吗?这只猫不就是毛长了点没人给它剃头,和到处跑的野猫没什么两样嘛。”说着他把黑猫左前脚一抬,对灰衣人招了招“爪”。

  灰衣人目瞪口呆之余哭笑不得,普天之下就是鬼王母自己也没想到有人敢把她视为信物的九命猫抓去剃头,这么剪了耳朵上的长毛,倒真是看不出来这只黑猫和其他黑猫有什么不同。圣香把猫放掉,拍了拍衣袖的灰尘,嫌恶地看着鞋上的一点点尘土,“你还对大玉恋恋不舍?这屋里有上好的柴刀,如果你嫌你那把刀不够利,本少爷建议你用本少爷家的柴刀,大玉被本少爷点了穴道大概还在床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不杀以后万万没机会,以后没机会了一定会后悔,后悔了一定会怪本少爷没有提醒你,为了防止你日后痛心疾首呼天抢地,本少爷好心提醒你……”

  他唠唠叨叨个没完,灰衣人“哼”了一声,“阴楚翰,杀人不回头。”

  这灰衣人竟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专杀贪官污吏盗贼魔头的“刀行天下正”阴楚翰。圣香却不认识这位伟大的白道杀手,他只对“杀人不回头”这句话大大赞赏,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大玉救你的命,你不能不认账,现在不杀以后没机会后悔的啊。”

  阴楚翰冷冷地看着这位骄纵奢华的少爷公子,“你就要死了。”

  圣香瞪着他,“你才要死了!”

  阴楚翰难得出言提醒什么人,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听他“刀行天下正”说出“你就要死了”五字之后是回答“你才要死了”,怔了一怔,只觉与圣香说话词不达意又指东说西,纠缠不清,闭嘴沉默了片刻,“我走了。”

  “慢走,不送。”圣香挥挥手,一副笑倚春风、身陷万丈红尘舒服得不肯出来的样子。

  阴楚翰越墙而去。

  圣香看见他离开,耸了耸肩,正想拍拍手走人,把折下来的梅花拿到他自己房里去插,顺便送玉崔嵬和闻人暖两枝。突然“咿呀”一声,柴房的门开了,里面居然有人。圣香心头一跳,蓦然回首,只见推门的人脸色比刚才的阴楚翰还僵硬,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正是赵祥!

  二哥……圣香方才的注意力全在阴楚翰身上,竟真不知道赵祥刚才就在柴房里,此时怔神一顿,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呆呆地看着他。

  “你在搞什么鬼?”赵祥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九命猫?什么‘不容于天下’?刚才那人是谁?你朋友?”

  赵祥问了四问,圣香呆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 句:“啊……”

  “啊什么啊?”赵祥脸上怒色渐渐涌起,“你在外边胡作非为,惹是生非,到底在做什么?你叫刚才那人杀谁?你胆子大了,平日胡闹也就算了,今日你竟敢在丞相府内支使人行凶杀人,你到底有没有当你是赵家的儿子?有没有当你自己是丞相的儿子?”

  赵祥说到最后厉声厉色,圣香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我……”他怕赵祥,圣香从小到大怕的东西很多,最怕的……是因他而怒走边疆的两位哥哥,那是从心底生出的无法言喻的歉疚与负罪感,他夺走了赵瑞和赵祥应有的东西,那本应全部属于赵瑞和赵祥的父爱。

  “你好大的胆子!”赵祥气得眼血丝、额头暴青筋,“你自己见爹去!赵家有你这样的子孙,简直是赵家的耻辱!”

  “我……我……” 圣香脱口而出,“我只是……”

  “只是什么?”赵祥冷冷地问。

  圣香定了定神,缓缓舒了口气,他的右手握拳,“我只是……说说而已……说着玩的。”

  “杀人这等事,岂是可以让你玩笑的?”赵祥脸色更冷,“你把什么人藏在家里?刚才那人是谁?”

  “二哥你在柴房里干什么?”圣香定了定神之后却顾左右言他,笑了起来,“你躲在里面砍柴吗?”

  赵祥指着柴房之内,脸色酷厉冰冷,“你自己去看看,我在柴房里面干什么!”

  圣香心头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前进两步探头往柴房里看去,眼眸微微一颤——柴房里数十只鸟雀被飞镖钉在墙上,整整齐齐写着四个大字:“断玉焚香”。鸟雀刚死不久,血腥味被柴房里的松香味掩去,圣香嗅着那柴房里诡异的死亡之气,“这是什么东西?”

  赵祥厉声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什么叫‘断玉焚香’?你到底在外面胡闹了些什么?你瞒着爹、瞒着全家上下什么?还有——”他指着圣香房间的方向,“你房里那位‘客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得的又是什么病?做的是什么生意?走的是哪一条道?圣香啊圣香,你当家里是什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管你在外面惹了多大的祸都能帮你挡的神仙府?”

  “我……”圣香刚泛上眼眸的笑意退去,咬了下嘴唇。赵祥已然打断他,进一步厉声道:“你可知当朝丞相都要奉公守法安分守己——何况你还不是丞相……你只不过是丞相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赵祥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他的嘴唇颤抖,黝黑的脸色顿时显得苍白,指着圣香的手指在颤抖。

  气氛一时僵凝,有好一会儿,圣香没说什么,脸也没有变色,也没有笑。

  “圣香……”赵祥的语调沉了下来,突然变得有些局促,“我……”

  圣香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我没有生气啊。”

  “你……”赵祥突然震动了一下,“你……你早就知道你不是……”

  “我不是爹亲生的。”圣香慢慢地说, “那……也……没有什么……二哥。”他缓缓转了半个身,手里那几枝梅花跌在了地上,他用手去拍柴房边那一棵松树的树干,拍上了,便停住不动,“二哥、二哥……”

  赵祥被他这两声“二哥”叫得心头颤动,不知怎地兴起了一种不安的预感,“你到底在搞什么?”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刚才的震怒已经过去。

  “我有个朋友,虽然曾经是个大坏蛋,但现在不太坏,我想救他的命。”圣香说,身子已经转了过去,背对着赵祥,“但是有很多人想他死——很多很多人。”

  赵祥厉声道:“这等事你该交给军巡铺!杀人行凶,那是罪恶昭彰的事,那是开封军巡铺管的事!不管有谁要杀谁,这等事岂能由你来管?”他一把抓住圣香背过身去的手,把圣香拉了过来,逼视着圣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何况你是赵普的儿子!爹树大招风,得罪的人本就不少,你可知多少人等着抓爹的把柄?你如自认是爹的儿子,那就给我谨言慎行,不要胡说八道胡作非为!”

  圣香对着赵祥的视线,他的眼眸泛着一股比赵祥想象的更安静的光辉,他并不太激动,只是也许有点索然、有点寥落,他说:“二哥,你知道皇上要杀我吗? ”

  赵祥骇然变色,“你说什么?这种话给人听见了还了得……”

  “上次皇上请我去北固子门观景,”圣香轻声说,那声音有点缥缈,不脱一点淡淡的笑意,“赐我喝甜汤,我不小心打翻了那碗汤,结果汤翻进池塘,那些鱼都死啦……”

  赵祥浑身一震,“你……皇上他……”

  圣香凝视着赵祥的眼睛,慢慢地问:“二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皇上为什么要杀你?”赵祥压低声音,“他不是宠你宠得很吗?”

  圣香淡淡地笑,“皇上怕我。”

  赵祥没再问“为什么皇上怕你”,他不知道圣香究竟是谁的儿子,但从赵普把这孩子领进家门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圣香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脱皇亲国戚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清醒地知道这对赵普来说是多大的危机,而圣香显然没有把“皇上要杀我”这件事告诉赵普,“爹不知道?”

  圣香又笑了起来,“爹知道了会吓死。”

  “你——打算怎么办?”赵祥问。

  圣香一指一指地挣开赵祥抓住他的手,慢慢地再度背过身去,“我不会自尽的,我不是忠臣——”顿了一顿,他突然又说:“要杀我朋友的人都是高手,军巡铺救不了他。”

  “你是什么意思?”赵祥突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厉声追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二哥!”圣香截断他的话,“皇上要杀我,别的很多很多人都要杀我,我不想我朋友死,我也不想自己死,更不想家里人受连累,所以——所以——”

  他蓦然转身看着赵祥,“二哥你刚才听到了,救玉崔嵬,不容于天下——不容于天下,先不容于相府!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

  此言一出,赵祥如遇五雷轰顶,耳朵嗡然作响,呆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地问: “你说什么?

  圣香望着他,说一个字退一步:“我若不死,皇上不会放心,爹会救我,他饶不了爹——可是我不想死——所以——所以——反正最近家里乱七八糟,我惹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有很多很多人要杀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否则,你难道想爹和相府陪我一起死吗?”

  圣香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竟不显得太痛苦,赵祥惊骇莫名地看着他,几句话说完,圣香已退到了庭院门口,与赵祥有五丈之遥。只听他继续说:“我惹了好大好大的麻烦,你们如果不赶我走,家里一定会出事,也许会死人……你怎么忍心让泰伯、小云他们陪我死?对不对?所以——”他竟然笑了出来, “你和爹大发一顿脾气,把我赶出去吧。”

  “你……你……”赵祥心底惊怒难平,有千言万语,但一句也辩驳不出,皇上要杀圣香,除了把圣看赶出去,难道还能叫圣香为了相府——真死不成?顿了一顿,他的声音颤抖:“你这娇纵惯了的性子,真把你赶了出去,你活得下去?”

  圣香皱了皱眉头,认真地说:“以后每逢春节、中秋我都会回来看你的,如果我去了北边,就带貂皮回来;如果去了南边,就带美女回来……”

  赵祥一怔,怒道:“你什么时候能说句正经的?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胡闹!你一辈子没个时候不胡闹!你想说笑到什么时候?”

  圣吞吐吐舌头,指指墙上那大字,“这些东西恐怖得很,快点拆了。”他拍拍手打算溜之大吉,赵祥又冷冷地问:“你想什么时候走?”

  圣香回身做鬼脸,“今天晚上。”

  赵祥滞了一下,僵硬地道:“爹他……绝对做不到……”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爹做不到你做得到就好,反正——二哥凶神恶煞的好可怕……”他说完就溜,在赵祥发怒之前逃得无影无踪。

  赵祥看着圣香溜走的影子,这从小奢侈浪费爱玩懒惰的孩子,说出“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那是什么心情?不容于天下,先不容于相府……让他不容于天下的一半是皇上的杀心,一半是朋友的友情,而让他不容于相府的……赵祥突然打了个寒噤——难道是自己不能谅解的心结?

  一阵风吹来,隆冬寒意袭人,这一年的冬,比去年更冷。


香初上舞22:第二十五回 明月入怀君自知


  圣香出去了半天不回来,闻人暖在窗口张望。玉崔嵬笑说圣香不会生气生这么久,正说着,圣香就兴冲冲地拖着三个大箱子奔了回来,进门就说:“完蛋了,完蛋了,家里不能待了,不知道大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在我家柴房杀鸟,好恐怖,我们快点逃走吧。”

  闻人暖正守着窗口喝茶, 闻言呛了一口,“现在……逃走?”她传信宛郁月旦,要他派遣援兵到达开封丞相府,现在逃走,那碧落宫的精兵到哪里找人?

  玉崔嵬含笑斜睇了圣香一眼,“你想逃到哪里去?”相府绝非久留之地,圣香江湖经验不足,能把他带到哪里去?

  “去秉、烛、寺!”圣香宣布,得意洋洋地把箱子拖了进来,“你看你看,我男的女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还有鞋子啊靴子啊暖手炉啊锦囊啊人参啊红枣啊夹袄啊瓦锅啊鱼竿啊……”

  玉崔嵬倒是一怔,笑了起来,“秉烛寺?圣香少爷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不好玩啊。”

  “江湖传说武林魔头被满江湖追杀的时候都是要逃进秉烛寺的,”圣香笑眯眯地说,“而且既然有许多英雄豪杰要降妖除魔,那当然往魔越多的地方跑越好,你说呢?”

  玉崔嵬真笑了起来。“去不难,只是进去了,”他喝了口茶,坐了起来扇了扇给锦被捂得发热的脸颊,“活着不容易。”

  从玉崔嵬嘴里说出“活着不容易”五字,那确是沉于泰山。圣香瞪了他一眼,“如果你一个人能回去,本少爷当然、绝对、必然、肯定不陪你,可惜你一个人又回不去。死丫头。”他转头看闻人暖,指着玉崔嵬,“大玉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闻人暖边听边微笑,闻言想了想,“三年。”

  “啊?”圣香张大嘴巴, “三——年——难道本少爷还要陪他三年?万万不行,本少爷还有好多事要忙,绝对不能陪大玉在秉烛寺吃饭,会胖的。”

  玉崔嵬柔声道:“你可以不陪。”他含情笑的模样的确很俏,“我不会死的。”

  “本少爷偏偏要陪你。”圣香瞪眼说。

  “我不会死的……”

  玉崔嵬越发温柔地含笑,却被圣香打断:“你休想叫本少爷把你丢到什么猪圈鸡窝,还是兔子洞山羊洞。本少爷拍胸脯说要救你,那就是你不想让本少爷救也万万不行,你想去上吊跳崖也万万不行。那关系到本少爷的面子。”

  看着圣香瞪得圆圆的完美无缺的眼睛,玉崔嵬柔声说:“我如果是个小姑娘,一定被你迷死。”他坐了起来,“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圣香很得意地指着其中一箱女子衣裳,“我还没见过大玉货真价实地穿女人的衣服,最多穿得不男不女。你们两个带上衣服,然后到曲院街百桃堂去吃饭,等本少爷。”他那一箱子衣裳居然秀雅精致者有之,妖娆妩媚者有之,闻人暖“啊”了一 声,“你要我们到百桃堂换装?”

  圣香点头,“你们现在去给我爹辞行,死丫头你先换了男人的衣服,然后驾马车去百桃堂喝花酒,吃完饭你们就去换女人衣服,就这样。”

  “那百桃堂是——一家妓院?”闻人暖笑了起来,望向玉崔嵬,“那我可要靠玉大哥提携指点,妓院……我想去很久了,可惜从来没去过。”

  玉崔嵬扬眉转目,那模样很俊俏,却咬着嘴唇窃笑说:“那……当然。”

  “换了衣服之后,如果有位看起来特别公正廉洁,一看就觉得像个白包公的嫖客要点花,你们就去吧,本少爷会在城外等你们。”圣香一本正经地安排,“那妙不可言的嫖客保管你们一看就知道,晚上 二更我们在城外朱仙镇城隍庙回合。”

  闻人暖怔了一下,“这些……是你刚才安排好的?”她不知刚才那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圣香能做这么多事,而他似乎并没有出相府。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她,“刚才本少爷和赵二公子吵了一架,然后就拍拍屁股回来了。”

  “那是——你从前安排的?”闻人暖越发迷惑。

  圣香重重地敲了下她的头, “聪明的死丫头。”

  她怔了怔,心下只有越发怔忡,圣香要他们逃到丞相府避难,而后又要带他们逃走,难道他不怕给相府带来腥风血雨……为什么要先到相府,然后再逃——其一是为了转移目标掩人耳目,其二自然是相府守卫森严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其三难道是……难道是圣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安排下了——要他们带他走!不是圣香带着他们天涯逃亡,而是他安排下了要他们带他离开相府……要离开相府……作为一个逼迫自己不得不离家的借口?

  不知为何,闻人暖在想到“从前安排”四个字的时候,由心底浮起的,就是这样不祥也不安的感觉。

  圣香真的是要离开相府吗?如果是的话,那是为什么……

  愿救玉崔嵬,那是圣香的一种侠气;但或者,那更是一种近乎自杀般的……一种舍弃……

  她凝视着圣香,从圣香那言笑宴宴的眼眸里,她像大多数人一样,看不出什么东西,只觉完美无瑕、深不见底。

  随后她和玉崔嵬就收拾东西,她换了身圣香的衣服,依照圣香的安排辞别赵普,乘马车奔赴曲院街百桃堂吃饭。

  “你说圣香在想什么?”在车上想了好一会儿,闻人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有些郁郁,像染了点愁容。

  “他只不过……是……”玉崔嵬泛起一丝轻淡的笑,“想要他身边每个人都好罢了。”

  闻人暖缓缓摇头,她听不懂。

  “那家里……他住不下去,再住下去也不好。”

  玉崔嵬只多说了这么一句, “无论舍得还是舍不得,都是要走的。”

  她似乎……有些了解了,但更多的,对于圣香,是满心茫然。




  马车停了,百桃堂已在眼前,玉崔嵬站了起来,从马车里走了出去。

  赵普此时正在忧心柴房死鸟之事,又听说最近家里侍仆常常看见奇怪的人影,不稍说这些古怪事情全部都出在圣香那两个“朋友”进府以后,圣香这孩子良师益友从来不见,尽交些狐朋狗友,越是古怪的人他越喜欢。刚才那两位“朋友”终于辞别出门去了,赵普正想松口气晚上好好地教训圣香一顿,只听泰伯一迭声地在外叫苦:“少爷,你在屋顶上干什么?屋顶上很危险,快下来!”

  赵普听了一怔,赶出门去抬头看,只见圣香在他自己住的“无攒眉”那间屋子顶上揭瓦片,不由得怒从心起,大声叱喝:“圣香!你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圣香遥遥地回答:“我在找东西……”

  “快下来!给旁人见了成何体统?过会儿王大人要上门拜访,快给我下来!”赵普给他气得七窍生烟,“找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要你爬到屋顶上找?下来!立刻下来!”

  “我明明记得藏在这里的……”圣香还在找,把屋顶的瓦片被翻得乱七八糟,“爹,我找到了立刻下去,我看见王大人进门来了,你快和他去喝茶……”

  “快给我下来! ”赵普厉声喝道,气得全身发颤,指着圣香,“我就是从小把你宠坏了,长大了才成这副模样,难怪有人要写折子告你横行京城目无法纪!我原以为出门一趟你会变得懂事些,结果你变本加厉地胡闹……爹这次如果再不管教你,日后定要后悔!”他从书房里抽出一把板尺,“下来!”

  圣香“哇”地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爹抽出板子来,从小到大他没被真打过,可见这次赵普真的震怒了。他缩了缩脖子,大喊大叫:“爹,你拿板子出来,我怎么敢下去……我不是在捣鬼,我在找东西……我小时候把我的宝贝藏在这里了啦……”他继续在屋顶上翻瓦片。

  那边泰伯扛了梯子过来,爬了上来,“少爷你要找什么,泰伯帮你找,你还是快下去,别把老爷气坏了。 ”

  圣香一见泰伯爬了上来,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来扶好,“屋顶上很危险,你爬上来干什么?万一跌下去了,老爷岂不是要去厨房拿菜刀……”说着吐了吐舌头,溜眼看到赵普怒火上冲,他假装没看见背对着赵普继续喊:“爹,我找到了就下去。”

  “赵大人……”进门的王大人茫然地看着赵普拿着板尺对着屋顶的儿子发怒,拱手道,“若是赵大人今晚有事,下官明日再来……”

  赵普回头见了王大人,手里的板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重重哼了一声,“让王大人见笑了,我这逆子,真是气得我不轻。”

  王大人赔着笑脸,“怎么会……府上公子据说妙手丹青,善画美人,圣香少爷所画的百桃堂美人图,听说汴京街坊十分喜欢……”他蓦地发觉说错了话,整张脸黑了黑,满脸笑容都是僵的。

  “他——上妓院去画人家院里的姑娘?”赵普倒抽一口凉气,他只知道圣香爱玩爱闹,从没想过他有这么大胆子逛妓院,顿时气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脸色煞白。

  圣香在屋顶上一眼看见了,“爹!”他三步两步从泰伯那梯子上爬下来,奔过来给赵普顺气,“爹,爹,别闷着,换气换气,来……慢慢吸一口气,嗯……别急着说话,用力呵出来……”

  赵普差点一口气闭过去,在圣香推拿下好不容易转了口气,一缓过来“啪”的一声给了圣香一个耳光,“你……你这个逆子……”他浑然不觉刚才他差点气出毛病,只颤抖着指着圣吞, “你竟然有胆给我上青楼!说!你哪来的银子上青楼?你除了嫖娼赌钱,结交损友,你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圣香被他一个耳光打得侧过脸去,仍牢牢扶着他爹不动,“我……我……”他似有话要说,顿了一顿,终于没说,只皱眉说:“爹,要打要骂随便你,别气过头伤身体。”

  “我养了你这么个儿子就是没事也给你气死!”赵普握起刚才找出的板尺,“啪”的一记抽在圣香身上,圣香咬着嘴唇不动,赵普抽了一记见他不动,扬起板子再抽,厉声道:“你可有什么辩解之辞?”

  圣香退了一步, 因为赵普险险打中他眼睛,“爹……我……不孝……”

  他竟没有一句辩解。赵普刚刚发泄的怒火再次往上升,“我今日就当着王大人的面,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啪”的一声,这下板尺落在圣香胸口,赵普心里微微一震,他刚刚兴起一丝心疼,这孩子身子不好,不知经不经得起这样的打,但转念这些年也就因为这样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反而怒向胆边生,于是再一下狠狠抽向圣香颈项。

  身上打的地方看不见,这下打在左颈,一下起了道红痕,夹带丝丝血痕。王大人有点慌神,只怕赵普气坏了,劝道:“赵大人,这……这……只怕不妥……”

  一句话没说完,赵祥从院子门走了进来,“爹。”

  赵普在赵祥面前收敛了点,咳嗽一声,沉着脸,“什么事?”

  赵祥指了指圣香,“我在毕总管那收到封信,是给爹的,关于三弟。”

  “什么信?”赵普脸色难看至极,“拿过来。”

  赵祥展开一封书信,圣香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扫了一眼觉得那书法写得还算漂亮。只见赵普越看脸色越难看,看完之后“嚯”的一声抖开撕了,对着圣香冷笑道:“听说你出去时和朝廷的重犯结交了朋友?”

  圣香一怔,赵普这时已是怒极反笑,“哈哈哈,你胆子真不小,大理寺李大人给我暗示说你和朝廷通缉的要犯,那什么杀人人妖勾结在一起,我本还不信。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竟敢把朝廷要犯藏在我赵府房里——你说!刚才走的那两位究竟是什么人?我当只是你不知在那里认识的食客,现在才知道,你竟敢把朝廷通缉十年的杀人要犯藏在家里……嘿嘿嘿……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给人查了出来,你爹和你大哥、二哥,陪着你一起被满门——抄斩吗?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连串呵斥怒骂出来,圣香真是呆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玉崔嵬绝非朝廷要犯,他害人虽多,但从不留痕迹,也从不与官府作对。衙门哪里能找到他杀人的痕迹?若是有人说他是通缉十年的要犯,那必是……必是谁在官府档案之中做了手脚,或是根本在朝中有人,欲置玉崔嵬于死地!眼见赵普气得脸色忽红忽白,王大人竟然怕了,连称告辞,快步离开,只恨今夜来得不巧。而圣香一句话也辩解不出,他的确……把玉崔嵬藏在相府,的确……把相府安危至于何地?虽然江湖人物不可能当真攻打丞相府,也绝不可能公然与朝廷为敌,但他那时的确只想逼迫自己断然离家,的确考虑不周,的确……问心有愧!

  圣香咬唇不答,赵祥突然冷冷地道:“你窝藏朝廷要犯,事已至此,王大人都已听见——你现在不走,难道是要等我们上报大理寺,当面叫官兵来抓你不成?”

  赵普悚然一惊——赵祥这句话的意思?

  “你——”

  赵祥一把按住赵普的肩,沉声道:“爹,留下他,便是留下大患!”他语气严肃低沉,“爹此刻身在危机之中,绝不能留此把柄,三弟胡闹惹事,本已是众目暌暌,窝藏一事无论真假,爹都必须当机立断,表明态度以免落人口实,说爹纵子行凶,横行街坊!”赵普虽说功劳不小,但他读书不多,权势庞大,平日得罪的人本已不少,若是今日留下圣香,必是他日大患。

  圣香又退了一步,只听赵祥冷淡地道:“爹纵容你二十年胡作非为,实在已经够了。今日将你逐出丞相府,你可知你有多少不是?”

  圣香望着赵祥的眼睛,那眼里是真的痛心疾首,赵祥说:“其一,你仗相府之名在汴京胡作非为,结交损友,惹得朝中多人不满,斥为恶少年!其二,你身为丞相公子,逛青楼上妓院,嫖娼赌博,聚众闹事!其三,你耽于美色,把朝廷重犯藏匿家中,犯下滔天大罪!如今赵家将你逐出家门, 自此之后,你与赵家没有半点纠葛,即使是军巡铺派人追捕,落入大牢,或是你日后犯下更多罪行,是生是死,都与赵府无关!”赵祥目中掠过一丝骇人的精光,“听清楚了吗? ”

  圣香咬着唇,闭上眼睛,再睁开,望向赵普,赵普嘴唇颤抖,“你——唉——”他转过身,“你去吧,自此以后,爹再也管不了你了,只恨你少时爹未曾严加管教,太相信你了……”

  赵祥陡然目矢一张,厉声道:“还不快走!”

  圣香被他一喝震得连退了好几步,只听赵祥冷颜疾色地道:“自此之后,你与赵家,两不相干!”赵祥扶着赵普,两人一同看着圣香,圣香一挑唇线,咬唇如此之深,那齿痕显出了殷红,他却是一挑唇笑了, “爹,你保重了。”他慢慢地转身,袖里掉下个东西,在地上滚了几滚,“这个……丢了吧。”他没再说什么,纵身越过围墙,离开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赵祥和赵普的目光都凝聚在圣香丢下的那团东西上,那就是圣香在屋上翻了一大堆瓦片找出来的“宝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似乎是一团纸。

  不知为何,赵普和赵祥都没有去拾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赵祥才低低地“啊”了一声,“风筝。”

  那是个风筝面,很普通的一只燕子。赵普的眼眶突然湿润,这就是他找了半天的“宝贝”啊……这风筝面是圣香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带着圣香在院里放风筝时,亲手给圣香糊的那一个……

  “你三弟……”

  他突然颤声说,“快叫你三弟回来!快去!”

  赵祥缓缓摇头,“爹……他……他非走不可…… 他是大患。”

  “你怎能这样说你三弟,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只不过荒唐了些……”那风筝面突然被风吹起,赵普慌忙赶过去拾起,只觉圣香走后越发心痛如绞,这孩子,当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快去——追他回来!今夜寒冷,他身子不好……”

  “爹,三弟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赵祥稳定的声音终于起了丝颤抖,“他已不是没有我们保护就虚弱得要死掉的那个小孩子了……”

  赵普突然厉声道:“三弟?你什么时候认他是‘三弟’了?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他突然抓住赵祥,“他从来没有那么听话!你叫他走,你赶他走他就走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赵祥茫然道,“他说皇上要杀他……他不想连累你,只有被你赶走。”

  赵普突然像被抽了魂魄一样僵住,“皇上……”

  “他问我怎么办?”赵祥呆呆地看着赵普,话语里的苦涩终于一丝一丝泛了上来,“他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除了把他赶走之外……要怎么办……”

  “他……”赵普抽了口气,脸色苍白地软倒。赵祥扶住他,“爹!”

  耳边突然清晰地响起刚才圣香的声音:“爹,爹,别闷着,换气换气,来……慢慢吸一口气, 嗯……别急着说话,用力呵出来……”赵普大口大口地喘气,呆呆地看着寥落的星空,“今晚这么冷,他能去哪里?”

  赵祥摇头,神色和赵普一样茫然,“他只和我说,他想要今夜走,但我不知道他真的犯了事,我也不知道这信上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圣香奔出丞相府。

  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当赵普和赵祥愤怒也痛心疾首的怒吼斥责入耳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遍体……鳞伤……

  那是因为那些责骂并不是假的,他真的……不是个孝子,也不是个忠臣。

  夜风吹来,挨了板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痛,这是他第一次被打,被爹打。

  自此之后,爹再也管不了他了……自此之后,相府再也不能成为他的荣耀……

  早已明知会是那样,可是依然……

  圣香走出宝篆门,这里仍近宫城,深夜行人稀少,四下无人,他一个人慢慢走在月下。

  身后是他的家,永远不能回的家。

  自此之后,他与赵家,两不相干!

  心口剧痛起来,他闷声忍着,一步一步往曲院街走,不想走得很难看。

  但这次疼痛实在太痛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发作,额头渗出冷汗,他脸色苍白,嘴角却犹带着一丝浅笑——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哭不出来,他一张嘴就想笑……走到曲院街之前的胡同,他扶住墙稍微休息了一下,搞不清楚是夜太黑或是他自己头晕目眩,看不清路……休息了一会儿,他索性坐在地上看月亮,不能走的时候他从不勉强自己,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惟一的好习惯。

  今天的月亮很圆,人家说月亮是白玉盘是铜盆是蟾蜍是美人,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烙饼。

  稍微有点。嵩不上气,他努力地让自己呼吸得舒服一点,身上血液流动的声音他似乎都可以听见,稍微有点小毛病的心脏……他的大夫岐阳得意地告诉他他没事,可是有一种心疾,那是不到人死查不出来的,那叫“左脉”。

  和闻人暖一样,心头的血脉并没有长错,只是那些血……从不对的地方流出,所以……所以是随时都会死的。

  所以他很怕死。

  他时时刻刻都在享受。

  时时刻刻都想玩,都想更开心一点。

  他曾经有一度以为岐阳对了自己错了, 曾经有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但后来……后来有一次,他差点就这么死了……

  他的影子给月光拖得老长,一寸一寸地长,一寸 一寸地孤独,一寸一寸地瘦。

  然后他爬了起来,拍拍衣裳,检查清楚没什么尘土后,往百桃堂而去。

  自此之后,你与赵家,两不相干!

  圣香走到百桃堂门口的时候露出一个笑意,即使是他不容于天下,他活着不被任何人需要,他做的事没有人喜欢,但他还是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幸福。即使他的理由很荒唐很无稽,但他还是希望…—像大玉这样的人,像死丫头这样的人,像阿宛这样的人,大家都能幸福。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不许大玉死的。

  大玉是个好人,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怀着胸口尚未平息的剧痛,他笑嘻嘻地走进百桃堂,但见三楼的施试眉对他嫣然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聿修已经把人安全地带出去了。

  那一笑,对他而言,真如春花绽放,温暖无限。

  于是他也抬头一笑,笑若春花。


香初上舞23:第二十六回 白帝荒城五千里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那是过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风刺骨,满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镇的官道上皎白光洁,积雪盈尺,没有脚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春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郊野之上越发荒凉空旷。

  一辆马车慢慢地从开封南薰门出来,踏上前往朱仙镇的路途,车前两匹骏马,在雪地上一踏一个蹄印,缓缓前进,只怕打滑。

  朱仙镇距开封城南五十里,据《祥符县志》记载:“朱仙镇相传战国朱亥故里,亥旧居仙人庄”故名。百年后岳飞进军朱仙镇,此镇声名大噪,而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冬,它仍是默默无闻的小镇。

  马车里一男一女,男子半面毁容,剩下半张面颊仍然残艳动人;女子纯稚温婉,不过十八年华,十分秀雅。这两人正是从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玉崔嵬与闻人暖,聿修将他们带到城外,雇用马车将他们送至朱仙镇,他便回城去了。

  似乎城里还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处理,聿修没问他们是谁,几乎一言不发地把两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闻人暖心里奇怪:圣香居然会有这么沉默寡言的朋友。随着马车缓缓前行,她看了伤势未愈的玉崔嵬一眼,“玉大哥,你说我们真的回秉烛寺?”

  玉崔嵬凝视着马车窗外的雪地荒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不回秉烛寺,能去哪里……”他言下似乎很萧索,身为江湖两大迷宫之一的秉烛寺寺主,他却并不喜欢重回莫言山。

  “玉大哥不想回去?”闻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话,玉大哥想去哪里?”

  玉崔嵬坐直了身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竟没个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着马车走过的郊野,“或者……有个地方想去。”

  “哪里?”闻人暖轻轻抚摸他一头长发,玉崔嵬长发未梳,任其流散,模样依然亦男亦女。她对玉崔嵬总有一种怜惜之情,也许是因为她从未经历过故事里那“鬼面人妖”作恶的年代,眼里的这个人只是很不幸,很强韧,也很美丽。

  “那个地方很远。”玉崔嵬说,“算了,不去了。 ”

  “那么说说在哪里也好啊。”闻人暖拿了梳子给他梳头,“反正到朱仙镇还有三十里地,无聊得很。”

  “有个地方,叫小梅。”玉崔嵬说,“那个地方很远,十多年了,记不清在哪里,有户人家姓康。”

  说话的时候他似有所思,也似并没有忆起什么,一切早已随着时间忘却,想追忆,也了无痕迹。

  “康什么?”闻人暖温言问, “是玉大哥的……朋友?”

  “康什么……”玉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记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个很美的地方,像这种季节,应该有满山腊梅和雪,很香。”

  康……康什么……连名字都已忘却,却忘不了那种气息、那种味道、那个地方、那个人……

  闻人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在你记得的时候去呢?”

  玉崔嵬一笑,转了话题:“你该给月旦留个信,让他接你回去。”

  “我想陪圣香。”闻人暖不笑了,眉宇间渐渐泛上一层抑郁之色,“他……唉……他……”她没说下去,发了会呆,缓缓摇了摇头。

  玉崔嵬也没问,只是笑了一声,支颌不动了。

  一路之上竟然没有阻拦,本应有的跟踪和拦截都没有出现,这一辆马车辘辘地到了朱仙镇,停在了城隍庙门口。




  开封,百桃堂。

  施试眉看着圣香进门的样子,心里其实稍微有些诧异:这位大少爷今天居然满身尘土,那一身衣裳虽然华丽,却片片擦了灰尘瓦砾,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脚力。但圣香笑得灿烂,她没问什么,只是嫣然一笑,说聿修把人带出去了。

  圣香喘了口气说:“阿弥陀佛,那本少爷也要走了。”他对施试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给木头说再见。”他皱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显然对脏了的衣服很不满意,转身就要走。

  “圣香。”施试眉从三楼走了下来,缓缓地说,“除了让他帮你把人带出开封,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说?”她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聿修。

  “没有。”圣香答得很快,很肯定。

  “只要你开口, 无论什么事, 他都可以帮你……”施试眉倦倦地道,轻轻捋了下头发,“甚至容容、六音、则宁他们全部……都会帮你,为什么你从不开口?”

  圣香答非所问:“则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则宁被刺配涿州,圣香曾亲自去请,他宁愿与妻子终老涿州,也不愿要荣华富贵,却为什么突然回来……还做了广东路安抚使?

  施试眉凝视他的背影,圣香面对门口,背对着她。她答得很简单:“那时你失踪了。”

  圣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试眉追了一步,“圣香!”她喝了一声,只追了一步。

  “眉娘……如果聿木头死了,你要怎么办?”圣香似乎无可奈何地闻声停步,站到了门框边沿,前面便是街道,便是无边无际的夜。

  施试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

  这回答答得蛮横。圣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试眉死了,百桃堂数百女子如何生活?

  施试眉怔了一下,圣香往前走了,“当然无论什么事,你们都会帮我,可是除了我,你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不要你们帮。”

  他的背影没入夜里,最后一句话说得平淡也平静,却很决绝。圣香说话很少说得强硬,但这一句没有挽回的余地,那是早已下定的决心,不知从多早之前就下定的决心。

  施试眉站在门口第一张桌子旁边,隆冬的寒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裳猎猎飘舞,她几乎是温柔地苦笑了——无论如何,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会帮你,但是这一次, 即使你死也不会开口,他们……却早已去了。

  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么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们,他们却又怎能……舍弃你?




  圣香走出百桃堂,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间下起雪来,他抬头望天,有种无言的感觉,竟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走出南薰门的时候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约莫三更时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层覆满鞋面,一个人缓步从远处走来。

  身材高大骨骼宽大却很消瘦,怒发弩张,右手握着一柄古剑出奇长,上刻“烛房”二字。

  圣香抬起头来,来人一双深目,看人的时候似乎能从人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正是屈指良。只听屈指良长剑一提,倏然架在圣香颈上,“玉崔嵬呢?”

  圣香看他衣袍底边夹杂着泥石和残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于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长袍下摆浸透了泥水,看起来稍微有点狼狈。显然这几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进去动手,今夜从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踪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踪,他却并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圣香孤身出城。圣香却也知道,闻人暖和玉崔嵬这样出城十分冒险,出府的时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顺利脱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门稍微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追丢人的屈指良,心里却是笑了:这证明玉崔嵬脱身了。

  以屈指良昔日大侠的身份习性,会不自觉地避免去和青楼女子接触,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楼女子,这有失身份。玉崔嵬有闻人暖作陪,被聿修带出去的时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觉。

  “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见圣香不答,手腕一紧,剑刃在圣香颈上压出细细的一道血痕,一滴鲜血沿着剑刃蜿蜒而下。

  “喂。”圣香右手一抬,隔着袖子握住那柄剑。

  这柄剑杀了毕秋寒,那一天的景象历历在目,他记得清清楚楚。只听圣香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

  屈指良收回了剑,拄剑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圣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视线威仪之下站得笔直,“屈指良,说真的,论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爷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爷看不起你。”他答非所问,但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屈指良没动怒色,乍一看,这个男人严厉正直依旧,没有丝毫恶念。

  要练到如屈指良这般武功,非数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奋、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于人,单凭这一份坚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只听圣香说了那句“本少爷看不起你”之后又扬眉大声说:“一个大男人受制于人,只知道言听计从不思反抗,杀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只带着英雄面具的疯狗!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从你害死第一个人开始,你已经被你自己毁得面目全非,践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过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他指着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泛滥起来,心情却很快意,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像潮水那样汹涌。

  屈指良渐渐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听到他那一口气三声“值得吗”,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

  一言出口方惊觉自己失控,圣吞已然抓住他的话柄,“他是谁?”

  三个字一问,屈指良竟而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圣香的反应何等敏捷,大声说:“就算你杀了玉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为了他你要杀人杀到什么时候才够?换了我是他,我早就——”他还没说出来“我早就自杀了”,屈指良的神色竟起了一层奇异的变化,变得极度惶恐不安,脸色苍白。圣香顿了一顿没把“我早就自杀了”说出来,气氛就这么僵着,过了好一会儿,圣香的语气放缓了:“他还活着吗? ”

  屈指良僵硬着表情,突然厉声问:“玉崔嵬呢?”

  圣香也大声反问:“他还活着吗?”

  两人僵持地对视着,就如一对敌意十足的公牛,圣香喘息了几声,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觉得这场角力他会赢,“他——还——活——着——吗?”他一字一字地问。

  屈指良握剑的手在颤抖,突然一声厉啸,转身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刹那间变成一个黑点,去得快得骇人。

  “啪”的一声,圣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是男是女是猫是狗……他赌了一把,结果赢了。他今夜显得很残忍,因为他先受了伤……如今发泄过了,却觉得很索然,他能够体会——屈指良被他刺伤得痛苦,被他逼得恐惧,但为了能救大玉,他非逼走屈指良不可!

  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锦衣和发稍上,圣香呆呆地望着夜空,今夜下雪,连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只有他一个人,屈指良杀了毕秋寒,但也许杀人的人比被杀的更痛苦,人生……颠覆如梦,荒诞离奇,也许午夜梦回连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为何坚持要救玉崔嵬?也许玉崔嵬让他看到极萧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性的最终,其实还是温暖的。

  发了一阵呆,圣香嘴角微翘,还是笑了一下,拍拍衣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




  朱仙镇城隍庙。

  玉崔嵬和闻人暖生着一堆篝火,距离城镇颇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呼喝,不知是什么人在荒郊野外喧哗,传过来的时候也很缥缈。四周很寂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毕竟是隆冬,只有雪落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追兵?”闻人暖拿了根烧焦的木炭在地上画图,终于问出了口。她和玉崔嵬是被一路追杀逼入相府的,那出来的时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换了身衣裳就能甩掉所有敌人,那是痴人说梦。

  玉崔嵬凝神听了听远处的声音,拾起一截枯木丢入篝火。“不知道。”

  “喀”的一声,那截枯木烧裂了树皮。闻人暖没再问,托腮看着火焰,“玉大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软,“为什么他们叫你‘鬼面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个奸淫掳掠的大坏蛋?你……采花吗?”

  玉崔嵬看着她好奇的脸,很妩媚地笑了笑, “采花不至于,奸淫掳掠的大坏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丢入篝火,懒懒地道:“忘了……我杀过很多人。”

  “你爱过很多人吗?”闻人暖问,仍然好奇地看着玉崔奉嵬。

  玉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呵气如兰,吹了口气在她稚嫩的面颊上,“你说呢?”

  闻人暖吐吐舌头,笑得很俏皮,“我说是。”

  “这么顽皮的小丫头,嫁了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他的日子往后难过喽。”玉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头。

  “月旦他……”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其实很铁血。”

  “哦?”玉崔嵬含笑, “怎么说?”

  闻人暖这次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圣香怎么还不来?”

  “来了。”玉崔嵬指指前门,一个人影缓缓从已经下得深到脚踝的雪地里走近庙门,闻人暖目光一扫,“不是圣香……”

  来人即使在深雪地里也能走得舒缓优雅,玉崔嵬目光一注,闻人暖已经脱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这从庙门口缓步走进来的年轻人蓝衫夹袄白纱罩袍,容颜秀雅纤弱,呵气成霜,神色宁定,不是宛郁月旦是谁!

  为什么圣香没来,来的却是宛郁月旦?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宛郁月旦的神色却很从容,从容得就像他本来就应该从庙门外走进来一样,他先对玉崔嵬行礼,“姐夫好。”随即对闻人暖微笑,“阿暖,回家了。”

  “月旦,你怎么来了?”闻人暖轻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宛郁月旦也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可知现在汴京城外潜伏多少江湖人物?我怎么能不来接你?姐夫的仇家不下二三十家,十一门派包括崆峒、青海、紫衣等,还有屈指良……只有仇家也就罢了,‘白发’、 ‘天眼’领着许多人纠缠其中,阻拦大家对圣香不利,局势复杂,一不小心说不定引起一场百年未遇的江湖大战。何况其中善恶不明,糊涂的不在少数,姐夫其实本身秉性如何无人知晓,他昔日的仇怨难以了结,这事太复杂……”他轻轻拍落肩头的落雪,“除非圣香能证明姐夫已经改邪归正,否则……”

  “否则一场大战难以避免。”玉崔嵬柔声道,“除非玉崔嵬变成一个‘好人’,否则他死——”

  宛郁月旦明净但难以视物的眼睛凝视着他,“姐夫你当然不能死。”他慢慢地说,“你死了,圣香永远没有机会证明他是对的……”

  玉崔嵬“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眼神艳艳的,煞是动人。“那月旦你会救我吗?你觉得你姐夫是个好人,”他对宛郁月旦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问,“还是坏人?”

  宛郁月旦看着他,也柔声道:“姐夫是个多情人。”

  玉崔嵬大笑。

  “做多情人,比做好人更多了颗七窍玲珑心。”

  宛郁月旦柔声道,“不像做无情人,心眼只需一个,死也是那一个,横竖不被人动了心去。”

  听闻这句话,闻人暖和玉崔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闻人暖往外看了一眼,“碧大哥没有和你一起来?”

  宛郁月旦细细地张了张眼角,“他一直跟着屈指良,辅平和辅汉跟着我。”

  闻人暖却道:“月旦既然能找到这里,辅平和辅汉大哥一定跟在我身边很久了吧?”她了解宛郁月旦,一双明眸凝视着他,“圣香呢?看到他没有?”

  宛郁月旦似乎对她关心圣香毫无芥蒂,微微一笑,“他遇上了屈指良。”

  闻人暖和玉崔嵬一怔,都有些变色。宛郁月旦又道:“但不知道他和屈指良说了什么,竟然把他吓跑了。 ”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圣香果然神通广大。

  “阿暖,回家吧。”宛郁月旦温柔地说,“这里很危险,今晚冷得很,你还是尽快回家比较安全。”

  闻人暖抬头一笑,“我寄回家的信你收到了吗?”她问的是她求救的信。

  宛郁月旦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收到了。”

  闻人暖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能帮他,也不打算救姐夫?”她凝视宛郁月旦,“你只是来接我回家?其他的事……真的不管?”

  宛郁月旦柔声道:“阿暖,你怎能要求碧落宫幸存的一百三十三人为姐夫去死呢?”

  他此言一出,闻人暖黯然语塞,低低地道:“那为什么……圣香能……”

  “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宛郁月旦越发温柔地道,语调有点幽忽,却很伤感,“他自始至终,一直都是一个人,他不必为其他人的死活负责。”

  这句话说完,闻人暖轻声说:“月旦你真的很冷血,冷静得很可怕,我想……你会是个比我想象中还好的首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能独——霸——天——下,可是……”她展颜微笑,眼泪直滑了下来,“我只想问你真心话,我不说局势和责任,你真的不愿救圣香?”

  宛郁月旦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似乎是闻人暖说出“独霸天下”四字让他震动了一下,那一下似乎让人等侯了很久,“不愿。”他答得很平静。

  “为……”闻人暖“为什么”三字还没说出口,宛郁月旦已经回答:“因为你爱他。”

  五字一出,闻人暖蓦然呆住,她像受了五雷轰顶,世界一刹那全然颠倒了一样。玉崔嵬“啊”了一声,吊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宛郁月旦。只见玉崔嵬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似乎也很烦恼,“阿暖,回家吧。 ”

  闻人暖没听到他说话,愣了一会儿,突然幽幽地问他:“月旦你疯了吗?”

  宛郁月旦不答,闻人暖脸上泛起了更茫然失神的郁郁之色。“我——发誓——”她低声说,“嫁给你的时候,我会忘记他的。”

  宛郁月旦眉心蹙得更深了点,随即舒展开来微笑,什么也没说,拍了拍手掌,门外缓步走过四匹骏马,身后是一辆马车,“回家吧。”

  “我发誓我嫁给你的时候,一定会忘记他,可不可以让我留下来陪他?”闻人暖的眼泪直滑过脸颊,微笑得凄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宛郁月旦低声道:“带闻人小姐回家!”

  马车里掠出两道人影,把站在那里不动的闻人暖掳上车,随即马车掉头而去,竟把宛郁月旦留在庙里。玉崔嵬有些意外,扬了扬眉,“你不走?”

  宛郁月旦脱下貂皮披风,垫在地上坐,坐的姿态看着似乎很舒服。他说:“我坐一会儿,很快也要走了……”他坐着仰着头看庙门外的风雪,很是萧索地道:“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赶路。”

  “你——对暖丫头是真心的?”玉崔嵬用一种嘲笑和调笑并在的口气在笑。

  宛郁月旦对着玉崔嵬似乎也放松了些,他缓缓用左手的指尖轻触着嘴唇,一下、两下……突然斩钉截铁地、语调很硬地道:“我、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

  玉崔嵬大笑起来,“可我听你姐姐说,你喜欢的却是个姓杨的老姑娘。”

  宛郁月旦缓缓摇头,再缓缓摇头,“我只是没有拒绝……我从来也……没有说过爱她。”他的声音即使生硬听起来也很柔和,“我欣赏她、敬佩她、顺从她……但从来没有爱过她……甚至我怕过她、恨过她、对她有愧……就是从来没有爱过她。”深吸了一口气,他说:“我只爱过阿暖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玉崔嵬大是意外,“扑哧”一笑,“你为何不告诉她?”

  “我怎么……知道……”宛郁月旦幽幽地道,“我才十八岁,姐夫,我才十八岁……”

  玉崔嵬倒是怔了一下,“你不敢?”

  宛郁月旦点头,那双眼睛里百味陈杂,又似什么都很茫然,别有一种特别年轻的苦涩。

  他才十八岁——玉崔嵬倒是常常忘了这位铁血酷厉的温柔小舅子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年华,有些才华可以特别早熟、有些天性可以特别锋利、有些智慧可以特别灵敏,但也有些东西他和同龄的孩子一样,特别青涩、特别害怕失望——尤其他是一个好胜心强的孩子…。

  “我要走了。”宛郁月旦喃喃地道,门外又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玉崔嵬移坐在他留下的貂皮披风上,见他缓步走出门口,登上另一辆马车离开。他真的没有留下等候遇到大敌的圣香,没有帮助他,没有带玉崔嵬,就如此带走闻人暖走了。马车在风雪中渐渐消失,蹄印被大雪掩去,不救圣香、不救玉崔嵬,碧落宫选择独善其身,远离风波之外。

  玉崔嵬看那马车消失,突然转过头来,城隍庙的后门一个人站在半开的门板后,见他回头随之灿烂一笑,眨了眨眼睛。

  圣香……

  他的轻功太好,宛郁月旦没有听见他的足音。

  一时之间,饶是玉崔嵬也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对圣香挑了个媚眼,他叹了口气,“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圣香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也坐在那张貂皮披风上——玉崔嵬自动让给他坐,他拍着满身碎雪瞪眼,“我如像他一样,你早就死了,正好多个鬼!”随后圣香喃喃自语:“我说嘛……死丫头那么有钱,原来是阿宛的老婆。他确定在他娶老婆之前家产不会给他老婆败光?……”

  等圣香碎碎念了好一会儿,玉崔嵬咬唇笑,“我死了有什么不好?”他的眼神有些缥缈,“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救。”

  “喂。”圣吞没有看他,“你真这么想?”

  “假的。”玉崔嵬依然咬唇笑。

  “你想死?”圣香再问。

  “不想。”玉崔嵬叹息。

  圣香久久地凝视着庙门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淡淡地笑了,缓缓地、深深地呵出一口气,化成了雪一样的雾。“像大玉这样无论经历什么都要活下去的人,我想……不会问心有愧的……”他的眸色变深了些,变得空淡广阔,“心里应该有着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个梦想……一些愿望……”

  玉崔嵬突然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苍白,圣香说到“想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梦想……一些愿望……”他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以至于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雪白。

  “我想……他们一直都在冤枉你……他们说你是淫贼、是恶魔、是妖怪、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人妖……”圣吞的眼睛一直没有看他,“他们冤枉你,是吗?即使身体和别人不一样,那又怎么样呢?你只不过是和许多害怕你的人一样的平常人,也会作恶,当然……也会行善。”

  玉崔嵬不答。

  “是吗?”圣香又问。

  玉崔嵬仍然不答。

  “是吗?”圣香缓缓回头看他。

  玉崔嵬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圣香的眼睛,清澈、透明、空旷、寂灭,像在他眼里有一片凌驾于莽莽红尘之上的世界,荒芜而充满灵性,温柔而色泽暗淡。圣香也同样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玉崔嵬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满血丝,像刀刀剑剑戳刺的伤。

  然后玉崔嵬说:“是。”

  这一个字答得果断而简洁。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从不信你真能作大恶……他们已经冤枉你十年,如果还因为他们加在你头上的罪……要你死——”他说到这里停住,顿了很久,“那算什么?”

  那算什么?

  玉崔嵬无言以答。

  “我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圣香索然地说,“这世上让人快乐的东西本就不多,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我只不过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事,很奇怪吗?”他问:“什么叫做‘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玉崔嵬再次无言以对,多年未曾温热过的眼眶突然热了起来,再次有了心潮澎湃的激动。“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想看见这样的事,很奇怪吗?圣香是一个从眼到心都很澄澈的人,他并非看不穿世事的艰难,却一直都怀着很简单的心情,期待身边的每个人都好。

  他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他能为此而牺牲而努力而坚持,之所以有这种期待,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并不快乐……期待身边每个人都好,他为此无论怎样都甘之如饴,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那些不好的往事……

  “你如像他一样,你会比他做得更对,走得更准,”玉崔嵬说,“也活得更久。”

  圣香淡淡地笑,“我一直都很期待阿宛能做些什么,做些什么给我看……”他转过头去凝视宛郁月旦离开后那些被雪淹没的蹄印,“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会成就可怕的事业,他会长大,变成一个完美的领袖,享受从没有人能够集于一身的荣耀、财富、权力、名誉。他能扶持正义,但要等到他足够强大之后。”他的笑意从浅淡变得灿烂, “他会活很久, 我……不想要那么多。”他现在笑得很灿烂可爱了,“本少爷只想自己和亲戚朋友全都快活而已,你是本少爷的朋友,而且本少爷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嘛——就是不该被冤枉的。”

  “听到兵器声吗?”玉崔嵬含笑指了指东边,“我听说‘白发’、‘天眼’带着武当山下来的一批武林豪杰,和十一门派在汴京城外对峙,你听,大概已经动上手了。”他慢慢地道: “虽然你只是一个人,却无法真的做到特立独行,除非你为世所弃……否则,还是会有许多人,因为你和我的连累,死于非命。”他柔声问:“怎么办?”

  圣香听着风雪中传来的兵刃交加的声音,几乎是有些困惑茫然,“他们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和他们是朋友,他们虽然不相信我,但是相信你。”玉崔嵬含笑,气质很沉敛,竟然看起来很可亲,还有点可靠,“这个人世虽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很多,但也有些傻瓜会做些蠢事,让这人世偶尔也有些可爱的。”他拍了拍圣香的肩膀,“走吧,见你的朋友去。”


香初上舞24:第二十七回 九月寒砧催木叶


  兵刃交加之声来源于朱仙镇口,玉崔嵬和圣香赶到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狼藉。容隐、聿修、铜头陀、 “祁连四友”、清和道长等等和另一群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斗在一起,那群人里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少也都是一脸正气。两人赶到的时候只听容隐正在冷冷地道:“我已再三说过,玉崔嵬即使罪恶滔天,杀人无数,大明山一事他确在救人,并无侮辱之意。各位前辈执意追杀,是否要白某与众位当面为敌?”

  打成一团的人群里,诸葛智也冷冷地道:“我等追杀玉崔嵬,本为江湖除恶,大明山发生何事老夫不知。‘鬼面人妖’淫荡好色,‘白发’贤侄也说他罪恶滔天,我等众人为江湖除害,有何不可?贤侄与我等为敌,是否也被那人妖迷惑,受他指使?”

  此言一出,铜头陀哇哇大叫:“老头你胡说八道!你明明就是要杀人灭口……”

  “莽和尚,”另外有人冷笑,“你被人愚弄,全然不知善恶是非,阻拦我等为江湖除害,对你有何好处?”

  铜头陀气得挥起月牙铲乱砸乱打,只听诸葛智身后另有人道:“这恶和尚也不是出身正道,‘白发’、‘天眼’虽说名声响亮,皆悉来历不明,谁知是不是‘鬼面人妖’裙下之客?说不定也是秉烛寺出来的恶徒之后,才如此隐藏行踪,讳莫如深!”

  容隐、聿修闻言都是眉心微蹙,果然薛卫明也是个莽性子,闻言大骂:“胡说胡说!谁不知‘ 白发’、‘天眼’二人少年英雄,侠义过人!出身师承绝非秉烛寺。”此言一出,诸葛智立刻拿到话柄,微微冷笑看着容隐、聿修,“两位英雄年少,绝非出身秉烛寺,不知师承如何?不如当众说清,以免大家误会,如何?"容隐出身当朝枢密院枢密使,聿修曾为大宋御史台御史中丞,两人一人诈死一人辞官,岂可当众说出?聿修辞官而去倒也罢了,容隐诈死乃是欺君大罪,却是绝不可说。诸葛智此话一出,两人沉默,倒似当真出身秉烛寺一般。

  薛卫明与铜头陀都是一呆,不解为何事到如今两人仍然不肯说出师承出身,正在这诸葛智暗自冷笑得意,容隐、聿修沉默之际,有人一声轻笑,“这两位大老板手下锦楼十座美女如云,岂是我秉烛寺可比?难怪诸葛前辈不识,我来给众位介绍介绍。”

  众人纷纷住手回头——说话的人妖娆妩媚笑得花枝乱颤,不是玉崔嵬是谁?倒是大家都诧异:容隐、聿修在这里拼死拦路不让人追上他的行踪,他却自己回来了?

  只见玉崔嵬笑吟吟地往诸葛智面前走去,指了指容隐,“这位是洛阳城‘白袖珠’的大老板容老板。”说着他对聿修抛了个媚眼,“这位是汴京‘百桃堂’大老板聿大老板。诸葛前辈尽可与两位亲热亲热。”

  “白袖珠?”铜头陀茫然问薛卫明,“那是什么?”

  薛卫明咳嗽一声,“那是洛阳第一大妓院……”铜头陀瞪大眼睛,惊诧万分地看着容隐,喃喃地道:“***……”

  圣香在玉崔嵬身后,听他这么介绍容隐、聿修的“出身”,一边捂嘴笑到肚子痛。容隐、聿修倒是表情淡然,不以为忤。诸葛智心里悻然,玉崔嵬之言他也只信三分,“刷”地拔剑出鞘,“玉崔嵬,你淫荡好色,杀人无数,今日恶贯满盈,老夫等人替天行道,以手中三尺青锋取你项上人头!”他一声令下,手下男男女女应声而上,容隐、聿修闻声招架,刹那间在玉崔嵬身周两边人手兵刃对峙,一触即发。

  “等一下!”圣香挡在玉崔嵬身前,面对诸葛智的长剑,扬眉大声说:“统统住手!”

  数柄长剑瞬间指到了圣香颈项胸口几处要害,诸葛智才捋须道:“年轻人为美色迷惑,实属难免,看在你年幼无知,老夫不责怪于你,还不退下!”

  圣香充耳不闻他的教诲,提气振声道:“各位英雄好汉给我听着!施棋阁等十一门派追杀玉崔嵬,以诸葛前辈所言纯为江湖除害,与他们大明山脱困一事无关!”他突然一口气说出这些,众人顿了一顿都觉诧异,只听他换了一口气继续说:“各位门下高徒弟子,听这几位江湖前辈所言,将他们从大明山救出之玉姓少年绝非‘鬼面人妖’玉崔嵬,乃是另有其人。”说到这里十一门派里不少人点头,对本门前辈笃信有加,圣香再提一口气沉声道:“玉崔嵬究竟是否救助众位前辈脱险,各位前辈是否自觉受辱要杀人灭口——”他闭目一睁,睁目如刀,语势凌厉强硬,“只有囚禁各位前辈的莫言山庄刘妓最清楚!究竟是谁从她手里救人——除了刘妓无人能取信诸位。我以一月为限,生擒刘妓为证,各位可愿容我一月,使此事大白于天下?”

  诸葛智口齿一动,刚想说话,圣香提气说话。嵩息未定,怒瞪他一眼,“你闭嘴!”他按着胸口喘气,方才情绪激动,今夜身心劳瘁,再次引发心脏宿疾。

  诸葛智被他一喝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容隐已然淡淡地接下去:“各位前辈立身正派出身名门,想必比我等更加愿意查明真相,何况生擒刘妓,我等也自会交给各位前辈处置。”

  话说到这份上,诸葛智饶是一肚子不以为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哼了一声:“我怎知生擒刘妓是真是假?”

  他身后的老者也冷冷地道:“要是各位逃入秉烛寺再躲个十年八年,我等还是真没有办法。”

  “如此,以命抵命如何?”遥遥的地方有人慢慢地说,随即一件东西“啪啦”一声跌在诸葛智身前,雪地里红丝耀眼,青铜赫然,乃是一块符配。

  此人开口说话,圣香蓦然抬头,“则宁你……”

  距离众人四丈之外一人站着,容颜清贵苍白,掷出那东西之后脸色淡漠,竟是浑不在乎一般。

  诸葛智凝视着那块符配,只见它仅是双配之一半,铜铸雕为虎形,上面隐约刻着四个篆体,突然脱口而出:“虎符……”

  这两字脱口而出,众人皆悉变色,认出这位年轻人正是在大明山遣散众老的朝廷官员,不知怎地如此雪夜竟然出现在荒郊野外。这虎符一掷,开口“以命抵命”究竟是何意思……

  “我以这遣兵虎符作抵,如果一月之后圣香不能生擒刘妓归来,你拿它去大理寺击鼓。”则宁淡淡地道,“如此你可放心?”

  安抚使遗失虎符乃是杀头大罪!诸葛智竟手心有些出汗,这年轻人兵符一掷,开口以命抵命,竟是以他自己性命前程,保玉崔嵬一月不逃,“‘鬼面人妖’竟有官家作保……嘿嘿,你竟如此信得过他……”

  则宁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明净地凝视诸葛智,那目光把诸葛智的心虚惶恐照得清楚,然后笔直逼了回去,他没说什么,掷出虎符之后对容隐淡淡一笑,看了聿修一眼,掉头就走。

  “且住!”

  喝止的是聿修,只见他眉头深蹙,“当朝大将岂可故意遗失虎符,你将两广八路官兵安危置于何地?”

  则宁充耳不闻,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容隐冷冷地道:“聿修!” 聿修终未再说什么,看则宁笔直地踏出一条雪道,登上等候多时的马车,往汴京城内去。则宁曾为深爱之人于战场临阵脱逃,为圣香弃符又算什么?在他而言,情义重逾江山。聿修不是不知则宁重情,但亲眼见他弃符而去,再次将他身家性命付诸一掷,仍忍不住喝止。

  圣香喘息地看着则宁踏出的那一条雪道……他的朋友,他有许多朋友,即使他舍弃他们,他们也不曾舍弃他……

  玉崔嵬此时出奇地安静,没有说话,笔直地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诸葛智把当朝虎符握在手心,心惊胆战的感觉依然清晰,既有这虎符在手,他已无话可说。围剿玉崔嵬的十一门派相视几眼,缓缓退开,几位元老走到远处交谈。

  容隐一拍圣香的肩膀,几人退回己方阵容,铜头陀几人都松了口气。

  圣香满身是雪,虽说满身是雪,他却更像刚被从水里捞起来。发鬓是湿的,额头是湿的,手心是湿的,身前背后都是湿的。容隐点了他几处穴道,突然冷冷地问:“听说丞相把你赶了出来?”

  闻言玉崔嵬一震,圣香边喘边笑,“嗯……”

  容隐没有再问,聿修却开口道:“如此大事,你为何不说?”他的目光虽然冷静,却是深含愠怒,早已嘱咐过如有需要必要开口,圣香却还是一个人走了。

  圣香还在喘气,白了聿修一眼,不高兴地说:“我干吗要告诉你?本少爷……”话说到这里骤然中止,他按着胸口突然说不出来,连喘气声都没有了。

  容隐大吃一惊,猛地拉起他的脉门,在这刹那之间圣香的心跳骤停,整个身体内气血流转全悉中止,竟就像个死人一样。容隐握拳猛然在他胸口一击,圣香应手惊醒,“你干吗打我?”他转了口气过来,心跳恢复,瞪了容隐一眼,“好痛,你知不知道?”

  容隐和聿修相视一眼,都是心情沉重,玉崔嵬悄然退出两步,看着圣香。

  方才如果不是容隐及时发现不对,稍微多耽搁一会儿,圣香当真会气绝而逝,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病情如此严重,岐阳却不知身在何处,以如此身体,莫说生擒刘妓,他能安然无恙活到什么时候都是未知数……

  “丞相……实不该让他下江湖……”聿修不善说话,素来极少主动开口,突然说出这一句,短短一言之内,实是黯然无限。

  圣香……从小到大都最怕死了,如果他没有江湖奔波没有殚精竭虑,以他怕死怕苦懒惰爱玩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自己弄到真的……无法负荷的这一步。

  他不是大侠,他想要一些简单快乐的东西,他希望上从太宗皇帝下到身边的小云、泰伯人人都好,人人都平安健康吉祥,他不管身边这些人是否伤害过或者伤害着他……他也并非对每个人用以深情,只是以他寂然的慈悲,平均地期待人人都好。他为此努力为此牺牲为此殚精竭虑,甚至为此愤怒为此激动,可是他终究不是神……

  他、终究、不是神。

  “聿修,上天入地,把岐阳给我找出来!”容隐终于森然开口,以极度愤怒的声音冲破了他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稳定深沉,“还有通微、降灵,无论是神是鬼,统统都给我找出来见人!”

  “容容你生的什么气……”圣香坐在地上看容隐隐忍多时的怒火爆发,缩了缩脖子还真有点害怕。通微、降灵都是和圣香在开封一起长大的朋友,通微善异术,降灵更是另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容隐与这二人交情都不算深厚,此时怒言开口,却是已然控制不住情绪。岐阳身为大宋御医,口口声声担保圣香的心疾并不严重,如今病情恶化至此,容隐怎能不怒?

  “一月之内。”聿修淡淡地道,“一月之内,我和试眉必不令你失望。”

  容隐冷笑一声,他尚在愤怒,转过头去看雪景,一言不发。

  玉崔嵬站在两步之外,看着他们的担忧愤怒,一动不动,站着就像被雪夜冰封的石塑。

  谁也不知道,江湖传说任性歹毒的玉崔嵬,在此时此刻,下了平生第一个不会改变的决定,他第一次自省人生自此,有些事不可不做,不可做不到!




  很快聚集在雪地上的许多人渐渐散去,既然约定一月之后,许多人本是远道赶来,此时便告辞而去。

  另一边诸葛智为首的近百来人也缓缓撤走,几辆马车从树林中出来,容隐、聿修、圣香和玉崔嵬登上马车,往南而去。

  容隐与聿修的目的地为容隐的住所梨花溪,从开封到梨花溪约莫要走一天路程。但在马车上圣香开始生病,他开始发烧,可能是受了除夕雪夜的风寒,发烧过后身体极度虚弱,脸色苍白。他还是很怕死,容隐沿路请大夫看过,说他受劳碌风寒,身心俱伤,大病一场是必然,加之心疾恶化,不知熬不熬得过这场大病。圣香被众人数落得噤若寒蝉,乖乖在马车里养病,一句话不敢多说。

  这天傍晚,马车停靠在梨花溪容隐住所,圣香爬上容隐和姑射的床睡觉去也,空留下几个人满眼忧虑。施试眉寄信聿修,说有种奇药称“麻妃”,能起死回生,不知对圣吞有无帮助。“麻妃”、“麻贤‘,乃是同一种药物的局部,传说女子濒死,以”麻贤’为主,“麻妃”作引,无论何病足以起死回生;若是男子濒死,以“麻妃”为主,“麻贤”作引,亦可起死回生。此药听说乐山宝藏中有,如此必在唐天书手中,但容隐和聿修都觉祭血会青竹红墙被姜臣明夷为平地并掳走李夫人,碧落宫掳走李侍御,那如果药留在青竹红墙,必在这两方一方手中。

  传说中的奇药,能救圣香吗?如果能,它在哪里?

  这日大家看着圣香,都有无穷无尽的担忧恐惧。




  闻人暖被辅平、辅汉掳上马车,点了穴道,往洛水赶去。

  等这一日她清醒过来,人已经在碧落宫中。宛郁月旦端着一碗药汤,旁边站着晓秋,晓秋正在给她喂药,也是满脸担忧,见她醒来终于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总算醒了。”

  宛郁月旦伸手往闻人暖脸颊上摸去,她醒来的第一感觉是凄凉:月旦是越发看不见了。随后是痛苦,她毕竟还是没有理由留在圣香身边。微笑了一下,她柔声说:“我好了。”

  “辅平点了你穴道,结果昏迷了两天。”宛郁月旦轻声说,“阿暖,不舒服要说。”

  闻人暖点了点头。自从他说出“因为你爱他”五个字以后,闻人暖觉得自己已经看不穿这个人了……

  他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更加过分或者更加暖昧不明的言词,只是很温柔地关心了下她,放下碗便起身走了出去。晓秋悄声说小月这两天都坐在这里等她醒,话说到一半,门外有个人影一晃,闻人暖一怔,“那是谁?”

  那是个个子高挑容颜秀美的女子,晓秋似乎很不屑地哼了一声,“阿暖你还没见过吧?那是小月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听说是秋寒哥的女人,却整天跟在小月后面,水性杨花!”

  闻人暖与宛郁月旦差不多同时出门游历,本是一路,却在路上错过了。于是宛郁月旦与毕秋寒在一起遇到了圣香,闻人暖却和唐儿四处游荡,到最后乘船到了大明山。宛郁月旦因为毕秋寒被杀,带着李双鲤提前回宫,闻人暖却直到此时方才回宫,自然不知道李双鲤是谁。听到她“整天跟在小月后面”,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却是想笑。晓秋忿忿不平地捶她,“笑什么笑?小月要是被她抢走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谁要和她抢了……”闻人暖笑了起来,“我把月旦送你,我不要。”

  “你胡说什么……”晓秋爬到她床上和她滚在一起笑。

  宛郁月旦走出闻人暖的房间,李双鲤跟在他身后。顿了一顿,他微笑问:“李姑娘有事吗?”

  李双鲤脸上一红,连忙摇头, “我……我……”

  她低头弄她的衣角,宛郁月旦却已经走开,她吃了一惊抬头想要挽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圈一红,十分委屈。

  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晓秋和闻人暖透过窗户看见,在房里窃笑,李双鲤低头慢慢走开。

  “我觉得她很可怜的。”闻人暖哧哧地笑,“好害羞的姑娘。”

  “我不喜欢她,长得漂亮又怎样?秋寒哥死了,她除了哭只会吃白饭。”晓秋哼了一声,“还听说是碧大哥抓来的那个什么李侍御的妹妹,谁知道她跟着小月留在咱们这里是不是想要救人?依我看就是应该把她也关起来……”

  闻人暖“扑哧”笑了, “让你做宫主定是个暴君,可怕、可十白,我还是离你远点安全……”

  “死阿暖!”何晓秋叫了起来,抓住她的头发,“快告诉我,出去外面看到什么了?有没什么奇遇?遇见什么白衣公子没?”

  “白衣公子吗?没有见到。”闻人暖笑道,“遇见了很多老头子。”

  “唐儿呢?”何晓秋问。

  闻人暖仍在微笑,“唐儿死啦。”

  何晓秋蓦然怔住,“什么?”

  “唐儿死啦。”闻人暖慢慢地说,“晓秋,我遇见了一些……永远没办法忘记的事呢……”

  “唐儿怎么死了?”何晓秋脸色苍白。

  “被屈指良砍死啦,”闻人暖幽幽地道,“就像秋寒哥一样,被屈指良……杀死了……”她轻轻地说,“我——恨那个屈大侠……他太残忍、太残忍……”

  “小月一定会给他们报仇的!”何晓秋握住她的手,牢牢握住,语气坚定充满信念,“小月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你要相信他!绝对!”

  闻人暖露出一个虚浮的微笑,“嗯,我相信……”她相信宛郁月旦一定会给毕秋寒和唐儿报仇,一定会!可是她在其中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姐妹一个唐儿,她遇见了毫不容情的杀戮,遇见了绝不放弃的挣扎,遇见了毫无保留的收容,遇见了一种……特别澄澈的拯救,遇见了一种特别任性小我的大爱……她遇见了圣香。

  然后失去了她自己,和她所有的闲适懒散,所有的。




  宛郁月旦走出黄蝶村,在太清村半路上收到一封辅平飞鸽寄回的消息,上面寥寥几字,说到圣香病重,似乎只有“麻妃”能治。身旁的闻人壑读信给他听,读完了,宛郁月旦问:“种下去的‘麻贤’如何了?”

  闻人壑回答说正在结子。

  原来“麻贤”、“麻妃”是一种叫做“帝麻”药物的根茎和果实,唐天书夹在书里状若树叶的东西正是“帝麻”的叶子,这种药物养于水中种下地里会发芽生长,最后长出救人性命的“麻贤”、“麻妃”。

  但一株“帝麻”只得救一人,其叶不经过百年不能发芽生长。闻人壑读完信忍不住说:“宫主,此药关系重大,暖儿她……”

  宛郁月旦撕破了那封信,“我知道……”

  一株“帝麻”只得救一人,闻人暖与圣香……他要救谁?

  对于从不出错的宛郁月旦,答案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我想——会一会姜臣明,还有他座下李陵宴和屈指良……”宛郁月旦转了话题,“这是我如今在想的事。”

  他渐渐成为一方霸主,不久之前和圣香玩耍吃饭喝酒的往事,仿佛于他都已忘却了。

  闻人壑觉得欣慰,宛郁月旦定能将碧落宫带到从所未有的高度,成就前所未有的事业。




  另一方面,梨花溪。

  “十年磨一剑,霜刀未曾试……十年焉在东,十年焉在西,心为磨剑石,剔透一剑知……今日把拟君,谁为不平事?为善者以赞之,为乱者以逐之,为谣者以辟之,为恶者以惩之。十年磨一剑,霜刀未曾试。今日把拟君,谁为不平事……”

  玉崔嵬拨着容夫人姑射的乌木琴,在窗外乱弹琴。

  圣香的房中,圣香垫着被褥坐在床上,聿修这日不在,着手联络岐阳几人去了。容隐充耳不闻窗外玉崔嵬乱弹琴,缓缓地道:“姜臣明自大明山兵退,必不能走远,定是躲在大明山附近。”

  “大明山往西都是大山,入了蜀地要出兵中原很难。”圣香高烧未退,笑了笑,“诸葛亮死掉的故事告诉大家,躲到祁连山后面是不对的。”诸葛孔明六出祁连最终兵败的众多原因之一是蜀地环山,军队越山而出攻打中原,到达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粮草不继体力不支,岂能得胜?这道理姜臣明怎能不知?因此圣香料他不会傻得躲入四川。

  容隐颔首,“李陵宴的诗能说明一点。”他转过身来面对圣香,“‘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姜臣明所住的地方开有姜花,此花生长流水之畔,气候温暖之处。”

  圣香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不是小宴凑的?”

  容隐不理他,只淡淡地道:“而姜臣明既然有上万残兵,要能进退自如, 自不可能躲在十分偏僻的小溪小河之旁,要移动万余兵士,川贵之地丘陵、树林、水道众多,不宜骑马,只宜坐船。”顿了一顿,他缓缓地说: “所以——该有一条大河。”

  “大明山附近大河很多。”圣香叹了口气,暂时不和他计较“如果‘姜花’两个字是李陵宴凑的怎么办”这种问题,“但是往西是四川和好多大山,往南是大海,姜臣明应该往大明山北或者往东的一些地方走。”

  “‘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容隐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我猜测——”容隐很少说出“猜测”二字,圣香眉梢微扬,只听他沉声道:“姜臣明如今所处之地,有庭院画梁,又该是一处富庶人家。”

  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笑道:“那就说明——”

  容隐眼眸深处有点笑,接口森然道:“不外乎马平、桂林、零陵、曲江四地之一!”

  “先从零陵着手!”圣香笑意盎然。

  原来自大明山红水河一带,虽说水脉不计其数,但能行大船的河道不多,都为红水河支流。在此极南蛮荒之地要找到有“庭院画梁”的府邸,必在县城繁华之地,而有大河经过且有繁华县城的地方不过马平、桂林、零陵、曲江,此外不是太远就是无河。且这四地之中,马平、曲江虽说有大河经过,但马平之河只能往西,曲江之河顺流只能入海。只有桂林、零陵二地从红水河支流接湘江,如果姜臣明躲在这条道上,倒可以从湘江到洞庭入长江然后转运河直入大宋腹地。桂林、零陵二地之中, 自是零陵偏僻,因此圣香笑说从零陵着手,查姜臣明是否躲在那里。

  “但如果小宴的诗是他凑的呢?”圣香瞪眼。

  容隐冷笑,“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

  圣香拉开脸皮对他做鬼脸,“赢了我请你吃饭。”

  容隐不答,静了一会儿他缓缓转了个话题:“你爹……”

  圣香的眼眸动了一下,“怎么?”

  “皇上请你爹出武胜军节度,为讨幽蓟。”容隐道, “这几日就动身了。”

  圣香静默了一会儿, “那就是——罢相——”

  容隐“嘿”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爹兼检校太尉、侍中,位列三公五省,仍是一品贵员。只不过出朝离位,明升暗贬而已。”

  圣香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容隐的手落在他肩上,“以你爹的功勋地位,皇上能做的,不过如此而已,放心吧。”

  圣香还是笑笑, “爹当年也做过很多傻事,皇上真要他死,也不是没有借口……皇上还是……讲情面的。”

  容隐凝视着他,缓缓地道: “你能这样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圣香吐了吐舌头,本想笑得更灿烂些,最终没有,倚在枕上淡笑,微略扯了一扯他锦绣华贵的衣袖,没再说什么。

  离开丞相府……那地方虽然未必最令圣香开心,但离开了那里,他很容易……遍体鳞伤……那是他的家。选择离开,是希望它不因为自己而覆灭,他遗弃了家,就像离群的孤雁,提起家,那是挫肤生痛的伤。容隐肃然凝视圣香的眼瞳,那眼瞳淡笑的时候完美无瑕,甚至有些许愉悦,看不见任何痛苦。看了一阵之后,容隐岔开话题:“如无意外,明日此时我们便要启程往湖南,你……”

  “我也去。”

  容隐点了点头,希望圣香留下养病的话没有说出口。圣香于好恶之间分得很淡,但决定了的事一向执拗,不让他去,不过是让他想出更多古怪的办法达到目的而已,不如从他。

  窗外玉崔嵬还在乱弹乌木琴,姑射进来说聿修传来消息:有人在零陵转绸缎货的时候见到了零陵做珠宝生意的周老板,这周老板早年摔跤跛了一条腿,这次见到竟然行走自如,让这位朋友吓了一跳。周老板发妻早丧,这次见面娶了个新妇,年纪极轻约莫十七八岁,长得极其标致,身边还有位年轻公子生得文秀,三人十分要好,常见同进同出。施试眉说这必是姜臣明潜伏的地方,只是不知他万余残兵藏在哪里。

  她安排明日此时众人乘舟南下,嘱咐众人一切小心。

  此时的零陵周家庄却是喜气沸腾。

  假扮周老板而腿不跛的自是姜臣明,他杀了周老板给自己做了副人皮面具,只可惜他一时不察未曾量一量周老板左右两腿长短,使“周宝生‘’此人突然间健步如飞,十分硬朗。

  周老板的新妇自是刘妓,文秀公子当然是李陵宴。这一日周家庄灯火通明十分热闹,姜臣明居然破天荒地穿了身大红吉袍,原来是刘妓经大夫确定已然有孕在身,姜臣明老年得子,十分得意,踌躇满志,喜气洋洋。

  周家庄内锣鼓喧阗,李陵宴独自坐在房中仔细地看一串石头,那是串大小不等光彩照人的钻石,这么十五六个镶在同一条金丝上,价值不止连城,说不定连数城。他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在他眼里这似乎不是一串财宝,而是吸引他花费心思注意的谜题。

  他当然不是在看钻石,他在想刘妓肚子里的孩子。

  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姜臣明的?他的?他想就算是刘妓自己也搞不清楚孩子究竟是谁的吧……烛光下,钻石光芒四射、熠熠生辉,钻石边角闪烁着少许蓝光,他拿锉子小心翼翼地给它锉锉,再看看、再锉锉,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张开自己的五指——那指尖上也在烛光下闪烁微微熠熠的淡蓝色光辉,他的指甲透明手指白皙煞是好看,沾着点蓝光,那好看的手指蓦地变得诡异了。

  “会主。”房门外小丫头杏杏端着杯参茶进来,见李陵宴在摆弄那钻石,脸色变了变,咬了咬嘴唇,“茶来了。”

  李陵宴端茶浅呷了一口,“坐。”他对待身边的家人侍仆都很体贴。

  杏杏坐了下来, “怀月姐说,唐大哥和冷姐姐已经找到碧落宫囚禁悲月哥和会主哥哥的地方,双鲤姐在那里能自由走动,救援的事情唐大哥正在安排,请会主放心。”

  “宛郁月旦可不是个任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动的角色……”李陵宴微笑, “要小心啊,那孩子心狠手辣,一个不小心都能让他挫骨扬灰了。”

  “唐大哥好聪明的,听说宛郁月旦这几天都在他未婚妻房里。”杏杏说,“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病了,所以碧落宫里没人注意双鲤姐,好像他们都不大喜欢也不关心双鲤姐。”

  李陵宴笑笑,“她是个傻丫头。”

  杏杏嫣然一笑,“双鲤姐是个好人啊。对了,怀月姐一路跟踪屈指良,他竟然没有继续追杀玉崔嵬和圣香,一路车马兼程赶回来了,可能今晚或者明天早上就会赶回这里。”

  李陵宴双眼一亮,拍案一笑说:“果然!”他难得如此兴奋,一拍之后他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这只疯狗终于要咬主人了,是谁把他逼回来的?”

  “听说在汴京城外屈指良和圣香说了番话,当下他就脸色大变,发疯一样赶回来了。”杏杏哧哧地笑,“怀月姐还听见圣香在那里大喊大叫什么‘他还活着吗?’,就这五个字把屈指良唬住了,否则圣香大少哪里能逃脱得了?”

  李陵宴终于大笑起来,一口一口小小地喝着参茶,“如李陵宴有知己,莫过圣香……此后就看他真看懂了那首诗没有了。”他的眼睛熠熠生辉,这一瞬亮过那钻石,喃喃地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还有另一个人能和你想到一块去更让人兴奋……‘他还活着吗’哈哈哈哈……”

  杏杏忍不住问:“‘他还活着吗?’这句话很重要?”

  李陵宴陡然收敛起愉快的表情,再次变得谨慎低调,缓缓地说:“你只要耐心看下去,就知道这句话究竟多有意思……”他眼里的光彩慢慢地暗下来,“天书回来了,你去再端一杯参茶。”

  杏杏美目俏俏地流盼,对李陵宴投以柔情一睇,应声退下。

  她退下之后片刻,唐天书推门而入,他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化骨神功”已经大成,此时并非瘫痪在床,而是早已行走自如了。进门之后李陵宴先微笑,“都听见了?”

  唐天书说话依然说得很慢:“如果不知道我在听,你怎会说得那般自在?”

  李陵宴好看的睫毛微微扬起,“‘他还活着吗?’屈指良对莲渚千里果然一片深情,事关莲渚千里安危,他便方寸大乱,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言罢他细细地锉了锉手中的钻石,似乎他突然变成雕琢宝石的玉匠,没有什么比手中的钻石更为吸引他的注意。

  唐天书端坐在他对面,姿态颇有中年俊朗的风 采,一整衣袖,他声音和他的人仍然不大协调,拖沓柔软含含糊糊:“周家庄的仆人我已更换了不少,军屯那边设探子比想象中容易,得出的消息倒是出乎你我意料。”

  李陵宴讶然问:“莲渚千里还活着?”

  唐天书含笑,“还活着,果然就藏在汉军里头,姜臣明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重要筹码。只是他藏得隐秘,我足足打探了三个月零八天才打听出莲渚千里由姜臣明心腹看管,藏在军屯马厩里。”

  李陵宴轻叹了声:“他竟然没有死……”

  “这人昔日赫赫有名,实在是可怜了些。”唐天书也叹了口气,“他虽然还没有死,帮他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陵宴眼眸一动,突然一震,“你——”

  唐天书突然用一种稀奇的语调问:“你什么时候也会对杀人觉得吃惊?”

  李陵宴叹了口气, “你已杀了他?我还想见他一见,他若未死,落入咱们手中也是件好事。”

  “你如想看,倒是容易。”唐天书含笑道,“跟我来。”




  在周家庄的马厩内,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一个死人。

  李陵宴看见的时候怔了一下,他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如玉崔嵬那般艳若桃李的美人。

  但地上那人不是。

  那个人被一种银白色的锁链穿过血肉,四肢被牢牢固定在和锁链一样颜色的铁板上,衣裳褴褛,瘦骨嶙岣,连李陵宴看了都觉得有些可怜,那银白色貌若白银的东西显然有毒,这人肌肤和锁链铁板接触的地方都发黑成了一种诡异的颜色,瘦得简直就是具骷髅,人说“饿殍”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何况他已死了,那就是具带着皮的骷髅。

  但他并不难看。

  世上变成骷髅还不难看的人真不多,但这人是一个。

  他已没有“容貌”可言,但李陵宴仍可以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清气,像春发初草、白雾起浮山泉之后那天地之间摄人的清,仿若泼上一千桶污秽在他身上,这人仍净若浮云。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李陵宴看了眼这骷髅,屈指良为这等人物发疯,倒也不能说全然是他的错……“你用什么杀了他?”

  唐天书说:“我不过拿出塞在他嘴里的布条,想问两句话,谁知他咬舌自尽了。”

  李陵宴想了想,“辛苦你了。”看完他施施然转身,“我们可以走了。”

  唐天书跟着他离去,竟然就把莲渚千里的尸身丢在周家庄的马厩里,不理不睬。




  这天夜里,姜臣明真有些醉了。刘妓有孕——他这么多年来有过许多女人,却从没有一个给他生下孩子。这日李陵宴与唐天书的异动他浑不知情,他用以监视李陵宴的二十名探子在这天一一失踪不见,竟而莲渚千里被杀的消息他直到现在仍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正当他喝酒喝到近乎大醉的时候,周家庄里有人大叫:“啊——杀人了,死人啊——”

  姜臣明蓦然一醒,从刘妓的软语温柔中站了起来,一种极其不对的感觉霹雳般当头而下, “谁死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下军将冲了进来,脸色大变,吓得全身瑟瑟发抖,“那个人……那个人不见了……”

  “哪个人?”姜臣明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顿时厉声喝道,“哪个人?”

  “将军要我们严加看管的那个人……”那军将一句话为说完,周家庄的管家奔了进来,“老爷、老爷,马厩里突然有个死人,死得可怕极了……”

  姜臣明顿时如有一桶冷水与滚油同时淋下,心里一凉,完了!

  消息立刻传扬了出去,周家庄死了一个人,一个瘦得剩下骨头的男人。

  正当姜臣明找寻不到看管莲渚千里的士兵,也找不到监视李陵宴的暗探的时候,一连串雷霆霹雳般的马蹄声从周家庄门口的青石路上传来,那马蹄踏在青石板上震动的声音竟然震得全庄都静了下来。姜臣明蓦然抬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在院中狂蹄奔驰,踢倒花架,掀起泥土,掠起一阵狂风,马上人一声长嘶,竟比马嘶凄厉。 “嚯”的一声,一柄长剑倏然已经到了姜臣明胸口,只见一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堂门口,怒发弩张,“他人呢?”

  刘妓与姜臣明身周众人踉跄退开,只见屈指良的剑锋牢牢压着姜臣明的胸口,厉声再问:“他人呢?”

  姜臣明顿时厉声回答: “他死了!”

  屈指良浑身一震,姜臣明垂死挣扎,吼叫道:“是李陵宴——李陵宴派人杀了他——一定是李陵宴——”一言未毕,他陡觉前心一凉,屈指良的长剑“烛房”已然贯胸而入,姜臣明惊恐至极,手足挣扎牢牢抓住屈指良, “放了我……放了我……是李陵宴,全部都是李陵宴……他……”他一句话为说完,屈指良木无表情地拔剑,鲜血溅地数尺,姜臣明骇然扑倒于地,抽搐着在地上扭动,过了一会儿气绝而死。

  屋内人一瞬间噤若寒蝉,屈指良带血的剑锋转到谁那边谁就脸色大变,只听他那变了调的野兽般的嗓音低沉地问:“李、陵、宴、呢?”

  “在客房,在客房……”有人一迭声地说。

  屈指良持剑大步出去,屋里的人吓得全不敢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站得起身,不约而同纷纷出逃。

  刘妓软倒在地,看着姜臣明的尸体,李陵宴……她心里一丝丝发寒,李陵宴挑拨离间借屈指良杀姜臣明,此举竟然没对她透露一个字。此人即使与她同床共枕,却从来没有……关心在意过她的死活……

  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她也不甘屈居姜臣明之下,她也不爱这个老男人,可是李陵宴让他如此死,实在让她有些胆寒。李陵宴,这个人不怕死,不爱钱,不受诱惑……他难道就真的没有弱点?她不甘心,她不相信。




  剑锋上的血一滴滴溅在地上,点点圆形的血迹缀成一道蜿蜒的路途,不归路啊不归路。屈指良持剑来到客房,李陵宴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微一笑,“屈大侠。”

  屈指良“嗡”的一剑架在他颈上,“你杀了他,是吗?”

  李陵宴眉目不惊,小心翼翼地拿出锦帕擦掉剑锋上的血迹,以免它弄脏他的衣裳,“究竟是谁杀了他,你不去看看?他在马厩,死得很可怜……”

  一句话未说完,屈指良倏地收剑而去,大步走向马厩。李陵宴目送他去,见他在马厩之外迟疑了很久,才慢慢走了进去。屈指良竟然也会恐惧……李陵宴不知他究竟如何深爱里面那具骷髅,看他高大的身躯没入马厩,心里居然起了一丝轻微的怜悯之意,屈指良当真可怜得很。只听里面一声比虎啸更为低沉沙哑的悲鸣,那是哭声……

  唐天书从门外走了进来与李陵宴面面相觑,两个人心里诧异:屈指良居然也会哭。

  哭声之后里头晌起了一声恍若开天辟地般的狂啸,“轰隆”一声,屈指良震裂了整个马厩,马厩里的马匹四下奔逃,周家庄哗然,一片混乱,李陵宴纵然是早有防备也是心头微凛,与唐天书相视一眼,两人拔身而起掠向庄外。

  果然屈指良狂啸之后持剑疾追,怀里抱着莲渚千里的尸体,但他丝毫不落后于唐天书和李陵宴,片刻之后三人已经奔出零陵县,直到零陵郊外。

  刘妓奔到门口目送三人的背影,望着李陵宴奔去的方向,她突然醒悟,而后全身起了一片冷汗。李陵宴恨屈指良入骨,他先借屈指良杀姜臣明,而后引他前往姜臣明的军屯,他要屈指良死于千军万马乱箭马蹄之下!

  好……可怕的李陵宴!她全身在颤抖,在姜臣明以为他收容李陵宴对他推心置腹,想要收服李陵宴的时候,李陵宴就设下了这样的杀人局!

  “公主。”她身后的苏青娥低声说,“姜臣明一死,无论今夜汉军死在屈指良手下的有多少,这支万人军就是你的了。”

  刘妓全身一震,是的,她现在是“姜夫人”,姜臣明一死,他的所有当然都是她的。这么一想,她终于挺直了背脊,深深舒了口气。


香初上舞25:第二十八回 笑声碧火巢中起


  圣香和容隐一行四人乘舟而下,到达零陵已是数日之后。

  太平兴国八年一月初五,新春未过。

  但船到零陵郊外,大家突然都闻到一股怪味。

  玉崔嵬柔声道:“啊,死人。”

  不错,零陵郊外靠近县城的地方,竟然遍地死尸。容隐一看,脸色沉重,低声道:“汉军!”

  那些荒野上的尸体都是北汉衣着的士兵,死状凄厉惨烈,但有两点相同:一则死于剑伤,二则死于拳头。

  “屈指良!”圣香从船舱里奔了出来,看着河边不知绵延了多远的尸体,脸色变了变,“容容停船!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说不定能找到屈指良的……尸体……“

  容隐下令停船,玉崔嵬衣袂飘飘,一跃而上堤岸,新春一月的寒风中,触目的死尸着实令人骇然。

  圣香捂着鼻子咳嗽了几声,“唉……屈指良和姜臣明都不是小宴的对手……小宴还是害死了他们……”

  “这里这一两日必定发生了数百人的大战。”容隐目光一转,“一个人自县城方向过来,到这里的时候遇到第一队十人队,这十人死于三剑之内,来人往里冲,在这里遇到箭剁中箭受伤,而后转了个方向往北。”他沿着地上士兵的尸体往前走,“在这里遇到更多士兵,发生一场混战,来人脱围而出再次向北……”他沿着死尸走出了足足一里地,终于站定, “……在这个地方他力竭倒下,汉军对他射出乱箭,以长枪把他钉在地上,用火活活烧死了他。”

  圣香跟在容隐身后,淡淡呵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之中,眼前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两具焦尸,一具怀抱着另一具,其中一具身上受了数不清的箭头,两只长枪贯透肩胛把他钉在地上,即使烧焦后仍很牢固。容隐看了一眼那枪头,“这是武功好手掷出的长枪,平常士兵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使长枪入地一尺有余。”

  圣香微微闭了眼睛, “平常士兵杀敌也不会纵火把他烧死……李陵宴……”即使毕秋寒为屈指良所杀,圣香也从没有期待过……他会有这样的结局。

  玉崔嵬虽说满不在乎看见死状恐怖的尸体,但对屈指良如此下场也是唏嘘不已,他抬起头来慢慢地笑了笑,“李陵宴果真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圣香睁开眼睛望向零陵城的方向,那城里有个人,那人执意要走与众人不同的方向,执意要与他为敌,执意以一切的一切为赌,想要一场——倾尽一生的决——斗!回眸看了容隐一眼,他知道容隐的想法和他一样,李陵宴执意所要的,是一场无悔的决斗。

  “不管本性怎样、有什么样的理由,人一旦变成了坏蛋,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玉崔嵬站得离圣香和容隐远了点,悠悠对着屈指良的尸体在说话,“我想你到了地下以后,会比我更清楚……当然,等我下去了以后,或者还可以等你说给我听……”




  零陵城内。

  刘妓和李陵宴正在喝酒。

  刘妓没有看李陵宴的眼睛,她觉得她再多看这个人一眼两眼就会发抖。

  “怎么?”李陵宴柔声问,“怕我?”

  刘妓轻叹了口气,“怕你。”她甚至不敢喝李陵宴给她倒的酒,“和你作对的人,我觉得他们都该去上吊,立刻去上吊。”

  李陵宴的语调越发温柔:“怎么会呢……喝酒吧,怕我毒死你吗?”

  她颤了颤,却见李陵宴含了一口酒对着她的红唇渡了过来,她不得已咽下,心里突然清晰地知道——她号称手握万人军,但能操纵这万人军队的人不是她,绝不是她。

  她和这周家庄的一草一木一样,只是李陵宴的傀儡,一举一动全都要听他一个人号令,甚至连什么时候死都要遵从他精心的安排。

  “陵宴。”唐天书敲门而入,见两人气氛暖昧地饮酒,哈哈一笑,“屈指良的尸体被人埋了,圣香、容隐已达零陵,正在城中客栈休息。”

  李陵宴微微一笑,柔声道:“许久不见,我真有些想念这位少爷了。”

  “碧落宫那边,双鲤如能顺利放出悲月,一切应当没有问题。”唐天书含笑。

  李陵宴微笑依然,“碧落宫里我最好奇的事,是宛郁月旦究竟会用那‘帝麻’救谁的命。”

  “难道他会放弃未婚妻的性命,去救圣香?”唐天书不以为然,“宛郁月旦若要救圣香,在汴京城外便不该弃他而去。”

  “这个……”李陵宴轻声道,“谁知道呢?按常理来说,当是如此,但世事遇到圣香全然不可以常理计算……那少爷有种奇怪的魅力……”他凝神仔细想了想,“他能让人不知不觉做出平日绝对不会做的蠢事。”

  唐天书顿时想起武当山上的麻将桌,李陵宴想起的是大明山月下的黄鳝,两个人不约而同轻轻叹了口气,刘妓在那一瞬之间突然觉得空气中的气氛变得轻松平静了许多。圣香……她回忆起在莫去山庄的屋檐上看到的那个人、那次无声一笑、那种寂寥与淡泊、那份让人想狠狠击碎的坚强与忍耐, 就像琉璃一样……的人……

  正在李陵宴几人提及“圣香”的时候,圣香已经在周家庄墙外。他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习惯让人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会在客栈住上一晚明日再行动,却不知这一次圣香以则宁性命为抵,要以刘妓为证,救玉崔嵬一命。他只剩下二十几日时间,因此不能躺在客栈里休息。李陵宴虽说消息灵通,但这几日正值设计杀姜臣明、屈指良二人之时,却是晚了一步,还没有接到圣香要在一个月之内擒刘妓的消息。

  圣香人在周家庄东墙外,容隐人在西墙,玉崔嵬内伤未愈,与姑射今夜都未出来。容隐原本不愿让圣香今夜涉险,毕竟他近来身体状况甚差,一旦出现意外,岂不让许多人抱憾终身?但一则此时局势波谲云诡,二则圣香机变聪明轻功了得,今夜探察地形确定刘妓所在,却是少不了他。一算时辰差不多已是夜里三更,两人一人自东、一人自西掠入周家庄内,开始探察刘妓所在。

  周家庄内住着不少人,三更大家都已入睡,却仍是极其危险。容隐探察过两个庭院之后陡然惊觉有狗,一跃遥遥避开,只听一条黑犬在夜里吠了几声,似乎有些迷惑。圣香避开黑犬之后眉头微蹙,他满身的糕点味儿,怎能瞒得过狗鼻子?

  圣香一上墙头狗就往他这边奔了过来,圣香往下丢了块糕点,上了一幢建筑的房顶,狗儿奔去抢食糕点,连一声狗叫都没有惊出。上了屋顶从天窗往下一看,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差点笑了出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刘妓的脸,而后看见的是李陵宴的手,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已经睡了。发现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圣香摸了摸鼻子正想逃之天天,突然注意到李陵宴颈上戴着一串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似乎是一串钻石,光彩夺目,十分美丽。圣香却觉得很奇怪,小宴这人似乎并不讲究打扮,他也不是女人,戴串钻石在自己身上很好看吗?难道是为了显示他很有钱?圣香凑巧一下便发现了刘妓的房间,本该立刻就走,李陵宴颈上那串奇怪的钻石却留住了他。仔细凝视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在闪光的并不只是钻石本身,李陵宴的颈项、手指、胸口……所有接触到钻石的地方都在微微闪着蓝光,刘妓的嘴唇、肩头、手指……与李陵宴接触的许多地方都闪着蓝光。

  那是什么东西?圣香直觉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在他感觉不祥的时候,一个身影跃上屋檐,俏影雪白身材婀娜,却是许久不见的冷琢玉。圣香对她笑眯眯地做了个鬼脸,冷琢玉却没有惊动周家庄里的人,只是撇了撇嘴,指指庄外,飘然先行。

  圣香跟着她出庄,冷琢玉一落地便抿嘴笑,“圣香少爷来得真早,陵宴还说你明天早上会来,不想晚上已来了。”圣香在武当山上饶她不死,她虽说不上感激,但心里对圣香却颇有好感。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小宴居然学会勾搭女人,刚才在屋顶上一看差点吓得本少爷一头栽进那张红牙大床里去。那位公主和小宴成亲了吗? ”

  冷琢玉红唇一撇,“呸!那女人长得老实,老公一死便爬上陵宴的床,算什么东西!”

  “原来是露水姻缘。”圣香继续笑眯眯,“那位刘公主和小宴感情好吗?”

  冷琢玉这下也学他笑吟吟,“这你该把陵宴叫起来问问,我怎么知道?”

  圣香眼珠子一转,“反正本少爷已经被你发现了。”他运了运气,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惊天动地地大叫起来:“小宴——小宴——本少爷来找你吃饭赌钱了,快起来迎接本少爷!小宴——李小宴——”他只怕喊得不够,拾起门外的扫帚“噼里啪啦”地敲门,只在刹那间便闹得鸡犬齐鸣、鸡毛满天。

  冷琢玉听到他管李陵宴叫“李小宴”,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我打赌陵宴真的会给你吓一跳。”

  圣香得意洋洋地放下扫帚,听到里面人声鼎沸一片混乱,“想到小宴要从美丽公主的怀里爬起来迎接本少爷,本少爷就会偷笑了。”

  东墙人声鼎沸,圣香喊得比地震都大声,容隐眉头深蹙,圣香被发现之后不知是何打算?难道他真的要和李陵宴吃饭赌钱?虽说背负着则宁以命作抵的压力,他还真不敢说,圣香就不会当真和李陵宴吃饭赌钱……潜伏在庄内最高阁的建筑顶上,他凝视着包围圣香的人群。

  过了一会儿,李陵宴果然满脸无可奈何地穿了身睡袍站在门口,看着包围中得意洋洋的圣香,似乎很无奈,“你就不能白天从门口进来?”

  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能。”

  李陵宴似乎在苦笑,“你想怎样?”他居然表现得很无奈,似乎圣香的出现和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他很头痛。

  “本少爷想要你的美丽公主。”圣香说,“本少爷和你比赛吃饭,如果你吃得比我少就把美丽公主送给我。”

  李陵宴倒是有些意外,圣香是为刘妓而来,并不是为了他李陵宴,圣香见状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本少爷不是大侠,只有大侠才会降妖除魔,本少爷只喜欢美丽公主。”

  李陵宴凝视着他微笑,“你是在说我是魔吗?”

  圣香拉开脸皮吐舌头做鬼脸,“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李陵宴眨了眨他清晰好看的眼睛,想了想,语气平静好听地说:“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把美丽公主送你。”

  “什么条件?”圣香瞪眼,“虽然说本少爷很喜欢美丽公主,但是要本少爷自杀之类的条件本少爷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李陵宴微笑,“我这条件公平得很,你一听就知道。”

  “什么条件?”圣香问。

  李陵宴柔声道:“你想要刘妓,先杀了我。”

  圣香吓了一跳,瞪眼问:“你爱她爱到愿意为她死?”

  李陵宴摇头,很愉快地微笑,笑得很天真很好看,甚至有股稚气,“只要你杀了我,刘妓就是你的。”

  圣香凝视着他,“我要是不肯呢?”

  “一个月内,你要是杀不了我,我先杀刘妓,再杀这庄里所有人——”李陵宴笑得很愉快,就像在说一个好玩的游戏规则,“好不好?”

  那一刹那虽说数十人在场,却如同撞见了鬼魅出行的夜晚,寒风刮骨而过,树木飘荡得每片叶子都似弥漫着妖气。圣香说“降妖除魔”,李陵宴便是此刻活生生的“妖魔鬼怪”,无论敌我,人人都觉得惊悚骇然。

  圣香对他露出大大的一个笑,“好。”

  容隐在高阁上听见,眉头深蹙,李陵宴想要玷污圣香的手,他一早存着想死的心,想逼圣香染血,他想——毁掉圣香。

  “那么从明天日出算起,一个月后的日出时刻,如果你先死了,她便活着;如果我活到一个月后,我杀她。”李陵宴柔声道,“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想死,那就杀我吧。”他看了一眼圣香,再看了一眼身后脸色苍白之极的刘妓,又看了一眼容隐藏匿的方向,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突然极其自傲地振袖一负手,仰天打了个哈欠,“但即使以我李陵宴一己之力对付你们所有人,留到最后的人,只怕也未必是你们——”他以森冷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 “只要是好人,都有弱点,你们都善良……想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必先杀己,再杀人——”

  李陵宴狂态已显,心境已然失去平衡,濒临疯狂的边界。圣香看着他的狂态, 目光渐渐变得很萧索。

  小宴他——原本也许是一个好人、原本也许是一个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把自己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境地,直到如今从心里到心外,都变成了一个邪恶凶残的坏人?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他自己的存在其实是有意义的,想证明他是有用的是很强的?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其实很重要,没有人认真地好好地爱过珍惜过他,所以……渴求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他不够坚强,就变成了这样。

  “小宴……”圣香的眼神真的很寂寞,“是谁要求你一定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李陵宴回身看着圣香,他还没有回答,人群里一个声音冷冰冰毫无感情地道:“我生的儿子,自然天生无坚不摧、战无不胜,无论是谁,陵宴想杀就杀, 哪有那么多废话?”

  圣香打了一个寒噤,那是李夫人,李陵宴的娘。

  李陵宴无声地笑笑,眼神很狂妄也很悲凉。冷琢玉以嫌恶的目光看着李夫人,就像看见一条蛀虫。只听李陵宴慢慢地说:“来吧,我想这一个月,当是人间最耀眼的日子……你们能见证这一个月,是很幸运的……”最后一句他是对他身后许多人说的,竟然说得很平淡愉快。

  然后他便走回他的庭院去了,未再看圣香一眼。

  冷琢玉忍不住发抖,“他在……干什么……究竟在想什么……”

  “他在追求他人生里最灿烂的时刻,在证明他活着的价值。”圣香慢慢地说,“他的……夙、愿。”抬起头来,他习惯地去看星空,身边的人渐渐散去,他没有露出怜悯的神色,相反,他很郑重。

  李陵宴期待展现的生之灿烂,他全部才华的一次辉煌,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死”所能承担的那么轻易……

  他不轻视李陵宴的这种疯狂,他尊敬这种尽情的绝舞,只有他从心底敬重这一个月的价值,他才能接下那也许是充满默契与感激的死亡之舞,不管……那是为了谁的死亡……

  小宴的生命里没有温情,所以他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圣香并不可怜他,李陵宴独立地背世行走,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




  回到客栈,圣香说到与李陵宴定下的死亡之约,玉崔嵬听着却似乎很羡慕,支颌斜睇窗外周家庄的方向,他柔声说陵宴真有勇气。容隐冷冷地道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于这一个月之中,姑射叹息说唐天书“化骨神功”练成,玉崔嵬伤重,就算四人硬闯周家庄也占不到上风。谈论了一会儿,圣香喊他累了要睡觉,于是众人早早熄灯休息。

  躺在床上,容隐没有合眼。

  一个月,这一个月李陵宴自然不会坐在周家庄里等着圣香去杀,他必然有所行动。让容隐觉得不安的是,李陵宴若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他有太多砝码。

  受冷琢玉诱惑、乐山宝藏吸引的各派弟子潜伏未动,万余士兵群龙无首,此刻皆在李陵宴掌握之中,无论李陵宴想要如何,只要他一声令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除非,容隐有兵力与这万人军相持,否则任何人无论有多好的才智多高的武功,都只是第二个第三个屈指良。要如何稳住万人残军,让李陵宴失去如此杀人重刀?

  一是能让李陵宴失去对军队的控制,二是一个月之中必须有另一支万人军!

  可能吗?

  容隐森然凝视着客栈简陋的屋梁,他并非全无办法!




  这一夜,周家庄内也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李陵宴回庄之后命全庄上下整装、熄灭烛火,在大堂待命。这烛火一熄,过了片刻人人都发觉在对方身上有某处闪耀着淡淡蓝光,一顿饭时间之后众人骇然发现,上至唐天书、冷琢玉,下至姜臣明旧部军中指挥,人人或多或少身上都带蓝光。

  那是什么东西?

  唐天书凝视着自己手掌之中的蓝光,突然哈哈一笑,“陵宴,这不会是‘执手偕老’吧?”

  李陵宴缓缓撩开帘幕出来,眼神带了点佩服地看着唐天书,“这是最好的‘执手偕老’。”

  唐天书看着他颈上戴的钻石似的东西,仰天大笑,“陵宴,唐天书跟你四年,今天才彻底服你!我说过哪一日你抛了你家里老老小小的牵挂,放开手脚,你必是枭雄豪霸!此后天下定是你的!我一条命交与你了!”

  冷琢玉脸色苍白,她远没有唐天书潇洒,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陵宴,我一条命也交给你了……”

  大厅中人人争先恐后地对李陵宴跪下,纷纷争抢着大喊“对李大人效忠”、“誓死追随会主”,三更时分,周家庄内不仅成了个鬼窟,还是成了个疯鬼窟。

  李陵宴在众人的献忠之中含笑,似乎心情很平静。

  冷琢玉眼圈一热,想哭却欲哭无泪。 “执手偕老”,江湖十大奇毒之首,它于人身并没有什么危害,甚至能驻颜强身,但是中毒者性命与施毒者息息相关,施毒者一死,中毒者便跟随而去宛若殉情,所以称“执手偕老”。施毒者可以随时让某一个中毒之人死,此毒发作时骨骼寸断痛苦无比,他也可以让中毒之人生,赐以解药,但此毒的解药只有施毒主人才能配制。她还年轻,她还不想死,但是……她更不想现在就死,她必须保李陵宴不死。

  这里人人都必须保李陵宴不死!

  至此,李陵宴牢牢掌握姜臣明和刘妓所有的一切。包括他原有的祭血会的一切,都在他指掌控制之中,不可颠覆。

  接着他含笑发出了第一道命令:汉军拔营,当即化整为零移师北上,一个月后集结华山南麓,逃逸者死、迟到者死、泄密者死。

  汉军指挥领命而去,唐天书与冷琢玉心里清楚:洛水源出华山南麓,李陵宴移师北上,是要与那位日渐峥蝾的碧落宫少年一较——谁才是当今天下第一枭霸。他与圣香立下死亡之约,而后选择对敌宛郁月旦, 看此时江湖谁才能真正独——霸——天——下——谁会在这一个月之中死?

  谁才能在之后独霸天下?

  李陵宴对冷琢玉发出第二道命令:各派祭血会中人暗杀各派掌门,凡敢动手主人赠以黄金千两!

  冷琢玉咬唇发誓一定做到。

  然后李陵宴对唐天书下第三道命令:杀圣香、容隐二人!

  唐天书领命。

  李陵宴三令发毕,周家庄大堂之内落针可闻,只听到阵阵寒风刮过窗缝,发出了鬼哭狼嚎一般凄厉可怖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圣香和容隐到达周家庄的时候,周家庄人去楼空,在一夜之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只黑狗在院里饿得嗷嗷直叫。

  李陵宴带走了刘妓,如何在一个月之内找到他的行踪,而后击败他、夺走刘妓?圣香问玉崔嵬如果他是李陵宴,昨晚会怎么办?玉崔嵬想也不想说他会挑衅碧落宫,以求倾城一战,逐鹿中原。圣香叹了口气,问从零陵到洛阳最快的路是哪一条。

  “是哪一条,我怎么知道?”玉崔嵬抿嘴笑,斜眼看着地上喘气的黑狗,“但说不定,这些狗是知道的。”

  圣香眼睛一亮,开门放出那几只黑狗,只见几只黑狗纷纷往县北跑去,“这些狗认得主人的味道。”

  李陵宴在这里数月,这些黑狗早巳认了新主人。

  跟踪黑狗到了河边,李陵宴几人显然乘船而去,圣香招呼岸边一艘快船靠岸,正打算上船直追,突然一怔:那快船里一个人清俊利落地撩开门帘出来,却是唐天书。

  “陵宴说你们三个时辰后当赶到此地,”唐天书一笑,拖着调子含糊地说,“你们——快了半个时辰,真不愧是他心中劲敌。”

  容隐冷冷地道:“下船!”

  他这两字命令让唐天书一怔,一瞬间竟未醒悟他的意思,顿了一顿才明白容隐竟喝令他下船让路,他和圣吞一行要上船追击。一时间唐天书笑了起来,觉得容隐此人颇有意思,“我要是不下呢?”

  容隐不愿与他废话,“刷”的一袖如刀挥向唐天书颈项,唐天书含笑挺立,竟不避让。容隐一袖割到唐天书颈上,他丝毫未伤,陡然翻手一抓,在容隐不身劲力爆发,衣裳鼓起,把飞来的鹅卵石一一震落,而后纵身而起往圣香身上扣去。

  圣香的武功和练成“化骨神功”的唐天书比自然差之远矣,但他逃命的本事天下第一,见唐天书飞身扑来,他转身就逃。容隐手中两块鹅卵石直击唐天书后脑,只听“嗡”的一声,唐天书硬受了那一击,蓦然回过身来,他清俊的容貌已变得狰狞可怖,饱受重击之后脸颊浮肿,十分可怕。容隐自不惧他怒目相向,正在这一顿之间,唐天书一声暴喝,五指一张一握,一招“妙手何处得文章”凌空摄物,那劲力强劲之极,一把扣住的是容隐的颈项!唐天书五指颤抖、抽搐、青筋暴起,容隐猝不及防被他凌空抓住,刹那之间他的颈骨“喀喀”作响,颈上出现深深红痕,顷刻之间便要被唐天书亲手掐死!

  “容容!”姑射和圣香同时脱口惊呼。

  姑射奔了上来以半截乌木琴疯狂地砸唐天书的头,一下、两下、三下……乌木琴碎屑纷飞,声声闷响。唐天书仰天大笑,手指越扣越紧,容隐虽是极力忍耐,但嘴角也渐渐溢出了血丝,脸色青紫。玉崔嵬见状作势欲起,想要上前帮忙,突然喉头一腥,他肩伤、内伤同时发作,竟吐出了一口紫血来。圣香情急拼命,撕下一片衣服猛地捂住唐天书的鼻子、嘴巴,姑射大叫一声丢下乌木琴来帮忙,唐天书全力运功难以反抗,只是拼命挣扎,圣香和姑射合力堵住唐天书的口鼻,不让他呼吸换气。唐天书挣扎之余拼命运功欲杀容隐,但容隐本身功力并非泛泛,饶是他全力以赴,也不过胜过容隐一分!如此僵持着,看谁先窒息,谁就先死,谁多忍一口气,谁就活命——足足挣扎了一炷香时间之后,唐天书双目翻白昏了过去,手中劲力失去,容隐陡然深深吸了口气,脸色苍白之极地看着唐天书昏厥的身体——方才的僵持已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早巳超出了常人致死的时间。

  姑射扑了过来全身颤抖地抱着容隐,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圣香软倒坐在唐天书昏厥的身体旁,不住喘气,也是脸色苍白,却还能笑,“容容……你还……好……吗……”

  容隐摇了摇头,肃然看着唐天书翻白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他与死人争执,岂能得胜。”

  姑射闻言径直抬头吻上容隐的唇,她的男人曾为国家殚精竭虑而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要再听再回忆失去容隐的日子,无论眼前这个人是活死人还是真活人,她都要守着他一辈子,永不言弃。

  圣香看着他们夫妻拥吻,咳嗽了一声,转头看玉崔嵬,“大玉你的伤怎么样?”

  玉崔嵬含笑看着容隐夫妻亲热,“死不了。”

  “这人武功恐怖得很,千万不能让他醒过来继续追杀我们。”圣香还在喘气,指了指唐天书,“你有没有绳子……”他一句话说到一半,只见玉崔嵬运掌如刀,“啪”的一记击在唐天书前胸,圣香一呆,只见玉崔嵬劈了一掌还不够,“啪啪啪啪”连劈四掌,唐天书的皮肉虽然没有受伤,但已清晰地听到胸骨碎裂的声音,“你杀了他……”

  玉崔嵬收掌,这四掌全力以赴,他也额上见汗,柔声道:“此人非杀不可。”

  圣香笑了笑。

  玉崔嵬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以他‘化骨神功’在,我这四掌未必杀得了他。”

  圣香还是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杀,容容也会杀的。”

  玉崔嵬柔声道:“你心好不想见人死,我明白。”

  圣香做了个鬼脸,“上船吧,容容老夫老妻肉麻得很,我们追人要紧。”说着一跃上船,先进了船舱。

  姑射过来点了玉崔嵬肩伤附近几处穴道,上了伤药,容隐不理地上生死不明的唐天书,也转身上了船。

  他们上船立即摇桨前行,几个人都不善行船,但幸好水势平稳,风向恰好往北,快船摇晃了一阵还是顺利北上。




  碧落宫。

  宛郁月旦正面对着一株奇异的药草,那药草一叶一茎,色泽碧绿如玉,一朵白花微微鼓起一个孕育果实的花房。他自然看不清那花,只是坐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了。

  这几曰他忙完宫里的事务之后常常一个人坐在这里,面对这株传说能起死回生的神药“帝麻”,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日何晓秋闯了进去想看他到底在干什么,结果在种植“帝麻”的房里看到了一样东西,让碧落宫这几日都陷入了一种极度诡异的气氛中。

  她看到了一副寒玉棺,棺里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杨小重。

  被宛郁月旦拔剑杀死的杨小重。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宛郁月旦把杨小重的尸体藏了起来,存放在寒玉棺中,何晓秋将此事一说出口,碧落宫人人变色,都在猜测:难道少宫主得“帝麻”不是为了未婚妻重病,而是为了救活已死了一年之久的杨小重?

  “帝麻”的“麻贤”传说能起死回生,但那毕竟是传说,更多大夫相信“帝麻”能治多种重症,功效显著,但并不能治死人。但宛郁月旦将杨小重之尸身放置在“帝麻”之旁,如果不是想将她救活,那是为了什么?

  杨小重、闻人暖,宛郁月旦想救的究竟是谁?

  这几日碧落宫内议论纷纷,人心浮动,都在猜测宛郁月旦究竟在想些什么。

  闻人暖听说这件事后也很惊讶,她却有另一种想法:是不是月旦对于杨小重之死终究负疚在心,所以想要把她救活,作为一种解脱?但宛郁月旦真的至今对那一拔剑耿耿于怀?她觉得月旦不会,他是可以痛苦一辈子但绝不后悔的男人,绝不优柔懦弱。

  但究竟是不是、宛郁月旦究竟怎么想,谁又知道呢?

  但他这一次诡异的行事,却让碧落宫陷入了一种迷茫的气氛之中,给了李双鲤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她本不是个擅长隐匿与作伪的女人,但或者是她确是太单纯了,碧落宫中众人最多对她厌而远之,却很少有人想到她敢去放人。而李双鲤虽说武艺不佳,却有一份出乎常人的耐心与韧性。她是个不聪明的女人,这或者是她的优点。

  唐天书与冷琢玉已经先后来过碧落宫,给予她巨细无遗的计划,教她如何在碧落宫严密的防守之下救人。而后唐天书与冷琢玉毕竟不能在碧落宫中多留,被李陵宴先后招回,李双鲤却牢记唐天书的种种计划,终于在何晓秋发现宛郁月旦在花房藏匿杨小重尸体的第三天,她等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

  这天碧落宫太清村起了一阵争执,她没有听见宛郁月旦的声音,似乎是闻人暖的娘亲肖雅凤和杨小重的师傅林忠义吵了起来,肖雅凤怒斥林忠义与杨中修怂恿宫主以灵药救活叛徒杨小重,罔顾她女儿性命,是拿活人的命给死人抵。林忠义气得胡须倒立直说绝无此事,又骂肖雅凤诋毁他与杨护法对碧落宫的忠心。肖雅凤拉了林忠义找宛郁月旦评理,一路之上从是否“怂恿”一直纠缠争吵到了杨小重媚惑宛郁月旦、勾结外人暗杀老宫主,本就罪该万死。如此林忠义终于勃然大怒,两人动起手来,两派弟子纷纷搅入此事,片刻之后便演变成了一场救杨还是救暖的派系之争。

  李双鲤这日走近碧落宫囚禁敌人的石牢,只见看守石牢的几位碧落宫子弟都心神不定,见她过来都在追问前面究竟发生何事。她茫然说似乎是闻人夫人和林护法打起来了,好像还有人受了伤。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看守的四位弟子脸色大变,前边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四位弟子不约而同奔出石牢往前厅赶去,把李双鲤一人丢在石牢前。

  原来这四名弟子都是林忠义的徒弟,里面还有一人是林忠义的侄儿,师傅有难弟子岂能不急?李双鲤茫然看着空无守卫的石牢,才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原本难以逾越的障碍,顺利到了碧落宫重地之中。走进石牢,那里面灯火通明,一间间牢房深在地下,她一直走到第九间,才看见有人在里面。那人身材修伟面貌冷峻,正是祭血会悲月使。李双鲤招呼了一声“悲月哥”,悲月转过身来,常年冷漠的脸上也露出惊愕之色,不知她是如何进来的。只见李双鲤从怀里拔出一柄短刀,那是唐天书乐山宝库里极出名的“犀渔刀”,对斩金断玉避火防水十分有效。在“犀渔刀”下,碧落宫精钢铁牢被切掉了几根铁杆,悲月脱身而出,脱身之后仍不相信自己竟被李双鲤所救。悲月一脱身,片刻之后李侍御也顺利脱身而出,此时李双鲤才发觉自己做了难以想象的大事,吓得脸色苍白,如果让宛郁月旦知道她放走她大哥和悲月,实在不知宛郁月旦会怎样对她。木已成舟别无选择,她虽然不愿,却被悲月、李侍御一同携走,出牢之时李侍御杀死碧落宫两位回来守卫的弟子,自碧落宫中消失无形。

  而前边一声惨叫,却是肖雅凤一位弟子受伤。宛郁月旦闻讯赶来,两边终于住手,问清楚了究竟何事之后,宛郁月旦却默然了。肖雅凤爱女之心难平,指着宛郁月旦的鼻子厉声问他究竟是否有心迎娶闻人暖,那株“帝麻”究竟想要救谁。另一边赶来的杨中修却给宛郁月旦跪下,说杨小重罪无可恕,但请宛郁月旦看在小重爱他至深的分上,救小重一命。宛郁月旦尚未回答,后边石牢响起紧急哨声,急报石牢守卫被杀,悲月、李侍御和李双鲤不知去向!

  宛郁月旦自继任碧落宫宫主以来,第一次遇到了所谓“内忧外患”的局面,听闻李侍御、悲月脱狱之后他先是一怔,而后急令碧落宫自此时开始紧急追击,而后全宫戒备,李侍御与悲月使一旦走脱,碧落宫面临之危机可以想象。但肖雅凤依然指着他的鼻子以长辈的口吻喝问:“你说,你究竟把我女儿当什么东西?有没有心要她活命?”

  一面是碧落宫宫众不听号令,一面是宫里前辈撕破脸皮,此时闻人暖、何晓秋都从自己屋里赶了过来,听到母亲言词刻薄,闻人暖“啊” 了一声,“娘,你在说什么……”一句话被宛郁月旦打断,只听他说:“我想阿暖、重姐两个都救。”

  这句话说出来,闹哄哄的宫众顿时都静了,肖雅凤保持着张口结舌的表情,“那……怎么可能……”

  宛郁月旦眼角舒服好看的褶皱微微向上张起,“为什么‘不可能’?”他慢慢地说,“闻人姑姑,我不喜欢选择。”

  林忠义和肖雅凤面面相觑,虽然满怀疑窦,却已消了火气。宛郁月旦自然很少说出没把握的话,但是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救活了闻人暖与杨小重,那……到底……他是要娶哪一个呢?

  “全宫戒备。”宛郁月旦不再提“帝麻”的事,转了个半身,“姜臣明、屈指良已死,李侍御和悲月使逃脱,李陵宴犹如脱困之兽,本宫必是他第二个眼中之钉。全宫戒备之后,合追踪屈指良主人力,避其锋芒,全宫南下广济渠板渚一地。”

  “板渚?”林忠义茫然,“为何我宫要南下板渚?”

  宛郁月旦回身看他的眼神温和柔弱,突然慢慢说起一段不相干的事:“隋开皇四年始建漕运,名广通,又名富民。炀帝大业元年至六年又复建通济渠,通济渠唐时改名广济,共分两段,西段起引古谷、洛水,由洛水入黄河,东段起板渚,引黄河水东行汴水故道,下淮河。”

  满宫上下听着宛郁月旦说古,面面相觑,彼此之间都是满脸迷惑。闻人暖轻轻一叹,听着他继续说下去:“本宫地处洛水源头背靠华山,如有人来犯,一定走水道。”顿了一顿,宛郁月旦慢慢地说,“李陵宴本在东南之地,要挑衅碧落宫,势必挥师北上,走湘赣水路,上洞庭入长江,然后转运河。”他眼眸微抬,“转运河要到洛水,应从淮河入广济东段上黄河,要上黄河,必走板渚。”

  林忠义脑子尚未转过来,肖雅凤已是连连点头,“李侍御、李双鲤几人要与李陵宴会合,也必定走这条路。”

  “挡贼自是离家越远越好,但太远又是疲军。板渚地势各位都很熟悉,既然是入洛必经之地,碧落宫若不能在板渚截住李陵宴,后果……”宛郁月旦说得很轻,语调有点奇异,并不凄凉,却有一股血腥的柔和,“便是你我好自为之了……”

  “宫主!”人群中突然有一人听得义愤不平,喝道,“我等绝不让李陵宴踏过板渚一步!誓死决战板渚!”

  “为碧落宫存亡,我等甘为马前之卒,死而无憾!”

  “宫主,我们过河吧!”

  “过河吧!”

  突然之间,碧落宫年轻一辈热血沸腾,挥臂呼喝,皆呼“过河”,倾宫移师黄河对岸“板渚”之地,与李陵宴一决生死!

  闻人暖看着人群簇拥里宛若神明的宛郁月旦,见他往她看来,微微一笑。她心下却很苦涩:月旦化干戈为锐气,把刚才几乎分崩离析的状态凝聚得这么好,他越来越像一个“宫主”了,一旦板渚战胜,毫无疑问——宛郁月旦会成为真正的“江湖霸主”,他会独——霸——天——下——但那个温柔体贴的宛郁月旦呢?那个小时候躺在草丛里睡觉,跟着她采花钓鱼养鸡养鸭的温柔孩子呢?就此——消失不见了?她觉得很凄凉,但宛郁月旦对她展颜一笑,踏上一层台阶,振袖一喝:“过河!”

  台阶下轰然口向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