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4

藤萍: 香初上舞 16-20

香初上舞16:第十九回 人有旦夕祸福


  那是什么?当先醒过来的是玉崔嵬,他经历过的生死之交比任何人都多,对于这等情形适应得最快。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并不太惊慌,一挥手两把飞刀“嚯嚯”两声疾射那东西一双约莫有鸽蛋那么大的眼睛,反手一摸靠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真力一震那人的天灵盖,那人应手而醒,“啊”了一声,却是上玄。

  “铮铮”两声,那东西一低头,两把飞刀撞击在它的鳞甲上双双跌落。玉崔嵬脸色微微一变,他这刀上带了回旋之劲,那怪物究竟是什么?竟然轻易卸去了他本该有三次回旋的真力。

  “那是什么?”上玄却是真正的养尊处优,睁开眼睛见满目漆黑,只对着一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便猛地往后一退,却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嘘——别说话。”玉崔巍手里扣着另外一把飞刀,眼睛看着那怪物,经过这一段时间他已经约莫估计清楚:那大概是一条蛇或者鳄鱼之类的东西,巨大的身躯堵在溶洞之中,若不杀了这东西,只怕四人都要成了它口中之食。他心里飞快地打算盘,反手再一拍,第三个人吐出一口气,“咦”了一声,听那音调就是圣香。

  “哇!那是什么东西?”溶洞之中有短暂的安静,圣香一醒却嚷得比谁都大声,他躲在上玄身后不看那双跟睛,猛推着上玄,“你快把它打死!那是什么啊?”

  “我若发劲只怕整个溶洞都震塌了。”上玄说,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眉头紧皱,“就算杀了这家伙,尸体一样堵在洞中,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哪边才是出路?”

  “噗”的一声微响,正在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时候,突然溶洞中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让人一怔之后才听出是那怪物叫了一声,经溶洞传音回旋成了不清不楚的一片。上玄凝目一看,那东西已经瞎了一只眼睛——玉崔嵬不声不响下手却既快又狠。

  “出口在我们后面。”突然李陵宴的声音响了起来。,稍微有点虚弱却很清醒,“这家伙守着的是里面,别杀它。”

  “你不杀它,它也要吃你。”玉崔嵬手里的是最后一把飞刀,“听声音出口在咱们后面,算它走运,走!”他手扣着飞刀拉起最靠近自己的一个,一步一步缓缓倒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怪物。

  这溶洞里充满着到人膝盖的水,稍微一走动就哗啦作响,那瞎了一只眼睛的怪物竟然一时没有狂暴,而用它剩下的那只眼睛歪着头看着玉崔嵬,那目光让人浑身发毛,不知这黑暗水洞里潜藏的怪物究竟要如何回报伤了它一只眼睛的人。

  玉崔嵬退一步,它就进一步,依然那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上玄的嘴唇微微一动,刚想说什么,圣香捏了他一把,传音:“不要说话。”

  这怪物绝对不是普通的蛇或者鳄鱼!此刻它和玉崔嵬只要有一点火花立刻就会爆发,到时候——不知究竟会如何。

  “你们先走。”玉崔嵬放开了他拉住的那个人——那是李陵宴——手中的飞刀反手射出。“扑通”一声,飞刀入水声从背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背后至少三十丈都是一样的直线水路,你们先走。”他说得很平淡,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我们等你。”李陵宴没多说什么,领先带头往外走。

  上玄的嘴唇又微微一动,圣香一把拉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跟着李陵宴往外走。

  三个人迅速地从玉崔嵬背后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和独目怪物对峙着。

  背后的水洞一片死寂——寂静得比死更可怕。

  三个人默默地在水道中走着,足足走了两炷香时间眼前才遥遥地看见光亮,似乎出口就在前面。此时离刚才的位置已经很远,上玄突然说: “为什么不留下来和他一起?”

  “如果这种程度就死,那就不是他了。”李陵宴笑笑,“他可是生存力最强的人。”

  “大玉会有大玉的打算。”圣香说,“你该相信他的。”

  上玄沉默。

  此时遥远的溶洞深处传来一阵使整个岩壁颤抖的声音,一种让人全身发麻的怪异的嘶吼声顺着岩壁传来,接着是一阵仿佛里面搅了汤锅一样的混浊巨响,听起来就似那溶洞深处所有的东西都被搅碎了一样。

  李陵宴继续往前走,上玄留在原地,圣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叹了口气只好留在上玄身边陪他等人。

  “上玄啊,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是个好人?”他叹气,“要做枭雄就要学小宴,你看人家拿得起放得下,多潇洒。”

  上玄紧紧闭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里面的声响渐渐平息,他才冷冷地说:“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出来。”

  “嗒”的一声轻响,圣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我明白。”

  前面的李陵宴已经走到了光亮之处,隐约成了那里的一个小黑点。上玄突然冷冷地说:“你不去跟着他?他如果一个人走了震塌洞口怎么办?”李陵宴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落井下石也不稀奇。要知道错过此时此刻,以后要杀他们三人可就万万没这么容易了。

  “小宴不会。”圣香眨眨眼。

  “为什么?”上玄冷笑。

  “不会就是不会。”圣香笑笑,“这种事情好人是不会懂的,只有坏人才懂。”

  “你——”上玄忍着圣香的胡说八道,闭嘴不理他。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和他争辩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上玄真是不适合钩心斗角,圣香翘着嘴角笑,他看不穿此时局势的微妙——李陵宴受了不轻的伤,这里是什么鬼地方也不清楚,上玄武功高强,玉崔嵬经验丰富,他怎么可能害死这两个还有利用价值的人,让自己一个人面对困境?何况他对玉崔嵬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至于圣香大少爷,那可是他对抗燕王党、杀屈指良的砝码,自然更是万万不能死的。换了是其他人,也许可能现在就抢着绝对优势下手害死劲敌,但是李陵宴不会。

  因为他是李陵宴。

  又过了一阵,溶洞深处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似乎刚才那一阵乱响之后一切都死了。

  “他还在那里,洞口可能有什么问题……”圣香凝视着远处的李陵宴,“过去看看。”说着他带头膛水过去,把上玄撂在原地。

  上玄往后望了一眼,没有看见有人走出来,心里不免想玉崔嵬是不是就这么和怪物同归于尽了,脚下一顿,也往出口掠去。

  李陵宴抬头看着约莫在头顶十丈处的出口,这地底下是个肚大口小的瓮子,四壁出奇的光滑,似乎是长年被强劲水柱;中击而咸的垂直洞穴。一流的轻功高手平掠个四五丈已是极限,何况上纵十丈?听闻武当有一门“云梯纵”的轻功身法可以上拔十丈,但这门功夫他却不会。四面八方光滑圆溜,就算是“壁虎功”的一流高手也未必能爬上三丈。出口虽然不远,却上不去。

  圣香的声音传来:“你干吗不上去?”

  李陵宴小心而好看地敛了敛眼睛,“要怎么上去?”

  圣香往上张望了一下, “如果……”

  “有十丈长的绳子就好了……”李陵宴接口。

  圣香挑眉, “果然小宴和本少爷一样聪明,可惜就算我们四个人全身衣服都脱光撕破,也没有十丈那么长。”

  这瓮子洞口跳是跳不上去的,爬自然也爬不上去,但如果有条十来丈长的绳子,系块石头在上面,往上一掷——虽然跳不上去,但以他们的腕力,石头丢个十丈不成问题,而只要在半空稍微有个借力的地方,像玉崔嵬这样轻功造诣的人要爬上去轻而易举——可惜,就是没有绳子。

  “嗒”的一声轻响,上玄掠了过来,“怎么?”圣香五指往他头上一压,笑眯眯地说:“乌龟盖顶,死定了。”

  上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黑暗处已有人笑,“有绳子。”

  圣香欢呼一声转身,“大玉!”

  只见淡淡的洞顶阳光映着底下幽深涟漪的水面,光影跌宕之间玉崔嵬一足踩在隧道洞壁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居然除了一身水渍,不沾一滴血,也没破一块皮,好像刚才洞里翻江倒海一样的异动和他全然无关,比被圣香压头的上玄神态还要从容得多。他指指里头,“里面那条怪物,大概也有三四丈长,抽筋剥皮拼拼凑凑,就有绳子。”

  圣香缩了缩脖子,推了上玄一把,“你去剥皮。”

  上玄居然没生气,默不作声往溶洞深处大步走去,竟然真的要去剥皮。

  圣香怔了一下,玉崔嵬已然一笑,“走吧。”

  回到他们刚刚遇到怪物的地方,这里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混浊的泥土味证实刚才可怕的东西已经死了。不知道玉崔嵬是怎么杀了这庞然大物的,只听让人发麻的“吱”的挖掘声,玉崔嵬一刀把那怪物的眼睛挖了出来,那眼睛还能发出少许微光,几个人顿时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巨大的鳄鱼。

  大得难以想象的巨型鳄鱼,交错的獠牙和细长的嘴,模样和常见的鳄鱼不大相同。圣香咋舌,要是给这东西咬上一口,半个人都扁了。它瞎掉的一只眼睛里有一寸飞刀柄露在外面,但上玄、李陵宴一眼看出,那是玉崔嵬连发数把飞刀击在同一个地方,后一把飞刀把前一把往前撞没入鳄鱼头中,直至贯穿这怪鳄鱼的大脑,才让它毙命。玉崔嵬下手既快且狠,圣香佩服之极,正当他佩服之际,上玄拔出随身携带的错金刀,抓住鳄鱼前爪用力一拉,他本想割皮做绳子,却不想一拉以后,鳄鱼身后露出微光,似乎后面也有出路。

  四人相视一眼,拖开堵住洞穴的鳄鱼,往微光摸索过去。

  鳄鱼身后的隧道更短,只有十五六丈就到了尽头,洞口居然很平坦。圣香一头钻出去的时候只听那边一声尖叫,“扑通”一声,一个篮子丢到圣香面前,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花园里。

  花园?

  圣香眨眨眼,眼前和隧道那边漆黑腥臭宛如在酒瓮里泡咸鱼一样的风光大不相同。

  身后上玄第二个钻了出来,见状也怔了一下。

  玉崔嵬分明在李陵宴身后,不知怎么却比他快一步出来,一见眼前的景况轻轻一笑,团扇一拂,好似他湿淋淋的衣服还会飘一般。

  眼前竟然是片荷塘,他们钻出来的地方是座假山洞口,荷塘外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若隐若现,竟然仿佛一脚踏进了什么王公贵族的府邸。那红衣女子女婢打扮,突然看见一个人从荷塘假山湿淋淋地钻7出来,难怪丢下花篮转身就逃。

  “这家人竟然在荷花塘里养怪物一样的大鳄鱼。”圣香喃喃地说,显然隧道里那头巨大无比的鬼东西就是这家人养的,否则那边洞口离地十丈,洞口又小,就算它长翅膀也飞不出去。他们几人被洪水从那边洞口;中了下来,和大鳄鱼亲亲热热共处一室,杀了它钻了过来,莫怪那小女婢宛如见鬼。

  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纯秀淡雅的荷花,垂下眼睑,心平气和地说:“这地方好得很。”

  上玄口齿一动,这地方分明诡秘古怪得很,有哪家善良之辈会在花园里养这种鳄鱼?却听玉崔嵬俯身折了片荷花瓣下来,深深呵了口气, “这果然是个好地方。”

  上玄凝目去看他折的花瓣,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圣香一手搭上他的肩,笑眯眯地说:“荷塘大得很。 ”

  上玄皱眉不答,这荷塘大得很,比他燕王府后花园那一片还大,四周为怕鳄鱼爬出还设了极高的白石栏杆,桥梁什么的也都雕刻镶嵌得十分精致。

  “这荷塘比御花园里那个还大,还有这些房子阁子园子……”圣香指着周围的亭台楼阁,“我看见的十八处。”

  上玄的眉头蹙得更紧,“好大的排场!”

  圣香用力往下按了下肩,使劲点头,“这里的主人很有钱。”

  上玄点了点头,李陵宴还闭着眼睛仿佛在享受荷花香,玉崔嵬柔声说:“那条鳄鱼说明这位很有钱的主人不喜欢有访客。”

  圣香笑吟吟地点头,那神态仿佛玉崔嵬便是他多年知心密友,“本少爷虽然不知道这能说明什么,但至少咱们绝对是不受欢迎的——坏、人。”

  正在说话之间,对面桥梁那边花木拂动,缓缓地走过一个人,往这边掠了一眼,突然看见了站在荷塘假山上的不速之客,怔了一怔,踏上桥梁,娉娉婷婷 地走了过来。

  他们这么钻出来主人必然要有反应,但先站出来的是这样一位女子,倒是出乎四人的意料,顿时四个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这位缓步走过来的女子身上。

  她很年轻,十七八岁,一身淡青色长裙,裙外罩着几层轻纱,甚是朴素,质地却是上乘。发髻绾得很高,插着数枚玉簪,那玉簪雕得极是复杂,以玉崔嵬的眼力和鉴别力竟也一时看不出那是什么。女子眼角有淡淡一点褐色痣痕,相貌甚是高贵清雅,比同龄少女多了一份安然之态——只是人说堕泪痣为不祥之相,映得她的容色微微有点憔悴。

  看着这样的女子,玉崔嵬眉心微蹙,上玄心头微微一震,他在宫中多年,如此雍容清雅的女子他也不曾见过,刹那间袭上心头的却是一股不祥之感。李陵宴睁开了眼睛,对着缓步而来的青衣少女很好看也很清晰地一笑。只有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你好有钱啊!”

  那青衣少女并不特别吃惊,但也宛然笑了,扫了四位不速之客一眼,“恕我冒昧,四位公子是如何如此……到达此地?”

  圣香抢话:“我们号称‘红水河四大才子’,家住大明山,刚才结伴游山玩水做诗联句的时候遇到上游小堤坝决口,河水暴涨把我们都冲进了这里。”他指指身后的隧道, “等我们醒过来就在里面了,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

  青衣少女微笑,“进了里面也是不那么容易能出来的。”

  “你说里面的大鳄鱼?”圣香眨眨眼,指着玉崔嵬,“他打死的。”

  上玄吃了一惊,圣香扯谎说他们是“红水河四大才子”,却又轻易说出他们打死鳄鱼,岂不是更加惹人怀疑?

  青衣少女微笑看了玉崔嵬一眼,“公子容颜俊美,不想武功高强,但能到此地之人,又有哪位不是高人之中的高人,妾身失敬了。”说着她盈盈行礼,举手平袖,“贵客临门,这边请。”

  这位青衣少女说话打扮显然不是此地主人就是此地主人的重要亲眷,四人对她的态度都有些意外,本以为一场大战避免不了,却不想主人平静舒缓,气度祥和。

  这位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正当几人过了桥梁刚刚走上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刚才那位红衣女婢引着一群衣着古怪的仆人远远冲了过来,那群仆人数目不下百人,手里持剑持弓,有些人还拿着些奇怪的兵器,大声呼喝着冲了过来。

  那青衣少女一声轻叱:“站住!”

  红衣女婢和那些仆人顿时刹住狂奔扑来的势头,只听青衣少女和颜悦色地挥了挥衣袖,“这四位公子是我贵客,大家散去,不要惊了客人。”

  “是!”仆人齐声得令,转身往来处奔去。

  圣香和上玄互看了一眼,圣香眨眨眼睛,上玄眉头皱得更深,玉崔嵬似乎浑然不觉,李陵宴也只是更加小心地敛了敛眼角。




  大明山下。

  山洪突发,淹没了北汉军队,几位重要人物在大水里失去了踪影。剩下的北汉军队在接下来的三天之内散去了十之五六,姜臣明闻讯急急赶来坐镇大局,收拾残兵,凭借屈指良之力,在第四天横扫青竹红墙。北汉军队付出了三百来条人命的代价,祭血会的总坛却燃起了熊熊大火,“四裂月”战死两人,李侍御下落不明,屈指良却俘获了李陵宴的母亲李夫人。

  虽说似乎扫荡了祭血会的主力,但姜臣明自己心里清楚,李陵宴的实力他没有得到一半,李侍御和怀月、悲月逃了,这几个人手下的重要角色如杏杏之流也逃了,他没能控制祭血会,除了抓到李夫人,他在青竹红墙的烈火中付出了三百多人命,一无所获。

  他本打算悄悄逼降祭血会,收为己用,以大明山为基地,掉头逃避大宋对北汉旧地的打击,重整旗鼓,然后以上玄为旗号揭竿而起。被迫攻山使他计划全盘错乱,此事随着逃离的众人传扬出去,大宋朝有什么反应尚不知晓,但碧落宫得知屈指良人在大明山,近日精锐潜下,似乎暗藏屈指良左右。这让他不敢再轻易使用手里这一枚重棋,若是当真让碧落宫约战或者伏击成功,他便失去了一份绝无仅有的强大助力,在上玄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他越发珍惜屈指良。于是姜臣明决定七日之内离开大明山,由明转暗,把蛇尾巴盘了起来,潜伏避敌。

  姜臣明一路由明转暗,宛郁月旦手下的碧落宫声势却越来越大。首先他手下暗兵似乎无处不在,屈指良行踪所至,他似乎了如指掌;其次他并不单单只是关心屈指良,听说李夫人给屈指良带走了,李侍御和悲月却落入宛郁月旦手里。江湖这几日虽然面上平静,但谁都知道,李陵宴如果不死,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但关键时候,李陵宴在哪里呢?

  随水而去的四个人都还活着吗?

  大多数人都希望李陵宴这恶魔就此死了算了,关于这伙扫荡祭血会的奇兵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剿灭祭血会,大家好奇得很。究竟有哪些人纠缠其中江湖上并不清楚,只知道泰山北斗“楚神铁马”屈指良在大明山出现过,不免许多功劳都记在屈指良头上,大家歌功颂德说屈大侠果然便是拯救江湖于水火之中的屈大侠。

  江湖上只有极少数人在想:他们还活着吗?

  容隐是最早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毕竟北汉残军暗中南下,在大明山鹬蚌相争他是默许的。当大明山火起、姜臣明潜伏,他就知道自己决断无误,北汉军果然和祭血会两败俱伤,祭血会主力被;中散,姜臣明揭竿未成已经事情败露,又复惹祸上身。但圣香、上玄和李陵宴一起失踪,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没说后悔。只是有整整两天没有说话。

  宛郁月旦是第二个收到消息的,看过了之后他微微一笑,碧落宫座下第一人碧涟漪拱手问他是否相信,宛郁月旦支颌说:“如果我也掉下水,你信我会死吗?”于是碧涟漪大笑,宛郁月旦含笑。




  在这神秘花园留住了五六天,李陵宴的内伤已经大好,其余三个人早巳神完气足地把这里溜达了个遍,此地似乎是环山之中的一小块盆地,盆地即是山庄,虽然楼阁林立花园处处十分华丽,但并没有路途出去。也就是说,除了翻越这些几百上千丈的悬崖峭壁,留在这里的人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这里叫“莫去山庄”。在建造这座府邸的时候,堵死了所有能出去的路,甚至把本来平缓的山坡硬生生凿成绝壁,把某些山间小道用巨石垒起,再往缝隙里添土种树,数十年下来,那些树和藤蔓早已长满石壁,完全不可能推倒。

  此地必然有古怪,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出不去,从原来的隧道回去似乎不难,但当他们想要从那个十丈高的洞口丢绳索爬上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头死掉的鳄鱼泡在水里发了胀,堵死了那个隧道,洞口狭小,推也推不动这数百斤上千斤的怪物,要想出去,至少要等个十天半个月等它腐烂被虫子给吃了。一想到要从那么恶心的地方出去,圣香叫苦连天,说宁愿在这里住一辈子。

  那位青衣少女自称姓刘,单名妓,这座府邸是她爹生前盖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出去。又说二十年来误入此地的人多达十四位,多数都是砍柴的苗民,其中位老死于此,两位病故,还有四位还在这里生活,从来没有人出去过。

  刘姓女子身边还有两位敬她如神明的老头老太,一位口叫蒲世东,一位口叫苏青娥。这两位可就没有刘妓大方素雅,对圣香一行隐隐约约充满敌意。

  这一日已是留住的第七天,风和日丽,流动在莫去山庄的风中带着股说不出的花香,园子里的几种鲜花一起开了。

  园中传来琵琶之声,时日也已渐渐入秋,虽然在南方,但早晚也能感到寒意了,琵琶声远远传来,犹如临水传波,十分动听。

  “不知道是谁在弹琵琶?”圣香在花园里捉了一只蜗牛,正拿去给玉崔嵬献宝,半途听到了琵琶声,满脸的赞叹之色。

  玉崔嵬一身朴素白袍,那一身浴袍已损毁不能再穿,穿着正经衣服扎起发冠的玉崔嵬看起来却很正气,一点不露妩媚之色,此时不认识他的人看了他定然觉得这位公子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却不失成熟可靠,潇洒俊逸。闻言,玉崔嵬笑了,“亡国之音。”

  圣香把蜗牛丢在桌上,和玉崔嵬一同听了一会儿琵琶,突然说:“喂,大玉,有件事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他没说什么事,玉崔嵬却含笑缓缓移过目光看着他,“哦?”

  圣香叹了口气,“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玉崔嵬又笑了,柔声说:“你不爱我看我就不看。”他转过脸,静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对刘妓,不得不防。”

  圣香从没听他正经说过一句话,他正经起来语调很低沉,词句却很简短,入耳让人浑身一凛。听了玉崔嵬这七个字,圣香笑笑,手里的扇子“嚓”地打开了一点,再合上, “这里有成百上千人,没有一片菜地,二十多年还是三十多年没出去过怎么吃饭?绝对是骗人的。”望着他捉来的蜗牛,圣香缓缓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在怀疑一件事……大玉,这是《子夜歌》……”

  玉崔嵬微微一笑,“你也听出来了? 《子夜歌》。”远处的琵琶依然弹奏着《子夜歌》的曲调,只听玉崔嵬含笑说:“《子夜歌》是李煜四年前写的,如果这地方真的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会弹?此地不仅和外面有联系,而且联系密切,连流行的诗词歌赋都很熟悉。”

  圣香眨了眨眼睛,望着蜗牛慢慢地说:“这个我不怀疑,刘妓必定有问题,我只是想,她姓刘,他也姓刘……”

  玉崔嵬突然一震,“你说——”

  圣香截口喝道:“打住!”

  玉崔嵬立时住嘴,虽然不至于骇然,脸上的神色还是吃了一惊,随即笑了,大笑,“我们先遇上了兵,后遇上了鬼。”

  圣香瞪了他一眼,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大玉,这件事不管真的假的,不准让上玄知道。”

  玉崔嵬柔声说:“我要是偏偏不听呢?”

  圣香说:“你不听本少爷就去跳河。”

  玉崔嵬又复柔柔地叹了口气,“我还真有些怕你跳河”

  圣香做鬼脸,“如果本少爷死了,你会觉得很损失很损朱的。”

  玉崔嵬笑而不答,圣香溜眼看见带来的那只蜗牛已经爬进了玉崔嵬桌上的茶壶,嘴里却说:“这里的老鼠洞就留给你找了,找不到我们就在这里白头偕老,死在一起。”说着挥挥手潇洒地走掉了。

  玉崔嵬看着他走掉的背影,扬了扬眉头,圣香说“她姓刘,他也姓刘”———南汉后主刘铱也姓刘,这里正是南汉刘铱的地盘,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在脱离大宋管辖的深山之中盖这样一个山庄,行踪诡秘、暗中留意中原各路消息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刘妓把他们四人软禁在这里是不想他们走漏风声,还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打算留人在此以供日后利用?不管是什么,如果刘妓真是南汉刘铱之女,绝不可能放四个闯入自己禁地的外人走。

  这件事, 当真过于复杂了,如果刘妓是刘铱之女,那岂不是南汉公主?这里说不定真的不仅是“像”王公贵族的府邸,它根本就“是”王公贵族的府邸。玉崔嵬轻轻一笑,揭开桌上的茶壶,他拿出了那只蜗牛,小心地把它放回窗外的大花园里去了。

  圣香一路听着那《子夜歌》的琵琶声走到他自己的客房门口,抬起头来,喃喃地念:“人生愁恨何能 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的曲调还在琵琶声里叹息,很旖旎,充满怀念和思慕。圣香纵身上屋顶,坐在那里看花园。

  秋日温暖的阳光下,花园里寂静繁华,鲜花一朵又一朵,盛放着夏日最后的气息。

  他看了花园很久,琵琶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怀抱琵琶的老女婢走向洗衣房,她有一头白发。

  她在怀念谁?思慕什么?当年南汉国破的时候,她也许正当徐娘未老,也许,有过许多故事,也有过许多风流。

  但南汉国破,刘铱称降于太祖,也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南汉、北汉、燕王、先皇、爹、娘、上玄、屈指良、百姓、兵马、皇帝、公主……圣香的呼吸随着思绪急促了起来,他的眼睛定定地睁得很大,看着花园里馥郁开放的鲜花,脸色在片刻间变得苍白,右手握住胸口的衣襟,慢慢地握紧。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你不舒服?”身后传来柔声询问,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圣香全身一震,本能地往侧一闪,他避开了那一搭。

  转过身来,面前是青衣的刘妓,圣香看了她一眼,有一刹那毫无表情,然后一笑。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

  那之后的片刻气氛奇异,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许多无言的东西,就着那琵琶未散的魂魄,这屋顶似乎突然脱离了真实的夏末秋初,在那片刻之间浑然成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却不让人触摸,那一笑,便笑得能和你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刘妓的口齿一动想说什么,圣香突然对着她吐吐舌头,拉开脸皮做了个大鬼脸,掠身而过在她头顶上拍了一下,从屋顶上跃下,拔了根狗尾草,笑眯眯地闯入上玄的房间去了。

  看着他掠下拔草而去的身影,刘妓白皙的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伸指抚脸,她还没说什么,身后掠上两个人影,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声说:“好身法!”

  刘妓定了定神,点头微笑,“不愧是和 ‘天眼’、‘白发’称兄道弟的人。”

  她身后的灰衣老妪却说:“公主小心,听从京城传回的消息,此人狡猾多智,行事不合常理,公主年幼,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刘妓点了点头,眸色很清,神色有点郁郁,却说:“方才我见他脸色苍白,看来传闻这位丞相公子身怀宿疾倒是不假,这几日咱们在茶水中下的蒲珐已经开始生效了。”

  在她身后说话的老翁蒲世东说:“无论身怀何等宿疾,服下蒲珐三日之内定会发作,京城传来消息说大宋皇上对此人颇为宠爱,如果我们能拿下此人,对公主复国无疑有利。”

  老妪苏青娥脸色并不轻松,拄着拐杖缓缓地说:“姜臣明已经遣使到达,又想和咱们谈婚事。上天有眼让这四个人跌入暗河自行送上门来,如不能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苍天一番美意?”

  刘妓轻轻叹了口气,“苏婆婆说的是。”




  圣香拔了根草闯入上玄的房间,上玄正负手抬头看着屋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人影一晃,圣香已在他眼前,笑眯眯地拿狗尾草去插他的鼻子。

  上玄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嚯”的一声甩袖丢在地上,“你有完没完?”

  圣香跟着他抬头看屋梁,当没有看见他盛怒的表情,无辜地指着屋梁,“有什么好看的?”

  上玄“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心里对圣香种种愠怒未消。但他这两年沧桑历尽,无论多少抑郁愤恨他全都压在心底,如今被迫和圣香一同历难,他更不愿多话。

  那屋梁上刻着山水纹路,十分婉转精细,线条流畅。圣香抬头看的时候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念头,上玄也依然皱眉看着那屋梁,良久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做作怪异的气氛陡然淡了。上玄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一点,突然冷笑,“我说这地方不可能没有出口! ”

  那屋梁的山水纹路刻的便是整个山谷的山水,但山水图上清楚刻的几条河水在山庄里却没有看见。此地身处极南潮湿之地,河流众多:溶洞奇峰多不胜数,要在群山之中挖掘隧道通向外面,需要大批人力,但如果本有地底暗河,经由暗河出入,却既隐秘也不花力气。圣香和上玄都是从暗河跌下来的,自是再清楚不过:如果山水图所画无差,这山庄里的暗河必是出口。

  “是谁在这些木头上刻上这么无聊的花纹……”圣香喃喃地念,心里却很清楚:大概是建造山庄的工匠被迫老死于此,山谷久住,地形早已熟悉,又复长日无聊,建造楼阁极尽繁复精巧,顺手把看惯熟悉的山庄地图给刻上去当图画了。他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叹了口气,转了话题:“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上玄不答。

  “配天怎么样了?”

  “她走了。”

  圣香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你后悔吗?”

  上玄“嘿”了一声, “该后悔的人不是我。”

  圣香看着他,那眼神很奇异,上玄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人,只听圣香慢慢地说:“我不相信——你不后悔——”

  这句话说出来让上玄愕然,却仿佛舒解了他心里郁结的一些什么,听起来像被呵护温暖了一下。上玄立刻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回不去了,不管是我,还是他。”

  上玄嘴里的“他”自然是容隐。圣香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淡淡笑了笑,“他说——你可以恨他,甚至你可以去宫里上奏他诈死,他不妨欺君,你不可造反。”没等上玄说什么,圣香很快补了一句,“我想……如果你可以不反,他宁愿……抵命。”

  上玄在听,只听圣香顿了一顿又说下去:“你该知道容容那种人,如果你想要的只是报仇,他会抵命一—不会等你用无辜百姓的血去换他的血。”上玄口齿一动要说什么,圣香立刻抢话,“如果你想要的不只是报仇,如果你真的变成姜臣明还是其他什么人复国的棋子——”圣香的眼神变得更加奇异,闪烁着浩瀚深邃的光,语气很平静,说的也很简短,“他会杀了你。”

  上玄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却沉默了。圣香在他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也用方才那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地面,没再说什么。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间,上玄突然问:“这几年,你们……好吗?”

  他问得很艰涩,圣香笑了,双手托腮笑颜灿烂地看着他,“则宁和还龄回来了,容容诈死娶了姑射,岐阳把神歆带到他那边去了,通微娶了个女妖怪,聿修——啊!”他突然大叫起来,抓住上玄的手摇晃,“你死也想不到,聿修啊,那个我以为他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木头,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他现在是百桃堂那个开封第一大妓院的大老板,哈哈哈哈……”

  上玄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笑了一下。圣香看见他嘴角一动,立刻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地说:“六音终于追到皇眷,听说最近美得不得了, 自称‘天下第一美人’。不过本少爷有项本事绝对不输给他,你知道是什么吗?”

  上玄脱口而出: “什么?”脱口之后立刻后悔,但圣香已经笑吟吟、无比神气得意地“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本少爷是‘天下第一媒人’,童叟无欺,天下第一!”

  上玄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圣香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着扇着。一阵凉风微微拂过,上玄才惊觉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笑容突然滞住,圣香用心良苦,他岂能不明白? “皇上是你杀父仇人,你不恨他?”他问。

  “我不为死人活着。”圣香笑颜灿烂,近乎无瑕。

  上玄默然,过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造反……嘿……不过是这两年一场无稽可笑的大梦,真的想做皇帝的人,不是我。”

  “本少爷就知道你是这种单纯好骗的笨蛋,没有本少爷罩着,一定要吃亏。”圣香瞪眼,“啪”的一记折扇打在上玄头顶,却“噗”的一声从中断裂——金边折扇为上玄“衮雪”所震,一下就断。圣香“啊”的一声惨叫,拿着断掉的折扇频频敲打上玄的头,“你这什么鬼功夫?不会打人只会震破河水,震塌溶洞,弄断我扇子,快赔本少爷扇子!银子本少爷多得是,不要!你做一把赔给我!不行!我不管你会不会做, 总而言之你弄坏的就是要做一把赔给我……”

  圣香轻功了得,上玄东躲西闪几次差点给他一下敲到,围着屋里转了几圈,不知上玄许诺了圣香什么东西,那大少爷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下,开始漫无天地地说这几年上玄不知道的许多琐事……

  “告诉你,聿木头那老婆本少爷十分欣赏,你知道吗?她居然想到给聿木头立贞节牌坊,因为聿木头不好意思和她洞房花烛,哇哈哈哈……笑死我了……”

  上玄屋里圣香的笑声不断,开始上玄还只是听,没说什么,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开口:“你呢?这几年来,难道你没有成婚?”

  “像本少爷这样冰雪聪明善良威武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人物,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找人成婚……”

  喧哗声在下午结束,圣香和上玄说完这几年的悲欢喜乐,回他自己的房间。

  他开门,深吸一口气,反手关门。

  关门的时候他的手指已是微微颤抖,背倚着房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关上窗户,他的衣袖掠过桌面,桌上多了一截树枝。圣香剥下树皮,倒下茶水清洗干净,犹豫再三,他强迫自己把那段树皮嚼碎吃了下去。

  这截树枝是圣香折狗尾草的时候一同折下的合欢树枝,合欢皮能安神解郁,活血化淤,常为养心益气之用。圣香坐在屋顶上看花园的时候已经很不舒服,他的药在渡汉水的时候随船一起沉了,岐阳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此时此刻,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依靠。

  身周危险重重,李陵宴和玉崔嵬阴晴难测,刘妓不怀好意,他除了硬生生咽下这种树皮,还能怎样?如果可以不吃,杀了他的头他也不会吃,只是现在没有时机给他生病,更没有人给他撒娇推搪。

  咽下满口苦涩生青的树皮,圣香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望着满院鲜花,良久没有动过一下。


香初上舞17:第二十回 天不教人客梦安


  在圣香病发的时候,李陵宴也感觉到事情不妙,这天早上他突然无法呼吸了。就在他喝完早晨那一壶茶不久,他的手足麻痹,麻痹的感觉从手腕到肩头直到胸, 片刻之间他呼吸困难,扑倒在自己的客房之中。虽然濒临窒息,李陵宴却心下雪亮:刘妓必然是在他们的饮食里面下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居然连玉崔嵬和他都没有认出来——必然不是普通毒物,必然是一种奇毒。

  正当他神志出奇地清醒,却要窒息而死的时候,突然看见房门开了,一袭青衣闪了进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高贵淡雅的刘妓。她一脸镇定,似乎对李陵宴病发倒地丝毫不觉得奇怪,但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对死并不太在乎的李陵宴觉得奇怪了起来——她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搂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吹了一口气进去。他无法呼吸,刘妓帮他呼吸,为他渡气。

  为什么?

  但让李陵宴更加奇怪甚至让他变色的事情在这间房里发生了——在那之后刘妓解了他的衣服,喂了他春药,爬上了他的床。她把她的处子之身,莫名其妙地、强迫地给了李陵宴。

  两个时辰之后,蒲珐的药性过去,李陵宴能够说话能动弹的时候,刘妓还在他身边。她睁着眼睛,依然用她那双尊贵淡雅的眼睛看着床顶上的雕花,肌肤柔若春水,衣裳委地,神色却很平静。

  “为什么?”李陵宴缓缓拉过锦衾温柔地覆盖在她身上,他与她不过一面之缘,话都没有说过,为什么突然有一天她给他下了毒药,再下了春药,与他大白天地度过鱼水之欢?他并没有特别变色,也没有特别觉得占了便宜,问话的声音和他昨天一样柔和小心。

  “你知道吗?你中了蒲珐,刚才如果我想杀你,一百条命我都要了。”刘妓没看李陵宴,目光仍然看着屋顶,声音也一如既往,仿佛不染人间烟火,“你是江湖上的说杀人不眨眼,要杀专杀人满门的李陵宴,是不是?”

  李陵宴笑了,“公主过奖了。”

  刘妓缓缓眨了眨眼睛,“你也知道我是公主?”

  李陵宴天真而带点稚气的眼神特别好看,“公主身处极南之地,手下兵卫过百,又姓刘,爱听《子夜歌》,我若不知道是公主,怎能算是李陵宴?”他微笑地看着刘妓,居然一点不安的样子都没有。

  刘妓缓缓转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的很聪明。”顿了一顿,她说,“你这么聪明,却要问我为什么……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快死的人吧?”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妓的眼角,他觉得她眼角微微翘起的那一根睫毛特别好看。

  刘妓凝视了他很久,慢慢伸手去摸他散落垂下的长发,“也……算是一个理由。”

  “今天的事,蒲公公和苏婆婆不知道吧?”李陵宴的声音更加小心,“今天你心情不好?”他并不排斥刘妓躺在他床上,这个女人很美,但主要的是她在高贵之下,有一股妖气。

  他喜欢这股清雅雍容的妖气,有一丝邪质的恶念,像他的同类。

  刘妓的手指挑到了李陵宴的鼻梁上,“真的没有感觉?”她问。

  李陵宴微笑着摇头,“没有。”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李陵宴脸上缓缓划过,突然说起了大事:“你知道姜臣明为什么南下?除了河东那地方他待不下去,他最希望的就是和我联手——刘继长降了大宋,赵炅把他接了去,姜臣明虽然残兵在手,却师出无名。他想要我的‘刘’姓,或者赵德昭的‘赵’姓做旗号,复大汉国也罢,是篡位也好,他野心勃勃……不甘居于河东、不甘居于人下……我是刘继长的宗亲,都姓刘,都是大汉刘氏血脉,是前朝的皇亲国戚……姜臣明从几年前就想娶我为妻,联我南汉与北汉残兵之力,举复国旗求王位。”她说得很认真,并没有什么特别鄙夷的意思。

  李陵宴也很认真在听,似乎在代她盘算,“这么说汉军已经南下,你也将要嫁于姜臣明了?”

  刘妓点了点头,反问:“我能不嫁吗?”

  李陵宴微笑摇头,“不能。”

  刘妓也微笑了,“姜臣明不能容我偏安此地,我若不嫁,这里就和你的青竹红墙一样被夷为平地。何况既是为了复国,我又怎能不嫁……”她喃喃地说,“但我不想赔上所有……”

  李陵宴伏下身轻轻吻了她一下,“所以你就来了?”

  刘妓显得很温顺,却笑了笑说:“我来你这里,不是因为我看中了你。”

  李陵宴“嗯”了一声,“说不定是因为你看不中我……”

  刘妓笑了,一双线条明晰、晶莹完美的眼睛看着李陵宴,“既然我不能嫁给我看中的人,身子也要给一个我不讨厌却又不会伤害我的人。”她嘴上说得娇柔多情,心里另有盘算。

  李陵宴微笑,“哦?”

  刘妓看了他一眼,“你只会被人伤害,不会伤害别人。”

  她的语调淡淡的,笃定得很,李陵宴听得笑了,不置可否,却问:“你看中的人是谁?”

  刘妓不答,目光极是复杂,分不出是悲是喜,是承认还是否认。

  “圣香吗?”李陵宴却轻声问,语调飘忽。

  她轻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了理长发,幽幽地说:“你真不笨。那春药本来不是为你准备的。圣香和你一样中了蒲珐……我本来以为会找到机会,要圣香留个孩子给我……可是他在别人房里扯了一个半时辰的闲话,明明已经病发了,我想不通他怎么能和平时一样……”她的脸色很沉郁,语调幽幽,“这样的男人就算喂下春药也未必有用。”

  “可是你喜欢他。”李陵宴笑笑。

  “我——”刘妓呵出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口气,轻声说,“我喜欢的是他不笑的时候的眼神……像琉璃一样……他太坚强了,坚强到让人忍不住想让他哭,想看看他心碎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她蹙眉凝神细思,慢慢地说:”我真的爱他,爱到很想伤害他……“

  李陵宴叹了口气,微笑说:“你只要杀了某些人,他就会心碎的。”

  刘妓眼色一亮,“谁?”

  “比如说——‘白发’容隐,‘天眼’聿修,又或者他旁边的那位上玄公子。”李陵宴笑得比谁都温柔善良,“你放心,我会帮你,只要你让我出去,我一定会帮你的。”他低下头吻了刘妓,吻得居然特别仔细温柔,“只要是你的心愿,我都会帮你的。”

  这个时候,圣香刚刚吃下了合欢树皮,上玄坐在房里心潮起伏,回想这几年的颠沛流离,而玉崔嵬却遇到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出去找莫去山庄中所谓的“出去的路”,一不小心就让眼力奇好的他找到了一个地洞,以为是出口,高高兴兴一进去,却被地洞里的东西吓了一跳,吓了一大跳。

  刘妓住处的古井之下是一个地牢!

  玉崔嵬拂袖从井口飘然而下,在黑暗潮湿的地道里走了十来丈,眼前渐渐露出了烛火。以他极佳的眼力看去,那隧道尽头不是出口,却是钢筋铁骨铮铮亮的铁牢;甚至是人影重重,关满了人的地牢!他走进去几步,只听第一间铁牢里的人厉声喝道:“姓刘的妖女!就算你来一千次一万次,我薛卫明绝不可能沦为你刘家走狗!姓刘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爷爷活着设‘生地狱’,害人无数,荒淫昏庸,除了喝酒哪知民生疾苦?你爹只知太监是好东西,连新科状元都拖进宫去净身,笑话闹了好几年,军里将士连弓都拉不起,灭于宋军蹄下那是罪有应得!岭南此地就是沦为化外野民自生自灭,也绝不认你刘妓为主!”

  第一间铁牢里握着栏杆浑身铁镣震得叮当作响的大汉宛若北方男子,肌肉纠结身材魁梧,与寻常南方人有所不同。但听他声声怒骂,却似乎在岭南一带居住很久了。玉崔嵬不知南汉刘氏数十年来暴虐荒唐惹得民怨沸腾,更不知道这位大汉口口声声骂的是些什么旧账,一目掠去,这里数十间铁牢关押了三十来个人,老幼不等,男女皆有,不知道是哪路人马。这么一顿,第一间铁牢里的大汉已经发现来的不是刘妓,立刻静了下来。第三间铁牢里坐的是位黑衣道人,沉声问道:“你可是刘家新来的牢头?”

  牢头?玉崔嵬拂了拂衣袖,更见飘逸潇洒俊秀之态,拱了拱手,“在下姓玉,误入此地,不知诸位为何被关押此地?”言下斯文稳重,不见一点妖媚轻佻。

  黑衣道人盘膝而坐,低沉地道:“贫道金丹,这位施主姓薛,绰号‘蛇鞭十九手’。”

  玉崔嵬突然一怔,眼角一跳,心头一凉,难怪这些人看见他的半张鬼脸仍然不知道他是“鬼面人妖”玉崔嵬,“金丹道长?”

  黑衣道人点头,伸指一点他铁牢的对墙。玉崔嵬顺势望去,只见一柄金质小剑钉在石墙上深入半尺,足见那一掷功力深厚,果然是金丹道长的“小金剑”。这位金丹道长是武当清静道长的师兄清和掌门的嫡传大弟子,清和死前曾留下遗言和信物,武当掌门之位传于金丹。但当年武当掌门大会上时年二十八岁的金丹道人没有出现,掌门之位不得不由清静代掌。这一代就代了二十年,人人都以为金丹在苗疆采药失踪,多半已经死了,却不料他竟被关在这里!金丹道长算来现在也四十八了,玉崔嵬成名只在十年之前,难怪金丹不知他的恶名。

  玉崔嵬“嗒”地退了一步, 目光移向铁牢深处,“蛇鞭十九手”薛卫明更是二十多年前风云岭南的人物,看来这些人被关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刘妓把这些威名显赫的武林人物关在这里干什么?

  玉崔嵬衣袖一飘对着自己拂了拂,露齿一笑,其实她也正在用同样的把戏,软禁自己一行四人。如能控制这些威风八面影响重大的人物,就等于无形中获得了这些人物背后强大的势力——比如说,刘妓关住了圣香,日后与宋军正面冲突之时,即使不能让当朝丞相俯首称臣,至少也让赵普心神大乱——如她想入侵中原腹地,以金丹道人为把柄,武当一脉基于道义,又岂能与她放手为敌呢? 这女子年纪小小,貌似秀雅,却是一肚子阴谋算计,俨然有枭雄之才。

  思考之间,玉崔嵬突然袖中刀出,“喀嚓”一声,他两把飞刀左右切断金丹道长和薛卫明铁牢的大锁,“铮铮”大锁落地,玉崔嵬转身拂袖而去,他一掠蹁跹如蝶,竟然不再理地牢里这一群怪人。

  “玉兄弟!”薛卫明脱身出来一阵狂喜,看见玉崔嵬转身而去却是愕然:如果此人存心救人,为何不救到底?如果此人无心救人,为何要放他和金丹道长出来?

  金丹道长开铁门出来,忍下被禁闭多年重获自由的喜悦,拾起地上那两把飞刀,脸色稍微有些沉重,“好功夫!可惜,不是正派功夫。”

  薛卫明无暇和他谈论来人的武功是正是邪,在他持刀重砍之下,数十间铁牢被依次打开,这些和他们一道被关押了十年二十年不等的人,终于得见天日,重获自由。

  玉崔嵬掉头离去,他心里还有个疑问:这里关押着这么多重要人物,为什么井口却没有守卫呢?是因为有守卫太显眼反而暴露了地牢,是刘妓太自信这地方不会被人发现,还是另有原因?他很快就发现了原因,还发现了这么多人被关在一起的原因:这地方是个进得来出不去的地方。

  在他刚才进来的平淡无奇的那块土地上,现在已爬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甲虫,不管那是什么虫,必定不会是好东西。最主要的是它们比蛇更可怕,蛇会爬,甲虫不但会爬,还会飞——这才是最让人防不胜防的。玉崔嵬驻足停住,这些虫只在出口前五尺和整个古井井壁的范围里来回爬动,形状恐怖,观之让人作呕。

  他可不想做什么大侠,更没想过要救什么人,但他不想死在这里。

  背后众人的脚步声临近,惊呼声起,大家都看到了在出口游走的怪虫。

  怎么办?




  上玄在房里坐到暮色渐重,才推开门出来散心。他习惯在夕阳西下时出来走走,因为从前则宁多半在这个时候来和他商量事情。顺着记忆中雕花的图样,他缓步往可能藏有暗河的地方走去,若有枯井或是池塘,不妨一试。正当他走到刘妓住的靖华园外,突然看见大批侍仆纷纷往园里赶去,个个悬带兵器,表情十分紧张。

  那是在干什么?上玄闪身掠上靖华园内大树之顶,皱眉看见那一群侍仆把一罐罐诡异的小虫往古井里倾倒,古井底下人声鼎沸,显然关有!

  池塘养鳄,古井藏虫,这刘妓貌似高贵秀雅,所作所为却颇让人胆寒。上玄折下一节树枝往前弹去,那树枝半空打了个折角从另一个角度撞向装虫的陶罐,一名侍仆手中的陶罐突然碎裂,那黑色古怪的甲虫爬遍他全身。惨叫声中众人惊恐闪避,四下张望,有人往树枝飞来的方向追去。没过多久那侍仆只剩下一具血骷髅,犹自颤动。

  上玄脸上变色:好恐怖的虫子!正当他变色之示,古井底下刀光一闪,一把飞刀自底下掠起打了个症子,“哗”的一声带起两颗人头!两个陶罐轰然碎裂,那刚刚溅血的尸体上立刻叮满了黑色小虫。周围的侍仆在惨叫声中纷纷闪避。那飞刀要了两条人命,犹自雪亮光寒的斜掠五尺, “叮”的一声入地三寸,足见出手主人心狠手辣、功力深厚!

  这赫然是玉崔嵬的飞刀!上玄脸色再变——他人在下面?他和玉崔嵬素不相识,此人放荡妖娆诡异神秘,他对玉崔嵬毫无好感,要救人吗?

  此时玉崔嵬在底下却到了危急的时刻。

  他已发现这些虫子怕寒铁,如果躲回铁牢,势必安全。但是人一旦回到铁牢,要出来只怕难若登天,外面往里头倒虫子的守卫正是要把他们逼回铁牢然后瓮中捉鳖,顺势重新锁门。但要是硬不回去,外面下来的虫子越来越多,已经有许多突破了五尺距离,直接飞进地牢见人就扑。地牢里的许多人也许二十年前都是好汉,奈何给关了这许多年,身体都很虚弱,有些还给废了武功,有些武功也荒废了不少,虽然刀剑齐挥,却挡不住纷纷飞入的虫子。不到一顿饭时间,里面惨叫声起,一个黄衣老人已经倒地,被虫子爬了满身。

  “咄! ”金丹道人果然不愧名门之后,眼见势 急,仗剑冲在前面,剑发一招“雷火炼狱”,把数十只毒虫劈落剑下。薛卫明长鞭出手不断抽打古井两壁爬动的毒虫,每一鞭出手毒虫纷纷坠地,威力亦是不小。玉崔嵬并没有抢在前面做侠士,他只在人群里闪避,以他的轻功身法,毒虫自然难以近身,只是如此下去绝非长久之策。所以权衡利弊之下,玉崔嵬刚才便微微一笑,飞刀出手,一下要了地上两条人命。

  古井里的毒虫一下子回头反啮,少了不少,金丹道人喘了口气,“施主好辣的手!”

  薛卫明却不以为忤,“玉兄弟好身手!” 身后还有一位老人缓缓地道:“若不把上头的人杀个精光,这一次只怕是逃不过这些畜墨的毒口。”

  玉崔嵬拱了拱手,风度翩翩地道:“畜墨?前辈知道这是什么毒虫?”

  那位灰衣老人冷冷地道:“吃尸体的毒虫,三十只畜墨两天能吃下一个人,这里少说也有三干只!”

  玉崔嵬面不改色,依旧俊朗秀逸地含笑道:“既然咱们还不是尸体, 料想这些虫子还奈何不了咱们。”他的衣袖再度一抬,众人眼前一亮,头顶又响起两声惨叫,古井里的畜墨又少了一些。众人面面相觑,金丹道人眉头微微一皱,只觉这位年轻人未免过于狠辣,杀人不眨眼。但薛卫明却佩服不已,深觉玉崔嵬果断干练,十分了得。他大步走过去拍着玉崔嵬的肩头,赞道:“好!说话说得豪气,杀人也杀得豪气!玉兄弟如此武功,想必是江湖道上了不起的英雄少年,薛老哥佩服、佩服!”

  英雄少年?玉崔嵬含笑振了振衣袖,“可惜我的飞刀全部发完了,等上面的畜墨吃完死人,咱们怎么办?”

  一言说毕,众人为之沉默,大家的兵器不是寒铁打造不能驱虫,也没有比较沉重的暗器能够倒上飞旋,又何况上面既然死了四人,定然要加强防备,要再故伎重施,已不可能了。

  怎么办?

  众人沉默,玉崔嵬心下却是毫无顾忌:若是杀不了上头的人,万一毒虫下来了他就杀旁边的人,反正地牢里人数众多,就算有几千虫子也有吃饱的时候。

  他心下安定,谈笑自若。旁边豪迈的薛卫明万万想不到他激赏的“英雄少年”心里算定的是这种主意,仍自忧心如焚。

  古井下两次飞刀伤人,井口的侍仆纷纷闪避一边,不敢再往里面倒虫。上玄暂且在一边观望,不久一个灰衣老者拄杖走来,低声询问了一下情况,脸现冷笑,喝了一声:“底下的人听着!不管是谁想从我‘狱王牢’里救人,都趁早给我回铁牢里去。若是三下仍然不听号令,莫怪我打通河水,活活淹了这口古井!”

  此言一出,井底下起了一阵骚动。上玄却是冷冷一笑——这话证明:地下暗河就在这里,暗道就算不在刘妓屋内,也在靖华园中!这时只听井底下有人心气平和地说话: “蒲世东,淹死了我等诸人,你不怕你南汉军挥师中原,将少了许多筹码?”开口的是金丹道长。

  上玄虽然不认识,却也知道底下关的必是重要人物。他只是奇怪玉崔嵬怎么会也在下面。

  灰衣老者蒲世东冷笑,“我主只需你们衣物在手便足以牵制大局,你们的死活自便,老夫悉听尊便。”

  这时井底下有人幽幽地说:“蒲老先生,我等宁为尊严而死,不愿苟且偷生,你放水吧。”开口的正是玉崔嵬。

  上玄大为诧异:这人虽不见得贪生怕死,但绝不是这种刚烈之辈,这话从玉崔嵬嘴里说出来再奇怪不过。他心里断定玉崔嵬另有所图。

  此刻蒲世东一怔,失笑说:“原来是玉公子在下面,你是我家姑娘贵客,我岂敢如此冒犯?”话虽如此说,上玄看得清他脸现狠毒之色,微微比画了下手势,有人领命离开。

  井底众人一听玉崔嵬绝话说出口,不免纷纷变色,有些人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但薛卫明却仰天大笑,“玉兄弟不愧是英雄少年,生死视如等闲但求我一口正气存!好!好!好!”金丹道长本来觉得玉崔嵬心狠手辣不甚喜欢,此时听他一言,心下也不免赞赏他的硬气。底下的人虽然喧哗,暂时却想不出什么逃生的妙计。

  此时古井壁响起了一阵扎扎巨响,一块陈旧的石板被移开,强大的河水果然从石板后疯狂涌入——蒲世东方才说得客气,下手杀人却毫不容情!

  “啊——,‘古井之下惊呼惨叫连连,眼看那里就将变成人间地狱。

  上玄身形一动,正打算出手救人,突然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有人笑吟吟地悄声说:“等一等。”

  上玄被这一只手捂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闻到淡淡的糕点香气,惊魂一定才知道是圣香。这位少爷公子回去换了身衣服,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把新的金边折扇,也不知何时坐在他身后一同看戏,满脸的兴致盎然。而此时地底洪水似乎已经淹没了人身,惊呼之声反而不见了。“圣香,你见死不救?”

  圣香敲了下他的头,“呆头猪!我叫你救人你才救人,否则你会坏了大玉的好事!”

  正当说话之际,井底的洪水已经淹没整个古井,漫上井口的洪水带上来的竟先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虫子,虫子浮在水上仍拼命挣扎。但像有一排气浪在底下突然发作,惊天的巨浪从水下泛起,带着无数挣扎的虫子泼向井外,蒲世东大惊后退,只见水花激荡之中,几人从水里脱身而出,其中一人气定神闲,正是玉崔嵬。

  这时圣香指着方才发出灌水声的地方,推了一把上玄,喝道:“‘衮雪神功’,斩!”

  上玄拔身挥掌,掌缘带起一阵酷寒炽热,轰然斩在古井西南角。他这突如其来现身一斩,让蒲世东和玉崔嵬都是一怔,只听地底再次发出轰然声响,裂开了几道缝隙,随着大水激荡,地表泥土崩裂,露出了距离表面不到三尺的一个水道,正是这水道之水不断流入枯井。

  但枯井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随着河水上浮,纷纷 爬上了地面,却没有一个被水淹死。无人被淹死,但那些吃人的虫子被水冲得七零八落,看来却是活不久了。

  蒲世东没想到一招之失竟然形势急转直下,脸色严酷,挥手发起了急哨示警。这时一个锦衣少年笑吟吟且慢吞吞地从东边一棵大树上爬下来,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树上摘的果子,指着蒲世东对玉崔嵬笑,“本少爷活了这么久没见过这么笨的老头,他以为人是秤砣,被水一淹就沉在底下不会动了?这么大一个井往里灌水人当然是浮起来——呆、头、大、笨、 猪!”

  人在水里就算不会水大半也是浮起来,何况井下都是经验丰富身怀武功的高人。闭住呼吸片刻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那些畜墨比水轻多了,纷纷浮在水上,密密麻麻几层,受玉崔嵬、金丹道长、薛卫明几人合力一掀一震随着浪花被掀翻出来,丝毫伤不了人。蒲世东开口说要灌水,玉崔嵬正想不到怎么脱身,闻言心里大笑,说的一番大义凛然纯是为了让他早点灌水,以免后悔。

  金丹道长几人冲上井口,脚踏实地之后第一件惊愕的事是亲眼见了上玄掌劈泥土,竟能震裂三尺土层,“‘衮雪神功’!”几人脱口而出,惊疑不定地看着上玄。玉崔嵬和圣香想的却比众人都快一步,两人站定人群东西两角,压着刚刚出水的一群老弱病残一步一步往人群中间聚集。虽然玉崔嵬反将了蒲世东一军,这里却毕竟是南汉后主的遗老遗少,势力非同小可,救出了地牢里的人等于和刘妓当众翻脸为敌, 此情此景除了“杀出去”三个字,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暗河在这里,离开莫去山庄的路一定是有的,说不定就在身后屋里的某一个角落。只是面对成百上千的侍仆和弓箭,面对蒲世东和苏青娥,这条路却是如此遥远,好像遥不可及。圣香和玉崔嵬隔着古井底下出来的数十个人遥遥背对,上玄挡在蒲世东面前,三人把其他人护在中间,俨然是一层防御。

  蒲世东冷冷地笑了, “年轻人,我奉劝一句,想救人性命是好事,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那就不是好事,是猪!”刚才圣香嘲笑他是呆头大笨猪,他此时反嘲回去,出了心头一口恶气,“给我射! ”他一声令下,四周弓箭手箭如雨发,“嗖嗖”自四面八方而来。

  从古井里逃出来的有三十二人,其中老者十人,女子三人,被废去武功的九人,其余诸人就算身体完好,武功二十年没练都已荒废不少,而且悉数身体虚弱。金丹道长和薛卫明还算壮年倒也罢了,大多数人却是不堪再受激战之苦。圣香自出门至今第一次遇上了除了打毫无转圜机会的场面,他身后挡着的几人里有三人被废去右手,还有两位老妪,可以说毫无抵抗之力,能不能幸免于难全看圣香一身武功造诣如何了!

  箭如雨发,“嗖嗖”射来。圣香金边折扇弹、点、掠、撞、斩、推、挡,“啪啪啪”疾声连响,他竟以折扇连拨带挡,犹如连拨急雨狂珠,把射来的五十五支长箭封止于三尺之外!玉崔嵬劈空掌连发,十掌之后非但长箭给他震落,连箭手都给他杀了一半;而上玄平推一掌,他身前三十箭手连人带弓飞跌出去,生死不明。金丹道长手持小金剑圈内守卫,和薛卫明相顾骇然:二十年未出江湖,江湖上后浪推前浪,这些年轻人的才智武功,实在骇人听闻。

  箭雨过后,蒲世东眼见形势不妙,挥手喝道:“给我冲散人群,不能让他们结阵! ”随着他的呼喝,靖华园内竟有十来匹高头大马往人群冲来,集结的人群顿时被马群冲散。众人纷纷闪避狂奔的马蹄,顷刻之间半圆的阵形散乱,随着人群的散乱,数十位头戴牛皮面具的怪人手持长刀,闪入人群,开始了势如疯虎的屠杀。

  “啊——”的惨叫声起,一名黄衣人被砍死在两个牛皮人刀下,鲜血横溅三尺,十分骇人。圣香架开对着某个老太婆砍去的一刀,身后一阵微风,有人踢来一脚,他架开之后飞起一脚踢中身前人的手腕,身前人长刀脱手往身后人胸前插去。只听前后都有人“呵”地低呼一声,圣香已然一笑脱身而去。薛卫明长鞭多年未练,早已生疏,突然一鞭失控,往自己头上打来。正当他失手要将自己打个脑浆进裂时,鞭子蓦地被人从半途扯住,有个锦衣公子在闪避刀剑之时居然扯住他鞭子,在他鞭稍打了个死结,然后笑眯眯地斜身掠走。薛卫明本来愕然,挥鞭之后立刻省悟:鞭头打结重量集中,他挥舞起来更容易控制些,不免对圣香升起大大的好感。金丹道长的小金剑仅有五寸,多年未使,与长刀短兵相接只觉太险。突然一刀对着他的头颅当头砍下,金丹道长横剑去架,“铮”的一声剑短刀长,长刀砍到了金丹道长额前,形势危险之极。骤地人影一闪,金丹道长手上压力顿轻,却是上玄一手拾起那柄长刀,伸手一推让那刀柄撞在刀手胸口,那刀手顿时狂喷鲜血,不知死活。

  靖华园内战得天翻地覆,尸横遍地,满天俱是伤者的哀呼呻吟。蒲世东和苏青娥见了围攻的形势,都是老眉一皱,倏然一取玉崔嵬,一取上玄,双双加入激战。

  而这个时候,刘妓正在李陵宴房中,与他春宵一度,软语温存。


香初上舞18:第二十一回 欲托朱弦写悲壮


  蒲世东手持的也是二尺长刀,和四周的刀手一般无二。一刀迅雷霹雳般往玉崔嵬颈项劈去,玉崔嵬仰身后退,蒲世东刀上真力勃发,“嚓”的一声,玉崔嵬脸上笑意顿时一变——那刀离他衣襟一寸,竟然撕裂他衣袖一尺来长! “死刀!”玉崔嵬疾声震喝。

  死刀!蒲世东这一刀号称“刀斩无常死”,听闻只需一点刀意入体,便能伤及五脏六腑,即使表面无伤也能杀人无形。薛卫明闻声变色,圣香却不知道死刀是什么玩意儿,没啥面子地拉拉他的衣袖,“那是什么?”

  “死刀以刀意伤人,无论是谁,务必离他刀刃一尺以上,否则伤人无救!”薛卫明振声大吼,正在零零散散动手的二十来人听闻死刀已是脸色大变,此时纷纷后撤,自行围成了新的圈子。

  玉崔嵬一发觉蒲世东居然身怀死刀绝技,人本能地要往后闪避,却又突然发现身后老弱病残聚集成圈,显然全无招架之力。他若闪开,身后这一群必有数人伤在死刀之下,不知为何从来不把别人性命当一回事的玉崔嵬竟然滞了一下。这一滞,蒲世东瞧出破绽,明晃晃的长刀已经到了玉崔嵬胸口。玉崔嵬侧身急闪,不科蒲世东这一刀贴身疾转,随他侧闪之势,突然往他身后一个黄衣女子砍去——这一刀,才是蒲世东全身功力所聚,他要杀人立威!那黄衣女子也非泛泛之辈,出剑招架,看她出剑的架势却是峨嵋弟子。但看蒲世东这一刀“死魂斩”刀到半空掠起一层淡淡黑气,黄衣女子剑到半途竟而凭空“喀啦”断裂,蒲世东陡然一声冷笑,半截断剑随着他内力激发倒射,“嗖”的一声和他的“死魂斩”一起堪堪到了黄衣女子胸口!

  正当这要杀人溅血的瞬间,蒲世东骤然浑身起了一阵颤抖,“哇”的一口鲜血先于他的“死魂斩”喷到黄衣女子胸前。黄衣女子大骇避开,那一招“死魂斩”到她身前已经乏力,竟被她的断剑架开,堪堪死里逃生。蒲世东喷出一口鲜血,扑出一步之后狂怒回头——身后玉崔嵬飘然后退,一身儒衫干干净净,没染上一滴血,就好像刚才趁机偷袭以一招“独不见”击破蒲世东护身真气,伤及蒲世东的人不是他。薛卫明大声赞好,玉崔嵬面上涌起一层轻笑,黄衣女子死不死他不在乎,但蒲世东借他杀人,他玉崔嵬是什么人物!岂是能让人轻易利用的?

  蒲世东受点轻伤,凝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玉崔嵬。

  玉崔嵬眼角微微挑起,含一丝残笑,也是全神贯注等待蒲世东的反击。

  这两个人当真交上手,下一击必有人命丧当场!

  而苏青娥扑向上玄,她的兵刃却是半截长枪。大宋“杨家枪”赫赫有名,不知她这半截枪又是什么名堂。上玄眼现久已不见的猖狂之气,挥袖一卷,苏青娥那半截枪已在他长袖之中。上玄左手画圆合围,四平八稳地一拗,苏青娥的半截枪已然被他拗弯作废。

  但这老太婆却剽悍得很,半截枪被夺,她居然从袖底抖出了半截铁索,索头双勾,带着一溜乌光往上玄双目“刷”的一声抖去。

  半截枪、半截索,这都是寻常兵器之一半。金丹道长沉声道:“紫衣门下!”

  原来岭南有紫衣门,擅使十八般兵器。紫衣门的门规是以败在自己手下的敌人兵器为兵器,截去一半以示区别,能使的兵刃越多,证明武功越高。苏青娥由枪换索,再由索换剑,由剑换刀,一眨眼换了四种兵刃,全悉毁在上玄一招之下!但上玄“衮雪”之功极耗精力,缠绵激战这么久,当苏青娥第五种兵器半截棍出手之后,上玄一掌前劈只是让棍身裂隙,已无法将它一下劈断了。

  形势渐渐地在起着微妙的变化,从势均力敌,变得对圣香那一边不利。

  玉崔嵬和上玄被蒲世东与苏青娥缠住,维护众人安危的重任突然全部落在圣香头上,金丹道长和薛卫明竭力自保,但三人已有难以兼顾的感觉。

  这个时候,如果有李陵宴在,想必情势会大大不同……奋战之中的三人不自觉都曾这么想过。

  “啪”的一声,圣香开扇截断一个牛皮人大腿经脉,倒跃帮助一位白发老者架开身后一刀,又随即拉了打到昏头的一个青衣中年人一把, 以免他杀错友人。掠了他一眼圣香才发现他是个和尚,只不过长期没有剃发,身上的衣服却是僧衣。刘妓收罗的各种势力的人物真不少,这点和李陵宴大不相同。李陵宴驱使会众是以财利诱莽夫、以才智服下属、以复仇聚人心,加之毫不忌讳的欺诈威胁,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气势。而刘妓没有李陵宴操纵人心的本事,她却从小处着手, 自己不行便从外借力,借这数十位江湖元老、名人、侠士的昔日威名,给自己:壮势。小宴一直没有出现——他怎么可能没有出现?圣香刹那之间想到:李陵宴和刘妓——他们可以互补!他们可以合作——他们会合作——

  如果这两人一拍即合,要杀屈指良或者在岭南重建南汉小国,并非难若登天。胸口突然再次烦闷起来,圣香急促地喘息,握紧扇柄挡开身前流闪的长刀,冷汗自他额头流下沁湿了发丝——李陵宴真的和刘妓合作了吗?这一旦合作,便不仅仅是江湖恩怨,而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了……李陵宴啊李陵宴,你为何总要和天下苍生为敌?为什么总是坚持要走不归之路……越走越决裂,越走越不回头——那当真是你所追求的东西吗?

  “当”的一声,突然耳畔响起金铁交呜之声,圣香悚然一惊,才知道金丹道长替他架了一刀,露出笑脸谢了一声,后跃之时足踝一软,差点跌倒。

  圣香……上玄在和苏青娥的激战中骤然看见,心下一惊!他知道圣香已是强弩之末,本来他练功根基就不扎实,加上心疾在身,更是不堪久战,要是圣香出了什么事……他居然浑身冒起了一阵寒气,圣香会出事吗?他不能想象圣香如果出了事,天地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皇上、丞相、容隐、聿修、则宁、通微、岐阳、六音他们——会怎么样?稍一疏神,突然肩头一阵剧痛,他极快地反手扣住扎入他肩肉的长矛。苏青娥换了半截长矛,刚才一招“浮云探日”,矛头扎入了上玄肩头,这矛头还有倒勾,她仰天大笑,回力猛拉,硬生生要从上玄肩头扯下一块肉来。

  圣香……玉崔嵬站的角度正好看见圣香那一下踉跄,心神微微一震。蒲世东与他苦苦对峙良久,玉崔嵬临敌经验丰富老到,他找不到丝毫破绽。玉崔嵬比他年轻许多,长期对峙下去必是蒲世东先支持不住,正在懊恼,突然见玉崔嵬眼眸一动,蕴势已久的“无常斩”随他一声大喝发了出去。

  死刀一击快逾闪电,玉崔嵬回神之际那刀尖已经触及了他胸口,一股阴郁混浊的杀气透肤而入,他身后尚有全无抵抗能力的十来人——“砰”的一声轰然大响,玉崔嵬挺胸硬受死刀一击,随即右手长袖拂出,在蒲世东胸口轻轻地点了一下。

  “你……”蒲世东一击得手,正在狂喜,突然面容抽搐,丝丝黑血缓缓从七窍溢出,“当啷”一声长刀落地,他竟就如此“扑通”倒地死去。看似他赢了,却受不起玉崔嵬长袖一拂。薛卫明赶了过来,失声问:“玉兄弟,伤得如何?”

  玉崔嵬整理了一下被刀砍裂的衣襟,转过身来,那胸口肌肤雪白细腻,居然连一点伤口都没有。他悠悠地说: “你说呢?”

  这是什么武功能硬受蒲世东死刀一击,竟毫发无损?薛卫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边招式已经渐渐散乱的圣香笑眯眯地说:“大玉是个很神奇的人……薛大头,你该相信你看‘英雄少年’的眼光,所有的‘英雄少年’和‘邪派魔头’对打的结果都是不会死的。”他分明喘气喘得辛苦,笑容却比平时还灿烂。

  蒲世东一死,苏青娥脸色大变,上玄“喀啦”一下握断那根长矛,她一声尖啸,居然飘身疾退,掠入草丛消失不见了。苏青娥一退,周围七零八落的牛皮刀手也纷纷退去,片刻前嘈杂的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寂静如死。

  圣香立刻跌坐在地上,一迭声叫了起来:“本少爷头痛心痛胃痛手痛脚痛……还有眼睛痛!”

  上玄肩头的伤口血流如注,正以左手按住右肩,鲜血犹自从他指缝流下,闻声忍不住哼了一声:“怎么会眼睛痛?”

  圣香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本少爷看见那么多刀在眼前晃来晃去,看得太久眼睛太累,当然眼睛会痛!还有耳朵痛! 听了太久‘当当当当’的声音。鼻子也痛,眉毛也痛,总而言之我全身上下哪里都痛。本少爷体弱多病,你们再不快点来救我,我会死的……”他坐在地上“唉唉”口叫。

  金丹道长快步过来,无暇理会圣香的惨叫,为上玄拔去矛头,包扎伤口。手边无药,只得撕下衣襟草草包扎,幸好只是皮肉之伤,大不了是暂时废了上玄右臂,并不严重。薛卫明满身血汗合流,也是一屁股坐在地下,喘着粗气。圣香边叫边溜了一眼人数:地牢这一群保住性命的约莫二十人,但都已脸色惨白,似乎吹口气就会死掉。眼珠子转了两转,他指着被上玄打开一个口子的暗河河道,“我们逃走吧。”

  一个被砍了两刀的灰衣老者道:“从这里逃走?”

  上玄“哼”了一声:“不想走的可以留下。”他从小养尊处优,在姜臣明军中也是颐指气使,一旦摆脱了那种颓废茫然的心境,旧时的骄气自然而然冒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觉得此人武功虽高,却是盛气凌人,毫无礼数,不如姓玉的年轻人知书达理,看玉崔嵬的目光由佩服更多了几分欣赏。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众老头对玉崔嵬青睐有加,他现在知道大玉不仅对年轻少男少女很有办法,对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头老太也很有办法,可见被人称为魅惑江湖的大色魔,的确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这时玉崔嵬已经温文尔雅地行礼,回答老前辈的疑问:“莫去山庄身处盆地,别无出路,我们猜测想要出去只能凭借山庄底下的暗河,但底下究竟有多少危险,难以估计。”

  灰衣老者仰头闭目思索了一阵,“众位以为如何?”他睁开眼睛环视各位地牢难友,沉声道:“老夫宁可死在这暗河之中,也绝不重回铁牢生涯!”

  此言一出,被关押在地牢中的众人都泛起了一层激动之色,连连点头。圣香好奇地拉了薛卫明一下,才知道这位灰衣老头大大有名,居然是二十三年前江湖施棋阁军师诸葛智。听到这名字圣香差点呛了一口气, 自己和自己打赌这名字绝对是他变成“军师”后自己改的,看这老头严肃的模样,真看不出他有“诸葛”那般的“智”。但施棋阁在二十三年前却是威震蜀川的一方霸主,现在虽然式微,影响仍在,这位诸葛智绝非泛泛之辈。经过一阵吵吵嚷嚷,一群封闭多年的老头老太终于决定跟着圣香一行由暗河逃生。

  玉崔嵬一副玉树临风、俊逸潇洒的模样,玩了会儿走到圣香身边笑,“原来做江湖大侠就是这种滋味。”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如果换回你那身睡衣,这些老头说不定会全去自杀。”

  玉崔嵬背着那群对他赞赏有加的人群,对着圣香媚眼如丝,语气轻飘飘软绵绵地说:“苏老太婆怎么撤了?”

  圣香眼看着上玄站在人群中却没人理睬他,他也不理睬别人,正在连连摇头,闻言嘻嘻一笑,“蒲世东一死,照着刚才那样打下去,除了两败俱伤、全部死光之外哪里有什么好结果?”

  玉崔嵬含笑,“可是她留下这个大洞突然撤走,明明就是逼人跳河。”

  圣香对他做鬼脸,“这条地下大河难跳得很,既然是出入通道,一路上的麻烦肯定和大玉的情人差不多多。”

  玉崔嵬不以为忤,还似乎眉开眼笑愉快得很,“我不怕麻烦。”

  “我怕”圣香举手叫,高挑眉挑衅一样看他。

  玉崔嵬横扫了他一眼,突然微微一笑,“你怕什么?”

  圣香笑嘻嘻地说:“我怕你不耐烦起来把后面的太婆太公全部杀了铺路,然后慢慢地走出去。”他虽然在笑,但这句话却不是在开玩笑。

  玉崔嵬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角在笑,最后终于大笑起来,“是吗?”

  圣香掠了他一眼,突然淡淡一笑,“如果到最后只有一个人出去,那一个人,不一定是你。”

  玉崔嵬眼眸一动,看不远处上玄的背影,居然冷笑了一声,“也不一定是你,是吗?”

  圣香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再拍了一下,笑了起来,“总之咱们一定要完整无缺地逃掉,姓刘的小丫头不能再仗着这群太公太婆的余威吓唬人,她就不成气候。”他答非所问,玲珑剔透的眼睛在笑,眉开眼笑。

  接着下来二十来人,一个接一个下到了暗河道中,这里的河道明显经过修整,两壁凸出的部分被削去,比较宽敞。二十几人膛水走着,时时攀援,走了一阵河边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许多新的洞穴,再前面的暗河变得深而湍急,已经不能行走。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往岸边的某一个山洞钻了进去。钻过山洞,眼前赫然是三具骷髅,不知是如何死去的,众人急急绕了出来,选择另一个洞穴。

  如此折腾了一会儿,圣香一行终于穿过一个狭小的土洞,离开了暗河道。那是一个多年没人走过的小洞,每个人穿过去的时候身上都擦满泥土,钻过去的时候谁也没抱希望,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草地。

  草地!那就证明离开了暗河,这里是哪里?是绕到了莫去山庄的其他地方,还是真的出了山谷?二十多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口气,跌坐在这鲜嫩青翠的草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抬头看着天空渐渐浮出的星星,自出铁牢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却好像过了一辈子。

  “大家都很疲惫,需要休息……”金丹道长起身对玉崔嵬说。

  玉崔嵬点了点头,和蔼地扬声让大家都坐下休息调息。

  圣香坐在地上笑眼看他:经过地牢一事,这些老头老太真的把他当成了拯救苍生的大侠,一切以他马首是瞻。

  上玄不理睬玉崔嵬当他玉树临风的俊美侠客,坐在圣香身边,突然问:“身体怎么样?”

  圣香懒懒地靠着石头坐着,“我头痛脚痛手痛胃痛眼睛痛鼻子痛眉毛痛……”

  上玄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微微勾起一个冷笑的表情,“人家又不把你当救星,你操心那么多,值得吗?”圣香的身体还算健康,半日苦战不可能让他变成这样,定然是劳心劳力,以致心力交瘁。

  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 “大侠本来就不是我,要不是大玉莫名其妙跳进那口古井,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掰指头算,“人是大玉放出来的,虫子是他想办法弄死的,蒲世东是他杀的,他这么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当然是英雄。你以为像你和我躲在旁边看热闹,冲出去打架也不知道是救人还是救自己,像我们这样难道才是英雄?”他对上玄连瞪十七八眼,就像他妄想霸占玉崔嵬“大侠”的名头,而他正义的圣香大少万万不能容许一样。

  “他是在救人?他不是一直都在救他自己吗?”上玄“嘿嘿”冷笑了两声,“他哪有半点当真在替这些老头打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圣香对上玄翻白眼,“说不定其实大玉打心底是个大侠料子,只是他一来没机会二来没想过,说不定这一次他就会变成名垂千古的大侠。而我——体弱多病的圣香少爷,只要跟在这种大侠后面就一定会被救,一定不会死,一定可以随时睡觉休息。”他很认真地看着上玄,越说越笃定玉崔嵬会是个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大侠,一副对玉崔嵬充满信心、充满敬仰、充满崇拜的模样。

  上玄“哼”了一声,“是吗?”

  圣香做鬼脸,“你敢说一定不是?”

  上玄断然说:“当然!”

  两人在旁边一本正经地争吵,另一边和玉“大侠”商量过后的金丹道长缓步走了过来,对两人拱手,“贫道金丹,多谢两位仗义相助,这位是……”

  他先对着上玄行礼,上玄看起来比圣香年长。

  上玄“嘿”一声,“赵上玄。”

  金丹道长暗忖这位年轻人盛气凌人十分狂傲,另一位年轻人却又满脸骄稚,虽然的确武功高强,却不见得成熟稳重,“这位是……”

  圣香举手报名:“圣香。”

  薛卫明大步走过来,“两位都是好朋友,薛某身受活命大恩,无以为报, 日后三位如有所需,薛某抛头洒血绝不含糊!”他“喀啦”一声拉断他的蛇鞭,“以此为誓!如有推脱,当如此鞭。”

  上玄眉头一皱,圣香却连连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以后本少爷叫你洗碗扫地、养猫养狗、唱歌跳舞都是可以的。”

  薛卫明一呆,圣香一脸正经,像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时玉崔嵬“儒雅”的声音传了过来:“圣香公子喜欢开玩笑,薛大哥不必介意。”

  随着金丹道长和薛卫明的介绍,不少人纷纷上来互报姓名,除了施棋阁诸葛智,还有峨嵋派大弟子大苦师太,少林寺藏经阁一重禅师及两名弟子,还有“无影鬼婆”韩如瑟的七个徒弟,更有一些奇奇怪怪至今仍然威名显赫的人物。其中武功被废仍能从半日激战中活下来的有七人,这七人现在各自打坐一言不发,非但不说感激,还有一层阴郁之气。

  但无论如何,这些人如能重返武林,绝对是件惊天霹雳般的大事!天色渐渐变暗,这片草地湿气浓郁,玉崔嵬出去转了一圈,周围都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此地似乎是一个湖泊干涸之后留下的空地,处在树林的最低处。一些还能走动的人出去寻找野味,圣香靠着石头一直没起来,眼望着玉崔嵬燃起的一堆篝火,上玄怀疑他心疾发作,只是强撑着不说。圣香却说说笑笑中气十足,除了脸色坏些,并没有什么异常。

  很快有人打回来野味,大家烧烤起来吃,死里逃生体力耗尽之后,面对熟食众人都是狼吞虎咽。吃饱之后,经过一阵沉重的安静,天色已晚,能入睡的人都入睡了。上玄盘膝而坐,看了一阵圣香的睡脸。这人嬉皮笑脸胡说八道,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以至于心力交瘁?

  玉崔嵬也没睡,他坐在一块高起半个人身的石头上,目光一直落在诸葛智身上。良久,玉崔嵬对着陷入调息、已入浑然忘我之境的诸葛智缓缓举起手掌,白玉般的手掌微微前倾,他做了一个要劈的动作,但下落得很慢。

  一寸、两寸、三寸……他的手掌缓缓下沉,一分一分迫近了诸葛智的头顶心……他这掌式下沉十分轻悄,没有半点风声,竟而也没有半分杀气。

  上玄突然一惊:玉崔嵬想干什么?

  突然玉崔嵬立掌下切,那一切快如闪电,分明就是想把诸葛智立毙掌下!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挡在玉崔嵬掌下,上玄闪身救人,低声传音:“你干什么?”

  上玄那“衮雪”内劲着实惊人,玉崔嵬猝不及防被他一挡反震,微笑,“是圣香要你防我杀人?”

  上玄一怔,圣香是为何事心力交瘁?他突然有些了解,玉崔嵬非但没有半分为这些人打算,他居然还想杀人。圣香看破了他有杀人之心,只怕时时防范的就是化身“英雄少年”的玉崔嵬!“鬼面人妖”阴晴不定诡异狠毒的性情,果然不是江湖谬传,委实可怕!正当他一滞之间,玉崔嵬含笑道:“此人不是愚笨之辈,又有领袖之能,深得人心。此人不杀,咱们一行人人心涣散,还未走回中原,必定不欢而散。”

  他指了指被废去武功的七人,“你看到那些人了?他们至今不相信咱们是真来救人,怀疑是刘妓收买人心的苦肉计。那些人是诸葛智的心腹,诸葛智不除,这些人不会全听我的。”

  上玄直视他的眼睛,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杀人是为了齐人心,还是做好事了?”

  玉崔嵬衣袖一飘,“我平生杀人想杀就杀,从不屑假口什么理由,如果不是做好事,何必偷偷摸摸?”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但既然我看见了,你就一个都别想杀。”上玄的狂气森然怒涨,“我不管他是什么居心你是什么好意,大宋国法钦定杀人偿命,你要是杀了一个,我就杀了你给他们抵命。”

  玉崔嵬倒是一怔,失笑道:“倒都威胁起我来了,我是为了大家好……”他又挥了挥衣袖,给自己扇了扇风,“江湖阴险凉薄,你还天真。”

  “那不叫天真,那叫性格。”不远处有人插口,圣香还闭着眼睛睡觉,却传音笑嘻嘻地说:“大玉刚才如果真下了决心杀人,就算你救人救得再快一点,人都已杀了。”

  上玄“哼”了一声:“还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就打算排除异己,果然是奸邪小人!”他拂袖回去,在原地坐下。

  圣香就闭目躺在他身前, 闲闲地说: “我想过了,这地方不大对劲,地势太低树林又多,又潮湿,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说不定会有瘴气。而且这口湖在这么湿的地方竟然干了,根据本少爷聪明的推论,惟一的可能是湖底有个洞,更可能的就是湖底的洞和地下暗河连通,否则不可能干掉。”他突然坐了起来,笑吟吟地继续说,“本少爷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想说明一点,既然暗河还在这湖底,我们坐在这湖边——那么我们在地洞里转来转去转了这么久,其实根本还没有逃离刘妓小丫头的手心,说不定和她只隔了这么一层三尺厚的草皮而已。”

  玉崔嵬微微一震,上玄目光闪起一片异彩,此时只听“阿弥陀佛”,身边静坐无言的一重禅师突然口宣佛号,对圣香遥遥传音:“贫僧半日之中,总算听到了一句务实恳切之言。”

  这和尚一开口,却是吓了三人一跳——要知道他们都用传音说话,旁人绝不可能听见。一重禅师却有佛门顺风耳之功,竟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耳内,最让人惊愕的是他竟一言不发,对玉崔嵬掌劈诸葛智似乎无动于衷。

  圣香看了一重禅师一眼,笑吟吟地继续说:“所以杀人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距离逃跑成功还很遥远。”他跳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叶,不满意地看着自己一身脏乱的锦衣,走过去重重地拍玉崔嵬的肩,像对着好兄弟,“我知道这很难为大玉,但是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好好睡觉,第二件事是想办法对付明天早上可能有的瘴气,第三件事是要早早从这里逃掉,第四件事是要让大家继续把大玉当大侠……”

  上玄又“哼”了一声,满脸的不以为然。

  一重禅师微微一笑,“群龙之中,不可无首。小兄弟见识过人,玲珑剔透,玉施主枭雄之才,心狠手辣,老衲都是佩服。”

  这位老和尚只说佩服,不说赞同,狡猾得很。圣香大大地白了他一眼,“那诸葛智和大玉,老和尚支持哪个?”

  少林一重禅师,手握藏经阁钥匙,何等尊贵的禅门至尊!却在圣香直截了当的追问下和蔼一笑,坦白地说:“玉施主。”

  圣香大喜,奔过去抓住他的手,“那就成了。”

  一重禅师微笑,“小施主一意求全,用心良苦,老衲佩服得很。”

  圣香一怔,笑眯眯地拉开脸皮对一重禅师做鬼脸,“刁老和尚!”

  一重禅师只怕一辈子没被人骂过“刁老和尚”四字,不禁莞尔。群龙的确不能无首,但他们这一群人能为首的实在太多,莫说诸葛智,就是他一重禅师也是登高一呼、响应无数的人物。然而群龙之首毕竟只有一个,玉崔嵬掌管秉烛寺日久,霸气浓重武功高强,如众人不能忍他让他为主,必定在逃离刘妓手掌之前,大家先起内讧杀得血流成河。为求众人齐心协力,圣香一口咬定坚持玉崔嵬这位“大侠”的地位,用心良苦,也只有一重禅师看得出来。

  上玄听后默然:这等盘算形式,实让人耗尽心机,之后还能开开心心地笑出来,圣香心头负荷之重,为全局考虑之多,委实难以想象……就算换了容隐在此,也不过如此——不!他乍然惊醒,换了容隐在此绝不容玉崔嵬为首,他说不定先杀了玉崔嵬!除了圣香,谁有胆魄让“鬼面人妖”为首。谁能在屡屡看穿他有杀人之心的同时,依然相信玉崔嵬也许并不会伤人?

  所以一重说“佩服得很”……而他自己除了鄙夷愤怒。却从没有静下心来为身边的微妙局势考虑一二……突然之间。他竟也兴起了一丝丝“佩服得很”的情绪,那情绪消退之后留下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担心忧虑:身负父仇皇恩、在家国江湖中周旋、居江湖数大势力夹缝之中、深涉乱臣贼子之间的圣香——他究竟能在这波澜起伏千头万绪的复杂世界中,平衡多久呢?世事负荷在他身上是如此之重,能自由回旋的余地是如此之小,前景看来是如此黯淡,好玩成性贪吃懒做喜欢叫苦连天的圣香,究竟要被这世事逼到何等地步,才是苍天对他的终结?到他不能笑、到他哭、到——死——

  夜半之中,星空熠熠生辉。上玄想起数年前开封城内依稀相似的星光,忆起那时候圣香无忧无虑整人成性的笑意,突然之间觉出一种深入骨髓难以言表的痛来。


香初上舞19:第二十二回 沧江白日渔樵路


  第二天清晨,湖底随阳光的炽热渐渐升起一层迷离的绿色雾气。那果然是一种瘴,醒来的众人纷纷抢占上风,往山林深处进发。刘妓的追兵居然并没有找到他们,一路上无惊无险。走了半天,突然看到一条大河,数十人在河边休息,捕鱼喝水,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河上传来了船舶的声音。

  一艘约莫可以乘坐百人的大船缓缓往这边河中驶来,船上四角悬着碧色轻容纱布,坠着蝴蝶玉佩,银质铃铛。风吹来,轻容纱布、玉佩、铃铛摇曳生姿叮当作响,十分秀雅可爱。

  这显然是一艘少女乘坐的船只,而且是哪家名门闺秀出门远行。

  河边已有人扬剑求救,那艘船似乎是看见了,缓缓往岸边驶来。

  临近才分外觉得那船奢华秀雅,既不盛气凌人,亦不庸俗滑稽,船头站着一位青衣小婢,好奇地看着岸边狼狈不堪的众人,满脸的疑惑之色。金丹道长扬声自报姓名,说是游玩山水落难,询问船主人可否搭救。那小婢“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一大群人闹得满身污秽灰头土脸,甚是好笑,当下指挥大船靠岸,让众人登船。

  这青衣小婢天真可爱,似乎不通世务,言笑宴宴,只打听“老道长你是哪个道观的、大和尚你怎么留头发”之类的琐事。看着玉崔嵬似乎有点害怕他的小半边毁去的面容,缩在上玄身后偷眼看圣香,又似乎觉得圣香长得玲珑可爱,她很是喜欢。等一群人都上了船,大船缓缓驶离岸边,玉崔嵬对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气度越发温柔,含笑问:“得蒙搭救,不知姑娘芳名?”

  青衣小婢多看了他两眼,似乎看着看着也就忘了他半边脸的恐怖,答道:“我叫唐儿,这是我家姑娘的船,我们正在玩儿。”

  众位落难的老江湖面面相觑,都是各觉尴尬,行走江湖多年,竟然被无知少女游玩的船只所救,这位小丫头一派天真,似乎不知何为“世事险恶”,仿佛自幼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神仙地方。

  “我等可要当面谢过你家姑娘?”玉崔嵬文质彬彬地行礼,心里却甚是奇怪:这么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没几个,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算是什么名堂?但看这阵势又不像作伪。

  唐儿摇摇头,“姑娘生病了在休息。”

  金丹道长咳嗽了一声,“如此,唐儿姑娘可否搭乘我们到上游大明山?到了大明山我等立即下船,不敢耽误姑娘……行程。”他差点脱口而出“不敢耽误姑娘玩儿”。

  唐儿却是满不在乎,嘻嘻一笑,“我和姑娘也没什么主意,不过到处走走看看,人家说江南的山水很美呢,我们从家里出来一路游山玩水,的确是和家里不一样。老道长,你们如果肯替姑娘划船,去到哪里都可以。”

  “划船?”金丹道长一怔,“你这船上没有船夫?”

  唐儿点点头,“本来是有的,但是几天前我们没钱啦,船夫都跑了,剩下两个老船夫,那是姑娘答应了以后把船送他,他们才留下的。”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只觉得天下怪事以此为最。

  圣香却没听他们打听船主人的来历,径自跑去船尾看河水,兴致勃勃地看河里的鱼群在船后跟游,突然从口袋里摸了块鹅卵石丢下水,吓得鱼群四散逃窜,他在船上窃笑。天下除了圣香,再没有人在逃难的时候还有心情在河滩上捡鹅卵石偷偷塞在衣袋里。上玄遥遥看见,哭笑不得,突然觉得对这个家伙的担心全属多余,世上再没有人比圣香活得更潇洒快活了。

  接着在金丹道长等人的协助下,大船掉转船头,缓缓逆流而上,驶向大明山。

  划船这种苦差圣香是杀了头也不做的,在大家划船的划船,打坐的打坐的时候,他打算找小丫头唐儿问问这船上有没地方可以洗澡。他圣香大少爷一天没洗澡可是天大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在他找澡房的时候,突然听见船甲板上有人失声喊:“鳄鱼!”

  圣香一怔,一溜烟奔上船头,只见大船划到了一个水流稍微平缓的河段,随着大船缓缓驶来,河中间许多褐色或黝黑的影子缓缓向大船靠拢。这些影子露出眼睛和鼻子,看起来像鳄鱼,却比寻常鳄鱼大了好几倍,圣香吓了一跳:这些家伙和莫去山庄荷塘里养的那只相差无几,陡然寒毛直立——莫非,这就是刘妓放手为之一赌的“追兵”?她明知附近河流鳄鱼成群,所以任凭众人跳入暗河,喂鳄鱼去了?

  正在他杂七杂八的念头一起涌上来的时候,那些鳄鱼缓缓在大船周围靠拢,粗略地算算,一共十一头之多。唐儿吓得面如土色,刚才大船顺水而下的时候她连一条鳄鱼都没看见,不想一掉头,落入了鳄鱼的圈套。

  河水缓缓漫过鳄鱼的鼻子,这些鳄鱼身长都在三丈以上,嘴巴尖细长约三尺,獠牙交错,观之十分可怖。随着鳄鱼的逼近,船头上一片寂静,死一般寂静之后不久,突然“砰”的一声,船身猛地一摇晃,却是一条鳄鱼一甩头撞了船身一下,那一撞差点没把船底撞出一个洞来。众人相顾骇然,不知如何应付。玉崔嵬眉头一蹙:他的飞刀已经用完,要再杀鳄鱼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正在这相持的时候,河里突然跃起一条大鱼,一条鳄鱼一张嘴,“啪”的一声若无其事地把鱼吞下去。随着这一吞,鳄鱼群骚动起来,先有一条大鳄鱼张开大嘴,张嘴晒了会太阳,突然“啪”的一声冲起五尺来高,硬生生咬下了船头挂着的渔网。这一头刚刚下落,“哗啦”一声竟有另一头大鳄鱼冲上六尺,咬住船侧的桨杆架子,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船头众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玉崔嵬挥手一记“独不见”劈空出手,掌力击在鳄鱼头上,鳄鱼顿了一下,居然毫发无损,再一步爬上了甲板。众人骇然变色:玉崔嵬这一击能伤及蒲世东,居然伤不了鳄鱼分毫!随着一头大鳄鱼爬上甲板,船身受着数头大鳄鱼的不断冲击,喀喀作响,突然“哗啦”一声水声,另一头身长四丈的鳄鱼:中上船头,由于两头鳄鱼极其沉重,整艘大船往下沉了两尺,堪堪处在众多鳄鱼大口之间。

  此时大船离岸边也有七八丈之遥,要上岸逃生大家却都已没了那分气力。圣香悄然站到玉崔嵬身后,低声说:“我们拉绳子搭桥逃命。” 玉崔嵬悄悄柔声低叹:“那危险得很,我舍不得。”

  圣香瞪眼,“本少爷还舍不得自己喂鳄鱼,帮我打绳子!”

  玉崔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那两条大鳄鱼爬近一步的时候,玉崔嵬和圣香扯下船上四角扎的轻容纱布、玉佩绳索等等,快速结成一条长绳。

  把绳子的一端绑在桅杆上,圣香拿着绳头一下纵身到上玄身前,叱道:“上玄!”

  上玄应声把圣香整个从船头掷了出去,圣香一层身法纵身飞掠如展翅的燕,借力横渡八丈宽的河流,堪堪落在了对岸第一棵大树上。落下之时树头枝叶竟只是下沉、一晃,随即静止,几乎悄无声息。船头这边不禁喝彩,圣香轻功之佳让众人全然忘了大鳄鱼在旁。圣香随即扯着绳头打结,正当他忙着打结的时候,两头大鳄鱼张开大口,猛然往人群里一窜,一重禅师口宣佛号,双袖齐扬,把大鳄鱼挡在三步之外。

  圣香绳索结好,玉崔嵬喝道:“大家过河!”随着他的振声疾喝,三条人影纷纷上绳,快速横渡河面,掠向岸边大树。但大鳄鱼似乎也知道众人要逃,看准一人缓缓爬去,突然前冲,那人猝不及防,被一撞跌入河中。玉崔嵬警觉一抓,救之不及,只见人在河水中没顶,随即再不浮起。众人为之胆寒,纷纷上绳逃命,上玄抓着武功全失的人过河,来来回回送了几人过去,玉崔嵬仍在船头,那大鳄鱼走近一步,他就劈出一掌。

  僵持片刻,船上众人已纷纷到了岸边树上,船头只剩下玉崔嵬和上玄两人。上玄抓起那位唐儿上绳而去,眼看着玉崔嵬也要上绳,唐儿挣扎着大喊大叫:“我家姑娘还在房里!”

  眼看大船已残破不堪的样子,玉崔嵬闻声往船舱里走去,片刻之后他人影一晃,怀抱着一位淡黄衣裳的少女从船舱出来。陡然眼前一黑,一头大鳄鱼把他堵在舱口,一双小眼睛对着他。

  那一刻玉崔嵬全身发寒,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种狩猎的眼神!

  它阴沉、潮湿、冰冷、步态丑陋,它在转动不知名的念头,理智而冷静地判断和分析着。

  玉崔嵬退了一步,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救手里这位少女,然后打算把她丢向大鳄鱼嘴里,用以逃生。

  岸边树上的人清清楚楚看见他被鳄鱼堵在舱里,船在下沉,更多的鳄鱼爬上了船头,纷纷挤向舱口。

  唐儿惊惶失措,抓着上玄的衣袖摇晃,“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上玄放下唐儿,刚刚作势要起身,突然那边船身剧烈摇晃下沉,又一条大鳄鱼爬上船头,船头下沉船尾翘起,眼看就要沉没。那系在桅杆上的绳索因为桅杆倾斜脱开,树头众人纷纷失色,正在大家变色惊呼之际,“呼‘’的一声人影一闪,有人在河面大鳄鱼背上一点,一跃而上船头。此人去势疾若闪电,却飘然如风吹片羽,往桅杆杆头一站,衣袂飘飘。

  这冒险踏着鳄鱼跃上船头的人正是圣香,上玄脸色一变:圣香轻功身法甚好,但是赤手空拳要如何面对七八条大鳄鱼?又何况这家伙天生博爱得很,二十多年来别说鳄鱼,连蚂蚁也没踩死过一只。但是绳索已断,他又不能像圣香一样踏鳄渡河,除了大叫一声“圣香”,空余心急如焚,眉深如锁。

  玉崔嵬微微一怔,圣香果然……他知道圣香聪明,但却不信如此聪明的人仍然保持着如此纯粹的心境……分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分明早就看穿他时时都有杀别人保自身的心,为什么还能不假思索地冲过来救人?这孩子……信善,他不信大善,他信小善,所以圣香不分大是大非,所以他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这样的大玉也许真的会是个大侠。玉崔嵬不否认自己觉得圣香这种心境很可笑,但是就在他看见圣香踏鳄渡河的一瞬间,他的眼眶真的热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在他身处险境的时候有人真心实意地来救他,不是为了美色,不是想要权力,不是为了利用,而只是想救他而已。

  就在他一怔之间,舱门口那头大鳄鱼突然张嘴冲了过来,玉崔嵬本能地往后退,突然脚下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反应敏捷,一跃而起落到房间另一边,果然身后一条大鳄鱼从后舱门爬入,与前门的那条鳄鱼把他逼到了房间的一角。

  圣香从桅杆往下看,甲板上爬满了鳄鱼,看得他毛骨悚然,大喊大叫:“大玉你还活着吗?”

  玉崔嵬在舱里轻笑,“还活着。”

  圣香精神一振,“你能不能从里面出来?”

  玉崔嵬看着爬到他面前不足一尺的两条鳄鱼,考虑着,“也许可以。”

  圣香说:“你出来,我把它们都赶下河去,然后咱们划船靠岸。”

  玉崔嵬“嘿”了一声,要把这些大家伙都赶下河去谈何容易,除非……只听船外“扑通”一声,有人跳河的声音,同时岸边众人惊呼起来:“圣香!”他陡然色变,圣香真的跳下河去了?为了引开这些鳄鱼?刹那间他的目光转为酷厉,一条大鳄鱼“呵”的一声瞬间张开大口咬他手臂,玉崔嵬一声冷笑把怀里的黄衣少女往桌上一抛,左手闪电般抓住鳄鱼上颚,右手抵住下颚,拼起全身功力用力一张,“喀啦”一声,那头大鳄鱼被他从中撕裂,血流满地,痛苦挣扎翻滚。另一只大鳄鱼见状退缩了一下,玉崔嵬抱起那黄衣少女冲出舱口,只见甲板上的鳄鱼只剩一只,其余的都跟着圣香跳下水去了。玉崔嵬一脚踢下那只鳄鱼,撑起长竿一点,船只在他腕力之下向岸边靠去。

  放眼望去,河里鳄鱼处处,却不知圣香人在哪里。

  “圣香人呢?”他不等船靠岸,抱着少女一跃上岸。

  上玄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金丹道长低声道:“自从他跳下去,就不见人影,只怕……”他一句话没说完,上玄已纵身跳入河里,“扑通”一声,也跃入鳄鱼群中了。

  玉崔嵬人在岸边,回首看着上玄跳入大河,那理所当然的一跳仿佛重现了圣香那一掠而来,突然心头起了一阵激动。他已太多年没感受过如此心潮澎湃的滋味,加上刚才力撕巨鳄,陡然觉得全身发软,晃了一晃,手里的黄衣少女差点跌落在地上。树上众人纷纷跳下大树,关心地向他奔来。就在大家心头都松动的时候, “哗啦”一声水响,河边水里突然冒起一头庞然大鳄鱼,张口约莫有一人来高,带着淋漓的水花往脱力的玉崔嵬身上咬去。

  玉崔嵬骇然转身,利齿在前,他实在已经无力招架,惟一能做的是把怀里的少女往奔来的人群掷去。他睁大眼睛看自己这一辈子的结果:想过死在女人怀里、想过死在烂泥堆里、想过死在某位侠客的刀剑之下、想过称霸秉烛寺到老、想过被叛徒出卖、想过死在李陵宴手下,想过各种各样的结局,就是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在鳄鱼嘴里。

  这难道就是——报应?他心头只觉得诧异,并不觉得怨恨,甚至嘴角带起了一丝微笑,含笑对上鳄鱼的利齿。

  “大玉你疯了?”身边骤然乍起一声轻叱,一个人几乎跟着大鳄鱼从水里“哗啦”冒起,猛然扑过来推倒不躲不闪的玉崔嵬,抓着他险之又险地避开鳄鱼那临空一咬,滚过几尺外。两个人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大鳄鱼一咬落空,缓缓退回河里。

  玉崔嵬脸色苍白,一双眼睛近乎失神地看着圣吞。他根本没看那差点吃了他的鳄鱼,他只是睁大眼睛看圣香,就像见了鬼一样。圣香按着胸口喘息,“你干吗不躲?”

  玉崔嵬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圣香,近乎有些老羞成怒,“谁让你救我……”

  圣香一手撑地,河水顺着他锦绣的衣袖浸湿了沙土,他才像见了鬼一样回瞪玉崔嵬,“你又没通知我说你要自杀,否则我当然不会救你……咳咳……”他咳嗽起来,咕哝了一声,“而且……”

  玉崔嵬反问:“而且?”

  “而且——我救不了第一个,至少不想有第二个。”圣香用衣袖掩口咳嗽,咳了好一阵——他刚才呛到水了。

  第一个?谁?玉崔嵬缓缓站起来看着已经赶来的人群,突然问:“你在说——毕秋寒?”

  圣香脸色苍白,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上玄也从河中起来,鳄鱼在河里却不大咬人,也许感觉到这群人不好对付,缓缓退去。

  “圣香,圣香……”上玄湿淋淋地奔到圣香身边,脸色竟然有些惊恐,“你……你没事吧?”

  圣香有气无力地往他身上靠,微微闭上眼睛推了他一下,低声说:“你去找……岐阳……来救我……”

  上玄一把抓住他的手,圣香的手无力地下滑,众人脸色大变,“圣香!”




  等圣香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婉约温柔的少女面孔,那少女长发披肩不梳发髻,一身淡黄衣裳,十分秀雅祥和的模样。她和刘妓都长得纤秀,但她有股淡淡的稚气,看起来分外安然,没有丝毫侵略感。

  看见圣香睁开眼睛,黄衣少女笑了,说话都很温柔,声如其人,“不要动。”

  圣香大感兴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听说江湖大侠受重伤以后醒来都是会看见美女的,传说果然是真的,阿弥陀佛……”

  黄衣少女“扑哧”一笑,“我可不是会救英雄好汉的江湖侠女,我是被你救出来的落难女子。”她指了指身边的小丫头,“不记得了吗?她是唐儿,我是唐儿的小姐。”

  圣香恍然,“原来你就是躺在船里差点害死大玉和本少爷的那个死丫头!”

  唐儿却有些不满了,“我家姑娘……”她一句话没说完,黄衣少女在她肩上轻轻敲了一下,“不许对圣香少爷无礼。”

  唐儿有些委屈,“本来姑娘就是……”

  “上玄——上玄啊——”圣香突然大叫起来。

  坐在一边的上玄吓了一跳,陡然赶了过来,“怎么了?”

  圣香如愿以偿地看到他紧张的表情,笑吟吟地指了指黄衣少女,“她是谁?”

  上玄一滞,圣香胡闹捣蛋整人的脾气死也不改,“这位姑娘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暖字。”

  “闻人暖?”圣香对黄衣少女吐了吐舌头,“死丫头!”

  唐儿一脸愤愤不平,闻人暖却不以为忤,也对圣香小小地吐了吐舌头。

  这时其实距离圣香力竭昏厥之后不久,众人撤离了河岸,清理了一片草地,搭了几个窝棚,圣香就躺在其中一个芭蕉叶窝棚之下。黄衣少女闻人暖按住圣香不让他动,手指按到他胸口一个地方,再按到另一个地方,沉吟了起来。

  上玄有些紧张,“闻人姑娘,圣香他……”

  闻人暖笑得十分温暖祥和,“我也不是大夫,只是他心口这里的血不是从这里流出来,而是从这里……”她的手指从圣香胸口左边一个地方移到右边另一个地方,“这里流入身体,太累了就会昏倒 的。”

  圣香怔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闻人暖,却见她的手指点在自己胸口。“而我的血也不是从这里出来,”她点向肺脉,“而是从这里出来。”

  上玄轻咳了一声,“圣香,闻人姑娘也是心脉不好,她身上还有些药,你也吃一点吧?”

  圣香瞪大眼睛,“话可以乱说,饭不能乱吃,饭都不能乱吃,那药当然就更……”看着上玄渐渐变冷的脸色,他算算现在自己处于劣势,咕哝了一声没说下去。

  闻人暖将一枚药丸放在圣香眼前,圣香乖乖吃了下去,闻人暖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觉得他很好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吃药,而且似乎对需要吃药十分不满的样子。

  上玄凝视着圣香,一直到看到他脸色变得好些才转身走开。圣香看着闻人暖,闻人暖看着圣香,突然两人相视一笑,都笑得十分愉快。唐儿满腹疑惑地看着她家姑娘,姑娘的病按公子说,那可是会死的。公子放手让姑娘出来游山玩水,是因为大夫说姑娘活不过几个月了。圣香少爷如果和姑娘是一样的病,那岂不是也……也是会病死的……那……那……有什么好笑的?

  “再躺半个时辰,然后喝一点鱼汤,到晚上大概就没事了。”闻人暖微笑着说,说着站了起来,“唐儿,我们到那边采蘑菇。”

  “姑娘啊,那里哪有什么蘑菇?就算采了蘑菇怎么知道有没有毒啊?要是有毒,公子岂不是要剥了我的皮……也不好端端坐着……”唐儿一边埋怨一边跟着闻人暖往树林那边走。

  圣香半坐起来看闻人暖慢慢走开的背影,展颜一笑,左心口的血液由肺脉流出,随时都可能死掉的丫头啊。这时有人走到他身边,圣香一抬头,笑吟吟地看着金丹道长关切地看着他。

  “施主……”金丹道长开口。

  “停!”圣香打住,斩钉截铁地道,“本少爷叫圣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金丹道长只得轻咳一声,改口:“圣香,身体可 好些了?”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好了。”说着他伸了个懒腰,跳起身来的时候看见玉崔嵬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树梢上,不知道想些什么,伸手招呼:“大玉,本少爷起床了,走啦走啦。”

  玉崔嵬回过神来,目光有些奇异,幽幽地说:“翻过这两座山就是大明山了,真快。”

  圣香招手笑,“快下来,本少爷有件好事告诉你。”

  玉崔嵬含笑下来,风度翩翩,“什么事?”

  圣香悄声说:“等咱们到了苍梧,本少爷送你一件翠鸟毛儿织锦裙,穿出来吓死这些老狐狸。”

  他这一倾身,虽然是满身泥土青草的味道,玉崔嵬还能从他身上闻到根深蒂固的淡淡糕点甜香,可以想象这位少爷平日的奢侈生活。他仰天大笑,“只要你送我,难道我还不敢穿?”

  “啪”的一声,圣香把湿淋淋的折扇打开,挥着糊成一团的一行墨渍,他笑眯眯地一折扇敲在玉崔嵬肩头,“就这么说定了,本少爷是你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天下最大,所以以后本少爷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不得有意见。”

  旁人只见他俩嘀嘀咕咕,玉崔嵬一声长笑,圣香满脸得意,怎知是在商量这种好事,不免都是一肚子好奇。经过鳄鱼河一段的惊险,大家对圣香油然生一股敬佩之意,临危不惧舍身救人,这位少爷公子的确有让人倾心的地方,然而玉崔嵬涉险救人也让大家十分倾慕。原本不大服气的一些老人渐渐被这些年轻人感染,开始对玉崔嵬的领袖地位有些心服,微微点头。

  闻人暖看圣香精力旺盛地拉着玉崔嵬嘀嘀咕咕的身影,摇了摇头。这位少爷真是……让她佩服得很。托腮看着圣香的背影,她和唐儿遥遥坐在距离人群几丈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众人,嘴角带着温暖的微笑。

  众人再休息了一会儿,缓缓往北走,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已经翻过两座大山,到了大明山底。这个时候姜臣明的残兵已经退去多日,众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祭血会风流云散,李夫人落入姜臣明之手,李侍御落入宛郁月旦之手,已然一败涂地。但玉崔嵬含笑望着山顶,祭血会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冷琢玉人呢?唐天书和他庞大的宝藏又在何处?

  在山下农户家中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各位老人就要四散离去,回家的回家,回门派的回门派,隐居的隐居。圣香一重返人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关起门来快快乐乐地泡热水。

  玉崔嵬已经洗过澡,从当地汉人那里买来了大批衣裳,供牢狱逃生的众人穿着。他自己穿了身半旧的淡蓝长衫,一头乌发直垂下背,犹自滴着水珠。

  上玄也已经换了衣裳,看了玉崔嵬一眼。他自然不会忘记初见此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身新浴的清香,长发披散,睡袍飞扬,手里一柄团扇,眉目之间 软玉温香含情脉脉,仿若一朵娇花。而现在看来,容颜依旧艳丽,那股香气和含情媚态却已经淡得多了,隐约透出一丝挺拔之气,只是眉宇间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人一路上已经改变很多,算是圣香的功劳吗?

  上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救出来的老人们换了衣服,用了餐,休息了一阵以后个个看起来神采奕奕。他虽然不喜欢这些老江湖,大家也都对他无甚好感,但他的心境却随着众人一步一步走出险境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在吹箫,闻人暖手持竹箫遥遥坐在远处的山石上吹奏,一曲《金缕曲》,曲调婉转优雅,让疲惫的众人感受到了一分软语温情的慰藉。这位小姑娘不知道是哪里出身,跟着一大群江湖人物不惊不诧,还似乎乐在其中。




  一夜平静无事地过去,第二天早上农家的山鸡呜叫,天亮了。

  突然村外起了一阵喧哗之声,有十来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进农家,当头一人肚如酒瓮头似酒瓮的盖,挺胸腆肚站在村口空地上叫:“快都给我起来!大爷听说这里收容了许多可疑人,恐怕是几天前叛军的遗党,把人给我统统交出来,否则大爷把你们统统当遗党抓起来!”此人却是当地的县尉,姓石,名大头,带了几名弓手出来巡视,听闻这里有大批可疑人物,又多是老头,便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村里的保头连忙赶出来迎接,解释说是误入山林的老人,在这里休息。这位县尉石大人常常到村里抓乡兵,村里本来壮丁就稀少,经过几次征兵,村里田地荒芜无人打理,年轻人全充了乡兵,为了买当乡兵的弓箭还要卖粮,村里已饿死了两个老人。这位保头对这位石大人恨在心底怕在心头,只是无可奈何。

  “哪有这许多老头都误入山林?你们这座山里难道还有宝?肯定是贼党!”石大头懒洋洋地说,“快把人给我叫出来,本官要带回县衙好好拷问。”

  正当他呼喝叫唤之际,突然听远处有人冷冷地说:“大宋国法钦定,不足千户之乡,只得弓手十人,且县尉外出不得带离弓手十中之三。这位石大人身后十二人,可见这不足千人的红水县至少有弓手四十。石大人,你可知多纳弓手作威作福,一则违法滥权,二则多支国库钱粮,三则扰民生事,条条都是大罪吗?”

  石大头一呆,这开口之人远在十丈之外,说话却清晰如在耳边,条条说中他的痛脚,一呆之后继而大怒,“谁在那里胡说八道?本官清正廉明,骁勇善战,红水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刁民给我拿下!”

  开口说话的自是上玄,石大头手下的弓手顿时弯弓搭箭团团将他围住,上玄负手站在圈中,只当围住他的人是山水草木,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石大头正想下令放箭,突然身后有人喝道:“且慢!”

  这喝止的声音语调有些怪异,却不失雍容风度,上玄倏地一怔,蓦然回身,只见树林中缓步走出一个人,来人布衣白履,浑身上下分分寸寸透的全是文雅淡定之气,半张脸上“刺配”字样清晰可见!

  “则宁!”上玄脱口惊呼,来人是当朝秦王爷之子,曾犯大罪被皇上刺配涿州,三年之后获大赦坚持不返的则宁!他怎么会在这里?

  则宁显然也有些惊讶,自从听说上玄离京、燕王爷自尽之后他就没再听过上玄的消息。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此刻异地相逢,却是一官一寇,面面相觑,竟不知从何说起。怔了一会儿,上玄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传闻此地出现大批北汉残军。”则宁手掌一起,指间挂着一块虎型玉佩,“叛军作乱,死伤三百余人。”

  上玄眼见虎符,陡然冷笑了一声,“失敬、失敬,原来你终于肯回来,皇上立刻委了你当广东路安抚使,到这里镇压叛军来了。”他傲然退了一步,一摔袖子, “我本是逆臣之后,你要抓就抓,我不在乎,只是你就依靠这种官抓人——几年不见,则宁你 的手腕气度未免败落得让人耻笑。”

  “我并未说你是叛军。”则宁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看人的时候一贯清贵,能把人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你几时听到我说要抓人了?”

  他这么淡淡一问,上玄顿时语塞,石大人却急了起来,“赵大人,这群人照我说肯定是叛军!把他们抓起来好好拷问就能知道大批叛军的下落……”

  则宁仍是淡淡一句话堵住石大头的嘴:“你也几时听到我说要抓人了?”

  石大头顿时张口结舌,远处“哇”的一声笑,一个人奔了过来往则宁身上扑去,“好多年不见,枉费我以前跑到涿州去叫你回来,你居然——升、官、了! ”

  则宁猝不及防被圣香一把抱住——他的武功在几年前一件大事中自行废去,此刻他是没有半点武功的,圣香飞身来抱他还真的躲不开。圣香一抱成功,笑眯眯地看着则宁的脸,“你回来干什么?”

  则宁一甩袖技巧地推开章鱼似的圣香,“丞相怎能让你出江湖胡闹!早点回家去,丞相听说你在大明山失踪,已经忧心成病。”

  圣香频频点头,“我这就回家、立刻回家!对了对了,你是不是来找叛军?”他神秘兮兮地对着则宁勾勾手指,“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则宁反而淡淡退了一步,“什么事?”

  “我又不会吃了你!”圣香眉开眼笑,“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好事告诉你。”

  则宁不答,他不答圣香就当他默认,兴致勃勃地说:“送我一匹涿州的大马,好不好?我要一匹北方大马,爹不肯让我骑马……”

  圣香还没说完,则宁打断他:“不可能的。”

  圣香顿时泄气,不甘心地扯着则宁的衣袖,“为什么?”

  “我不许。”树林中有人沉声说。

  圣香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回头看树林里有人坐在一匹他羡慕的“高头大马”上,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此人目光端正,眉宇开阔,肤色黝黑,却是赵普第二子赵祥。

  “二哥……”圣香的声势居然弱了,轻轻地叫了一声。

  赵祥点了点头,“跟我回家!”

  圣香睁大眼睛看着上玄,再看着则宁,最后直视赵祥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来,“哦……”

  则宁是来探查大明山叛军真相,而赵祥却是赵普千里传书招来——要把圣香找回家去的令使。毕秋寒已死,不会再查先皇秘史,圣香的任务已经完成。至于江湖风云变化,究竟是哪家天下已全然不关圣香的事,赵普要他回家!

  江湖事千头万绪,身后老人会掀起怎样的江湖风浪谁也不知道,李陵宴和刘妓又将会怎么行动?但赵祥在此,这一切突然已和圣香全然无关了。关于“北方大马”的笑容突然消失,则宁凝视着突然呆住的圣香,不知为何,失神的圣香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又过了一会儿,圣香轻轻地说:“大明山后,高山环绕的盆地有莫去山庄,我猜那是南汉刘氏的老巢……则宁你……交给你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提起他刚才兴高采烈强要的条件,低头站在赵祥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

  则宁点了点头,圣香突然又说:“这里的老人都不是坏人。”

  则宁又点了点头,“回家去吧,丞相和容隐都在等你。”

  圣香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回头,“不要难为他们。 ”

  则宁淡淡地道:“我是那样的人?”

  圣香语塞,最后淡淡一笑,“我走了。”

  他和赵祥同乘一匹马,赵祥一提马缰,那匹马带着圣香,奔回奢华灿烂的红尘中去。

  上玄凝视着则宁, “你何苦逼他回去?这里的事他还没有做完,他的心还在这里。”

  则宁同样凝视着上玄,“我只知道这里很危险,既然祭血会已毁,北汉叛军也避起了风头,他最好回家。”

  上玄冷冷地看着他,“他的事还没有做完。”

  “我会替他做。”则宁淡淡地答,接着说,“你最好也回去,这里的事现在由我做,你也回家。”

  上玄顿了一下,则宁眼色淡定地看天,久久也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上玄掉头就走。

  则宁在半个时辰后清点了暂住村里的老人名号,打听莫去山庄的所在。他对这些人究竟是什么风云人物丝毫不感兴趣,一律按照一人十两银子打发回家。

  玉崔嵬却在第二天一早,则宁还没有到的时候就已经离去,房里空空无人。到询问闻人暖主婢的时候,她回答她家住洛水,家主人姓宛郁,她的未婚夫婿叫宛郁月旦。

  一时轰轰烈烈的相聚,就这样索然寥落地分手,各人步上各人的路途。

  圣香可以面对天下人笑,惟一不能面对的也许就是两位因为他而怒走天涯的哥哥。赵普是对他太偏心了,偏心得赵祥十几年来没有进过家门一步,他始终没有原谅赵普。即使这次他听令来找圣香回家,他也没有对圣香有半点温和的表情,一派公事公办的威严肃穆。

  所以赵祥叫他“回家”,圣香立刻就上马回家,一句话不敢多说。

  马匹奔驰,从莽莽大山,奔向远在数千里外的汴京城。

  (第二部完)

 香初上舞20:第二十三回 日暮归来雨满衣


  开封府。

  宝篆门后丞相府。

  绿葛紫藤都已干枯,大明山还炎热,而开封已是秋深了。圣香坐在他常坐的紫藤架下,怀里抱着已经瘦了一圈的大胖兔小灰,还是那琉璃似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同样干枯的荷塘。

  “有事放心不下?”容隐站在他身前,手里端着小云敬上的茶。

  圣香回过神来淡淡扬了扬嘴角,算是淡淡笑了一下, “嗯,李陵宴、刘妓、姜臣明、屈指良……还有宛郁月旦……”他呵出一口气承认,“我放心不下。”

  “他们不管是兴兵作乱,还是杀人放火,都不再关你相国公子的事。”容隐淡淡地道。

  圣香笑了起来,浅呷了自己手里捧着的热茶一口,喝完后挑起眉角继续笑,“就算我能不管,你能吗? ”

  容隐不答。

  圣香静了一会儿,“一入江湖深似海……”

  容隐负手看花廊外的天空, “人生哪得几回身?”

  圣香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就回来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李陵宴和姜臣明的确两败俱伤,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至于造反,那不好吗?你皱着眉头干什么?”他从身边拔下一片秋天转红的叶子,侧了侧眼睛看准院中清理干净的荷塘射了出去,叶片如同顽童手中的瓦片,落在最后一片未死的荷叶上。圣香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兴致盎然起来,那层沾染了江湖寥落的眼色褪去,他仿佛从来不曾经历人世沧桑,永远带笑。

  容隐凝视了他一眼,是否从前的从前,曾经的曾经,那众人以为永远不会长大的圣香,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浴火重生? “你瘦了。”容隐简单地道。

  圣香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因为你自己胖了。”

  容隐一怔,也没多大诧异,反倒是淡淡一笑,“则宁那边的消息传来了,听说他封了那个莫去山庄,只是他去的时候没见到刘妓,也没见着李陵宴,刘氏留下了一个空庄。”

  “嗯,我们逃了,蒲世东死了,对于刘妓来说,撤离那个地方是最安全的办法。”

  容隐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 “明天眉娘请你到百桃堂喝甜汤,聿修有话和你说。”

  圣香还没有回答,庭院另一头走过一位形貌威武的男子。容隐退了一步隐于廊柱之后,他诈死罢官而去,不能让同朝为官的朋友看见他还在人世。遥遥看见圣香在花廊里,赵祥只当看不见,大步走过。

  圣香凝视着赵祥走过,眼神一片寂然。容隐淡淡地道:“你不追上去?”

  “追上去了,要说什么呢……”圣香转过头来对容隐做鬼脸,若无其事地笑眯眯地说,“二哥像头牛一样,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天,他才会原谅我。”

  “他还在恨你?”容隐知道赵普溺爱圣香,导致长子、次子与家中失和,愤而离家。

  圣吞吐了吐舌头更正:“他是‘当然’还在恨我——恨本少爷三岁他七岁那年,爹把他屋里那只小狗送给本少爷玩——此仇不共戴天,你永远不知道那是多严重多可怕多深刻的仇恨。”言罢他满脸笑嘻嘻,也不知道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容隐不再插口这件事,默然站了一会儿,淡淡地又说了一句:“最近江湖上发生不少事,沸腾得很,听说十一户门派的名宿元老突然出现,复出江湖,同时盛赞一位姓玉的少年英雄。”

  他语气淡淡,圣香频频点头, “像这种做好事只留姓不留名的少年英雄的确不同凡响,我建议这些江湖元老按照江湖传说弄一个‘武林令’之类可以号令群雄的宝贝送给这位大侠,以表示敬意。”

  容隐没什么表情,“昨天他们在君山大会故地铸了一口菩阳刀,上书‘君子大义’四个篆书,打算赠与这位姓玉的少侠。这位姓玉的大侠如有需要,确可凭刀号令十一派全部弟子。”他凝视圣香的眼神丝毫未变,“这是真的。”

  “噗——咳咳……不会吧?”圣香被这句话呛到,“真的有?”

  “武当、少林、峨嵋没跟着那么胡闹,其余奇门杂派一共十一派。”容隐又淡淡地道,“不过这位玉大侠并没有出现在授刀大会上,这件事将如何了结还不清楚。”

  圣香笑吟吟地说:“那是因为伟大的玉大侠回家收拾‘江湖魔头’们去了,这次李陵宴的青竹红墙被一把火烧掉,他本人失踪,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烧的,但大玉去了大明山,然后青竹红墙被烧了,这件事就足够大玉重掌秉烛寺大权了。”他吊起眉梢看容隐,企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些惊讶的表情。

  但是他严重地失望了,容隐果然没有半点诧异,冷冷地道:“玉崔嵬此人,为敌大敌,为友挚友。”

  圣香瞪了他半天,终于承认这个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怎么知道传说中的‘玉大侠’就是玉崔嵬?”

  “我不知道。”容隐淡淡地道,“但既然姓玉,又掌秉烛寺大权,难道你说的不是‘鬼面人妖’玉崔嵬?”

  圣香差点从花廊栏杆跳下荷塘,“玉崔嵬变成玉大侠你不觉得奇怪?”他瞪着容隐的目光简直像见了鬼。

  容隐终于微微皱起了眉,目光冷厉,“人各有面,我怎知‘鬼面人妖’必不能行侠仗义?”顿了一顿,他淡淡道:“何况在你身边,甚少有人能按常理行事,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圣香扯着袖子勒自己脖子要上吊,叫了起来:“怎么在本少爷身边就不能按常理行事?本少爷明明一本正经宽容大度善良体贴温柔无双,怎么在本少爷身边就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正一迭声地怪叫,容隐低声喝道:“噤声!”

  随即他闪身避开,圣香“啪”的折扇一开,嘴角上扬带笑地给自己扇了几扇。

  过了好一会儿,小云从对面花园匆匆奔来,“少爷,泰伯说后门倒着一个人,身上有血,老爷不在,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报官?”小云言下满脸惊恐,她活到十五岁没见过这种事。

  圣香“啊”了一声, “毕总管怎么说?”

  “总管说人还没死,给拖进院子里了,否则怕门口看的人多,对家里影响不好。”小云说,“总管还说那个人身上带着一封信,好像是……好像是给少爷的。”

  圣香又“啊”了一声,“我去看,我去看。”他跟着小云一溜烟往后门访灯院奔去,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就像突然发现了新游戏。

  容隐等他们离开不见踪影之后才从花廊侧了一步出来,缓缓抬头看秋天起风的天空,那落叶横飘、颜色萧索的树梢。有人带信给圣香?无论如何,圣香这一趟下江湖,带来的后患难以估量……绝难善了。

  圣香很快就看见了传说中身上有血还有信的人,那人正躺在访灯院柴房门口。丞相府总管毕九一皱眉站在一边,看见圣香兴致勃勃地奔出来,毕九一的眉头皱得更深,“少爷……”

  “信呢?信呢?”圣香大感兴趣,“这是本少爷第一次收到奇怪的信。老毕,信呢?”

  毕九一指了指那人背后,圣香仔细一看,那人一身白衣,背后简单几行血书:字付府上公子,日落梁园见客。

  毕九一沉声说:“少爷绝不能去,这件事必要报官。”

  圣香一看那人的脸,“哇,这不就是隔壁的江公子吗?”

  地上的伤者痛苦呻吟,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被人砍伤,变成了一封信?”圣香奇怪地问,随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因为你穿的是白衣服,砍伤你是为了沾血写字。”

  地上的江公子有气无力地继续点头,“我……我不知道是谁……他在我背后……”

  圣香无限同情地看着他,喃喃自语: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是大侠不要穿着白衣服到处晃,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一封血书。”

  “少爷,梁园之约绝不可去。”毕九一见刚才说的话圣香好像都没听见,忍不住再说一次。

  “我不去。”圣香乖的样子比谁都乖,“我怕死。”

  毕九一稍微放了点心,“此事须静候老爷回来……”

  “总管,前门……前门又有一个人被砍伤……”

  泰伯慌慌张张地从访灯院大门;中了进来,差点跌了一 跤,“前门又有一个白衣人被砍伤,背后还是这几个字,怎么办?”

  毕九一一怔,泰伯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扛着另一个白衣人。这个白衣人圣香可就不认识了,纯属路人甲,和江公子一模一样,背后被写了十二个字。

  “这……这是谁在相府外做这种事?”毕九一大怒,“给我派二十个家丁把前后门看紧了,再有谁在门口伤人,立刻抓住了报官!”

  圣香缩了缩脖子,心下有大事不妙的感觉。

  果然那天到快日落的时候,丞相府一共收到了四封“血书”,除了前后门的两“封”,还有两个是直接从墙外扔进来的,都是身着白衣、路过丞相府的路人,背后都写了那十二个字。以字体来看,写这四封“血书”的是同一个人。

  这人究竟是谁?

  毕九一把这件事作为四件伤人案上报了最近的军巡铺,但军巡铺出动百人在附近严密搜查,却毫无发现。接着发生的事让毕九一更加头痛紧张——日落时分,他发现圣香不在府里,不知道哪里去了。


  开封梁园。

  梁园又名梁苑,也名兔园。相传是西汉初年,梁文帝之子梁孝王刘武所建,位于开封禹王台一带。

  “梁园雪霁”为汴京八景之一,据《西京杂记》记载:“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因此是十分著名的地方。

  日落时分,梁园已经军巡铺搜查数次,一无所获,此时仅留下几十人看守梁园各处入口,大队人马已经退去。

  两个人影悄然越墙而入梁园,几个起落已经到了百灵山上。百灵山山势怪异秀拔,两个人影入山之后全无踪影。

  片刻之后两人攀上百灵山最高处,在山顶可以纵览整个梁园景致,其中一人森然道:“来了。”

  另一个人猛然抬头,他本在看地上蚂蚁搬家,闻言东张西望,“在哪里?”

  第一个说话的当然是容隐,看蚂蚁搬家的当然是圣香。容隐不答,只见一支短箭自栖龙岫射出,“咄”的一声插在圣香背后的大树上。秋天树叶干枯,这么一震,满树落叶纷纷飘落,像下了一阵落叶雨。圣香把箭拔了出来,那箭上果然扎有书信,打开一看,里面的字体秀拔整齐,写道:“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联雁秋风南行早,姻缘终是深洞房。屈指低眉端琴坐,去年尤羞贺新郎。杀人春风桃花面,玉靥携香共枕凉。”

  这分明是首艳诗,但容隐和圣香一眼看到的都是“刘、姜、联、姻、屈、去、杀、玉”。抬起头来两人互视一眼,这是谁在通风报信?如非与刘、姜一路,绝难知情,既然这人能通风报信,为什么不直说刘妓和姜臣明联姻,屈指良奉命杀玉崔嵬,却要写艳诗?此人的意思当是要圣香救玉崔嵬,但他却连伤无辜路人四名以传信,这难道是有求于人的表现?相视一眼之后,容隐沉声道:“李陵宴!”

  圣香点头,这种事除了李陵宴谁也做不出来,“他果然和刘妓在一起。”

  容隐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刘妓和姜臣明联姻,这一股势力越发壮大,如不能早早遏止,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只是李陵宴却为何能忍姜臣明——姜臣明手下屈指良是他杀父仇人,李陵宴二十多年来想做的不就是为父报仇吗?为何他竟然能和屈指良共处——他屈居刘、姜之下有何企图?

  两人正在诧异之际,栖龙岫有人掠出,对着山顶两人遥遥行礼,转身离去。她竟不隐藏身影,容隐一眼认出这是李陵宴“四裂月”之怀月,不想伤人留字的竟是一位容颜华丽的女子,难怪门外军巡铺抓不到犯人。

  圣香感兴趣地看着李陵宴写给他的艳诗,半晌一本正经地道:“小宴写诗的本事极差,这诗平仄不齐,没有对仗,根本就是一首打油诗。”

  容隐脸色慎重,“屈指良要杀玉崔嵬,嘿!又是侠士杀淫魔的一桩义举,以屈指良名望地位和那一身武功,谁敢阻拦?谁又能阻拦?”他难得冷笑,那讥讽之意一掠而过,“何况以玉崔嵬昔日作为死有余辜,为何要救?”

  “容容。”圣香叹了口气,“你忘了大玉有菩阳刀,可以号令十一门派为他做事,如果屈指良真要杀他,你说是谁会先死?”

  容隐默然,虽说被玉崔嵬所救的名宿们尚不知道玉大侠竟是一代魔头,但君子一言既出绝难悔改,何况是十一门派共同立誓铸刀,怎能抵赖?若是守信为玉崔嵬驱使,难免和屈指良正面冲突;若是断然反悔,这十一门派不免威名扫地,这件事当真两难。何况屈指良早巳不是当年正义凛然的侠士,连毕秋寒他都能下手,无论是十一门派的无辜弟子还是圣香,在屈指良剑下又算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容隐问。

  “我打算找一个打铁师傅,”圣香笑嘻嘻地看着容隐,“然后介绍给你。”

  容隐深沉的眼眸里泛起一层淡淡的笑意, “好。”

  两人从百灵山上下来,半路容隐回姑射那里,圣香回丞相府。

  容隐明日启程前往君山,他要夺走这把碍事的菩阳刀,然后圣香会找一个便宜的打铁师傅把那把刀熔掉,这就是圣香的打算。

  一脚踩进丞相府,圣香猛地看见赵祥站在门口一脸阴沉地看着他,“那个……我出去……散步……”

  圣香干笑,盘算怎么绕过赵祥身边溜进府里逃之天天。

  赵祥冷冷地看着他, “你去哪里了?”

  “我去——散步——”圣香无比认真诚挚地说,“天气凉了蚂蚁在搬家,过几天可能会下雨,所以我趁天气好出去散步。”他绝对不是在说谎,他的确出去散步了,还看到了蚂蚁在搬家。

  赵祥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遍,确认他的确毫发无伤,才又冷冷地道:“爹在等你,有话对你说。”

  圣香哀号:“他怎么每天都有话对我说?前天说终于看到我回来了,昨天说健康的重要性,今天还有什么可以说?”

  赵祥不理他,转身往他自己房里走,这次如果不是圣香失踪,赵普心急如焚把他招回来,他是绝不会回家的。就算回家了,他也不进赵普和圣香住的园子。

  “喂,二哥!”圣香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赵祥猛然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什么事?”

  圣香笑颜灿烂地对着他,“陪我去见爹!”

  赵祥“嘿”了一声,“打从十八年前离开家门,我就没打算见他。”

  “陪我去见爹啦——”圣香立刻垮下脸,可怜兮兮地看着赵祥,“你不知道爹最近年纪大了,一句话都要说三遍以上,一次教诲都要说半个时辰以上,二哥陪我去!”

  赵祥还没想清楚这是什么逻辑,圣香已经再次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拖进了赵普院子的大门,进门还笑眯眯地给老胡打招呼:“老胡啊?最近身体不错?哈哈哈哈……”

  “咿呀”一声,圣香一手拖着赵祥,一手推开赵普的房门,赵普一见他兄弟二人一同进来,愣了愣,顿时老眼有些发红,“祥儿,这几年来爹真是对不起你……”

  “是啊,是啊。”圣香笑吟吟地点头,得意地看着已经三十六岁的赵祥面对着老父老怀伤感的模样,突然僵住的表情。

  “爹知道你恨爹偏爱幼子,但你三弟自幼身体虚弱……”赵普看着多年不见的儿子,“你大哥有消息吗?这几年听说立了不少功劳,过得好吗……”

  赵祥惯了戍守生涯,面对着赵普的这般感伤,竟然不知如何回答,眉头深蹙,“还好。”

  “是啊,是啊,爹很想你们,每当教训我的时候都会说‘看你大哥、二哥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如何如何’……”圣香拿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添油加醋。

  “祥儿……”

  “是啊,是啊,你和大哥的消息爹都是知道的,我都会背啦。从乾德元年到开宝二年,一共八年,二哥你在武威……”

  “祥儿……”

  “是啊,是啊……”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赵祥和圣香一同走出赵普的房间,赵祥仍旧表情僵硬,没有和圣香道别,径直走向他的旧居。

  圣香望着他的背影,停下脚步,半晌幽幽呵了口气,抬头看星空熠熠,浩淼如海。人世苍茫如此星海,各人都怀着各人的心事,各人都有着各人的悲哀,对对错错恩恩怨怨、清清楚楚糊糊涂涂,也都还各自闪烁各自的光色,并不需要太多人哀怜。

  繁华如死,寂寞如雪,喧闹如冰,江山如梦。

  人人都以自己的理由,走着自己的路,不管是悲是喜、是对是错、是伤人还是伤己,都说不后悔……

  他不会也不能爱护所有人的情感,但当怀着心伤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都会产生怜悯……无论是李陵宴,还是玉崔嵬。

  心伤的气息,对于圣香而言,是熟悉的味道。

  那是花死之香,刻骨铭心,沁底冰凉。

  很久以前,容容说他“达观知命,随所遇而能乐,不求己不爱世”。其实容容并不了解,他只是“假装”达观知命……经历过很多悲伤的往事,虽然他早巳能用完美无瑕的笑容笑出来,但那并不表示伤口就不存在……而看破……看破之后未免觉得这人世越来越寂寞、越来越索然无味。他其实不想看破世情,其实想要变得能哭泣,只不过发生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事——这些事和那些事搅在一起,国家的事、江湖的事、家里的事……纠缠在他身上,那些事里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如果不能看破,纠缠在其中会很痛苦的。

  遥望今夜浩淼的星海,圣香难得静静地站着看星星,这一夜他笑看赵祥依然含恨的背影,突然惊觉如果他再笑下去……也许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流泪……

  曾经说过“我不会让自己难过”。

  那句话究竟是一种豁达,还是一种诅咒?

  “少爷,夜凉了,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小云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搓着手奇怪地看圣香,“好不容易好端端回来了,可不要把自己冻病了,老爷要打我的。”

  “我在这里数星星。”圣香说,星光下笑意盎然,没有半分勉强。




  夜里。

  圣香在睡觉。

  房外有人轻轻敲了敲窗户,圣香睁眼,悄声说:“窗户没关。”

  有人推开窗板,一晃身已在房内,一开口吓了圣香一跳:“贫道金丹。”

  圣香被自己口水呛到,一般来说,半夜摸进美少年房间的多半是风华正茂的小美人,怎么钻进他房里的竟然是快要年过半百的老道长? “金丹道长?”

  潜入他房间的人一身夜行服,黑巾蒙面,但从身形口音辨认,的确是金丹。圣香坐起来愕然地说:“本少爷府里清正廉洁没啥银子可以劫富济贫,老道长你要盘缠请去金水河边慕容府……”

  金丹道长低声道:“圣香公子,贫道先前不知你是相国公子,多有得罪。”

  “啊?‘’圣香诧异,”你什么时候得罪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金丹道长轻咳一声, “贫道有事相求。”

  “什么事?”圣香说, “本少爷只解决两种事,一种是打牌三缺一,另一种是打牌一缺三。”

  金丹道长又咳嗽了一声,只当没有听见他胡扯,“贫道想请问,圣香公子的那位玉姓朋友,可是姓玉名崔嵬?”

  圣香眼珠子转了两转,“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金丹道长肃然道:“救人涉险是实,无论是或不是,贫道一样感激。”

  圣香斜瞅着他,“道长你真是个老实人。”

  “是不是?”金丹道长问。

  圣香叹了口气, “道长啊,当人家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的时候,就等于说是了,这是常识……”他从被窝里爬出来找衣服穿上,想了想笑眯眯地提了两个暖炉过来,一个抱自己怀里,一个塞到金丹道长怀里。

  “果然如此……”金丹道长喃喃地道,“圣香公子,你可知君山菩阳刀一事真相?”

  圣香睁大眼睛,“不是听说大家感激得很,铸了一把刀要给大玉?”

  金丹道长脸色郑重,“当然不是!”

  “啊?”圣香大出意料之外, “那是什么?”

  “诸葛智一回蜀地,稍一打听就知道玉姓朋友正是‘鬼面人妖’玉崔嵬,传言开去,那日获救的众人都觉得十分愤怒……”金丹道长沉声道,“于是君山铸刀之会,本是杀人之会。”

  “愤怒?”圣香皱眉,“被人救还要愤怒什么?”

  “大家都是各门派名宿元老,被淫魔人妖所救,还将他当英雄少年,如此耻辱胜于让他们死在莫去山庄古井之中。所以铸刀会上多是对玉崔嵬恨之入骨的人……”金丹道长道,“大家装作不知玉姓朋友就是玉崔嵬,打算在君山杀人灭口,这件丑事就此终结,大家都会当做真给一位玉姓少年所救,而那人自然和‘鬼面人妖’没有半分关系。只是玉崔嵬没有如期到会。”

  圣香摇头叹气, “不知道你们这些老头在想什么……听说你们是名门正派?很善良的那种?”

  “贫道认为,虽说玉崔嵬的确死有余辜,但贫道等人身受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死在他曾救过的这一群江湖元老手中。何况此人善举,比之侠客善举更应传扬于江湖之上,如此江湖奸邪也才有改邪归正之心,所以贫道想保玉崔嵬不死。”金丹道长沉声继续道,“更要让某些人杀人灭口、沽名钓誉之举在江湖现形。”

  圣香缩了缩脖子,嘀咕:“伟大的理想……然后?”

  “贫道一人主力无法对抗十一门派,所以想请圣香公子告知玉崔嵬实情,如有可能,也请圣香公子助贫道一臂主力。”

  圣香又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道长,我告诉你,屈指良屈大侠也正在找玉崔嵬麻烦,你真要保他?”

  金丹道长一怔,“屈大侠?”

  圣香点头,“你还敢保吗?”

  金丹道长凛然道:“为何不敢?如果玉崔嵬确是改邪归正,贫道还要告知屈大侠,玉崔嵬罪不致死,恶念之中一点善,比之什么都可贵!”

  圣香苦笑,“道长你真伟大。”他眼珠子转了两转叹了口气,“大玉那人古怪得很,他不会要你救他的。”

  金丹道长叹息了一声,“这也是贫道等人担忧的地方。”

  “过来一下。”圣香神秘兮兮地说,“如果有一天你保不住自己或者大玉的命,本少爷告诉你一个逃命的好地方。”




  第二天一早,圣香换了身新衣服直奔百桃堂,喝甜汤这种事他来者不拒,就算是鸿门宴他也笑嘻嘻照去不误。

  百桃堂三楼,施试眉的房间里。

  施试眉柳眉淡扫,一身鹅黄衣裳,长发绾着乌髻,并无装饰。聿修与她对坐,桌上一壶两杯,是女儿红,他们都只是浅呷了一口。圣香一身碧色杂锦的衣袍,腰上挂了串新的穗子,眉开眼笑地推开门走进房里,“眉娘好。”

  施试眉嫣然一笑,对身后的姑娘说:“送燕窝莲子芙蓉羹上来吧。”

  圣香斜眼瞄聿修,悄悄问施试眉:“这木头和你洞房花烛没有?”

  施试眉姿势优雅地举杯,眉目不动地含笑, “没有。”

  “你确定他知道怎么样洞房花烛?”圣香越发眉开眼笑,“说不定聿木头清心寡欲,律法经书看多了,老婆要来干什么他其实并不知道……”他说了一半,施试眉举杯大笑,聿修淡淡地道:“住嘴!”

  圣香整了整崭新的衣袖,“容容呢?”

  聿修说:“客栈。”顿了一顿,他继续简短地道:“我读一份信件给你听。‘丐帮报八九月江湖形势:第一,前北汉军缩于川贵之间,兵力在两万左右。南汉刘妓残部无实力,刘、姜已经联姻,如要起兵,姜臣明必举刘妓之旗。三年五载之内尚无起兵之力。第二,李陵宴在刘、姜军中,已和青竹红墙旧部会合,此人甘居人下必有所图。第三,屈指良重现江湖。第四,宛郁月旦碧落宫声名鹊起,数月之间为江湖数大势力之一。此人才智出众锐气逼人,当避其锋芒。第五……’”聿修凝视圣香,一字一字道,“‘少年圣香,与李陵宴、玉崔嵬、宛郁月旦、刘姜势力都有关系,且与”白发“、 ”天眼“皆为密友,当密切关注。’”

  圣香喝了一口百桃堂厨房刚送上来的燕窝莲子芙蓉羹。“哇!”他指着聿修看施试眉,“聿木头居然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证明本少爷真的很有名了。”说完,得意洋洋地继续喝汤,这燕窝莲子芙蓉羹味道甜香清雅,是他最爱喝的那种。

  “你不怕?”聿修问。

  “怕什么?”圣香边喝汤边挑眼看他。

  “死。”聿修说。

  圣香呛了一口,差点把甜汤倒进鼻子里呛死自己,“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死?”

  聿修眉目不动地看着他,风不惊水不起,“江湖凶险,你已深在局中,难以脱身。”

  “我如果死了,你一定记着给我上坟哭丧,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每年到我坟上掉两滴眼泪就好。”

  圣香强调,“是‘每年’啊!你不要忘记了,你记得我会很感动,你忘记了我会很哀怨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一定会去你家显灵的……”

  “将来相府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很多,圣香,如有需要,定要开口。”施试眉缓缓放下方才用来梳头的梳子,“你要小心了。”

  圣香眼珠子转了两转,“嗯,本少爷现在要去找容容告诉他一些好事,下次需要本少爷喝甜汤,我一定、绝对、肯定、必然不会客气。” “哗”的一声,他甩了甩袖子,放下吃完的碗,擦擦嘴巴出门去了。

  施试眉与聿修相视一眼,聿修站起在房里缓缓踱步,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