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2

藤萍: 迷迭 11-完

 迷迭:第十一章 霖霖


  大三的日子快快乐乐地过去,大四的时候蔺霖被推荐免试硕博连读,婧明因为大二学期那一年成绩不好,以0.013分的差距与保研资格擦肩而过。两个人关系一直都很好,刚刚恋爱时候的风言风语,那些谣言和中伤随着时间过去,现在提起蔺霖和婧明,谁都知道是z大赏心悦目的一对。

  现实的未来渐渐逼近,婧明放弃了写作也已经将近两年,如果不能在专业上出人头地,她无颜以对大一大二的风光招摇,所以考过了专四、专八、中级口译、高级口译之后,她又在认真地奋斗投简历找工作的事,到十一月底,她已经收到了好几份公司的面试信。

  英语读到头的女性就是比较吃香。她现在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在找工作上,投简历的一帆风顺也让她沾沾自喜。等她敲定要去某家外企,做传说中月薪六七干、但是工作十分辛苦的高级白领的时候,抬头一看,才知道她和蔺霖也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了。

  “婧明,婧明啊?”宿舍里一样在为前途奔走的女人们化好了淡妆,穿起正规的衣服即将奔赴另外一场面试, “我们出去了,晚上可能不回来,你睡觉记得锁门。”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就忘记了一次。”她对出门的沈盛茹、严华、焦晓月三个人吐舌头,半年前她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五一,结果有天睡觉忘记锁门。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大门很快乐地独自“咿呀咿呀”地晃,让一大早回来的严华差点吓死,以为宿舍出了抢劫命案,冲进来一看:婧明这个女人也很快乐地独自在上铺睡觉,还没睡醒。经过那件惊险的事,无时不刻她们不在提醒婧明要记得锁门,这女人没脑,可怕。

  “忘记一次就很可怕,难道你还想忘记两次?”出门的女人们不忘继续踩她两脚。

  耸耸肩,她叹气,想了想,似乎很久没有听说那个叫做蔺霖的人的消息了,要打个电话告诉他她找到工作了。按了电话号码,她的心情开始变好,也许因为在一起久了感情似乎淡了,在一起久了反而不像刚恋爱时那样充满激情,但是想到蔺霖她的心情永远是好的。

  “喂?”她装得娇声嗲气, “请问蔺先生在吗?”准备试试看这个道貌盎然的男人平时到底是真规矩还是假清高。

  电话那边倒是先笑了, “在。”

  听他语气就是一早认出是她,她泄气, “我就不信没有什么红红绿绿的女人给你打过电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和你那群朋友常常去酒吧!”

  “大家要毕业马上各分东西,常常出去聚聚也没什么。”他一贯很有耐心,声音有点笑,听来心情很好。

  她无趣地翻白眼, “算了,这次没抓到总有下次,怎么猜出来是我?”卷着电话线她看天花板,怎么会每次都给这个男人认出来呢’难道她真的没有做间谍的天分……

  “我这里有来电显示。”他答。

  “扑——”婧明差点扑在桌面上, “吐血,我忘了,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异功能,气死!下次我去电话亭打!”

  “怎么不说我对你有心电感应?”他微笑。

  她继续翻白限. “因为我相信你没有!先生,说这么老土的笑话证明你已经老了。”

  “我老了才能衬托你年轻。”蔺霖在电话那边笑, “终于记得你还有家世了?”

  “错!”她挑高眉, “是终于记起来我还有‘家眷’了。”

  他不以为忤,继续微笑, “工作找到了?”

  她在电话这边点头, “一家很大的外国公司。”

  “恭喜恭喜,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要请客?”

  “喂!你不问我做什么、不问我多辛苦、不问我什么时候下班,就要我请客?”她哼哼, “有没搞错……”

  “反正不管多辛苦你都决定要去做了。”蔺霖微笑, “我不问你,我吻你。”

  她笑了, “然后要我请客?先生你的吻好贵啊。”顿了顿,她说, “我星期六不休息的,如果去上班了,我们就只有星期天能在一起了。”

  “中午也不能回家?”

  “不能,太辛苦了,公司很远的。”

  “很高薪?”

  “还好吧,对现在来说是很好了,见习期过了可能有六千多吧,但是很辛苦很辛苦——”她拖长声音强调, “不过我想,你还要读几年书 我算算,研究生现在缩短了是两年,博士两年,弄个不好课题没做完要读博士后,马马虎虎算五年吧,加上现在大四还有半年,我们还有五年半才能等到你出师。”坐在桌上聊电话,她一脚放上椅子背,晃着那椅子, “五年半很久啊,你也不能出去做一份好工资的工作,再这样下去你会被时代抛弃过上野人的生活,所以我想至少在你毕业前做份高薪点的工作。如果你要和朋友出去啊,去哪里混个排场还是买点什么东西的时候不会缺钱——那那那,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让我养,所以我只是临时赞助,你总要和你认识的那些学什么奇怪物理化学的朋友应酬的嘛……等你毕业工作以后加利息还我……”她想想继续说, “等你毕业找份工作,到那时候如果我觉得太累就不做这份工,换个轻松的。”

  蔺霖一直在听,末了有点笑, “你不担心被人半路开除,我们一起过幸福快乐的野人的生活?”

  她一脚踢翻那椅子,笑着大叫起来: “怎么可能!只要我林婧明想做的,不可能不成功!”

  “还是那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

  “从实力来的好不好?”她笑骂, “总之我找到工作了,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在干什么?还在做你那些什么一滴水转啊转的实验?”

  蔺霖也笑了, “今天没做实验,晚上几点哪里见?”

  “林大小姐要去你家烧厨房,我买菜过去你家。”她笑盈盈地说, “你先回去准备灭火的东西,然后我四点去菜市场,四点半去你家。”

  “Ok。”他没意见。

  “挂了。”她总抢着比他先挂电话,号称那是女性的尊严,他也很绅士地每次都等她挂了再挂。从桌上跳下来拉起被她踢倒的椅子,她看看时间才两点,爬上床去睡觉,;隹备四点才起床,然后去学校门口的菜市场买菜,四点半;佳时去那个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去过的狗窝去踢馆。

  蔺霖挂好电话,躺到床上深深吸口气,慢慢地吐出来,像吐出一口烟。

  两年来,他已经很习惯……那个聒噪的女人提着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闯进他家里,至今他们已经在家里看了x档案、cIs、包青天全集等等长长的电视剧。婧明买了莹光绿色的纱网挂笼来装她买来的碟片,六个笼子四个装满了,其他的塞了两只绒毛狗在里面。蔺霖的床上多了两只半人大的熊宝宝,地上多了一只流氓兔,都是婧明的杰作。

  不能想象如果和这个女人结婚,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勾起嘴角在床上淡笑,也许……不会是很差的样子,只是有点无厘头、有点傻……

  “叮咚”门铃响。

  蔺霖一怔:现在两点三十三分。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去开门,开门后略略僵了一下, “你……”

  门口是很久不见的那位黑发中年人,两年了依然不见老,也许稍稍多了些憔悴,提着个大纸袋。他见了蔺霖讨好地微笑了一下, “霖霖,我听说你保上了研究生,我想……”

  “嗯?”他挑了挑眉对着中年人微笑。

  中年人的话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勉强坚持说完,虽然他看出蔺霖并不想听, “这是一张存折。”他拿出一个粉红色印小熊的可爱信封, “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五万块,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给你考上研究生的奖励。”说的是奖励,说话的人口气却虚弱得很,没有一点底气。

  蔺霖慢慢拉开门, “进来吧。”

  中年人受宠若惊,愕然地看着蔺霖。

  蔺霖转过身去, “好久不见了,总要进来坐坐喝杯茶。”

  中年人的眼眶有些红,眼睛有些热,进了蔺霖的房间,四下打量了一下,微笑了, “你这里变得……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

  蔺霖开冰箱拿了瓶可乐出来给他,另一瓶给自己, “这是你女儿的信封?”

  中年人一呆,看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信封,突然变得更局促不安,“霖霖,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只是随手拿的,信封不重要,是不是?”

  蔺霖慢慢地说: “随手拿的都能拿到这么可爱的信封,你女儿应该很孝顺,每年都送卡片给爸爸吧?”说着他若无其事平静温柔地微笑,对中年人说, “要不要我帮你开盖子?”

  中年人先被他的话说得愣了一下,再被他的后一句又说得愣了一下,终于痛苦地皱眉, “霖霖,不要这样……”

  “你女儿应该很健康,很乖吧?”蔺霖也没说什么, “嘶”的一声拧开可乐瓶盖,一瓶放在桌上,打开自己的可乐喝了一大口, “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你实在不该老往我这里跑,给你老婆知道了,像什么样子?”

  中年人蓦地站了起来又慢慢坐下, “霖霖……很多事都是我的错,我不怪你,可是钱你一定要收下。”

  “你知道吗?”蔺霖淡淡地说,眼睛看着手里的可乐,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中年人一呆。

  他继续说,语调仍是淡淡的: “你实在是个很有运气的人,妻子女儿都很爱你,而且都很健康。”抬眼看了中年人一眼,他慢慢地说, “有那么幸运的人不要自己把自己的幸运砸了,我请你进来坐,是想让你最后一次看看我这间房子,以后你回你家,没事不要在不相干的地方出现——懂了吗?”

  中年人唇齿一动仍然想说。

  “咯”的一声轻响,蔺霖拿起了电话话筒,望着中年人, “我想,打电话去你家告诉她你在我这里也许比报警有用。”

  “霖霖……”中年人全身冷汗, “难道你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

  蔺霖缓缓眨了眨眼睛,手指缓缓点在眉心揉了揉, “不是以后——是一直——我一直都不想看见你——知道有你是我的——耻、辱。”

  中年人脸色煞白。

  蔺霖淡淡一笑, “待会儿我女朋友就要来了,我说过,不要到我这里来找我,给我女朋友看见不好,再让我说一次,我就要打电话了。”

  “霖霖……”中年人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情绪激动脱口吼出一声, “霖霖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女儿为什么很健康?是因为她根本不是我女儿……霖霖,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将来……将来……将来你会明白的……”他踉跄退了两步,退到门口,无限绝望地看着蔺霖,“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乓”的一声巨响,蔺霖把手里的可乐瓶用力砸在地上, “嘶”的一声气泡泼了满地,他一双大眼睛牢牢盯着中年人,那眼瞳太黑,映着和中年人一样的绝望惨淡, “明白?哈哈哈……算我不明白……可是至少她……她们是爱你的,不是吗?至少她们是爱你的!”他一字一字地说, “而他们——并不爱我……”

  中年人绝望的目光僵硬地从蔺霖脸上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移向桌面上——那三个人全家福的照片:那照片上三个人笑得灿烂幸福。

  “笑得好看吗?”蔺霖冷冷凉凉地问, “所以我说人在有准备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到,你想给别人看到什么就有什么。”

  “霖……”中年人倒抽一口凉气, “霖……”

  “你走吧。”他深吸一口气, “今天我女朋友要来,我还要扫地。”

  中年人的眼神已经从绝望转为凄厉,凄厉地看了蔺霖好久好久,然后转身走了。

  蔺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去拿拖把来拖地板,丢掉那个被他砸烂的可乐瓶,用力地擦地上飞溅的可乐。

  滴答、滴答、滴答……

  时钟在走。

  桌上笑容灿烂的全家福的视线剌着他的背脊,很痛。

  他继续拖地板,小小一间房间,拖了一次、两次、三次……

  “叮咚”门铃响,然后有人拿了钥匙自己开门进来,按门铃只是通知里面的人她来了。 “咿呀”一声门开,她先吓了一跳,跟着笑了起来, “你还在拖地板?都说今天要烧厨房,你拖了过会儿我肯定给你踩得一塌糊涂,别拖了,看我买的东西对不对?”

  他额头上有汗,身上一身汗湿,微笑了, “我随便拖拖,你买了什么?”

  她瞄了他一眼, “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洗澡,怎么拖个地板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赶快去洗澡,洗完了出来等饭吃。”

  “好。”他放下拖把去洗澡。

  今天很乖啊。她提着她从菜市场随便买回来的东西进厨房,她买了两条茄子、一大把枸杞菜、一块肉,还有五个蛋。

  哗啦哗啦水响。

  蔺霖打开水龙头,没脱衣服就这么让它冲着头。

  冰冷的水直冲过头发、面颊、颈项,直下胸膛,这时候是冬天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虽然还不是最冷的季节,但那水也近乎零度。

  他就这么冲着,闭着眼睛。

  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霖霖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女儿为什么很健康?是因为她根本不是我女儿……霖霖,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将来……将来……将来你会明白的……

  如果他真的不明白,那有多好?

  那他就可以很简单地和婧明说:你去外企,我换个兼职,我们搬在一起住,五年半以后,等我毕业找到份好工作,我们结婚。

  可是他真的明白,他从六岁半那年就明白:不可能的。

  真的不可能的!

  喷头的水哗哗直下。

  一点也不冷。

  “怎么会爱上这个人……”婧明在厨房里用水果刀削茄子皮,削完耸耸肩:茄子一个剩下半个。半个就半个,她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哼着歌。

  切着切着,慢慢地摸,好不容易茄子腌好,准备倒下锅去炒,一开火怎么也点不燃炉灶,折腾了半天才明白:煤气开关没开。

  打开煤气总阀门,她突然想起,回头对蔺霖叫: “喂,我煤气开关没开,你怎么洗澡的?热水器应该烧不出热水,你在干什么?”

  蔺霖悚然一惊, “我在洗澡。”

  “可是没有煤气没有热水,你在里面洗什么澡?”婧明过来敲门, “开门,你用冷水洗?不会冻死啊?”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她一肚子疑惑, “难道见鬼了?我外面开关没开,你里面煤气热水器还会有热水?”

  “我用冷水洗澡没事的,健康。”

  “健康你个头啦,快点出来,冻死了我不管,快点出来1”

  浴室里的水声终于停了,蔺霖披着块浴巾出来,头发还滴着水珠, “怎么了?”

  她看了他半天,只得承认这个人不是体健如牛就是神经有毛病,零度冷水冲了半天.似乎也没怎么样。伸手去摸摸,他身上冰凉一但还没有冻,她指指大厅,“乖乖去坐在那里,我给你热一杯牛奶喝。”

  “好贤惠。”他笑。

  她回头做鬼脸, “你才知道?”

  蔺霖笑笑,先去穿了厚厚的睡衣,才去坐在大厅那张床上——他的房间里堆杂物,床铺放在大厅那电视旁边。那件睡衣还是婧明去深圳旅游的时候买回来的,也印满了小花小草,还是苹果绿色的。婧明还振振有辞说他皮肤白,皮肤白的人就是要穿鲜艳颜色的衣服好看。幸好蔺霖这里谁也不会来,否则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他扮小红帽故事里的哪棵树呢。

  过了一会儿婧明端牛奶给他, “老爷,你的茶。”

  他接过来喝一口, “不是应该下跪然后双手过头顶送茶?古代的缠脚媳妇不都是那样敬茶……”

  没说完已经给婧明踢了一脚,笑骂, “给你三分颜色……”

  “我就开起染坊来了……”他微笑。

  她要说的套话给他抢走,一时噎住,只能瞪他,一不小心笑出气, “算了算了,我拿你这老大爷没办法,好好喝,一不小心感冒了休想要我伺候你。”

  他听话地捧起杯子喝。

  她心满意足地转身住厨房,继续她的烧厨房大业。

  杯沿从他唇线缓缓下滑,蔺霖喝了一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婧明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背影,如果有一天,能……

  他垂下视线看自己手里热得刚刚好的牛奶。

  我一直都很明白,只不过偶尔很想不明白而已。

  像我、像你这种人,都不可能会有幸福的。

  “吃饭了——”厨房里的女人提高声音预告。

  他微微一震,“我摆桌子。”

  “还要十分钟——”

  他笑了起来,摇了摇头,继续静静喝热牛奶,婧明总是一个人也能很热闹。

  过了十分钟,林婧明终于把两碗饭、一盘灰不溜秋的茄子,一盘一塌糊涂的炒蛋端上来了,还有一大碗枸杞莱做的清汤, “吃饭了吃饭了,吃下去如果有问题我连胃药都带来了,不会死的。”

  “我感觉我正在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蔺霖夹起一筷子茄子。

  “我已经吃过了,虽然很难看,但是味道还可以啦。”她也吃茄子,塞了一口饭,目光四处乱瞟, “你这里是不是没有碟片了?”

  “还有一片迪斯尼电影。”蔺霖吃完茄子赞美, “味道还不错,虽然不好看,能吃就行。”

  她点头, “证明做菜我也是有天分的,对了你买了什么?那么大一个袋子。”

  “袋子?我没有买东西……”蔺霖顺着她筷子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噎住:那是那中年人进来坐的时候,落在椅子上的袋子。

  “没买?”婧明已经比谁都快地跳过去了,探头一看, “咦?这是什么?花瓶?好重的一个花瓶——你买花瓶回来干什么?”她匪夷所思地盯着蔺霖, “你突然风雅起来了要在家里摆花瓶?”

  花瓶?他从来没有风雅到这个程度,一时不知该如何圆谎,竟然语塞。

  “这不是你买的吧?这是古董店的,你看这些包装纸和袋子,怎么会在这里?”婧明小心地把它放回去,蔺霖一刹那间已经想到说辞,微微一笑, “这是别人寄放在这里的,很快就会拿走。”

  她想来想去想不出蔺霖有会往家里搬花瓶的“朋友”,耸耸肩她也不太在乎, “吃饭吧,我觉得我的蛋炒得比较好吃。”

  “枸杞菜的汤也很清,就是喝起来冷。”

  “现在是冬天,那是夏天喝的,而且你还去洗冷水澡,活该。”她也喝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冬天有枸杞菜卖,真的很奇怪,难道还有人盖温室种枸杞菜?”

  “看电视吧。对了,和公司签了合同?”

  “签了,不过上星期漏了体检,下星期要去补,上星期安排体检那天我们系最后一门无聊课考试,下星期要去补体检。”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边吃饭边闲聊,吃完了,婧明往床上一躺,蔺霖收拾碗筷去洗碗。

  “叮咚”门铃响。

  她睁开眼睛瞄了一眼时钟:六点半。居然有人在这种时间来敲门,难道是来吃白饭的?懒懒地爬起来开门,门外的人让她怔了一怔:她还以为会来蔺霖这个狗窝的不是舒偃就是荼靡,结果门外站着一个脸色很苍白的黑发中年人,长得很清俊,如果不是他的眼神过于惊惶,她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帅哥,至少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帅哥。然后——虽然他和蔺霖长得不像,但是有某些地方实在很像……她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比如说苍白的皮肤,有一双大眼睛,眼神都是这么黯淡无光,都很清俊高贵,只不过这个人满脸的惊惶失措,一点没有蔺霖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冷静, “你找谁?”

  “霖霖,不,蔺霖在吗?”门外的中年人近乎讨好地微笑, “我有东西落在这里了,是个很大的袋子。”

  “哦,一个花瓶是不是?”她指指放在椅子上的大袋子, “我都不知道他和您是朋友,进来坐吧,我们刚吃完有点乱。”

  “啊,不用不用,我拿了东西马上走了。”中年人惶急地说,“霖霖不喜欢我在这里。”

  “哈?”她听得睁大眼睛, “什么?”

  “当”的一声,厨房有块碟子碎了。

  中年人匆匆拿了袋子,对婧明勉强笑了笑, “你要好好照顾他。”

  “当然,您贵姓?”她心里虽然诧异得乱七八糟,依然很有礼貌地露出她甜美的笑容, “不坐坐?我去泡茶。”

  “我姓林……啊,我要走了,谢谢,你很好。”自称姓林的中年男子提着袋子急匆匆地走了。

  姓林?“和我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她自言自语,关上门,大惑不解, “蔺霖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这么奇怪的人?他怕你怕得像见鬼一样。”

  蔺霖蹲在厨房里收拾被他打破的碟子, “他是我爸妈的朋友,很多年不见了。”

  “可是他说你不喜欢他在这里……”她的记性可是一流的好,“而且他长得和你很像,我还以为是你叔叔还是什么远方亲戚。”她睁大眼睛看着蔺霖, “还有他干嘛要怕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骗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顿了一下,始终没说,只是淡淡地笑笑。

  那意思就是,他的确有些事瞒着她,而且不打算告诉她,

  婧明瞪了他很久,他还是那样淡淡地笑,没一点忏悔的意思,末了她只能算了,这个人不想说的事逼他说没意思,她也没有那么不识趣, “算了,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明天去九街。”她欢呼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逛街?”他微微一笑, “只要是你想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要去买皮包,下个星期上班,我要去买衣服买化妆品买鞋子买皮包!”

  “先买皮包。”

  “万岁!”

  一个星期后。TOP公司。

  体检过后,婧明拿着一切正常可以过关的表格,心里颇有几分得意。蔺霖总以为和他在一起就会被传染病毒,结果她和他这么久了,Kiss也Kiss过了,还不是一切正常?所以说那位少爷杞人忧天,自以为自己是什么需要三重防护的宝。

  “林小姐。”

  身后传来温文尔雅的声音,她抱着体检材料回头,走过来的是T0P主管她的上司。这位男性三十出头事业有成,而且温文尔雅成熟稳重,重点是个已经领了离婚证的单身汉,他的前妻与他时有来往,是个气质美人,两个人没有孩子。婧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着实感叹了一番恨不相逢未嫁时,但在她心里自然还是蔺霖比较强,恭敬的对走过来的顶头上司微笑, “华先生好。”

  华信对林婧明点了点头, “体检过了没有?”

  “过了。”她虽然天性招摇,但也不敢在上司面前招摇,表现得观规矩矩,十分服帖。

  “你今天有空吗?下午过来和我去一下诚信,帮我买份礼物给中国银行苏小姐。”

  苏小姐就是华信五年前离婚的妻子,婧明私底下吐了吐舌头,这个男人后悔了正在努力地追回自己的老婆。男人就是很奇怪,不管多好的男人,都是那句老话——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行。”她露出嫣然的微笑, “给中国银行法律咨询部305苏小姐,是吗?”

  华信正往另一边办公桌走去拿起一份材料,闻言微微一怔,随之微微一笑, “嗯。”

  她半鞠了个躬,俏皮地吐吐舌头, “对不起华先生,女生总是对出色的男人比较关注……”

  华信笑了起来,拿了文件往他的办公室走去, “去交表吧,隔壁。”

  她耸了耸肩,购物,那是女人的天性,她相信她绝对能挑到很讨华夫人欢心的礼物。苏日香苏小姐她见过,和华信很登对的一个大美人,既然好男人她不能占有,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嘛。

  中午和华信一起吃饭,五星级酒家的拿手菜居然是面包——婧明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老土:有钱人吃菜没钱人吃肉已经过时,这年头没钱人吃鱼虾螃蟹,有钱人吃面包开水。

  吃完那非常简单却贵得要死的白面包,华信开车带她去诚信广场买东西。

  诫信是z市最昂贵的商业区,随便一样商品价格都在四位数以上。她早就有心来这里逛逛,可惜踏进这块地方需要太多胆量,今天虽然不是买进自己兜里,干过瘾也好,而且她毫不怀疑地相信,几年之后,她也能轻松走进这里轻松点走其中的某些东西。

  要给华信的苏小姐买点什么比较好呢?她看着柜台里各种微型电脑手机,各种名牌衣服提包,将心比心,看来看去,突然叹了口气,觉得意兴阑珊。换了是蔺霖,她希望他送她什么呢?认识两年了,他好像也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可是她似乎也没有想过要他什么,站在琳琅满目的精贵商品中间,如果是蔺霖的话,她希望他送她什么呢?

  “林小姐?”华信跟着她在商场里走着, “怎么了?”

  “我觉得……”她又叹了口气, “也许很老土,不过我在想如果是我男朋友送东西给我,我希望他送给我什么呢?”抬起头看华信,也说: “我没想过要他送怎么高档的礼物,我现在长胖了,如果他能买包山楂干泡一杯山楂水给我喝,我就会很高兴了。”

  华信考虑了一下, “女人都很喜欢减肥。”

  她苦笑, “我现在九十六斤,认识我男朋友以后常常暴饮暴食,现在胃不好人也比以前胖了八斤。”比划了一个“八斤”的手势,她强调, “八斤很可怕日阿,没什么比八斤肉长在身上更可怕的事了。”

  他笑了,潇洒地让了个位置给婧明走, “那么我们去花茶市场买点养颜美容的东西,可能好过在这里买衣服。”

  她点头,然后叹气: “华先生,我也好希望我男朋友能买点花茶,还是山楂红枣什么的给我喝,可惜我没苏小姐好福气。”

  华信微笑, “我直觉太细心的男人你也不喜欢。”

  她一怔,随即笑起来, “呃……华先生好像很了解我?”

  华信不置可否,只是笑得很愉快, “你喜欢的男人,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是吗?从哪里看出来我男朋友要有魅力?”

  “因为林小姐自己就很有魅力。”

  “呃……这个……”

  两个人从诚信广场出来,坐上华信的车,开往花茶市场。

  花茶市场门口有个雪糕点,婧明下了车径直去买雪糕,笑呵呵地华信要不要?华信自然只是谢谢,婧明挑眉说我男朋友比我还喜欢雪糕,华信笑说那是你们年轻人时尚,婧明差点呛到雪糕,说你以自己很老了吗?华信说他三十三了,婧明耸耸肩说看起来和二十七没什么差别,说着说着,绕进花茶市场买山楂红枣干。

  z市的花茶市场规模很大,里面几百家花茶店,可以喝茶也可以买那些茶包。东西交通是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旁边有个卖棉花糖的机器在打着粉红色的糖丝,轰隆轰隆响着白糖被摩擦融化的声音。

  婧明和华信从市场出来,华信提着一大包山楂干,婧明笑着说:“这样包装难看,要不我回去顺便帮你包装?”有些炫耀地举起手,她笑颜灿烂地说, “我懂得比精品店员包装得更好看的包扎方法……”

  这女孩真是年轻得让人羡慕,华信心里刚刚闪过这一句,突然婧明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后一仰——她的头发一不小心甩进棉花糖机器里了,那机器剧烈旋转几乎一下要把她的头扯进高速旋转的机器里。

  “哇!”华信和棉花糖小贩都大叫起来,棉花糖小贩急急忙忙去关电源,华信一把抓住婧明的头发帮助她不至于被机器拉走,稍微僵持,婧明一头齐腰的长发被硬生生从中拉断,突然“嗒“的一声轻响,头发断了婧明却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叫声,捂着眼睛跳开。

  华信悚然大吃一惊:婧明绑头发的小饰品随着断掉的头发掉进还没停止的机器,被机器弹了出来撞上了婧明的眼晴! “你怎么样?”他快步过去把满脸眼泪的林婧明的头抬起来,心下一凉:出血了!眼睛……出血了。

  “我看不见了……”婧明觉得两只眼睛都非常痛,眼泪流下像针刺一样,勉强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刺激让她整个忘了疼痛,惊恐地大叫起来: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华信抓住她, “别怕别怕,我们先去医院给医生看看,先别哭,别刺激眼睛。”

  她拼命摇头,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你男朋友的电话是多少?”华信牢牢控制她不至于歇斯底里,“我叫他来陪你好吗?别怕别怕。”

  我男朋友?蔺霖?婧明一呆,一瞬间她想起的竟然是李琛跳楼竞兰自杀,她……难道要失明了?蔺霖……蔺霖……遇到不幸的时候她才知道不幸究竟有多无情多可怕多绝望I她说了蔺霖的电话,突然觉得好委屈好不可思议,她不是坏人,为什么……为什么要遇到这种事?为什么?难道她要永远都看不见了?她还没有上班,还没有赚钱,还没有好好地过属于她的日子,难道她就这样完了?永远看不到任何书任何颜色?她不要!

  她不要!

  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在做梦!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她要从今天早上开始从头开始,她不要到这里来……

  华信扶起捂着眼睛全身颤抖的婧明,开车直往医院去。

  蔺霖听到婧明眼睛受伤住院的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眼镜店挑眼镜。路过听见眼镜店在宣传情侣眼镜,现存购买可以打八点八折,他难得有兴致进去挑选,刚选了一对镜框颜色艳丽的墨镜……

  挂断那个告诉他婧明受伤的电话,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点上他心情很不好。对于婧明他从来没有太多独占欲,婧明在外面交往很多男性朋友他也从来不在乎,倒是他身边的女性朋友婧明会个个去吃飞醋。但关于婧明受伤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是个他从来没有听过声音的年轻男人告诉他,并且一副十分了解婧明的口吻,让他本被不幸消息震惊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不安。

  “先生,一共四百六十八。”眼镜店的小姐把单子开好, “收银台在那边。”她指了指店里。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单据去付钱,选个颜色鲜艳的是婧明说他们皮夫都白,皮肤白的人戴鲜艳颜色的好看。他对颜色没有任何要求,完全是偶然想起她说“皮肤白的人穿鲜艳的好看”,一时兴起进来买的,然后她就眼晴受伤入院了。

  这简直是个——上天嘲笑他的玩笑!

  他付钱,袖子里的手握拳,那多年习惯留着的无名指指甲“卡”的一声折断,剩下的指甲几乎剌入肉里,但脸上他仍然平静地微笑,接过收据,他领了眼镜,转身出店。

  原来在他这种人身边,即使是婧明、即使是那么有活力的女人,也免不了这样的下场吗?想起她信誓旦旦“没有我林婧明做不到的事”,傻瓜,好天真的大傻瓜!他紧握着拳头在街上走着,路过每一根柱子都有一头往上撞的冲动,早就……早就明白的不是吗?为什么竞然那么不理智,想要有个人爱你……想要有个人……很认真地爱你……

  走过一条街,九十八根柱子,医院就在眼前。蔺霖茫然地看着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但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容的医院大门口,他讨厌医院。

  他像讨厌老鼠一样讨厌医院!

 迷迭:第十二章 我只给你两年幸福


  婧明右眼的眼角膜严重受损,左眼的情况稍微好点,但是硬塑料的碎片插在她眼内太久,也严重损害了视力。右眼的情况必须作角膜移植,左眼视力下降到只及眼前十五厘米,近乎是双目失明。那两块弹伤她眼睛的是被棉花糖机器搅碎的头饰碎片,整张脸清清楚楚没有伤到一点,只是重伤了眼睛。

  蔺霖走进病房,进病房之前他先去问了婧明的医生,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才走进病房。踏进病房的时候仍然不可抑止地颤抖了一下,曾经有个傻瓜说要做份辛苦的工作一个月六干多,赞助他社交应酬,要他工作以后连利息还她,现在那个傻瓜眼睛瞎了……连一天都没有工作到,一分钱也没有赚到。那些计划中的美丽的未来,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她可能永远看不见蓝天白云,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会有的东西。

  “蔺霖…… ”病床上的人先发现了他在,伸出手在空中摸索,“是你吗?”

  他笑笑,走过去坐在她床前,轻轻抚摸她被用纱布蒙起来的眼睛,“怎么知道是我?”

  “只有你才会进门不说话。”

  “哦?”

  “哦什么哦,你就是那样没良心的。”病床上的女人似乎情绪很平静,说话居然还在开玩笑。

  这玩笑却让他听得整个人毛骨悚然起来,颤抖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婧明,眼睛痛吗?”他轻声说,勾起嘴角笑笑,滋味全是苦的。

  “痛,但是不能哭。”她平静地叹了口气, “医生说不能哭。”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很少主动去摸她,这时候去摸就像触摸着他的珍宝一样,一丝一毫都害怕指尖一不小心碰坏了, “我和主治医生谈过了,右边的眼睛只要有眼角膜移植就会好,左边的眼睛做个普通的手术,往表面加点东西戴个隐形眼镜,也可以弥补。所以别怕,没事的。”

  “蔺霖。”她摸索着抓住他的手,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恐惧,她其实很恐惧,只是装得很镇定, “我不怕。”

  “没事的。”他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被褥,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很可靠, “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会让你很快看见东西,你的眼睛不是大问题。”

  “真的?”她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维持平常的形象,不想让他发现她害怕瞎掉害怕得要死,在他没来之前她已经幻想了各种各样眼睛看不见以后可怜的生活.首先会有很多人同情她林婧明居然混到这一步,嘲笑她签合同前几天的得意招摇;而后家里人会担心着急,她变不成让妈妈骄傲的女儿,可能变成拖累她一辈子的垃圾;最后家里人肯定要把她从z市带走,那么她就会离开蔺霖,没有理由留在他身边:回家以后只能坐在家里听电视的声音,到老了以后成为社会救济对象搬到福利院,无人理睬孤独至死……

  “如果确定治不好了,我再告诉你妈妈,好不好?”蔺霖绾了绾她的发丝, “我们先自己治,如果能治好,等治好了再告诉她。”

  她眼睛酸酸的想哭,不敢哭,蔺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后!抱抱她。她觉得蔺霖很好,很多事不必说他就知道……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林婧明混到这分上,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喂,如果真的治不好,我要怎么办?”她低声问。

  很少听婧明这么近乎“低声下气”,一点主见没有的声音,上一次……也许就是在她问“爱上蔺霖怎么办”的时候。他没说话,她没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波动,这一刹那的蔺霖仿佛是空的, “蔺霖?”

  她松了一口气,听他这句话仿佛什么都不要紧了, “你有钱?”她的手术费和治疗费加起来也有好几万,但家里条件蛮好的婧明……几个月以后,她在文章里写:女人最不会怀疑人的时候,是她最……

  “老爸,电话。”

  电脑前分析古董成分的黑发中年人应了一声,拿起书桌上的电话分机,“喂,您好。”

  电话那边暂时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年轻的声音,先吸了口气再说话,声音很缓、很平静, “林岳庐,我是蔺霖。”

  黑发中年人一呆,只听电话那边的蔺霖微笑, “可以出来谈谈吗?我在新名茶馆303房等你。”

  “霖……”

  “老爸,谁的电话?声音很好听啊。”十七岁的女儿对镜子梳头,边看镜子边问。

  “啊,博物馆的……一个朋友。”

  林岳庐随便应了一声,话筒里蔺霖继续说: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七分,我们十二点半见面,先这样。”

  “霖……”林岳庐一句话没说完,那边“咔”的一声蔺霖挂了。

  新名茶馆。303房。

  蔺霖坐在里面泡茶,茶烟袅袅,迷迷蒙蒙飘散着,像有一屋子的鬼在飞。

  他想点一支烟,夹在手指上看它慢慢烧完的样子。

  那么红、那么亮、那么热、那么伤……然后那么快灰飞烟灭。

  他与婧明,其实只是一场年少轻狂的游戏,没有幻想中那些美好的未来,没有婧明想象中的五年半,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婚礼,只是一支点到尽头的烟,那么红、那么亮、那么热、那么伤。

  隐隐约约记得,很多年前答应这个女孩告白的时候,她说过:给我两年幸福,然后让我用两年时间来恨你。那时候他知道她只是太浪漫,或者是为了追求不择手段,但一语成谶,拖到现在他终于明白,必须用最残忍的方式和她分手。

  必须要分手,否则……只有越来越伤,爱到了尽头,就像烟烧到了彼岸,再烧下去,就是手指,就是血肉相连,就会剧痛。

  他瞒着她许多事,而那个傻瓜,一直以为他不曾骗过她:他对她也不是很真心,但那个自信十足的傻瓜也没有怀疑过;他喜欢她在身边的感觉,喜欢听她叽叽喳喳,也喜欢她那种不知从何处来的自信,只不过不管多么喜欢多么想要在一起,所谓年少轻狂的恋爱,就像一场魔术,时间到了,自然要落幕。

  瞒着她一些事,不大不小,却是他想了很多年都想不通的事。

  爱情,是件痛苦的事,明知以后一定会后悔、明知以后一定会背

  明知到了最后一定会相互怨恨,为什么不在现在分手,以换取一个终身美好的记忆?如果爱太深不能分手,那么就让你恨我吧。

  蔺霖望着那杯热茶的茶烟缓缓散去变成凉茶,勾起嘴角笑笑,我给你两年幸福,然后你用两年时间来恨我,婧明啊婧明,从你认识我的时候开始,就是我对不起你。

  “咿呀”一声门开,黑发的林岳庐走了进来,看见蔺霖一个人坐在里面,他坐到蔺霖对面, “最近好吗?”

  他笑笑,“还好。”

  “突然找我出来,有……什么事?”林岳庐对于蔺霖一直是惊疑不定的心情,蔺霖是个完全不可琢磨的定时炸弹,说不;隹什么时候就爆发。

  “我缺钱。”蔺霖简洁地说。

  林岳庐一怔:前不久他才被蔺霖从家里赶了出来,现在他突然找他要钱?“钱……”

  “你不是要给我钱吗?”蔺霖淡淡地说, “以前你想给我多少,现在全部给我吧。”

  “给你不是问题。”林岳庐觉得有点恐怖, “霖霖,你不会想拿去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蔺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举手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我不会拿去吸毒,也不会拿去走私。”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既然我是你爸爸,你突然要这么一笔钱……”林岳庐本能地说。

  “乓”的一声震响,蔺霖手里的茶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他没发火,他还在笑, “我爸已经死了。”

  林岳庐语塞, “他……他…嗳,反正我是关心你。”

  举起洒了一半茶水出去的芬杯,蔺霖喝了口茶, “总之,我现在缺钱。”

  “明天我把存折和卡带给你。”林岳庐已被他吓到,蔺霖说一句他应一句。

  “不必,我会告诉你去哪里交。”蔺霖站了起来,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走了。”

  “霖霖……”

  “不要再叫我霖霖。”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林岳庐,缓缓转身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奇慢,让林岳庐一阵深入骨髓的阴寒, “对了,很欢迎什么时候你到市医院去看我女朋友,我也会在那里。”语调轻飘飘,比十二月更森冷的寒意, “如果你不介意,带你妻子来,我会更高兴。”

  霖霖……他全身寒毛直立地看着蔺霖走开,这孩子……

  这孩子的本质阴寒妖异得让人恐惧。

  婧明觉得,她虽然很倒霉,但另一方面又是个幸运的人——比如说,许多人眼睛受伤死活等不到眼角膜,但是她却排到了队,市医院正好有人遗赠眼角膜,她的眼睛复明有望。左眼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东西,但是经过治疗和检查,发现情况没有想象中严重,只要戴上好的隐形眼镜就行。目前虽然眼前的世界还是一片模糊,但是她心情大好,只要等到下个星期,她就能做手术了。

  她是绝对不会那么倒霉的 复活的林婧明相信。

  “蔺霖,下星期做完手术,华先生说可以给我放假,我们去哪里玩?”坐在床上的婧明笑眯眯地问。

  蔺霖坐在她床前耐心地给她拌热可可, “你想去哪里?”

  “我们去宜山。”她宣布。

  “宜山?”他笑笑, “你不会想去看最近来的泰国人妖团吧?”

  婧明小小地给他噎了一下, “咳咳,你怎么不猜我要去看宜山风景区的美丽自然风光?”

  “你有那么清高吗?”他拍了下她的头, “只要你眼睛好,什么鄂可以,现在好好休息,不要想东想西。”

  “专心想你?”她哼哼, “你有什么好想的。”

  “专心想我很帅。”

  “踢飞、踹死!你很帅?”她叫了起来, “舒偃不知道比你帅多少,人家现在去电视台面试做主持了,你帅什么?你很衰还差不多’隹喜欢上你谁倒霉!”

  他脸色微微一震,婧明看不见, “蔺霖?”

  “在。”他立刻笑了, “婧明。”

  “嗯?”她躺回床上慢慢计划眼睛好了以后的种种吃喝玩乐的旅他顿了一顿,终于还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

  两个星期后。

  婧明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右眼的视力据说也不会有太大损害,她艮开心,准备好了以后回家再告诉妈妈,她在z市究竟多么勇敢多么倒霉又多么运气。

  而且,她在盘算借这个机会让蔺霖见见她妈妈,差不多也可以见家长了。蔺霖读完书出来就是博士,人长得帅而且有气质,怎么算都是很能见人的,比起她高中死党的男朋友风光多了,怎么样都要找个几会带回家去炫耀。至于他说的身上什么病毒她其实没大在意,相处久她也没觉得蔺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虽然他说了很多“故事”台她听,可是她又没亲眼看见,想在乎也不知道怎么在乎起来。

  “慢慢睁开眼睛,对…慢慢……”医生耐心地辅导。

  她一点也不慢地睁开眼睛,把医生吓了一跳,他没见过这么自以为眼睛绝对不会出意外的病人:幸好她的确看见了。

  林婧明的确看见了,虽然视线还是有点模糊、止她有点失望,但大体上她在意的不是眼睛。抬头四下张望了一阵,她有点迷惑,转头问医生: “我男朋友呢?”

  医生摇摇头, “今天他没来。”

  “没来?”她诧异极了,蔺霖一向是温文尔雅最称职的男朋友,今天她拆绷带一直没听见他的声音就已经在奇怪,还以为他静静站一边没说话,竟然他根本没来?“怎么可能!我自己去找!”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往外就;中。

  “婧明。”今天来看她拆绷带的是华信,伸手拦住她. “等等,不要激动,今天我真的也没看见他,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是不是有事,别急。”

  婧明脚步一顿,突然房间里响起一阵鸟鸣,那是蔺霖手机的铃声。愕然东张西望,她看见蔺霖的手机居然就摆在她枕头旁边,奔过去接听: “喂?”心里却想 为什么蔺霖的电话在这里?他今天不是没有来?

  电话里传来的是她不认识的声音,一个战战兢兢的男人的声音“霖霖?”

  她一呆,突然满肚子火气, “什么霖霖?你是谁?谁要找他?”

  电话里的人也呆了一呆, “你是谁?”

  她吼了回去: “我才要问你是谁,蔺霖呢?他人呢?”

  “他告诉我他今天会在医院……”

  “我没看见他在医院,你是谁?找他什么事?”她一肚子疑惑.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尴尬地回答:“霖霖要我今天来交钱……”

  “交钱?什么钱?”婧明越来越莫名其妙, “他要你来交钱?”

  “我是霖霖的爸爸。”电话那边终于说出口, “霖霖要我今天来交住院费。”

  她愕然、而后呆若木鸡, “他爸爸不是早就死了吗?”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似乎发出了些什么声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对方挂了。

  婧明抬起头看华信,华信正有些尴尬地退开去窗口看风景,听到不该听的话总是不好。她又抬头去看她的主治医生,那医生皱着眉头。最终她问: “蔺霖究竟在搞什么鬼?”

  没人能够回答她。

  她再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次华信没拦她,她噔噔噔径直跑下楼,坐在医院收费台的前面。她不信等不到来交住院费的人,这钱其实华信已经替她交了,只不过还来不及告诉蔺霖,谁叫他今天不来?

  一直等到三点三十五分,一个人走近。

  她“嚯”的一下站起来,抢上去拦住那个人.她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是蔺霖解释说是他爸妈朋友的那个中年人, “等一下。”她站在林岳庐面前, “刚才是你打电话过来?”

  林岳庐被她吓了一跳,惊惶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竟然站在那发愣。

  “蔺霖和你是什么关系——”她突然想起来,她第一次去蔺霖家,门外有人敲门,蔺霖说他走错门了,那个人——还不就是眼前这个人吗?倒抽一口凉气,她开始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升上来——到底蔺霖隐瞒了她多少事?为什么要骗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是谁?”

  林岳庐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有些狂乱的女孩,心思倏忽飘了一下,依稀似乎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当他说出要分手的时候那双眼睛,几乎是一样的害怕失去,却不知道那么深刻的感情,到了最后只留下比怨恨还深的怨毒。蔺霖为什么踪影不见,也许世界上除了他再没有人知道……“我是蔺霖的爸爸。”他坦然对婧明说。

  “……爸爸?”她茫然, “什么意思?”

  林岳庐拉着她在旁边等候的椅子上坐下, “蔺霖他妈妈和我生了他,”他双手支在膝盖上,视线垂着看地面, “我和蔺霖的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嫁给了蔺霖爸爸,但是她并不快乐。蔺霖的爸爸很有钱,和她没什么共同话题,我们在工作的时候认识……”他缓缓叹了口气, “我和她都是市博物馆的。认识了以后,我们很好……后来生了蔺霖。”

  婚外情……她默然,他是个私生子,这点瞒着她她能理解,不过为什么四十多岁的男人要和她说他当年的婚外情?他自己显然提起来也并不愉快,她有不祥的预感,感觉很不好,不,不是不好,是不祥。

  “我有乙肝,蔺霖的妈妈没有被我传染乙肝,蔺霖的爸爸也是正常的,但蔺霖却是。”林岳庐黯然,语气低低的没什么感情,气氛却颇悲凉, “所以我和他妈妈的事就被他爸爸知道了。我说他不爱妻子,我要求他和蔺霖妈妈离婚,然后被他爸爸打了一顿……”说起来他还笑了笑,婧明沉默,她能理解那种伤感, “后来……和他爸爸谈了几次,他答应把蔺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我想了很多遍,终于决定和他妈妈分手,以为那样对蔺霖好些。他妈妈说不会恨我,可是几年以后她比谁都恨我,因为蔺霖,她面对着别人总是尴尬,和蔺霖爸爸相处得更加不好。”

  “然后?”

  “然后,当然有很多事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以为那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我娶了一个真的很爱我的女人。”林岳庐低低地说,“就像我相信就算我们分开,他妈妈也会永远都爱我一样,我相信我娶的妻子会像我们谈恋爱的时候那样爱我,即使我有乙肝她也不会在乎,有 什么好在平呢?”他轻声说, “世界上乙肝携带者有几亿。”

  “后来我妻子怀孕了。”他轻声说, “她爱我,但是她想要孩子,我始终不同意要一个孩子,她那阵子常常和公司的同事去喝闷酒,几次之后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她也后悔了。”

  婧明听得怔怔,不知为何对这个男人起了一丝丝怜悯之情, “你不是。”他继续说, “自从我结婚以后,很少听到蔺霖家的消息,蔺霖的妈妈去世我也没能去上香,后来他爸爸也过世了,我才知道他身上的病毒和普通的乙肝有些不同,我去找他,他不肯认我。”

  “他不肯认你?”婧明奇怪地看着他, “他为什么不肯认你?”

  在她印象中,身为好宝宝的蔺霖,完全没有理由和亲生老爸闹别扭,而且虽然他这个亲生爸爸不怎么样,但也不是什么坏人。

  林岳庐异样地看着婧明,像是很奇怪她这么问,过了半晌说:

  “你也不是故意抛弃他。”她越说越小声,蔺霖在想什么,她的确常常也不知道,只不过她在想什么蔺霖都知道罢了。

  林岳庐突然觉得这个女生很可爱,也有点好笑, “你知道。”

  婧明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为什么?”她心里喑骂,等她出院一定好好地教训蔺霖这个没有良心的混账!

  “他给我说他以后要去S大做实验做毕业论文,这几天就从z市搬走。”林岳庐说, “他没告诉你就是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你说什么?”

  “霖霖去了s市,他可能要和你分手,不会回来了。”林岳庐歉然地看着她,他能想象她的失落, “本来他告诉我他今天会在医院,不过既然他连今天都不在,那就是已经搬走了。”

  “不会吧?”她考虑,然后笑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去S市做实验?他不是一直在Z大做得好好的?”她一点也没相信林岳庐的话,那根本是他不了解蔺霖在胡说,蔺霖是那么体贴的人,哪里都好,怎么可能突然间跑去遥远的城市做实验?

  “他保的是s大的硕博连读啊。”林岳庐奇怪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所以他要去s大做毕业论文,他的导师在那边学校。”

  她沉默了至少几十秒,才问: “什么?”

  “他没告诉你他保送的是s大的硕博连读?”

  “不,”她缓缓摇头, “他告诉我、他很清楚地告诉我他保上的是z大。”她茫然睁大眼睛看着林岳庐, “他骗了你,还是他骗了我?”

  林岳庐沉默,与婧明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死寂中。

  过了很久很久,她动了一下手指,拿起手机按了几个号码,按到一半没再动过——她想打电话给蔺霖,可是蔺霖的手机在她手上,那还打什么?

  林岳庐也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良久关起手机, “他家里没人接。”

  她又摇了摇头, “蔺霖是很聪明的人,他把手机留下,当然就更不会在家里。”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他……在搞什么鬼?”语气很颓废,比颓废多的是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眼睛受伤了,所以他不要我了?”

  “我想他只不过是想逃开你,去另一个地方重新过一个人的生活。”林岳庐没有很意外, “霖霖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不像他平时表现得那么听话的。”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我知道,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他,我以为他已经告诉我他所有的故事,结果……”她双手合十抵住额头, “结果他还是瞒了我很多很多事,可是我不明白,就算他告诉我这些事,我难道会歧视他会笑话他?还是我会抛弃他?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就算他有乙肝他是私生子那又怎么样?我说不定会说他很酷,因为他老爸很风流!”她说得大声了一点,扬起眼睛看林岳庐,眼神是凄楚的, “我真的……不会怎么样的……”

  “那个孩子……”林岳庐慢慢地说, “很可怕。”

  婧明呆呆地看着林岳庐,不明白他突然冒出一句蔺霖很可怕是什么意思?只听他继续说: “你知道我第一次去找他,告诉他我是他爸爸的时候,他说什么吗?”

  “什么?”

  “他第一句对我说:原来是你。”林岳庐说起来似乎仍有些不寒而栗, “他没生气也没意外,像找什么东西找了很久突然拿回来那种语气,说: ‘原来是你。’我那时候一直不知道他恨我,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奇怪。他告诉我,小时候他爸爸妈妈常常为他的事吵架,又说他妈妈死后他爸爸很苦恼,几次想把他送去福利院但是条件不符合,福利院不收。他都是笑着说的,像看开了完全不在平,我只觉得这孩子很懂事很乖巧,让我很放心……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两年。”他几乎战栗起来, ”我竟然两年都不知道他恨我,那孩子一直在恨我,可是我却看不出来……”

  她呆呆地听着,蔺霖一直在恨着谁?她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只知道他有时候很痛苦、很脆弱,她不知道他那么多故事,她以为他笑的时候就比较开心。

  林岳庐深深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哀鸣,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知道他居然一直在恨我吗?”

  “什么时候?”

  他看了她一眼, “他和你谈恋爱的时候。”

  她一怔。

  “他说: ‘你不要再去我那里找我,给我女朋友看见不好。’”林岳庐说, “这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以前我一直以为这孩子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很乖巧。我不知道他不认我——我竟然两年都不知道我儿子其实不认我,其实一直都在恨我,而且恨得很可怕。”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蔺霖……她懂的,换了是别人可能都做不到,但是蔺霖做得到,他就是那种……能把心思藏得很深很深的人,以至于她常常触摸不到,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低声说, “他恨谁我不知道,也许他爱谁我也不知道。”

  林岳庐苦笑, “他恨我和他妈妈的事、恨我生下他、恨我遗传了乙肝给他。因为我的缘故,他家庭破裂:他身上的病毒害死了他妈妈和爸爸,我是始作俑者……”

  她默默听着,低声插了一句 “他身上的病毒也许不止害死了他爸爸和妈妈……”

  林岳庐深深吸了一口气, “总之他有很多理由恨我,我……理解……”他轻声说, “我没有怪他。”

  “他说他不信爱情,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她低声问,“因为你的爱情太失败了……”

  林岳庐沉默。

  “因为你是他爸爸,不管他有多么恨你,你却是这世界上和他最像的一个人。”她轻声说, “你有乙肝,你爱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爱过你,也都最终背叛了你……所以蔺霖不信爱情,他以为他的爱情必然和你一样,不管现在爱得多热,到最后我也一定会背叛他……所以他逃走——不是因为他不爱我,而是因为他害怕爱我,是不是?”她的眼晴开始发亮,盯着林岳庐, “是不是?”

  林岳庐勉强笑了一下, “你还年轻。”

  她盯着他, “你也以为,我到最后一定会离他而去?”

  林岳庐说: “年轻人在热恋的时候都很自信,真的在一起生活就会有很多现实的东西,你还年轻,很难说将来究竟会怎么样。”

  “你知道我为他失去了多少东西吗?”婧明没有很激动,语气沉了下来,平静地说, “我现在一百斤,两年前我八十八斤,两年前我曾经很漂亮,和他在一起我不去管身材和皮肤了,他说没必要,我本来有机会成为一个比较有名的作家,他说我不合适,我放弃了;我本来有很多人追,因为和他在一起,我被人误会被人说闲话,后来虽然事情淡了但是我的Fans也被事情消磨得差不多。到现在我很平凡,甚至不小心弄伤了眼睛,永远也恢复不了受伤前的视力,到现在我看东西都是花的。”她深吸一口气, “我还年轻,我不够阅历,我还没有 踏入社会,我不知道你所谓的现实的东西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将来我所能为他失去的东西,不可能比现在更多,因为我已经快要什么都……所以我不怕,我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很奇怪,蔺霖究竟有什么好?为什么我不知不觉为他失去了这么多,竟然也没有觉得遗憾。”

  她缓缓地说,双手合十,然后指尖压着指尖, “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分手,从来没有想过……”

  “你会有新的让你害怕的东西,比如说:孩子。”林岳庐说,“你会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和蔺霖在一起,生出健康孩子的几率只有20%,你敢冒险吗?”

  “为什么不敢?”她回视着林岳庐, “我一贯不相信我会那么倒霉,我相信我是好人我会有好报,我是绝对不会那么倒霉的。”

  他又是一呆。

  “再说,就算生出一个和蔺霖一样带着奇怪病毒的孩子,”她说, “那又怎么样呢?那也是正常的孩子,我相信蔺霖会教他怎么避免让别人受害,那不就行了?”

  林岳庐看着婧明,她眉尖徼蹙,眼睛受伤后身体还比较虚弱,以至于脸色苍白。

  但是她说得很认真。

  绝对没有在开玩笑。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蔺霖什么也没说就走,连分手都不说,因为这个女孩……不是用语言说分手,就能从实质上分手的女孩,无论说什么都没意义,要分手只能以行动一劳永逸。

  所以蔺霖走了,走得仓促而且无声无息。

  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这个女孩,而是他太了解她和自己:像他们这样的恋人,要分手,只能有一方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一方远远离开,另一方永远不会相信。

  “他走了,证明其实他比他想的爱我,是不是?”婧明慢慢地问。

  林岳庐无法回答,蔺霖在想什么,他又真的知道吗?他把一个信封给婧明, “这是蔺霖要我给你的。”

  她的住院费。她接过来,突然问, “他找你要钱吗?”

  林岳庐点头, “我开始以为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后来才知道你出事了。”

  她笑了, “他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

  林岳庐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蔺霖是个很骄傲的人,从不屑向他憎恨的人求助,他向林岳庐要钱,证明了什么?

  这钱她会收下,然后一分一毫都珍藏。

  那个男人啊,说的话不知道十句里面哪一句在骗人,那双黯淡无光犹如黑潭的眼睛底下究竟藏着多少东西?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但是至少……很让人窝心……他做的一些事……从来不对人说,但很让人窝心。

  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写的那篇《我拒绝》。

  没错,这个男人的心情,这么多年来一直一样,防备着被人侵入,拒绝着别人的了解,不要陪伴和关心,一个人躲得远远。

  他以为那样是最骄傲、有尊严,并且不会伤害人太深的生活方式。

  这样的人……很讨厌……很让人牵肠挂肚。

  她苦笑,握着那装钱的信封,这样的人……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让人怎么好好去爱他呢?她说给我两年幸福,他就给她两年幸福,然后他走。

  可是我真的真的不能恨你。

  即使你的心那么遥远,所染的颜色那么深沉,可是我还是知道,之所以藏得深沉是因为你太痛,之所以怨恨是因为你太失望,那都是因为你太想要被人爱了,不是吗?如果两年以来我都没有爱上真正的你,那么从现在开始从头爱,可以吗?

  我不怕……被你咬住脖子。

 迷迭:第十三章 一个人


  蔺霖几乎是连夜搬走了。

  他安排林岳庐去了医院,留下了手机,想必婧明很快会知道他的故事,林岳庐会解释清楚为什么他要和她分手,那么他就可以一个人走了。

  她的眼睛没事了,住院的时间正巧给了他时间搬走。

  背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s大门前,他像个年轻而青涩的学子,望着学校的正门。

  “同学同学,你知道A区544栋怎么走吗?”

  蔺霖回头,问路的是手抱花束的花店小工,一大早起来送花,想必是哪位绅士送给女生的。他虽然还没踏入S大的校门,却已经能微笑说: “从这里直走,往左边转弯,超市旁边的就是544栋。”

  “谢谢你啊。”送花的小工骑着自行车走了。

  他才跟着踏进S大的校门。

  虽然还没有来过这间学校,但是地图他却已经看得很仔细了。

  “你是蔺霖同学吧?”研究生院过来接他的女生遥遥奔来, “导师要我过来接你,我是带你做实验的师姐。

  “师姐好。”蔺霖笑笑。

  “我听说你很会唱歌。”

  “哪里……”

  “不要客气了,晚上我们和导师去吃饭,和我们一起去唱K吧。”

  “哦……”

  婧明出院了,戴起了眼镜。她四处打听蔺霖在s大的住址和电话,但是一则S大和Z市距离遥远,二则蔺霖一贯做事仔细,一直到他离开Z市两个月后她才七折八拐地从蔺霖的导师的女儿那里问到蔺霖的近况——恰好他导师的女儿是她曾经的Fans,而且这么多年没有忘记她。

  听说他最近实验做得不顺利,但是人缘很好,在S大很受欢迎。

  按了电话找他,她的心竟然怦怦直跳,好像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一样,话筒里“笃——笃——笃——”

  没有人接。

  她再拨一次,还是没有人接。茫然地放下电话,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福至心灵——她想到了为什么没有人接——来电显示——她立刻放下电话从自己的房里奔出去,跑到楼下的电话亭去打。

  “笃——笃——笃——喂,您好。”

  话筒那边传来蔺霖年轻平静的声音,她狂跳的心“咚”的一声落地,松了口气:他还在的,没有化为飞灰消失,紧紧握着话筒,她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说,竟然忐忑不安。

  “婧明?”蔺霖却一如既往,一下子就猜出来是她。

  “这次没有来电显示。”她想也没想,低声说。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然后蔺霖的声音显得很轻松,带笑说: “心电感应。”

  她有点想笑,没笑出来。

  “最近好吗?”电话里那个一声不响逃到远方的人好像一点没有变,依然殷勤地关心她。

  “喂。”她却已经不再被这种温柔欺骗了, “你为什么一声不响走了?”

  电话那边沉默,过了一会儿听到蔺霖笑笑, “我以为他告诉你了。”

  “他?你爸爸?”她心里的忿忿不平被一丝一点地拔出来, “他是告诉我了,他说我太年轻,说像我们这样的关系,不可能凭借‘爱情’两个字就可以过一辈子,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她握着话筒在电话亭吼,路人纷纷侧目,她恍然不觉。

  “婧明,我没那么想……”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差不多了,这件事该结束了。”

  “蔺霖,我警告你,说话不要说得那么神仙都听不懂,什么叫差不多了?什么叫该结束了?你觉得该结束了你就走人,然后把我莫名其妙地晾在这里,这就是你‘觉得’你应该做的事?说不定你还觉得这样对我比较好?你是否想过我的面子呢?我要怎么去和我朋友解释?说我男朋友突然不见了,因为他说他觉得差不多了?这是什么理由什么借口!我宁愿你说你看上了哪个千年妖姬都比‘我觉得差不多了’好听!你给我去死!”她对着话筒吼, “你是凭什么要和我分手?我有哪里不好?”

  “婧明……”话筒那边的人立刻接话,却顿了一顿没有说上什么来。

  “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没打算和你分手,没有那回事。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怕我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以后怕你?怕我觉得你很可怕不要你?还是你怕你会太喜欢我所以逃走?”她拿着话筒了一步,电话亭在Z大学校主干道旁边,过学校的车辆喇叭纷纷响起,在她身边开过,车灯烁个不停。

  “婧明,两年已经够了,接下来的时间你要工作我要读书,你在Z市我在S市,你有你的社交圈子我有我的社交圈子,你觉得分开两地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以后你会被比我更好的男生吸引,既然一定我知道很多人都是两地分开就分手,但是至少也要混个双方同意,我们之间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什么要现在分手?你不能等到我找到比你好一百倍的男人再分手?或者你先告诉我你看上了哪一个女人?”她拿着话筒吼,退了一步比划着手势,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谁告诉你我们一定会分手?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不会变心?我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不安全了?”

  “你不觉得……谁在我身边谁都不幸?”话筒那边传来蔺霖低低的声音, “我爱过李琛,她死了;我和竞兰谈过恋爱,她差点也死了:你眼晴受伤……我妈死了,我爸死了,李琛死了,竞兰自杀,你失明——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压抑着极度的不平静, “婧明你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看见这种事,就算你能真的永远都不变心,我却保证不了永远都不会伤害你,如果有一天你也生病,你也发烧你也去跳楼,你要我……你要我……怎么办……”

  她呆了一呆, “不会的!我眼睛受伤关你什么事?”

  “你拿什么保证不会?”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很难平复,而且一激动起来就接近歇斯底里, “两年够了吧,我也不用太在乎你,你也不用太在乎我,就这么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干!”

  “那么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难道我们结婚吗?”蔺霖吼了出来, “就算再谈个三年五年,难道我们就会结婚吗?辛辛苦苦拖着不放手,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想要我怎么样?”

  难道我们结婚吗?这句话像轰雷一下炸进婧明耳里,一时茫然:她忿忿不平抓着蔺霖不放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不敢吗?”她吼了回去, “结婚就结婚,你以为我怕了和你结婚吗?就像原来说好的那样,我去工作你去读博,五年半以后我们结婚!我们永远永远都不分手!”

  他呆若木鸡,紧紧握着听筒,良久才说: “婧明,你在赌气。”

  “我要和你结婚!”听筒传来的是斩钉截铁的声音。

  “五年半以后你就会觉得现在的你很好笑。”他说。

  “那么你和我耗到五年半以后!”她依然骄气逼人。

  “婧明,五年半太危险……”

  “太危险的是你害怕你会相信我这套理论,你害怕我被你伤害,你害怕你到时候不能像现在这样说走就走,其实你爱我,是不是?”她在电话这头说, “你逃走就是证明你爱我,是不是?你害怕你爱我。”

  “啪”的一声她听到他企图挂了电话,扣了一下没扣上,终于还是拿起来说: “你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只不过是个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对不起你的大傻瓜。”她说,“你恨你爸恨你妈因为他们都不爱你、你恨林岳庐因为他生了你、你恨找兼职的公司歧视你、你恨老天爷对你不公平安排你害死李琛、你恨竞兰——是她把她的痛苦又加诸在你身上、你恨整个社会——所以你写《我拒绝》,那种心情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是不是?你觉得你自己很罪恶,不管你恨了多少人,最可恶的人、害死亲人爱人的人还是你自己!你恨全世界又恨你自己,你一点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好……可是不要紧,有我会爱你……”她握着话筒又退了一步,激动地比划着手势, “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不管你怎么想你自己,不管你在讨厌谁还是讨厌什么,我会陪你,我会听你说故事,我会偏心不管怎么样我永远不会觉得你不对,因为我爱你。是不是?林婧明从来不讲道理,我不管蔺霖的整个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想知道这么多事究竟是 谁对谁错,我只知道我爱你……”

  蔺霖突然呛了一口气,似乎被鼻息呛到。

  “……所以不要觉得不安全,不要总是觉得你很可怕——你觉得你很可怕是因为你本性善良,你不想伤害别人。不要以为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不要以为和我谈恋爱只是大学时代必经的游戏,我知道你没有认真爱我,可是我认真爱你啊!我两年的感情不是在开玩笑啊, 少爷’”她说着说着,已经倒退到马路边沿,来往车辆车灯闪烁,她依然浑然不觉,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我爱你,没有一点表示吗?蔺霖少爷!”

  林婧明从来不讲道理……蔺霖在电话这边微微勾起一丝苦笑,怎么会遇到一个不要是非黑白的女人,偏心得不可理喻, “我……”电话里陡然传来“嚓——卡一一砰”的一串坠落撞击声,他悚然一惊,

  “婧明?婧明?”

  但那边话筒似乎撞到了地面,除了一阵依稀是人群团聚的喧哗声,再也听不到她的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蔺霖突然觉得整个房间的空气在急剧变冷,他从不信自己是个不幸的媒介,但发生在他身边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他关心的人似乎都逃不出意外和死亡一婧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拨号给在z大的同学,听着舒缓的“笃——笃—笃——”他心里火烧一样焦急得他要发疯,响了四声没人接, “砰”地他一拳砸在桌面上,终于有人不耐烦地接听: “谁?”

  “舒偃,你去看看,婧明楼下的电话亭出了什么事?”他几乎在“谁”的同时开口说。

  舒偃从来没听过蔺霖说话说得这么快,呆了一呆, “哦……”过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匆匆奔回,整个声调都变了: “车祸!那里出了车祸!婧明在那里?你确定……”

  “啪啦”一声蔺霖的手机跌在地上,他一手捂住右边脸, “咚”的一声一头撞在墙上,右手一拳一拳往墙上砸,再撞头、再砸墙……很快地墙上染上鲜血,他继续撞、继续砸……

  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丢了毛巾牙刷钱包进去,甩上肩就走。现在是深夜九点,明天还有实验,但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眼睛刚好,又出了车祸……

  狂奔出校园打的直奔机场的时候,他在想如果婧明出了意外,他就和她一起死。

  不是赌气。

  如果她有个什么不幸,他就从z市立医院二十层的医院病房楼顶跳下去。否则那自信十足的女人会死不暝目的。

  刚才在婧明刚刚说到“蔺霖少爷”的时候,校道上急速拐出一辆摩托车,七折八拐地往前疾驰,一辆轿车闪避不及打横往婧明这边撞过来,她又不小心退出了人行道站在路边, “轰”的一下被轿车撞出了三五米远,打了几个滚,地上掠开一道摩擦的血痕。

  很快救护车来了,把伤者送上车,第一时间通知了她的家人。

  所以蔺霖连夜飞到Z市,第一次见到婧明母亲的时候,就在她的手术室门口。

  那是个雍容镇定的女人,虽然刚刚擦过泪痕,眼泪还没有干,但背脊挺得很直,很有担待的样子,看见蔺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依然脖子扬得很高,点了点头。

  他笔直地走到她面前: “伯母好。”

  她问: “你是……哪位?”

  他微笑, “婧明的男朋友。”

  她不出意外地又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子?她有手机有电话,怎么会九点还在楼下电话亭打电话?不然怎么会给汽车撞了……”

  他深吸口气,一口气说: “她在打电话给我。”

  婧明妈妈极其诧异地看着他, “打电话给你?”

  他微闭着眼晴点头, “我刚从S市飞过来。”

  婧明妈妈对他的诧异暂时放下,对他升起了少许好感:为女儿连夜赶来,还算有良心。 “她怎么不用手机?”

  “她的手机和宿舍电话我都认得,她。怕我认得是她打过来会不接她的电话,所以去楼下打。”蔺霖轻声说,随后微微一笑。

  婧明妈妈又怔了一下, “你们在吵架?”

  他点头, “我想和她分手。”

  “婧明对人不好?”

  他缓缓摇头, “婧明对我很好,是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蔺霖低声说,勾起嘴角笑笑,很自嘲, “害怕太爱她。”

  婧明妈妈更加诧异,但蔺霖已经闭上眼睛靠在手术室门口走廊的墙上,眉头深蹙,像不想再说什么。她仔细一看,已经看见他额头和手背的淤伤和擦伤,好像和人打过一架一样。女儿爱的,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她不便开口追问,只是焦急地看着手术中的红灯,盼着她平安出来。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红灯熄灭,主治医生先走出来:婧明妈妈连忙迎上去, “怎么样?她还好吧?”

  “幸好在学校里车速很慢,除了皮肉伤没什么伤到内脏,不过……她右眼的角膜再次脱落,这一次医院已经没有捐赠的角膜可以做移植了。”医生说,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婧明要失明?”婧明妈妈失声说, “再次脱落?她的眼晴之前受过伤吗?”

  “上次婧明出去逛街受伤,我们不想让你担心,所以……”蔺霖突然说,眼晴没看婧明妈妈,看另一边走廊的窗户, “所以我们伪造你的签字,同意让婧明做了角膜移植。她说……眼睛好了才告诉你,她说她不会瞎掉,因为她是好人她绝对不会那么倒霉。”他勾起嘴角笑笑, “她总是很自信。”

  “天啊,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搞的什么鬼!这么严重的事居然瞒着我!”婧明妈妈走上几步,一把抓住蔺霖, “她到底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我有没有好好照顾她?他被问得震动了一下,茫然睁大眼睛回视婧明妈妈,他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婧明,他总觉得那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女人既然那么有活力应该什么事都没问题,就算他们分手她也能继续活得很好。谁知道其实她也很脆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仿佛……随时都会死一样。

  她的眼睛,又要看不见了?他抬起手看自己的手心,两个月前她的眼睛刚刚受伤的时候,那一把抓住他的手的感觉还在,那么鲜明的恐惧,婧明好害怕看不见,谁都害怕看不见-

  后来婧明在文章里写:独翼的鸟能不能飞,也许当它从高空下坠的时候,就认为在飞吧。所谓爱情,在跌到谷底的时候还能不能活,一切就看断了翅膀的鸟儿,它的运气究竟是跌到地上,还是跌进水里。

  林婧明被撞到的时候,想到的是:为什么他还不回答?

  然后脑子里一片白光,像飘进茫茫无边的宇宙,不知有多久上下飘浮,没有一块安稳的地方。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片昏黑,仿佛都不如睡去的时候光亮,视线无比狭窄,看见的只是一个人的脸, “霖……”

  那人微微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低声说: “嗨。”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还是一片昏黑模糊,茫然睁大眼睛,“你不是在S大……”

  “我回来了。”他说。

  “骗人。”她说, “蔺霖不会回来的。”

  “他第一次后悔。”他说。

  “我不信,等我好了他又要收拾包裹走人。”她说。

  “不会的。”他低低地保证。

  她转过头不看他,反正看不看都一样,看不清他的脸, “如果我没有撞车,你根本不打算回来,你是回来奔丧,又不是回来陪我。”

  她毫不忌讳说出“奔丧”两个字,竟然让他整个人惊跳了一下,“婧明!”

  “干嘛。”她闭上眼睛,眨了眨又睁开, “我的眼睛又完了,是不是?”

  她居然说得轻描淡写,野蛮得像毫不在乎。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被她甩开, “不是很糟,眼角膜又脱落了,只要有能移植的角膜就好,别担心,你只要好好休息……”

  “我只要好好休息,一切事情你去想,然后你等我好了你就打包走人。”她抢话,语气没不高兴也没激动. “我知道你怎么想,没治好我你良心不安,我撞车又是你的错,你又怪在自己身上,等我好了你又觉得像你这种人还是一个人好。”

  他有丝苦笑,他的确习惯性……有时候这样想, “我发誓这一次绝对不逃,我们五年半以后结婚。”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脸颊上,她感觉他脸颊由冰凉逐渐变得灼热, “我们结婚。”

  她闷声不响,突然说: “我不嫁给你了。”

  他贴在她脸上不起来,闭上眼睛。

  “嫁给你这种当我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打包跑去青藏高原的人,你说我会有多倒霉?”她说, “除非我一天到晚躺在病床上,否则没法保证你不走人,我要这种老公干什么?我死心,我不要你了。”

  “婧明,你说真的,还是你在赌气?”他问。

  “赌气。”她直截了当地说, “也是真的,我爱你,可是我始终不能给你安全感,你不相信我,没用。”

  “婧明……”他抬起头, “我们彼此都不能给彼此安全感,我信不过你,你也信不过我,都怕什么时候会彼此离开彼此而去,因为我们都知道彼此很独立,所以我们都在拼命地给自己做防护。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这次会留下来不走,不管你怎么说爱我我都不信这份感情能一辈子不变,但是至少……要守到让你我都失望的那一刻,也许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走,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不一定是个很糟的结果。”

  她睁开眼睛, “你终于能想到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不一定是个很糟的结果?”

  他微微地笑,三分黯淡,三分自嘲, “两年不长,可是习惯却是个讨厌的东西,戒不掉。

  “戒不掉什么”她问。

  “每天晚上七点,我就开始饿了。”他说, “我想不通为什么宿舍里没有零食,又找不到碟片可以看。”

  “在宿舍坐不下去,我跑出去看午夜电影。”他说, “看了一半没人陪我聊天,我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买爆米花,无聊得很只好又回来。”

  “然后宿舍地板没个东西可以靠,桌椅板凳全都硬得很,一张床的枕头又不够高。”他说。

  “喂!我买流氓兔给你,你把它当什么了?”她这下叫了起来,“你竟然趁我不在拿它当枕头!居然还敢把它丢在地上当靠垫!”

  他笑了, “宿舍里没有冰箱,又没有冰淇淋吃。”

  “说来说去,我在你心里就是零食、碟片、流氓兔和冰淇淋。”

  她继续哼哼, “那还不容易,你从s大宿舍搬出来,卖零食卖碟片卖流氓兔和冰淇淋不就行了,你找我干什么?”

  “半夜三更想要打电话,不知道打给谁。”他说。

  “打给色情电台啊,那里很欢迎你打的。”她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的实验做不好,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导师说我整天在看手机,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我看看有没有短信。”他说, “但是新手机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捶了他一拳, “假惺惺!肯定又说故事出来骗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S大不知道多快活多如鱼得水,不知道多少师姐师妹觉得蔺霖温文尔雅沉静可靠。你还常常陪着“你知道我唱K唱的是什么吗?”他继续柔声说。“什么?”她问。“有一首歌,叫做《背包就走》。”他笑笑, “你要听吗?”“要。”她想也不想说。

  “曾想以太幸福的理由去说别离,说两年里,做到什么都答应你;曾想其实在一起几年就很可以,太多话题,再说下去太伤身体。背包就走,一切潇洒随风丢弃,谁说一个人一定要有另一个人才能好好做他自己?”蔺霖笑笑地唱,婧明静静地听, “背包就走,一切和时间都可以过去,何况这一个人生来无法和另一个人哭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唱, “太多道理,随时可以说服自己,太多东西,带走了害怕回忆,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继续,只是一句,我不习惯而已……”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听, “你写的歌?”

  他没回答,勾起嘴角笑笑,她却看不见。

  “弹给我听好吗?”她说, “你的调子好听,歌词好烂。”

  “这里没有钢琴。”

  “我不管。”

  “婧明乖,明天我带古筝来。”

  “古筝难听。”

  “没有钢琴。”

  “不管。”

  “我唱给你听。”

  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很无奈地赦免蔺霖, “好吧,算了算了,你唱给我听。”

  “曾想以太幸福的理由去说别离,说两年里,做到什么都答应你,曾想其实在一起几年就很可以,太多话题,再说下去太伤身体。背包就走,一切潇洒随风丢弃,谁说一个人一定要有另一个人才能好好做他自己……”蔺霖坐在床头继续唱,门口来来往往的护士都在微笑,这男生的声音真好听。

  苦中作乐。

  蔺霖和婧明都很清楚,她将要面对的是几乎失明的人生,此时此刻的快乐,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

  她不想哭,不想会让她怨怼的事情, “喂,我真的很爱你。”

  “每次见我都在唠叨这一句,老太婆。”他说。

 迷迭:第十四章 回飞的独翼鸟


  经过仔细询问,听说等候眼角膜的人在婧明之前这家医院还有七个,最近有场火灾伤到了不少人的眼睛,那就是说即使有那么多人捐赠,多半也是轮不到她的。婧明妈妈本想把她带回家,但是婧明不肯,没办法她只能在z市留下来。蔺霖这几天一直陪着她,经过她再三追问,他才说他和导师说放弃硕博连读,打算本科毕业就找工作去了。

  “为什么要放弃?”她现在就住在蔺霖那个小公寓里面,听到他放弃诧异得简直天都要塌了, “你放弃了,你确定那些得不到保送资格的同学不会杀了你?”

  “他们应该去庆祝才是,”他笑笑, “我放弃,名额就让给下一位。”

  “你为什么要放弃?”

  “华先生给了你一笔钱,说因为你陪他去买东西出了意外,他给你赔款。”蔺霖笑笑, “你的合同要解除,我想你还是考研吧。”

  “我眼睛看不见怎么考研?”

  “到明年一月考研的时候,说不定你眼睛已经好了。”他很有耐心, “先做考研准备吧,工作我去找,我去做。”

  她听了半天才理解到他找了个借口让她坐在家里,他要出去找工作。 “你有乙肝,找工作很吃亏的,现在工作好难找。”

  他在她额头垫了一层消毒湿纸巾,然后亲亲她的额头, “我可以写点稿子,然后找份简单的工作,一份工作不够我做两份,虽然没有你高级白领一个月六千,但是至少可以养你。”

  “我妈会养我。”她本能地说。

  他不置可否, “我不能让你妈养你一辈子。”

  “我也会赚钱。”她说。

  他笑了, “你只要会花钱就好。”然后他就出去了。

  她有阵子好不服气,在家里摸索着打开电脑,本来想要看网上求职的信息,却怎么看也看不清楚。那一个一个字明明差一点点她就能看清楚,偏偏就是差了那一点点她看不见f看了半天气得她差点哭了,要一把砸烂键盘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他可以写稿,她也可以。

  打开word文档,她试了三次之后把字体调到一号字加粗,在雪白的屏幕上她终于看到字了,打下一个“一”,她瞪着那宇,心头怦怦直跳,打下一个题目《迷迭》,然后她开始写文章。

  她写: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她为他写了一句话:他因他忧伤含蓄而高贵,又因高贵而苍老……”

  “婧明,你在房里干什么?”婧明妈妈在厨房做补汤,听到她在房间里打字的声音。

  “我在写日记。”她说。

  “你能写日记吗?小心你的眼睛。”婧明妈妈洗了手过来看,整个屏幕几乎只看到一个字,怔了一怔, “写一会儿要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

  “好。”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继续打字。

  以前蔺霖说,写小说是三十岁以后的事,是有阅历以后的事。她现在心情很平静,和蔺霖在一起两年,好像发生过很多事,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惟一多了的,不过是阅历而已。

  半个月以后,蔺霖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那是给他现在做的网络公司做全职,工资不高,仅仅比他现在的兼职工资高了五百,但是代交三金。在婧明还没有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签了合同,而后来知道的人都大为错愕,都说他贱卖了贱卖了。他是z大高分子化学的高材生,居然去私营网络公司做网管,但蔺霖没说什么。以他的条件,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很困难,他比别人清楚。又过了一个月,他找到第二份工作,那是给披萨汉做星期天的服务员,也就是在门口说“欢迎光临”的那种先生。在披萨汉站一个小时的工资是12块,那已经是他外语流畅外加外表出众的高时薪了,他星期天要在披萨汉站八个小时。

  蔺霖的两份工作让婧明很心疼,他总是笑笑没说什么,这点让婧明妈妈有点欣赏这个孩子。婧明死赖要住在他这里,他从来没提过要她交付房租,而且她住在这里随时打开冰箱都有一冰箱满满的青菜鱼肉让她做给婧明吃,也有饮料水果。蔬菜鱼肉包括水果他都买最好的,甚至常常她可以在桌上找到新的碟片和报纸,不必她跑下八楼去买,要给他钱他不会拒绝,但过会儿他又去买个鳖还是高丽参什么的放在厨房里。

  这孩子对婧明很好,惟一让她不放心的就是他有乙肝,婧明怎么能嫁给有乙肝的人?但现在的状况看来她要不嫁给蔺霖,谁又要一个半瞎眼的女孩?她虽然心疼女儿,但也在考虑中,究竟要怎么办’

  这天是星期六。

  蔺霖两个星期休一次两天,星期天他还要去披萨汉站岗——给婧明取笑他去站岗,他也不在乎。星期六这天,出了太阳天气没那么冷了,也已经是三月时令,他拉开窗帘, “要不出去走走?”

  婧明的《迷迭》磨到现在才写了五千字,有时候很泄气,但蔺霖知道她在写,她很硬气要撑到完,不在他面前示弱。他从来没有看过也没有指点过她应该怎么写,她在写他就出去和她妈妈说话,有时候她怨恨他这种态度,但大部分时候她知道他是为她好,不愿干扰她写东西, “我今天不写了,我们去哪里?”

  “我带你去公园走走?”他笑笑。

  “好没创意。”她叹气, “不能去别的地方?上次舒偃至少还来带我去看他实习的电视台。”

  “人民公园现在有油菜花。”他微笑。

  “油菜花?”她哼说, “关我什么事?”

  “你见过吗?”

  “没见过就去看。”

  “你这借口够烂啊!我为什么要去看油菜花?”她忍不住笑骂,拿书桌上的笔丢他, “我要坐你的车。”

  “我没有宝马。”

  “你去死啦,我要坐你的自行车。”

  “我不骑车,我们慢慢走过去好吗?”

  “今天的太阳很好。”

  三月十八日。

  太阳的确很好,有阳光的地方温暖慵懒,没有阳光的地方隐约还有丝丝寒气,让人有加快脚步走路的兴致。

  她看不清路和楼梯,蔺霖牵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她眼里,眼前只有一片阳光的温柔黄,轻柔莹莹,依稀蓝天树梢都有个轮廓,来来往往的人影却看不清楚。虽然不是全盲,给她踏实感觉的不是视线,而是牵着她走路的手。

  蔺霖的手变粗了,她知道他去上班,开始他们不让他做该做的网络工作,叫他去打杂,手上许多痕迹都是搬东西留下的。他回来从来不说,她打电话去问舒偃,舒偃才说的。还有有一次差点给人炒鱿鱼,公司老板的夫人跑到公司去,看见一只壁虎,叫人来打,蔺霖犹豫了一下没打下去,差点给人炒了鱿鱼,惊险地化解回家,他也没和她说。

  最近变好了,他开始坐电脑椅做正经事,公司的老鸟们对他这只菜鸟印象似乎颇好,有时候会找他出去喝酒。

  换了是她以前,也许会大怒大喊大叫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是现在她知道,静静地等,等到一定的时候,等事情全部过去了稳定了,他偶然会告诉她的。他不说,只不过不愿她多想,那是他男子汉的尊严,在维护家里一个平安舒畅的环境。

  他在守护她,所以不会把在外面的情绪带回家。

  在慢慢学会了解他这一点以后,她渐渐开始明白其实蔺霖之前没告诉她他究竟多么恨林岳庐,也许也一样是一种守护,不愿把自己不好的一面表现在重视的人面前,那也是一种珍惜。

  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看不清路的时候走路很耗体力,她走不到半个小时就累了。蔺霖陪着她在路边坐下来,她听到下面流水的声音,蔺霖说那是一条小河,从人民公园出来的小河,很快就要到了。

  “有没有鱼?”她问,手被蔺霖牢牢握着,身周的气息很清静,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还有一点水的味道。

  “有几只。”蔺霖搂着她的腰以防她从公路桥上面跌下去, “都是锦鲤。”“什么颜色的?”她慢慢地问。“一条红色的,一条黄色的,一条白色的。

  “说详细一点。”

  “一条红色背上有金色鳞片,一条黄色背上有金色鳞片,一条白色的背上有金色鳞片……”蔺霖拉着婧明起来, “走啦。”

  她懒洋洋地给他拉起来,头发在蔺霖面前飘,他一把抓住,从她头发上拉了橡皮筋下来重新扎好。

  阳光温馨,白熙如光。

  全情投入的爱,往往不需要太多语言,只要指尖和温度,还有呼受就好。

  “啪——啪——啪——”对面传来拍篮球的声音,蔺霖低声在婧月耳边说, “是高仲希。”

  她摸着被蔺霖扎好的头发, “要不要叫他?”

  “不用了吧,那人很奇怪的。”蔺霖耸耸肩, “你是否想过去问习他,当年那晾衣竿是不是他放在门后的?”

  “没有。”她也耸耸肩, “我宁愿那是意外加意外。”

  “我说你对人都很宽容。”

  “我对自己也很宽容,对你也很宽容。”

  “真的?”他摸摸她的头, “骂起人来也很凶。”

  她哼了一声: “那也要等我生气。”

  说着那拍篮球的声音突然往他们这边过来了,高仲希站在他们两面前,还在拍篮球。

  “仲希,好久不见。”蔺霖依然微笑得礼貌温文。

  “是否有兴趣来一场单对单?”他问。

  “可以啊。”蔺霖笑得仿佛全然不萦怀他以前对婧明做的一切。

  “一起吧。”他好像没看见婧明一样。

  三个人慢慢走回人民公园,找了个公共篮球场。婧明坐在旁边等结果,她看不见人,只看到一团闪来闪去的影子,很强的风声和鞋子摩擦的声音,周围依稀围着很多人,叫好之声不断,她托腮笑对着那球场。

  结果十球,五比五,打平。高仲希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球场上扭到了脚,只能叫停不打了,两个人都喘着气坐到她身边,等喘气稍停,高仲希手里的篮球一抛,突然说: “凯子要回来了。“

  凯皑要回来了?蔺霖看了婧明一眼,笑笑, “他在维也纳怎么样?”

  “不知道。”高仲希简单地说,又过了一会儿,篮球落在他手里,没有抛起来, “林婧明。”

  “嗯?”她托腮笑,自从今天遇到高仲希她就知道他还是冲着她来的。

  “妖精那件事,”他说,“是我安排的。”

  她眨眨眼,“哦。”

  “我已经对她道过歉了。”他又说。

  “砰”的一声蔺霖在众目暌睽之下带笑揍了他一拳,婧明依然托腮,“嗯,我听见了。”

  擦了一下嘴角,高仲希没反抗,拍了拍她的头,篮球一拍一拍地走了。

  “这人很顽固。”蔺霖说。

  “你刚才搞了什么鬼?”她听到高仲希在球场上摔了一跤,心里已经三分有数,带笑问。

  “他跳起投球的时候刚好有块石头在他脚下。”蔺霖笑笑。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心眼的男人,你记仇。”

  “我不是好人。”他打了她一个爆指, “知道吗?”

  “知道,你小气记仇,我早就知道。”她笑吟吟地说, “你还有卑鄙。”

  他不否认。

  “可是我喜欢。”

  “凯皑要回来了,”他转移话题, “打算要他还是要我?”说着微笑着拉着她的手慢慢围着人民公园的翎鸭湖散步。

  “他要我等他一年,现在都两年了,已经过期作废了。”她说,“商品过期,再出售要给人退货的。”

  “你看得见这条路两边的树吗?”他转移话题, “我想Z市这么大的树应该没几条路有,估计有个七八十年。”

  “我看见一点点,灰灰的,有点绿。”

  人民公园锻炼的老人们看见一个穿着浅蓝色衣服白色裙子的女孩,睁着一双似乎没有什么焦点的眼睛,被一个气质很好的男生牵着手,慢慢地在翎鸭湖旁边走着。两个人都很年轻,偏有种凝练的气氛,像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得骨髓都化在一起的安宁。看他们慢慢走路,竟然有白发携手的平静,那男孩牵女孩到湖边,女孩伸手去摸湖水,摸完了湖水男孩拿湿纸巾一根一根地擦女孩的手,给了瓶水让她慢慢喝。

  “你说我们能不能永远都不老,永远都这样?”喝了蔺霖从家里带出来的人参茶,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突然有点伤感, “我有时候想到人总是要死的,就觉得很可怕,我活得太开心了,舍不得死,如果可以永远不死有多好。”

  “你第一次和我认真聊天就在说这个。”他微笑, “会这样想那证明你很幸福。”

  “嗯,我很幸福。”她点头. “可是我还是害怕。”

  “你该想,本来我们都是无机物,偶然有次机会变成了会思想的人,然后有机会过有这么多开心的事的人生,是一种运气。”

  “哦。”

  “你知道吗?我曾经和李琛聊过老不老、死不死这件事。”他说,眼睛看不远处的翎鸭湖, “那时候我在写《神怨》,我领稿费过日子,她问我会不会做专业撰稿人?”

  “你怎么说?”她感兴趣,这是蔺霖第一次主动提起李琛。

  “我说做。”他笑笑, “那时候觉得写书比工作容易赚钱。”

  “哦?可是你只写了那一篇。”

  蔺霖笑笑没照着婧明的问题答,继续说: “然后她问我退休金怎么办?”

  “嗯,怎么办?”她点头。

  他望着翎鸭湖,拿起水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我那时候说我不会活到六十岁以后,我没办法想象我老了以后的样子。”

  “后来为什么不写了?”她追问。

  “稿子是很伤神的东西。”他说, “为那东西伤身伤神,不值。”

  她若有所思,“嗯……”

  他放下瓶子,依然望着翎鸭湖, “但是我现在常常在想我头发白了的样子。”

  她托着腮微笑, “我也常常在想,当你和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牵着我散步。”低下视线,她依稀看见自己白色的球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望着阳光下的翎鸭湖,那湖里有绿头鸭在洗澡,撩得湖水层层涟漪,突然说: “我十六岁的时候写过一首诗。”

  她转过来对着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佛看见他整个人,“写了什么?”

  “生小江南梦,倾心是采莲。垂髫十二少,烟雨绿杨边。素舸吴淞下,月白染作衫。忽闻歌古调,吴越已千年。”他望着湖水,眼神往上抬,幽幽的是蔺霖特有的郁郁之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清明。

  “我陪你的江南梦。”她说。

  他笑笑,轻轻把婧明的头移过来靠在他肩上。

  “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李琛,也是第一次和我说你小时候。”她依靠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跳,这个不可琢磨的人,本来不属于任何人的人终于认同她陪伴了。感觉很不可思议,两个完全不同经历的生命,能放弃一切怀疑,很享受地在一起……在不久之前,一年半年以前,她甚至完全摸不到蔺霖的心,曾经他只是很礼貌地对待她,甚至完全不想和她说话……

  “是吗?”他不置可否。

  “你想起她了吗?”

  “嗯……”

  “我爱你。”

  他笑了起来,拉她起来, “我们去划船。”

  那天他们划船、去踩沙,末了婧明要坐云霄飞车,蔺霖二话不说把她拉上回家的路,一路听她抱怨不停,说他没胆。

  第二天,蔺霖照旧去披萨汉站岗。

  婧明妈妈炖了药汤出来,督促婧明喝,她边喝边抱怨她现在一百零三斤,已经胖死了,又矮,完全没有身材可言。

  “妈和你说件正经事。”婧明妈妈说, “你眼睛到现在算是稳定了,妈也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接下来就是等你毕业。妈打算回家一趟,看你爸在家里是否安分守己,你自己是想留在这里呢,还是想跟我回家?”

  “我想留在这里。”她说, “蔺霖会照顾我。”

  “他照顾你,妈很放心。”婧明妈妈说, “那下个星期妈就回家,等你差不多毕业妈再回来接你回家。”

  “嗯,没关系的。”她点头, “蔺霖对我很好。”

  “你卡里有钱吧?”婧明妈妈问。

  她吐吐舌头, “有,可能用不到。”蔺霖不喜欢她花钱,他有古怪的管辖欲,什么都喜欢他买。

  “缺钱还是有事就打电话回家,不管怎么样,妈和爸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婧明妈妈说, “对了,下午还有个男生找你。”

  “男生找我?”她愣了一下, “舒偃?”

  “不是舒偃。”婧明妈妈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婧明的朋友她都认识, “一个很高的男孩子,也很帅。”

  “张凯皑?”她讶然, ”他有没有说找我干什么?”说着摸出手机,凭着记忆找凯皑的电话。

  “他说他回来了。”婧明妈妈说,然后眯了眯眼晴, “他是谁?”

  她迟疑,她妈妈捏她的脸颊, “我生的女儿我还不知道?以前的男朋友?”

  她只好招了,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去了维也纳,现在回来了。”说着按到凯皑的电话,她拿着电话往偏僻的角落走, “喂?”

  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婧明。”

  依然是那么简短那么充满颓废美,她笑了, “嗨,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都没告诉我?”“上星期回来的。”他说。“上个星期就回来了?你都没告诉我!凯皑你太过分了!”她叫了起来, “也没有叫我去接机,该死该死!”

  “我听说你出车祸。”张凯皑的话还是简单, “听说你住在蔺霖家里。”

  “是啊,”她坦然, “我硬要住这里,否则他什么时候又收拾行李跑了,我到哪里杀人去?”说着她笑起来, “你呢?你最近好不好?”

  “好。”他说。

  “拜托——有没有女朋友?”她叫了起来, “说没有我不信!”

  他没回答,突然说: “婧明,我这几天打电话回去,维也纳的医院有库存的眼角膜。”

  她的笑容瞬间僵住,过了一会儿, “是吗?”

  “你肯和我回维也纳吗?”他问。

  “不肯。”她想也不想地说。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求你回维也纳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去了维也纳,回来的时候他会在哪里。”她说, “或者你让我想想,让我和蔺霖讨论一下?”

  “等你想清楚了给我消息。”

  “Ok,先这样子,我找蔺霖谈谈。”她说, “再见。”

  “再见。”

  晚上婧明和妈妈、蔺霖谈起凯皑说的去维也纳治眼睛的事,她妈妈的意思是维也纳那件事虽然是件好事,但是平白要张家一个大人情,如果国内医院也有希望,还是不去的好,不是说不去眼晴就一定好不了。她本来正在联系北京的医院。蔺霖沉默,婧明望着蔺霖,“你说去我就去,你说不去我就不去。”

  他考虑了很久, “去吧。”

  她错愕了一下。

  “凯皑一定会很照顾你。”他望着婧明说, “他家里会给你很好的条件,维也纳人少,国外器官捐赠的观念比较开放,我想有眼角膜的可能比较大。国内虽然也有,不过中国人实在太多了,等着做这个手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怕到时候等到了角膜你眼晴又出什么毛病,不如现在能早点做手术就做吧。”

  她默然, “我只怕欠凯皑的太多,一辈子都愧疚。”

  “你的眼睛比较重要。”他轻声说, “和凯皑不要说面子和人情,他会生气的。”

  “我去了,回来的时候你还在吗?”她问。

  “我一定在这房子里等你。”他微微一笑。

  “不许骗我。”她举起手,蔺霖伸手过去和她一拍, “一定等你。”

  婧明妈妈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笑了, “那么我去给婧明买飞机票。”

  几个月以后,婧明登上了飞往维也纳的飞机。

  她没有想过,她一飞,就去了维也纳四年。

  蔺霖帮她投了一份资料和表格去了维也纳大学,她的眼睛刚刚做过手术就收到了维也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愕然得半死。打了电话回来大骂蔺霖,他依然只是笑笑,说她既然被录取了,就好好在维也纳读书,他会在老地方等她。她骂骂咧咧是骂骂咧咧,却清晰地知道他一心一意为她打算,每一步都悉心为她安排,她失去了工作,他就努力地帮她挽回面子,挽回前程。何况凯皑在维也纳,他一定会照顾婧明,这让他很放心。当然,关键是婧明的资料档案实在很好,足以让国外的大学录取。

  如此,被他送上了国外读研的老路。在维也纳读书的时候,她常常想蔺霖真的不怀疑她会和凯皑如何如何吗?打电话回去问,他却说他从来不担心这个。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凯皑没有我帅,让她白眼翻了半天。

  每年暑假都飞回家,去z市住一个半月。每年回去的时候他果然都在那里,他已经渐渐做到网络公司的通信主管,工资已经比开始的时候翻了一倍,依然住在那间破房子里。披萨汉的工作辞了,他去某个研究所挂了名,合作研究新的工程材料课题。

  她在维也纳依然慢慢地磨她那本《迷迭》,写她和蔺霖的故事,慢慢地写发生在蔺霖身上的每一个故事,细细地写他如何经历过父母的死、李琛的死、竞兰的自杀,又写他如何恨林岳庐,写他如何不认真地承诺她“两年”,最终写他如何回来爱她,如何从怀疑她终有一天会离开他,从害怕太过爱她,到现在放手让她飞奥地利,没有怀疑她会和别人在一起。

  故事写了三年多,有天她打电话回蔺霖家,却是林岳庐来接电话,把她吓了一跳,问他在那里干吗?林岳庐说他在和蔺霖泡茶,又把她吓了一跳,后来问蔺霖,他反问: “你爱我吗?”她说当然爱,他问: “爱到不怕会生乙肝的孩子?”她红了脸骂他有病,他在那边微笑, “所以……我想妈妈生我的时候,大概就是你这种心情吧。”

  她怔了一下,叹了口气. “当然。”他没再说什么,她却知道他的想法。那么林岳庐当年的心情就是蔺霖现在的心情了,即使明知道会生下带病毒的孩子,仍然无怨无悔。蔺霖也许是理解了林岳庐当年的身不由己,从而原谅了他吧?

  飞机掠过层云,蓝天白云无限清晰,云海上的阳光分外灿烂。

  “各位旅客,飞机已经到达Z市,现在开始下降,请各位旅客将安全带系好。z市的地面温度是摄氏20度……”声音甜美的航空小姐说。

  飞机缓缓下降,掠过修剪得短短的整齐的草地,安全着陆、滑行、接上登机口。

  婧明提着行李回来的时候,望着眼前擦得整齐铮亮的出口路线,望着身边来来往往匆匆的人群,心里感慨无限,人生的际遇充满未知,每一年都遇到无法想象的事,都走着无法想象的路。目光缓缓自接机的人群中扫过,然后凝住,她对着遥遥人群中站得远远的一个人微微一笑。

  那个人穿着带三分黯淡蓝色的休闲衣,一双球鞋,一双大眼睛乌黑深邃,充满灵性,看见婧明向他走来,微微一笑,伸起手指,手指上顶着一顶帽子在转。

  她登着高跟鞋向他走来,他望着她,她那姿态还是充满傲气,走得颇盛气凌人。

  她望着他,他还是那么沉静高贵,即使穿着休闲衣顶着帽子。

  走到他面前,她先亮出一份合同,挑高眉, “国际物流中国分部,我做总裁助理,月薪七千。”

  他微笑,目光只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又减肥了?”

  “啪”的一声那份合同敲在他头上。

  他大笑,一手抓住她暴打他的手, “回家吧。”她把行李挂在他身上, “最帅的帅哥,帮我拿。我们回家有什么东西看?”

  “有冰淇淋、薯片、新的流氓兔、荔枝、日本果子、蛋糕、西瓜、巧克力,还有,我们把x档案和包青天再看一遍吧。”

  “我带了最新的鬼片《伞》回来,你看不看?”

  “Pass。”

  “胆小鬼!”

  婧明在《迷迭》的全文最后一段写道:那只独翼的鸟最终没有死,深渊里的迷迭香,那个有着诡异背景和心情的男人给了她另一只翅膀,并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她被他迷惑是没有错的,他爱她。

  那天晚上。

  “我们真的要看X档案到天亮?”

  “当然了,你怕鬼?”

  “切,我怕的不是鬼。”

  “我知道你怕的不是鬼,是这片子里鬼鬼的音乐。”婧明做鬼脸。

  “切——”蔺霖陪婧明把电灯关掉,看着闪闪闪的屏幕, “坐过来一点。”

  “偏偏不要。”

  “那边有鬼。”

  “啊——”婧明被他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一下撞到蔺霖的头,差点让他咬到舌头, “哇!”等她醒悟蔺霖在骗她,哼了两声,“活该!”

  蔺霖揉了揉下巴,笑了起来,勾起嘴角, “婧明……"

  “嗯?”她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爱你。”

  “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问,认真地看着电视,吃着巧克力。

  “没什么。”他笑笑。

  “真的没什么?”她分给他一根榛子巧克力, “给你。”

  “thanks。”他接过来咬进嘴里,继续看电视。

  小小的一间公寓,既小又温暖。

  温暖。

  无限。

  无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