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缩自如的爱:第十一章 他人生中最失败的事
“啪”的一声,她惊恐地拍桌而起,屏幕上出现许多因这一拍而乱七八糟出现的字符,孝榆视而不见,满头冷汗地想,她什么时候觉得那个变态有这么重要了?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会赌气找毕毕宣布是男友?
第二天要进行的手术是椎管内肿瘤切除,比较危险,织桥换了衣服洗了手进了手术室,门外灯亮,手术中。
椎管内肿瘤是指生长于脊柱和脊髓相邻组织如神经根、髓膜、血管、脂肪组织及胚胎残余组织等的原发或转移性肿瘤。该肿瘤压迫神经阻碍反射的传导,产生神经疼痛,导致运动障碍和深度感觉障碍,是一种一旦发现就应该尽早处理的疾病。织桥这个病人属于髓内胶质细胞瘤,多为恶性,浸润性生长,与正常脊髓分界不清,依靠显微镜可以部分切除,术后以脂溶性烷化剂如卡氮芥继续治疗或有一定效果。
汗水一滴一滴自额头而下,他昨天晚上没睡,看了一晚上病例,目前最重要的事是这个手术成功,而不是自己和孝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工作绝不能出错,每一次手术他都在赌自己完美无缺的人生,完全成功随心所欲的人生,他绝不会错,永远都是最成功的——所以在他手下绝对不会有“失败”二字,他喜欢看病人出院的那种笑脸。
眼前有点花,他不承认昨天的事,包括朗儿没有回来,以及孝榆和毕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他产生强烈的影响,基本上,吕织桥应该是不会被任何事干扰自己思维和决定甚至行为的人,绝对不会因为杂事耽误正事。但集中力在涣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涣散,额头的汗水不停地下滑,即使助手不停地擦也止不住直掉入眼睛里,刺激着眼睛酸酸涩涩的,看着一片昏花模糊,凭着记忆勉强下刀虽然大致没有错误,却累人得很,集中力越发涣散,渐渐的,好像不太能思考什么,眼前只剩下模糊难以区分的肿瘤,还有纤细的手术刀。
病人的家属在手术室外等候,红灯一直亮着,焦灼的心情无以言喻。
大白天。
马路上。
今天回去报社被主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下一次再这样大慨就真的变成鱿鱼了。她郁闷地在电脑前打着字,编造着新的采访计划和形成表,一边想毕毕说“我们不是恋人”。不是恋人,是朋友。织桥说“你喜欢我”,大家都说孝榆爱着织桥,她一直不承认自己爱着那个自恋白痴变态的混蛋,她只是一直以为……自己是织桥最重要的人而已……
她以为自己是织桥最重要的人,结果她不是。
发现朗儿的伤心她记得,打字打到一半她突然理解——那就是所谓——妒忌吗?这想法让她所有的动作都停了,她在妒忌吧?
如果织桥结婚了……毕毕欲言又止地一再说。
她说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为什么一口咬定织桥不可能和其他的女人结婚?
难道是她一直以为……对于织桥来说……最重要的女人……应该是……自己……
“啪”的一声,她惊恐地拍桌而起,屏幕上出现许多因这一拍而乱七八糟出现的字符,孝榆视而不见,满头冷汗地想,她什么时候觉得那个变态有这么重要了?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会赌气找毕毕宣布是男友?难道是因为她发现了朗儿,所以也要找毕毕来证明自己其实是完全不爱他的?因为爱上织桥变态是那么没面子的事,因为绝对不想承认他很重要,所以她无论怎么样都不认——吗?
“孝褕?”日报办公室的人吓了一跳,突然看见孝榆跳起来,见了鬼一样冲出门去,“喂,还在上班啊……”话没说完疯婆已经不见,众人画面相觑:她这么急着被炒鱿鱼?难道是遇到金龟婿打算不上班让老公养着?
她冲出日报,一直走过了两条马路才顿时醒悟——她又翘班了,她要去哪里?要找谁?要干什么?要说什么?不知道……一旦发现自己的心情她突如其来地只想哭,为什么……觉得那个无数个女人喜欢的变态那么重要?爱上织桥她要怎么向碧柔交待?又怎么对得起陪了织桥快要两年的朗儿?她要怎么办?怎么办……
彻底不要这个滥人,把他留给碧柔或者朗儿——她有骨气地这么想,然后发现自己想哭的冲动就是从这里来的……
她想要成为织桥最重要的人……无论那是什么……她想成为对织桥来说最重要的人……
一个星期前路灯下的心情突然涌了上来,她并不是忘记了那天为什么哭,只是不想想起来而已。
朗儿今天没有去上班,她昨天晚上在医院替人值班值了通宵,今天打算趁织桥不在回去拿东西,她说的是气话,但是话已说出口,她已没有借口留下来。过马路的时候突然看见孝榆站在某个路灯的灯柱下发呆,她知不知道她挡住了别人要过马路的路?已经有不少人在她身边抱怨了。
就在她一分神的时候,突然“呼”的一辆汽车从她身边绕过,激得她衣裙飞扬,脸色煞白——差一点就撞上了。快步走过马路,她望着呆呆站在那里发呆看天的孝榆,忍不住问:“你……你站在我们家楼下……干什么?”
“哈?”孝榆猛地回过神来,“你们家楼下?”她看着朗儿一张余悸未消惊吓未过,但仍然满脸愠怒的煞白的脸,“我只是路过……”她指着前方,“我要去……”突然呆住:前方不远是市立医院,织桥所在的医院。她又不是故意走这里来的,只是无意识地顺着马路往前走而已……
朗儿本要发作,忍了一忍终于没说什么,很勉强地笑了一笑:“织桥他今天上班去了,不在家里。”
“哦。”她呆呆地应了一声,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想。
“你……你们……不要来打搅我们的生活。”朗儿终于忍不住又说了一次,看着呆呆的孝榆,“不管他爱不爱你,至少现在他是我的,除非我不要他了,否则他会一直都是我的。”
“我又没有要和你抢他——”孝榆本能地回了一句,然后才醒悟过来破口大骂:“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人人都要爱他?他是种猪啊?这种变态自恋神经的牛郎谁要……”她骂到“牛郎”两个字突然放轻了语气,一句话不了了之。
朗儿全身大震,“啪啦”一声,皮包落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牛郎?”
孝榆只恨不能抢回已经说出口的话,“我只是……”
“你一直这么叫他的是不是?”朗儿的眼泪在眼睫间闪,“所以他也一直这样叫我……我……我……”她突然颤抖着指着孝榆,“我被你们两个……害死了……他只会骂你,你只会骂他,那么我算什么?算你们两个游戏里面的路人甲?用完了就可以丢掉的大傻瓜吗?”
孝榆怔怔地看着地,朗儿愤愤地看着孝榆,一阵风吹来,两个女人之间一片肃杀,充满了凄凉和迷惘的肃杀萧索。
“让开让开,”后面要过马路的人在她们之间闪来闪去,终于忍无可忍,“你们站在这里挡路了,让开。”
“扑”的一声微响有人不小心推了朗儿一把,朗儿背向着马路一个踉跄跌到在地,马路上汽车飞驰“呜呼”一声带起一片尘沙,孝愉如梦初醒大吃一惊,猛地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用力过猛“咚”的—声。后脑撞到身后的路灯柱子,顿时眼冒金星。
朗儿惊魂未定,本能地问:“你没事吧?”
孝榆晃晃脑袋:“没事,你没事吧?”
朗儿怔怔地答:“没事……”
女人之间的气氛突然缓和了起来,孝榆拉着她慢慢往路边走:“其实我没想过要抢走织桥,”她的神态不比朗儿好多少,怔忡地看着马路,“我没想过——从来没想过要喜欢他。”
“是吗?”朗儿眼神凄然,“但那不重要,对不对?你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
“什么?”
“重要的是织桥怎么想,我在乎的是织桥当我是什么,而不是你爱不爱他。”朗儿凄凉地笑了笑,“从第一次见到你,你等了织桥八个小时我就知道你爱他,但那不重要,爱织桥的人很多很多……我一点都不重视。”
“是吗?”朗儿说得太复杂,孝榆一时听不怎么明白,为什么她爱织桥朗儿不在乎?
“我只在乎织桥怎么看我,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朗儿幽幽地说。
这语气孝榆曾经听过,碧柔在多年以前也曾这样说过,她不在乎织桥是不是爱她,只要她爱织桥就可以了。人生里怎能有这样无怨无悔的口气,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求,而她不同,她什么都求——就像那个总是被爱的男人一样,不仅仅要求他在身边,还要求照顾、要求契合、要求理解、要求沟通,最后还要求自己成为他最重要的人。“如果他很在乎呢?”
“那我会继续爱他。”朗儿说。
“不在乎呢?”
“我会恨他。”
街道上再次一片肃杀,孝榆第一次从一个人口里认真地听到一个“恨”字,心里一阵发寒,“你说的‘在乎’,是指要他爰你吗?”
“不,”朗儿的微笑笑得那么虚无,“我只是指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织桥会为我哭吗?”她凝眸想了想,“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我是不是可有可无的?”
“你是一个比我好十倍的女人。”孝榆说,“也许不止十倍。”
“那些没有用。”朗儿与孝榆已经走到医院门门,“你看我们不管怎么走,都会走回到这里来,就像魔咒一样。”
手术室里。
“织桥……”辅助的医生低低地呼叫了一声,织桥一刀划破了手套,幸好没划破皮肤,今天看起来织桥的状态不大好,“要休息一下吗?剩下的我来处理。”
“嗯……”织桥已经知道再坚持下去绝对要出错,伤到病人的神经,点了点头退出,在手术室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满身都是汗水,从来没有做手术做得这么累,这种累从神经深处渗透出来,侵蚀他的意志力,让他眼睛模糊。
其余的人继续忙碌的手术中,织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力也无奈,被排除在他习以为常的世界以外,他无法影响别人,即使他退出了,手术也依然进行,也许这个他为之投入了很多激情的世界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需要他……那么他最初是为什么决定要当医生的呢?因为当医生很帅啊……
为了这种简单的理由他去了坦桑尼亚,看到了许多不想看也从来没有看过的事情;而后去了美国,再回来的时候仿佛和四年前全然不同,他以为他成熟了,他经历过了许多,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简单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傻瓜。但是其实不是的吗?其实无论经历过多少,他始终还是那个天真的以为世界必须围着自己转,每个人都必须为了自己而活的织桥,正因为他如此天真自信,所以孝榆的存在是如此自然,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独特的。结果最终事实证明了他没有那么重要……他望着手术台上忙碌的人影,世界没有了他不会改变,别人没有了他也许会更加快活些,他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那么他所谓“完美人生”的骄傲又从何而来呢?
他为了做一个好医生这件事,牺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多,甚至连爱情都轻易错过,事到如今——他抬起手擦掉额头的汗水——事实证明:其实世界上并不缺少好医生,那么他的努力和错过岂非都只是一场笑话?
他为了什么错过了和孝榆的爱情?
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为了坐在这里看吗?他轻笑了一声,是彻彻底底地自嘲,不,为了证明他没有错,他必须做到最好——必须证明他比其他人都好,然后才能证明自己去了坦桑尼亚是对的,才能证明那时候那样离开她——是无愧的。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错,他必须做一个好医生。
“椎管那里……”他擦掉汗水站起来和其他人一起努力,通过显微镜眼睛特别累,但无论如何事关一条生命,他必须做到一个第一流医生所能做的一切,那是他的理想。他的出发点也许不纯不正确:仅仅是为了很帅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愧对孝榆而成为一个好医生,但他确实就是一个真正的好医生。
四个小时过去,手术完成。
织桥长长吁出一口气,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辈子没有这么累过,累得像全身骨头都化成了软骨一点力气没有,想找个人靠,却只想到孝榆,又转念想到朗儿他的头就更昏,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吕医生?”护士发现他不大对劲,过来看他,“怎么了?”
织桥懒懒地答:“昨天和今天没有吃饭,大概血糖过低,给我静脉注射葡萄糖吧。”他恹恹地倚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哦。”护士吓了一跳,跑出去和其他医生说,很快一群人围在织桥身边,嘘寒问暖都是善意,却让他发昏的头昏得更厉害。
医院门口。
“我就走到这里吧。”孝榆说,“我还要回去上班。”
朗儿默默地看着医院的大门:“那我也走到这里吧,今天我没班。”
两个女人开始往回走,孝榆开始会笑了:“我没有想过要抢织桥,”她难得说得淡淡的显得很平静,“我也不知道织桥是怎么想的,从小就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们只是不停地吵架和互踩而已。”脚步稍微停了一下,她站住对朗儿说,“我虽然不知道织桥怎么想,但是知道他……不会故意伤害人的,他会和你在一起肯定不是为了故意伤害你,他对我说过打算和你结婚,如果你觉得他不够在乎你,也许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他不是故意的。”
孝榆说得很诚恳,朗儿却想笑:“你真的懂他,”她轻轻叹了口气,“他毕竟是个被人宠坏的孩子,做事……一直都那么任性,也许我真的不该气他害我,也许真的连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其实根本没有人有错……他真的有说过打算和我结婚吗?”
“嗯。”孝榆说,“真的。”
朗儿笑了:“我只要有这句就好,什么都值得了。”
“朗儿,你笑起来真漂亮。”孝榆叹气,“气质美女啊——”
“孝榆,你爱织桥吗?”
“不知道,也许真的喜欢吧?还是喜欢过?”
“织桥和我在一起,你不难过吗?”
“……”孝榆枕着头看高楼大厦旁边因为阴天而显得像个咸鸭蛋黄的太阳,“难过,但是有什么用呢?我难过了你们会分手吗?还是因为我难过了,你们在一起就错了?没有那种道理,不管织桥怎么想,既然他选择和你在一起,最应该的事就是继续和你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没有什么复杂的道理。”她笑笑,“既然已经发生过那么多事,经过了那么多年,很多事都已经不能重来,我难过不难过,或者究竟是不是真的爱织桥,又怎么样呢?”
“因为已经发生过很多事,经过很多年,感情就比不过现实……”朗儿轻轻地说,“听起来很伤感,孝榆,你恨我吗?”她的影子在阴天的太阳里淡淡的,也斜斜的。
“为什么要恨你呢?”孝榆笑了起来,一手圈住朗儿的脖子,凝视着眼前的高楼大厦,“别傻了,我嫉妒你,真的。但是不恨你,恨你什么啊?不要用这么严重的词好不好?”她笑得很灿烂,“我还没有听过真的有人说‘恨你’什么的说得这么认真呢。”
真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朗儿淡淡地笑了,和孝榆在一起的感觉真好,她开始渐渐地了解,为什么织桥会爱她爱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明白,因为孝榆给人的感觉太自然,就像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和她在一起很开心,会带走别人不开心的感觉,“孝榆,如果我说——”朗儿反手握住孝榆圈住她脖子的手,“如果我说织桥他是爱你的,一直都在爱你,你会怎么样?如果即使发生过这么多事经历过这么多年,他还是在爱你……”
“那家伙已经不是孩子了,”孝榆的眼色很寂寞,虽然说得并不感慨,“二十六岁的男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管他怎么想,他应该给你幸福,不是吗?”她接着笑,“上大学的时候我帮他挑过好多女朋友,那时候太年轻可以轻率,但对于朗儿,我相信织桥不是轻率的、”她正色看朗儿,“我相信让织桥考虑结婚的女人,绝对是好女人。”
朗儿用力掐了她一把,狠狠的,让孝榆很愕然,她一下缩回圈住朗儿脖子的手,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干什么啊?我又没有说错什么。”
“可以让织桥不知不觉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又是什么样的女人?”朗儿回头望着孝榆的眼神很艳,有一种凄凉的明艳和决意的温柔,“他不爱我,我要学会抛弃他,我才能幸福。孝榆,我不骗你,他一直都在爱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爱你。”
她说完了掉头就走,走出去十步了才听见孝榆的声音:“但是他……”
“我们从来没有上过床。”朗儿挺直背直白地说,“我相信他和谁都没有过,他只是……习惯了不能没有人照顾而找了一个女人陪他,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他是……他只是个很任性的孩子,总是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而已……”轻声说完最后一句,她微微一笑,径直往前走。
“喂!”孝榆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什么啊……谁问你们有没有上床……你有病啊?”
“我不和你争了,不爱我的男人我不要!”朗儿低头骤然说了一句,“他爱你他不爱我!”说完了她踩着高跟鞋往前跑,很快跑过了街角,头发和背影都消失在孝榆眼里。
孝榆一直没有把那句“织桥他爱你,他一直都在爱你”理解清楚反应过来,在她心里没相信过这种事,等她终于领会过来这是件什么奇怪的事之后,骤然见街角那边一声震天的刹车声,脑子里还停顿着“他爱你他不爱我”的朗儿的声音,突然街角尖叫声四起,一个女人摔了出来,倒在地上,一辆公车紧急刹车露出半个车身在街角,那个女人——孝榆狂呆了一下——脑子里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女人?
“朗儿——”她大叫一声追了过去。
“急诊!车祸……”
市立医院里面护士们拉着急行的车床,飞快往急诊室跑,车床上的女人满头鲜血生死不明,殷红的鲜血白色的车床,只让人觉得惨艳无比。
孝榆追着那车床,一直到被护士拦在门外,呆呆地看着紧闭的门。她满心都是荒谬的感觉,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女人?跟了一个白痴变态这么久,到头来发现他爱着别人,决定潇洒地走掉的时候遇到车祸,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女人?呆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有些鼻酸,其实朗儿真的很无辜,一股无名火起,为什么男人可以招惹了女人之后,号称不爱就可以不负责任地走掉?又为什么女人总是心甘情愿被心爱的男人骗,苦苦地付出然后痴痴地分手?织桥那变态,他知不知道——不管他是不是无意的,他知不知道他有多伤人啊?孝榆狠狠地砸了墙壁一拳,欠揍的男人!
很快车床从急诊室推出釆,她追上去,“她怎么样了?”
“不是什么大事,中度脑震荡,出了不少血,现在送去病房,我已经通知吕医生过来。”护士当然都认得这是新来的牛朗儿,“你是她什么人?”
“我?”孝榆指着自己的鼻子,“朋友……大概吧,没有危险吗?”她关心地看着车床上包着满头白纱的朗儿,“我能不能陪她?”
“我叫了吕医生过来了,”护土友善地看着她,“你可以陪她到病房。”
织桥啊?孝榆犹豫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织桥,她也不会出车祸吧?“吕医生过来我就不去了,他马上会过来吧?”
“嗯,他已经从手术室那里过去了。”
“哦,”孝榆看着朗儿的车床被推走,追了几步终于停住,其实怎么能说不爱了就不爱了?孤身一人跟着织桥回国,跟着他在同一家医院里上班,怎么能说不爱了就不爱了?发了一阵呆,她慢慢地走近朗儿那间病房,织桥已经在里面,他握着朗儿的手,趴在她身上似乎是睡着了。
时隔四年,她终于再一次领会到织桥原来是个美人,朗儿也是个美人,苍白的朗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映着苍白的肤色,怎么都惹人怜爱。织桥一身白大褂,看起来也很温顺,尤其是趴在朗儿身上睡的样子显得很幸福,有一股疲倦的温馨,好像失而复得的珍宝必须好好去爱一样。病房里的气氛很美,她悄悄站在门口看了两眼,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呆了半天叹了口气,往医院外走。
走出医院门口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给毕毕打电话,毕毕的手机不通正在通话,她再打给碧柔,碧柔的手机关机大概在上课。刚才还不觉得什么,现在收起手机,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凄凉,整个街景看在她眼里都是灰色,没有一个人陪在身边感觉真差,其实这件事没什么的,只是她突然听说了“织桥爱我”这件荒唐的事,又看见了织桥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她妒忌了。她妒忌织桥会趴在朗儿身上睡着,自然得像依偎着母亲的孩子,全然的不忌讳别人的眼光。她不埋怨朗儿,现在的朗儿必须织桥好好照顾,她只是嫉妒织桥从来不曾对她这么好,感觉很差很凄凉,偏偏没有人可以说,甩甩头直直地往某条她也搞不清楚是什么的路走,走到底再走回来,走回来又走到底,一路都在发呆。
突然之间,她的眼角掠到了一个人,不,两个人。
尤雅?她看见尤雅和碧柔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碧柔眼圈红了,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脑子乍然停了三拍——尤雅和碧柔?为啥她从来没有想过?其实尤雅也不错嘛,原来碧柔和尤雅在一起了……一股真正凄凉的感觉浮上心来,她看过一眼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世界,也许独她恍恍惚惚,她总是为了织桥在忙碌,为他在奔波,但到最后却总是错过、错过、错过……也无法全心全力地去争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她无法怨恨谁,加起来是无奈,走到最后终是错过。
慢慢地走过那天晚上吃饭的咖啡厅,她今天才知道它叫做“失魂”,还真是落魄欠揍的名字,随便乱笑了一下,笔直地往前走,走过三条街突然发现是当年开书吧的地盘。那满地的荒草……不过是四年前的事,却已经是那么遥远以前做过的梦,那年那月那天,什么都不懂的青春岁月……她很难得哭,此刻很想流泪哭不出来,钥匙包里还留着当年的钥匙,拿出来打开大门,她走进了尘封多年的房子。
这房子很不容易落尘,四年了,只是一层微尘,很多东西都还颜色鲜艳比如说那些墙上的图框和海报,桌椅都还是那样,甚至连吧台都还挂满了玻璃杯。她静谧地看了半晌,反手关上门,抬起头看大花板,然后往三楼走,路过音响的时候她按下了播放的按键,这房子寂静起来太可怕。
“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你风雪一程,握你的手,前程后路,我都不问。荒凉人世,聚三离分,谁管情有多真,茫茫人海,只求拥有,真心一份——就值得了爱,就值得了等,就算从此你我红尘两分。我不怨缘分,我只愿你能,记住陪了你天涯的人……”
她不知道当年搬走离开这里的时候,留下的最后一张碟竟然是这个,还记得当年她很仰慕这种痴情,而如今,而如今她觉得,她似乎已经达成了当年以为永远不可能成真的爱恋。爱织桥吗?四下无人,她承认她爱,不知不觉地已经爱了很多年……清晰地记得织桥突然走掉的愤怒,对朗儿的嫉妒,但是谁也没有错,她不要突然把朗儿从她和织桥之间剔除的爱情,朗儿值得织桥去爱,去娶。那要怎么办?孝榆坐在楼梯上,痴痴地听着歌曲,她就仰慕一下自己,要一份虚无缥缈的爱吧,只要她曾经爱过,织桥曾经爱过她就好,至于结果怎么样不想,不爱想。
“蜗牛!”曾经有人这样笑她,她现在恹恹地承认,她是蜗牛,是蜗牛又怎么样?是蜗牛会死吗?是蜗牛才会快乐,织桥变态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的蜗牛?还不是一样随便任性,为了理想,想要成为脱缰的野马,想要有翅膀,而不承认爱情。
“爱不了一生……梦不能成真……也要让痴心随你飞奔……”她轻轻地跟着哼,这屋子里很多美好的回忆,并不可怕。
等朗儿醒来的时候,织桥还伏在她身上睡觉,她伸手轻轻摸着他微微卷曲的头发,说没有怜爱是假的,这个人让人拿不起放不下,一瞬间鼓起勇气要离他而去,却被老天爷撞了回来,送回他身边。
“呜……”织桥睡得迷迷糊糊起来,眨了眨眼睛,笑得纤纤细细,“醒了?”
朗儿露出微笑,轻轻地说:“是你醒了没有吧?看起来很累?”她平躺在病床上比平时更添了十分温柔,声音有些虚弱,却更显得母性。
织桥“嗯哼”地笑,笑得不置可否。
“你总是不肯告诉我,当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朗儿望着天花板,轻轻地说,“我感觉不到,你开心不开心,想要什么,我都感觉不到,所以我很害怕你离开我……你不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害怕……我希望你依赖我……”她的眼里开始有淡淡的水气,“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有一个人,即使你已经离开她那么多年,她还能笑着给我说……她说……”她开始哽咽了,压抑着抽着泣,“她说‘织桥不是故意的’,我说你害我,她说你不是故意的……”
“你在说什么?”织桥有点累,又有点笑,“什么害你什么故意?撞坏脑袋了吗?”他的手指在她包着纱布的头上轻轻磨蹭了一下,“还好不是很严重的伤,很快就好了。”
“孝榆说你不是故意害我的!”朗儿轻轻地说,“你其实不知道你爱孝愉,我不怪你了,织桥……你可以吻我一下吗?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只有在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吻过我……”她的眼睛澄澈如琉璃,凝视着人的晶莹让人无法拒绝,织桥轻轻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淡淡的吻,淡淡的什么都没有,她总是感觉不到织桥的心,看着他吻完离开:“你吻过孝榆吗?”她冲口而出。
“那八婆满嘴都是烧烤味和酱油昧、混合油和焦炭的味道,谁要……”织桥的话说了一半顿住,竟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你们不是四年不见了,为什么还记得……当年吻过的味道……”朗儿微微一笑,低低地说,“比不过……怎么样都比不过……”
“我……”织桥终于什么都说不出来,微闭上眼睛,微蹙着眉头,因为他白瓷般的肤质那神态很美很叫人怜惜,但在织桥轻佻妖娆的脸上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近乎痛苦的表情。
朗儿的手动了一下,软绵绵地握着织桥的手:“你又没有吃饭……又要人给你打葡萄糖……坏习惯。很痛苦吧,爱上孝榆这种事……”她轻轻动了一下手指触到了他手背的针孔,低声说,“还有我的事……”
“别再说了。”织桥打断地,深深吸入一口气,抬起头来睁开眼睛还是那一脸笑,“我们结婚好不好?”
她终于听到了一年多来一直在等的一句话,听到了微笑如花,过了—会儿说:“织桥我很开心。”再过了一会儿她说:“但是我不要嫁给你。”
织桥没问为什么,趴在她身上,他倦倦地叹了口气。
“我不要嫁给不爱我的男人,即使……我知道他以后真的会对我很好很好……”朗儿柔声说,比圣母还温柔的声音,她不要基于愧疚的爱情。
他人生中最失败的事,第一次求婚被拒绝。织桥凝视着朗儿,“如果我不是和孝榆住隔壁,我真的会爱上你的。”
“是求婚以后附加的赠品吗?”朗儿开始开玩笑了,“我是有骨气的女人,我不要。”
伸缩自如的爱:第十二章 孝榆的爆发
看到他气疯了,她竟然怕了,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突然之间在乎她一个星期没有打电话给她——太强烈的在乎吓到她了,直觉的以为这样的关系不正常……
不,是这样的织桥不正常。
过了一个星期。
“咚咚咚……”毕毕和王室的工作室再次响起农民起义、撞地主阶级城墙的伟大的敲门声,趴在工作台上睡着的毕毕迷迷糊糊地去开门,迎面又是那一个千焦百霉的疯婆,一看见他就抓住他,大声说:“我已经辞职了,这几天太郁闷了,我要去重开书吧,你要不要来帮我?”
有人要别人帮忙叫得这么惊天动地、理所当然的吗?虽然知道拒绝了她,她会自己一个人做也不会怎么样,但看见她这样子就让人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嗯?”毕毕还在发呆,本能地弯眉微笑。
“我要去重开书吧,我知道你这里有很多《网球儿子》啦,可不可以送一套给我?最好签上你的大名,我去做成镜框裱糊在门口。”孝榆大步走进来,东张西望了一下,“咦?王室和你的助手们呢?怎么都不在?”
“他们去取材。”毕毕似乎才反应过来地说什么,神色有些恍惚,“重开书吧?孝榆你说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啊?都是别人骗我的分,比如说你。”孝榆瞪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这几天郁闷死了,想来想去,我要重开书吧,我要把你们全部拉回来帮忙,管你们现在是不是成名成家,我喜欢书吧的感觉。”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我已经找了人去大扫除,要重新装修了,坐台表我也已经安排好——星期一你,星期二星期三我,星期四碧柔,星期五尤雅,星朗六王室,星期天还是我。”她这么排基于各人的休息和空闲时间,是认真的。
“啊。”毕毕笑了。
“什么‘啊’啊,‘哦’啊的,”孝榆捏住他的脸,“不许这样搪塞我,我每次都给你这张无辜的脸骗了!这星期我给你打了无数次电话,怎么都是在通话中?你搞什么鬼?快说快说。”
毕毕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那是因为我手机不见了。”
“啊?”孝榆傻眼,“被人偷走了?”
毕毕点点头。
她开始爆笑:“拜托你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学球场健将,走在大马路上东西被人偷了,实在是太丢脸了!好心你,说坏了被你丢了嘛,笑死我了……”
“嗯。”毕毕弯眉一笑。
“好了,我赦免你不理我的大罪,”孝榆笑颜灿烂,“星期一能去坐台吗?”
“织桥呢?”毕毕问,“为什么没有织桥?”
“那家伙在忙朗儿的事吧?”孝榆笑得有点点淡,振作精神,“见了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很累。”
“我去。”毕毕说,眼神闪烁着初起晨光的温柔,“要什么书在这里找吧,如果没有我陪你去买,好不好?”
“我要最新一期的《网球儿子》,第二一九期你画了什么?”她抢了最新的漫画来看,一看大惊失色,“你竟然弄瞎了布尔咒猪的眼睛?你找死啊?你完蛋了、你完蛋了,你会被网球同人女咒死,我不要你的签名了,挂出去会被人打死。为什么要弄瞎布尔咒猪的眼睛啊……”
“那是王室编的情节,我不……”
毕毕解释到一半孝榆继续往下哀嚎打断他的话:“可是就是越让人心痛越好,继续虐他吧,这么厉害的人早该遭天谴被人打了。”
正当两个人相视开始莫名其妙地笑的时候,“咿呀”一声门开,“他妈的今人竟然停赛!她们停赛我们休刊,大老远去看网球美少女竟然因为球场坏掉停赛……”骂骂咧咧走进来的是王室,猛地一呆,“孝榆啊,怎么有空过来。”
“啪”的一声孝榆拍手,笑眯眯地说:“这下好了,你们两个今天都有空是不是?来——”她左手抓—个右手抓一个,一起拖着往门外走,“我刚才已经打过电话给尤雅,他说今天太忙但是下午会请客吃饭,为了尊重你们这些招摇的人的钱包,我决定下午去明珠烛光吃饭,哈——哈——哈——”什么叫笑如夜枭就是这种声音。
“明珠烛光?”王室在孝榆面前没行半点成熟稳重的余地,怪叫起来,“天啊,那地方是人吃的吗?我们几个人去吃可以吃掉咱们工作室的十分之一!”
“我崇拜了尤雅好多年,今天要让他彻底地让我再崇拜一次终身难忘的!”孝榆宣布,然后继续以让人想狂踩一万脚的笑声笑如夜枭,“哈——哈——哈——”
毕毕温和无害的眼瞳深处微微摆脱了忧郁的色彩,浮起一抹微笑,和孝榆在一起开心真是很容易,不管心里究竟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事,看见她都会很开心。
“走!逛漫画店和装修市场!”方孝榆方老大带队,振兴书吧的文明之师、威武之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漫画书城。
到处都是网球儿子的海报,孝榆又在狂踩那片王室奉为经典的《火影忍者》,“那片动画简直让人不可忍受,打一场架可以连续打个十几二十集,每一集都在说我这一招究竟多么历害,详细地解释你中了我这一招会死得多么多么难看,结果还不是都没有……”她说到一半王室已经爆走,“我想要创造的就是那种境界!那种只有男人能理解女人不能理解的境界!”
“拜托你画的网球儿子还不都是女生在看,打个球天崩地裂龙卷风在球场里转来转去,连人带球全都飞去外太空,这种网球根本像咸蛋超人变身一样,胡说八道……”孝榆说话从来不经过大脑。
“那是电视台自己改的!”每逢说起网球儿子被电视台改编得神鬼莫测,一个球就能震动地球王室就要爆走,尤其不能容忍有人把漫画和动画搅在一起,他大喊大叫,“方孝榆!你再把莫名其妙的罪名冠在我头上,我绝对饶不了你!”
孝榆做鬼脸:“我怕你吗?我怕你吗?”
“方孝榆!”终于震动地球的怒吼从已经变身的咸蛋超人嘴里爆发,闪烁着绿色眼睛的外星怪兽扑向柔弱的地球少女,毕毕挡在中间温柔地微笑,“好了好了,买书、买书。”
书吧就这样兴起了,在织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重开了,名字依然叫做,“伸缩自如的爱和轻薄假面”,孝榆疯婆强迫毕毕美少年大笔一挥,简称:“爱与面”——不知道以为是开快餐的。
又过了两天。
机场。
候机大厅。
“对不起。”织桥穿着长长的外套,难得一本正经地看人,说对不起。
朗儿额头的伤还没有全好,但是她决定回美国:“没什么,我家在美国,只是回家而已。”她提着行李,穿着长裙模样特别娴静,“织桥,无论为了什么理由,不要再错过……你自己的幸福……”
“嗯。”织桥笑笑,一手插在口袋里,“我就送到这里,登机吧。”
“再见,”朗儿挥了挥手,“有空到美国让我看看你幸福不幸福。”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幸福呢?”织桥细细地笑,软绵绵地伸出手捋了捋头发,简单也清淡地说,“去吧。”
朗儿用力挥了挥手,走入了通往飞机的入口。
一段感情,未曾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织桥站在那里看着朗儿走入的入口,看着她的飞机起飞,飞得很高很远,飞向他熟悉的天涯海角,永远不会再走入他的世界。低下头来,“有空到美国让我看看你幸福不幸福”,他怎么会不幸福呢?可是心里空空荡荡没有底,他曾经丝毫不怀疑孝榆会离他而去,而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失败地发现自己爱她,其他什么他都不确定,都不知道。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经历过这么多事,他爱孝榆、孝榆爱他,为何没有相爱早已说不清楚,而事到如今又怎能确定、一切都不曾改变过?孝榆还爱他吗?到今天还爱吗?和毕毕在一起真的只是玩笑吗?真的……还爱吗?
织桥的眼中露出罕见的萧索,风通过半开的窗户而来,四五月的风时冷时热,吹在身上感觉总是不宜,一直站到登机的客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才转身离开。
突然间想去哪里走走,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把所有习惯的面具都丢掉,去好好地叹一口气,或者——好好地喝一杯酒,好好地回想这几年,他到底做了一些什么……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让所有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爱恨情欲里的疑点、盲点呼之欲出那么明显……若想真明白,真要好几年……总之那几年,我们两个没有缘……”出了机场,他坐出租车去游乐场,听着出租车里电台的老歌,听着听着,突然觉得那歌词的作者很了不起起来。
途径一片旧城区,突然他喊了一声:“停车!”
司机急刹车,差点以为他被人追杀途遇杀手准备跳车,正在四下张望的时候织桥丢下不知道几张钞票,一脚踢开车门真的跳下车去,司机手忙脚乱接住那些钱,一看傻眼——四百?这客人疯了随便乱给钱的?回头一看他一边倒车一边看着:那貌似正常其实不大正常的美貌男人犹如要抢劫银行一般冲进了一家叫做“爱与面”的面店去——原来是饿了。
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奇怪啊,司机感慨,倒车、开走。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号称“爱与面”的不知名店铺放着怪异的歌曲,几个工人在里面出出入入,搬运东西,还有个扎着头巾防尘的女人在门口指挥某些东西要放在哪里。
“方孝榆!”织桥冲过来一把抓住她,“你在干什么?”
“啊——”孝榆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转过来一看,“织侨啊,我在开店,你见鬼了?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在你房里杀人放火,你这房子四年前说借给我开店的不能不算数……”
“这一个星期你在干什么?你就在这里开店吗?”织桥双手抓住她的肩摇晃,“你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我,就是在这里开店吗?”
“你神经病啊!我本来就没有打电话给你的好习惯,”孝榆本能地吼回去,“从小我哪次打电话给你你不是说到一半就挂我电话?朗儿受伤了你不去陪她,你管我打电话给谁!这地方如果你不肯借给我开店就拉倒,好了不起吗?一、我会付租金给你;二、这是你爷爷同意借给我的!你吃错了药莫名其妙冲上来咬人啊!”世上如果说有泼妇,绝对就是这个女人了。
“朗儿回美国去了!”织桥大吼,他平生第二次被孝榆气得全身发颤,第一次是她说“我们谈恋爱了”,第二次就是这次看见她在开开心心地开店,“你竟然一个电话都不打给我,你竟然在这里开店,你过得好开心好快活啊!”如果给人说织桥会这样出言讽刺,已经有成千上万认识他的人自杀了。
“朗儿回美国去了关我什么事……”孝榆的反咬纯属本能,骂出口才领悟到是什么事,继续大骂,“你还算不算男人啊?人家是美女、跟了你那么久还受伤,你竟然甩了人家!还把人家赶走赶去美国!你这欺骗女人感情使乱终弃的牛郎变态,从小我就知道你长大以后肯定是要进监狱的大混蛋……”
“拜托!是她甩了我好不好!”织桥抓住孝榆的肩快要喊到她脸上,“是她自己要回美国,你竟然不闻不问,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在这里开店,你好开心啊!”
织桥的气息扑到脸上,孝榆莫名地惶恐,一把把他推开:“我以为你在照顾她,我好心给你二人世界没去吵你,你竟然怪我没打电话给你?我干吗要打电话给你?你想要我和你说什么啊?打听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吗?我哪有那么无聊!”她退开两步,下一个动作就是把抹布往织桥脸上丢,“你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要喜欢你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织桥没闪,伸手挡了下来,握在手里:“方孝榆!”
孝榆停住没回头:“干吗?”
织桥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天,才说:“开店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孝榆也僵硬了一下:“你不是在照顾朗儿吗?你没空。”
“打个电话说一声不行吗?”
“你不爱听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听?”织桥的语调轻飘飘,却已经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愠怒,“告诉我一声难道不是应该的?”
“告诉你——不知道谁莫名其妙去了坦桑尼亚四年不回来?也从来不用告诉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经过你爷爷的同意在这里租房子开店——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孝榆大怒,转过头来指着他的鼻子,“你不是从来懒得要死什么都不爱听什么事都不爱理吗……”说到一半突然怔住。她没见过织桥如此失态的样子,他是真的气得整张脸都白了,什么妖娆慵懒的风度全部都没了,那脸色简直是她再说一句他就会立刻爆走,他会气死,就像他看见了听见了世界上完全不符合道理的事情竟然发生了的那种荒谬愤怒!“我开店关你什么……事……”她惯性地把话说完,织桥抓住她的肩似乎想要摇晃握起拳头想要打人,终是没有摇晃也没有打人,他大步走过去一拳打在墙上——血——她看见血,然后织桥转身,头也不回一句话也不再说,走掉了。
我……她追上一步,竟然看着他走掉。
她是想叫他回来的,可是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看到他气疯了,她竟然怕了,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突然之间在乎她一个星期没有打电话给她——太强烈的在乎吓到她了,直觉的以为这样的关系不正常……
不,是这样的织桥不正常。
她怕……这个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的织桥,像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都是她害的一样……她没有要抢走他没有要他和朗儿分手,她没有要干涉他任何事……她没有要……伤害他什么……所以为什么会……为什么要那么痛苦呢?
喜欢我……这种事让你这么痛苦吗?不想喜欢就算了嘛,何必……何必勉强……
她站在书吧门外,风吹着门外的杂草,满地萧条。
看着这风,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满不在乎地耍她,约她去M大东湖边,让她等了二十分钟不见人影,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要她煮咖啡,等她煮好咖啡,他却把门反锁气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样……
屋里帮忙贴海报的毕毕眼瞳望着窗外,荒芜了太久的心灵渴望一份契合,现在是织桥最脆弱的时候,孝榆她……她依然在逃避,依然半懂不懂,她害怕……付出所有。
是因为织桥做过什么伤害了她?还是因为害怕成为第二个朗儿?还是纯粹是害怕改变……他弯眉一笑,不知道呢。
她开书吧关他什么事?
织桥沿着旧城那一段荒芜的马路快步走了很远,眼前是什么地方他都不认得了,风一阵一阵地吹,不知道是不是有在下雨,还是他希望下雨,总之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什么都好,他什么都不在乎。
有鬼最好了!走到不知道什么的地方,他终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某个白痴一样学会了心情不好压马路的习惯,距离书吧已经很远很远了。
他到底是在干什么,织桥找了个不会有人路过的空旷的屋檐下靠墙站着,抬头看天,天果然没有下雨,风阴阴天阴阴,看着有大喊大叫的冲动。他这么多年到底是在干什么?坦桑尼亚……那个地方一提起来就是一把钝刀狠狠划过他心口,孝榆不知道、朗儿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半夜三更被叫起来处理中了反政府武装埋伏的伤员,什么奇怪的伤都有,甚至有一次半夜收容了二十七具无头尸体……那是什么样作呕的感觉?他在那里留了两年,自信早已经面对任何伤病任何恐惧都能够处之泰然,自信从这里出走是对的,自信没有吕织桥处理不了的情况……结果走到今天所有的往事加起来只有挫败——不要问他究竟是哪里失败,哪里都失败——谁都可以没有他,哪里没有了他都能过得很好,没有人是没有他不行的,他消失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怎么样,病人不会死,孝榆照旧开店,谁和谁都一样生活,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么多年……以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真的……真的有意义吗?今天这样就是当初他自信十足地去到坦桑尼亚的“理想”吗?他想做个好医生,可是走到今天他终于明白: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不是……不仅仅是一个好医生,当初被他放弃的那些和那些他都想要,太多太多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孝榆……他失去了以为永远不会变的东西,方孝榆。
抬起手来看,恹恹无力地笑笑,他其实应该改行去打拳击,这只手已经不是第一次受这种擦伤,幼稚的男人啊,明天……又还是有一个手术。
风吹起来,雨真的开始下下来,冰冷彻骨的感觉,实在是太难过了……他打了电话回家,“喂……老爸吗?我找老妈……”
“织桥?外面下雨了,你带雨伞没有?”
“没……老妈,”他低低地说,无力地、恹恹地说,“我想回家。”
电话里的妈静了一下:“快点回来吧,外面要下大雨了,我煮热汤给你喝,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好不好?立刻给我回来!”
“是——”他笑笑挂了电话,望着阴阴暗暗风雨欲来的天色,有家……真好……
吕家。
织桥妈妈炖了排骨汤,织桥回来的时候汤已经炖好,看见他满身是水地回来,打发他去洗澡。
爷爷坐在沙发上喝茶,妈妈也没说什么,都在看电视,爸爸在房间里上网。
织桥洗完澡出来,没人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出来了就喝热汤,老妈只在埋怨他这样落汤鸡地回来要感冒,老爸人在房里却在和他说伊拉克打仗的局势。
陪家人看了一个晚上电视,临睡有点发烧,老妈强迫他吃感冒药才放他去睡觉。躺回自己床上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四年没有回家。
嗅着熟悉的自己家的味道,突然想哭的冲动冲上鼻腔,他还没注意眼泪就顺着眼角而出,一滴、两滴浸湿了眼睫。抬起手腕遮住眼睛,今夜他承认自己还小,还是搞不清楚自己事务的孩子,连明天要以什么样的面具面对人生都不知道……
吃了感冒药仍然睡不着,躺了一会儿爬起来站上阳台,望看隔壁孝榆家的房子,她现在应该住在书吧吧?拿出手机,磨蹭了上面的按键好久才放开,都已经两点二十九了,打过去她都睡了。
外面仍然在下雨,只是没有五六点下得那么大,淅浙沥沥清清冷冷,吹在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意,他究竟在哪里失去了他的自信?想不通就爬不起来,他就不能再是自信得惟我独尊的吕织桥,是因为孝榆不在乎他吗?四下无人,只有雨声,他承认,是。
而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再次在乎自己。
好迷茫,什么都不确定,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着边际,抓不到一点可以凭据的东西。
躲在家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织桥撑住额头,他必须面对。
面对……如何面对……如何面对……
他太不习惯这种低迷,不习惯得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织桥第一次陷入低潮。
生平第一次。
第二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还在感冒,穿好衣服出门去医院。
今天的状态不好,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他在考虑是否要申请手术换人,今天做的开颅手术,稍微闪失就是影响病人生死的大事,刚刚要打电话手机响了,接了电话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既定今天下午手术的病人颅内动脉瘤破裂,必须马上手术。
该死!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还有四个,但是一个今天放假不知道去了哪里联系不到,一个跟着别的组正在做手术,剩下一个人不能独立做开颅,他必须马上回去!
“吱”的一声,他拦了出租车直奔医院,人命当前,究竟要以什么表情面对大家和自己,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一下子从他脑子里清空,他只想着: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昨天晚上下了一晚上雨。
孝榆没睡,织桥气走的样子一直在她眼前,不知道他气消了没有?磨蹭着手机按键,她想打电话给他,干吗要生气我没打电话给你?但是现在打,已经太晚了。她望着手机上两点五十二分的时间,关了起来,还是明天再打吧。
我不打电话给你只是怕妨碍你和朗儿,干吗要生气……
她想得头昏眼花,想睡睡不着,那个变态,现在是真的很在乎她吧?她不自觉地微微一笑,闭上眼睛,现在是真的很在乎吗?不是又像以前那样骗她以为他和她很好,然后不理她……最后还跑掉……
她睡不着,一早爬起来开店,书吧在六点钟诡异地开门,望着门外积水的地面和仍然阴霾的天空,心里终于浮起一个念头:昨天那样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要不要……要不要去……道歉?
早上八点三十。
市立医院。
织桥换上手术服,洗手进入手术室,病人已经开颅正在清理淤血,织桥聚精会神地看着堵住出血口之后的动脉情况,极轻地向主持开颅的医生询问情况:“出血的情况怎么样?”
满头大汗的医生小心翼翼地拨掉最后一点血块:“不算太严重,勉强还来得及,不过他这里的动脉瘤不止一个,破裂了一个支脉很小的没有大出血,动脉交叉的地方还有一个。”
织桥看了一阵已经满头大汗,这动脉瘤生长在大脑前动脉,颅内动脉、大脑中动脉和后交通动脉以及视神经之间,直径在二十五毫米以上,已经是巨型肿瘤,并且紧贴着大脑前动脉,一不小心就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出血,这个地方一出血抢救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用球囊从血管内堵住。”他低声说,“然后用肌片加固整个动脉壁,这个瘤基底不算太大,小心一点可以整个夹掉。”
“血管内球囊吕医生来插,肌片我负责。”
所谓“球囊”就是从大脑前动脉插入导管,一直通到动脉瘤入口处,释放球囊堵住动脉瘤基地和血管的连接处,以动脉瘤夹夹闭动脉瘤的时候不至于发生意外。原本球囊或者动脉瘤夹都可以单独成为治疗的一种方法,但是这个瘤体太大,紧贴着许多重要动脉,为防止再次出现出血的意外,必须做一些保护措施。
大脑的动脉脆弱也神秘,往动脉里插管是精细谨慎的工作,织桥浑然忘我,额头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一滴一滴滑过眼睫被护士擦去。
病人的心跳很稳定,心电仪的声音在手术室里成为一种稳定神经的声音,也提示着一种神圣的使命:生命无价,虽然很俗,却是神圣的伦音。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病人的生命指征没有下降,在医生心中就是成功。
到了成功夹闭动脉瘤,恢复颅骨之后,织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和另一位也是满身汗湿的医生彼此互看了一眼,真是太好了,病人没事真是太好了。抬起头来之后织桥先感觉冷,然后感觉天旋地转,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早餐又在发烧,希望不是流感不会传染给病人……看着护士小心翼翼地推车床出去,他对同渡手术的医生挥了挥手,示意他要先走,然后一个人走出手术室,去换衣服洗手。
现在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吧,他要去吃饭,否则又要叫护士打葡萄糖,坏习惯要改掉,否则以后谁来管他那么多……顺着走廊往外走,越走越觉得整个走廊浮了起来,“咚”的一声,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自己似乎坐到了地上,看到了有许多人惊愕的脸,接着黑黑昏昏的一片……
奇怪,织桥干吗不接电话?孝榆六点开店等到九点才小心翼翼地给他发短信,道歉说她昨天说话说得太过分了,其实她没那么生气只不过不习惯他那种样子而已。发了十多条短信一条没回,打了五六个电话手机没关但也没接。
那变态什么意思啊?又在整她?假装让她以为他觉得她很重要,然后又随随便便去了什么南极还是北极的地方,对她不闻不问?
托着下巴生闷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书吧里已经满座,她浑然不觉也没在意眼前的饮料单堆积了一摞,望着吧台前的地板发呆。
“三十七号的红茶好了没有?”三十七号的女生抬手在问。
“啊?”她吓了一跳,“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好。”正当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铃响,做了个暂停对话的手势,她接电话,“喂?啊?王室啊,什么事?碧柔在你那里?中午要一起去吃饭?店里没人不行啊,嗯?你让你的助手过来接班?可以啊……可惜我这里开业碧柔都没来过……”她快乐地挂了电话准备出去吃饭,Happy地把郁闷的事情和书吧都丢在脑后。
能开心的时候,不爱想难过的事。
不爱想,这是孝榆生存的本能。
医院。
临时的病床。
“吕医生做完手术才倒下的……”
“真的是很敬业的人。”
“烧到三十九度七,血糖和血压都低,竟然能做完手术……”
织桥微微睁开眼睛,他还没睁开就已经听到这些议论很久了,微微睁开眼睛之后,看见面前护士人来人往,自己家老妈坐在床前,他的第一反应是笑,轻轻细细地笑了:“妈……”
生了这个儿子二十多年的刘娅宾哼了一声:“丢脸。”
“嗯哼哼……”织桥笑着混,丢脸,是很丢脸。
“能起来我们就回家。”
果然老妈的惟她独尊主义比他还厉害,织桥坐了起来下床。“我只不过感冒发烧而已,不用请假这么严重吧?我还要上班……”
“给发高烧的医生看病,哪个病人有这种胆子。”刘娅宾一把抓住织桥的肩,“你跟我回家,我有事情问你。”
人在没体力的时候是斗不过权威的,织桥只能细细笑着和她走,脑子里仍然昏昏的,没什么想法似的。
出了医院门口才知道老妈把家里的车都开到门口,他平时难得坐自己家的车,坐上车之后瘫在靠背上,恹恹地问:“Sa……什么事要问我?”
“你和孝榆是怎么回事?”刘娅宾开车。
“孝榆?”织桥昏昏沉沉地随口应,“也没怎么样,不就是原来那样……”
“原来你们不是挺好的?最近吵架了?”
“吵架?没有啊,”他困惑地昏昏地说,“哪有吵架……也不过就是她……不理我了而已……”他越说越困,在自己家摇晃的车子里眼睫沉重得垂了下来。
“她不理你?小丫头有了男朋友就不理我们家小子了,行,我们也不理她。”刘娅宾手里握着织桥的手机,“她的电话也不要回了,以后妈带你认识好女孩子。”
“干吗说得我跟失恋似的,”织桥笑了起来,然后醒了醒,“孝榆打电话给我?”
“她不理你了你也不要理她,她打电话过来千万不许回。”刘娅宾收起织桥的手机,“这手机我收了,别想要回去。”
“妈!你搞什么……要是医院打电话来怎么办?”织桥头昏眼花的和老妈争辩,“何况孝榆打电话来说不定有什么事……”
“吱——”的一声,刘娅宾在某个路口急刹车,织桥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前面的靠背,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抬起头从车窗外看去,却看见某家咖啡店玻璃窗里碧柔、王室、毕毕,还有孝榆开开心心地在吃饭,孝榆笑得那么灿烂……突然间深呼吸,再深呼吸,他哑声说:“老妈,我要回家……”
刘娅宾露出一丝笑,这个幼稚的儿子,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吃到苦头了吧。“我刚才接电话开车过来看你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在吃饭,都是你朋友吧?不下去一起吃?你就是不吃早餐才会低血糖。”
“妈……”织桥低下头不看车窗外的人群,手死死地抓着刘娅宾的肩,抓得好用力,“妈……回家好不好?我要晕车了。”
死要面子的臭小子。刘娅宾发动车子继续上路,“回家好好给我睡觉。”
“嗯……”织桥平生对老妈应得最温顺的,大概就是这一声。
餐厅里,孝榆一直在看手机。
“下午约了人?”碧柔关心地问。
“我打了十六个电话给织桥,他竟然不回。”孝榆说得有点泄气,“我昨天是不是很过分?”
毕毕笑笑:“有点。”
“我想道歉的。”孝榆闷闷地说,“其实……其实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他最近很郁闷。”托着下巴她继续闷闷地搅着餐盘里的拌饭,叹了口气,“不过那么凶的织桥看得我很害怕,我不想织桥变成那样。”
碧柔和王室面面相觑,他们两个昨天不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织桥以为你不理他了。”毕毕微笑。
孝榆呆呆地看着毕毕:“我哪里有不理他?是他那么凶……”
“昨天你那样子,我会觉得你是在说要分手。”毕毕继续弯眉微笑,搅拌着他点的花茶。
“分手?”孝榆叫起来,“谁和他分手了?谁和他谈恋爱,哪里还有分手这回事!”
“你喜欢织桥,织桥喜欢你,有一天你说你做什么都不关他的事,不是分手,是什么?”毕毕说。
“可是——是他先很过分甩了我去坦桑尼亚,是他先找了女朋友好不好?是他自己说他做什么事不要我管,我做什么事干吗要给他通报?”孝榆忿忿不平,“是他先划清界限说我是多管闲事是八婆的!”
碧柔和王室、和毕毕面面相觑,只能苦笑,这两个人怎么会搞成这样……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弄得无比复杂。
“孝榆啊,”王室很无奈地说,“如果你不是想和织桥分手,不如直接找他坐下来说清楚,不要一见面就大吼大叫互相指责,你要告诉他你喜欢他,没有想和他分手,也没有不想理他。”
“可是这样很丢脸啊。”孝榆闷闷的。
“你是要面子,还是要织桥?”
孝榆看着笑得很温柔的毕毕,闷闷地回答:“我两个都要。”
碧柔呛了一口水:“孝榆,你在和自己过不去,你会郁闷死的。”她学着孝榆说郁闷。
“织桥肯定很痛苦。”毕毕呵了一口气,享受着花茶的馥郁。
孝榆郁闷地趴在桌上,不时地小小心吊眼看着毕毕。
“他是真的爱你,不只是喜欢而已。”毕毕说。
她怔怔地看着毕毕,突然小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嗯?”毕毕眉线一弯。
“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她趴在了桌上,声音也闷在了桌上。
碧柔微笑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因为在爱的人,不是我们。”
孝榆无语,埋头在了桌上,很久都没动也没说话。
大家沉默,静静地吃着午餐。
孝榆流了一滴眼泪,不过并不是故意的。
王室和碧柔都默默望着自己的餐盘,偶然抬起头看一两眼毕毕,毕毕微笑如花,连喝茶的姿势都很优雅。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生说他“笑如芳草”,碧柔默默望着自己的刀叉和漂亮瓷盘,眼角可以看见孝榆趴在桌上的手臂,虽然没有看见,但是她知道孝榆在哭,而毕毕在微笑。
泪是沉默,笑如芳草。
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只有偶然面具破了的时候,眼泪才会流出来。
她自己呢?仔仔细细地按照着所谓的淑女和才女的标准走着人生,不知不觉青春已经过去一半,她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泪,流过很多次,多得不知所谓,变成了面具一样。
王室草草地吃饭,几个人里面他的午餐吃得最快,吃完了就抽烟,呵地吐着烟圈。
突然响起手机铃声,是很可爱的童声在说“有电话”,吓了大家一跳,毕毕接电话,“嗯?”他连接电话都是那张笑脸。
孝榆没动,过了一会儿毕毕简单地说了几句挂了:“孝榆。”
“不在。”她闷闷地说。
“织桥病了。”
“他病了就病了,有什么了不起……”孝榆顺口说,然后呆了一呆,没再说下去,仍然趴在那里,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大家继续沉默,过了一会儿碧柔怯怯地问:“织桥怎么病了?”
“昨天下雨走路回家,感冒了。”毕毕眉线眼线弯弯,像在微笑的样子,“没什么大事。”
“是谁打电话来啊?”王室诧异,“织桥病了他妈不是该打电话给孝榆吗?”织桥妈和孝榆就像母女那么要好,听说从小孝榆就拿织桥他妈当闯祸的靠山。
“是织桥妈妈。”毕毕保持着那微笑的神情,“她说织桥病了,又说要孝榆不要去找他。”
“啊?”碧柔忍不住极度诧异,“为什么?孝榆和吕阿姨吵架了?为什么不许孝榆去找他?”
“织桥听说昨天回家就感冒发烧,今天手术做完后昏倒了,织桥妈妈说……”毕毕深吸一口气,笑得很漂亮,“说是孝榆不理她儿子,也不许她儿子理孝榆,所以不许任何人上门去探望,孝榆包括孝榆的朋友都不要去找他,说织桥要休息。”
碧柔茫然不知道刘娅宾是什么意思,但只听“砰”的一声,孝榆推开桌子,闷头往外走,“我走了。”她连背包都不提,推开咖啡厅的门就走了。
“孝……”碧柔提着她的背包站起来被王室一把拉下,“她忘了书包。”
王室笑得无奈:“碧柔啊,有些话是要反过来听的,孝榆那家伙已经习惯了听到织桥的事就‘偏偏不’,她要去干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碧柔坐了下来,低声说:“他们两个冤孽,嗳……”
织桥在家里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好多了,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累累的。他真的对孝榆一点都不重要,不管他怎么生气、怎么样有女朋友,她都照样过她的日子,他吕织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抬起手,看着手背上的伤痕,突然呆呆地想起不久以前,他恶狠狠地对她说:“我告诉你,你会觉得碧柔比朗儿好,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碧柔,我不会和她结婚,是因为你在嫉妒,因为你喜欢我!不要再傻里傻气干涉我到底应该怎么样!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去非洲不关你的事,我要和谁结婚也不关你的事!知道了吗?”手垂下来遮住眼睛,他承认他那时候说得很过分,但是孝榆……也遵守得太过分了吧?想起来她很搞笑她大喊大叫说要绝交,那时候没信过,原来是真的……
搞什么,连续好多天了都在想那个女人。他烦躁地拿过了床头桌上一本书过来看,满眼都是英文看了更烦,顺手丢在地上,睡不着也不想起来。
“笃笃笃——”有人在敲他房间阳台的门,织桥一怔:没人从他房间通过,有谁会从阳台进来?小偷吗?从床上爬起来一看:一个满头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女人满脸黑线地在敲他阳台的门。
女鬼啊?他的第一反应,然后才知道她是从隔壁房子的阳台跳过来的——这种把戏他已经差不多忘了,在他们还是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从两栋房子相隔二十厘米的阳台之间跳来跳去,也不怕摔死。头脑里什么都没想,下床直接去开门,门开了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才有了真实感:孝榆爬了他家的墙,冲进他房间来了!
“砰”的一声,孝榆反手关上灌风的玻璃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他在床沿坐下,轻轻五指插入卷曲的头发往下捋,“Sa……翻墙没有被人当做贼吗?”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说这一句,分不清看到她翻墙来看他是什么感受,突然好像消失不见的吕织桥一丝一毫又慢慢回到他身上一样,慢慢地自在起来,无力感突然消退了很多。
“听说你病了?”孝榆上上下下打量这个脸色依然淡白近乎妩媚的男人,看不出来有什么生病的地方,伸手过去摸他的额头,“病了干吗不告诉我?我打了十六个电话发了三十八条短信给你,你全部都不回,还要怪别人不打电话给你。”她低声咆哮,东张西望怕被房外的人听见了,“干吗阿姨不给我来看你?你说了我什么坏话她误会我了?”
“嗯哼……”织桥笑了,“我今天做手术,没带手机在身上,后来老妈收了我的手机。”
她瞪眼,本来要生气却笑了:“切,阿姨什么意思嘛,好一点没有?”她按在他额头的手觉得应该已经退烧了,把他推在床上,盖上被子,“不许我来看你,我偏偏要来。”
织桥安分守己地赖回床上,被窝里温暖得他一动不想动,伸出被捂得一样温暖的手握住孝榆的手,他闭上眼睛:“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为什么?”孝榆在他床前拉了个椅子坐下,把他的手塞回被窝去,“我不是……”她顿了一下,低声说,“不是故意要和你吵架的,对不起。”
“是我说要你不要多管闲事……”织桥轻轻地笑,“我刚才想起来,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什么,喂,”他凝视着孝榆,“如果我又去了坦桑尼亚,你会怎么样?”
“喂!”孝榆一声拔调的高音差点把她自己也吓到,连忙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人听到,才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告诉我了,我就绝对不会让你去!拜托,你去那鬼地方干什么啊?毕毕他们说那是多重要多伟大多光辉的事情,我永远都想不通,我不管,我不会让你去的!”光说着不保险,她隔着被子抓住他的手,用力揉着,“你不在我无聊死了。”
“喂,我病死了你会怎么样?”他的心情大好,开始调笑,似笑非笑地看着孝榆不放心的样子,原来他的成就感一直从这么小的事情上来,只要他稍微动一根眉毛,就有人当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吼大叫。
孝榆哼了一声:“等你病死了再说,你不是医生吗?说这么晦气的话干什么?”说是这样说,她还是摸了摸他的额头,掠了掠他的头发。
“对不起,去坦桑尼亚没有给你说……”织桥突然说,“说了我肯定走不掉对不对?”
“那当然!”孝榆压他的头,“如果我知道你休想去那么奇怪的地方,除非你带我一起去。”
“嗯哼……也不是很奇怪的地方,”织桥轻轻细细地笑,“那里的人都很淳朴,很相信医生。”枕起手臂他回忆地说,“那里的人对医生很好,医生少啊,很多病本来能治没办法治,最恐怖的是经常看到断手断脚没头的尸体,不太平就是不好。”
孝榆吐舌头作作呕状:“你看过很多死人?”
织桥的头移过来靠着她支在床上的手臂,她的手臂软软的,“很多,没感觉。”
这个变态在坦桑尼亚吃了很多苦吧?孝榆的手指无聊地在他微卷的头发里玩,五指插进去,好玩地“伸手不见五指”,郁闷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喂,织桥啊……”
“嗯哼?”
“那时候为什么不来?”她思考着手下这个人欺负过她多少次,要一次一次算账。
“那时候?”他软绵绵地问,“什么时候?”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快要睡着了。
“叫我去东湖的那时候啊,不要说你忘记了!”她用力拉他的头发。
“啊,那时候,忘了。”
织桥痞痞地说,话音刚落某女捏住他的脸,阴森森地说:“什么?”
他忍不住笑起来:“那天有个老爷爷要找孙子,我好心做雷锋送他去男生宿舍借了手机给他,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等我?”他终于想起旧账,“你还不是没来。”
“我好心好意等了你二十分钟!拜托!那天我们班不知道要去哪里活动,我已经忘了,反正我仁至义尽地等了,是你不来的好不好?”她瞪眼,终于知道是误会,笑了出来,“喂,那天你约我出来干什么?”
“我忘了。”织桥懒懒地说,“我真的忘了。”
“算了,我也忘了。”孝榆拍着他的被子,手掌拍在软软的被褥上感觉好好,她边玩边说,“我今天打了十六个电话,补够了一个星期没打电话给你的分吧?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他耸耸肩:“谁要和你吵架?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快活嘛,开书吧,和他们出去吃饭,我……我……”声音竟然哽住,他不知道如何去说,她没有了他之后那些笑脸给他的挫败感,心跳得很快很想倾吐孝榆你究竟有多过分,面子却挂不住说不出来,只有因为情绪突然激烈引起心脏跳得那么快,快得像流过胸口的血都是灼热的一样。顿了一顿他还是没说下去,默默地叹了一声。
“我很郁闷,他们才陪我。”她说,“你和朗儿在一起,我郁闷死了,在被炒鱿鱼之前自动辞职,是毕毕他们关心我才陪我。”有点黯淡地笑笑,她叹了口气,“好朋友都这么帮你,我总不能老是愁眉苦脸。”
他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从被窝里伸手拉住她的手臂,“陪我躺在床上好不好?”
“啊?”她瞪了他一眼,“色狼!”
“陪我躺。”他懒懒的语气却很诱人,好像这床铺很舒服。
“扑”的一声重响,一个人扑在他床上,躺在他旁边,压在被子上,两个人一起看着天花板,“我躺一会儿就要走了,让你妈看见说不定把我赶走。”
“喂,”织桥侧头看她的脸颊,“让我亲一下好吗?”
“嗯?”她扬眉,“真的?”
“真的。”
“好。”
织桥支起身体,伏下头吻了她。
这女人温暖、粗糙、心跳得很快,很平淡,但很让人安心。他轻轻吻了一下,支着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亮的,眨了眨,她说:“没感觉。”
忍不住笑了,织桥躺回去:“就像亲自己一样,没感觉。”
“哼!”她和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静谧了好一会儿,他侧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竟然睡着了。翻起被子盖在她身上,他跟着闭上眼睛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刘娅宾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一对冤孽纯纯地睡在一起,直了眼睛,把织桥的手机轻轻放在他床头,而后轻轻关门。走出门口的时候打哈欠,无聊地继续去看她的电视剧。
“织桥好一点没有?”织桥的爷爷问。
做老妈的人挥挥手,漫不经心地说:“在睡觉。”
“听说你和孝榆有问题?”爷爷看着报纸却好像无所不知。
“哪有,孝榆我很喜欢,行的,那丫头没来我们家气氛冷清,没意思。”
织桥请病假接着干脆接着病假请年假,一连在家里休息一个星期。
孝榆的书吧的装饰还没有完全弄好,开业几天又挂牌说整顿放几天,感冒好了的织桥跟去给她帮忙,顺便搬家搬回书吧地下室。
屋里的人看着搬家进来的人,擦玻璃的人微微顿了一下,露出了微笑。
那两个人,无论发生过什么事,经过了多少年,相处的方式都是那样,时间在他们身上就好像没有过……很容易就吵架,也很容易就恢复如初,一个人追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在快要失去的时候终于懂得回头来抓住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切就无法改变吧?从他们小时候开始就是那样了。
“毕毕?”王室看了他一眼。
“嗯?”毕毕弯眉,笑得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那疯婆终于还是被变态捡回去了,你怎么样?”王室钉着挂镜框的钉子,边问。
“嗯……”毕毕的眼线弯得更漂亮。
“你这种人就是不适合谈恋爱,不管想什么都不说。”王室继续钉钉子,边钉边埋怨,“就算说出来了也不是全部的真心话,十句里面八句是混的,剩下那两句就算说出来也只有一半是真的。”
“哦。”毕毕呵了一口气在玻璃上,认真地用报纸仔细地擦。
“你真的爱孝榆吗?”王室突然问。
“啊?”毕毕继续微笑。
“我不相信。”王室说,“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我不相信你爱孝榆。”
“哦。”
“你——感激孝榆吧?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感激她,你不是真的爱她,对不对?”王室低沉地问。
“嗯?”毕毕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可爱,不知道是承认王室说的,还是觉得他说的很可笑。
“算了,和你这种人说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王室没趣地继续挂镜框,毕毕真的爱孝榆吗?很多人都这么说,在片刻之前他也没有怀疑过,只是看着刚才毕毕看孝榆和织桥的目光,突然间觉得——爱一个人的人会这么淡泊吗?甚至淡泊得近乎欣慰?真的爱孝榆吗?
真的爱孝榆吗?毕毕温柔的眼瞳深处浮过一抹更加温柔忧郁的柔光,随之弯眉一笑,秘密。
“铃——”电话响起,孝榆扑过去接电话,“喂?尤雅?要请客吗要请客吗?哦?去哪里?随便啊,上次明珠烛光吃过了,已经可以让我对你仰慕一生了,我们今天去吃便宜的,吃水饺好不好?”
“水饺?”织桥听了眉头已经皱起来,他讨厌水饺,“尤雅。”他很自然地伸手夺过孝榆的电话,“定大藏寿司的贵宾席,我要海胆……”
“啪”的一声电话被抢走,孝榆夺过电话大喊大叫:“我说要吃水饺!总之你下班过来吃水饺!我包给你吃!就这……”
她一个样字还没说出来,话筒突然间升高一尺,手臂被掉在半空中,织桥抓住她的手轻轻细细地说:“Sa……这个女人做出来的东西是人能吃的吗?六点三十我们在大藏门口……”
“吕、织、桥!”孝榆重重地踩了他一脚,抢回话筒,“今天我不让这个混蛋吃下水饺我不姓方!尤雅你如果敢和他一伙,小心我在碧柔面前告状,要她永远不理你!”
碧柔?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孝榆以为现在尤雅和碧柔是一对?毕毕忍不住笑了,王室摇了摇头,她怎么会以为碧柔会和尤雅走在一起?碧柔是个死心眼的女人,爱上织桥也许真的会爱一辈子,毫无创意。
不知道尤雅在电话里答了什么,孝榆满意地挂掉,抬起头挑衅地看着织桥——织桥以看世界上最小的虫子的眼光“睥睨”她,她不在乎仍然趾高气扬,笑嘻嘻地说:“当医生的人不吃猪肉是不好的。”
同屋的人顿时以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个即将被纠正坏习惯的男人——织桥不喜欢吃猪肉,其实是不喜欢吃煮得很差劲的肉类,如果烹调得很优秀他是吃的,但是要求太高的结果是往往不吃他眼里的垃圾食物。但是孝榆嘛——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她会包水饺,真是件可疑又可怕的事。
“你?你要包水饺?”织桥“嗯哼”地笑起来,“传说?或者是——”他轻轻托起孝榆的下巴,“神话?”
孝榆的反应是再次重重去踩他的脚,织桥轻描淡写地将她整个人挪了一下,移开那一脚,只听她阴森森地说:“我现在去买菜——你可以不吃,剩下来的水饺我会送去你家,让你充满爱心的爷爷亲自送去监督你吃下去,你要选择怎么吃法都可以,今天吃或者明天吃?”
“扑——”王室转过头去笑,毕毕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看着织桥诡异的不服气,还是孝榆能把这个人咬得死死的,被太过了解就不能在这个女人手里咸鱼翻身了,因为她根本就是个蛮女。
“就这样子,我去买菜,回来以后要看见这里全部都弄好,你们慢慢忙。”孝榆冲到楼上去拿钱包,又噔噔噔地直奔下来扑菜市场去了。
“真是奇怪的女人。”王室钉好一个一人高的漫画海报镜框,退了两步端详,“我还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再重来了,孝榆果然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女人啊。”
毕毕已经擦完所有他觉得不够干净的玻璃,拿起口袋里的MP3塞耳朵,白底蓝印的小熊耳机套子四年来依然如此,在他身上时间也似乎没有流过,微闭着眼睛双手插口袋里靠墙上听歌,迷迷糊糊似乎是睡着了。王室霸着一张长沙发躺着,打开电视看节目,边看边抱怨:“最近的电视真是没什么好看的,武侠片的人全部都在天上飞来飞去,都不如八三射雕那么一招一式真正有武打的味道,以后电脑动画更发达连替身都不用,直接做个假人在里面飞不是更快?难看得要命。”
“嗯哼哼哼……”织桥轻轻地卷着自己的头发,不置可否,这种劣质电视他从来不看,孝榆不在没人能和王室侃电视还是动画,“最近听说你做得很红火?做的同性恋漫画……”
“砰”的一声爆响王室拍案而起,阴森森地问:“什么同性恋漫画?”
“啊?我在网上稍微搜索了一下你的漫画,全部都是同性恋故事……难道不是吗?球队里的No.1和No.2的恋爱故事,球队部长之间的恋爱故事,还有部员之间……”织桥轻轻细细妖娆妖娆地说,“很多奇怪的故事。”
“吕织桥!”王室在他说出“No.1和No.2的恋爱故事”就已经开始变身,说到“很多奇怪的故事”终于怒吼一声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猛烈摇晃,“那都是一些变态的女人自己编的!我做的是真正的体育漫画!体育漫画!体、育、漫、画!”
“嘎拉”一声门开,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对不起,我下课了!”
吵架的两个男人松手往门口看去,奔上来的女人长发清秀腼腆温柔,正是碧柔。
织桥扶头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微微一笑:“欢迎回来。”
碧柔的胸口起伏不定,看着鲜艳明快的里屋,又看着屋里的三个男人,终于展颜一笑:“欢迎回来。”
屋里的音乐停了,毕毕上楼去换音乐,这时候只听音箱低低地放出一首歌:“……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楼下的三个人听着,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是欣悦的,都像解脱了一样。
“咚”的一声,有人踢门而入,双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当当当当!我回来了!”
“孝榆?”碧柔看着她买的:红萝卜、大白菜、韭菜、大葱、猪肉、鸡蛋、高丽菜、玉米、茄子、西红柿……“难道你真的要开面馆吗?”她忍不住问,“我觉得……我觉得还是书吧比较文雅,开面馆我们没有厨师啊。”
“面馆?”孝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门口,“你以为这间是面馆?”
“难道不是?”碧柔呆呆地看着她,“你不是挂了一个很大的面字在外面?”
“我这里是书吧!书吧!”孝榆丢下袋子扑过去抓她,“你气死我了!”
“咯拉”一阵声音,所有人惨叫:“鸡蛋!”
过了两个小时,在孝榆把面粉和水搅成面糊之前毕毕及时抱了过来,把那可怕的女人赶出厨房,让她在外面搭桌摆椅,扫地和准备洗碗。厨房里碧柔和毕毕包饺子,王室刚刚剁完肉馅,织桥就站在里面看,什么都不做,懒洋洋地靠着厨房门看,王室几度要把他赶出去而不得,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又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水饺开始熟了。
孝榆正在往椅子上铺椅垫,门开了,是很有教养的人很有礼貌斯文缓缓开门的声音,她一听就欢呼起来:“尤雅!”
二十六岁的尤雅正和N年前孝榆想象的一样,成为社会名流精英,这一身笔直的西装穿在谁身上都像猴子穿人衣,穿在尤雅身上顿时显出它的昂贵出来——那就是气质、气质!一遇到尤雅,孝榆的脸就自动变成谄媚的笑脸:“今天又很忙吧?过来坐过来坐。”她招手。
尤雅点了点头,这时候厨房里碧柔把水饺端出来,看见尤雅怔了一下,随之微微一笑,把水饺放在他面前,“毕毕做的,应该很好吃。”她柔声细语的时候特别母性,那种温柔熨帖到心里去。孝榆看在眼里偷偷地笑,碧柔对尤雅特别的好,果然在一起就是在一起,骗不了人啊!
厨房里的人洗手出来,王室不客气地坐在尤雅身边——这个人绝对不会像某个男人或者某个女人那样无聊嘲笑他的漫画,毕毕坐到尤雅斜侧面的对座,织桥细细一笑,在尤雅另一边坐了下来,这屋檐底下人复杂的关系啊!头脑简单的感觉不到真好。织桥看了毕毕一眼,这男人从来深不可测,就算是感慨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也未必是全部真心,看他呆呆钝钝、懵懵懂懂、善良无害的样子,即使是自认眼光犀利如织桥,也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不知道尤雅爱他这件事。但至少织桥有件事是确定的——尤雅不了解毕毕,在座的没有一个人了解毕毕;或者他还可以看出来另一件事:虽然尤雅和毕毕的事从毕毕身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碧柔知道,也许知道得还真不少。
“来——开动!”孝榆“无知无畏”地坐在织桥和毕毕之间,碧柔坐在王室和毕毕之间,一桌子围下开始吃水饺。毕毕拿了四年画笔没忘厨房,做出来的水饺依然香嫩可口,各种口味都有,大家边吃边赞边聊当年在大学里如何如何如何……
“我记得有一次考试,碧柔跑来给我哭诉,说她大学语文老师莫名其妙给了她四十分,害她那学期不但要补考还丢了一等奖学金,又不给她查卷。”孝榆边吃边说,没啥教养的样子。
“但是后来我补考考了九十八分。”碧柔低低地说,“也没什么,老师也不是故意的,大概哪里弄错了吧,孝榆你竟然记到现在。”
“有人欺负你我当然记得!”孝榆拍案,“还有我记得尤雅他们班有个人很搞笑,总是要和尤雅比第一,每天早上六点背着书包出去,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连午饭都在自习室吃,但是考来考去还不都是那么三五名,哪有我们家尤雅厉害!”
“尤雅什么时候变你家的?”王室哼了一声,“要说厉害,你们家织桥最厉害,不上课不读书老是拿第一,还能做学生会长……”
“错!”孝榆一本正经地打断他,“那家伙在学校不读书。他回家读的——他也去图书馆读……他只不过是死要面子……”
“方孝榆!”织桥拍桌,“你五岁的时候跑到商店里面向西货员阿姨要糖果,不给钱要糖果别人不给你还哭……”
“吕织桥!你给我闭嘴!”孝榆大叫起来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满座的人都忍不住好笑,这两个冤孽啊!
正在这时,突然间电灯闪了几闪,大家抬头念头刚刚转到:停电?
四下全黑下来,刹那间一片寂静,真的停电了。
伸缩自如的爱:第十三章 相处的方式
“我以后肯定要比你先死,”织桥轻轻妖娆地说,“否则没有一个人抱着哭的感觉真不好。”
奇怪的是孝榆竟然没有发火,静静地抱着他,过了一会儿她低低地说:“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嗒”的一声微响。
“三楼第七个楼梯。”尤雅低沉地说。
“我怎么觉得这句很耳熟?”孝榆小声地嘀咕,随即警告,“王室你还在椅子上吗?”
正打算往桌子底下躲的王室只得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鬼影,没有灯光的屋子真可怕。
“孝榆……”碧柔的声音从桌子对面传来,“怎么会停电的,今天没有停电通知啊。”
“没事没事,大不了又是一只小猫。”孝榆安慰,“死变态你在吗?上楼去把猫抓下来。”
“嗯哼……”织桥的声音赫然已经在二楼,这个人在自己家里神出鬼没的本事和古墓派小龙女的轻功有得拼,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去的。二楼亮起微光,尤雅再次打开了手机屏幕,以微弱的蓝光照着四周。
那两个人的动作真快,孝榆刻意忽略心中夹杂着的稍微不安的感觉——今天不是暴风雨,四周都没有停电,这屋子的电源线不止一条,怎么会无缘无故停电?但接着王室打开的打火机的火焰,她看见碧柔、毕毕和王室都还坐在桌边,毕毕甚至还是满脸微笑,气氛并不紧张。
楼上突然“啪啦”一声,响起了人体撞击在墙壁上,还有人奔跑的声音,突然间楼上尤雅手机的蓝光熄灭了,哐啷哐啷似乎有些东西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脚步声浊重急促,刹那间竟让人感觉楼上有五六个人在跑!
有鬼吗?静坐在桌子四周的几个人脸色在打火机的火焰映照下并不好看,毕毕吹了一口气把打火机吹熄了,大家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听着楼上奇怪的声响。
咚咚咚的是脚步声,有人从二楼的这一头跑到另外一头似乎撞倒了什么东西,有人跟着跑,有人从楼梯上跑了下来,静静地站在楼梯口,他面对着餐桌,但是没有灯火这里是双层墙,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餐桌边的人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餐桌边的人。
碧柔全身汗毛直立,是贼吗?还是鬼?总之从楼梯上下来的人肯定不是织桥也不是尤雅,他们两个的感觉不是这样的,这是一种被狩猎的感觉,那是个坏人!她一口气也不敢出,突然感觉到有人按住她的肩,是毕毕温暖的手,他把她往桌子底下轻轻地压,示意她躲进去。碧柔心领神会,慢慢地,一点一点悄无声息也躲入桌子底下,这餐桌铺着厚重的布围,躲进去了暂时是安全的。
走下楼梯的人动了一下,似乎在估量形势,王室孝榆和毕毕都没有动,沉寂在黑暗中,微微有光在楼梯那里闪动,是反射窗外极微弱的月光,孝榆心里发寒——那是什么?玻璃?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妖怪?鬼?强盗?
“三个人,桌子下一个。”楼梯口那里的人突然开口了,陌生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很平静似乎不觉得眼前的局势很诡异,“仓谷的尤雅先生在吗?可不可以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请不要反抗,您的朋友还在楼上等着。”
他不知道尤雅上去了?孝榆瞠目结舌,这种离奇的故事她只在电视里看见过,尤雅做什么了?杀人放火了黑社会找他算账?不会吧——怎么样尤雅都是规规矩矩最多有些死板得接近冷酷的冷面男而已,耳里听着来人问话,苦于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听见王室低沉稳健的声音:“什么事?”
他假扮尤雅?孝榆一阵错愕,顿时理解:这些人可能抓住了尤雅,但是不知道谁是尤雅,以为尤雅那种人不会遇到危险冲第一,毕毕的声音过于温柔,所以王室假扮尤雅。理解了这么复杂的事情她忍不住想笑,虽然知道局势不妙似乎不该笑,但是越想越觉得这么荒谬离奇的事情竟然让她遇到,就忍不住越想越觉得怎么这么搞笑啊?
“尤雅先生吗?”站在楼梯口的人说,“您只要跟我走,我立刻要兄弟们把你的朋友放了。”
绑架?孝榆皱眉,她知道尤雅现在职位很高、很有钱,但是不知道他有钱到会招人绑架的程度——其实说到绑架,以织桥家祖传的家业那才是真正绑架的肥羊,绑架尤雅干什么?现在怎么办?织桥——在楼上,她突然之间进入状况,理解到织桥和尤雅在楼上是多么危险——这似乎是一次有预谋的绑架,这些人切断电源从三楼的窗户下来,屋外不知道有没有人,如果他们只是要绑架尤雅会不会把其他人……怎么样……她突然怕了,心跳加速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织桥那妖娆的变态没事吧?尤雅呢?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正当她惊骇之际,大门口“咯拉”一声干净利落的撬锁声,门开了,几个人站在门口。
不是一群人奇怪地从三楼下来——是前后包抄,让人无路可逃的预谋的绑架!
为什么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孝榆全心全意听着楼上的动静,突然忘了害怕,织桥那不会打架的软骨头不会已经被人打死了吧?从刚才一声撞墙的声音之后她就再也没听到什么了,不会一下就撞死了吧?她突然拉开椅子站了起来,那椅子摩擦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亮得让人心里发毛,楼梯口的人喝了一声:“坐下!”
“跟你们走是什么意思?”王室按住孝榆要她坐下,继续答。
“你先跟我们走,自然就知道。”楼梯口的人回答,听那语气估计是个听人差遣的不大不小的人物,“桌子旁边的人包括桌子底下的人一共三个,尤雅先生你跟着门口的人走,其他两个不许动,否则你们楼上的朋友的安全我不保证。”
三个人?剩下的两个?孝榆呆呆,明明是四个:她、碧柔、王室、毕毕,为什么说三个?难道那个人竟然没有发现毕毕?怎么可能……她仔细去听黑暗中的动静,王室答话了,碧柔在桌下有颤抖的呼吸声,自己推了椅子——毕毕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那个方向连呼吸声都没有。他究竟还在不在对面座位上?孝榆竟然分辨不出来,难怪楼梯口那人以为只有三个人,毕毕哪里去了?
王室站了起来往门口走,门口开了条逢微微有丝光线,但黯淡得几乎只能显示夜更黑,正在他走过餐桌往门口去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孝榆一个翻滚躲入桌子底下,就在孝榆只觉天旋地转突然已经进了桌底的时候,只听楼梯口那位置传来“啪”的一声,非常可怕的声音,那是一个人被强力飞摔出去撞在沙发上的声音。门口起了一阵喧哗,门口的几个人冲进门来,突然遇到了什么障碍一样,纷纷“碰碰”摔出门口。就在这时,楼上传来织桥轻柔纤细妖娆的“嗯哼哼哼”的笑声,“啪”的一声灯开了。
屋里的情况是这样的:从楼梯滚下来的,是放在二楼楼梯口转弯处的雅典娜木雕——躺在二楼走廊的两个神秘人物就是被那木雕打昏的。楼梯口貌似带头的男人被尤雅摔出去牢牢制服,门口进来的四个人倒在地上起不来,抱着胸口痛苦地翻滚——毕毕满脸迷糊地站在他位置旁边——这些人嘛,就是无视他坐在那里要从他坐的地方踩过去才会被他本能地一脚踢出去——被大学足球明星球员毕毕踢上一脚,那可不是随随便便闹着玩的事。
王室揭开桌巾和孝榆碧柔站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看着尤雅,又看着楼上似乎态度很悠闲的织桥,自言自语:“你们两个确定这不是在开玩笑?这些是什么人?和尤雅有仇吗?”
孝榆直奔上二楼:“织桥变态你有没有怎么样?”
碧柔呆呆地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往毕毕那里靠近一步,王室转开目光不去看她。
“你就是小鹰组的组头赵?”尤雅制服一个比他高大强壮的男人,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冷静像抓住的是一只轻松容易就能制服的小猫,“仓谷收购艾蒙集团的事可以再考虑,不过要艾蒙董事长杜先生亲自来我办公室和我谈判,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可以吗?”
那被他一手扣住满身力气无处挣扎的组头赵脸色青白:“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小鹰组以后拿什么脸面混饭吃?你当我们是街边那种不成气候的混混吗?”
“原来你们不是混混。”尤雅冷冷地说,放开了组头赵。
他这一放,组头赵还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整了整衣服从地上爬起来,“你的朋友身手真不错,原来尤先生出了仓谷,身边还携带着保镖,果然是思维缜密的大人物。”他冷笑,“今天的事小鹰组认栽,以尤雅先生的风度,想必不会真的和我们为难吧?”
“你们混你们的饭吃,黑道上的事我不知道。”尤雅冷静地说,伸手稍微推了一下眼镜,笔直地站在大厅中心,刹那间孝榆觉得他身上凝聚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有光彩在闪耀,“只要不再出这样的事,就很好。”
那种气势牢牢地压住组头赵,有些震撼,望了一眼二楼昏迷的手下,再看看大门口爬起来还满脸惊悸的四个人,他挥了挥手,“小鹰组交了尤先生这个朋友,今天失手的事可否请大家都当做没有发生过,杜先生的委托我会拒绝,这件事就这么结束,尤先生以为如何?”他不是见风使舵的角色,但这件事如果闹大对小鹰组诚然不利,组头赵混江湖多年,一眼就看出这屋里不少都是难惹的角色,身手不如人家,事情已经暴露,如不趁机示弱,只怕后患无穷。
“很好。”尤雅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应了一声充满漠然和高姿态的两个字,转身走了两步,“你们可以走了。”
小鹰组的人很快扶走自己昏迷的同伴,消失在黑暗中。
孝榆呆了半天,终于问出了一句很应景的话:“我不是在做梦?”
碧柔的发抖还没有平息,战战兢兢地说:“大概不是……”她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说要带走尤雅……”
“商场如战场,有些时候难免不出点意外。”王室走过去拍了拍尤雅的肩,“我今天才开始佩服你,处变不惊,果然是孝榆崇拜了很多年的精英。”
毕毕也拍了拍碧柔的肩,“嗯”地微微一笑,以示安慰。
孝榆奔上楼站在织桥身边,立刻变色:“你受伤了吗?”她看到了血,二楼的走廊上有血,很细微的一点一点,却让她触目惊心。织桥……“喂!”她不敢碰织桥,惊恐地看着他,“你哪里受伤了?我……我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你千万别动……”她不敢多问究竟织桥感觉怎么样,怕自己受不了,拿着手机手指颤抖,120按了好几次都按不对。突然眼圈一红她一手抹掉眼泪,竟然为这种事莫名其妙地哭了,一边哽咽一边颤抖地按号码。
她竟然哭了?织桥走过去握住她打电话的手,这死要面子的女人,除了小时候和他打架打输之外,从来没见她这么认真地哭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那不是我的血,受伤的是尤雅。”
“尤雅?”孝榆茫然抬起头来,“尤雅?”
织桥点了点头:“他们有刀,尤雅架住第一刀的时候划破了手,没事的,我已经帮他包扎好了。”稍微有些细细奸笑地看着孝榆,“Sa……我们才会这么晚下来,不过原来……你是真的会为我哭的。”
孝榆一呆,突然记起来在这个人面前她从来不哭,顿时一把推开他:“这屋里谁受伤我都会哭的,”她开始死要面子地撑着,“我才不是为你哭的。”
“Sa……是吗?”织桥轻轻挥了挥手,“你下去在尤雅面前掉两滴眼泪看看。”
孝榆一脚踹他:“变态!”
织桥轻笑地以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孝榆那一脚果然擦身而过,最后她靠过来,还是圈住他的人,深深地呼吸他的气息,埋在他身上说:“我差点以为你要死掉了。”
“我以后肯定要比你先死,”织桥轻轻妖娆地说,“否则没有一个人抱着哭的感觉真不好。”
奇怪的是孝榆竟然没有发火,静静地抱着他,过了一会儿地低低地说:“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织桥笑了,像说着什么梦话,神态很惬意:“好。”
“等我们老了以后一起死,我才不要谁先死谁后死,也不要抱着你哭,一起死吧。”孝榆说,然后隔着衣服亲了他一下,“那么久以后的事,就这样说定了。”
楼下王室先发现了尤雅西装外套里的血迹:“你受伤了?”
“没什么。”尤雅那样子就是好像伤口浑然长在别人身上。
“痛不痛?”感性的碧柔开始震惊得要哭了,轻轻地拉出他的右手,手腕那里仔细地扎了绷带,看样子处理得很好,看见包扎得那么完美她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却看见毕毕退开两步,靠着墙又把耳机戴上耳朵,迷迷糊糊地听他的音乐。碧柔心里一沉,茫然回头看着尤雅,只见他转过头去,根本不看毕毕——这个人从头到尾,从进来到现在,都正眼不看毕毕。
尤雅其实……很痛苦的吧……碧柔心里涌起万般怜悯,却帮不了他任何事,毕毕那个人,完全不是她这种单纯的女人可以捉摸的,即使像尤雅这样睿智的男人也不了解那种无害的眉眼弯弯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未曾了解,却已经被那种神秘和温柔深深地吸引,无路可逃。就像她此刻的心境——她不知道自己是依然爱着织桥,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在她没有发现的时候也……迷恋上了那种随时可以依靠的温柔理解?在孝榆说出“我们谈恋爱”的刹那,她发现自己是嫉妒的是愤怒的。
为什么她总是和人争着似乎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碧柔静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她是懦弱的女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光彩,只能被别人吸引,而无力吸引别人。
“喂,你们在发什么呆?”楼上什么也不知道的女人笑颜灿烂地挥手,“搞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我们先收拾房子再重新吃饭好不好?”
突然闻到一股焦味……
“啊!厨房还在煮的水饺!”孝榆大叫一声,从楼上冲了下来,只听一连串哀嚎从厨房传来,“天啊、天啊、天啊……”
“她总是那么精神十足。”碧柔忍不住说。
“天啊——我藏在厨房里的钱啊!”厨房里惨叫之声激烈。
“扑——”众人面面相觑,王室翻白眼,尤雅当做没听见,织桥卷着他的头发,碧柔啼笑皆非地问:“你把钱藏在厨房里干什么?”
“我六岁那时候的存款啊!我以为厨房小偷不会进来很安全的嘛——”
这女人原来、从小时候开始、就是、白痴!大家默契地点头,各自回去吃饭,不理睬那个在厨房找钱的女人。
“伸缩自如的爱和轻薄假面”书吧再次开业。
开业的时候来了一堆记者——因为《网球儿子》的作者是这里的成员,于是开业那天本来要全天五折,结果被记者堵在门口一个人也进不来,不知道这些记者是来宣传的还是害人的。
数码相机轻微的拍照声不绝于耳,N个话筒在毕毕和王室面前,人头挤来挤去,孝榆跟着在人群里凑热闹,织桥却在书吧后面的花园拉了一张长长的摇椅,躺在上面睡觉晒太阳。
“毕先生,请问听说《网球儿子》将在一三O集正式结束,是真的吗?”记者一一个箭步冲到毕毕面前,以英勇无畏、一路当先、不惧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问。
毕毕本能地、怔怔地往后闪:“这个是电视台制作组的决定,我最近很忙还没有接到通知……”
“请问毕先生,”一个尖锐的声音功效犹如传说中的绝世武功“千里传音”传到他耳里——声音尖锐得吓人——高举麦克风的记者二遥遥地被挤在人群之外,却以勇不畏死的、饱满的热情以精神超越身体的极限,发问,“手肿裹光什么时候从爪哇国回来?毕先生铺下这么久的铺垫,难道就这么草草结束不回来了?”
“那是……”毕毕一句“那是王室编的故事我不知道”还没说出来,第三个记者已经凭借人高马大的优势截断了毕毕和记者二之间的视线交汇,仗着人比关公高一尺,身如狗熊阔三分的积极因素赢得了毕毕的注意,“毕先生,一三O结束以后还会有第二部吗?”
“暂时还……”毕毕还是一句话没回答完,突然有人从人群里被挤了出来——其实是被踢出来的——扑倒在毕毕身上,抬起头来姿容娇俏貌美如花,却是一位身材好、气质高的年轻美女,眼泪汪汪地看着毕毕,“毕先生,手肿裹光和布尔咒猪最后究竟怎么样了?有永远在一起吗?”
“啊?”毕毕一步一步后退,已经不知道如何回答,众记者挥军而上,把他压在“爱与面”书吧的外墙上继续拷问,闪光不断尖叫声不断。
“我很奇怪。”孝榆在人群里凑了半天热闹,就是没挤到毕毕面前,没趣的下场,瞅着无人理睬的王室,“你不也是做网球儿子的?为什么他们不问你?”
王室身边空空如也,比起毕毕身边人山人海简直要博人同情之泪,孝榆就很同情他,“原来连做漫画,都是有美貌因素的……”她瞅瞅王室的黑脸,“你不如去整容吧。”
“下一次,我要把作者的名字改成我自己!”王室郁闷加对孝榆的大怒,“那家伙除了画画一问三不知,不负责任、工作的时候听歌、经常睡着耽误进度、什么事也不管,为什么他是作者……”
孝榆同情地看着他,挥了挥手:“大概是——美貌程度的关系,安心安心,你不是从大学就知道毕毕宝宝的魅力无人能挡,他又不是从今天才变成这样,节哀吧。”
“哼!”
王室的怨念在隔天的报纸出来之后爆发为怨毒,第二天的M市日报上刊载了采访《网球儿子》作者的访谈,内容如下——
记者:请问《网球儿子》将在一三O结束,是真是假?
毕毕:没接到通知。
记者:(那就是说是假的。)
记者:手肿裹光什么时候回来?
毕毕:那是(不必说也知道马上就回来了)。
记者:如果一三O结束,结束之后会有第二部吗?
毕毕:暂时还(没有确定不做)。
记者:手肿裹光和布尔咒猪最后怎么样了,会永远在一起吗?
毕毕:啊?(他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语言,不存在空间的距离,不需要解释。)
这版综合采访的标题赫然叫做“网球儿子最终归属与肿布尔的幸福生活揭密”,有关书吧的只有毕毕被记者堵在墙壁上的一张照片——从照片上只能看出书吧的几块砖头。看到这报纸,孝榆笑得抱着肚子躺在沙发上哎哟直叫,王室气得满脸发青,“毕毕!”他跳起来大叫,眼睛泛着绿光嘴里会喷火的外星怪物再次光临地球,四处寻找既定的攻击目标。
“毕毕今天不在,他不是在你工作室里安安分分地给你打工画画?对了二一九话你虐瞎了布尔咒猪的眼睛,二二O话你打算怎么样可不可以透露一下?”孝榆笑得半死躺在沙发上举起一只手,“我保证毕毕不是故意的,那些话嘛——全部都是有人想听的没听到才补出来的,别生气别生气,你完全可以弄死布尔咒猪,让那些自以为是、想当然的人全部吐血而死,那就证明你的清白了。”
“哼!”王室站到吧台后台去,“开店了,没一点公德心的女人,要是星期天这个时候门口就有很多人在晃荡了。”他这书吧的漫画和小说都很全,虽然四年没开了,记得的人还是不少。
“OK!”孝榆从沙发上跳起来,“今天没有毕毕,不开饭,只供应罐装饮料。”
王室一边开店一边说:“织桥呢?不是听说这几天请年假?”
孝榆跺跺脚:“在下面睡觉。”织桥就在地下室里,他那房间隔音好,楼上吵成什么样都完全听不见,“听说五天以后要做一个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术,昨天看书、看片子、看病历看到三更半夜,现在在睡觉。”
“也只有手术能让他积极起来,以前你要告诉我织桥是这么敬业的人,打死我都不信。”王室耸耸肩,“你们两个也很奇怪,莫名其妙地分开那么多年,说真的在一起了,也没看见你们两个怎么改变,还是那种样子。”
“啊,大概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吧,”孝榆笑得很开心,“其实,本来就很好,整天都在一起,即使是说相爱了,也不过就是从前那样——有些事说穿了认了,就会发现其实没有什么。”她的眼神微笑得很淡泊、很幸福,“我想过谈恋爱应该是轰轰烈烈、很严重的事,会有生离死别,会伤害很多人改变很多事,电视上不都是那么演的?但是其实都是为了一些很小的事不开心,有时候只是为了他不看我,他少说了一句话给我听生气,他哄我我就高兴了。虽然他跑出去四年还招惹了朗儿害人伤心,我很嫉妒也很不开心,但是只要织桥变态其实很在乎我,觉得我很重要,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做个鬼脸,“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快要气死,抓住我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那恐怖的样子,好像我再不理他他就要去跳海,哈哈哈哈……”她跳回吧台,“下次两个星期不理他,看他什么表情。”
王室叹了口气:“你忍得住两天不理他?你两分钟不骂他就表示你睡着了,你们两个——”
屋外的学生渐渐进来了,孝榆和王室忙了一阵,忙过了九点的人潮之后,孝榆问:“你和碧柔怎么办?”
“我?我打算算了。”王室坐在从前尤雅常站的调酒台的椅子上,“碧柔啊,我真的不行了吧?以前有织桥,现在有毕毕。”他自嘲地淡笑,“看来不是视觉系的,就真的有差,我也许真的该去整容。”他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不属于织桥那样美貌和毕毕那样温顺而已。
“我觉得你蛮好、蛮有男人味的,我还觉得织桥变态要去整容才对,我带出街还不想让人误会我带着人妖呢。”孝榆哼了一声,“他昨天竟然从衣柜里翻了一件全身挂满花的衣服要穿出来,被我拿剪刀剪了,如果他今天又翻出一件什么全是蕾丝的衣服,我立刻在他头上挂牌证明我不认识他。”骂完了才想起,“哦?碧柔不是和尤雅在一起?”
“你怎么想的?碧柔和尤雅在一起?”王室好笑,“尤雅在仓谷集团似乎有个非常有气质的秘书小姐在身边,他怎么会和碧柔在一起?那两个人几乎就没什么联系。”
“可是我看见碧柔和尤雅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还说到哭了。”孝榆奇怪地回想,“不会吧?他们不是一对,哭什么?怎么会平白凑在一起了?”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快要两个星期前吧?”孝榆回想,“四月——十八号?大概吧。”
“十八号?”王室的眼神深邃了一下,“那是周姗的忌日。”
“周姗?”孝榆呆呆,她已经忘了这个人很久了,“谁啊?”
“毕毕从前的女朋友,高我们一届的师姐,生病死了的那个。”
孝榆有一阵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毕毕去扫墓了?”想起周姗是谁了,想起来不记得这个人的生平,只记得她为毕毕写过一首歌叫做《笑如芳草》。
“我不知道,总之那天他不在办公室。”王室淡淡地说,“那家伙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听说周姗的墓并不在M市,骨灰运回家了,要扫墓只能去烈士陵园扫英雄。”
“我始终觉得——假如毕毕说没事,不需要人帮助的话,我就相信他没事。”孝榆慢慢地笑了一下,低声说,“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如果能够很真心地笑出来,我就觉得大家都没事,虽然我也常常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是我相信大家都是能够了解自己爱护别人的人,所以肯定是很坚强的。”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茫然,“过去的事如果不喜欢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知道是什么事也不想安慰谁不想了解过去有多么痛苦,我只希望现在每个人都开心。”
“大概因为你这傻婆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毕毕才会感激你吧。”王室嘿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当年是什么事,但是至少知道,那家伙是不爱周姗的。”
孝榆摇了摇头:“这种事谁知道?也可能爱了很久,只是自己不知道;也可能以为自己爱了很久,其实根本不爱他,不是毕毕就不知道他的感受,我们帮不了他,全部看毕毕自己是怎么去想。”她弄了个玻璃杯在玩,看着灯光映在上面五光十色,“毕毕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也许总是很痛苦但是在微笑,可能是因为这样碧柔才哭的吧?”
“那家伙的事不用担心。”
突然一句话从背后冒出来吓得孝榆差点丢了玻璃杯,定睛一看:“织桥你疯了,你吓死我了!”她拿玻璃杯去砸他的头,“走路跟鬼一样没声音。”
“嗯哼……”织桥刚刚起来满身慵懒,软绵绵地往孝榆身上靠,气息在她耳边,“那家伙自己的事情自己会搞定,不用我们替他担心——他是很独立的男人,不习惯被人关心体贴,即使他头上戴个小熊什么的,也不能说明他就是那种没有危害的熊宝宝。”
“可是看起来很好欺负啊——”孝榆嘀咕。
“是吗?我觉得他比尤雅还像个男人,不管是头脑还是态度。”织桥细细地说,软绵绵昏沉沉地趴在孝榆身上,“我好累,陪我看手术录影,否则我会睡着。”
“你不会一晚上都没睡在看那些可怕的东西吧?”孝榆大叫起来,“你有病啊?你确定在手术之前你不会先死?”她拖着那个奇怪的男人往地下室跑,噔噔噔下楼梯把他往床上丢,“去给我睡觉!”
“陪我看录像带。”织桥赖在她身上不起来。
“绝对不要、死也不要!”
王室在吧台里听着,这一对,已经算这屋檐下幸福的一对了,能变成如今这样的情景,还能照从前那样生活,孝榆的影响实在很大——和她在一起就特别单纯,特别开心。今天天气真不错啊,他对着擦得发亮的吧台照自己的影子,为什么大家就觉得他丑呢?其实他自我感觉蛮不错的,长得英雄侠义本来是优点,只可惜最近不流行这种款式。
“咿呀”一声,有人推开书吧的门进来,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问:“请问吕织桥吕医生是住在这里……”她突然看见这屋子另类的风格,不由得呆了一呆,有些畏缩地往后退。在她想象之中,高明的医生不可能住在这么嘈杂混乱的地方,但地址似乎没有错。
“嗯?”织桥还穿着睡衣,满身昨天的沐浴液香气,微微挑起狭长的眼神望门口,“你是?”
“我是张海路的家属。”那个年轻女人拿了一面牌匾过来,上面写“治病救人”四个金字,“上个星期听说吕医生为了救爸爸昏倒,我们家商量了一下送礼物医生也不会收,所以做了这个送过来。”她真诚地过来握织桥的手,“我爸爸没事醒过来了,真的很感谢你,看见你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好医生,医生真的是很伟大,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总之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王室和孝榆在吧台里面面相觑,暗自咳嗽,虽然这个家属感激到接近疯狂的地步,但在她眼里,织桥暂时是恩人是救世主,但是织桥会昏倒是因为他感冒、发烧、没吃早餐,咳咳,似乎和拼命救人的关系不大。虽然觉得这种事发生在变态织桥身上很好笑——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能承受这种爱戴的圣人,但是看着别人感激得热泪盈眶,心情也很愉快,有种久违了被感动的感觉,很替织桥高兴。
“你爸爸再有问题的话,记得先去脑外科检查。”织桥接过牌匾,握了握她的手,笑笑说,“谢谢。”
原来织桥也可以很有可依靠感和稳重感的,孝榆心头一跳,看着他握着那家属的手,突然有点小小的嫉妒,她没见过织桥认真的样子,看见也是偷偷看见的。突然有点感慨,也许不是织桥不让她看见,只是她太浮躁也太希望快乐,所以不要稳重。趴在吧台上看织桥,其实,稳重也不错,很像可靠的样子……她第一次想要依靠织桥,而不是保护他……
不知道织桥和那女人又说了什么,年轻的女人走了,一步三回头。
“治病救人?”王室笑笑地看着那牌匾,“很夸张啊,你要放在哪里?我记得你好像从宿舍那里搬了很多类似的东西回来嘛。”他记得织桥的地下室里很多同类的东西,当时没在意,现在偶然觉得的确是很感人的东西。
“放在一起了。”织桥耸耸肩,懒洋洋地提着牌匾往里走。
“别人不都是把这东西挂在医院里吗?”王室开始笑,有点调笑的味儿。
“Sa……是吗?”织桥把牌匾提进地下室,和他很多类似的东西堆在一起。
“收到的时候什么感觉?”王室跟他到地下室门口看他堆,“不可想象啊,你这家伙是个名医。”
“哼哼哼哼……”织桥回头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就是名医”,让王室差点吓了一跳,但随后织桥笑笑,说:“收到的时候……很感动,真的。”
王室扬起眉头,笑了:“收到读者的来信的时候,我也会很感动。”
孝榆愉快地守着吧台,今天太早书吧里还没有人,因为不是周末,听着地下室里无聊的对话,她觉得很愉快,好,她也要认真做她的书吧,做一个别人想起来就会觉得开心的好人。
《网球儿子》的办公室。
“铃——”电话响起。
毕毕正在聚精会神画底稿,助手接起电话:“喂?”过了一会儿,“毕老师,你的电话。”
“喂?”毕毕没有放下笔,仍在淡淡地勾勒。
“尤雅。”电话那边的人的声音依然如此沉着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的地方。
“什么事?”毕毕放下笔,尤雅几乎已经四年没有和他说过什么,虽然偶尔也会见面,都只是点头而过。
“没事,只是想聊聊。”尤雅想聊天的声音依然一本正经,“毕毕……”
“嗯?”毕毕弯眉微笑,笑得完美无缺。
“四年前你说过一句真心话,那次足球比赛打架事件,你发短信给我,你说你们赢了,还有一句说:你很想死。”尤雅冷静地说,“我没问你为什么,现在可以问吗?”
毕毕的反应是立刻又弯眉笑了,过了很久才领会到电话那边看不到他的笑,“可以。”
“因为周姗和你吵架,她赌气去下乡,最后病死。”尤雅说,“所以你愧疚、你想死?”
“嗯?”毕毕这一声就是不知道算是承认还是算是觉得尤雅说得很有趣的声音。
“前天你反抗了。”尤雅说。
前天就是停电有小鹰组冲进书吧的那天,毕毕继续微笑,“哦。”
“恭喜。”尤雅简单地说完,准备收线。
尤雅打这个电话来就是想说恭喜他不再想死了吧?毕毕抢了一句:“等等。”
“什么事?”尤雅的声音一点不见仓促,十分沉着冷静。
“谢谢。”毕毕很少说谢谢,接着他微笑地补了一句:“虽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尤雅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温和近乎温润的笑声,按了手机的停止键,望着办公室前面的无限城市,那个人永远都是那么神秘,猜不透内心的真意。
桌上的许多纸张在飘,周姗当年是怎么死的他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她本来应该留在M市,却因为和某人赌气,扬言要去最偏僻的地方,去了天合山,不幸因工作过度患上感染性休克死亡。临死前打过电话给毕毕,不知道说了什么。
毕毕和她是因为毕毕移情别恋所以分手的,看着孝榆和织桥四年后复合的幸福,毕毕一点异常没有——难道他移情爱的人不是孝榆?那么是谁……
毕毕真的爱孝榆?
真的不爱孝榆?
尤雅凝视着眼前的景色,他掌握着无数信息决定影响惊人的事情,看得破商场之中最关键的利害关系但看不破毕毕的心,那个人和白底蓝印的熊宝宝一样,到处都是真心、也到处都没有真心。
天空清明,飞机冉冉掠过蓝天。
树梢的微响沙然令人觉得阳光温柔。
伸缩自如的爱与轻薄假面书吧开门,方孝榆跳出来伸懒腰,然后把屋子里懒洋洋、软绵绵的大神织桥拉出来,踢他去上班,如果还没清醒付送“疯婆清醒踹”三记,保管立刻就醒。
毕毕和王室还在继续他们的《网球儿子》,据说最近迷恋儿子们成痴的少女已经强烈要求购买儿子们情人节的情书,毕毕和王室正在无限伤脑筋中。
碧柔继续读书之路,但渐渐的,经常往毕毕那里去,给他们帮忙端茶递水——孝榆说碧柔终于开窍,知道对人心怀不轨的时候就要自己努力。
尤雅偶尔会砸钞票请他们去吃明珠烛光,自从知道尤雅请吃明珠烛光,孝榆对他无限仰慕之后,织桥的爷爷为防孙子被欺负,经常大大地摆阔请他们吃遍M市所有最昂贵的餐厅——孝榆经常抱怨给织桥听:如果我嫁过去你家,你家的家产都给你败光了怎么办?
毕毕高中的时候是学校合唱团的主唱,但他已经快八年没有唱过歌,只是在画画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空闲的时候一直听着歌,他给自己说上了大学再也不唱歌……不再唱那种……很认真的歌……
而如今……距离大学已经很遥远了……
为什么坚持不唱了?理由已经忘记。
就像当年为什么想死的理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人生中很多很多重要的理由都可以遗忘,只要几年,有些曾经当做噩梦的记忆都会消散,爱不爱周姗?爱不爱孝榆?都是秘密。
电话铃响。
他放下画笔:“喂?”
“毕毕啊,快过来快过来,我们在‘兰’KTV,碧柔给你做了一首歌啊,快过来听。”孝榆的声音永远阳光灿烂。
“嗯。”他弯眉一笑。
“歌名叫做《为何你总是一个人》,很煽情啊,快点过来听!哈哈哈……”
“孝榆,那不是我做给毕毕的……”
“不是?不是你写在本子里干什么……”
电话里传来热闹的笑声,碧柔恼羞成怒的声音和孝榆的大笑都很清晰,毕毕的眼眸掠过一层真正的微笑:“我现在就去。”
“兰”KTV.
今天是星期五下午。
“咿呀”,包厢二二七的门被推开,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就等他一个,孝榆正在唱歌,唱戴佩妮的《路》:“……我知道这一路的风风雨雨总是让人跌倒,也知道,这一路的屈屈折折会模糊了我的想要,而未来也许缥缈,我的力量也许很渺小,要知道执著是我惟一的骄傲……”不必问,以孝榆的歌喉,这一首劲力十足激情彭湃的歌给她唱得就如鸭子自杀。看见毕毕进来,她招手招手,“过来过来,碧柔呢?”她转身抓住碧柔,“把你那首歌唱给他听!”
碧柔满脸通红:“什……什么……”她站起来就要往外逃。
门口突然多了一个人,织桥似笑非笑地挡住她的出路,喝了一口红茶:“那首歌不错。”他说。
王室吁了一口长气:“我先唱!”他按了一首歌叫做《愚公移山》,顿时给人踢飞,孝榆扑过去抓住碧柔,大叫:“不要!我要听碧柔唱歌!”
在众人的目光下,碧柔满脸尴尬、委委屈屈地坐回位置,看她的样子恨不得一头钻进桌子底下,只恨这桌子下面是实心的。
“唱吧。”毕毕坐到碧柔身边,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毕毕坐在身边就给人平静的感觉,即使那个本人神秘而似乎很忧伤,但他的微笑笑如芳草,让人心如夕阳,像夕阳那样温暖平静,甚至有点淡淡的感慨,有点微微的悸动,很舒服的感觉。
她举起麦克风轻轻地就着唇,这首歌没有伴奏,电视关掉了画面,只有她淡淡呼吸的声音,“曾经有感恩,当情缘都成风尘,路人过问后伤神变伤痕,我一个人;曾经有疑问,当白天都成黄昏,他们回家后午夜的时分,我一个人。”
毕毕很认真地听着,温柔的眼瞳渐渐浮起莹莹闪烁的光,不是泪痕,是光痕而已。
“不是寂寞的灵魂,只是我不能区分,为何热闹没有我的体温,冰冷的余温。又是那样的黄昏,我看见你一个人,你说人是相爱的忠臣,旁观不伤人。为何你总是一个人,独自走过那街灯和荒村,人家说你笑如芳草而芳草多残忍,你不闻不问。为何你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不要别人的灵魂,人家说那寂寞如花而花瓣终粉身,你可知寂寞也是伤痕……”
包厢里除了碧柔的轻唱就是心跳声,大家都静静地听着那歌,碧柔唱到哽咽,眼泪顺着脸颊而下,失态之后眼神凄凉,莹莹泪水。
寂静了很久,毕毕从她手里接过麦,没有开伴奏,他直接唱了:“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我要你来爱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一路春光啊,一路荆棘呀,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毕毕的声音很好,碧柔沉默。
孝榆口齿一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碧柔推开门,颤声说:“我去拿蛋糕。”
她出去了。
毕毕刚好唱完。
“哇,毕毕你唱得比我好十倍!”孝榆叹了口气,“我很喜欢这首歌耶。”
织桥笑笑,还是倚在门口。
王室按了他的《愚公移山》出来唱,刹那冲淡了包厢里怪异的气氛,孝榆加进来大吼大叫,欢乐的气氛漫溢。
什么叫做……粉饰太平……织桥嘴角微翘,这些人啊……
碧柔走到洗手间去擦眼泪,然后去拿自助蛋糕。
用夹子夹起蛋糕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还是一个人。
她爱过、爱着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笑如芳草,生如夏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