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3

藤萍: 香初上舞 11-15

香初上舞11:尾声/第十四回 今宵风有知谁共


  夜里。

  毕秋寒独坐房中依然寂寂无眠。

  太祖下令杀人的事,李双鲤擅自来到武当,圣香为顾全局嫁祸赵普……每一件都让他心乱如麻。

  “笃,笃”两声。

  深夜时分,居然有人给他敲门?毕秋寒居然没有听见来人接近的脚步声,是谁?他尚未更衣,站起来打开门窗,眼前陡然一个人。

  来人旧衣颀高,一副肩骨宽阔模直,面貌清隽双眉如剑,毕秋寒一惊之下陡见来人举起手中古剑。他一见那剑刻着“烛房”二字,脱口而出:“烛房剑!楚神铁马屈指良!”

  来人果然正是圣香在武当山下遇见的屈指良。但见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毕秋寒身上看了一会儿,“出来。”他简单的说。

  前辈如此说,毕秋寒毫无疑虑,紧跟着掠出厢房,和他往武当山后山而去。

  楚神铁马屈指良也二十年不见江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外?又为何要召唤自己?毕秋寒心中满腹疑惑,但那“烛房”剑绝为疑问,以屈指良的武功绝不可能让人夺了剑去,那就是他本人了?正当他疑惑之间,屈指良已经停了下来。

  他停身之处是武当山天柱锋后一处林密布的僻静之地,毕秋寒越发惊疑,不知这位威势名声盛极一时的人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七贤蝶梦’第一贤,毕秋寒!”屈指良缓缓地招呼,声调很是淡漠。

  “晚辈是,前辈可是楚神铁马屈指良前辈?”毕秋寒拱手行礼,“久闻前辈英风飒爽武功高强,前辈身为江湖传奇,晚辈早已心慕许久,今日一见是晚辈的荣幸。”

  屈指良并没有回身。

  他甚至都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见到我并不是什么荣幸的事。”

  “怎么会呢?”毕秋寒虽然惊疑,但对屈指良依然充满敬意,“前辈名满天下侠义为怀,堪称江湖楷模。前辈十九岁便号称无敌,二十岁连败三十三名家归隐江湖,平生不好钱财不沾女色,乃是后辈心中的神人。”

  屈指良充耳不闻,“听说你在调查李成楼、南碧碧几个人的血案?”

  毕秋寒一怔,“是……难道前辈知道什么线索?”

  “都是我杀的。”屈指良截口淡漠地说。

  “什么……”屈指良陡然怔住呆呆地看着屈指良,“什么——”

  “李成楼、南碧碧、叶先愁、冷于秋四人都是我杀的。”屈指良冷冷地说。

  “什么……为什么?”毕秋寒整个人懵了,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以前辈的武功名望,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四个?”他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说,“他们不是被太祖皇帝下令害死的吗?”

  屈指良威震江湖几十年的脸微微地有些震撼,“你知道了?”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下手的人居然是……”毕秋寒痛心疾首地低头握拳,痛苦得全身发抖,“前辈的武功名望江湖罕有,何必甘为皇上的杀人之刀……何必……”

  “何必?”屈指良并没有冷笑什么,他只是负手依然用那仿佛发生什么都决不会动容的淡漠说,“毕秋寒你还很年轻,而且你并不聪明。”

  “前辈可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如有苦衷为何不……”毕秋寒根本没听见他刚才的那句话。

  “你不聪明,我为何要告诉你真相——你还没有想通吗?”屈指良烛房剑一推,毕秋寒毫无防备骤然被连鞘剑抵在胸口,“真正聪明的人……你知道南碧碧是怎么死的吗?他见了我之后横剑自刎——既然不可能逃生,那就不如自行了断。”

  杀人灭口?毕秋寒脑中方才电光火石的一转,烛房剑上排山倒海的压力当胸而来,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位心中敬畏的江湖奇人会这样。整个脸上都是不能置信的表情,竟也丝毫没有加以防备。

  他如此状态,屈指良只要再加一把力就可以把他当场震死。但屈指良骤然收剑,缓缓脱剑出鞘,“如此杀你,谅你不服,拔剑吧。”

  毕秋寒死里逃生,满身冷汗,方才如果屈指良转念稍微晚了一点,他便要被那惊世骇俗的真力震破心脏横尸当场!屈指良分明是来杀人灭口,却又行的是江湖规矩光明磊落,既不隐姓埋名也不施加暗算。毕秋寒拔剑在手,心中一振,无论如何,有机会和屈指良一战,不知是多少江湖男儿的夙愿!面对此人他心中迷惘虽多,却可放在一边。在武学造诣上屈指良诚然要高出他很多,但一股跃跃欲试的雄心压倒了他心中更多的关于屈指良的疑团。

  “啸”的一声轻响,对于屈指良来说不可能露出破绽,因此毕秋寒抢先动手,一剑削屈指良傲人的剑眉,引诱他出现破绽。这一剑号称“眉间黄”,听说是碧落宫主夫人所创。莫看他一剑挑眉,却剑罩双目、双耳、人中和咽喉六处要害,端的是狠辣一剑。

  屈指良微微侧头,让毕秋寒的剑尖毫厘之差在眉尾划过。在他一侧头的时候,毕秋寒已经感觉寒风微测。低头一看屈指良的“烛房剑”乃是古剑,长得出奇,虽然自己手中剑先行出手,但屈指良后发先至,已经一剑抵上自己的小腹。一惊之下毕秋寒扣指在屈指良剑上一弹,一个大翻身闪开他这一记直刺。“哈”的一声吐气,他出拳如鞭,一记马步扎扎实实的一拳击中屈指良的左肘。

  “我已经二十七年没有见过能和我打到这个程度的人了。”屈指良的手肘被他击中也麻了一麻,只能用右手还击。突然间雄心骤起,他暴喝一声,同样一拳击出。

  毕秋寒双眉耸动,这就是屈指良名震江湖的“楚神拳”!他剑刃连续震动,剑柄、剑锷、剑刃、剑尖一连四处撞击屈指良右手四处大穴。

  好功夫!这一剑四穴的功夫他也是苦练到十八岁才得成。屈指良一声长笑,左手麻痹恢复,一记横扫空手抓住毕秋寒的剑。“喀啦”一声,毕秋寒剑刃碎裂,他右手拳毫不容情,笔直往毕秋寒喉头击去。这一下要是击中了,必然喉结碎裂而亡。

  毕秋寒大骇,右手剑碎,他以左手劈了出去。

  “啪”的一声如中败革,他的左掌截住了屈指良的右拳。屈指良拳力沉实,一股沉重的压力直传入毕秋寒手臂。“哇”的一声,毕秋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能一拳之下让他重伤如此的人,世上能有几个?毕秋寒第一口血吐了出来再也忍耐不住,第二口鲜血又夺口而出,眼见刹那之间他就要吐血而死。屈指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再不容情,左手剑当头高举,便要一剑砍下来。

  “住手!”树林那边骤然传出一声急叱,一个人影箭一般直掠了过来。

  圣香……毕秋寒心中一喜,不知为何,他明知圣香的立场和屈指良一样都在掩饰当年的真相,但临死前见他来了,他心中依然一喜。那一喜就如看见初春新花绽放的那一恸,让他虽然濒死,却依然欣喜若狂。

  但烛房剑当头砍了下来。

  “啪”的一声响,圣香手中折扇硬生生架住了屈指良一剑,“你是什么人?”

  他居然不知道屈指良是当年杀手?毕秋寒的愕然一闪而过。

  圣香架住那一剑定睛一看,也愕然叫道:“屈指良?!”

  屈指良一言不发,他若不是要求光明磊落不肯把毕秋寒一下打死,今夜绝不会让圣香发现他夜半杀人。此刻既然被撞破,除却连杀两人别无选择!“嚯”的一声,他那剑身古朴厚实的剑刃,居然被他内力逼得如软剑击空发出风声。以屈指良的武功成就,这一剑直劈凌厉之极。一股做了亏心事被撞破的狂怒隐然欲发,激得他眉发俱张面目狰狞。

  “等——”圣香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被屈指良剑风逼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折扇方才硬架一招,扇骨已然裂纹,万万不能再来一次。但毕秋寒人在屈指良指掌之间身负重伤,他却不能不救!猛一咬牙,他一低头从屈指良剑下穿了过去,直扑屈指良怀里,不争什么求胜之机,只争能够大叫一声:“救命啊——”

  屈指良对敌千万从来没见过这种接招方式,不出手应敌却拼命找个时机大叫救命。圣香猛地扑进怀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此人武功不弱行事乱七八糟。他微微一忿,“啪”的一声甩下外衣。这一甩不管圣香扑入他怀里有什么诡计,都让他一衣荡开了去。

  圣香只求他这一甩,刹那之间屈指良甩衣,圣香顺势扑了出去一把抱起毕秋寒,一个翻滚远远离开屈指良身侧。

  原来如此。屈指良一个不察,欲杀的两个目标双双落空,心下微微一震,后生可畏的感觉刹那自心头掠过。他性子虽然孤傲,但经历过众多大风大浪早已淡漠,圣香应变申诉让他微觉诧异,但第二剑依然顺手砍下。

  毕秋寒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剑自圣香身后砍来,圣香抱着他喘息,“呃……”的轻微吐气让毕秋寒悚然一惊——圣香撑身欲起,却脸色苍白满头冷汗,顿了一顿。

  圣香的心脏——

  那感觉刹那间如同一剑划过毕秋寒的胸口——不跳了吗?霎时间他有一种圣香已经死去的错觉,仿佛等待了漫长的时间才等到那轻轻的一跳。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他全身发冷,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圣香的心脏仿佛特别慢……

  圣香一撑没有起身,屈指良剑眉微皱,他为什么不闪?

  刚才那一扑一滚生死就在刹那之间,过度紧张终于诱发圣香的心脏宿疾,他扑在毕秋寒身上急促地喘息,脑子里短暂的一片空白。

  “嚯——”剑风犹然在耳,而那剑刃已经堪堪触及了圣香的衣襟,远处一声沉声乍喝,“圣香!”

  容容?圣香大叫救命本就是叫给容隐听的,生死之际心头一惊,他现在不能昏倒……耳边却听剑刃已在身后,就是他有一千条计策也一条都施展不出来——正在他心头轮转了无数念头却一个念头也没有用的时候,突然“嚓”的一声骨肉摩擦的刺耳轻响,他蓦然睁开眼睛——只见他身下的毕秋寒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温热的新血自他背后滴落下来。

  那不是他的血。

  圣香全身一震,他没有回头。

  “圣香……”背后的人伏身在他背上代他受了这一剑,那人原本被他抱着滚了出去,却在生死只际替他挡了一剑,“他是杀死李成楼的……真凶……”

  颈边一阵温热,圣香知道是血流了下来,毕秋寒的头也垂了下来。

  “你不是……最讨厌我吗?”刹那间圣香的眼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片寂寞如死的空白,“你不是还要威胁我不可以隐瞒真相吗?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死?”

  “我答应过……”毕秋寒仿佛微笑了一下,也可能是苦笑了一下,“我答应过做你的……保镖……毕秋寒说过的话绝不……食言……”他犹然坚持到说出“绝不食言”四字,才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闭目而死。

  圣香的眼里没有眼泪。

  他从来不哭。

  他也没动,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说:“傻瓜……我是开玩笑……唬你的……”

  屈指良一剑之下,毕秋寒心肺颈骨都被他古剑震碎死去。但他也没有再下一剑,就握剑静静地看着身前缓缓坐起来的圣香。

  毕秋寒还在他背上,圣香背对着屈指良,月下他身上和地上毕秋寒的血越来越多,只听他静静地说:“你其实不用杀他,因为他早就知道……是太祖皇帝下令暗杀李南冷叶四家,而且他不知道下手的人是你。”

  屈指良淡淡地“哦”了一声,“这是太祖与我的约定,他怎会知道?”

  “我告诉他的。”圣香寂然回答。

  “你?”屈指良剑眉微微一立,“你怎会知道?”

  圣香不答,过了一阵答非所问,“屈指良……宫中秘史,太祖有位绝顶高手为他排除异己潜伏杀人。太祖讨潞州杀李筠、李重进,因事牵连国舅杜审肇暗杀姚恕、令其着官服投尸于河,贬泰和军节度使石熙载,以及后来连杀李南冷叶四家……你都出了不少力吧?”他低声说,“屈指良啊屈指良,你究竟欠太祖什么,可以为他杀人放火不要颜面不要自尊,连这种夜半杀人背后偷袭的事——都做得出来?你不是威震四海学武之人无不高山仰止吗?为了什么?”

  屈指良脸色变了,他没有说话。

  “为了什么?”圣香背负着毕秋寒的血,缓缓闭目问。

  “你知道得太多了。”屈指良淡淡地说,“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死得很快的。”

  “为了什么!”圣香骤然闭目乍喝一声,“为了上玄吗?他说一句话你就可以来杀毕秋寒?赵家究竟掌握了你什么秘密,要你这一生一世听令服从甚至老子儿子儿子老子死了两代还没有完结?”

  他这一骤然一喝,屈指良真的变了颜色,“你……”

  “你不要以为这世上有什么事当真可以瞒天过海!”圣香胸口气息起伏,他抓住胸口的衣襟,“武当山下和你吃饭说话的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本少也看他看了二十多年了!虽然一直都看他不顺眼,但是就算赵上玄穿上十层八层人皮,练成七八十种神功,本少爷还是一眼看得出来!你回去问他——问他本少爷知道了他祖宗的混帐事、本少爷还是他嫡亲的叔叔——你回去问他是不是要连我都杀?”

  屈指良悚然地看着地上遍身鲜血闭目的圣香,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地上这个人泣血的愤怒和痛心疾首的悲哀……比苍穹还重的痛……那样的圣香影子和另一个人重叠,同样比重生一次更痛的痛,同样是不会哭的人……

  “屈指良。”旁边淡淡传来一个声音,“我姓容,单名一个隐字,告诉上玄,我还没有死。”

  那是一个气度森然的人,屈指良“嘿”了一声提剑倒退两步,这世上还是第一次有人以毋庸置疑的命令口气和他说话——即使是太祖也不敢!

  容隐在圣香身边单膝跪下,扶起毕秋寒放在地上,他没有伸手去扶圣香,淡淡地说:“起来!”

  圣香闭着眼睛急剧地喘息,一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虽然站得不好看,却牢牢地站住了没有倒下。

  屈指良就看到这里,“铿”的一声扣剑就走。

  “容容……每个人要守卫自己以为最重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一定要杀人吗?”圣香慢慢地问,“我看到了屈指良和上玄在一起,可是我没有想到过事情会是这样……”

  “是我的错,我来迟一步。”容隐出口认错。

  “没有是谁的错,我从不那样想。”圣香慢慢地摇头,轻声说,“人……要不为死人而活,原来是那么、那么的难。”

  “想哭就哭吧。”容隐背过身去,“没有人会看见的。”

  “为什么要哭呢?”圣香依然慢慢地摇头,低声说,“小毕是为了我死的,那么我就该活得高兴些,不是吗?”

  容隐没有回答。

  “我的出生……我的活着……有那么多值得哭的事,所以我才要活得快乐,不是吗?”圣香慢慢地说,“所以——我是不能哭的。”

  “圣香。”容隐背着他淡淡地说,“你要把事情看得这么通透浅淡,我没有话说,只是你不会哭,也就不知道高兴到哭的滋味。”

  圣香默然。

  “走吧。”容隐抱起毕秋寒的尸体,“秦王爷自尽之后,上玄想必很伤心,他不是存心要和我们过不去,只是他不能放下他爹要他登基做皇帝的遗愿……所以召集他爹的旧部在准备谋反吧?谋反此事兹事体大,也非一朝一夕能成,我们当先取李陵宴,再谈上玄。”

  圣香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容隐怀里苍白的毕秋寒。那双澄澈乌黑完美无缺的眼睛,大大地映出毕秋寒身上的血迹,看不出悲喜的清澈,是一种无以言喻的冰凉,“不,容容。”他低声说,“你想过没有,屈指良才是杀死李成楼的真正凶手。以李陵宴的聪明,屈指良出现在武当山,今夜小毕身死,他难道就猜不出是谁杀了小毕?小毕他近来也没有做什么招惹恩怨的事,他只是在查李成楼身死的疑案而已。”

  “你是说……不宜和李陵宴正面冲突,我们联吴抗魏——联合李陵宴和上玄为敌?”容隐微微一惊,圣香的确聪明,“只要李陵宴知道两点,他就会和我们合作。”如果能够连李抗赵,那么就是一石二鸟,同时应对了两个敌人。

  “第一,杀死李成楼的是屈指良,第二,屈指良是上玄的人。”圣香慢慢地说,“或者还要加一点:上玄是秦王爷的儿子,屈指良的武功江湖之中近乎无可匹敌。”

  “上玄……”

  圣香很快地借口:“他和配天不知道怎么样了。”

  容配天是容隐的亲妹,上玄的心上人。两年前容隐身任大宋疏密院疏密使的时候,容配天与上玄自京城私奔,自此下落不明。而后宫廷政变,容隐助太宗逼死意欲谋反的秦王爷,上玄身处仇人妹子与亡父之间,不知作何选择?

  容隐淡淡地说:“那是他选的路,即使不快乐也不能后悔。”

  “你只是假装不担心,不是真的不担心,对吗?”圣香笑了笑。

  “我只担心赵德昭死后,上玄究竟有几分诚心要做皇帝。”容隐答非所问,淡淡地道。“如果只是不甘怨恨——那不妨恨我,不必牵连江山百姓一起下地狱。”

  “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圣香低声说,“所以特别容易偏颇,我只想阻止他做出让他后悔一生的事,还有……造反这档子事太容易被人利用,我很担心——因为他也是一个很容易被骗的单纯的男人。”

  “回去吧。”容隐没有回答圣香的低语,淡淡地说,“诸事繁杂,一时怎么都理不清楚的。你没事吧?”

  圣香抬起头,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已经从寂灭变回正常,粲然一笑,“没事。”

  但容隐却看见他抓住胸口的手依然未曾松开,有心疾的人不该愤怒焦虑,所以赵晋一直都顺着他胡闹。未想自出江湖来,让他担心忧虑计划烦恼的事不可胜数……他却依然那样笑,那样胡闹,“你瘦了。”他淡淡地说。

  圣香愕然,挑起眉毛看着容隐的眼睛,过了好半晌才大笑出来,“你要请本少爷吃饭吗?”

  容隐皱了皱眉头,“回去吧,露水对你身体不好。”

  “是是是,容大人下令我怎敢不从?对了容容,你告诉上玄你还没死,你不怕他到京里宣扬告你一状,说你欺君犯上?”

  “我不妨欺君、他不可谋反。”容隐淡淡地说。

  “他会恨你的。”

  暗夜之中,两个人抱着毕秋寒的尸体离开,不愿想到眼前的令人悲伤的事,那就尽扯一些过去的、将来的……


香初上舞12:第十五回 为君恃此凌苍苍


  李双鲤在房里,她并没有睡着。

  夜里突然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似乎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她听到许多男男女女的声音,有哭声、有惊骇声,有人在大叫“屈指良”,也有很多人在叫“毕大侠”、“秋寒”。最恐怖的是她听见了有人说:“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屈指良要杀毕秋寒?”她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开门。

  拉开门的时候,门外一个人正端着盘子准备敲门,她颤声问:“秋寒呢?我要找秋寒。他在哪里?他在外面是不是?”

  宛郁月旦拦住她,“李姑娘。”李双鲤盯着他衣裳上的血,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我要找秋寒。”

  “他死了。”宛郁月旦微笑得很凄迷,“两个时辰之前。”

  “你骗我!你们……你们全部都骗我!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李双鲤脸色惨白地抓住床柱,“陵宴答应我不伤害他的,陵宴不杀他,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死了。”宛郁月旦僵硬的微笑里依然是这三个字。

  “他死了……他死了,我要怎么办?”李双鲤突然大叫出来,“他不可能撇下我不管的!”

  “秋寒……是我碧落宫的人。”宛郁月旦慢慢地说,“李姑娘,你日后若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告诉我。宛郁月旦当尽所能。”

  “我不要!”李双鲤连退三步,“我只要秋寒,我什么都不要!”

  “当啷”一声,她倒退的时候把放在床边桌上的一杯茶打翻了,怔了一怔,她举起袖子“哐啷”一下掀翻了宛郁月旦端着的压惊汤药和简单的夜宵,“我不要吃!”

  宛郁月旦站了起来,摸索着拾起地上那些砸破的碗,一地狼藉他并不在意,但李双鲤还是看见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流血了。“小心地上的碎瓷片。”他并没有生气,收拾了碎片站起来,“我会叫人来扫地。”

  李双鲤又怔了一怔,“你……你不生气吗?”

  宛郁月旦不答,过一会儿他很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因为我也吃不下。”

  看着他指尖流出的鲜血,李双鲤一时错觉那是他故意寻找的痛苦,歉疚和悲哀同时泛上心头,她的眼泪潸然而下,“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秋寒?”

  “不能。”宛郁月旦断然拒绝。

  “为什么……”李双鲤怔怔地看着这个似乎很温柔又似乎很霸道的人,为什么不让她见秋寒最后一面?

  “因为看见了,也只有哭得更伤心而已。”宛郁月旦开门出去,又带上了门。

  “怎么样?”李双鲤的美貌的确比较容易引人关切,宛郁月旦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间。

  “很伤心吧。”宛郁月旦说的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听者却都一阵恻然。他没有多理睬身周许多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往圣香房里走去。

  圣香背靠着床后的墙壁,屈膝坐在床上。

  他手上拈着一片方才回来时折下的树叶,正在吹着什么。

  宛郁月旦开门的时候顿了一顿,仿佛在等房内幽异的曲调散去,才柔声说:“我要回去了。”

  圣香咬住那片树叶,“是吗?”

  “我想……我还是把江湖想象得太简单了。”宛郁月旦的语调虽然温柔,却有一种异常的空洞,“秋寒不该死。”

  “不关你的事,屈指良的武功太高,聿修或者还可以和他过招,可是聿修都不在。”圣香平静地说,“是我的话不行,你更不行。”

  “屈指良——大概就是那种只凭实力决生死的高手。”宛郁月旦轻声说,“看见这种人,就知道江湖上为什么总有人喜欢争天下第一,没有任何花哨可言的绝对权力,生杀予夺……”他说到“生杀予夺”四字时掷地有声,宛郁月旦温柔的语调里冷冷地露出一丝嘲讽,剥去体贴温柔之后露出的赫然是一种茹血的冷笑。

  “我碧落宫——必报此仇!”他轻声说,负袖转身,关上了门。

  圣香没有挽留,静静握着那片树叶坐着。

  “可怕的年轻人。”容隐的声音。向自窗外,冷冷地说,“屈指良实在该连他一起杀了。”

  圣香笑笑,“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不仅有野心……也有欲望,懂得享受,敢说也敢做……我其实——很羡慕他。”

  “什么都想要的年轻人,可怕的是他有能力、不骄矜、能隐忍、很谦虚,而且本性不坏。”容隐淡淡地说, “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谁也不知道。”

  “我却很期待他能做些什么……”圣香又笑了笑,“做些什么给我看。”

  容隐凝视着圣香,似乎在估量他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终了他改了话题:“你打算如何联李抗赵?”

  “我一个人去。”圣香想也没想地说,“我一个人去才有诚意。”

  “你不怕李陵宴杀你?”容隐森然问。

  “他还要利用我杀屈指良——不管是为了真报仇,还是为了他散布出去的那些为父报仇的借口,他非杀屈指良不可。”圣香倦倦地说,“他能和屈指良相抗吗?不能——不能的话他就要拉拢我,因为我才是……当今丞相的儿子啊……”他说到这笑了起来,“容容,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怕我不明白?”

  容隐不答,冷冷地看着笑着的圣香,“这有什么好笑的?”

  圣香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我哪有笑?所以我说我去才会有用,何况李陵宴家里肯定设了不少陷阱,等着火冒三丈的外头那些伟大的剑客侠士,为了少麻烦本少爷还是自己一个去。你嘛……”

  “我去找上玄。”容隐冷冷地说。

  圣香一副赞他聪明了得的样子,笑吟吟地说:“就是就是,你告诉他如果他不听话要造反,你就不把妹子嫁给他。”

  容隐充耳不闻他这句话,淡淡地道:“那么明儿一早我们各自上路,无论你我事情成与不成,八月十五你我京城相见。”

  “去聿修老婆的百桃堂吧。”圣香一笑,“那里比较安全,就此说定,不见不散。你可不要变成鬼魂回来,降灵会气活过来的。”

  “不见不散!”容隐一个拱手,负手而去。




  武当往南是一片不见边际的崇山峻岭,武陵山、雪峰山、苗岭、梵净山、雷公山等等都在这一路。而最南的一座高山叫大明山。大明山下有个小小的城镇,叫赴水。赴水之所以叫赴水,是因为它的左边便是红水河。

  红水河自苗岭而下,经过大明山,向东为珠江入海。南下的人要上大明山,往往要经过红水河。

  红水河上横着一条船。那船本来是要渡河的,但是撑船的显然完全不通此道,把船弄到了河心就再也弄不动了,任由船在水里漂泊。结果就是横七竖八地晃荡。但船里的人也并不着急,居然开了个炉灶在船头煮东西吃,甚会享受。

  清香袅袅。

  一缕白烟在船头飘荡,凝聚不散,倒也好看。

  时候是午后两个时辰,南方的阳光并不大,何况此时已然进秋,有些凉意。

  河边远远地有个人在走,背着个箩筐看起来像个老头,近了才认出那是一个一身苗装的少女。肤色偏黑,当是经常暴晒阳光所致,杂草结就的帽下一张面孔还算干净整齐。走着走着,她突然抬头往船这边看了一眼,眼神甚是诧异。

  “你瞪着我的船干什么?要抢劫吗?”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笑眯眯地说。

  苗装少女微微一怔,她为人似乎极是冷静,虽然吃了一惊,却没有变色,“那是你的船?”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身穿汉服、腰悬玉佩的少年人,怪不得那船在江上漂泊,原来主人早上了岸。但见这少年人眉目玲珑眼神灵动,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甚是惹人好奇。苗装少女上下多看了他一眼,“你的药要熬糊了。”

  “我在煎药。”少年人皱着眉头,“它实在太难闻了,糊了就糊了吧。算了,麻烦死了,我不吃了。”

  苗装少女这才微微地有些诧异,“煎药?药不是这么煎的。”

  “我只见过煎蛋,没见过煎药。”少年人皱着眉头,“管它呢,大概差不多。”

  苗装少女此时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煎药和煎蛋……你也能混在一起?”她动了动鼻子,“你这药里有丹参、赤芍、川芎、红花、降香……你这么随便煮……主治妇人月经不调……”她大概觉得极是好笑,抿起了嘴忍住不笑,但那模样已是笑了出来,“药是不能乱煮的。”

  少年人干笑一声, “我又没煮过,怎么知道还会煮错?幸好本少爷已经决定不吃,阿弥陀佛,好事做得多就是有好报。”

  “你有病吗?”苗装少女被他逗笑了,神情没有先前那么冷漠,“我的医术还不差,要不要我帮你把脉?”

  “要啊要啊要啊,本少爷身体虚弱,病得很严重啊,只差一点点就要死了。”少年人拼命点头,“我头痛胃痛手痛脚痛全身上下到处都痛,哎呀,累死我了。”他说着在河边的地上随便坐了下来,“不过重要的不是本少爷有病,而是本少爷发现那边村里有个老头和本少爷是一样的毛病。本少爷一时善心大发,想煎个药回去给他,看看能不能救回他的老命。不过幸好本少爷及时决定不吃自己煮的东西,要不会死人的。”

  苗装少女淡淡一笑,“那你很善良。”

  “当然,本少爷当然很善良。”少年人嘻嘻地笑,用袖子扇了扇自己,“漂亮的小姑娘,小生有缘知道你的芳名吗?”说着他有模有样地作了一个大揖。

  “我姓潘,叫玉儿,并不是本地苗人。”苗装少女淡淡地说,“我和你一样,是个汉人。”

  “啊,那我可以叫你小玉。”少年人大喜,“我叫圣香,小玉你帮我去治病。”他认识了人之后径直把别人当朋友,一把拉住潘玉儿的手,“来来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是很了不起的很节省建筑材料的事,看你闻药的本事就知道你很了不起……”

  潘玉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猝不及防已经被他拖了十几步,“放手!”她出来采药,家里的药炉里还在炼丹,怎能和他去救人?何况这人莫名其妙,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你不和我去救人吗?”圣香转过头来已是一脸泫然欲泣,“那老头家里有七八个儿孙,他死了儿孙没人照看会很可怜的。你忍心吗?算了,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为了避免你晚上后悔睡不着,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救人。”说着他拖起潘玉儿就走。

  这人怎么这样……潘玉儿哭笑不得,她是这附近有名的女大夫,出了名的脾气古怪难请下山。这里的人都像神仙般敬畏她,今天却被个连煎蛋和煎药都分不清楚的大少爷拖去治病1

  没过多久,她已被圣香拉到了大明山脚下的一处村落。这村子背山临江,路途难走,因而人口不多。

  圣香一回来就引起一阵欢呼,村里的孩子们都笑嘻嘻地奔出来看他,“圣香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普金爷爷在哪里?”圣香笑眯眯地问。

  “在房间里休息。”

  圣香拉着潘玉儿进了阿普金的大门,片刻之后潘玉儿已然认命地在阿普金家里煎药。圣香想要缠死一个人的时候,往往猎物是不可能逃脱的。

  “丹参、赤芍、川芎、红花、降香、党参、玉竹。”她起了药炉煎药,圣香嗅了嗅,“我的药里面还有柏子仁、何首乌、酸枣仁、五味子、菖蒲和细辛。”

  “他只是心脏衰弱,没有失眠和心跳失常。”潘玉儿解释,“你的鼻子可也好得很。”

  “本少爷的鼻子一向有许多人羡慕。”圣香摸摸鼻子,“这下好了,阿普金老头欠我人情,我问他事情,他就不好意思不回答我了,哈哈哈。”他小人得志地窃笑。

  “你想问他什么?”潘玉儿诧异。

  “他说这附近有很胖很胖的大灰兔子。”圣香强调,“我很想要一只,但是小气的老头不告诉我在哪里有。”

  很胖的灰兔子?潘玉儿闭起眼睛,不想和这少爷生气,“药煎好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去哪里?”圣香随口问,“青竹红墙那里吗?”

  “嗯——”潘玉儿陡然退步,“你——”

  圣香支着下巴饶感兴趣地看着她,“我猜在这个地方这么厉害的汉人大概都是李陵宴的邻居,你别害怕,我不是神仙。”他居然在那里解释,“我只是顺口猜一下,不小心猜中了而已。”

  “你找李公子什么事?”潘玉儿冷冷地问。

  “嗯……你不知道本少爷的美名,可见你也不知道李公子的大名。”圣香笑嘻嘻地看着她,“我去找他串门聊天、吃饭喝茶是好事,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青竹红墙是祭血会在大明山的据点,也是李陵宴的老家。这地点是容隐、聿修和清静老道推算出来的,至于怎么算出来的,圣香懒得知道。反正容容说的大概就不可能会错,他就这么来了。潘玉儿显然不知道江湖上的任何事情,李陵宴在她心中说不定不仅不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情人。圣香想到这里就咬着嘴唇“哧哧”地笑,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潘玉儿并不是一个多么有阅历的女人,但是她很聪明——她知道圣香故意吓了她一跳的目的是让她回山给李陵宴示警,这样他就可以跟在她后面顺利地找到青竹红墙的所在。所以她不走,她端了条椅子坐了下来,就坐在圣香对面。

  “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她很聪明,当她发现圣香也很聪明的时候,她选择动之以情。

  “我没说他是一个坏人。”圣香笑眯眯地说。

  潘玉儿淡淡一笑,“也许吧,但是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所谓侠义道的味道。”她说得很诚恳,“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

  “侠义道和我是朋友,说不定传染了些臭气给我,你不必当真。”圣香眨眨眼,托着下巴,“你打算说李陵宴的故事给我听吗?说吧,只是不要再说‘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 ,你别诬赖我说他是坏蛋。”

  “李公于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潘玉儿诚恳地说,“我是李公子的大夫,没有人比我了解他的痛苦。他自十岁起生有一种怪病,感觉不到痛感,无论刀剑加身都不会觉得痛楚。这些年来逐渐转变为手足麻木失去触觉,这种麻木如果蔓延到了胸腹之间,他便会因为呼吸困难死去……那会是非常痛苦的,死的时候比什么都清醒。所以他比谁都珍惜现在,亲人如有所求,他有求必应,他自己从来不求任何东西,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坏人!”

  圣香眨了眨眼睛,吐了吐舌头,“你见过不温柔的李公子吗?”

  潘玉儿一怔,“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见过不是在病床前尽孝的,或者不是对亲人们有求必应的李公子吗?”圣香笑眯眯地问。

  “没有……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明人有许多面,好人还是坏人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我不喜欢把人分成好人还是坏人。”圣香做了个鬼脸,“就像本少爷虽然很善良,也不一定就是个好人一样。”

  “你……不是李公子的敌人?”潘玉儿蹙起眉儿。

  “不是,我是来和他聊天吃饭、喝茶下棋的。”圣香一本正经地说。

  当潘玉儿和圣香在阿普金家聊天的时候,李陵宴已经很快接到圣香抵达大明山的消息,柳戒翠一别头,“我去杀了他。”

  “等等。”李陵宴并不阻拦,举起左手食指。一个月白衣裳的男子幽魂般出现,“堕月,你和戒翠一起去。”李陵宴含笑,“他今日才来,已经比我想象的有耐心许多。只可惜,他不带那些想杀李陵宴扬名立万的英雄豪杰一起来……”他叹了口气,“戒翠,你杀了他,带了他的心一起回来,娘已经两三天没有新鲜人心吃,我怕她会受不了。”

  “我只管杀人,挖心的事你叫堕月。”柳戒翠冷冷地说。

  “尊会主令。”年约三十五的俊美男子是李陵宴“四裂月”侍者之堕月。

  柳戒翠性子火辣,说走就走,一甩袖子人已经抢了出去。堕月对李陵宴一礼,如影随形跟了出去。

  青竹小院竹影之间一个修剪花木的人影缓缓直起背来,那是一位发髻蓬松衣裳迤逦的女子,算起年纪也已三十出头,但看容貌依然二十三四一般,“会主,你当真以为柳戒翠杀得了圣香?”她低声问,声音如明珠娇水,一听就恍惚整个人都沉了进去,要死在那种娇柔的深情中。

  “杀不了。”李陵宴又叹了口气,“怀月,叫你不要剪它,你怎么不听话?花草高兴怎么长,就该让它怎么长。”

  那蓬云雾鬓的怀月低声说:“我喜欢剪。”顿了一顿,她又说,“杀不了,所以你让堕月跟着去?”

  “有一个人两个月前就已经在大明山上,我却一直找不到他。”李陵宴慢慢地说,“你知道吗?”

  “玉崔嵬?”怀月手握剪刀从花丛里走出来,她是那种特别娇柔的女人,从花里出来华丽得犹如仙子。

  “嗯……”李陵宴慢吞吞地说,“洗月火烧秉烛寺,虽然没伤了秉烛寺多少人,但是很伤秉烛寺的威望,是不是?玉崔嵬在汉水临阵倒戈,连累了不少寺众死伤,听说寺里对他很不满意,他必须做件能够服众的事儿,对不对?”

  “他要来杀你吗?”怀月眼也不眨一下。

  “不知道。”李陵宴笑笑,“我只知道如果圣香遇到危险,他说不定会出来救人。”他柔声说,“玉崔嵬的弱点,就在他实在太迷恋被当做平常人的感觉。这一点除了圣香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尤其他又那么美,很容易让人起邪念的。”

  “你让堕月去保护柳戒翠?”怀月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但是她却很有用。”李陵宴微笑。

  “她是一个很好利用的傻瓜,对不对?”怀月很温柔地叹了口气,继续弯下腰,修剪她看中的花丛。

  “她不傻。”李陵宴居然很惋惜地跟着叹了口气,“只不过……爱错坏人而已。”




  圣香和潘玉儿坐了大半天,最后潘玉儿着实磨不过他,还是不得不起身回青竹红墙。她只擅医术不懂武功,否则也不会对着圣香束手无策。圣香笑眯眯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走,她心下懊恼却无可奈何。

  走入大明山山间,圣香从来没有在荒山野岭晃荡的经验,拉着潘玉儿稀奇地问东问西。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这是什么石头……潘玉儿全然弄不懂这个人,分明是敌人,却自居比朋友还亲近。

  绕过一片小丛林,圣香指着树下一棵怪草问她:“这是什么草?长得这么奇怪。”

  那是一棵短短的孤花,像竹笋一样从地下冒出来,只有一片叶硕大肥厚,那花怪模怪样,居然有黄白紫三色。

  “那是莪术。”潘玉儿回答,“是一种药草。”

  “是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圣香笑眯眯地问,“长得这么奇怪,一定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药,我们把它拔回去好不好?”说着他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看那棵莪术。

  “它只是用来行血止痛,清心化郁。”潘玉儿被他吵得头痛,淡淡地说,“比如说你心跳太慢,吃了它也许就会好些,吃不死你,也不能救你的命。”

  “不许诅咒我!”圣香不高兴地跳起来,“本少爷要活到七老八十变成千年人瑞试试看,不许诅咒我。”

  “很可惜你没有那个机会,现在你就要死了。”人影一闪,一个绿衣紧装的女子拦在圣香面前。相貌煞是俏丽,可惜一股杀气让她全无一点女子的温柔之态。随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月白衣裳的男子,对着潘玉儿点了点头,“潘姑娘辛苦了。”

  “喂喂喂,”圣香皱眉对着潘玉儿,“你居然带本少爷进圈套?”

  潘玉儿脸上微微一红,“我没有。”

  “她只是带着你在山上乱转而已,在我这里没有圈套,受死吧!”柳戒翠绝非什么要分是非黑白的女人,她倾心李陵宴,就视圣香为仇敌,“刷”的一剑当面刺来,“陵宴的爹是你爹娘所杀的吧,听说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是笑姬的儿子。我先杀了你,给陵宴报仇!”

  圣香的宝贝折扇在武当被弄坏了,但他半路上买了一把新的。这下从袖里挥出来的扇子锦绣灿烂,居然比之前那一把还要奢侈,金边也就罢了,上面还白纸黑字写着“千岁风流”四字,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暗骂他招摇过市。折扇一挥,圣香荡开柳戒翠这当面一刺,笑吟吟地说:“我这新买的扇子漂亮吧?”

  柳戒翠充耳不闻,厉声喝道:“潘玉儿你给我立刻回山,堕月你我联手,十招之内要圣香的狗命!”

  说着她连人带剑扑了过来,双手抱剑直插圣香胸口,来势凌厉,劲风逼人。这一扑叫作“殉国”,是柳戒翠扬名江湖的必杀术。圣香转身就跑,喃喃自语:“出门不利,这世上到处都是疯子。”他轻功了得,这转身就跑世上要追得上的真没几个。

  但柳戒翠却追了上来,非但追了上来,那纵身一扑疾势仍在,反而因为距离拉长扑得更加凌厉。圣香回身一看,真的吃了一惊——那是萧靖靖的“春风十里独步”,玉崔嵬骗了萧靖靖的感情,也骗了她的武功。这轻功一出,即使是圣香大少爷也躲不过去。当下他侧身急闪,避入小丛林的一株乌桕后。

  “喀啦”一声,柳戒翠脸露冷笑,那一人粗的乌桕在她双手合力一插之下,戛然破裂木屑纷飞。她来势不停,竟然还是追了过来。此时堕月横抄圣香身后,无声无息平剑横扫,要把圣香拦腰、劈胸来一个十字切!

  危急之际,前后劲风震起衣发,圣香未料到柳戒翠一介女流居然能力劈大树。躲入树林却弄得他自己出路为树木阻拦,闪避无路。他本来为人甚懒,能不斗力绝不和人硬拼,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拖了别人上,他躲别人身后。此时圣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脸色微变抬头一看——那棵被柳戒翠劈烂的大树正缓缓地、很要命地当头倒了下来,刹那之间容不得他再想什么妙计。他大喝一声,右手持扇硬接柳戒翠当面劈来的一剑,同时左手“啪”的一声,硬生生掰下树林里不知哪一棵树的树枝,向后疾掠。

  “噗”的一声,圣香右手上的扇很精巧地贴住柳戒翠长剑的平锋。一咬牙用力一扭,他以扇侧托平锋,硬生生把柳戒翠倾力一劈顶在身前!但闻背后“啪”的一声脆响,他掰下来的不知道什么树的树枝自然不敌堕月的剑刃,一接之下立刻断裂。但是圣香计议得当,他这左手一掠出手的是刚猛之劲,树枝骤然断裂,夹带势头猛地往堕月头脸飞去。圣香甩手把手中半截树枝随之掷向剑刃,然后趁来剑剑势受挫的时候空手一把抓住——这可是他拼尽全力的最后一股猛劲——用力一折,那精钢长剑被他左手一把扭咸弯曲。随之圣香一个大侧身,右手猛然一松把全力下压的柳戒翠引了过来。左手血肉嵌入弯曲的剑刃,他却不放手,把持剑不放的堕月拉了过来,不顾手上鲜血直流皮开肉绽,蓦然收手撒开折扇——

  柳戒翠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剑,便笔直往堕月胸口插下!

  潘玉儿一边看得眼花缭乱,只这一幕看清楚了,忍不住失声惊叫。

  这时柳戒翠厉声道:“左掌!”她直出右掌连人带剑扑了过去,这殉国剑剑势刚猛,如果圣香再多架一会儿,也必然是架不住的,她本人也收不回来。堕月伸出左掌相抵,两个人掌风凭空相接“砰”地大响,各自倒飞出去跌在地上,喘息不已。惊魂稍定抬头一看,那恐怖的圣香却已经踪影不见了!

  柳戒翠喘息未定,惊恐之极地与堕月面面相觑。

  她平生杀人无数,殉国剑下被劈成两半的江湖高手不知凡几,但这一剑数度受阻,最后失控差点误杀友人之险,却是平生未遇!

  堕月虽然面对李陵宴极少说话,此时脸色微变双目大睁,显然也是余悸犹存。

  好一个圣香!他的真实武功不要说两人联手,就是单打独斗他也未必是柳戒翠之敌,但是他临阵机变敏捷,能利用的皆悉利用。虽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却有一股狠劲——他拼得左手重伤引得两人剑势冲突,这先下赌注自伤再伤敌的一招,并非意志软弱之人能够做到。

  但看他临危这一逃就知道为什么圣香是李陵宴之敌了——他实在太敏捷了,敏捷得近乎狡黠,犹如一只嗅到危机的野兔,生死之际千变万化。

  “玉儿! ”柳戒翠过了许久才回过一口气来,“他从哪里逃了?”

  潘玉儿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没看见,我只看见剑光一闪,树就倒了。”

  “他已拼尽全力,我不信他能凭空消朱。”堕月突然开口一字一字地说,“除非有人接应……”

  “我们回山……告诉陵宴,这山里可能还有敌人……”柳戒翠。嵩了几口气站起身来, “快走。”

  圣香当然不是凭空消失的。

  他把两个人拖到一起,让柳戒翠和堕月剑势冲突的时候,的确已经拼尽全力,但他瞧得准,让自己在震出去的时候撞在竹子上,竹枝弯曲把他反弹出去上了旁边树的树梢。

  柳戒翠和堕月不察他就在头顶,反而急速地离开。

  “我本以为——玉崔嵬会救你的。”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说。

  圣香半死不活地半挂在树上,“可是本少爷却知道你喜欢伏击,喜欢躲在旁边等机会。李陵宴啊李陵宴,你是那种喜欢搅浑水,然后等机会的渔翁……”他一辈子没受过这种被剑割得满手鲜血的“重伤”,自觉已经快要死了,“痛死了……”

  “没有人救你,很遗憾我就要杀死你了。”李陵宴并没有躲在远处,他就站在圣香被反弹上的那棵树背后,不是故意的,的确是凑巧,“我很期望能够杀你,死里逃生的奇迹刚才发生了一次,你已经很累了吧?”他慢慢地举起手中很普通的弓箭,小小的箭尖对准圣香的背心。

  “救命啊——”圣香却扯起嗓子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

  李陵宴微微一笑,缓缓地开弓——他的手指没有痛感,因此他的弓往往比常人拉得更刚猛,“没有人会救你的。”

  “你干吗要杀我?你嫉妒本少爷的风流倜傥?”圣香喊了一半,突然改口问。

  “你、‘白发’、‘天眼’、江南丰、清静道长……还有碧落宫宛郁殁如、宛郁月旦,都是我很期待能杀的人。”李陵宴含笑,“何况——我听说你是杀死我爹的凶手的儿子。”他话说到此处,弓已经开满,“我答应过双鲤不杀毕秋寒,他在你身边死了——难道是他知道了你什么秘密被杀人灭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杀了你给毕秋寒报仇。”

  “你很爱家人,孝顺父母、疼爱妹子,还对你没用的大哥很好。”圣香笑眯眯地说。

  “我只不过像看守着肉骨头的狗,拼命地保护属于我自己的一点点东西而已。”李陵宴柔声说,“无论是谁伤害到属于我的东西,我都要咬人的。”他的目光分外明净,他并不是骗人,一字一字说出来的时候,温柔清晰得像对情人的低语,“我只有这一点点野心,你怎么能不成全我?”

  圣香凝视着他的眼睛。李陵宴的眼睛清晰而好看,圣香的眼睛带着一抹琉璃似的寂灭的光彩。这两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仿佛宝石触及了宝石,闪烁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是为了不想让他们为你难过吧?”圣香突然说。

  李陵宴扣弦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你一直都很聪明,从你煽动玉崔嵬反叛开始,我就知道你很懂得如何看破人心。”他柔声说,“只不过难道你还想说动我反叛我自己吗?”

  圣香些吐舌头,“我很想,但是如果本少爷连李陵宴都能说动,那简直可以直接摆个摊子,上街专门给人说情去了,保管生意兴隆,上面还挂个招牌‘说动李陵宴后悔自杀的金口玉牙’。”他边说边比画,表情逼真得像他真的开了个摊铺一样。

  李陵宴笑了,“你很有趣。”他说到“趣”这个字的时候手指一松,一支长箭满弦射出,“嚯”的一声轻响,自下疾射圣香的后背。

  圣香真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箭来,“救命——”他除了大叫救命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啪”的一声,一只白生生的手临空而来,抓住了这支要命的箭,一个人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闪?”

  李陵宴露出微笑,“你毕竟是关心他的。”他收弓、揽箭、徐徐而立。

  来人一身蓑衣,头上还戴着树枝编就的草圈,看起来就像个野人。但看那蓑衣野草下露出的晶莹漂亮的肌肤,还有那胸口坠泪一般的珍珠坠子,此人容貌依然残懒艳丽,正是玉崔嵬。

  他仿佛在旁边已经看了很久了。

  直到圣香真的势危,他才不得不出来。

  “我这里好痛,痛得我全身都没力气了。”圣香苦着脸举起他重伤的左手,“我快要死了。”

  李陵宴歪着头看他的左手,“但是它已经不流血了。”

  “呃?”圣香自以为重伤,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左手,那手上伤势虽然严重,却已经收口结疤,根本不流血了,“啊?好了?我还以为要流血流到死,可是还是很痛,痛痛痛痛。”他握着左手嗷嗷叫,“我快要痛死了。”

  “那一点小伤不会死的。”玉崔嵬站在圣香身边,柔声说,“若不是为了你,李陵宴就是在我面前杀一千一万个人,我也不会在乎的。”他话里的柔情让圣香头皮一炸,想也没想地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去,本少爷不要你这种好心, 我还怕被你身后那些仰慕你的男男女女分尸。”

  玉崔嵬笑了,回头看着李陵宴,他也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杀气,只柔声说:“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听他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那话里的深情和对圣香说的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对旧情人说话。

  李陵宴的袖袍在风里飘拂,“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坏得想要我杀你吗?”玉崔嵬笑得盈盈脉脉,“陵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成为枭雄,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上山以来我有六次机会可以杀你,都没有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陵宴叹息:“我居然有六次机会让你动手,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很喜欢死。”玉崔嵬柔声说,“我何必让你死得那么如意、那么舒服?那样我不会开心的。”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在这大明山看着你自己死,就算有别人要杀你,我也会救你的。”

  “没错没错。”圣香在旁边拍手笑,“我也是这么觉得,小宴很喜欢死。”他笑吟吟地看着李陵宴,“有人曾经对我说,如果想要死的时候,大家都不会伤心,一个好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坏人。小宴啊小宴,你是一个很会骗人的男人,但是骗不过我们。”

  玉崔嵬柔声细语:“你只不过是个很大手笔的、很会骗人的男人而已。”他下面加了一句,“我喜欢。”

  李陵宴看了圣香一阵,又看了玉崔嵬一阵,“是吗?”他很狡猾地抵赖,“我不知道。”他柔声说,“我说过我只是拼命保护肉骨头的狗而已……”

  “小宴啊。”圣香给人起别名的恶劣习惯没改,只听他说,“你想代替他们承担所有的罪过然后死。想报仇的人是你吗?想称霸江湖的人是你吗?要挖人心的人是你吗?甚至小毕死了,真正想要报仇的人是你吗?因为你知道你会很痛苦地死,所以你……纵容他们的欲望、你替他们杀人、你替他们称霸江湖、你替他们挖心、你甚至还想替你妹子杀我给毕秋寒报仇!”他慢慢呵出一口长气,“小宴啊,因为很短暂,所以你纵容。借此成为一个坏人,然后没有牵挂也没有遗憾更没有人伤心地去死——你是一个好人,做的却是大坏蛋的事。”

  李陵宴默然,过了一会儿笑了笑。“圣香果然很懂人心……不过大坏蛋就是大坏蛋。”他柔声说,很亲切很和气地说,“你可以同情我。”

  “我一直都很同情你。”圣香眼中炯炯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如果你所爱的人的欲望简单些、平凡些,或许你就是个人人称道的圣人。”

  “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可以在发生以后说‘可惜’。”李陵宴微笑,“你不一定懂……人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来。”

  “我懂的。”圣香凝视着他,“而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是懂的。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他爱着这世上最清雅的女人,当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时候,他选择了为朝廷劳悴而死。我并不觉得他很伟大,只是人在将死的时候,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最重要、最想要完成的事……当进行选择的时候,无疑是最痛苦的时候。我也——选择过——”他看着李陵宴,“我上大明山并不是为了杀你或是抓你,只是希望你也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我是——能够了解的。”

  “我也能够了解。”玉崔嵬一边含笑,“陵宴和我都很自私,只关心自己的心情。”

  圣香笑弯眉,“如果小宴重视的人也那么关心百姓的话,他一样也会很关心的。”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我很同情小宴。”

  “那又怎么样呢?”李陵宴微笑, “大坏蛋就是大坏蛋。”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圣香慢慢地说,“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我们是相同的人……”

  “他说什么?”李陵宴有趣地眨眨眼。

  “他说——不要为别人——而决定了自己一生的事。”圣香低声说。

  李陵宴的身子又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人可以不为死人活着,却免不了要为活人活着。”圣香慢慢地说,“这是谁也逃不了的桎梏。可是……不要以为一厢情愿纵容别人,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好,就是会让人获得幸福的手段。人和人之间并不是因为索取和付出而纠缠不清……人和人之所以喜欢在一起……是因为在一起会欢喜会快乐……会爱着人和被人爱着……如果你不欢喜不快乐,如果你只有付出而没有获得,如果你为别人吃了太多苦……”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李陵宴, “那么你们在一起就是不幸福的。幸福快乐是一种大家的东西,只有你一个人付出、只有你一个人不快乐,你说他们会快乐吗?你为李家人付出了那么多,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们……快乐了吗?”

  “你很会说话。”李陵宴微笑。

  圣香也微微一笑,“你的脸色好白。”说着他继续往下说:“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做回你自己……人的寿命有长有短,要真正死而无憾、不去害怕它——只有在你活着的时候能坦然能无憾,就像小毕一样。他虽然突然死去了,可是我相信他死得并不悲伤。他这一辈子都遵从自己的心,做的都是他想做的事,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能死得坦然,并不需要人人恨你……不是吗?”

  “你是在羡慕毕秋寒吗?”李陵宴飞快地反问了一句。

  “是。”圣香凝视着他,“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不坦白的人。”

  李陵宴没有回答,玉崔嵬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三个人间的气氛诡异地静。

  过了足足一刻钟,李陵宴缓缓举起手中小弓,搭上一支短短的木箭对准圣香的心口——开、弓。

  圣香并没有动也不想躲。

  玉崔嵬一边看着,一言不发。

  李陵宴的箭搭了很久,没有射出去。

  圣吞并不看箭,他看李陵宴的眼睛。

  李陵宴并不看圣香,他看自己的手。

  只有玉崔嵬看着箭尖,那眼色苍艳。

  “你……能做你自己吗?”圣香终于开口问。

  那声音在暮色浓重的山林里像幽异的游鬼。

  李陵宴搭箭凝思了很久,“不、能。”

  圣香默然,过了一会儿,“自由……确是人生中最奢侈的事。”他喃喃说了一句,“果然……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李陵宴说出“不能”之后一脸笑意依然,“什么事?”

  “你猜到杀死你爹的凶手是谁了吗?”圣香低低地问。

  李陵宴眼睛也不眨一下,“嗯。”

  “谁?”圣香问。

  “屈指良。”李陵宴依然眼也不眨一下地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圣香一宇一字地说,“他现在是燕王爷世子赵上玄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扬。

  “你我合作,杀屈指良、灭燕王党。”圣香低声说,一字一字重逾千钧。

  李陵宴望了一眼手中的木箭,“联吴抗魏?我有什么好处?”

  “不与我合作,你杀不了屈指良。”圣香说。

  “你想为毕秋寒报仇?”李陵宴慢慢地说,“我明白了……合作——可以。”他突然之间一口答应,“不过我有两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把唐天书还给祭血会,此人足智多谋,也是想事情的一把好手。”李陵宴说,然后笑笑,“第二……我只和你圣香合作,其余之人我统统不计在内。”

  “别人的命……不如圣香?”圣香叹了口气。

  “这世上花鸟鱼虫、走兽猛禽,每一种生物都是可爱的。”李陵宴慢慢地说,“就是人最无用……它实在太多了……”

  圣香又叹了口气,“你只要和我合作杀屈指良就好,至于其他,还是少想为妙。”

  李陵宴粲然一笑。“和你圣香合作,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和你李大魔头合作,表示本少爷要抛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名声。”圣香翻了个白眼给他,“人家说起来说不定以为本少爷被你拉拢,也成了魔头爪子……你以为和你合作很光荣吗?”

  “我只听说江湖上新出了一位少年,胡闹的本事天下第一,并没有听说圣香少爷有什么大好名声。”

  李陵宴含笑,转头向玉崔嵬眨眨眼,“玉兄呢?圣香和本会合作,你是不是也考虑加入本会,以免你秉烛寺的朋友找你麻烦?”

  李陵宴果然是拉拢人的一把好手,居然立刻用祭血会的威势要把玉崔嵬收为己用。玉崔嵬柔声说:“……如果陵宴你让我住进你房里的话,我会考虑。”

  玉崔嵬要住进李陵宴房里?李陵宴是不沾女色的人,怎么可能在床上放个妖媚万状的玉崔嵬?但是他偏偏就是微笑了,一口答应:“我求之不得。”

  “陵宴果然是懂事的好孩子。”玉崔嵬柔声说,伸手去拧李陵宴的脸,“人家心仪你好久了。”

  看他这打情骂俏的模样,谁会想到他本来是来杀李陵宴的?圣香在一边咬着嘴唇笑,“你们入洞房的那天,不要忘了请本少爷闹洞房。”

  玉崔嵬笑吟吟地抛个媚眼给他,“不会忘了你的。”

  这句话暖昧之极,圣香听了大笑,李陵宴毫不在乎,“只是我那里还有个乱吃飞醋的痴情女子在。”

  “我杀了她便是。”玉崔嵬柔声说,“我会让你知道谁对你最好。”

  圣香笑得呛到,“哈哈……咳咳……大玉你骗起人来,死鬼都给你迷活了……哈哈哈……哎呀,我的手好痛,你不要让我笑,你干吗说得那么认真……不小心小宴真信了你,你拿什么赔他的琉璃心?”

  “我就是这样……所以爱我的人很多。”玉崔嵬继续用柔情得不可思议、缥缈得不信他他就会碎去的气息笑吟吟地说。“我会让你知道……我才是最爱你的。”他对着李陵宴说。

  “我会让你看到我死的。”李陵宴学着他的口气柔声说,“我……决不会骗你……相信我……”

  两个大男人用柔情无限的目光对视,虽然说着那么煽情的言语,流转着那么温柔的眼神,但事实上的生死惊险,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李陵宴敢把玉崔嵬这样的美人蛇放在自己房里朝夕相处、玉崔嵬敢深入虎穴住在李陵宴房里,这本来就是各自生死的赌注。

  “你们再说下去,本少爷的鸡皮疙瘩要把脚背埋起来了。”圣香笑到喘不过气来,“一不小心日久生情,你们可不要怪本少爷没有阻止你们,实在太变态——你们两个——”

  “天色晚了,两位既然和本会合作结盟,那请到我的青竹红墙内休息。”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收起小弓和木箭,在前面引路。

  他既然答应了合作,就对背后毫不设防——他相信圣香和玉崔嵬。

  所有的帮派首领都必备的气质:用人不疑。

  圣香不知道玉崔嵬怎么想,反正他大少爷心里是暗自称赞,小宴这人除了变态些,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才。


香初上舞13:第十六回 一生大笑能几回


  当圣香少爷和玉崔嵬施施然跟着李陵宴走入青竹红墙里面的时候,柳戒翠那张脸顿时惊异难看到了极点,一闪身挡在李陵宴面前,厉声道:“陵宴!你带这两个祸害回来干什么?”

  “这两位是新近和本会结盟的盟友,地位和你柳姑娘相当,你们可以亲近亲近。”李陵宴对着她一张怒颜温言细语。

  玉崔嵬却说:“这就是陵宴你说的喜欢乱吃飞醋的女人吗?”

  柳戒翠对玉崔嵬怒目相向,“刷”的一声拔剑,却是碍于李陵宴在身边不敢刺出去,“你再说一次试试!”

  “你就是那个陵宴很讨厌的乱吃飞醋的女人。”玉崔嵬柔声说,“不要这么瞪眼睛,这么瞪眼睛很容易长皱纹。女人要温柔一点才讨人喜欢,怪不得陵宴不喜欢你。”

  他说来虽然浑若无事,却句句把柳戒翠气得七窍生烟。“刷”的一声,她忍无可忍一剑“倾国”直刺玉崔嵬胸口。

  玉崔嵬优雅地一扬蓑衣,里头依然穿着他喜欢的飘荡迤逦的宽大长袍。蓑衣脱下挡剑,玉崔嵬的身手和圣香可不是一个层次,手腕底两枚锐刺并发,“嗖嗖”两声。

  柳戒翠回剑挡开两枚形状古怪的锐利尖刺,不料挡开之后两枚锐刺竟又绕个圈子倒飞回来,力道减弱,攻击方向却更加不可捉摸。

  玉崔嵬举起右手动了动五指,笑着对李陵宴说:“我杀了她如何?”

  “你杀了她,她手下的姑娘们就不听话了。”李陵宴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这样吧,你打她一个半死,她以后就不敢和你作对了,她手下的小姑娘也不敢和我为难。”

  “这可是你替她求的情,像她这种恶狠狠凶巴巴的女人,我最讨厌了。”玉崔嵬举掌隔空劈了过去,他的“劈空掌”功力煞是了得,“啪”的一声,柳戒翠被他一掌打得飞跌出去,满口鲜血地撞在墙壁上,看来正好给玉崔嵬打死了一半。

  玉崔嵬拍了拍手,“成功。”

  圣香笑吟吟地看看他,又看看李陵宴,“这样对人家会遭报应的。”

  “我们早就遭到报应了。”玉崔嵬含笑,“不是吗?所以也不妨多杀几个。”

  “本少爷并不喜欢地上这个女人,但是你们也别做得太过分,让本少爷看不过眼把这个鬼地方宣扬出去,顺便吹嘘唐天书的乐山宝藏就在李陵宴你手里到时你们可就完蛋大吉了,整日被那些寻宝的人给烦死。”圣香笑眯眯地说,“啊——我不妨吹嘘这地上的女人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女,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我就不信没有人来动你祭血会,哈哈哈!”他越想越高兴,又加了一句,“还可以说这里有苗家最不可思议的美酒黄金,甚至可以让人移情别恋的神奇药物……”

  李陵宴和玉崔嵬面面相觑。李陵宴轻咳一声,“这个……我倒真的怕了你。”

  圣香大为得意,“所以说本少爷是得罪不得的,只有和本少爷结盟才是聪明又快乐的选择。”

  玉崔嵬又和李陵宴面面相觑,这下只有相视苦笑的份。

  “我要吃黄鳝煲。”圣香在大厅里东张西望之后,突然冒出一句话。

  “黄鳝煲?”李陵宴怔了一下。

  “我要吃黄鳝煲!”圣香宣布。

  “大明山上没有黄鳝……”李陵宴自负聪明,玉崔嵬也不笨,他们两个却茫然不解为什么圣香突然要吃黄鳝煲?黄鳝是低贱的鱼,李陵宴根本不吃那个。

  “那我们去捉好不好?我刚才在山里乱转的时候,看见有很多池塘,很多鱼很多水的。走啦走啦,我们去抓黄鳝。”圣香一把拉住李陵宴的手,“抓回来了我们吃黄鳝煲,走了走了。”

  “什么……”李陵宴手上没有感觉,被圣香一把拉住开始还浑然不知,他从没想过有人要、也没有想过有人敢这样来拉他的手,“现在去抓黄鳝?”

  祭血会的人打赌第一次看见李陵宴这种怪异的表情,圣香拖着他往外走,“我不管,我要抓黄鳝!”

  玉崔嵬轻咳一声,“呃……现在这个时候倒是抓黄鳝的好时机,听说月亮出来的时候黄鳝就会跟着出来。”

  圣香一听大乐,“好啊好啊,大玉你和小宴跟我一起去。”他左手抓玉崔嵬,右手抓李陵宴,又警告,“大玉我手上很痛,你不要乱动。”

  李陵宴又说:“你要吃黄鳝,我叫厨房里的师傅跟着你去抓……”

  “我不要!”圣香瞪眼,“本少爷是相国公子,除了大玉和小宴不和任何人去抓黄鳝!你如果不和我去,我就告诉别人和你大玉偷情,还和他住在一起!”

  李陵宴终于作了一个历史性的决定:“我还真有些怕了你。”

  圣香胜利!欢呼一声,圣香拉着两个人往门外奔去,一溜烟消失在月色初起的夜色里。

  祭血会的众人脸色怪异地站在大堂里,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世上除了圣香少爷,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想过要和李陵宴与玉崔嵬这种大魔头去抓黄鳝。不过想到他还和宛郁月旦与唐天书坐下来打麻将,也就知道这件事也不是特别离谱。更何况圣香少爷做过的离谱的事情多了,这种小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月色明朗。

  大明山不愧是大明山,在月下清明爽朗异常。

  “我记得那里有个水塘的,喏,就在那里。”圣香带着两个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在树林里东张西望找泥塘,过了一会儿圣香宣布找到目标。

  李陵宴当然不是因为圣香荒谬的威胁出来的,让他决定出来的是他想借机看深一层圣香和玉崔嵬的秉性。而玉崔嵬就是纯粹的凑热闹,这抓黄鳝他年幼之时经常玩,着实没有想到闯过江湖、杀过害过不计其数的人之后,还有抓黄鳝的时候。

  “来啊来啊,我记得我十三岁的时候和容容、配天还有聿乖乖一起抓黄鳝、捅马蜂窝,一整个晚上都不回家。我爹叫人打着灯笼到处找,我就和容容他们在隔壁院子里吃蜜糖烤黄鳝,还从野地里拔些野草回来吃,很好玩的。”圣香抓黄鳝是不挽裤脚的,“扑通”一声,他带着他那身价值连城的锦衣玉袍跳进泥塘里,对着站在旁边的两个人招手,“来啊来啊。”

  玉崔嵬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跳,泥塘里本来探头出来的黄鳝都躲起来了,要到哪里找它去?”他一身睡衣似的长袍于夜色里荡漾,背后那只巨大的蛾子猎猎飞扬,隐约间像真的一样。

  “反正那边还有一个泥糖,我们在这里一跳,黄鳝们就跑到那里去了。”圣香笑眯眯地举起泥手指着隔壁的小泥塘, “我们比赛抓黄鳝好不好?赌彩是故事一个,抓得最多的人可以叫抓得比他少的人讲故事。”

  “我已经老到不会听故事,也不会讲故事的年纪了。”玉崔嵬抿嘴笑。

  圣香眨眨眼, “比如说小宴赢了,就可以问我我娘的故事啊……大玉赢了就可以……嗯,我告诉他一个圣香少爷的秘密。”

  “看来这个彩头很诱惑。”李陵宴慢慢地说,“如果我赢了,岂不是可以要玉崔嵬说一说秉烛寺的故事给我听?”

  玉崔嵬这下子呵呵直笑,“要在抓黄鳝这种事上赢过我,可不是说一说就能做得到的。”

  “是吗?”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扬起眼看玉崔嵬的眼睛,他的眼睛又明又亮,还有些狡黠之色,“那么我们就赌了。”

  “一、二、三!比赛开始!”圣香从泥塘里拔身而起,往另外一边泥塘里扑去。“扑通”一声,他又像石头一样重重砸进泥塘,吓得月色里的黄鳝纷纷逃窜。

  李陵宴和玉崔嵬皱眉,这等场面简直就是在考验他们的眼力和暗器功夫。刹那之间泥塘表面上逃窜的黄鳝有十多条被李陵宴和玉崔嵬身边的树叶钉在泥上。但此后黄鳝躲入草底泥中,却是抓不到了。

  玉崔嵬抓黄鳝的本事了得,自然不觉得为难。他从旁边折下树枝树皮编制网兜,开始从泥中水底捞黄鳝。撕下一片衣襟打成布包,他抓住了就往里倒,抓得也不慢。

  李陵宴却是真的平生没玩过抓黄鳝这种把戏,说实话他也不太清楚这泥里跑来跑去的东西到底哪些才是黄鳝。但他的眼力和耐性极好,从衣袖边上拆下一条丝线,前头绑上一块小石子,他出手极快,只要有东西在被圣香翻得乱七八糟的泥塘里一动,他就掷出石块。那小石子带着丝线在那些东西上绕了几圈,被他手一提就抓了回来。他也学着玉崔嵬撕下一块衣裳做布袋,丢在里面。

  只有圣香少爷在泥水里不知道找些什么,似乎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抓到。

  过了足足一顿饭时间,圣香宣布:“时间到。”

  玉崔嵬立刻说:“我抓了四十三条。”

  李陵宴把布袋往地上一丢,“我没数过。”

  圣香浑身湿淋淋乱七八糟地从泥塘里爬起来,好奇地解开李陵宴的布袋,“小宴你还真的抓得到啊?我还以为你抓不到几条,看来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哇! ”他陡然被李陵宴布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小宴你抓的是什么啊?银环蛇你也丢在布袋里?还有青蛙……癞蛤蟆……居然还有泥鳅……石头……杂草……我们比赛抓的是黄鳝,不是比赛捡东西口巴?天啊——你居然还捡了大玉的腰带?”圣香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不止,“大玉你的腰带什么时候掉了?”

  玉崔嵬把衣裳撕下来做布袋,那腰带他就不要了,怎知道会被李陵宴捡了去,说来他也很不可思议,回头柔声道:“你捡我的腰带做什么?”

  李陵宴叹了口气,“这里这么黑,我就是神仙也看不见,何况我也不知道我拿在手里的是什么东西。我到底抓了几条黄鳝?”他手上近乎没有触觉,东西握在手里只感觉到重量,却感觉不到形状。

  “二十二条,和你捡的垃圾一样多。”圣香很遗憾地告诉他,“你输了。”

  “我输了。”李陵宴很有风度,输了也并不害羞生气,“圣香你的呢?”“本少爷抓了六十六条! ”圣香得意洋洋地宣布。

  “在哪里?”李陵宴和玉崔嵬都有些不信,脱口问。

  “这里。”圣香指着泥塘中间的一个小坑,“你们过来看。”

  他简单一句“你们过来看”就让李陵宴、玉崔嵬进退两难,怎么过去看?像圣香一样“扑通”一声跳进泥塘?李陵宴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以“春风十里独步”蹑空蹈虚走了过去,他这门轻功远远不如李侍御或者玉崔嵬练得好。只因他足下没有感觉,根本做不到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均匀分散在足尖所及的地方周围。玉崔嵬却潇洒得多,宽大的衣襟一荡一抖就飘身过去,他连“春风十里独步”都不用。

  圣香用小石头在泥塘中间做了一个小槽,黄鳝放在里面跑不掉,里头大大小小的黄鳝游来游去叠在一起,看起来甚是惬意的模样,只不过里面的小黄鳝非常多,占了一大半以上。圣香得意地解释:“我找到了几个黄鳝窝。”

  “这么小的……也算?”玉崔嵬和李陵宴面面相觑,“这么一点点的黄鳝?”

  “我们只算数目,可没说大小。”圣香笑眯眯地说,“我赢了。”

  这小子奸诈成性!玉崔嵬眼见圣香把石头抽掉放走里面的黄鳝,摇了摇头,“我这里四十三条加上陵宴的二十二条,还有六十多条黄鳝怎么办?”

  “放走啊,留下几条来吃,其他的都放走。”圣香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来烤黄鳝吧,带回去做黄鳝煲太麻烦了,我好饿啊。”他把玉崔嵬抓到的黄鳝全部放掉,提着李陵宴“捡到”的那一袋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干的地方走去,“起火起火,还要讲故事。”

  起火这档子事,李陵宴不会,圣香也不会,幸好玉崔嵬会。当下生起火堆,架起木架削好木叉,三个人围着秋夜里火光融融的篝火坐着。纵然这三人秉性不同经历不同,却都至少一样觉得天空很高,星星很美好。

  “小宴你讲故事。”圣香把李陵宴布袋里的银环蛇拉出来洗干净,剥了皮插在木叉上烧烤,“我要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圣香的要求总是那么稀奇古怪。李陵宴扬起眼睫毛偷看了他一眼,“我小时候……我小时候的故事很闷的,都在读书练武,要为爹报仇,什么故事也没有。”

  “真是可怜的小孩。”圣香啧喷称奇,“你就没有反叛过吗?一直都这么乖?你有没有从家里逃走过?”

  “逃走?”李陵宴眨眨眼睛,他的下巴很娇柔,庆色非常协调,平时看着虽然是张娃娃脸,却有一种天真的忧郁气质,“为什么要逃走?”

  “逃出去玩啊。”圣香说,“你没有朋友吗?你大哥也不陪你玩?”

  “大哥?”李陵宴思考,“我倒一直没注意大哥在做什么……小妹子有陪我玩,不过她总要我帮她做娃娃、放风筝什么的,无聊得很。”

  “我要是小时候认识你,肯定会好好带你去玩的。”圣香很同情地看着他,“我五岁就很会玩了。”

  “你小时候玩什么?”李陵宴感兴趣地看着圣香。

  “很多啊。玩沙子,玩泥巴,抓蝴蝶啊,抓蜻蜓啊,偷看爹的奏折啊,把师傅关在房间里我自己跑出去玩啊。大一点就和容容他们出去爬树捉鸟;养小狗小猫;穿女孩子的衣服出去骗人啊;假装去慕容将军家做卖身丫头,然后被我爹买回来啊;逛灯会把所有的灯谜都猜破,然后被老板追杀……”圣香越说越多,越说越高兴,“和街上的小乞丐打架,成立‘京城笸箩街小丐帮’,我做帮主;还有去遇仙楼骗吃骗喝……没有银子就把聿木头当在那里替人家写诉状,很好玩的。再大一点认识了岐阳啊、六音啊,他们就更好玩了,我跟着六音学跳舞,这么扭啊扭啊扭的……”他跳起来带着满身泥扭了几下,哈哈大笑,“六音说我跳得像只被卖鸭摊老板砸昏头的不知死活的鸭子!”

  “哈哈哈哈……”李陵宴和玉崔嵬大笑起来,因为圣香那模样果然像只呆头鹅,“你小时候很快活啊。”

  “本少爷一直都是这么快活的。”圣香把烤好的蛇肉毫不客气地往自己嘴里塞,“哇!好香……可惜没有盐。”

  “我小时候很少出家门。”李陵宴摇头,“所以没有故事可以说。”

  “大玉呢?大玉小时候的故事?”圣香把吃空的木叉递给玉崔嵬,示意他“装肉”。

  “我小时候?”玉崔嵬含笑,“我小时候的故事可多了,不知道圣香要听哪一件?”

  “说你脸上的伤疤。”圣香咬着玉崔嵬给他装好的熟黄鳝肉,含含糊糊地说。

  “被油泼的。”玉崔嵬简单一句话说完了。

  “为什么被油泼?”圣香又啧啧称奇,“大玉你到现在还这么年轻漂亮,小时候一定可爱得不得了,居然有人拿油泼你?真是暴殄天物。”

  “因为我抢了馒头铺老板的豆沙包。”玉崔嵬又简单一句话说完了。

  “看不出大玉你小时候那么穷,如果你小时候遇到我,我肯定拉你一起去遇仙楼骗吃骗喝,把聿修当在那里就是了。”圣香无限同情地说。

  “聿修?”玉崔嵬一直在注意他说的“容容”和“聿乖乖”、“聿木头”到底是谁。

  “是啊,‘天眼’聿修。”圣香不当一回事地应了一声。

  “那容容又是什么人?”

  “‘白发’啊。”圣香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李陵宴眼睛里光彩微微一亮一闪,似乎圣香和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让他震动了一下,“难怪。”

  “难怪他们和本少爷这么好。”圣香帮他接下去,“本少爷认识的好东西可多了,我还认识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鬼魂,下次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鬼魂?”李陵宴好看的睫毛和忧郁的眼神一并扬了起来,“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的话,我很想问问我爹,人死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觉。”

  “你爹长什么样?”圣香问。

  “我忘了。”李陵宴干净利落地答。

  圣香不可思议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对玉崔嵬说话:“大玉,你老婆是不是很美很美?”

  玉崔嵬一怔,“我老婆?”

  “阿宛的姐姐啊,阿宛那么温柔漂亮,他姐姐想必和他穿女装差不多。”

  “他姐姐叫做宛郁成碧。”玉崔嵬抬起头看月亮,“你想听她的故事?”

  “我最喜欢听爱情故事。”圣香笑眯眯地说。

  “她喜欢我,嫁给了我,然后得罪了我的许多情人,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被那些人合伙整死了。”

  玉崔嵬说,“那天我不在寺里,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玉你很爱她口巴?”圣香问。

  “爱她?”玉崔嵬咬着嘴唇笑了起来,“我爱过的人太多了。”

  “当初为什么决定娶她?”李陵宴居然插了一口,“在娶她的时候你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因为我还没有娶过老婆,想娶一个试试看。”玉崔嵬居然学着圣吞的口气狡猾地说,“就像现在我打算嫁一个试试看。”

  “大玉,你也是这么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圣香叹了口气,“阿宛的姐姐真可怜。”

  可怜吗?玉崔嵬默然。她是什么都不懂的温柔女子,一厢情愿地嫁过来,遭人凌辱而死……当他从外面赶回来看见她的时候,她说: “至少今天晚上你再也不用出去……我很庆幸……你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我……”她死了,死得很高兴。可是让他留下了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排斥被人碰触。

  “这世上没有‘可怜’这一回事。”李陵宴慢慢地说,“那是自己骗自己的借口……”

  “小宴宴意有所指啊,到底在说谁呢……”圣香说,“你是在骗取本少爷的同情吗?”

  那天晚上的篝火烤黄鳝大会,一直到天明才结束。

  等到李陵宴的“四裂月”看见李陵宴满身泥巴和圣香、玉崔嵬一起回来的时候,那四张堪称为看遍世态炎凉的脸儿,也一时歪曲成狸猫的模样了。

  柳戒翠脖子上架着洗月和怀月的两手巴短剑,脸色惨淡地看着李陵宴回来,她还满身血迹地在地上躺了一夜也等了一夜,等来的就是这三个嘻嘻哈哈的泥人一般的男人回来。入目的是李陵宴全然不把她当做一回事的笑脸,“哇”的一声,—口鲜血吐了出来,她性子好强,一言不发,只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着李陵宴和玉崔嵬。那种恨意如果可以杀人,那两个人已经被碎尸万段十几次了。

  李陵宴眼里根本没她,径自走过去柔声问怀月:“大哥回来没有?”

  怀月华丽的衣袖自柳戒翠脸颊上拂过,她收起了左手的短剑,“回来是回来了,不过大公子很生气。”

  “生气什么?”李陵宴含笑,他明明知道是为什么。

  “生气会主和圣香结盟,大公子说要杀了圣香公子。”怀月并不隐瞒,依然用她娇柔无限的声音说,“凡是武当山下来的人他都很讨厌。”

  “是吗?”李陵宴看了圣香一眼,微笑道, “大哥要杀你,你在我这里要小心了。”

  “你的意思就是说和你结盟的本少爷我住在你的地盘里,还要随时注意自己的安全了。”圣香白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看不起没有用的人。”李陵宴柔声说,“我去更衣。”

  柳戒翠看着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的李陵宴,突然一字一宇地对着李陵宴的背影说:“李陵宴!我终有一日要杀了你!”

  李陵宴充耳不闻,施施然而去。

  李陵宴一走,他的“四裂月”跟着他一起走。柳戒翠就像块没有人要的破布被丢弃在地上,等她撑起身,嗜血一般地盯着李陵宴离开的方向时,终于有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扶起她来的人正是把她打趴下的人。

  玉崔嵬非但把她扶了起来,还从怀里取出一块洁白柔软的帕子给她擦去了唇边的血污。经过昨夜三个人的篝火烤黄鳝大会,只有他的衣裳还是那么干净整齐,只听他柔声说:“我很喜欢你的杀气。”

  柳戒翠一把甩开玉崔嵬,“万恶的人妖!本姑娘不要你假惺惺……你给我走!”

  玉崔嵬又一把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打伤你,我给你赔罪还不可以吗?”他双指之间夹着一枚扁圆可爱的药丸,“吃下去,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柳戒翠挣扎了一下无力再挣扎,那枚药丸直接下肚。她厉声说:“你给我吃了什么毒药?”

  “毁容驼背、会变得又矮又胖又老又丑的毒药。”玉崔嵬温柔多情地微笑, “很好吃的。”

  “我迟早杀了你!”柳戒翠提一口气,本来涣散的真力突然有少许可以凝聚,她跟踉跄跄地走了。

  “这样凶巴巴恶狠狠的老女人你最讨厌了,干吗这么麻烦,打她个半死还救她?”圣香两只手臂抱胸一边看戏,摇头,“而且这女人不知好歹,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也不会分。”

  玉崔嵬微微一笑,“我高兴。”

  “是怕她抢走你的陵宴吗?”圣香笑了起来,“还是想多一个想要李陵宴死的同道?”

  玉崔嵬狡黠地眨眨眼,“你说呢?”

  “是觉得她被人骗得很惨吧?”圣香叹了口气,“要打碎一个人的白日梦还不是普通的残忍,大玉你硬是了得!”

  玉崔嵬凝视了圣香好一阵,突然大笑起来,“这世上有了圣香少爷,果真是有趣多了!”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要去我家陵宴的床上休息,如果有人要杀你的话,你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走了。

  很少看到玉崔嵬走得这样痛快,这样有男人味。

  圣香无声地一笑,看了一眼自己受伤未痊愈的手掌。这江湖便是因为有像小毕这样的好人和大玉这样的坏人,所以才变得很动人。


香初上舞14:第十七回 玉白兰芳难相顾


  远在京城里。

  赵普深夜站在圣香书房之前,抚摸着圣香二十多年来玩过的各种玩意儿。放飞鸟的鸟笼、一叠色彩缤纷的美人图、各种颜色的铃铛,还有养在书房里的乌龟和壁虎。书桌上一本《大唐后宫艳史》还翻在杨贵妃那一页,书已经被圣香“蹂躏”得不成书形。这书平时要被赵普看到了,必要大怒地丢出门去一把火烧了。但这时候他只用手抚着那仿佛还带着圣香味道的书本,潸然泪下。

  远远的地方不知道谁在吹笛子。

  一股无限凄凉的感觉泛上心头,没有圣香的丞相府死一般沉寂。

  听说小云昨夜里想少爷还哭了。

  被圣香抱走的那只胖兔子不知道被谁送了回来。

  说也奇怪,它开始吃草了,然后慢慢地瘦了下来。虽然不是很快,但是一天一天瘦了下来。小云相信它也在想念圣香少爷。

  他究竟……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秋深了,那傻孩子……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吗?

  这几日听说毕秋寒死了。赵普心里有一种非常深沉的不安,不安得就像被暴风雨吹起的波涛一般,彻心透骨的冰凉。

  圣香的那只兔子自然是被容隐从武当山带回来的。

  它瘦了是因为它爱上了武当山道观厨房里养的那只大灰猫。

  被容隐强行带回来以后见不到日日想见的心上猫,它自暴自弃开始吃草,然后因为少吃了许多脂肪,所以就瘦了下来。

  这种复杂的内情常人自然无法理解,一律解释为思念圣吞少爷所致。其实圣香少爷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大胖灰兔那为爱情发热的脑袋早就已经忘记了。

  容隐暂住在百桃堂,借用百桃堂寻找上玄的踪迹、观察京城的局势和照看赵普的安危。

  施试眉主管收集消息,警惕着江湖上的风吹草动。

  容隐、聿修他们究竟在为着什么事如此谨慎,做妻子的虽然不知,但她们都是聪慧的女子,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沉默和体贴。

  没过几日,江湖上就传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消息。

  李陵宴继火烧秉烛寺之后火烧碧落宫,碧落宫老宫主宛郁殁如战死。宛郁月旦一反先父淡泊宁定与世无争的性情,扬言毕秋寒与宛郁殁如两人之仇必报。

  从此与“楚神铁马”屈大侠及祭血会李陵宴两面为敌,碧落宫今日身受一分,将来必报以十分!继而宛郁月旦手腕酷厉,碧落宫遭到火焚之后不到一日,他正好赶回宫中,当下炸平洛水堤坝水淹功成撤退的祭血会帮众,下令截杀回归之人。李陵宴虽然火烧碧落宫,但宛郁月旦还以颜色,祭血会除却少数高手,无一自路途生还。

  武当山上那温柔纤弱的少年人,轻声细语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除了极少真正了解他的几个人,认识他的人都骇然失色,不解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碧落宫虽然受到重创,却反而声威大震,让人闻之变色心惊。

  李陵宴收到消息之后小心翼翼地看了杀出一条血路回来的悲月一眼,“很丢脸,是不是?”

  “铮”的一声,悲月闻言之后翻手拔剑刎颈,但那一声却是李陵宴一掌击在他剑刃之上,把他的剑击入剑鞘。只听李陵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不能活着回来的人丢尽祭血会的脸,死了很好,你辛苦了。”

  悲月握剑的手缓了一缓,没说什么,侧过头去。

  “你想说什么?”李陵宴柔声问。

  “他是一个劲敌。”悲月似极漠然,也似故作漠然地说,“还是早早杀了比较好。”他说的“他”,自然是宛郁月旦。

  “我知道……”李陵宴的目光流转, “我的劲敌——不止他一个。”

  “你……”悲月难得脱口说出一个“你”字,顿了一顿,他淡淡地说,“人人都恨你,这世上的人都是劲敌,对会主来说是很有趣的事吗?”

  李陵宴笑了,“哦?”

  悲月的淡漠逐渐变成了冷漠,“没有什么,我懂了。”他循规蹈矩地行礼,转身离开。

  你懂了什么?懂了为什么李陵宴是一个大坏蛋?李陵宴笑得更愉快,那愉快里有一种快意的刻骨的凄凉,因为我是一个拿着成千上万的人命在玩游戏的混蛋……

  我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呢?像圣香所说的,追求一份不奢求回报的爱、一种只有成全的付出、一种平静的死……李陵宴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足尖,还是那种——不断背叛自己的心所产生的悲壮的快意?我不知道。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我将会是一个好人吗?

  我不知道。




  会主在追求一场棋逢对手的圣战。

  悲月看得很清楚。

  说到“劲敌”二字的时候,李陵宴眼里亮起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光彩,对于……时日无多并且有勇气等待到最后一天的李陵宴来说,那颗从未为自己活跃过的心在渴望一种能够进发他整个生命光彩的盛会——为了能够有那以生命灵魂相撞击的一战,他不惜人命与道义!

  这种期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武当山无功而返的那一夜——那白发男子含箭未发,从圣香独上大明山,甚至从宛郁月旦下令炸堤的那一刻开始——从知道屈指良是杀父凶手开始——每相逢一个敌手,李陵宴目中的光彩就多亮丽一分、多期待一分。

  会主需要那一种对等智慧与能力的相峙、寻求一种无需言语就能相通的知己、能够接下他全部的灿烂和燃烧、能够为他的盛情一舞在目中留下影像、能够刻骨铭心的恨——能够让他一笑而死的“劲、敌”!从遇到这些人的时候开始,会主就不是为了李家的其他人,而是为了自己活着。

  悲月甚至希望这些人能够在李陵宴的手段之下活得久些,只要这些人活着,李陵宴就会活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都耀眼。

  那就是所谓——棋逢对手的圣战。一场彼此为彼此烧尽所有的盛火。




  宛郁月旦如此反应,能够理解的人没有几个。

  李陵宴当然是其中一个,圣香是其中一个,容隐也是其中一个。

  当碧落宫接连受辱的时候,必须要一种重振声势的气势,那是凝聚人心不减锐气、巩固信心和尊严的必要手段。身为碧落宫宫主,如果连这一点都担负不起,碧落宫只怕现在已经散了。

  只是这局势很明显,宛郁月旦既然开口说碧落宫此后两面为敌,圣香却选择和李陵宴合作,江湖此后便是三足鼎立之势。屈指良是众矢之的,却行迹诡异武功高强,背后尚有燕王遗党;李陵宴实力最强;碧落宫胜在精锐超群。

  而圣香想要借李陵宴杀屈指良之东风以制止上玄的叛乱,宛郁月旦却要杀李陵宴。

  难道有一日他们竟要刀剑相向?

  宛郁月旦并不是软心肠的人,他看局势一贯清楚。

  他也从来不感情用事,虽然他的确是个敏感体贴、他想的话就能变成任何人知己的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他绝不会为对方是圣香而一皱眉头。即使他也会悲伤。

  知道宛郁月旦所作所为的时候,玉崔嵬一身单衣站在李陵宴房内看着月亮。

  圣香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有一天和阿宛刀剑相向,圣香也会悲伤吗?

  圣香……也会悲伤吗?

  阿宛为了他碧落宫的将来而战,圣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涉险,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李陵宴呢?

  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想什么呢?那么美的眼睛。”慢吞吞略带调笑的语气从背后传来,李陵宴回来了。

  玉崔嵬团扇轻摇,俏生生地从窗前背过身来,

  “当然是想你。”

  “我?”李陵宴叹了口气,“我有这么让你着迷?”

  “你当然有,你是一个……很尽情的男人。”玉崔嵬柔声说。

  “很尽情的男人?”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挑,“我不觉得我很好色。”

  “很尽情的男人——就是会拼尽自己所有、不求结果只求过程的男人。”玉崔嵬的团扇对着李陵宴扇出一股轻风,“会‘倾尽一生情’去死的男人,我喜欢。”

  他说完,李陵宴看着他线条完美的唇,突然上前一步强力握住他的脖子,托起他的头,目中掠过了一丝凶恶之色。

  “放手!”玉崔嵬团扇一敲李陵宴的手腕,“被人看见了弱点的感觉很糟糕?你大概从来不知道弱点被人牢牢掌握,永世不得翻身的感觉……而我已经这样过了快要一辈子了……你凭什么对我发火……”他艳丽的眼帘掠起一层冷笑之色,“你把你自己和你所有的一切,都用来和圣香、”白发“、屈指良、宛郁月旦一战——为了那个,你可以让你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毁掉,所有人都死!你只求成全你自己,而没有顾虑陪在你身边的那些人的感觉,那些人的命!你是一个自私自利为了你自己不惜牺牲一切的男人,不必伪装你好委屈,为了你的家人你在不断地牺牲——那都是借口而已,你根本没有那么爱他们!你没有!”

  “你——”李陵宴的手腕根本没有感觉,玉崔嵬那团扇一敲换了任何人都该松手,只有他没有松手。手指上的劲力大得惊人,刹那之间玉崔嵬脸色由白转青。“你住在我这里,就该老老实实地等到我死!其他——你为了什么在打抱不平?根本没有人稀罕你打抱不平!他们根本不稀罕我去爱——他们也根本不稀罕我到底为他们牺牲了什么——他们只要无论他们闯了什么祸都有我给他们收拾、给他们避难就好,我到底想怎么样,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不知道我到底是爱还是不爱,我只知道除了他们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可是二十多年还是没有人在乎我……我要为我自己热热闹闹地活一次,让我自己死在我挑选的人手里——那很过分吗?很过分吗?”他低吼一声,“你根本就不懂!”

  玉崔嵬猛然挣开他的手指,喑哑地呛咳了几声,“我为什么要懂?我只要觉得你很可笑很可怜,我就会很开心——”

  “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很可怜,你真的很可怜!”玉崔嵬陡然大笑起来,“怪不得圣香一直都很同情你……哈哈哈……”

  李陵宴鬼魅一般欺近玉崔嵬身边,当头一掌就要劈下。

  但玉崔嵬却头微微一侧,昏了过去——他方才被李陵宴扣住脖子,又大笑了一阵,气息根本舒缓不及。

  他昏过去的时候“砰”的一声跌在地上,领口的衣扣散开,露出李陵宴刚才握出来的青紫指痕,以及——一些看得出很久远却依然很清晰的伤疤。

  那些……是什么东西伤的?李陵宴的眼力何等好,那些是铲子、锄头、火钳、剪刀……还有簪子——烧红的簪子扎进去的伤痕。谁伤的?都是些家里常用的东西,还有簪子——是他娘吗? 是……他的亲娘吗?

  不知为何,李陵宴那一掌没有劈下去。

  这世上被亲人伤害得很彻底的人,并不止他一个。这世上被苍天待遇不公、被世人诅咒的人,也不止他一个。甚至这世上活得可笑可怜,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不肯去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很可怜的人……”李陵宴喃喃自语,慢慢半蹲下来看着地上玉崔嵬的脸。

  这个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像他当年称艳江湖时那样妩媚。

  玉崔嵬昏了一阵,以他的武功很快就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李陵宴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不禁也蓦然一呆。

  李陵宴怔怔地看着他的脸,陪着他坐在地上,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玉崔嵬掠了掠头发,骤然闪电般出手托住李陵宴的下巴,在他唇上强吻了一下,“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陵宴惊醒,“啪”地给了玉崔嵬一记耳光,怒道:“你干什么……”

  玉崔嵬冷笑,“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人,你看不起就出去!”他这句话纯粹是气话,却不想李陵宴当真掉头就走,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陵宴居然被他气昏了头?玉崔嵬呆了一呆,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

  听着房内传出来的笑声,李陵宴自看见他颈上伤疤时动荡不安的心就越发烦躁,被他吻过的唇犹如火烧般热。明知玉崔嵬存心戏弄,却仍不免心头狂跳——无论他如何聪明了得,这却是他第一次被人吻,也是第一次接触类似女人的生物。

  玉崔嵬是个亦男亦女的人妖,他高兴的话,甚至可以为你生孩子。突然之间,李陵宴居然想起了不知道多久前江湖流传的猥亵的笑话,待在门外的庭院之中,不知不觉过了很久。

  他甚至没有发现有个人一直坐在他屋顶上,他和玉崔嵬争吵的一字一句那个人都听见了,也几乎全部看见了。

  李陵宴……圣香坐在这里纯粹是恶作剧,却不想看见了这一幕。

  夜色之中圣香悄然离开。

  李陵宴是一个很尽情的男人。

  他若被玉崔嵬所吸引,那将是他这么不幸的一生中最不幸的事。

  大玉喜欢的人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宛郁成碧。


香初上舞15:第十八回 天有不测之风云


  “圣香呢?”第二天,祭血会的人焦头烂额地四处找圣香,“又跑到哪里去了?”

  “不在房里。”

  “也不在大厅里。”

  “不在赋柳堂。”

  “找到了……找到了,他在佛堂里!他在佛堂里念经!”找到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满身大汗地奔过来,“终于找到了。”

  “我这就去通知大公子。”找圣香已经找到快发疯的人有气无力地说,每天一大早都要上演这种追逐大游戏。李侍御天天被圣香整得暴跳如雷,天天要追杀圣香,结果是每天一大早大家都发疯一样找圣香。

  祭血会的佛堂是李成楼的夫人居住的地方,圣香居然连那个地方都钻得进去,不得不佩服他好奇心旺盛。

  寻常人不经许可不能进佛堂,几人只能站在门外看他。

  圣香找了床被子垫在底下,手里挂着串佛珠和一位背影苍老的中年妇人一起喃喃念经,那妇人念的是:“迦叶菩萨白佛言:”世尊,如佛所赞《大涅架经》……“

  圣香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面面相觑,圣香念的算哪门子经?突闻一声惊叫:“我的被子!”祭血会夜里值勤的一个手下脸色大变,看着垫在圣香屁股下的被子,“我老婆给我绣的被子!”

  “我的碧玉珊瑚珠!”惨叫声未绝,另一个人尖叫起来,“我的宝贝!”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圣香假装没听见,一本正经地念。

  “你给我从里面出来!”李侍御闻讯赶来,气得全身发抖,挥剑指着他厉声说,“那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快给我从里面出来受死!”

  “南无阿弥陀佛……哪里有人会特地出去受死……南无阿弥陀佛……不出去……”圣香小小声地念叨,继续一本正经地念。

  “你如果敢伤了娘一根毫发,我一定杀了你!”李侍御持剑在外。

  “原来这位不说话只会念经的夫人是你娘?”圣香大乐转过头来,忘记自己在念经,“她念的我都听不懂,好有学问的。”

  嗯?门外众人迷茫地面面相觑,他跑到里面去不是为了抓住夫人威胁李侍御不要追杀他?李侍御一呆,“胡说八道!你半夜钻进佛堂干什么?”

  “本少爷昨天晚上听见大玉和小宴谈情说爱,觉得苗头不好,来佛堂念念经去去晦气,顺便请佛祖保佑他们两个能有幸福快乐的生活……”圣香笑嘻嘻地说,“真的。”

  李侍御气得全身发抖,“你这个……”他的剑颤抖,怒气只差一丝就爆发,不顾一切闯进佛堂要将圣香碎尸万段。

  “侍御。”那背对着门口的夫人漠然开口,“你不要进来。”

  “……是。”李侍御对李夫人居然有深刻的畏惧和敬意,虽然快要气炸了肺,却忍了下来。

  圣香这下可就得意了,闲闲地挥手,“就算你进来也奈何不了本少爷,这几天你追杀本少爷二十八次,一次掉进河里、一次被本少爷锁在柴房、一次杀进厨房打翻晚饭、一次撞到墙上、一次误伤路人甲、一次拆掉那边的花园、一次……”他居然那么好记性,慢慢地在佛堂里数李侍御追杀他的种种后果,“我奉劝你还是算了的好,本少爷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二十八次,诸葛亮抓那个谁不也只抓了七次?你也太难搞定了……”

  “圣、香!”李侍御真的满胸膛的血都要被他气得喷出来,握剑的手不断发抖,在他说完之前终于忍耐不住,大吼一声,拔剑冲入佛堂,“你去死!”

  “大公子!”众人忍不住同声惊呼,“这佛堂千万不能进……”

  “砰”的一声,刚踏进佛堂一步的李侍御被一股袖风摔了出来,胸口衣襟破裂见血,看似如果不是李侍御应变及时,一颗心就要活生生被人挖了出来。众人脸色惨白地看着屋里,那正在拜佛的枯槁妇人身边留着点点血迹,竟然是她!她居然对自己儿子下如此重手! “夫人……”

  圣香睁大眼睛看着李侍御胸口的爪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会吧……为什么我昨天……”

  “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坐息。”枯槁李夫人漠然地说,“进来了也就进来了,我不喜人打扰。”

  原来李成楼娶了个变态老婆,怪不得他要换个新的。李夫人如果知道圣香这样想,十颗心也给她挖了出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陡然整个大明山青竹红墙都似震动起来,山下仿佛有什么乌云聚集, 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呜——咚咚咚——”

  “那是什么?”李侍御支剑站起,脸色苍白,“什么东西……”

  祭血会各人都骇然地面面相觑,有人喃喃自语:“地震了?”

  “胡说!大明山从不地震!我们在山顶啊!怎么可能……”

  “还是牛群?”有人侥幸地问。

  “这里是山区,哪里来的牛群马群?你以为是你蒙古草原野牛野马乱跑乱冲吗?”李侍御厉声喝道。

  “是战鼓!”圣香蓦然从佛堂里冲了出来,“这是战鼓!不会错的!为什么……”他一掠身上了佛堂顶,遥遥一望,只见山下兵马云集,腾起浓重的一层烟尘,团团围住了山。各路兵马各有长车大鼓,鼓手震天动地般敲,四面八方的呼喊凝聚成一片嗡嗡然的“呜呜”声,闻之令人变色心惊!

  “这是哪里来的兵马?朝廷在南方绝无如此兵马!不是与辽对战吗?军队都应调集北方,南方荒蛮之地怎么可能……”李侍御脸色大变,“陵宴呢?陵宴人呢?”

  “我说——你不要一遇到事情就开始找你们家陵宴。”圣香的眼色变得幽邃,随即淡定,“我明白了”

  “会主来了!”

  圣香一抬头,李陵宴犹如白羽一掠而来。他目光一扫先看了那依然在佛堂里念经的妇人,“大哥你请了娘出来。”接着他微微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平静一笑,“圣香少爷,这不是你的新游戏吧? ”

  圣香正在拍他身上不小心沾到的灰烬,闻言抬头指了指山下成千上万的兵马,“你没看见吗?那些铠甲。”

  “汉甲?”李陵宴喃喃自语。

  “不错,汉甲……”圣香展颜一笑,“麻烦大了,这是北汉残兵,不是朝廷军队。”

  “北汉应在河北,为何南下大明山?”李侍御暴躁地问。

  “大明山位处极南,山高河多水深,宜于藏匿这近万兵马。当然,他们这样出兵围山击鼓,目的只有一个。”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了圣香一眼,然后说,“逼降。”

  “那是小宴你太招摇了,惹得有人强行拉你入伙造反。”圣香叹了口气,“当然……”他没说下去,眼神淡淡泛着一层琉璃之色。这北汉残兵为何会突然来到大明山?为何围山逼降?除却祭血会近年风头太盛近乎无所不能,引起人觊觎之心——屈指良、上玄、谋反、他、容隐——他不能不怀疑这是一种必然的反击。上玄谋反已是确定之事,他孤身一人仅有少许燕王心腹,如何谋反?他有兵力吗?北汉残兵尚有近万,复国之心昭然若揭,只缺了一个借口与首脑。

  如果上玄借北汉残兵以谋反、如果上玄答应只复仇不为帝、如果上玄的身份为北汉残兵所利用——那么毋庸置疑是一拍即合的事。此外,李陵宴风头太盛树大招风,加上他又四处查找杀父之仇的真相,无论是为屈指良还是为皇上的名声,燕王党都不能容他,如不能收为己用便当场杀之!这就是围山逼降的真相。祭血会这股势力谁都想借用,容隐必然知道汉兵南下,他既然没有说,说不定他也希望两边来一场大战以使双方各自削弱。这两边都是动乱之源,如能渔翁得利再好不过。容隐的想法当然没有错,可是……圣香望着山下的兵马,上玄、李陵宴……他不希望任何人死,可是局势变化如此,居然让他一时之间也笑不出来了。

  李陵宴诚然是个自负的人,绝不容屈居人下。如果山下真是上玄,如果定要攻山,必然死伤惨重。容隐啊……他抬起头看着天,这是我的主意,一石二鸟让上玄与李陵宴两败俱伤,也是你的默许,可是我事到临头……他转过头对着李陵宴眨了眨眼,“小宴,你敢不敢和我去抓人?”

  李陵宴好看的眼睛微微掠起一层微妙的色彩,“抓人?”

  “擒贼先擒王不是吗?”圣香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抓住他们的王,下面的军队就不敢上来了,很好玩的。”

  “嗯?”李陵宴有点娇柔的下巴微微一抬,“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本少爷出马万事大吉,也就是不管怎么样都大大地来得及。只是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山下那个家伙练了不知道什么邪魔歪道的武功,我需要几个帮手。”圣香笑眯眯地掰手指,“比如说小宴不怕痛,可以冲上去给本少爷挡刀。大玉很漂亮,可以试试美人计。只可惜欠个武功高强抓人的。”

  李侍御忍不住冷笑,“那你呢?”

  “本少爷肩负告诉你哪一个是头头的重任,当然还有逃跑的重任。”圣香的扇子“啪”地打开,“何况他是要来找你,又不是找我。本少爷没逃之天天已经是大智大勇,你要赞美我对不对?”

  李侍御“嘿”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山下围山的大军,不理他。

  “围山逼降至少也拖个两三天,汉兵至少要再往山上推进十里,才能断我们的水源。如要下山抓人,也许……”李陵宴闭目一沉吟,“山下的人是谁?”

  “可能是一个练成了‘衮雪神功’的老妖怪。”圣香笑眯眯的。

  “‘四裂月’留下,大哥留下。”李陵宴嘴边露出一丝笑意,“祭血会最善放火,若我没有回来,此地失守,你们和这些屋子……”他干净的唇角微微平拉笑开,“不妨用了剩下的那三百多桶油。”随即对圣香一笑,“我们走。”

  “喂喂,大玉啊——大玉——”圣香一边被李陵宴提着后领像抓猫一样往前掠,一边大吼大叫,“快出来——”

  “‘衮雪神功’,当真是值得期待的对手。”李陵宴充耳不闻他的大嚷大叫,径自提着他往山下掠去。他虽然手上足上感觉不灵,轻功身法还是颇为了得的。

  “放开我的领子。”圣香警告。

  李陵宴唇线平拉的古怪笑意还没有平息,“今天以后,祭血会的天空将是熊熊大火……”

  “喂,你没有想过——投降吗?”圣香把折扇一翻,避开李陵宴抓住他领子的手,“输了投降难道不比输了自杀要好得多?”

  “投降……”李陵宴依然那样笑着,“或是自杀都是棋终以后的事, 现在我们应该想的是——过程!”

  极快的速度引起风在耳边疾掠而过,圣香喃喃自语:“你根本是个渴望战斗的疯子。”

  “我还活着……”李陵宴望着山下兵骑森森的千军万马,如果人真的可以这样残忍,不为了谁而活着、不管谁的死活,那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




  大明山下。

  上玄对着火堆,独自坐在军帐中。

  容隐未死……

  那家伙果然是厉害角色!一句未死便已分了他报仇之心。虽然爹的所作所为他并不赞同,但是都是为了他好。赵德昭一辈子的期望,只是他这个儿子能达成他未完成的心愿。他被皇上和容隐联手逼死……那是他的爹……

  更震惊的消息是圣香居然是太祖的儿子、自己的叔叔!他不能想象那个叫苦连天唠唠叨叨贪玩爱美的大少爷居然是叔叔!而且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什么还能那么快乐?不是……很悲哀的事吗?悲哀得让人无法呼吸,不是吗?借北汉之兵这主意并不是他想出来的,却是北汉残兵得知消息,姜臣明回头过来找他,要助他一臂之力。目的……上玄淡淡地舒了口气,目的自然是复国,借他大宋太祖嫡孙的身份和赵德昭燕王党的实力。他不甘被利用,但是一身踏入这乱七八糟是非黑白混淆不清的世界,谁又知道明天、下一步、下一个敌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此时他感受到了爹和容隐甚至皇上的辛苦,当年……他们天天都这样过,皇权兵势啊——是会把人逼疯的东西。

  配天……离开了他,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那一天她走的背影,时时会让他在梦中惊醒,不能入眠。她始终不信奉他的所作所为,她说他一定会后悔。

  大军进发到了大明山下,祭血会如果不降便是大战。他的心情并不好,这世上总有太多事发生。毕秋寒要查太祖秘史,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太祖皇帝年轻时到底做了些什么,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姜臣明下令屈指良杀毕秋寒,他无话可说。然后李陵宴也追查太祖秘史,所以他要么降、要么死……一点也不错,知道这些只有让他心情越来越孤寂、越来越冷漠而已。

  这一年来他甚至经常偷偷地怀念那几年在京城和容隐针锋相对、和圣香吵架,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用管的日子。那时候看谁都不顺眼,以为自己才是天,现在才后悔已经……没有东西可以选择,也没有人可以在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

  屈指良是一个绝对的高手,他相信即使是聿修也打不过他。但他不知道屈指良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其实不是卑鄙小人,但总不得不听命于姜臣明,做一些卑鄙的事情。不知不觉之间,他失去了一切。

  门外遥遥地响起一阵“呜呜”之声,有敌来袭!他的眼瞳微微一亮,随即黯淡,即使是打架也根本用不上他。

  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显然来人很是了得,他听着。

  “站住!祭血会果然剽悍,居然胆敢这样闯下山来……”

  “看剑!”

  “啪!”

  “骗你的!”先前说“看剑”的那个人笑嘻嘻地说。

  上玄突然一怔,整个人都愣住了——圣香?是圣香!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和李陵宴在一起?这不是天底下最荒谬可笑的事吗?圣香居然和要追查他生父丑事、找他报仇的人并肩作战?

  “这里是前锋军帐。”这时说话的人声清晰,微微有些天真。上玄不知道是谁,但十有八九便是李陵宴!

  “那里看看。”

  “我若是汉军,主帅早巳逃了。”

  “和小宴合作抓人,感觉不错。时间——刚刚好。”

  圣香的脑子里永远没有烦恼,像从来不懂得什么是悲伤一样,上玄坐着听着。无端端地,他居然羡慕起来,能够纵心去玩其实……真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砰”、“啪啦”、“喀”、“当”的兵器和军帐倒塌的声音不断,上玄悚然一惊,这时才醒悟他们要找的人便是自己!他们要擒贼先擒王!姜臣明不在军中,坐镇此地逼降的首脑便是他自己!“嚯”地撩衣而起,他一握拳,心下泛起一层近乎荒谬的期待:圣香——知道军帐里的人是他吗?

  “这里!”军帐外一声轻叱,前门后门两个门帘同时撕裂,两个人同时闯了进来。

  上玄没动。

  只听从前门闯进来的人叹了口气,“果然是你啊。 ”

  果然是你就果然是你,加上一个“啊”,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别扭。上玄一见圣香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圣香笑颜灿烂,像见了两百年不见的超级好友,“嗨——”举手挥了两挥。

  他清瘦了。上玄打量了一下圣香,两年不见,圣香一点没变,只是清瘦了,但不见憔悴。“你来了很好,”上玄冷冷地说,“非常好。”“叮”的一声,他面前的火堆突然熄灭,一股寒气弥漫整个军帐。前后门帘都在微微摇晃,外面未散的热风和军帐里流转的冷风激起强烈的漩涡令人衣袂皆飘,猎猎作响!

  “‘衮雪神功’!”

  李陵宴和圣香的反应是:圣香往前冲、李陵宴往后退。

  “竟然和仇人合作,为了我吗?”上玄的寒气发散在脸前竟然是灼热的,“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无所事事不分青红皂白的白痴!”

  “本少爷聪明绝顶英名神武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谁是白痴?”圣香冲上去折扇点着上玄的胸口,“你才是兴师动众干扰本少爷聊天下棋的扫兴鬼!”

  “你根本是非不分,数典忘祖!身上有祖宗血海深仇完全不当一回事……”上玄一把抓住圣香的折扇,一拳往他脸上揍去,“我很早以前就看你不顺眼……”

  “本少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圣香闪身避开那一拳,抓住上玄的衣襟回敬一拳,“别人怎么想是别人家的事……”

  “可恶!你怎么能知道——我爹被容隐逼死时我的感受!你又怎么知道我为了复仇……这两年来放弃了什么!”上玄厉声喝道,“‘衮雪’!”右手合掌往圣香胸口推去。

  “本少爷不知道你有什么感受——本少爷只是不允许——让你们这千军万马在漂亮的大明山下制造出更多有你那种感受的人!”圣香毫不逊色地叫回去,“本少爷只是同情心旺盛而已!”他“砰”的一拳打正上玄胸口,上玄那一掌“衮雪”也正正往圣香胸口击去!

  “嘿!”在圣香一拳击中上玄的时候,李陵宴已然绕到上玄背后,温和地一笑,双手抓住了上玄的双臂。

  “‘衮雪’!”上玄厉声一喝中,“喀啦”一声,李陵宴抓住上玄右手的那一只手臂应声骨折。但上玄的动作已经受制变形,那“衮雪”一击自圣香身侧掠过。轰然声中,军帐应声爆裂倒下,圣香吓了一跳,一跳跳到上玄背后,“好可怕。”

  李陵宴未伤的右手已绕了过来,合抱住上玄,轻轻一笑,“抓住。”

  “我岂是那么容易……”上玄身上的“衮雪”寒冰热毒之气根本还未散发,周身气旋流转,陡然觉得被李陵宴缠住的部分微微麻痒,“你居然——”

  李陵宴柔声说:“下毒。”

  “卑鄙无耻……”上玄满头冷汗,一半是因为中毒,更多是因为“衮雪”之力在体内盘旋。但李陵宴要下毒必是绝毒,他一口气爆发不出来。

  “嗨! ”李陵宴点中了他身上五六处穴道,笑道,“成功!”

  “其实小宴的武功并不怎么样,”圣香对他一记打破军帐的“衮雪”还心有余悸,躲在李陵宴身后对上玄探出头来,“但是他不怕痛,所以你震断他手臂他还是可以抓住你的。”

  上玄咬牙切齿,“这种事不必……告诉我……”

  “本少爷故意气你的,你从以前就是个感情用事的呆子。”圣香笑眯眯地说,“放心放心,有本少爷在,小宴绝对杀不了你,包在我身上。”

  “你这该死的……”上玄恨恨地说。

  “我有说不杀吗?”李陵宴柔声说,“他又不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你放心,本少爷绝对不会让你杀了他的,虽然我知道你很想。”圣香笑嘻嘻地说。

  “我断了一只手啊。”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扬起眼看圣香。

  “第一,那是你的手;第二,你又不会痛;第三,不是我打的。关本少爷什么事?”圣香翻白眼,“总之……”

  “且慢!”李陵宴骤然一惊,“有一点热。”他怀里牢牢抓住的人陡然体温上升,热得竟然如烧开水的铁壶一般。上玄闭目驱毒, “衮雪”之力发动起来全身犹如蒸笼,饶是李陵宴手上感觉早失,竟也感觉“有一点热”,“他体内的‘衮雪’还没有发作出来,这么运功会出事的吧?”李陵宴微微抬了抬下巴,“死不服输的人。”

  “不行!必须让他发一掌出来,把‘衮雪’之功散发出去。否则他死了,我就和你拼命!”圣香变色喝道,“解药呢?”

  “现在给了他解药,我们两个可就拦不住他了!”李陵宴皱眉,“若是他死了,事情倒也麻烦。事到如今只有祈祷他这妖功练不到家,不会逼死自己……”

  “这样当然不行——”圣香眼见上玄全身散发出来的汗水颜色已经由微黑转为正常,但上玄脸上咬牙切齿的神色一点未减,此时是死是活当然只在刹那之间,他一咬牙, “本少爷身体虚弱,你可不要打死了我……”说着一手对上上玄的手掌,“发力!”

  “你可不要见了阎罗……后悔……”上玄已经控制不住那长江大河一般的掌力,沙哑的喝声中双掌对接,在他体内数度盘旋不能发泄的掌力全数发出!

  “砰——乓——咚”——一连数声震响,他这一掌的可开山劈石的惊人掌力夹带着出奇的热毒,悉数压入与他相接的那只手掌。全身的压力一消,他顿时站了起来。

  “砰”的一声,是一只手插入两个人之间的声音。“乓”的一声,是插进来的人另一只手和圣香手掌相接,把圣香整个人抵上倒塌的木架。“咚”的一声,是上玄掌力爆发,两个人都被震得横摔出去,撞断了残余的木柱。

  倒塌的军帐里没有鬼,所以插一手进来的人正是李陵宴。在上玄掌力爆发的一刹那,他插了进来与圣香合力,两个人硬接一记“衮雪”!上玄翻身站起,“刷”的一声抄起地上一支木棍,一下抵在李陵宴的喉头,“死的是你!”

  “哦——”在那木棍堪堪到达李陵宴喉头的时候,上玄鼻中陡然闻到淡淡的一点幽香。上玄眼前一花,一柄团扇拦在他木棍之前把他拨了开去。来人长发初洗披下,身上一件宽袍长衣,站在圣香、李陵宴面前露齿轻轻一笑,“我说人家救了你的命,你这样不太好。”

  上玄刚才一记木棍只是受制之后潜意识的反应,定了定神先失声叫道:“圣香!”

  圣香和李陵宴都躺在地上,闻言圣香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我还没死。”

  李陵宴慢慢地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好厉害的……”他还没说完,“哇”地喷了一口血出来,皱起眉头又整了整衣服,才接下去说,“好厉害的凌厉之劲。”

  “我说上玄,你欠了本少爷救命之恩,对不对?”圣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嘴皮子还在动,“欠人家人情就要暂时听人家的话——不要攻山……好不好?”

  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他和李陵宴稀奇古怪的抓人之法,上玄怎么会中毒强行逼毒?上玄咬牙道:“人情?”

  “当然是人情。”圣香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刚才你中毒的时候,小宴要杀你一百次也杀了。”

  “他不杀我,只是想逼我退兵,难道他还安了什么好心不成?”上玄冷笑。

  “咳咳……那你打死本少爷算不算欠我人情……”

  “圣香!”上玄脸色一变往前迫了一步,那突如其来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团扇一挥,示意他停步。

  “咳咳……咳咳……我快要死了,我临死的心愿是天下太平实现大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上玄你收兵不要打仗、我们回开封去吃喝玩乐……哎呀!”那个“临死”的人说漏了嘴,自己醒悟爬了起来,“临死”的人还会有心愿回开封吃喝玩乐?他说漏了嘴还若无其事,对上玄招了招手,笑颜灿烂道:“活回来了。”

  原来刚才一掌之间,李陵宴临空插入,他当然不是好心要救圣香和上玄。只是圣香关系他杀屈指良的计划,上玄关系这围山兵马能不能合适退走的大事,这两个却是不能死的。没有把握他也不会插入,李陵宴借物转劲的本事了得,上玄那一掌的惊世骇俗的掌力大部分给他转入了地下, 留在身上的只有十之一二。但那十之一二也够他受的,碍于手足无知,他的武功成就不比李侍御高,这一击硬接真是考验他身上的真实功力了。

  挑战“衮雪神功”本是他下山的目的,如今硬接成功,李陵宴的嘴角泛起一丝深沉的微笑,事实证明技巧比实力更重要。

  就在玉崔嵬及时赶到接了上玄一木棍、圣香只是飞摔出去毫发无伤、李陵宴硬接“衮雪神功”成功、上玄心头尚自一片混乱的时候,突然平板的地面“喀啦”碎裂——李陵宴把“衮雪”之力引入地下,此时地面龟裂发出了一阵深沉的“呜呜”之声。

  “那是什么?”圣香第一个警觉大声问。

  “不知道……地震?”李陵宴被玉崔嵬扶了起来,各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足下突然龟裂的干旱平地。

  “这是……”玉崔嵬脸色一变, “大家小心……”

  “这……”上玄还怔怔地看着越裂越开的地面,“这是……”

  一股寒气扑了上来,圣吞陡然醒悟,大叫一声:“这是地下河!”

  但也在他省悟的刹那之间,这一片的平地龟裂,地下河水暴涌而出。北汉军一片骇叫,随即河水暴涌三尺。片刻之间,扎营十里的兵马被整整冲走了十分之一。当然,这也包括圣香、上玄、李陵宴和玉崔嵬!

  上玄的“衮雪”主力震裂了底下地下河的岩壁,这一下真是神仙难料。不管是北汉还是朝廷,不管是什么祭血会还是大明山,不管是要报仇还是救人,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全部都淹入了滔滔河水之中,径自往大明山下红水河中冲去了。




  红水河。

  不知何处的溶洞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男子。

  “嗯……”一个长发宽袍的残艳男子首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这是哪里……啊——”他陡然看见幽深黑暗的溶洞之中一双眼睛熠熠发光,正从隧道深处一寸一寸地往这里移动,手下一摸,身边三个人仍未清醒,几个人却是在水里被他过分宽阔的衣袍和衣带缠在了一起,丝毫动弹不得!

  那是什么东西?绝对不是人的眼睛!

  一寸一寸,一分一分,那东西慢慢移了过来,那双发光的眼睛抵到了第一个人身上,发出“嘶——”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