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3

藤萍: 香初上舞 1-5

香初上舞:楔子


  “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此“迎神曲”出,见罹难于人间,赐诚福于朝宇。于是,有四权五圣以应天魂之惊,天地之灵。



  后周显德七年正月,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陈桥驿兵变,大宋初立,改年号建隆,都开封。

  数年之后,宗室赵炅即位,后称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太宗出兵燕云,下易州,涿州,直至高粱河。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回戍危峰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饮马长城窟行》,勉强可以用来形容此时宋氏的风云豪情。

  大宋兴国

  此时朝中有四权五圣赫然生光,隐隐然有相抗相成的趋势。他们有些是权贵,有些不是权贵,但这九人对皇朝宗室,对大宋的影响,人莫能知。

  四权

  是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则宁,燕王爷嫡长子兼侍卫骑军指挥使上玄,宫中掌歌舞乐音的乐官六音,还有祀风师通微。

  五圣

  是御史台御史中丞聿修,当朝丞相赵晋的公子圣香,太医院的太医岐阳,枢密院枢密使容隐,和祭神坛的千古幽魂降灵。


香初上舞:第一章 春衫惯染京尘


  大宋都城,东京汴梁。

  皇宫。

  宣德楼是大宋皇宫的中心,也是汴京的中心。宣德楼南是御街,宽约二百步,两边是御廊。御街的中心为中心御道,人马不得行走。

  宣德楼前,左南廊对左掖门,秘书省右廊对右掖门。东为两府,西为尚书府。从御街一直向南走,左边是景灵东宫,右边为西宫。

  自大内西廊南去,西宫过后便是都进奏院、百种圆药铺,直到浚仪桥大街,浚仪桥之西就是开封府。

  自开封府下行三百步便是东角楼,东角楼再过去为宝箓门。

  宝箓门后那一处大宅子就是鼎鼎有名的丞相府,是大宋开国老臣赵普的宅子。

  一个身着深蓝衣裳的男子缓步走到丞相府前。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不知这赵府如今是如何繁华奢侈、金玉满堂。

  他一身深蓝衣裳已洗得泛白,但仍整齐干净。双手空空,仅背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在府前打量了几眼,“笃笃笃”,他步上台阶拾环敲门。

  “咿呀”一声门开了,门里下人探出头来,“请问公子找谁?”

  “毕总管。”蓝衫男子道。

  “毕总管?啊,公子就是秋寒吧?请进请进。”下人一拍脑袋,“毕总管和老爷出门去了,这会儿不在,府里只有少爷在。毕少爷还记得吗?小时候常和少爷一起玩的。”

  蓝衫男子点了点头,“也十多年不见了,只怕见了人也认不出来。”

  “不会不会,我们家少爷长大了和小时候一个样,还是那样整天闯祸胡闹,老爷烦着呢。”下人笑道,“这下好了,毕少爷回来了,有个人管着少爷,也不会让他再成天不知道搞些什么了,让我们下人们看着也糊涂。”

  蓝衫男子淡淡一笑,“你们家少爷是什么模样,秋寒早已记忆模糊。你们家少爷恐怕也不会把外人当做一回事,我如何能管得了他?”

  下人引着毕秋寒往府里走,“不会不会,我们家少爷贪玩爱闹,但就是喜欢朋友……”

  这位蓝衫男子是丞相府总管毕九一的侄儿,姓毕名秋寒。五六岁的时候曾在赵府和丞相少爷一起玩过,但后来因为外出习武,已近二十年没有回京城。这年突然说要回来,毕总管也很意外,他差不多已经忘了有这个侄儿。

  “少爷在院子里。”那下人名叫泰伯,如今已经五十多了,毕秋寒和丞相公子圣香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对毕秋寒甚是热心。

  毕秋寒对这位“少爷”毫无好奇之心。丞相公子本易骄纵,何况这位少爷胡作非为贪玩奢侈的名声,他初入汴梁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他并没有兴趣去见这位京城第一纨绔子弟,但泰伯如此热心,他少不得到院子里望一望。

  时值八月十八,中秋刚过,花园之内犹残留几分热闹的余气,各处悬挂的花灯也都见了残色。此时正值正午,秋老虎尚在,天气灼热,下人们都远远在葡萄藤下避暑。试灯居到扫月楼的一段花廊悄无声息,或有串串的紫藤花于微风里动动,丝毫激不起人活动的兴致。

  但若凝神静听,便隐隐有阵细细的乐声从花木掩映的御廊里传来,那声音非箫非笛,非琴非鼓,音色纤细,弱而不绝。

  紫藤花下,绿萝葛旁,有一人屈膝倚靠着朱红柱子,手执一片叶子正吹着调。繁花如锦,藤葛成荫,御廊之中一团锦绣,令人目眩。但遥遥望来,第一眼便望见此人持叶而吹的手。

  手白如玉,覆着杂绣金线的衣袖和碧绿的叶子,犹显得手背的白。

  他举着叶子放在脸前,望出来的只有一双眼睛。

  那眼神……眼色如琉璃。

  毕秋寒微微一震,这样的眼神记忆之中似乎见过,“圣香?”

  泰伯已大声嚷嚷起来:“圣香少爷,毕少爷回来了。”

  吹叶的锦衣人抬起眼睛,眨了眨,“毕少爷?”

  泰伯拉着毕秋寒走到圣香面前,“少爷忘了?这是毕总管的侄儿,小时候你们一起玩的。”

  圣香想了想,又想了想,“忘记了。”

  “反正毕少爷回来了,少爷喜欢年轻人,这些日子什么容少爷、聿少爷、歧阳少爷都不在,多个伴也是好的。”泰伯拍拍毕秋寒的肩,“听总管说秋寒武功高强,和少爷在一起也安全。”他忙着要回大门去看着,就拍拍毕秋寒,他先走了。

  “原来老毕给我弄了个保镖?”圣香自言自语。

  毕秋寒眉峰一蹙,随即展开,一言不发。

  “喂,你叫毕秋寒?”圣香懒懒地问,看来他对所谓的保镖也兴趣不大。

  “不错。”毕秋寒涵养不差,虽然被他随意当做“保镖”,愠色也只是一闪而过。

  “好土的名字。”圣香叹了口气,“好像江湖大侠的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

  “姓名出身,毕某人认为并不重要。”毕秋寒淡淡地道,“既然泰伯要我护着你的安全,毕某人就会保护你的安全。至于其他恕毕某人无礼,不想多谈。”他说完淡淡地让开两三步,站在一边,清楚地告诉圣香他不屑与他这种纨绔子弟一般见识。

  圣香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老毕要给我弄个保镖也要挑个脾气好的,何必这么冲?”他伸了个懒腰从花廊上站起来,拍拍毕秋寒的肩,“做人不要这么严肃,轻松点好,平常点好,如果会吃喝玩乐就更好……哈——”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突然正色问:“你会不会打牌?”

  “打牌?”毕秋寒对他随随便便就对人“动手动脚”极是不满,已是对他勉强忍耐,陡地听他冒出一句“你会不会打牌”,登时愣在当场,过了一阵才脸色难看之极地应了一声:“不会。”

  “那太可惜了,我和张家两位兄弟约了打牌,正在三缺一。”圣香斜眼看了毕秋寒一眼,“是男人怎么可能不会打牌?真是……”他摇摇头,像见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怪物,“现在本少爷要去睡觉了,你嘛——”他想了想,“跟我来。”

  “不……”毕秋寒一句“不必了”还没说出口,圣香已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要吵!既然是保镖是护卫,就要听本少爷的话,本少爷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毕秋寒目中怒色一闪,圣香转过头去却没看见。

  “走啦。”圣香一把拉住他的手,“这里。”

  他的手掌温暖柔软,毕秋寒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了去,心下微微诧异,这位少爷好快的手。拉着自己的手说不上很大力道,一点玫瑰茯苓糕的香味自他身上传来。毕秋寒脸色微沉,这等锦衣玉食睡觉打牌的少爷,怎知外边的世界有多少人一辈子连米饭都吃不起?

  “这是本少爷的房间。”正自满脸愠色,圣香已拉着他走到一处门前。

  匾额上写着“勿攒眉”三字。

  圣香发觉他看了那匾额一眼,打着哈欠挥挥袖子,“那是一个穷酸送给本少爷的,你不要以为本少爷喜欢写这玩意,吃饱了撑的。”

  毕秋寒皱眉,他本就没想过这匾额是圣香自己写的。

  “这是本少爷的房间,你睡那里好了。”圣香随手指了隔壁和他一模一样的房间,“咿呀”一声开门又“碰”的一声关上,“哈——我们都睡午觉去好了,下午见。”

  毕秋寒被圣香指派在隔壁,推开房门,房内一榻一几,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一幅长书笔意甚是端谨,和圣香门上的“勿攒眉”是同一人之手。至于写些什么,读书并非毕秋寒的所长,倒也无多大兴趣。

  只是这房间挂着圣香朋友的字画,床榻摆设都是上好的桧木,显然并不是下人的房间,乃是客房。这少爷可真不知道什么是防备,他淡然地在床榻之前的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宁息,缓缓运功起来。

  他素来谨慎,如此放心地在一个人隔壁静坐运功还是第一次。十来日风尘仆仆,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难免疲累。若是在客栈他素来警觉,不可能如此轻松入定。

  此来汴京,探望毕九一只是其次,主要的是他要到京城寻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不知姓名的,却身系了将近三十年前江湖一场狙杀的真相,还牵涉了几个江湖名人的销声匿迹,听说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一个嫣然一笑能倾国倾城,能让英雄变成狗熊,能令守财奴变成穷光蛋,能让是非颠倒黑白错乱的美人。上一辈的人称呼她为“笑姬”,笑姬一笑,英雄丧胆。

  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京城,然后就在这个地方神秘地失了踪。

  她失踪以后,与她相关的众多武林好手遭到不明身份人的狙杀,死者甚多。他身受死者后人之托清查此事,本是身怀重任而来,却无端端地在赵府变成了丞相公子的保镖,这件事说起来当真荒唐。

  想着想着,也就渐渐定下心来,调息入定。

  等他坐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刚刚睁开眼睛没多久,一个小丫头上来敲门,“毕少爷,你起来了吗?少爷请你吃点心。”

  “这么巧,我刚刚醒。”毕秋寒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衣裳,站了起来。

  “不是巧,少爷说毕少爷大概在这个时候就会起来,叫小云这个时候来请你。”小丫头小小年纪出落得甚是俏丽,言笑宴宴的很是活泼可爱。

  “圣香?”毕秋寒眉心微微一蹙,功力越深的人入定的时间越久,难道圣香知道他的功力深浅?否则不可能预测他坐息的时间,但想起那唠叨“是男人怎么能不会打牌”的花花少爷,委实很难想象他有这种能耐。“我这就去。”

  随着小云绕了几个楼阁,入眼是处清雅秀气的亭子。圣香就坐在亭子里,只不过他不是在吃饼,也不是在喝茶。

  他在喂兔子。

  亭里木桌上有一只灰毛的大胖兔子,圣香与它鼻子对着鼻子,饶有兴趣地喂它吃烙饼。

  这就是所谓的“少爷请你吃点心”?毕秋寒尽力不表现出他极度诧异的心情,咳嗽了一声。

  “小毕,”圣香看也没看,对着他招手,“你来看我养的兔子,”他喂完了烙饼,笑眯眯地捏着大胖兔子的后颈,“这只兔子有十三斤呢,好不好玩?”

  小云也一张天真的笑脸,“小灰好可爱的,它不仅会吃烙饼,还会吃肉骨头,和狗一样。”她亲昵地俯下身在灰兔子背上亲了一下,那只兔子回过身懒懒地目中无人地瞄了她一眼——天下胖兔,舍我其谁。

  “它今天吃菜了。”圣香宣布,挥挥手里烙饼的残骸,“韭菜烙饼。”

  “真的啊?”小云担心地说,“它已经十一天没吃过一口青菜,我一直担心兔子爱吃肉是不行的。还是少爷聪明,要师傅做韭菜烙饼。”她笑了起来,拍手道:“明天做红萝卜烙饼好不好?”

  “不好,明天我要让它吃大蒜烙饼。”圣香拿着条院子里拔的青草逗灰兔子的鼻子,那兔子开始不理。后来圣香把草叶悄悄塞进它的鼻孔里,那兔子大怒,一口下来,在草叶上咬出两个牙印。

  毕秋寒看着这两人一门心思在那只兔子上,满肚子的浮躁愠怒渐渐地都淡了。暗自叹了口气哑然失笑,他和这不知世间疾苦的两个娃儿生什么气?小云本就是个孩子,而圣香更是孩子里的孩子,别的孩子会长大,他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看着这两个娃儿嘟嘟哝哝地计较那只兔子,嘿,也真有种和外面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天真。

  “啊,对了,小云啊,我说了要请小毕吃点心。”圣香玩够了兔子,把它往地上一放,让它自己走,“去胡师傅屋里把他私藏的荔枝甘露饼偷出来,咱们一起吃。”

  “胡师傅知道了会气死的。”小云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去了。

  小云出去了,圣香倚袖支颌,杵在木桌上眼望花园,随即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毕秋寒淡淡地问。

  “嗯……”圣香不置可否,又叹了口气。

  “在想人?”毕秋寒仍是淡淡地问。

  圣香微微一震,笑了,眨了眨眼睛,“你怎见得我在想人?”他突然从桌上爬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毕秋寒。

  毕秋寒瞧了他两眼,只是淡淡一笑,却不回答。他十七岁出师,十一年来闯荡江湖,若是连这点眼神都看不出来,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饭?

  “本少爷在怨念某些没心没肺的混账,撇下本少爷一个人在京城,自己和老婆跑到不知什么鬼地方去逍遥快活。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一连七个还是这样……害得本少爷今年中秋一个人过好无聊。本来八个人两桌麻将刚刚好……”圣香趴在桌上唠唠叨叨不知在骂些什么,突然问:“小毕你是哪个门派的?”

  毕秋寒猝不及防,脱口应道:“碧落宫……”虽然他反应敏捷立即住口,但也关不住已经出了口的话。他十一年闯荡江湖,一直来历为谜。“碧落宫”与“秉烛寺”并列为江湖最神秘的两个地方,而碧落宫更是传言为武林宝窟,若毕秋寒坦言来自碧落宫,必然会招来无数麻烦,因而他对自己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却不料被圣香这么陡然问了出来。

  “碧落宫啊——”圣香已经拖长声音充满赞叹地“啊”了一声,“好厉害的地方。小毕你的武功肯定很有看头,我听说……”

  他的“我听说”还没有说完,毕秋寒即打断了他:“圣香,关于毕某人的师承,可否答应我不外传?”

  他说得严肃,圣香诧异地看着他,歪着头,“我不答应。”

  毕秋寒脸色微变,他从未听人在别人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还能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答应”四个字,“这件事对毕某人很重要。”

  “如果你答应我几件事,我就答应你不说。”圣香笑嘻嘻地继续歪着头看着他。

  滞了一滞,毕秋寒竟觉得有些困窘,一时大意竟被这花花少爷逼到这等境地,“什么事?”

  “你先答应了,我才说。”圣香咬着嘴唇笑,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你不答应我就先叫起来了——毕秋寒是出身碧……”他当真那样拖长声音叫起来了。

  虽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一则门规所限,二则他此行大事在身,怎么能再招惹了一身麻烦?毕秋寒截口打断:“答应你就是。”

  圣香住嘴,笑吟吟地看着他,“啪”的一声从袖里摸出一把金边折扇打开来,扇了几下。他看毕秋寒的眼神,就像屠夫看着案板上的一只肉猪。过了一阵子,等到毕秋寒忍耐不住口齿一动要开口问的时候,圣香一笑,“咔”的一记折扇敲在他头顶,“第一,本少爷教你,不管面前是什么人,弱智也好白痴也罢,朋友也好儿子也罢,不能说的事时时要提醒自个儿记住;第二,不准在本少爷面前自称‘毕某人’;第三,不准在本少爷面前摆你那江湖大侠的架子;第四,你到京城来干什么,可否说来本少爷听听?”他说得一溜子的快,折扇一敲即收,扇子收回来的时候他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在此之前,要给毕秋寒说有谁能一记扇子敲上自己的头顶天灵盖,他是绝对不信的。圣香这一敲绝非完全的实力,而是他出手太快,毕秋寒丝毫没有想过圣香会武。等着他开口刁难,也从未想过他会突然一扇子往自己头上敲来,几个“没想到”加在一起,圣香轻轻易易地就得手了。

  但毕秋寒很清楚,人在江湖,若是有什么东西“没想到”,那就是死。圣香那一扇子若是带足了真力,无论圣香功力深浅,只要他想的话,足够让他脑浆迸裂了,他没有,即是手下留情。

  他的脸色在圣香扇子收回的时候已经一片惨白,一双深湛的眼睛看着眼前若无其事扇风的少爷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圣香少爷,你戏弄得好!”

  圣香把他这句话当做赞美,笑眯眯地点头,“我当然好,我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英明神武倾国倾城冰雪聪明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好人。”

  毕秋寒滞了滞,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被圣香如此耍了一把,若说不对他憎恨厌恶到了极点是假的。但是他的确重诺,答应过的事绝不抵赖,虽然心中怒火上冲,却还勉强青铁着一张脸,“我到京城是为了寻找一个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女人。”说完了他转身就走,多看圣香一眼都怕自己会忍不住怒火爆发,当场劈了这少爷。

  “等一下。”圣香招呼。

  毕秋寒深吸口气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

  “其实刚才你说漏嘴的时候可以这样,”圣香拉开两边的脸皮做鬼脸,“然后说‘我骗你的’不就可以抵赖了吗?”他笑嘻嘻地看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毕秋寒,“还有啊,你干吗说‘我到京城是为了寻找一个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女人’这么详细?你可以说‘我来京城找人’或者‘我来京城办事’不就行了?做人要有点创意嘛,老像你那样死脑筋,很容易阴沟里翻船,死得不明不白……”

  “少爷,胡师傅……胡师傅……”远远的,小云尖叫着奔来,“胡师傅昏倒在房间里……”

  圣香顿时住嘴。

  毕秋寒差一点就怒火爆发,此刻就如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出事了?“胡师傅在哪里?”他疾声问。

  “他的房间在厨房后面。”小云指着东南角,“怎么办?少爷,岐阳少爷在不在?能不能请他过来救人?”

  “岐阳?”圣香看着毕秋寒一闪而去的身法,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岐阳不在,他最近要考试。”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去药房要点丹参冰片什么的,煮一碗水端到老胡房里去。”

  等毕秋寒到达胡师傅房间的时候,泰伯正给一位莫约六十的老人把脉。

  “如何?”

  泰伯摇头,“年纪大了少不了多些毛病,我想没什么大事。”

  “泰伯看来很通医道。”毕秋寒微微一笑,“依我看也是年纪大了,心肺不好才昏倒了。”

  “呵呵,府里的下人多少都会点,不算精通。”泰伯呵呵地笑,“少爷心脏不好,所以下人们谁都学点,以防不时之需。”圣香心脏不好?那少爷活蹦乱跳嬉皮笑脸深藏不露,哪里像个病人?毕秋寒皱眉,是不是被娇纵得太过火,没病当有病宠着?

  “咿呀”一声门开了,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泰伯啊,你人在这里,大门怎么办?万一我爹回来了,你让他站门外喝西北风?这里有我,你去吧。”

  泰伯听到圣香的声音就笑开了脸,“是,我的好少爷。”他果真放心去了。

  圣香进来,挥挥手让毕秋寒让开,俯下身听听老胡的心口,“小毕,帮我把老胡脚那边的床抬起来一点。”

  人命关天,毕秋寒默不作声地把胡师傅的床榻抬起来三寸。

  圣香的手指在胡师傅颈项边揉了几下,过了一阵,胡师傅吐出一口长气,“我的好少爷,又辛苦你了。”

  圣香见他醒了就停了手,支颌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一点没有?”

  胡师傅笑了,“少爷亲自动手救我这条老命,如果还不好,那岂不是辜负少爷的心意?哈哈。”

  他想坐起来,圣香按住他,“躺一阵,等腿上的血多流回心脏一点再起来,否则老胡你再昏倒了,你的好少爷我可就不管了。”

  “是。”胡师傅笑着躺回去,“可是老胡如果一直躺着,今天的晚饭怎么办?”

  圣香眨眨眼,“这个嘛——肚子饿的时候再说。”

  “少爷。”小云端着药汤进来了,“你要的药汤。”

  圣香左手端过来,右手往下一压。毕秋寒不自觉地依着他的手势放下床榻,放下来才隐约一阵懊恼,他何必如此听话?却听圣香言笑宴宴,“老胡把这个喝了,你的好少爷就变戏法,变出全府的晚饭出来。”

  老胡端过药汤,笑呵呵地说:“我才不信,少爷可不能再叫遇仙楼送菜过来。上次送了给老爷骂了一顿,这次你再叫,老爷可就要打你了。”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的老胡,上次那可是本少爷八岁时候的事了,亏你还记得。”他托着腮帮看胡师傅,“放心,我不出门就能变晚饭出来。”

  “我喝了,少爷你的晚饭在哪里?”老胡喝完了药汤,碗底一亮。

  “啪”的一声,圣香的折扇在手,往老胡的床下、柜子里、地板上各自指了指,“荔枝甘露饼、茄汁酿火腿、酸甜白菜,还有十坛五华龙蛇酒,老胡你说够不够府里做晚饭?”他笑眯眯地看着老胡。

  老胡的一张老脸顿时通红,他有时喜欢偷偷喝几杯,自个手艺又好,在屋里藏了许多下酒菜,又私酿了几坛好酒,居然让圣香给翻了出来,“少爷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老胡就这么一点家底都给你挖了去。”

  “不能。”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挖走别人的家底是你少爷我的私人兴趣。”

  小云在一边偷笑,毕秋寒本一肚子火气,此刻也不自觉嘴角上扬。这少爷虽然可恶,但也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行走江湖十一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圣香啊……凝视他越久,少时的记忆隐约浮起来一点点。为什么记忆中小时候的圣香总有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那样的眼里没有哭也没有笑,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非常奇怪的眼神。


香初上舞:第二章 行云梦中认琼娘


  数日之后。

  曲院街的青石路上人来人往,过往的都是些衣冠楚楚兜里有银子的人物。这条街南有遇仙正店,前有楼后有台,汴京的人把这家店称做“台上”,是全城最奢侈的地方,卖的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

  “圣香你要带我去哪里?”毕秋寒被圣香拖着,说是要去找“那个将近三十年前失踪的女人”,结果就被他笔直地拖到这条街上。圣香在街上东张西望,逢有热闹就过去瞧,一条街走了一半他已经买了四袋零食——全部挂在毕秋寒手上。他真不知如果让他这样走到底,是不是要抱个大麻袋回去。

  “帮你找人啊,”圣香倒是答得轻松,“你不是说那个女人很会笑吗?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喏,这里。”他拉着毕秋寒站在一家叫做“百桃堂”的店面前,笑吟吟地指着大门。

  毕秋寒被他一路拖着,看得眼花缭乱,自从出道倒像是今天才见了世面,知道富贵人家是怎生个过法。好不容易圣香自己停了下来,往门里一瞧,只见门内几位姑娘的身影晃了几晃,有位正好与他目光相对,微微一笑。他鼻中嗅着这家店的幽香,脱口而出:“妓院?”

  圣香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聪明。”他其实并不比毕秋寒高挑,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随即拉住毕秋寒的手,“来吧。”

  “且住!”毕秋寒青铁着脸拉住圣香,“你身为丞相公子,不顾着你自己的面子也要顾着你爹的面子,怎能轻易踏入这等地方?何况我门规所限,门下弟子绝不能入这等酒色之地。”

  圣香诧异地看着他,发现身边路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在百桃堂门口拉拉扯扯做什么。“谁要你进来做嫖客……”他一句话没说完,毕秋寒禁不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和圣香那永远不懂得噤声的嗓门,一把拉住他的手,已匆匆把他拖进门里去了。再怎么样也比在众人围观之下说这些好看。

  进了门,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这可不是我逼你进来的。”

  毕秋寒无话可说,只得青铁着脸紧闭着嘴。

  这时已有轻笑声从楼上传了下来,“圣香少爷可是第一次带客进我这个门,毕大侠不必和他生气,反正他横竖都是这个德性。”

  这传自顶楼的声音慵懒缱绻,毕秋寒在汴京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呼他“毕大侠”,不禁讶然抬头。只见三楼栏杆上一位紫衣女子正自梳妆,见他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毕大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采莲舟之战?”

  目中的女子音容未改,采莲舟之战可以说是毕秋寒出道之后第一次遇到大敌几乎丧命的一战,怎能忘记?“你是——”他失声道,“施姑娘?”

  这百桃堂的主人正是当年采莲舟上唱曲的姑娘施试眉,自也目睹了那一场惊人的血战,闻言盈盈一笑,“十年前一面之缘,不想毕大侠还记得故人,眉娘受宠若惊。”

  像施试眉这样俏丽的女子,人生之中未必能遇上几个。毕秋寒虽然端谨,但对当年那位一笑倾倒英雄汉的小姑娘自是印象深刻,“南兄可好?”他扬声问,当年采莲舟一战,施试眉身边犹有一位俊俏郎君。正是她这位郎君危急之际出手相救,否则采莲舟上的众人早就随那船一同沉在汉水之底了。

  施试眉笑笑,“我嫁给了别人,你说他好不好?”

  毕秋寒没想她这么答,呆了一呆。这一呆施试眉已然笑开了,“毕大侠不善玩笑,圣香少爷你们上来吧,前些天你托我查的事我查了些眉目出来。”

  所谓“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来”,原来是指圣香他托了消息灵通的施试眉帮他调查。施试眉主管青楼,她人缘又好,来查这等事自是比毕秋寒方便得多。

  此时三个人都在施试眉的房里。她双指夹着一个手工精细,但已显然有些年代的香囊,轻轻晃了晃,“这个东西,是丰缘客栈的老板交给我的。丰缘客栈在京城也开了近百年,将近三十年前丰缘的老板还是现在的这位,他说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走后留在客房里的。他十八岁管账,二十岁接手客栈,到现在没见过那么会笑的女人。”那时候丰缘客栈的老板是这样说的:“她在对我笑的时候,如果她要,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包括我这性命一样的客栈。”

  毕秋寒的目光锐利地盯着那香囊,低沉地道:“笑姬共和四位江湖前辈有过情缘,在她失踪以后半年之内,这四位前辈全部被发现死于乱刀之下……我委实想不通,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我不同意。”施试眉慢慢地道,“若是她当真爱过他们,即使要另嫁他人,也不可能买凶杀人。我是女人,除非笑姬已然疯了,否则我不信她狠得下这个心。”

  圣香插嘴:“她那四个情人是谁?”他只对八卦感兴趣。

  毕秋寒微现冷笑之色,那是情绪激动之时的冷笑,“‘东风临夜’冷于秋、‘梧井先生’叶先愁、‘太狂生’李成楼、还有……”他一字一字地道,“将近三十年前武林盟主南浦的儿子,‘桃李春风’南碧碧。正是因为独生儿子死于非命,所以南老前辈严令禁止家中儿孙行走江湖……”

  这些人物不仅在三十年前,就是如今也是余威未消的人物。他们的故事还被人津津乐道,可是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已经身化白骨多年了。

  这都是因为牵涉了这个香囊的主人。毕秋寒凝视着那香囊,那只是个绣功精致的东西,里头有些早已碎去的干枯花瓣,有莫约三两银子。香囊正面绣着一句“冷叶春风”,背面绣着“吐气成楼”,倒是把和她有关的几个男人都绣进去了。里头的衬布上还有个绣了一半的香囊的“香”字,大约本是想绣“香囊”二字在外面,但后来改了主意。

  “她住了丰缘客栈,然后去了哪里?”圣香问。

  施试眉摇头,“她在客栈住了一天,第二天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未付清。”否则信誉良好的丰缘客栈也不会扣留客人的东西了。

  “这些是什么花的花瓣?”圣香瞧了那花瓣几眼,“知道她从哪里摘来的,也可以大概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

  “我正是为了这个。”施试眉正色道,“起先只是因为好玩,我托人查了查这究竟是什么花,结果让我吃了一惊。”她双指拈着一片已经干枯破碎的花瓣,一字一字地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毕秋寒脸色郑重,“毒药?”

  施试眉俏丽的脸儿一片煞白,“不错,正是毒药!这是剧毒花卉‘孤身燕’的花瓣,常人吃下不消片刻,即会吐血而死!”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可是西域毒花,罕见的东西。”

  “难道她来京城竟是来杀人的?”毕秋寒道,“那么只需查出三十年前有谁死于此毒……”

  他还没说完,圣香就打断了他:“三十年前暴毙的人可多了,你一个个去问吗?何况她说不定用来防身,不一定用来杀人。”

  “但至少我们知道一点。”毕秋寒冷冷地道,“她必然和西域有些关系。”

  “本少爷教你一个乖,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圣香“啪”的一下折扇再次敲上毕秋寒的头,“拿纸笔来!”

  过了一会儿,圣香笑眯眯地举起一张墨汁淋漓的告示,首先是赫然的几个大字“急求”、“重谢”。

  “各位汴梁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本人家中亲人突患怪病,急需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之人的骨灰若干。若有知情通报者,请与百桃堂眉娘处告知,领取现银五两。若家亲怪病幸愈,另重谢纹银百两。”

  毕秋寒哭笑不得,“这张东西贴出去,人人当你是胡闹,有谁会信你的?”

  圣香的金边折扇在指间转了几下,只是笑嘻嘻的。

  “圣香的意思不是当真悬赏,而是这份东西若是贴了出去,必定成为京城近来最耸动的话题。”施试眉微微一笑,“怪病什么的显然是胡扯,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的死人,这东西本来就很耸动。如果街头巷尾议论了起来,知情的人可能多少会唤起点回忆。而且和我这最多是非的地方联了起来,更加容易引人注目。如果有人当真知情,或许真的会找我说。”

  “若是人家发现有人在追查这件事反而躲了起来,这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毕秋寒问。

  施试眉横了他一眼,这人还不是普通的顽固迟钝,“如果人家本来就害怕人知道,你就算不招摇,难道他就会告诉你?

  毕秋寒为之语塞,顿了一顿,“那何必写得如此荒唐?直言要找知晓笑姬此事的知情人便是了。”

  施试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他,笔下一挥,“你看这张告示,是这样惹人注意呢,还是这张惹人注意?”她写了一张“告示:若有人知将近三十年前有人吐血暴毙而亡,请找百桃堂眉娘处领取纹银五两。”毕秋寒无话可说,自是圣香写得惊奇耸动,引人注意。他从小被长辈灌以端谨严肃稳重之风,武功扎实性格稳重,从某个方面来说和施试眉的夫君聿修颇为相似。但是聿修是天生严肃,毕秋寒自是远比不上聿修的冷静睿智,因此聿修的严肃可以说他是性格,毕秋寒……在圣香和施试眉面前只能说他笨了。

  再过几天,京城大街小巷都渐渐地在议论一张奇怪的告示,官府近来接了不少无名案,都是多年前早已成白骨的死人。

  而圣香就在他的院子里挥着扇子乘凉,闲闲地用大蒜烙饼喂得那只胖兔子吱吱直叫,根本就像忘记了他自己是始作俑者。而毕秋寒这几日明察暗访,忙得不见踪影。他为何如此着急要打听笑姬的事,将三十年前的隐案翻出来?这些前辈生前的隐私,如能湮没自是让它湮没消失的好,为什么突然之间急切要寻找笑姬?毕秋寒还有些事没有说,圣香很清楚。

  “少爷,老爷有事要找你。”

  “哦——”圣香丢下那只胖兔子,自从枢密使容隐死后,他爹一直忙得像个陀螺,他是说过很多次“有没什么他可以帮忙的”,可惜他爹总是说没有。

  赵普的书房在赵府的最深处,上面不题字的那间便是。赵普身为开国重臣,也非特意节俭,但这间书房总是出了奇地简单朴素。人说是赵府初盖的时候这屋子便在,丞相非但没拆了它,还一直保持着它的原样。圣香问过他爹这是不是他年轻时幽会的地方,差点没把赵普给气死。

  这破房子依然和从前一样破烂,满墙的苔藓,虽然下人时常清扫,但仍脱不去一种萧条的味道,圣香最不喜欢。

  推开房门,他老老实实地进来了,“爹?”

  赵普站在房里呆呆地看着对门的那堵墙壁。这屋里堆满了公文,圣香也不知进来过多少次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爹这种样子,“爹?”他又叫了一声。

  赵普这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圣香怔怔地看着他爹脸上两行清泪顺腮而下。赵普举起袖子擦去了眼泪,圣香袖子一垂,“啪”的一声,那柄扇子握在他掌心。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圣香笑了,“爹,你对着儿子哭什么?”

  赵普擦去眼泪,声音还有些沙哑,“圣香,爹问你一件事。”

  圣香吐吐舌头,“如果是问什么三十年前死人的事,我招了,那告示是我写的。”

  “果然是你写的。”赵普目中泛起一层沉郁的痛色,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凄凉,“人是秋寒要找的?”

  他爹居然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毕秋寒要找个女人,都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惊动了他这位事务繁多的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嗯……”

  “圣香……”赵普缓缓地道,“二十几年了,爹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你做多少事爹从来不当真拦着你……你看看你大哥二哥,他们不读书,爹叫师傅打断他们的腿……他们如果敢去青楼,爹一定把他们赶出门去。可是爹对你一向纵容,甚至你二哥都口口声声问过我,他到底是不是爹亲生的?为什么爹要对你如此偏心?”他的声音缓缓颤抖起来,“直到你大哥领兵长驻边境,你二哥在高粱河一役身受重伤……他们都还多少怨恨爹,恨爹偏心。甚至你二哥为此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你还记得吗?

  圣香低下头,咬住了嘴唇,蹙起了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慢慢地用扇子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没说什么。

  “你身子不好当然是一个原因,但爹不是为了这个纵容你……”赵普缓缓地道。

  “爹是为了对不起我。”圣香插了一句。

  赵普默然,轻声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圣香慢慢收起折扇,“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猜的。”他的嘴角依然上翘,带着种笑味儿,是有些淡泊宁定点尘不惊的笑,“爹,你老实答我,我当真是你亲生的吗?”

  赵普目中的痛色愈显,“不是。”

  “那么——”圣香收扇卓立,反手缓缓扣上了门,浅笑,“我是哪个皇上的儿子?”

  赵普全身一震,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圣香。

  “除了皇上,谁能加诸你二十多年的痛苦……”圣香慢慢地说,随之又吐了吐舌头,“爹不要那么紧张,我若是个皇子多威风,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个时候赵普第一次分清了他这位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什么时候是真笑,什么时候是假笑。他看着圣香笑意盎然的脸,也许他永远都看不清这张脸下究竟埋藏过多少的痛苦和挣扎,直到他能用这一脸的灿烂笑出来。他慢慢伸手摸了摸圣香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要叫当今皇上一声叔叔。”

  他是先皇太祖之子?圣香眨了眨眼睛,“那我肯定长得像我娘。”

  赵普愕然,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不错,你长得像你娘。”他摆手打断圣香再次的胡说八道,“你娘……是个任何男人都不能抗拒的女人。当年先皇在宫里和郁贵妃闹得不愉快,爹陪着他出宫散心,看见了遇仙楼前一群衙役正在调戏一位姑娘。先皇出手救人,我在一旁看着。那位姑娘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目中一片凄凉,“不必说我,先皇后宫多少人,他都不曾见过如此娇俏可人的女子。她那样嫣然一笑,足以令人疯狂。先皇对你娘一见钟情,强行把你娘带入宫中……”他闭目撑住额头,一时说不下去。

  圣香眼神一片寂然,微闭了一下眼睛,大大地笑了一下,“后来呢?”

  “他强暴了你娘。”赵普轻声道,“那……那是当然的。你爹要的有什么得不到?但是——”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但是发现我娘并非处子。”圣香笑笑。

  “不错。”赵普凄然,“你爹自然不容许他的女人为人指染,他下令追杀。半年之内与你娘有情的男子,全部死于大内高手的暗杀之下。却不想……不想……”他撑住额头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娘笑容之美世所罕见,你叔叔也对你娘动了情,以致兄弟失和。那一阵子宫中人人自危,先皇脾气之坏,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然后皇上就杀了我爹?”圣香问,眼睛眨也不眨。

  “不,”赵普吐出一口长气,“在那个时候,你娘怀了你。”他眼中的凄凉变成了惨然,“你娘……你娘……你娘怀孕之后身子虚弱,偶然有次昏倒。御医为她诊断之时,居然查出她服食堕胎之药,暗中想要打胎。你爹大怒,原来你娘虽然被掳入宫,表面上对皇上顺从,却没有当真爱过你爹……你爹彻查,又发现你娘是北汉刺客,为防我军南下才潜入京城伺机行刺。那日你爹英雄救美正是你娘故意挑逗衙役,做戏给你爹看的……她从来都没爱过你爹。”

  圣香叹了口气,“娘还真是辛苦,爹还真是倒霉,然后呢?”

  “你娘失宠,事情败露,知道行刺之事已无可能,生下你之后横剑自刎……”赵普眼泪盈然,“就葬在这书房之下!”

  圣香全身一震,握紧了折扇的柄,过了一阵,他问:“爹——其实也很喜欢我娘吧?”

  赵普默然,“你娘——没有男人能不喜欢。”

  “后来我就被我爹送到这里,做了爹的儿子?”圣香问,“因为我娘既没有受封,又是个刺客,怎样都算我爹的丑闻,所以……我就变成了爹的儿子?”

  “你爹觉得对你不起。”赵普缓缓地道,“他生了你,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圣香笑了笑,“那爹呢?爹也觉得对不起我?”

  “当然……圣香,你觉不觉得你很命苦?”赵普抚摸着他的头,“你娘不爱你,你爹不要你。”他目中有疼惜之色,“可你却是个好孩子……”

  “命苦?”圣香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很命苦?”他瞪大眼睛看着赵普,“爹,你在说笑话?”

  赵普望着他瞪得滚圆的眼睛,想起他从小到大胡作非为嬉皮笑脸,到现在还这样孩子气,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啪”地打了他一记,“圣香,秋寒正在查的是先皇的密史,后果如何你很清楚。”

  圣香不答,沉吟了一阵,“他——必有他不能不查的理由。”

  “我知道。”赵普缓缓地道,“爹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要你拦住他,而是……”他一字一字地说,“你娘和你爹的事是皇上的一个心结,也是大宋的一件丑闻,甚至牵涉了北汉反叛的余孽。兹事体大,不容挑拨。这几日街上的告示已然传到皇上那里,皇上说……”赵普森然道,“凡有一事提及先皇,杀无赦!”

  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爹的意思——”

  “爹不是要你不帮秋寒,秋寒也是个好孩子。爹要你帮他,帮他查不到,你明白吗?”赵普缓缓地道。

  圣香歪着头看着他爹,“啪”的一声打开他的金边折扇,“好!”

  “难为你了。”赵普低声道。

  圣香只是笑笑,书房外陡然一阵阴霾,云层漂移遮住了太阳,书房里光线黯淡,圣香的眼神赵普并没有看清楚。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知道圣香是个好孩子。除了这点之外,对于这个孩子,他一点也没有了解过。


香初上舞:第三章 我辈行藏君岂知


  回到花园时,花园静悄悄的,时近傍晚谁也不在,只有那只奇胖无比的兔子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看他。圣香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过了一阵子,身后草木之声微响,他的嘴角微翘,“小毕?”

  毕秋寒显然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满身尘土,目光甚是疲累,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毕秋寒是出身于……”圣香见他不答,拖长声音叫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要问直说便是。”毕秋寒看来当真是累了,对于圣香的胡闹也没生气,只是淡淡地道。

  “你去了哪里?”圣香转过头来笑意盎然,“私会佳人?”

  毕秋寒脸色霜寒,肃然摇了摇头,“我去了一趟洛阳。”

  “洛阳?”圣香瞪大眼睛,“飞去的?”

  “来回倒毙了十匹骏马,加上我奔行了五十多里。”毕秋寒目中倦色浓重,“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查笑姬之事?”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道。”

  “冷、叶、李、南各有后人,这四位前辈横死的时候正当盛年。三十年过去,算算他们的后人也是而立之年了。”毕秋寒冷冷地道,“李成楼的后人李陵宴招兵买马,号称为其父报仇,在江湖中横行霸道,看谁不顺眼就给人扣上杀父之仇的帽子,半年以来已有七家无端被灭门。冷于秋的后人冷琢玉仗以美色召集大批无知少年,浩浩荡荡地为李陵宴助阵。叶先愁的义子唐天书擅长阵法数术,传言找到了乐山翁留下的宝藏,给李陵宴恶虎添翼。四家后人只有南碧碧的儿子南歌,迄今还未加入李陵宴的复仇计划。若是短期之内找不到这四家真正的仇人,只怕李陵宴大势一成,野心绝非仅是复仇而已。”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受宫主和李姑娘重托,要阻止李陵宴复仇。今日收宫主飞鸽传书,赶去洛阳参加了一趟‘解仇大会’。李陵宴今日和武林众位前辈当众翻脸,声言绝不受任何调停,自立‘祭血会’,扬言谁与当年之事有关,就杀谁满门……”

  “所以毕大侠仗义出马,要阻止李陵宴这大魔头胡作非为?”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我想问一下,那位李姑娘是什么人?”

  毕秋寒脸上微微一红,“李陵宴的妹妹,不过她、她和李陵宴并非同道。对于哥哥的所作所为,她也是十分痛心的。”

  圣香用扇子柄撞了撞他的腰际,悄悄地咬耳朵:“不是未婚妻子?”

  毕秋寒极不自然地闪开,“当然不是。”但看他满脸红晕,不是也差不多了。

  “嗯……你拐走了人家的妹子,还不打算和人家成亲。看不出小毕你一脸老实,还会玩弄感情。”圣香叹了口气,扇子扇了扇,“这年头的男人实在靠不住……”

  “圣香!”毕秋寒恼羞成怒,一句“不是”也能让他编排出这许多东西,“你怎能胡说八道,坏人清白?”

  圣香大笑,“我说的可是实话,没打算和人家成婚就不要让人家姑娘期待。否则到头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你好受的。”他躲过毕秋寒劈头的一拳,从他肋下穿过,“呼”的一道衣袂风声,他已到了花园墙头,挥了挥袖子,“本少爷最聪明,虽然明追暗恋本少爷的姑娘们无数,本少爷就是不惹这等麻烦。”

  好快的身法!毕秋寒心中微微一震。圣香在墙头吐了吐舌头。秋风之中他一足伫立墙头,一足悬空,风吹衣袂,猎猎作响,仿佛稍一摇晃就会跌下来。他转过身来,“小毕,你想不想知道南碧碧的儿子南歌人在什么地方?我和你打赌,既然李陵宴他招兵买马,借复仇之名横行霸道,既然冷琢玉唐天书都被他拉拢,他就一定会来找南歌。找到了南歌就等于找到了李陵宴,找到了李陵宴才可以打他屁股告诉他,他到底可恶在哪里!”

  毕秋寒顿时把对圣香轻功身法的惊愕丢在一旁,“你知道南歌身在何处?”

  “我当然知道。”圣香“啪”的一声在墙头打开折扇,临风一笑,襟袖楚楚,衣袂飘飘。

  “在哪里?”毕秋寒脱口问。

  “开封府大牢。”圣香笑眯眯地道。

  毕秋寒愕然,“大牢?他犯了什么法?”

  “杀尸体的大罪。”圣香笑嘻嘻地说,“人要倒霉的时候,杀尸体都会坐牢的。你想不想见他?”

  如果能以南歌为饵,说不定就能引诱李陵宴入伏。毕秋寒深吸一口气,“他身在大牢,我要如何见他?”

  圣香对着他招招手,毕秋寒飘身上了墙头,只听圣香对着他咬耳朵:“人在大牢,我们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的妻子儿女,要见他当然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毕秋寒本能地问。

  “咔”的一声,圣香敲了他一个响头,“哪里还有什么办法?笨!当然是劫狱了。”

  “劫狱?”毕秋寒失声道,“可是这里是京城重地,公然劫狱,你不怕连累丞相大人吗?”

  圣香白了他一眼,“所以当然是你去劫。”

  “我去?”毕秋寒一点也没跟上圣香的思维,愕然。

  “当然是你去。”圣香的扇子指到他的鼻尖,“想见他的人是你,想做大侠的人是你,想抓李陵宴的人是你,想得到美人芳心的人也是你,和本少爷有什么关系?本少爷身体虚弱,难道你还想让本少爷和你一起去劫狱?万一本少爷被那些泥腿泥手的衙役们打伤了,你赔得起吗?本少爷可是堂堂丞相大人的少爷……”

  毕秋寒苦笑,这就是圣香的本性?“我去。”

  “人劫回来了,也不能带回这里来。”圣香笑眯眯地道,“总之不能连累我。”

  毕秋寒怫然,“当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就是!”

  “那本少爷就告诉你,他被关在哪里。”圣香招招手,“耳朵过来。”

  自那天告诉毕秋寒南歌被关押的地点之后,毕秋寒就开始着手筹划劫狱的计划。圣香每日假装不经意,就听见了某些内容,比如说什么九月三日什么人在哪里接应之类的,他这才稀奇地发现原来毕秋寒真的是个不小的大侠。武当少林的低代弟子都由他调遣,显然劫狱的计划他和武林中那些掌门的老头子们讨论过一阵,显然大部分老头子们都是反对的。毕竟江湖中事,牵连到与官府作对极不明智。但是听过了毕秋寒详细的计划和南歌被关押的地点后,他们勉强还是同意了。

  南歌被关在开封府大牢的边角,恰巧他的牢房墙壁在前几天某个雷雨天被闪电打了个洞。只要外边的人能蒙混入大牢,把救他出来的消息传给他,打开他的手铐脚链,凭南歌的武功,要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如果他自己越狱的话,就不算劫狱,也就不容易怀疑到外边的人身上。

  “圣香,”赵普缓步走到正在用烤肉串引诱那只胖兔子的圣香背后,“放走南歌,可会让秋寒离开京城?”

  圣香没有回头,只是那只胖兔子对着热腾腾的烤肉串吱吱直叫,想吃又不敢,“不一定。”

  “你答应了爹不让秋寒查出真相……如果他想要替你娘的情人报仇的话,他们要杀的……就是你爹。”赵普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也许父债子还的话……现在他们要找的仇人其实是你。何况皇上绝对容不下知道真相的人,皇上他……”赵普没有说下去,但是圣香知道,皇上之所以特别宠爱他,至少有一个理由,是因为圣香长得很像他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圣香回过头来,一脸的笑颜灿烂,“办法是人想的,结果怎么样只有天才知道。”他收回肉串塞进自己嘴里,笑吟吟地看着胖兔子抱着他的腿直跳,“我一辈子也许只能帮爹这一件事,不会做不到的。”

  他说“不会做不到的”的时候眼如琉璃,赵普见了心头竟微微一颤,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你不找聿修大人他们帮忙?凭聿大人的武功……”

  “他们遇到事情的时候求过我吗?”圣香打断他。

  赵普呆了一呆。

  圣香很少不笑,但是他现在没有笑,慢慢地用吃完烤肉串的竹签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没有——即使是到死,他们也没有开口……”

  他没有说完,但是赵普懂得那种默然的自负。正因为他们都是这种人,所以才会是朋友,“爹难为你了。”除了这一句,赵普已不知还能对圣香说些什么了。

  圣香笑了,他鲜少笑得这么柔和平淡。拍了拍赵普的肩,随即环住赵普的脖子,他依靠在赵普身上,“傻爹……”

  他身上依然带着那从小到大减不去的淡淡的婴儿味道,还有淡淡的八宝桂花糕的甜味,赵普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和心跳,“你长大了。”

  听闻到这句话,圣香又笑了笑,放开赵普,“我长大了。既然爹把这件事托给我,那么以后不管我做什么,爹都不要再过问了,好不好?”他凝视赵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一抹纯然微醺的笑意让人不知不觉为之迷惑。

  “好。”赵普脱口而出,疑惑随之而来,什么叫做“不管我做什么”?圣香他想做什么?“可是……”

  “谢谢爹。”圣香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这下我和小毕下江南去玩,爹可不能反对了吧?”

  他打断了赵普的疑问。赵普愕然看着圣香完美无缺的眼眸,当真只是如此而已吗?圣香漂亮乌黑的眼睛里,除了隐隐的光彩烁然,只是一抹深如海底的黑,黑得全无边际,连猜测都无从猜起。



  传递消息要南歌越狱的事比想象的轻松许多,开封府大牢居然没给南歌戴上精钢铁镣,只形式地给他挂了个木枷。听说是上一任的御史中丞大人亲自把人送进来的,这人犯是自首的,因而也不必特地提防他要逃跑。

  本来嘛,如果要逃跑,自首干什么?看管南歌的地儿最偏僻,他犯的事无足轻重,人也不吵不闹,偶尔还和狱卒们喝杯酒聊聊天。大家都知道这位犯人有学问人不错,长得还俊俏,比起其他灰头土脸哭爹喊娘的犯人们,南歌可是顺眼多了。

  毕秋寒并没有亲自去劫狱,他把给南歌传递消息的任务交给了谁,圣香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南歌一出狱,毕秋寒就会离开京城。毕秋寒要带南歌去哪里,圣香照样不知道,但必然是个洒大网抓李陵宴的地方。

  如果不能找出杀害李成楼的真凶,那么如今事到临头,李陵宴已经不受管制,先趁他羽翼未封的时候下手,也是制止他疯狂复仇的一个办法。

  这样一场江湖大侠抓大魔头的好戏,圣香怎能错过?他正在努力地想方设法让毕秋寒带他一起去看热闹,“小毕——”他拖长了声音可怜兮兮地说,“我也要去。”

  毕秋寒摇头,“江湖凶险,这一次我又不是出门游山玩水……”

  “你不游山玩水,我游山玩水啊。”圣香拉拉他的袖子,讨好地说,“带我去嘛……爹都答应了。你们抓人,我站旁边看就行了,大不了有危险我就逃嘛……小毕……”

  他讨好的样子让毕秋寒不自然地想起那只奇奇怪怪的大胖兔,咳嗽了一声,“你不合适行走江湖,此行会很危险……”

  “人家有心病的啦,很早就会死的啦,趁人家还走得动,带人家出去玩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日月滔滔、光阴似箭、流年似水、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去不复返……”圣香泫然欲泣,“你不带我去,我会很伤心的,很伤心就会心病发作,心病发作我就会死掉。我如果死掉,你过意得去吗?为了你不背负上一辈子的阴影,你一定要带我去……”

  毕秋寒活到了二十九岁,从来没听过人泪眼汪汪地还能说出这种话,而且说话的人还说得很认真。他不由得啼笑皆非,“不行。”他力持一张正经的面孔,“你的身体没有那么差,而且圣香你是赵丞相的爱子,带你出去,我不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爹同意让我出门的啦,”圣香抬头看着毕秋寒,毕秋寒比圣香稍微高了一些,“从前爹要骂我的时候,我也混过江湖好多次了。你不用保护我,我保护你好了。”他很慷慨地说,故作豪气地拍了拍毕秋寒的肩头,“我做你的保镖,可以了吧?”

  毕秋寒努力地要给他们之间的谈话增添一些正经的色彩,让这些对话听起来不至于那么荒唐可笑,“圣香,这次的事非同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很认真啊,我哪里有闹着玩?”圣香睁着一双大眼睛,“你看我都没笑,我很认真啊。”

  他真的没笑,但毕秋寒差一点就笑了出来,“不行就是不行,圣香你很聪明,但是江湖不同于京城。”他微微一笑,拉开圣香拉他衣袖的手,“吃江湖饭的人除了武功、智慧、运气,还需要狠心。圣香你武功不弱,为人聪明,但是你敢杀人吗?”他凝视着圣香,“刀落血流,面前的人不知是好是坏,你敢一刀下去要他的命吗?”

  圣香一只手捂住耳朵不听,索性撒娇耍赖,一跺脚,“小毕说他要杀人……来人啊——小毕说他要杀……”

  毕秋寒一把蒙住他断章取义胡说八道的嘴,“我哪里说要杀人了?”他简直快被圣香弄疯了,这个家伙怎么能从张三就直接扯到张飞去?

  “是你说吃江湖饭就要杀人……”圣香被他蒙住嘴还在那里嘟哝。毕秋寒不惯捂着人嘴说话,只得放开了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

  “走江湖也不一定非要杀人。”毕秋寒越说自己越糊涂,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从不让圣香跟着他走江湖,会扯到杀人还是不杀人的问题。

  “所以本少爷就是那种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对不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了几下,“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对不对?”

  毕秋寒张口结舌,他的意思明明就不是这样。可是如果说圣香不是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似乎也不对。圣香问了两个“对不对”,他不能说不对,可也明明不是对的。哭笑不得地看着圣香,他已被他绕得头都昏了,不知道该答什么才对。

  圣香见他苦笑不答,拖长声音使出最后的撒手锏,“毕秋寒出身于碧……”

  “好了好了,既然丞相不反对,你想看热闹就来吧。”毕秋寒苦笑,实在拿这大少爷无可奈何。

  圣香舌战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拿扇子对自己猛扇。那金边的折扇在阳光之下富贵灿烂,一派奢侈靡丽。毕秋寒暗自摇头,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当真见识了江湖,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场面呢!

  那只大胖灰兔子在草丛里歪着头看着圣香,也许它看到了什么毕秋寒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不论是人眼还是兔眼里的圣香,除了满脸灿烂的笑,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从来不曾有人真正了解过。



  当夜数辆马车在汴梁城外会合,直奔洛阳而去。

  毕秋寒与给南歌传递消息的一位黑衣老人同坐一车,圣香和深夜破牢而出的南歌同坐一车。还有一辆大车里坐的是谁,圣香不知道。三辆大车趁夜疾快地离开了汴梁,没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南歌和圣香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丞相的公子,他比毕秋寒知道得多一点的是——他知道圣香是当年的御史中丞、如今江湖上敬称“天眼”的聿修的好友。南歌之所以束手入牢,甘愿在开封府大牢一待大半年,便是与聿修一战落败认输的结果。那大理寺一战的晚上,他被圣香这位大少爷猝不及防地一把捂住了嘴。这位大少爷那天晚上身上的八宝桂花膏的香味犹令他印象深刻,怎能忘记?因此脱身上车,一见到圣香让他错愕了一下,“你?”

  圣香坐在车内,车厢里有两个描金绘绿的大箱子,圣香就坐在其中一个上面。见了南歌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是我。”

  圣香抬起头来的时候,南歌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大胖兔子。普通的兔子最多和猫儿一样大,野兔更是削瘦精干,但圣香这只兔子却比寻常的兔子大了一圈,抱在怀里像个半大的枕头。南歌愕然了一下,他的为人可比毕秋寒潇洒豁达多了,只是错愕了那么一下,随即释然,哈哈一笑坐了进来,“你怎么在毕大侠的马车里养兔子?”

  圣香得意洋洋,打开一个大木箱子的盖子。南歌佩服地看着里头——那是个兔窝,木箱子里面赫然放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放着一根猪排骨。那兔子一进箱子立刻津津有味若无旁人地啃那排骨,耳朵一动一动的。

  “会吃肉的兔子,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南歌若有所思地看着圣香坐着的那个箱子,“那不会是个狗窝吧?难道是会吃草的狗?”

  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爷出门,当然要带一些换洗的衣服。”他支颌笑眯眯地看着那箱子里的兔子,“还有储备的食物。”

  “毕大侠可听说是谨慎守礼出了名的,”南歌一笑,“你在他的马车里养兔子,他不生气?”他四下张望,这马车车厢宽大,有个坐榻,即使堆上圣香的两个大箱子也不觉拥挤,四壁还绣了些花草,“这可不是寻常街上可以雇来的马车。”

  “这是他特制的马车?”圣香诧异,“本少爷可就不知道了,本少爷只知道他答应让本少爷跟出来玩。既然马车停在本少爷家门口,本少爷当然挑一辆最顺眼的坐上来。”他托着下巴,无辜地道,“是他自己进来探了个头,然后决定不坐这辆车。小毕也没说不许带兔子,也没说这是他的马车别人不可以坐。”

  南歌哈哈一笑,他心知圣香明明看穿这是辆女人的马车,偏偏坐了上来,分明是故意气毕秋寒的。毕秋寒好洁守礼、性情谨慎、不易冲动,圣香却在他心上人的马车里养兔子。南歌本性豁达,也不觉得圣香可恶,倒是觉得好玩,“圣香少爷,你干巴巴地从京城跟了毕大侠出来,有什么图谋不成?”他笑对着圣香,他的眼看得比毕秋寒深,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比毕秋寒活得深刻的人,“南某不信你只是为了看热闹。”

  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不只是为了看热闹。”他笑嘻嘻地又说,“还有很多啦,让本少爷想想……”他搬开指头算,“嗯,譬如做内奸啊,监视你们啊,通风报信啊,当你们图谋不轨的时候叫官兵来抓人啊,或者当本少爷不高兴的时候把你们统统卖给李陵宴啊……当然最重要的是本少爷想看看那个李陵宴长得什么样子。”他歪着头想了想,补了一句:“还有他的妹子长什么样子。”

  南歌含笑,“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

  “本少爷当然是好人。”圣香瞪了他一眼,“对了,小毕有没给你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南歌摇头,“毕大侠以谨慎出名,他觉得不该说的事,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躺上坐榻,意态也颇洒脱,“反正到了自然知道。”

  圣香笑吟吟地支颌看着准备闭目休息的南歌,“喂,如果李陵宴拉拢你,你会不会跟他去报仇?”

  南歌嘴角微扬,并不睁眼,“江湖中人多少糊涂。为父报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两档子事,风马牛不相及。”

  “我说——如果你找到仇人,你会报仇吗?”

  “会。”

  “那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仇人?”

  “因为我不想为了死人活着。”南歌睁开眼睛,笑了笑,“当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门来我还是会报仇的。”

  圣香歪着头看他,像看见了什么稀奇的怪物。

  倒是南歌诧异了,“你看着我干什么?”

  圣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托着下巴坐在他那富贵荣华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却缓缓移向马车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够不为死人活着的人,那会是什么样的人……”

  南歌眉头一蹙,却听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够不为死人活着,人也免不了……要为活人活着……”

  圣香说这一句的时候眼色——如琉璃。

  当他露出这种眼色的时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闪。他并非没有这种感受,只是从不曾这样清晰地说出口……不曾这样宛如思虑过一千次一万次的清晰、像经历过无限苦难之后的挣扎——而后淡漠、看破的寂然——无悲无喜、无恨无笑。

  这是圣香吗?

  “很晚了,本少爷要睡觉了。”突然圣香转过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喂,你下来,床让给本少爷睡。”

  南歌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没见过一个人的表情能变换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迹——好像刚才他看见的刹那的圣香都是错觉,是他在做梦一样。

  “喂!下来啦!”圣香的折扇已经指到他面前,“本少爷身体虚弱,如此长途跋涉,说不定半路上就会一命呜呼。你还不赶快下来,万一本少爷积劳成疾,你怎么赔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

  南歌可没毕秋寒那么好糊弄,他闭上眼睛,“不让。”

  圣香眼珠子转了转,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晃亮了,“是你不起来的。”

  南歌陡然闻到一股硫磺味,睁开眼睛看他手里拿着火折子,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圣香宣布:“你不下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张床,谁也别睡。”

  “你疯了,你会连马车一起烧掉……”

  “谁叫你不下来?如果马车烧掉了,就是你害的。”

  “马车烧掉是小事,你自己难道就不危险?”南歌开始知道为什么毕秋寒不坐这辆车了。

  “我死了就是你害的。”圣香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什么和什么……”南歌苦笑,潇洒地一挥袖子下床,在地上盘膝而坐,闭目,“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南某不和你一般见识。”

  “嗯……我睡了。”圣香欢呼一声扑上床去,胜利地抱着薄衾睡去。

  这人……南歌苦笑,怎么是这样的?

  “毕贤侄,我们可是按原计划先去洛阳?”另一辆马车里的黑衣老者和毕秋寒自然不知道圣香车里究竟在搞什么鬼,杀了他们的头也猜不出圣香大少爷方才差一点放火烧了马车。

  毕秋寒蓝衫提缰,在前赶马,沉声道:“不,我们直下汉水,去君山洞庭湖。”

  黑衣老者淡然一笑,“毕贤侄还是一样谨慎,你从昨夜开始就把南歌人在咱们手上的事传扬出去了吧?”

  毕秋寒只要不和圣香在一起就稳重老练得多,点了点头,他脸上不见一点骄色,“消息已经放了出去,大约五日之后便会尽人皆知。但在到达君山之前,我不想多惹麻烦,毕竟我们的目标只是李陵宴,不是别人。”

  “但贤侄不是和令宫主约定在洛阳相见吗?我们直下汉水,令宫主在洛阳可就空等了。”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贤侄一向敬重令宫主。”

  除了被圣香弄得哭笑不得,毕秋寒也很少笑,此时微微一笑,“当然……翁前辈可知另一辆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这黑衣老者是江湖上以传音追踪之术出名的“追魂叟”翁老六,闻言震动,“莫非另一辆马车上坐的是……”

  毕秋寒含笑点头,“正是。”

  另一辆马车上坐的是江湖两大迷宫之一的碧落宫宫主?纵然翁老六已经成名三十多年也不禁变色,毕秋寒是碧落宫门下弟子已经如此了得,碧落宫宫主是什么样的人才可想而知,“没想到李陵宴祭血会的事居然惊动了令宫主,碧落宫主出宫乃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

  毕秋寒又是微微一笑,“也未必全是为了李陵宴的事。”他却不说还为了什么其他的事。

  “君山洞庭湖会,毕贤侄和令宫主都会参加。老夫听闻白发、浮云夫妻亦会到会,江南山庄庄主江南丰、第一箫客韩筠、归隐江湖几十年的老盟主南老、少林寺罗汉堂空远禅师、武当清静道长、‘风雪荷衣’温公子、菱洲双娇、祁连四友……”翁老六感慨,“这次李陵宴招惹的人可真不少,听说那传闻里的天下第一美人也会赶来瞧热闹。”

  “还有个人也会来。”毕秋寒简单地道。

  “谁?”翁老六感兴趣,能让毕秋寒特意提及,必然是重要人物。

  “天眼。”毕秋寒缓缓地道,“此人虽然这半年才在江湖偶尔露脸,但断然是个人物。”他眼色沉然,“我见过他一次,‘天眼’聿修单人独臂,做事观察入微、见识了得,武功犹为不弱……”他沉吟了一阵,又补了一句:“不只是不弱,甚至可称‘高强’二字。君山之会如果他在,对付李陵宴也多些把握。”

  毕秋寒从不虚言夸人,既然把“天眼”聿修说得如此杰出,必然是有他的高明之处。翁老六叹了口气,“不管结果如何,江湖如此盛会,百年来不会有第二次了。只是毕贤侄,”他又叹了口气,“老夫着实想不通你为何要把那相国公子带在身边。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相府岂能和我们轻易罢休?毕贤侄是主会之人,招惹这等麻烦实为不智。”

  毕秋寒难得苦笑,摇了摇头,“那位大少爷……翁前辈离他越远越好。”他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他说什么最好莫反对,省得他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连想也想不到。”

  少见毕秋寒如此无奈,翁老六哈哈一笑,“若是老夫老眼不花,似乎看见那位公子把一只兔子带上了车。那位丞相少爷可是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种?”

  “他不只带了一只兔子,”毕秋寒喃喃自语,“他还带了一箱衣服——莫约有三十多套,鞋袜四双、火炉一个、被褥锦衾,还有什么三罐子茶叶……甚至还有两挂风干的火腿……”

  翁老六乐了,“他当是出游还是皇帝下江南?这年头的富家少爷……”

  毕秋寒一说到圣香就头痛,“你知道他带那火腿来干什么吗?”

  翁老六猜测:“下酒?”

  “喂兔子……”毕秋寒呻吟一声,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摇了摇头,“他还有个沙锅,说要等到野外的时候钓鱼煮鱼汤……我实在不知该拿那大少爷怎么办。”

  “哈哈,毕贤侄即使与强敌搏命,也少见这样烦恼。”翁老六莞尔,“看来那大少爷果然不一般,明儿一早倒是要见识见识。”

  第二日便要弃车登船,一早三辆马车齐齐停在汉水谢娘渡渡口。天色仅仅微亮,因为南歌出狱比想象的顺利,所以稍微早到了一会要等船。

  “咿呀”一声,黑衣翁老六先下了车。毕秋寒跃上车顶,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定无事才出声招呼:“南兄,出来吧。”

  南歌撩开车帘一跃而下,一甩袖到了江边一块礁石之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一声长啸破云,仿佛要吐尽大半年监牢的郁闷,声震四野连绵不绝。

  翁老六皱眉,这位南公子也太满不在乎了。毕秋寒为他的安全处处小心,他却浑然不在意。这一声若是让人听见,毕秋寒改下汉水的一番苦心可就全白费了。昨夜漆黑大牢昏暗,他也没瞧清楚这位名门之后长得什么样子。今日一见,南歌风姿飒爽俊朗洒脱,确是风流倜傥。他正打量着南歌,南歌莫约三十二三,比毕秋寒似乎稍微年长了一些。毕秋寒自没有南歌的俊朗潇洒,但翁老六私心评价,他若有女儿,定是嫁与毕秋寒,那才是可以依靠的男人。

  “好难听——”却听车厢里传出一声睡意朦胧的声音,一个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姓南的你别叫了,好难听好吵……”

  翁老六这下乐了,还没来得及定睛去看这位堪称天下第一的少爷公子,另一声轻笑已经入耳,“啪啪”两声,有人鼓掌,“好功力。”

  第三辆马车上下来的也是一位蓝衫少年,那一身蓝蓝得近似于白。此人眉目清秀纤细,身材也不高,年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声音也很轻柔。这样的人居然就是碧落宫的宫主、让毕秋寒毕恭毕敬的人?在场的其他三双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几乎没掉下来,南歌第一个开口问:“阁下是——”

  蓝衫少年虽然年幼纤弱,一股子精细易碎的稚嫩,但神色很舒缓。那轻笑的样子看起来极是舒服,令人不知不觉就全身放松,像全身的疲惫都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语调缓缓从毛孔里散去,人也跌入了无比温暖舒适的空间里,只想听他多说两句话,“我姓宛郁,双怀月旦。”

  “这位是碧落宫的宛郁宫主。”毕秋寒介绍着,又对比他年轻十岁的蓝衫少年行礼,肃然道:“弟子见过宫主。”

  宛郁月旦笑起来让人惊讶尴尬之意全消,“在外面不用这么规矩。”他全无架子地对翁老六和南歌点头微笑,“翁前辈好,南公子好。”

  “晚育是什么姓?”马车上被忽略的人瓮声瓮气地插口,“月蛋是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叫做鸡蛋?怎么有人叫这种怪名字的?”这插口的人自然除了圣香,不可能有别人。

  宛郁月旦并不生气,他的确没看见在场还有第四个人,好抱歉地转头微笑,“古人把品评人物称做月旦评,我想先父是取品评天下人物之意,所以没有考虑念起来蛮奇怪的。”他往前走了一步,“对不起,我眼睛不好,看不清这位公子……”

  此言一出翁老六再次愕然,南歌皱眉,这么年轻的孩子居然是个半瞎子?亏了他长了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漂亮的眼睛,“你看不见?”

  “嗯……看不太清楚。”宛郁月旦看起来并不烦恼他看不清楚的事,“所以我没有练武,从小就看不清楚,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

  碧落宫的宫主居然不会武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觑,苦笑摇头,“那么宫主不应单身涉险。”

  宛郁月旦虽然年轻,但笑起来眼角已有微微纤细的皱纹。那皱纹看起来并不显老,倒显出一股舒服好看的温柔,“嗯……我也这么说,但秋寒总说我该出来找个大夫看眼睛。”

  这话也有道理,但也不必在这个危险的时候出来。翁老六陡然感到责任重大,宛郁月旦不会武功,那一位圣香少爷纯属胡闹,南歌性情洒脱不听管束。他和毕秋寒二人要把这三人送到君山,可谓危险重重。

  宛郁月旦就如知道他在想什么,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我说既然要出来,就好好地出来一次吧。我人在宫里,其实是很闷的。”

  这位也把江湖当做游戏的地方?翁老六的苦笑快要变成干笑了,“宫主还年轻,不知道江湖的险恶……”

  他刚说到一半,却见宛郁月旦已经站在圣香的车边很好奇地抱着一只大兔子,“我可以摸摸它吗?”

  车里三秒钟之内用兔子收服一位大人物的圣香连头都收进了车里,只留下声音在外面:“可以啊,小灰不咬人的。”

  “这就是兔子啊?”宛郁月旦好奇地摸着胖兔子的茸毛,“原来兔子有这么大……”他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比我想象的大多了!”

  “这世界上和想象的差很远的东西多得是。”圣香懒洋洋地在车里道,“下蛋的,人老是清高就不知道什么叫常识,你就是一个典型。”

  宛郁月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很有道理呢。”

  “当然,本少爷说的话永远都是最有道理的,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对的也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翁老六苦笑,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毕秋寒一说到圣香就头痛,这位少爷当真厉害!比什么都厉害!

  “我还是第一次见宫主笑得这么开心。”毕秋寒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我们总是太依赖他,老是忘了他也只有十八岁。”他轻声自语。

  南歌抬起头望天,天色逐渐清明。

  “船来了。”突然在场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开口的人是南歌、圣香、宛郁月旦。

  翁老六猛一抬头,就见车帘一阵激荡,一人一跃而出。清晰的晨曦之下那肌肤容貌玲珑漂亮如琉璃,也没让人看清楚,他就“哗”的一声直奔江边去了,“船哦——在这里哦——”

  宛郁月旦怀抱着那只大兔子微笑,南歌和毕秋寒一副早已知道他会如此的表情,翁老六叹了口气,他已经隐约可以猜到将来的旅程会多么热闹了。

  几个人弃车登船,各人只提了少许换洗衣裳,除了圣香那两个其重无比的大箱子之外,倒也并不麻烦。倒是那两个箱子往船上一压,压得船夫直皱眉头,嘀咕着又不是要出嫁,还搬这东西。

  乌棚船顺江而下,只要这两天安静无事,很快就能到君山洞庭湖。但船行十多里,翁老六就已经察觉岸上有人跟踪。

  “秋寒,”翁老六和毕秋寒相处几日不再和他客气,直呼他名字,“前面是弯道。”

  翁老六的言下之意毕秋寒自然清楚,点了点头,他负手站在船头,淡淡地道:“岸上一共两批十四人,武功不算太高,但可能会水。”

  “我们之中,有几人会下水?”南歌插了一句,“我先说,我对水一窍不通。”

  翁老六开始在船上四下打量看着要如何对付可能的凿船之灾,“翁老六水性可以,带一个人也行,只是不知道秋寒如何?”

  毕秋寒眉头深蹙,“勉强可以,淹不死吧。”听他的口气,要他下水之后再带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

  “宛郁宫主可识水性?”翁老六问。

  毕秋寒苦笑,“宫主久在宫中不练武功,下水肯定不行。”

  “那就是说弃船绝对行不通,我们几个人必要保船。”翁老六叹了口气,他没问圣香会不会游泳,想也知道从来不出门的丞相公子,怎么可能会在这汉水大河里游水?“南公子守住船尾,秋寒守船头,宛郁宫主和秋寒一道,圣香和南公子一道,翁老六下水保船,大家各自小心。”

  “圣香不必和南兄一道。”

  “圣香不必和我一道。”

  毕秋寒和南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说了各自一愣,不禁相视一笑。

  “怎么?”翁老六诧异,“你们都不愿护着那位大少爷?”

  南歌哈哈一笑,“翁老小看了圣香。”他一拂袖子自去船尾,一足踏立船尾收起的横帆头,江风猎猎,他自巍然不动。看他如此气势,对将来的危机似乎并不放在眼里,让人也跟着精神一振。

  “那大少爷只要不害人就好。”毕秋寒也淡淡地站在船头,“翁老不必担心他。”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翁老六就不管他了,只是那大少爷人在何处?从刚才就不见了人影。”翁老六在船里张望,苦笑。

  毕秋寒微微一震,“什么?”

  船坞里传来宛郁月旦好脾气的声音,“圣香下水去了。”

  “什么?”船里的三个人同时一呆,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时候下水去的?”

  宛郁月旦一点不受惊地微笑,“在翁前辈说前面是弯道的时候,他说要抓鱼煮鱼汤,就跳下去了。”

  “他跳下去,你不阻止他?”翁老六直冒冷汗,从刚才到现在船已经开了好一段距离,天才知道刚才他说弯道的时候船是在哪里。水里说不定已经有埋伏,他到底会不会游水,这么轻易就跳下去了?宛郁月旦也太轻率了,难道他竟不担心圣香的安全?

  “为什么要阻止他?”宛郁月旦奇怪地问。

  翁老六张口结舌,“他到底会不会水?”

  “不会水的话,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宛郁月旦奇怪地看着翁老六,好像他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不会水的话,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翁老六呆了一呆,苦笑,那说得也是。只是看宛郁月旦浑然不萦怀的样子,当真他完全不为圣香担心。即使圣香会水,这么跳下去也是很危险的吧?他怎么能如此泰然?这位宫主……也是个很奇怪的少年人。

  “翁老,下水!”耳边传来毕秋寒沉声的低喝,没有时间考虑圣香的事了,弯道在即,两岸的人马在前头的滩地已经清晰可见,就在他一喝之间,数支引火的长箭已经霍霍破空而来。

  毕秋寒揭起船上的船帆挥挡,船帆厚实巨大,他内力灌透船帆,劲风震荡,当头而来的引火箭纷纷掉入江中。但他双手舞帆便无法分神兼顾其他,一瞥眼间已然看见水中暗影幢幢,果然有人潜泳凿船,人影只怕有十数人之多。翁老六一个人怎么能抵挡这许多人?他默不作声,但已经在考虑一旦失船如何逃生,或许要劈下几块木板借力而去。反正己方几人侥幸武功都不差,兼带一位宛郁月旦是绰绰有余了。

  正当他心中计议得定时,水中远远冒出几缕血丝,但离船甚远。毕秋寒心中一凛,看样子翁老六被他们诱开,这船是非沉不可了。

  船头火箭,船尾的南歌却正在和人激战。火箭射来的时候,两个人影从岸边的滩地乘小舟抢占船尾。这两人武功都不弱,南歌和两人激战正酣,可能要再过三十招方能分出胜负。船坞里的宛郁月旦却很镇定,虽然他看不清楚,却始终嘴角微笑,仿佛他根本不是坐在一艘随时会沉会起火的小船里,而是坐在什么高雅安静的客厅里一般。

  “且住!”激战至一半,南歌突然发声喊停,“阁下是……”

  正在他发声的时候,对方冷哼一声:“要杀就杀,不必多话!”开口之间他掌风凛然直逼南歌眉目,把他没说完的一句话压了下去。

  “哗”的一声,在远离小船的地方翁老六冒出水面,显然也经过一场激战喘息未定。但见距离小船已经如此之远,不禁脸色大变。

  “啊”的一声,滩头射箭的有人惨呼,是毕秋寒抄手接箭反手甩了回去,弓箭手起了惧色有些混乱。此时船距离滩头已经很近了,弓箭宜远不宜近,如果距离再缩短,毕秋寒很有可能扑上岸来,那就十分可怕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胜负将分之际,在船是被凿沉、是撞上滩地、还是闯过弯道险滩的危急之际,突然有人在众人头顶笑道:“有没有人喜欢喝鱼汤?”

  圣香?毕秋寒、翁老六、南歌甚至宛郁月旦心里都微微一震,他什么时候上了桅杆?

  敌我双方都震住抬头,只见一位衣裳锦绣笑颜灿烂的少爷公子坐在桅杆高处,手里拉着一条长绳索,那长绳挂过第一桅杆的最高处,“大鱼来了。”他拉着那绳索笔直地往下跳,笑吟吟地往毕秋寒身上扑去。

  只听“呼”的一声,那绳索挂过桅杆,圣香拉着这头往下跳,绳索的另一端被急剧拉起,“哗啦”一阵大响,一大团东西湿淋淋地被挂在桅杆上。重量让船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那团东西居然还会出声,发出了一连串咳嗽声和哭爹喊娘的声音。

  “妈的……”

  “这什么玩意儿……”

  “有鬼啊!”

  ……

  一时间敌我双方都愕然地看着那一大团挂在桅杆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大鱼网。网里是七八个穿着水靠的大男人,还有件绣着金线的衣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看就知道是圣香的衣裳。

  众人顿时醒悟,原来圣香下水在船底张了一张大鱼网,网里面挂了件衣服。前来凿船的人隐约看见船底似乎有人,摸索着上去偷袭,却不知不觉入了鱼网。圣香见人上了勾就收了鱼网口子,挂了条绳索上了桅杆,接着猛地拉下来,鱼网里的人就上了桅杆。如果说撒网捉人是诡计,这拉绳一跳可就是真功夫了。那鱼网里的人可比圣香重多了,圣香能拉得上来,说明他这一跳足有八九百斤的力气。

  毕秋寒自然明白他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扑来,圣香一扑下,他疾快地接过圣香手里的绳索在船头一绕一系,那几个人就牢牢地被吊在了桅杆上。圣香不善长力,要他猛地拉一下或者还可以,但要他长期拉着这七八个男人却绝对不可能,毕秋寒心知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肯定拉不住就要放手,决计不会多辛苦一下的。

  自己的兄弟突然上了桅杆,滩头的弓箭手一呆,船已经突破弯道和险滩,化险为夷了。

  “各位住手,请问阁下可是辽东白鹤易山青?”船尾的南歌对和他动手的其中一人喝道。

  和他动手的一位灰衣人一呆,“姓易的早已十多年不提这个名号了,你是……”

  南歌住手,凝视着灰衣人,眼圈有些湿润。

  “你……”灰衣人突然指着南歌,“你……”

  “易大哥,是我啊,不认得了吗?”南歌苦笑,随即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朗声长啸。那一声清啸入云入隙,直欲声震四野破天裂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是你。”易山青黯然,“十多年了,居然连南老弟都不认得,倒是你这一声啸十多年未变。”

  看样子两人竟是十几年前的好友,说不定还共过生死患难,现下却在这船上刀剑相向。各位久经江湖的都不免黯然唏嘘,这就是江湖……

  “两位久别重逢,难道就不是一件好事?”船坞里传出温柔的声音,“看来易大侠也非刻意和我们为难,这其中必有蹊跷。”

  十多年前易山青和南歌风华正茂,凭彼此一身武功都深信自己绝能闯出一片天下。却不料十多年后见面,易山青竟在山寨里做山大王,而南歌……这十年的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那年少时的梦想,对比如今的落魄,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

  “喂,两位丢脸的事就别再想了。”圣香坐在船头居然自怀里摸出了一包瓜子,闲闲地磕了几个,“桅杆上的几个老兄还等着下来,你,对,我说的就是你。”他拿着瓜子指着易山青,“你是这伙人的头儿?”

  易山青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可以拿着瓜子指着他说“我说的就是你”,尴尬了一下,“不,在下是汉水白鱼寨二寨主。”

  “那老大在哪里?”圣香咬着瓜子问。

  “这里。”和易山青联手搏击南歌的黄衣人冷冷地道。

  此人相貌黄瘦,身材高挑就像个骷髅架子,和“白鱼”沾不上一点边。圣香的瓜子转到他身上,“是谁叫你们来截船的?”

  “圣香不可对古寨主这样讲话。”毕秋寒喝止。这汉水白鱼寨古阴风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白鱼寨在汉水算得上一霸。圣香这样和他说话,一旦古阴风的古怪脾气发作,今天的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圣香却不听他管束,大眼睛一瞪,“本少爷说话,小毕你不要插嘴。”

  毕秋寒忍耐着脾气,“圣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我知道啊,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圣香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没说没有啊。”

  你……毕秋寒几乎给他气死,不知要怎么接口,只得当做没听见不理他。

  “江湖规矩肯定也说打断别人讲话不礼貌。”圣香还唠唠叨叨地说下去。

  “你还不是一样打断我说话。”毕秋寒忍无可忍,圣香不检点反省他自己的错,还要指责他打断他说话,简直黑白颠倒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秋寒。”宛郁月旦微笑着道,“以后圣香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毕秋寒悚然一惊,刚才肯定让人看笑话了,和圣香争辩简直是天底下最无益的事。

  这位蓝衫少年是什么人?毕秋寒竟对他如此恭敬。古阴风并没有生气,只是阴恻恻地道:“我收到消息,说今日死人坝招了几个高手要掀我白鱼寨的场子,既然知道了总不能等着人上门踢馆,先下手为强罢了。看来消息失实,咱们都给人耍了。”

  南歌哈哈一笑,“幸好没什么大碍,伤了古兄几个兄弟,好歹也没闹出人命。”

  古阴风看了南歌一眼,冷冷地对易山青道:“你交的好兄弟!”

  易山青尴尬,“老大,南老弟的武功一向高强……”

  “我没生气。”古阴风冷冷地道,又看了毕秋寒一眼,“阁下是‘七贤蝶梦’之首,人称第一贤的毕秋寒?”

  毕秋寒点头。他出道十年,江湖中人把他和几位品德武功出众的少年英雄并称“七贤蝶梦”,七贤之间却未必有什么交情。

  “忒娃儿气了。”古阴风不留情面,阴恻恻地道,眼睛眨也不眨,好一副骷髅模样,“娃儿你是谁?”他看着宛郁月旦,“我看这船上,娃儿你算一个人物。”

  宛郁月旦一直坐在船舱里没有出来,这时也依然闲适,闻言微微眨了眨眼睛,“我姓宛郁。”

  “还有——”古阴风的目光本欲投向方才坐在船头的圣香,却突地发现他已经人影不见。

  不仅是古阴风,连南歌毕秋寒都没发现圣香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洗澡去了。”宛郁月旦依然很识人心,耐心地解释,“他说刚才跳下河弄得一身脏,刚才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却没有洗澡,现在洗澡去了。”说着的时候他脸带微笑,仿佛十分愉快。

  “等一下,他要拿什么洗澡?”翁老六上船之后一直懊恼自己竟被人调虎离山,此刻突然脱口问,“难道……”

  宛郁月旦又点了点头,“他用船底烧开的那些水。”

  翁老六满脸沮丧,毕秋寒诧然问:“怎么?”

  “那是闷炉子的水。”翁老六哭笑不得。原来船上的炉灶一贯少用,要起用来做饭就必须将炉火预热起来,等到炉灶大锅都热了,才能做饭。圣香把闷炉子的热水拿去洗澡,晚上做饭的时候炉灶早已凉了,要重新烧热岂非要等到天亮?这下子晚上不必吃饭了。这道理除了圣香和宛郁月旦,只怕船上人人都懂,闻言面面相觑,只是暗自好笑。本来圣香撒网捉人聪明了得,白鱼寨的人对他还有几分捉摸不定,现在除了一肚子好笑,早已忘了他刚才的丰功伟绩。

  “不如晚上各位到白鱼寨一宿?”易山青满肚子想拉着南歌去喝酒,何况误会既然揭开,双方已是朋友。

  毕秋寒沉吟了一阵,刚想拒绝,已听到南歌朗声大笑,“今夜和易大哥不醉不归!”

  “南老弟还是豪气干云,不过事隔十年,大哥的酒量可是一日千里……”那边两人已经亲热成一团,浑然忘了船上还有别人。

  毕秋寒和翁老六面面相觑,只得苦笑,南歌已先答应了人家,却是拒绝不得了。

  这一船的怪人。毕秋寒开始担心他们如此下去,只怕半年也到不了君山。如果有人一邀请南歌就答应,一有热闹圣香就想搅和,不管别人说什么宛郁月旦都说好,那让这三个人单独走路,只怕一辈子也到不了洞庭。

  夜里,白鱼寨里做了几个汉水方有的土特产菜肴,弄了两坛酒。

  宛郁月旦看起来最年幼最是纤弱秀气,却最能喝酒。一连数十杯下来,连毕秋寒和南歌都酒酣耳热,只有他还是那样令人舒服的神气,不要说醉意,连一点酒气都没有。

  原本以为圣香对喝酒应该最有兴趣,那少爷却称他不喜欢喝酒,端了两个菜到江边寨头看大白鱼去了。

  酒菜吃了八成,古阴风的黄脸也微微起了红,“这次的消息是惯走汉水的盐枭范农儿露给我们的。农儿对我们白鱼寨一向毕恭毕敬,这回大概是受人逼迫,否则我不信他敢。”说着,古阴风举杯一饮而尽。

  显然古阴风对被人挑拨和毕秋寒这边动手的事很是恼怒,易山青看起来比较豁达,事情过去了他便不介意,笑道:“却让我和南老弟重逢,农儿也算有功,大哥不必和他计较了。”

  “计较不计较,要看他自己听话不听话。”古阴风冷哼了一声,“他当我白鱼寨当真是只任人宰割的大白鱼不成?”

  毕秋寒轻咳了一声,“古寨主已经找人去找范农儿?”

  古阴风又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南歌却不理他们谈论这次的事情,他微微酒醺,弹剑而歌:“如此男儿,可是疏狂,才大兴浓。看曹瞒事业,雀台夜月,建封气概,燕子春风。叱咤生雷,肝肠似石,才到樽前都不同。人世间,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

  别人或许还不能了解他的凄楚,他本是俊朗郎君潇洒男儿,原本人生如锦前程非梦,却大意受制于女子十年……等到十年之后终于挣脱受人摆布的日子,人却也老了、变了,再不可能是当年的自己了。如果圣香在的话或者还能懂得他的悲哀,那一句“人世间,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南歌当真是长歌当哭唱出来的。他本来脱略行迹,一段唱毕,他自潸然泪下,举杯自吟,旁若无人。

  他这一唱一哭却让旁人都是一呆,面面相觑,不知他是怎么回事。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宛郁月旦以指甲轻弹酒杯,漫声跟着他唱,“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他这一唱,毕秋寒和古阴风都皱眉头,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在唱些什么,只见宛郁月旦一唱,南歌放声大哭,以泪洗剑。

  “秋寒,好歹你也比老头子多念了几年书,你们家……你们家少爷唱了些什么,让他哭成这样?”翁老六全然莫名其妙。

  毕秋寒摇摇头,他对于诗词歌赋全然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宛郁月旦唱了些什么。

  “他说……”易山青眼眶湿润,深吸一口气,一杯酒一口咽下,轻声说,“杜鹃啊杜鹃,拼命催你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家?就是辽东白鹤、海中玄鸟都还牵挂家乡,吴蜀那个地方不远,你的羽毛也很漂亮,正该趁着东风飞向西,你为什么要栖息在荒山树,流血在树枝上?”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陡然大笑起来,“十年前、十年前我和南老弟初出师门,满腔傲气,自以为没有立下一番事业怎能回家。家里虽然好,但是没有离过家的孩子又怎么懂……怎么懂……”他和南歌是好友,性子本就有些相似,如此喃喃自语,他也早已痴了,“为什么要身羁荒树,血洒芳枝……我怎么知道,怎么知道?”

  毕秋寒和古阴风的眉头皱得更深,对于这等狂士行径,他们全然不能理解,就算听懂了宛郁月旦在唱杜鹃,也不明白有什么可哭之处。

  宛郁月旦弹指停了一停,继续唱道:“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他一唱完,原本哭得忘形的南歌骤地喝了一声彩,拍案喝道:“好一句‘我辈行藏君岂知’!”他满脸泪痕,却朗声大笑,“为此一句,南某人敬你三杯!”他真的自斟自饮,连饮三杯。

  宛郁月旦人看起来柔弱,喝酒却不比别人慢。南歌喝完三杯,他也陪了三杯,微笑道:“来日方长,男儿未死,岂能盖棺?”

  “说得好!”易山青喃喃自语,“男儿未死,岂能盖棺!南老弟,你我虽然十年潦倒,但毕竟还有下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哭什么?喝酒!”

  毕秋寒看着一桌紊乱,忍不住心下摇头。南歌和易山青是狂士性情,若没有宛郁月旦这么一唱,当真不知道要醉酒大哭到什么时候才是!他不禁开始庆幸这一次有宫主随行,宛郁月旦虽然年幼,但他做的一向是最恰当的事。这就是为什么他能驯服碧落宫数百高手,武功再高也抵不上明理二字。

  “报寨主。”外头进来一个瘦小的男子,在古阴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古阴风骤起眉头,哼了一声,让那男子下去。

  “范农儿说了是谁要他假传消息了?”毕秋寒问。

  古阴风冷冷地道:“他死了。”

  “死了?”翁老六低声问,“灭口?”

  “不,示威。”古阴风阴恻恻地道,“人家留了封信下来,说人是祭血会杀的。”

  李陵宴居然如此猖狂!毕秋寒变色,“信上还说了什么?”

  “说南歌身为南碧碧的亲生儿子,若不报父仇不愿加入祭血会,妄生为人,祭血会要替天行道要他性命。”古阴风冷冷地说,“还有祭血会知道你们君山大会要和李陵宴作对,到时候他们也会参加君山洞庭之会,要昭告天下什么才是道义真理。”

  也就是说,若南歌“不愿加入”祭血会,也就是南歌不脱离他们立刻加入祭血会,这一路上他们都要遭人追杀了?毕秋寒陡然感到责任重大,不禁重重地吁了口气,“南兄……”

  南歌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笑了,“不必问我,南某最恨遭人胁迫。”他轻描淡写地说,接着加了一句:“若有人又要拿性命要挟,恕南某早已听到耳朵生茧,充耳不闻了。”

  “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说话的人声音很柔和,这句最自负的话却让最温柔年幼的人先说了,随即宛郁月旦轻轻一笑,浑不把祭血会的示威当做一回事。

  这位十八岁的少年为何能让毕秋寒对他毕恭毕敬,易山青和古阴风开始有些了解了。如此如珠玉含晕敛而不发的才华气质,非常人能够理解。

  说到此处,晚饭也吃到尽兴。毕秋寒和古阴风寒暄了几句跟着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回船。南歌已经先走出门去了,宛郁月旦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南歌又回来带他出门。

  出了白鱼寨,便是江边。

  船在江边,月色清寒寂静。

  几个人拱手作别,毕秋寒几人缓步走到江边,船影遥遥,船上宛若无人,寂然无声。

  一个人影抱膝坐在船头,望着江里的月,一动不动。

  那是谁?

 香初上舞:第四章 河源怒浊风如刀


  黑船明月,寒江寂寞。

  这样一个人影竟让人不知不觉停步,尤其是刚经历过了吃饭的热闹,陡然见到江清水冷斯人独坐,谁都猛然觉得一股近乎凄凉的冷风扑面而来。

  突然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慢慢抚摸了一下怀里的东西。那东西竖起两个耳朵,动弹了一下。

  兔子?圣香?是了,这船上谁都吃饭去了,除了圣香。但猛然看见这人影的时候,谁会想到是圣香呢?那位嬉皮笑脸,有他在就比什么都热闹的大少爷?

  “怎么了?”宛郁月旦看不清船和人影,轻声问。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吐出一口长气,纵身跃上船。

  几人上船,圣香抬头一笑,“回来了?”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人几乎立刻忘了方才景色的冷清。南歌一瞥眼看见地上撂着两个盘子,里头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似乎少了两个排骨也是兔子吃了,“你没吃?”

  圣香随口答:“忘了。”

  毕秋寒和翁老六陡然生起一阵歉疚,他们忘了这位少爷独自一人在船上,居然和白鱼塞的人喝酒喝到如此之晚。圣香……等了很久了吧?

  “我陪你吃好不好?”宛郁月旦摸索着在圣香旁边坐了下来,他看不见圣香的动作,却很自然地和他一样抱着单膝,把另一只脚放下船舷一荡一荡,“好舒服的风啊。”

  圣香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鬼脸,“我没吃肉,我吃了烙饼。”他笑眯眯地嗅了嗅宛郁月旦身上的味道,“嗯……汉水蚌、油浇活鱼、醉虾、蒸螯、涟鱼汤,啧啧,居然还有蜜汁腊肉、红烧里脊,哇!”他大叫一声几乎把宛郁月旦也吓了一跳,“还有东风梅花酒!你吃了这么多东西还能再吃,你是饭桶啊?”

  这少爷当真是好鼻子,毕秋寒瞠目结舌,他都没留心到底方才吃了些什么。

  “好酒好菜,圣香少爷却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南歌哈哈一笑在他另一边坐下,“是什么道理?”

  “本少爷不吃海鲜。”圣香一本正经地道,“又要剥壳、又要拔刺,麻烦死了。”他把兔子塞进宛郁月旦怀里,拍了拍手,身上掉下许多烙饼屑,“吃一肚子鱼肉很容易胖的。”

  呃……翁老六和毕秋寒苦笑,就是因为“麻烦”和“很容易胖”,所以他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夜深了,圣香你早点休息吧。”毕秋寒不知还能对这少爷说什么,叹了口气。

  “还有两盘菜丢了很可惜呢。”宛郁月旦抱着兔子,一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油炸排骨,“不如圣香你陪我吃好不好?”他就当真又开始吃了下去,就好像刚才他什么也没吃,现在还能再吃一份一模一样的酒菜。

  圣香瞪大眼睛,“行啊,只要你能吃,我还怕陪你?”他抢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大口。

  南歌醉意未消,他方才喝了一肚子酒,菜却没吃多少。见圣香和宛郁月旦抢了起来,他大笑一声夺过盘子,纵身而起。

  “还我菜来!”圣香如影随形,一脚把醉醺醺的南歌踢下汉水。只听“扑通”两声,却是南歌和他手里的排骨都掉入了汉水,跟着圣香“哎呀”一声惨叫:“我的菜!”

  “哗”的一声,幸好江边水浅,南歌站了起来甩了甩头,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香你干吗踢人?”

  但斯斯文文坐在船舷的宛郁月旦已经差不多把另一盘烤猪蹄吃完了,剩下最后一块他饶有兴趣地喂进兔子嘴里。圣香踢下南歌赶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最后一块猪蹄已经进了兔子嘴,他瞪了宛郁月旦一眼,“你还真是个饭桶,两个人也没你这么能吃!”

  亏宛郁月旦吃了一肚子油腻还能保持那温和柔弱的样子,微微一笑,“圣香少爷夸奖了。”

  “喂!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南歌一脑袋迷糊,站在水里问圣香。

  “你想不开跳河。”圣香随口答,接着和宛郁月旦斗嘴,“本少爷不是在夸你,本少爷是在骂你。”

  “是吗?”宛郁月旦好脾气地反问。

  “当然是了。”圣香同情地摸摸他的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大人骂你都听不懂,真可怜。本少爷教你,以后如果有人说你是饭桶,你千万别以为人家在夸你,他在骂你。”

  宛郁月旦露出温柔的微笑,“哦——”连宛郁月旦都在圣香嘴下战败,旁边站的毕秋寒和翁老六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边的南歌还在问:“我为什么要跳河?”

  圣香白了他一眼,“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南歌犹自迷迷糊糊,“真的?”

  “哈哈哈……”这下众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船上灯火渐亮,方才的清冷寂寞一扫而空,热闹满船。

  第二日一早。

  南歌宿醉头痛,毕秋寒坐息未醒,翁老六弄了根钓竿当真在河边钓鱼,当宛郁月旦起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船尾。

  此时天蒙蒙亮,宛郁月旦的眼力本来不好,只隐约看出那是一个人,是谁他却瞧不清楚,他本能地招呼:“圣香?”

  “我在这里。”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圣香的头从宛郁月旦身后的船舱窗口探了出来,接着他一声大叫,“下蛋的快回来,前面那个是老妖婆!”

  不必他招呼,宛郁月旦也已经连退三步,陡然绊到地上横放的鱼网,“砰”的一声跌倒在地。

  “出了什么事?”翁老六听到声息从岸边赶来,却和开门出来的南歌撞在了一起,“哎呀”一声差点没跌出船去。

  “嘻嘻……”来人一声轻笑,笑意柔媚娇软,身影一闪已到了宛郁月旦面前,“好软的一位小哥儿……”

  这没声没息潜入船内的竟是一名女子,黑衣长发,身材窈窕高挑,说着她的手指堪堪抓到宛郁月旦的胸口。莫看她笑声柔媚,这一抓毫不容情,还未抓到宛郁月旦身上,指风已经洞穿了宛郁月旦的衣袖。

  如果宛郁月旦没有抵抗之法,这一抓下去还不在他胸口抓个对穿?翁老六和南歌相撞的脑袋仍然金星直冒,同声惊呼。这个时候毕秋寒坐息未醒,否则以他的警觉怎能让人摸上船来?

  就在黑衣女子堪堪要抓到宛郁月旦的时候,陡然微微“嗡”的一声响,空中似有什么东西闪了几闪。那女子惨叫一声,扑下的身子一个急转,居然从江上踏水狂奔而去。

  “踏水渡江!”南歌失声惊呼,“难道她竟是春风娘子萧靖靖?”春风娘子萧靖靖为芙蓉庄万花会会主,乃是称霸一方的女人,居然单身前来偷袭,李陵宴这一着委实令人惊讶。萧靖靖的“春风十里独步”轻功号称江湖第一轻功,踏雪无痕、踏水渡江,不论何处都去得。她的武功并不算太高,但就这一门轻功足以让她名扬天下。

  刚才萧靖靖扑下的时候,宛郁月旦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伤了她,让她狂奔而去。翁老六讶然看着宛郁月旦,看不出这一团和气的年轻人居然身上带着奇怪的机关暗器。

  “好厉害的口中针!”圣香扶起宛郁月旦,啧啧称奇,“在牙齿上装的暗器,用舌头拨开机簧开口射出,这东西危险得很。你把好几支银针藏在嘴里,还敢随便吃东西,也不怕一不小心鱼刺和银针分不清楚,动了机关要了你自己的命。”他眼力极好,别人看不见是什么东西伤了萧靖靖,他却看见宛郁月旦口齿微张,银针自齿间射出,正中萧靖靖的胸口。

  宛郁月旦露齿微笑,“习惯就好,就算一不小心要了自己的命,也没什么。”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尘。

  圣香正在啧啧称奇,猜想他那嘴里的机关是怎么做出来的,凑近宛郁月旦的耳边,他悄悄地咬耳朵,“下蛋的,本少爷想到一个用你这暗器的妙法。”

  宛郁月旦好奇,“什么妙法?”

  “美男计啊。”圣香拉着他贼兮兮悄悄地道,“以下蛋的你这副善良无害的模样,最合适用这美男计。比如说哪天你决定做个铲除魔头的侠客,那魔头偏偏是个貌美如花的女魔头,你就可以找个机会吻住女魔头的嘴,拨开暗器射出银针,保管那女魔头死得莫名其妙,到了地狱见了阎罗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话要让毕秋寒听见了,必然愠怒,满脸通红要骂他胡说八道,让南歌听见最多一笑了之,宛郁月旦却认真想了想,“很有道理啊。”他竟然还是笑得那么斯文好看,“如果有机会我会试试。”

  “孺子可教也。”圣香摸摸他的头,赞道:“乖小孩。”

  圣香身上有股淡淡甜甜的香味,凑在耳边说话那点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宛郁月旦舒服地深吸了口气,值得享受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虽然他只有十八岁,但在某些方面他懂得比任何人都多。

  “好厉害的对手。”毕秋寒的房门缓缓打开,毕秋寒当门出来,脸色霜寒苍白。他右手衣袖握在手中,袖里裹着一截断剑,满手鲜血顺着那剑刃丝丝下滑,看起来触目惊心。

  众人脸上的笑意都失去了颜色,宛郁月旦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鼻尖的甜香突然变成了血腥味,他低声说:“声东击西!”

  “不错!”毕秋寒冷冷地说,“萧靖靖引开你们的注意,就有人闯入我的房间。”他“啷”一声把断剑丢在船板上,“好厉害的一剑。”

  “李陵宴的目标本该是我,为什么……”南歌脸上变色,“难道他想把这一船的人都赶尽杀绝不成?”

  “李陵宴向来喜欢杀人满门,”毕秋寒冷冷地道,“宁可枉杀千人,不愿放过一个。你既然在这艘船上,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要死。”他丢下断剑之后,众人才看见他掌心被剑刃划过。伤势虽然不算重,但这只手势必有大半个月不能灵活使用了。

  “那刺伤你的人呢?”圣香对着房里东张西望,好像很惋惜没看到人的样子。

  毕秋寒脸色霜寒得近乎苍白,“踏水而去!”

  “也就是说,萧靖靖把她的独门轻功教给了方才那人。”南歌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有点像那人对萧靖靖施了美人计?春风十里独步可是她仗以称霸的秘技,岂是随便传人的?”

  “姘夫——”圣香一句话还没说完,毕秋寒脸色微沉,“来人武功极高,绝非平常之辈,不可以言语辱之。”

  “姘夫就是姘夫,就算是江湖第一高手也还是姘夫……”圣香却不是听他说教的乖小孩,白了他一眼,“何况他还偷袭刺了你一剑,他哪里有当自己是什么高手……”

  “好了好了,都是你对,我错。”毕秋寒一听圣香没完没了地唠叨就头痛,淡淡地应了一声,和圣香辩驳只会把自己气死。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之间,翁老六已经起锚下航。这艘船已然成了祭血会的目标,虽说本在意料之中——毕秋寒正是希望通过南歌引来祭血会的人,从而找到说服或者制服李陵宴的机会——但如此频繁激烈的明袭暗杀、挑拨离间委实令人心惊。李陵宴杀性之大、之凶出乎毕秋寒的意料,但让李陵宴把目标集中在自己一船人身上,总比他在江湖中滥杀无辜的好。船行下移,随水东行,毕秋寒剑眉深蹙,心中盘算不定。

  “阿宛,”也许是嫌“下蛋的”太拗口,圣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宛郁月旦“阿宛”。他一点没觉得自己一船人要被“赶尽杀绝”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兴致勃勃地拿着翁老六刚才做的钓竿,对宛郁月旦招手,“我们来钓鱼好不好?”

  “好啊。”宛郁月旦分明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却握着圣香塞给他的钓竿,圣香在鱼钩上挂了块火腿肉,宣布:“放线!”

  宛郁月旦一扬手,饵头远远地飞入离船很远的江水中。如果他扬出去的不是一块火腿肉,也许翁老六还会感慨他这一下姿势犹如老手,但现在他只有苦笑的份。

  毕秋寒转过头去不看他们胡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委实不知道究竟要说些什么好。

  这两个人哪里像刚刚受到一次伏击的人?南歌好笑,斜眼瞅着地上睡得四脚朝天的大胖灰兔子,他轻哼了一声,他们以为是在钓这只酒肉兔子吗?钓鱼用火腿?

  “哇——”船边的两个人“哗”地叫起来,接着一阵笑声,圣香哇哇地叫:“钓到了,钓到了——”

  毕秋寒微微一怔,他才不信从来没钓过鱼的圣香和宛郁月旦能这么快钓到鱼,转头看去,只听圣香继续叫:“钓到一只乌龟!”

  乌龟?毕秋寒愕然,只见翁老六和南歌都赶过去看,啧啧称奇。只见鱼线上乱七八糟地打着一团结,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因为一只脚掌的爪勾不幸钩到了乱七八糟的鱼线,缩回龟壳的时候连鱼线都拉了回去,所以才让宛郁月旦“钓”了上来。

  这也算“钓”?这分明是宛郁月旦甩勾的技术太差,把鱼线甩出了一团死结,竟然“钓”到一只乌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觑,忍不住大笑,“哈哈哈——”

  嘿!根本是那只乌龟今天走霉运遇到煞星,这样都能被“钓”出来?毕秋寒又转过头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心下懊恼,分明大家都身在险境,但只要有圣香这个活宝在,就什么都好像很不在乎?

  一船渐渐东去,影影绰绰之间,遥遥地尾随着另一艘小船。

  “他们在笑什么?”船里一位头挽双髻的小丫头支颔感兴趣地问。

  船头打坐的长发女子赫然就是萧靖靖,她铁青着脸不答。

  “他们都快要死光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小丫头自言自语,“会主很快就会杀了他们的。”她转过目光鄙夷地看着萧靖靖,惋惜地摇了摇头,“听说你是个很厉害很有手段的女人,依我看实在不怎么样,居然让不会武功的人给打成重伤。”

  萧靖靖闭着眼睛,生硬地道:“那是我大意,下次我一定能杀了他们一两个。”

  “没有下次了。”小丫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会主不会原谅你的。”

  萧靖靖脸上陡然升起一阵恐惧之色,“杏杏——”

  杏杏伸出如玉的手指按住嘴唇,“嘘——叫姑姑也没有用。你不要求我,我很心软,但是你那玉郎君会主是不会还给你的。”她一脸惋惜,“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吧,你不会游泳对不对?受了这么重的伤,轻功也施展不出来吧?不要我搞错了,会主要生气的。”

  “我……我至少杀了范农儿,你怎能说我一点用没有?”萧靖靖脸色惨白,猛地站了起来。

  杏杏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了,那范农儿是我说要杀的,不是会主说的。”她继续笑得天真无邪,“反正你那轻功也已经教给会主哥哥了,留着你会主哥哥会生气的。”

  “你这蛇蝎……”萧靖靖一句厉骂还没有骂全,突然她颈边传来“扑”的一声响,她全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双目大睁,死不瞑目!

  “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一个低沉磁性的嗓子在萧靖靖的尸体边响起,“叫她下水,难道你想放她一条生路吗?杏杏。”

  杏杏又吐了吐舌头,笑意盎然,“怎么会呢?会主哥哥。”

  一掌劈死萧靖靖的是一位白衣男子,莫约二十七八,样子长得颇为俊俏,他对杏杏露齿一笑,“是陵宴要你叫我‘会主哥哥’的?”

  杏杏想了想,“是我自己叫的。”她还没说完,那白衣男子已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叫我侍御吧,像你这样的人跟在陵宴身边当真是可惜了。”

  “会主哥哥是想引诱我吗?”杏杏眼也不眨一下,支颌微笑,“杏杏还小呢,而且——杏杏喜欢会主,不喜欢会主哥哥。”她莫约十六七岁,活脱脱天真俏丽的一个小丫头,但行事说话之老辣狠毒委实让人心惊。“他有什么好?”李侍御正是祭血会会主李陵宴的亲生大哥,他的手从杏杏额前滑下,缓缓握住了她的脖子,缓缓地握紧,“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如他?”

  杏杏并不惊慌,也不生气,笑意盈盈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有什么好?他带着你为非作歹,教你害人,你不恨他吗?”李侍御冷冷地看着杏杏,“他是一只狐狸,你是一只蝎子。”

  “那会主哥哥就是一只老虎。”杏杏笑得更灿烂,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我们都是会咬人的。”

  李侍御冷冷地看着她,慢慢放开了手。

  遥遥的大船上不断传来笑声。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杏杏转过头感兴趣地望着那艘船,“经常听见他们在笑,被人追杀就是这么好笑的事吗?”

  “他们都是名门正派的好人,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嗯,他们是好人,我们是坏人。”杏杏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也许……好人总是比坏人人快活些。”

  “陵宴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在进洞庭之前就死,对不对?”李侍御转移话题。

  “当然,会主要他们全部都死,一个也不能留。”杏杏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们全都是很讨厌的人。”



  船行向东,然后南下,距离君山只剩下一日路程。

  圣香从丞相府出来也已经三天了。

  此时刚刚到入夜时分,南歌和毕秋寒在船尾似乎在讨论着哪一门武功,翁老六正在舱里烧鱼。

  一只乌龟在甲板上爬着爬着,乌龟壳敲得甲板咔咔作响,它一爬近船舷,那只大胖兔子就会咬住它的尾巴把它拉回来——这是只笨乌龟,它不会收起尾巴。

  宛郁月旦在晾衣服。他看不见,又是碧落宫的宫主,但是他晾衣服却晾得很好。

  他像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恰到好处,比如说钓鱼,即使他甩错了竿他也能钓上一只乌龟来。

  “阿宛,你有没有做过没有风度的事?”圣香自然是什么事也不做的,他换了一套鹅黄色的缓袍,趴在甲板上支颔,也不在乎他价值连城的衣裳被他随随便便毁了。

  宛郁月旦晾好衣服,收起收下干衣服的盆子,摸索着把衣服叠好,“没有。”

  圣香感兴趣地看着他,“如果我现在用绳子把你绊倒,你会怎么样?”他眼睛瞅着宛郁月旦脚边的晾衣绳,确确实实打着不好的主意。

  “嗯……”宛郁月旦想了想,“绳子可能会被我鞋子里的刀割断。”他微笑着用最温柔最和气的语气说。

  圣香扫兴地看着他的鞋子,“你身上到底装了多少东西?重不重啊?”

  “我身上一共有十三件机关暗器。”宛郁月旦还是那样温柔地微笑,好脾气而且耐心地解释,“不太重的。”

  “阿宛,你是一只狼。”圣香说,“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宛郁月旦叠好衣服转过身来,对着圣香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没有遇见圣香以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圣香问。

  “没有什么意思,”宛郁月旦微笑着说,“很喜欢遇见了同类而已。”他抱着叠好的衣服慢慢走进船舱里,圣香还听见他微笑着对翁老六说:“翁前辈辛苦了”。

  同类……吗?那只兔子磨蹭到了圣香身边,圣香扣起手指在它的鼻尖一弹,看着它吱吱惨叫不服气地跳走,用怨恨的眼光看着圣香。

  那位大少爷还在玩兔子。翁老六不以为然地从船舱里探头出来,“吃饭了。”虽然圣香撒网捉人的巧计的确让他对这位少爷有些佩服,觉得他不全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但是每次他见到圣香那些奢侈散漫的游戏,还是忍不住要肚子里嘀咕。他一向看不起这些不知道什么叫饿、什么叫苦的少爷公子,即使有些小聪明又如何呢?

  船尾的南歌和毕秋寒轻声交谈,不动声色,一面谈论着武功,一面用传音之术说:“四面有敌。”

  毕秋寒点了点头,嘴里说着峨嵋派的点穴手,传音却说:“离洞庭只余百里,再过去就有人居。祭血会如要下手就只剩下今晚和三十里的路程。”

  “我们船后的那艘小船已经跟了我们很久了。”南歌一笑,“若不是你好耐心,我早已叫翁老掉头扑上船去几次了。”

  “不可莽撞。”毕秋寒也淡淡一笑,“那船只在监视,里头不可能有李陵宴。”

  “你的用心还是在等今夜李陵宴会亲自出手?”南歌一叹,“如果他今夜不来呢?”

  毕秋寒隐有重忧之色,缓缓叹了口气,“我只担心他不来。”转过头去眼望江水,“此次他若不来,我一番苦心白费不算,还当真连累了南兄涉险。”

  南歌朗然扬眉,负手挺拔地站在船尾,“江湖中人,还谈什么涉险不涉险。如果想要平安,不如回家抱娃娃。”他往前走了一步背对着毕秋寒,“就算今夜引不出李陵宴,能见识一场大战,也是平生之幸。我不在乎李陵宴来是不来,能见识伤秋寒一剑的高人足矣。我只担心你那位不懂武功的宫主……”

  毕秋寒微微一笑,“南兄不必担心,宫主虽然不会武功,但足有自保之力。”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似在估算伏击什么时候会来临,“只是圣香他强要跟着我出来,我委实没有信心能保住他安全……今日一战必是日后震动江湖的一战。圣香武功虽然不错,但是……”

  “那位少爷秋寒也不必担心。”南歌哈哈一笑,“秋寒你只见他胡闹,你可知道他那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吗?”

  毕秋寒微微一震,圣香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一双偶然犹如琉璃的眼睛,偶然萧瑟的背影,甚至偶然全然陌生的叹息……“他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那只兔子知道吧?”他强硬地淡淡地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在想一些痛苦的事情吧?”南歌凝视着江里的明月,“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总是这么感觉。”

  “但他总是笑得很开心。”毕秋寒冷冷地说,“也整人整得很开心。”

  “所以我才说完全不了解……圣香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南歌叹了一声,随即一声长啸,江边的草木之间一阵簌动,似是吓跑了不少鸟兽,“他和你们家宫主一样,都是奇怪的人……”他耳朵微微一动,关于圣香的话题中断,“四艘船四面拦截,他们来了!”

  “吃、饭、了!”一个声音突然插入他们的话题,一个人用饭勺“咚咚咚”地敲着桅杆,“难道你们想明天到君山吃霸王餐,今天晚上就开始饿肚子?吃饭了啦。”

  回头见到圣香不高兴的表情,南歌和毕秋寒都会有刹那的错觉,仿佛刚才谈论的那个圣香都是他们偶然的误会,圣香就是圣香,除了眼前的这个样子,他什么也不是。

  情不自禁微微一笑,毕秋寒难得用比较温和的声音说:“今天晚上不吃饭……”

  “咚”的一声,三人回头,看见宛郁月旦把那只他“钓”上来的乌龟放进了江水里。跪在船舷边,他一只手五指张开留在水中,仿佛沁凉的江水滑过指间很是惬意。

  “秋寒!前面……前面有船撞过来了!”翁老六手里还提着双筷子,但变色冲上甲板,“是一艘大船,躲在水草里,是早已经预谋好的!”

  “左边也有。”宛郁月旦跪在船舷闭上眼睛,他的手并没有从水里收回来,“莫约是一艘中型快船,冲过来的速度很快,水流疾速,但是船身狭长。”

  “不吃晚饭也不早通知一声。”圣香叹了口气,“喏,”他用饭勺指着船尾后不远处,“那里一团黑不隆冬的东西是什么?不要给我说也是一条船。”

  南歌一笑指着右边,“我很想给你说不是,但是那边还有。”

  右边的船船头挑着一盏鹅黄色的明灯,四艘船缓缓合拢,把自己这一船围在中心。

  右边船头站着一位黑衣人,挑着一盏短烛点亮的灯。

  “蜡烛……”毕秋寒低声说,“白色蜡烛,长两寸两分。”

  “莫言山深无寻处,雾里花开唯秉烛。”宛郁月旦依然跪在船舷边闭着眼睛,“果然……李陵宴动用了秉烛寺的力量。”

  江湖两大谜宫,碧落宫、秉烛寺,竟在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遇到了一起。只是碧落宫只有毕秋寒和宛郁月旦两人,秉烛寺却来了足足四船,强弱之势赫然分明。

  “碧落宫宫主出游,除了寻访名医,是不是和这并列神秘之处的秉烛寺加入李陵宴祭血会一事也有关?”南歌问。

  宛郁月旦依然未睁眼,只是温柔地微微一笑,“嗯,秉烛寺和碧落宫是联姻,秉烛寺寺主是我姐夫。”

  “啊?”翁老六和南歌都很惊诧,秉烛寺和碧落宫是联姻?好生神秘的家族!

  “姐夫他……”宛郁月旦叹了口气,“姓玉,双名崔嵬。”

  “鬼面人妖玉崔嵬!”翁老六变色,“这等不男不女的家伙,碧落宫怎能把女儿嫁他?听闻这人妖逃入秉烛寺之前已经毁了江湖上数以百计的少男少女,你姐姐金枝玉叶,怎么能嫁给这种人间败类?”

  宛郁月旦默然,过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低声说:“但是姐姐爱他。”他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看着在他眼里也许模糊的明月,“你们都知道秉烛寺是江湖中人所不容的万恶奸邪无处容身之后投奔的地方,我还知道那里面就是个野兽圈,谁的武功高,谁就是寺主……寺主之令令出如山、无人违抗,因为寺主之位本通过实力夺来,不听话就是死。”他慢慢地说,“在秉烛寺里,活着是件辛苦的事,要活得有尊严更不容易。我不知道姐夫是怎么坐上寺主之位的,但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就代表着惨绝人寰的战斗,还有无休无止的挑衅和偷袭。”

  话说到此处,众人不禁对那昔日可恶之极的鬼面人妖有了些许同情之意,早知如此痛苦,何苦当初要作恶?只听宛郁月旦继续说:“姐夫在寺主的位置上坐到了现在,在他当上寺主的第三年,姐姐因为好奇见了他一面。”他轻轻叹了口气,“五个月后姐姐就嫁给了他。”

  “你们不阻止她跳入火坑?秉烛寺既然是那样的地方,你怎能放心你姐姐嫁过去?”翁老六只觉匪夷所思,碧落宫的所作所为果然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把女儿嫁给江湖中人人厌恶痛恨的人妖、大奸大恶的首领,根本就是不把女儿的终身幸福当一回事。

  “姐姐嫁过去的时候我还小,只有十四岁。”宛郁月旦露出温柔的微笑,“那个时候我也不懂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不阻止姐姐,甚至有一阵子我觉得他们很过分,因为姐姐是……非常温柔漂亮的人。”他轻声说,“我讨厌他们让姐姐出嫁。”

  毕秋寒冷哼一声,“鬼面人妖恶名远扬,大宫主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善良,怎会轻易为他所骗?最后还……”他闭嘴不再说下去。

  “什么叫做火坑,什么叫做不幸……”有人慢慢地插了一句,“什么叫做奸恶,什么叫做被骗了……只有当事的那个人才能说吧。就算是为他死了,也未必是件值得悲伤的事……”说话的是圣香,他说话的时候没看人,眼神看什么地方竟让人瞧不出来。

  众人怔怔地、愕然地、惊异地、带着各种奇怪诧异的目光看着圣香,为什么——这位纨绔的少爷会这样说?他不是应该跳起来大骂鬼面人妖多可恶、宛郁月旦的姐姐有多愚笨才对吗?

  “只要姐姐觉得幸福的话,那就是幸福了吧。”宛郁月旦的目光终于从月亮上收了回来,“这个道理直到姐姐死去之后我才懂。”

  “大宫主是被玉崔嵬害死的。”毕秋寒冷冷地说,“宫主难道忘记了碧落宫上下为此事发誓与秉烛寺势不两立?老宫主也是为了此事被玉崔嵬气死的,难道宫主居然忘了?”

  宛郁月旦的脸色映着月色,淡淡的仿佛充满温柔的忧伤,“姐姐是心甘情愿死的,无论为了什么理由,她觉得无憾就好。”

  “哼!”毕秋寒淡淡地道,“恕秋寒不能苟同。”

  宛郁月旦弯眉一笑,“嗯……那是因为秋寒比我有立场。”

  正当说话之间,“喀啦”一声撞击,己方的这一艘船在四面敌船包围之下,船舷已被压破,甲板上剧烈摇晃。宛郁月旦人在船舷边,“哗啦”一下江水骤起,泼湿了他半只衣袖。

  “哎呀呀,真是对不起了。”撞在船舷上泼起半边水的那艘船,正是宛郁月旦通过感觉水流而发觉的船身狭长的快船。火光一闪,四艘船把己方的船卡在中间,各船上挑起灯火,那艘快船上站着一位嘴角带个笑窝的黑衣女子,“玉郎,这位可就是你那个好温柔的小舅子、碧落宫的少年宫主宛郁公子?”

  挑着一盏明灯的船上,一个人撩开船舱帘幕,手里握着一柄团扇,穿一身拖到地上长长的衣裳走了出来,“阿宛,我一早说你还是待在宫中好。江湖毕竟不比碧落宫,大家不会因为你很温柔体贴就忘记砍你一刀。说不定大家觉得很有趣,就会害你一下。”

  这人穿的是一身睡衣,那睡衣袖子宽得出奇,下摆也长得出奇。纯白柔软的底色,背后绣一只硕大的黑蛾子,他的肩却很纤细伶仃。出奇宽阔的长袍,肥大的蛾子,随意搭在肩上却滑落露出半边肩头,那肩上的锁骨骨感分明肌肤细腻。火光掩映之间他的一张脸煞是奇异:一道可怖的线条自左眼角到左嘴角,线条右边的大半张脸肌肤细腻白皙,容貌艳丽得犹如垂死花瓣的呻吟,线条左边的脸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就像被一桶滚油泼过一样。

  这就是七八年前遭到江湖万众追杀嫌恶的“鬼面人妖”玉崔嵬!果然人如其名,容貌非男非女,妖艳不可方物。虽然是男子语气,但这等打扮手持团扇就如哪里的头牌红倌一般,极残艳,却让人看得心里一阵发麻。但听说他这等模样却最得少年女子的倾慕,翁老六和南歌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鼎鼎的玉崔嵬,心下各是摇头,当真不知少女心思,这等人妖究竟有什么好?

  “玉哥哥,”船尾那艘小船上一个年轻得近乎幼稚的女声笑嘻嘻地道,“萧靖靖被会主哥哥弄死了,你伤心不伤心?”说着船上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丫鬟打扮,头挽双髻,一身粉红衣裳。她指指桅杆之上,昨日还嚣张一时的萧靖靖已然被吊在桅杆上。身为芙蓉庄一方女霸,竟落得如此下场,当真让人唏嘘。

  玉崔嵬漫不经心地扫了萧靖靖的尸体一眼,团扇轻摇,柔声道:“只有你死了,我才会伤心,她死了不是正好?像她这样痴情的老女人,我早看得恶心了。”他说得轻言细语,十分之中有五分温柔,两分倜傥,两分狠毒,一分满不在乎。这话让男人听了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死,但其他船上的女子们都笑了起来,“玉郎还是这么坏,一点良心没有。”

  “亏她为了玉哥哥这么拼命,你啊你,当真是害死人不偿命。”那丫鬟嫣然一笑,“杏杏如果和你待得久了,只怕也被你迷了去,你这狠心负心的坏男人。”

  “这种人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前方撞来的那艘大船之上一个白衣男子冷冰冰地说,“真不知陵宴觉得这种人有什么好,无论如何也要拉拢这等人。”

  玉崔嵬团扇微抬,俏生生地遮住半边脸,柔声说:“我有什么好,今晚你到我房里来就知道。”

  此言一出,毕秋寒眉头大皱,委实听不下去。这人品德败坏淫荡狠毒,自现身到此一言一行无不让人憎恶到了极点。但不仅许多女子笑了起来,连圣香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转过头去只见这位大少爷睁大眼睛上上下下看着玉崔嵬,仿佛觉得他很是有趣。

  “玉哥哥别逗他了,会主哥哥最讨厌别人和他开玩笑。”杏杏坐在她那条船船头,拍拍手,笑嘻嘻地说:“各位秉烛寺、芙蓉庄的大哥大姐们,会主有令,今夜只要你们杀死那艘船上的任何一人,会主就把玉哥哥赐给你们,陪你们玩一天。玉哥哥是寺主之尊,花容月貌最解风情,平日你们连一根手指都休想。这等机会千载难逢,你们可要努力了。”

  这……算是什么?毕秋寒和南歌只觉得一阵恶寒自脊梁爬上来,李陵宴居然用这等手段“悬赏”!而被当做奖品的那个人毫不在乎,站在那里咬着嘴唇笑,仿佛他自己也觉得很是有趣。

  李陵宴把事情委托给了这位小丫头,那他自己呢?毕秋寒一边对面前祭血会的丑态毛骨悚然,一边心下缓缓拨起一阵不安——李陵宴人不在这里,那么他在哪里?

  “秋寒,看样子我们要夺船。”南歌站在毕秋寒身边,传音道,“李陵宴不在此地,我猜他必去君山设伏,明日好将众多英豪一网打尽!”

  毕秋寒点了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兵分两路,你我之中如有一人能够夺船,不必顾虑其他人,径自先去君山示警!”

  南歌点了点头,陡然一声长笑震天而起,声传四野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群魔丑态!要悬赏争宠,先拔剑过来再说!一不小心南某伤了你们这位玉郎君的花容月貌,你们连哭也来不及!”

  他一声震喝,“铮铮”数支袖箭飞镖射来,来自玉崔嵬背后,显是秉烛寺臣服于玉崔嵬座下的某些人不忿了。

  这一发犹如点燃一桶炸药,周围四艘船上跳下无数人影。刀光闪烁剑影流离之下,什么奇门兵器都用上了,招招狠毒下手不容情,可见玉崔嵬的魔力非同小可。

  船上的战场一片混乱,喊杀之声数里可闻,人人都忙着杀人或者自卫,只有圣香少爷在船上忙来忙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玉崔嵬背后两位女子抬上一张柳条编织的大椅,他舒服地坐在上边团扇轻摇,看着眼前的战局,浑然不觉旁人为在他拼命流血。突地注意到那边船上一个转来转去的黄衣少年,玉崔嵬有意思地看着他。旁人都在厮杀,只有他一个人在船上东张西望,翻箱倒柜,像在找什么东西。看了一阵,他有趣地开口问:“你在找什么?”

  那黄衣少年抬起头来,玉崔嵬“呀”了一声赞叹:“好可爱的孩子。”

  那黄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在找小灰。”

  “小灰?”玉崔嵬软语温柔,“那是什么?”

  “一只大兔子。”黄衣少年比划了一下,“这么大的一只。”

  “兔子?”玉崔嵬显得很吃惊,接着他笑了,“是这一只吗?”他把一个东西从椅子底下拔了出来,一只灰色的大兔子不甘心地对着他龇牙咧嘴,正是圣香的小灰。

  “这家伙见风使舵投敌叛国见色忘义重色轻友。”黄衣少年大喜,对着他直奔过来,抱过那只大胖兔子。自己还从玉崔嵬的船上拉了张凳子坐下,心情大定,笑眯眯地和玉崔嵬一起托腮看着对面船上的战局。

  “那位老头很危险了,我猜他不到二十招就要被人一刀砍成两段。”玉崔嵬团扇摇了摇,“你不去帮忙?没有人帮忙他真的会死的。”

  “帮忙?”黄衣少年瞪眼,“本少爷最讨厌刀枪棍棒,人家说刀枪不长眼,一不小心真的受伤了怎么办?本少爷身体虚弱,万一受伤之后死掉了有谁赔得起?何况热闹是用来看的,自己加进去让别人看就不好玩了。”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对面的战局,“而且小毕侠性很重,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老翁被人砍死的。”

  玉崔嵬轻笑,这一声轻笑笑得勾魂摄魄,“你不怕小毕受伤吗?”

  “啪”的一声,黄衣少年从袖里抖开一柄金边折扇,指指和南歌靠背而立的毕秋寒,“他们这样如果还会受伤,就不能怪别人厉害,要怪自己差劲。”

  玉崔嵬横了他一眼,眼神含笑水汪汪的,柔声道:“阿宛不会武功,他的眼睛又不好,难道你也不担心?”

  黄衣少年笑眯眯地给自己扇风,“反正阿南和小毕会救人,我干吗要担心?”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玉崔嵬团扇也摇了摇,“你叫什么名字?”

  “本少爷叫做圣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空前绝后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人见人爱的大好人。”圣香笑吟吟地看着玉崔嵬,“大玉……”他突然用扇子遮住嘴,悄悄地对玉崔嵬说了些什么。

  玉崔嵬听了笑得花枝乱颤,“那是当然。”

  圣香又笑眯眯地继续用扇子遮住脸对他说悄悄话。

  这下玉崔嵬想了想,撇了撇嘴,“不会。”

  圣香继续对着他咬耳朵。

  这次玉崔嵬含笑看着圣香,“不信。”

  圣香笑眯眯地说:“你怕吗?”

  玉崔嵬又想了想,突然叹了口气,“我不怕。”

  这次圣香也跟着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除了玉崔嵬没人听见。

  杏杏柳眉渐渐扬起,玉崔嵬可以说是人见人怕的一方魔头,到了秉烛寺一番历练只有更加狠毒残酷的份,往往见他一句不合翻脸不认人,杀人于片刻之间,为什么和这少爷公子说得这么开心?她年纪虽小,但跟随李陵宴日久心思谨慎,此刻暗暗觉得不对头。会主这次把砝码全部压在秉烛寺身上,这些人都是为了得到玉崔嵬而搏命,如果这人妖竟然脱离李陵宴的控制,今夜杀人悬赏之举岂非全盘动摇?她一双眼睛开始牢牢盯在圣香身上,俏脸煞白,这是哪里来的少爷公子?玉崔嵬人人憎厌,即使想得到他和他一宵温存的男男女女也不会把他当成个正常人看待,为什么这位少爷不怕呢?思考之间,她向对面船头的李侍御挥了挥手,低声传令:“动手!”

  杏杏年纪还小没有练成传音之术,但她久替李陵宴传令,李侍御看她的口形就知道她在说什么,见她指了指玉崔嵬船上的黄衣少年。

  毕秋寒和南歌背向而立,毕秋寒刚刚夺过一把苗疆弯月刀,南歌也堪堪一掌震退合搏砍来的敌人。眼角一掠,陡然见一直站在正面大船船头的白衣男子衣袍略振,毕秋寒沉声喝道:“他就是暗算我一剑之人!”

  南歌尚未回答,骤然倒退。“当”的一声,他替翁老六架开了差一点就要了他老命的一剑,接着在翁老六背上运劲一推,把翁老六推到了毕秋寒背后,方才喝道:“知道!翁老你护着。”

  话音未落,船舷边“啊”的一声,宛郁月旦单凭一身机关暗器对敌,后退之际再次被地上的兵器绊倒,刹那之间围攻的数支刀剑当头齐下。虽然宛郁月旦跌倒之际身上银光暴起炸开一团银针,但是众人刀剑已下,眼见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叮”的一声,毕秋寒刚刚夺到手的弯月刀脱手飞掷,围攻宛郁月旦的一个锦衣男子被一刀穿心倒地而死。随即“叮叮叮”一阵乱响,宛郁月旦反手抄起绊倒他的兵器架开当头下来的两剑一刀。“砰”的一声他被震得飞跌出去,虎口破裂血流满身,接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但是这么勉强一架,那三人被他暗器所伤,身中暗器之后无声无息地倒下,不知是死是活。

  战况惨烈至此,南歌夺剑一挥,荡开十数人的围攻,抢到宛郁月旦身边。毕秋寒目眦欲裂,蓦然一声长啸光环乍起,他以御剑之术连伤身周秉烛寺十四名黑衣人!船上鲜血四溅,残肢断臂满地皆是,足下踩到未干的血迹都会滑溜。毕秋寒一剑连伤十四人,杀敌之后驻剑喘息,他也满身鲜血,不知是否有伤。

  左边船上领头的黑衣女子嫣然一笑,“好一招‘倒洒十分天’,碧落宫家传剑术果然名不虚传。”她嘴上说得温和,一条黑色长鞭毒蛇一般扫地缠足,“呼”的一声鞭稍掠过人鼻尖。一阵腥味漫开,这鞭上有毒!

  “好多血。”玉崔嵬感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团扇一挥一股轻风自拂满身,那一身轻薄的罗衫被风轻轻一吹,飘荡得迤逦更远,“你真的不帮忙?”他问圣香。

  圣香坐在椅子上捏着柔软的兔子,“这样的场面你说我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他闭上眼睛不看眼前惨烈的战况,“第一,我跳下去以后被人追杀,小毕和阿南多一个要救的对象;第二,我跳下去以后小毕和阿南来不及救我,我被人砍死。说实话本少爷我的武功并没有高明到可以做英雄豪杰的地步,能够不连累人,已是上上大吉。”

  “很多血很好看呢,你不看?”玉崔嵬柔声说,“而且……你那艘船快要沉了,你再不看就看不到你的朋友和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了。还有而且……比如说……”他还没说完,圣香已经觉得劲风恻然,一股寒意直逼鼻尖,玉崔嵬继续好温柔地说:“像这样别人一剑刺来,你就看不到啊。”

  船那边毕秋寒和南歌已经满身血汗交加,敌人源源不绝,翁老六和宛郁月旦都受了伤,宛郁月旦还伤得不轻。如此下去再好的武功也会力竭,足下的船连连摇晃,沉没在即。圣香居然坐在玉崔嵬的船上谈笑风生,心中说不气不恨是骗人的,虽然毕秋寒是叫他遇到如此场面站在一边看就行了,但是当真圣香事不关己一样坐在敌人的船上喝茶,毕秋寒也不禁心中愤懑欲狂!方才如果圣香出手相助,宛郁月旦也许就不会受伤,他或者根本不必勉强用兵器去接敌人当头砍下的刀剑!妄自圣香你和他平日相交甚笃,你怎么能如此对他?难道你自负相国公子就比别人高上一层,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正当毕秋寒和南歌对圣香颇有怨言的时候,李侍御默不作声一剑飞袭坐在玉崔嵬船上的圣香。毕秋寒心中一震,却莫名顿了一顿没有出手,也没有出声示警。也许是对圣香寄望太高而圣香太令人失望,正在这流星追月般的刹那之间,突然“喀啦”一阵闷响,足下船板突然裂开。他本想跃起,但眼前敌人杀红了眼一刀下来,把他也逼入了江水之中。

  江水泛滥,毕秋寒所乘坐的小船被四面大船撞毁之后终于沉没,连带船上拼命的许多人都沉入了汉水之中。

  毕秋寒只觉眼前一黑,江水没顶,水中还有许多人胡乱挣扎,在水中依然在乱砍乱杀。他不善游泳,也不知其他人究竟如何了,挣扎地浮上江面。突然肋下一阵剧痛,不知谁暗算了他一剑,一泄气他又沉入江中,心中一片茫然。他就这样死了吗?其他人怎么样了?

  他浮上江面的片刻依稀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画面,可惜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肋下乃是气门,他一口气把持不住,宛然嗅到水中浓郁的血腥味,还有许多人在水中拼命挣扎,不期然他心中浮起一层可笑的感觉,这些人为玉崔嵬拼命,不知临死之时有没有后悔些?渐渐地他也意识模糊,大概他就这样死了吧。



香初上舞:第五章 一纸乡书来万里


  当毕秋寒醒来之时,入目的是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还有一个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这么近看见的人。

  那个人换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宽大的睡袍,纤细骨感的颈项上悬着一枚坠泪形状的珍珠,映着肌肤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团扇一挥,一股微风直扑毕秋寒的脸颊,颇显轻佻放荡,柔声道:“毕大侠醒了?”

  毕秋寒蓦地坐了起来,他怎么会在玉崔嵬的船上?难道他们全部被祭血会俘获,全部成了俘虏?这一坐只觉腰肋一阵剧痛,他才惊觉那水中一剑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此时却是动弹不得!

  “你们都伤得不轻,别动,我不会吃了你们的。”团扇“嗒”地压在毕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来给他解释清楚,我不和脑子顽固的道德夫子说话。”说着他起身离开,衣袖一拂荡起一阵轻风,反手关上了门。

  阿宛?宫主没事吗?毕秋寒转头扫量房内,只见宛郁月旦全身包着锦衾靠墙坐着,脸色颇显苍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紧张,咱们不是俘虏。”

  “南兄呢?”毕秋寒虚弱地问。

  “阿南不识水性,呛了太多水,姐夫帮他破胸放水才刚刚转危为安,现在发了高烧,可能一时半刻是爬不起来了。”宛郁月旦温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伤没有大碍,已经在帮我们熬药了。”

  “你姐夫?”毕秋寒只觉得一阵糊涂,“你姐夫为什么要救他?他不是祭血会李陵宴的人吗?”他只觉自己是在做梦,怎么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

  “姐夫救了我们。”宛郁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头。

  毕秋寒双目大睁,目中尽是不信的神色。

  宛郁月旦说话的声音最能缓和人急躁的情绪,“秋寒你最有正气,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为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李陵宴能拉拢姐夫什么呢?能许给他什么承诺?姐夫身为秉烛寺万恶之首,他还缺少什么?有什么能打动得了他,甚至让他以身体布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毕秋寒,也许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毕秋寒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他这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许当真什么都有,金钱、财富、权力、地位、生杀予夺的威势,甚至至死不逾的情爱,他什么都有……或者是有得大多了。姐夫一生之中从未得到过的,你知是什么?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吗?”他低声说,语调很舒缓,他并没有责怪什么,也没有感慨什么,只是慢慢地说。

  毕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种宛若蜗牛在肌肤上爬过的恶心,先想列的莫非“人妖”二字,无法像对常人一样对待他,却从未想过——“人要自重,而后重之。”他仍然强硬地说。

  宛郁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种淡淡的怜悯之色,“不自重或许只是一种自卫,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并没有答应给姐夫什么,他知道姐夫什么都不缺,姐夫惟一没有的只是一个解人而已。”他轻声说,“一个……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吗?我并没有说姐夫是好人,只是坏人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他毕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这样一个强助,因为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认李陵宴是知音,为什么又要和我们一道?”毕秋寒从未听说过这种道理,心中一片烦乱,仿佛二十多年来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着一团紊乱。

  “士为知己者死。”宛郁月旦轻声说,“姐夫之所以临阵例戈,只是因为……圣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面已。”

  “圣香?”毕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圣香和姐夫说了些什么,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会非常生气。”

  毕秋寒闭嘴,他等着宛郁月旦解释。

  “没有一个自认为是姐夫朋友的人会要求他出卖身体,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该知道那样的身体就是姐夫他……永远不能被人接受的罪过。”宛郁月旦轻轻叹了口气,“姐姐就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她很爱姐夫。李陵宴不该故意拿姐夫来悬赏,那只能证明他其实根本没有尊重过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毕秋寒默然,他从来也没懂过像玉崔嵬这样的人妖会有什么悲哀,也从来没有想要懂过。但是听宛郁月旦用这样温柔的声音慢慢地说,仿佛……那万恶之首、几十年来被江湖唾弃的玉崔嵬,当真值得同情一样。

  “我们身在哪里?”他不想再听,立即改了话题。再听下去,二十多年来的道义观会彻底混乱。

  “姐夫的船。”宛郁月旦说。

  “君山……”秋寒皱眉,君山之会难道已经错过了?

  宛郁月旦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这让毕秋寒心里微微一颤——他这位宫主很少皱眉。只听他说,“君山之会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我听说……李陵宴在那里埋了数百斤炸药,炸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究竟实际情况如何,还要我们到地头去瞧瞧才知道!”

  “什么?”毕秋寒大吃一惊,“炸药?”

  “嗯。”宛郁月旦应了一声,“李陵宴说找不到杀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给李成楼陪葬也好。”

  “什么……”毕秋寒一阵激动脸色惨白,“李陵宴这疯子……”

  “秋寒别急。”宛郁月旦笑了,“我只说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听说‘天眼’和‘白发’领着众英豪分兵两路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李陵宴炸了个空城。”他一贯很识人心,他的语调一贯听起来令人安心,“具体是怎么回事,要我们去了才知道,你莫着急,没事的。”

  毕秋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端地只感到万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说:“只盼他们都没事才好,是我计议不周连累了他们。”闭上眼睛,他倦倦地问:“圣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丢了他的箱子,本在闹脾气,幸好姐夫答应赔了他许多衣裳……”说着他先笑了起来,“只是那个兔子窝姐夫却赔不起,呵呵。”

  “祭血会的人呢?”毕秋寒低沉地问。

  “前天夜里咱们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御飞剑要杀圣香——”宛郁月旦温润地道,“结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里。芙蓉庄和秉烛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乱了起来。趁乱之际圣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记飞刀重伤那个叫做杏杏的丫头,祭血会的人就全部散了后来我们忙着下水找你们,他们什么时候撤走了也没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后患无穷吗?”毕秋寒闭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团扇的妖异模样,当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会为“尊重”二字强硬至此,人性当真是奇怪的东西。

  “我不知道。”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笃笃”两声,门开了,翁老六端着两碗药汤过来,“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毕秋寒点了点头,“伤势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伤不算什么,秋寒不必担心。”他把药汤递给宛郁月旦和毕秋寒,“只是咱们这一次伤得惨重,武功越好的伤得越重。眼下祭血会四下寻找我们和君山之会失踪的英豪,上了岸以后寸步难行,真不知要怎么去洞庭那里瞧瞧。”

  “翁老伤了右臂,”宛郁月旦浅浅喝了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伤甚重,不宜走动,阿南高热未退,咱们一行伤势惨重,惟一能动手的只有圣香一个人。”他的眸子明净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这次我们可能连一个能动手的人都没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们上君山洞庭的。”

  “难道说……我们竟然要仰仗圣香保护?”毕秋寒抬起手臂蒙住头,“你们信得过他?”“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好信得过他了。”宛郁月旦柔声说。



  玉崔嵬的船头。

  这船上原有的秉烛寺寺众在前夜的大战中纷纷逃亡,此刻晨风轻拂,船头空空如也,竟然无人。

  就在片刻之前,这船头上还有人俏立,手持着团扇轻摇。

  此刻却已经踪影不见。

  船尾一直站着一人,怀抱着兔子,从那人自房里出来,登上船头直至离开,他都一直凝视着。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着那大胖兔子,眨动了一下眼睛。

  “圣香?圣香——”翁老六送了药汤出来,“小宛的那姐夫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就不见了?”

  “他走啦。”圣香转过头来,笑颜灿烂,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风十里独步,萧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练得不错。”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毕秋寒叫“小毕”,其实这两个人年纪差不多,也不知这位少爷是怎么分的。

  “走了?”翁老六虽然看玉崔嵬那副样子心里阵阵不舒服,但听说他已经走了也很诧异,“为什么走了?这不是他的船吗?”

  圣香奇怪地看着翁老六,“他不走,难道跟着我们去找江湖大侠,然后等着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侠们碎尸万段吗?”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说得语塞,心里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个毁尽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面人妖,“我们也该上岸了,让船再顺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圣香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闭着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伤了李侍御和李陵宴的那个小丫头杏杏,换了我是李陵宴,不气得鼻子冒烟才怪。我们几个大摇大摆地上岸太危险,也不见得有第二个阿宛的亲戚来救命,不如这样——”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来,“我们改装吧!”

  翁老六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头的易容法还算不差……”他还没说完,圣香已经笑眯眯地打断他,“不如我们扮女装吧。”

  “什么?”翁老六瞠目结舌,差点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为什么要扮女装?”

  圣香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因为我没扮过啊,听说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惊过后哭笑不得,“我们都是大男人,小宛还小扮个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杀了他圣香大少爷,不可能的,我们也没必要扮女人,扮个和尚道士什么的也就罢了。”

  “我不管。”圣香宣布,“我要扮女装。”

  “那老头给你扮女装,秋寒那里你就看在他是个病人的分上,饶了他吧。”翁老六苦笑,这位少爷骂不得、教不得,还打不得,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他当真无可奈何。

  “我不要。”圣香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秋寒穿女装的样子。”

  “圣香,依秋寒宁死不辱的个性,你如果逼他扮女人,他说不准会咬舌自尽!你不能这样害他!”翁老六见他当真不是在开玩笑,不禁急了。

  圣香给了他一个大鬼脸,“那他就自杀好了。”

  “圣香……”

  “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不得不扮女人的理由。”圣香笑吟吟地指了指船舱,“大玉留下来的衣服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除了他身上那件睡衣。我们总不能穿着这身泡过河水、到处是血的衣服到处走吧?”他又把下巴抵在折扇柄上,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想光着身体到处走,很丢脸的。”

  玉崔嵬!翁老六张口结舌,他这根本就是存心整人!想也知道玉崔嵬留下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等翁老六吞吞吐吐说完了他们除了女人衣服没衣服可穿、并且圣香已经把毕秋寒他们三个病人伤患的外衣全都丢进河里的事实之后,毕秋寒的脸色谁看得犹如身上被人多砍了十刀八刀。他闭着眼睛,根本不想理睬圣香。

  宛郁月旦不以为忤,饶有兴味地看着圣香把玉崔嵬留在船上的大箱子搬过来房间。

  这箱子看起来还真挺像圣香掉进河里的那个大箱子,翁老六暗自忖道。只听“咿呀”一声,圣香拉起箱盖,“哇”的一声赞叹:“大玉好有钱啊。”

  “这毫州轻罗薄纱听说世上只有两家能织,而且互为婚姻。姐夫这么宽阔的一件披风,必要价值连城了。”宛郁月旦身为号称“武林宝库”的碧落宫宫主,自然识货,“你看当真就如一团烟雾—般。”

  “这件做纽扣的珍珠是海珠,啧啧,这么大的珍珠不供在家里做宝贝,用来做纽扣很容易坏的。”圣香不知道拉起了一件什么,“还有这一小朵碎花,是京城相国寺街道莲花庵的珍品。那些小尼姑们念经拜佛不怎么样,绣花当真是一等一的手艺,大玉这件衣裳至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他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摆个摊子把这些衣服卖了吧?肯定会发财的。”

  宛郁月旦微笑道:“姐夫的东西可不随便给人的,当心他哪天把买了他衣服的人统统杀了。”

  圣香说了也就差不多立刻忘了,稀有地拾起一件裙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鸟凤凰锦,用一百种鸟儿的羽毛织的裙子?”

  “大概是吧,我也没见过呢。”宛郁月旦也歪着头看着,“果然富贵灿烂,不同寻常。”

  “这是孔雀毛。”翁老六插了一句,“还有这,这是鹦哥儿的尾巴。”

  “我猜这绿色的是翠鸟……”

  毕秋寒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只见圣香提着—件光华闪闪的裙子,高高扬着眉,“不对?我说这绿色的是野鸡的毛。”

  “野鸡就不是鸟了。”翁老六又说。

  “但是野鸡的毛比较漂亮……”

  “那是鸳鸯羽。”毕秋寒忍不住说。

  “呃?”圣香一脸笑吟吟,“原来小毕这么了解?好东西当然要给识货的人,这件裙子归小毕。”他嚣张地东张西望,“大家有没有意见?有没有意见?”

  宛郁月旦温颜微笑,“我没意见。”

  翁老六苦笑,圣香敲定,“两个赞成一个弃权,这裙子归小毕!”



  半日之后。

  他们的船自汉水而下,汉水自沙洋折而向东接武汉下长江,而圣香他们的船转入汉水支流东荆河,直到新沟。新沟距离洪湖已然不远,洪湖洞庭并称两湖,同在正北大洪山、东北方大别山、东南方幕阜山西审方雪峰山、西方武陵山和武当山的包围之中。

  新沟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这日来了一顶轿子和一辆红红绿绿的马车。轿子前有一位鼻子旁长了一颗大黑痣的媒婆,还有位巧笑倚兮相当漂亮的姑娘。看这群人浩浩荡荡衣裳锦绣,新沟人都知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路过,便是回娘家探亲。只差不知姑爷人在何处?

  那淡黄衣裳的快嘴笑脸姑娘是个丫头,听她说来她们家小姐那个生得貌美如花容颜端丽,家财万贯外加那个满腹诗书,横竖没个缺点。只因路途被一位长沙镖师所救,小姐感恩图报愿意以身相许。只是这一路打听过来,听闻这位镖师前去君山与人相约,此后竟而失踪,小姐忧心如焚,正自四处打听。如果有知情人通报姑爷消息,小姐千金以谢。

  此时听说那位家财万贯貌美如花的小姐已然住进了新沟“万湖”客栈。众多好事之徒闲来无事,好奇地围着那俏丫头打听消息,“不知那位姑爷姓甚名甚,多大年纪?”

  黄衣黄裙的俏丫头生得玲珑剔透煞是可爱讨人喜欢,万湖客栈门口聚的这一群多半是为了看这丫头来的。丫头已是如此这般的人才,不知道那院里的小姐又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姑爷?”俏丫头自称叫做“香儿”,眼皮眨也不眨,“姑爷不是姓容就是姓聿,本少……嗯,香儿我也不大清楚。”

  “香儿姑始不是小姐的陪嫁吗?怎么不知姑爷姓名?”

  那黄衣“香儿”顺口答:“姑爷武功高强,救小姐的时候跑得可快了,我根本没说上话。小姐害羞,不敢和我说。”

  听众发出一阵讪笑,“香儿姑娘连姑爷的姓名模样都不清楚,要怎么个找法?”

  “我知道姑爷的长相啊。”香儿眉毛扬得老高,“姑爷多半是这样的……”她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福了一福,羞答答地说:“多谢公子相救。”随即板起面孔,努力装出一划严肃冷淡的模样,淡淡地袖子一拂,“不必。”然后掉头走开三步,示意说姑爷救人之后拂袖而去的场面。她眼神灵活表情多变,这一礼一拂让她演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

  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香儿姑娘扮得真像……”

  正当那边说笑之间,万湖客栈里一位据桌而食的道士微微诧异地往这边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似在沉吟。

  只听那香儿越说越是兴高采烈,浑然忘了她自己刚才说和“姑爷”没说过话,也不知道姑爷的姓名,“那位姑爷个子大约有这么高,”她比了比稍微比她高上三分之一个头,“嗯……不喜欢讲话,一开口就会让人害怕,还可能有一头白头发,不过没有一头白头发也行……”

  “香儿姑娘个子高挑,如果比香儿姑娘还高,那可真是魁梧大汉了。”人群中有人笑道。

  那道士眉头又是一动,有些微笑。

  香儿一本正经地道:“姑爷是镖师又不是土匪,怎么会魁梧?”她强调,“魁梧只会让人想起拿着五环大砍刀的……”她显然本是想说“强盗”或者“土匪”的,突然客栈内“当啷”一声,一位蓝衣大汉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兵器,放到了桌面上,那正是一柄五环大砍刀。

  “……的英雄。”香儿眼睛也没多眨一下,笑眯眯地说。

  “香儿,小姐叫你了。”客栈内房出来一位更为年轻的姑娘,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温柔浑然不似丫头,扶着墙壁出来,步阀摇晃纤纤弱质,让人不禁心疼。

  “阿宛。”那“香儿”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扶住她,一边埋怨一边往里走,“你还没好昵……”

  门口的众人瞠目结舌,这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身边的丫头一个比一个出色,这白衣女子只是微微一闪,已不知迷了几个人的魂魄去。

  万湖客栈那道士一桌边上又多坐了两人,一人是方才人群中开口接话的那位,另一位便是使五环大砍刀的大汉。

  那道士莫约四旬,眉清目秀,衣着整洁朴素甚有道气,对那两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两位都听到了吗?”

  人群中接话的男子身材也极是高挑,又极削瘦,但并非古阴风一般全身宛若骷髅。他人极高,却洒然有飘逸之态,举杯喝了一口清茶,“那位黄衣裳的小姑娘分明找的是浮云姑射之夫,白发白大侠。”

  蓝衣大汉点了点头,却似不喜说话,并不开口。

  “这些姑娘来历可疑,不知是敌是友。”那道士沉吟道,“白大侠的去处贫道以为还是暂时保密为好。”顿了一顿,他又说:“听说芙蓉庄也被李陵宴收罗,芙蓉庄艳女之名响亮,这些女子看起来极是可疑。”

  “傅某人却不这么看。”身材高瘦的男子接口,“以找姑爷之名寻找我方踪迹,这等计量近似胡闹。芙蓉庄女子愤世嫉俗者甚多,她们不会开如此玩笑,傅某之见,不如向香儿姑娘套套口风,试探是敌是友。”

  蓝衣大汉又点了点头,“她演白大侠的神色极似,也许是熟人也不一定。”

  “未曾听闻白大侠除姑射之外有什么故人……”

  这作唱俱佳胡说八道的“香儿”当然除了圣香别无他人。宛郁月旦在房里休息,听他越说越是高兴,越扯越是离谱,出门把他叫了回来,微笑道:“秋寒如果知道你在外头给他找姑爷,一定气得伤势复发。”

  圣香笑吟吟地说:“放心,我给小毕找的姑爷他一定满意,见到了人他绝对要给我谢礼叫我神仙,绝对不会气死的,保管百病全消。”顿了一顿,他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大概再过个三五天就无事了。”宛郁月旦微微蹙眉,“只是阿南的高热一直不退,人也不清醒。我猜他身体素好从不生病,这一次才会如此严重。”他咳嗽了两声,“翁老已经卸了易容出去打听消息,我们只要能安全在这里住上三五天,事情可能就会往好的方向转。”

  “所以阿宛宫主要本少爷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圣香拆穿他的弦外之音,笑嘻嘻地说,“要是本少爷不听话呢?”

  宛郁月旦眼也不眨一下,“听话的就不是圣香了。”

  圣香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赞道:“果然是好兄弟,果然了解我。”

  “当然……出钱的人说话才算数。”宛郁月旦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

  “阿宛果然聪明。”圣香笑眯眯。

  此时外头桌上。

  “贫道总觉得那位香儿姑娘看起来极是眼熟。”那位道士正是来自武当山的清和道长,是武当掌门清静道长的小师弟,“但贫道已经二十余年未曾下山,以这位姑娘的年龄,不大可能在何处见过。”

  “凡是漂亮妞,清和老道就会觉得眼熟,三十年清修还没消了你好色的毛病。”一个声音横空而来,有人冷冷地道,“那丫头生得妖眉妖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高瘦的男子皱眉,“铜头陀的嘴巴三十年清修也还是如此恶毒,可见三十年也不算很长时间。废话少说了,天眼聿修带着我三个兄弟躲到哪里去了?”这位姓“傅”的男子乃是祁连四友之首,望月客傅观。另三友是扫云客莫淡、吟花客柯晴、拾棋客何局。君山一会李陵宴设下埋伏,不仅埋下炸药,而且率领众多黑衣蒙面客痛下杀手。若非白发天眼两人见机甚早应对得宜,将众人化整为零当场驱散,众人早已在炸药之中灰飞烟灭了。混乱之中,傅观和白发一行且战且离,而莫淡、柯晴、何局却不知道被聿修带去了哪里。傅观与他们也是数十年的交情,彼此间关心得很。

  “聿修此人虽然出道甚晚,不过当真有三分本事。”铜头陀低声道,“你猜他把我们带去了哪里?”

  傅观嘿嘿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他把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我们一行六十三人,受伤中毒的可能有十来个。”铜头陀道,“聿修说虽然化整为零各自逃生机会较多,也不易为炸药一举炸死,但是我们力量分散,太容易被李陵宴各个击破,所以暂且躲避才是上策。”他神秘兮兮地在傅观耳边悄声说:“他把我们带去了江陵府府尹的官邸。”

  傅观吓了一跳,“怎么?躲到官家去了?”

  “听说江陵府尹龙大人是聿修的朋友。”铜头陀悄悄地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那龙大人当真仗义,啥也没说。”

  “这天眼聿修果然不是常人,和府尹大人是好友。”傅观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们近得很,就在武当山下。”

  “那就危险得很了,这里李陵宴的爪牙很多。”肥壮如牛的铜头陀低低地说,“尤其是那些妞儿们,少看人家生得漂亮就忘了自己老子是谁。我听人家说芙蓉庄柳戒翠那女人迷上了姓孪的,手下的那些女人都归李陵宴调动。这里遍地是妞,一不小心就上了姓李的大当,这叫美人计你知不知道?越是中意,就越要小心。”

  清和道长插口道:“头陀之所以如此小心,便是因为你很中意方才两位女施主……”他未出家前和铜头陀乃是好友,离家二十余年,少年时飞扬潇洒的个性已经大大收敛,但是和铜头陀打趣互相调侃的毛病却没改。

  “胡说八道!”铜头陀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那么小不点的丫头给我做孙女还嫌小!”顿了一顿,他又说:“这些女子肯定都不是好东西,打听白发的下落还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图谋。”

  “至少绝非平常家出门的小姐。”傅观开口,“寻常家的小姐不可能这么样一个人出门,何况是找什么郎君以身相许。这伙人的确来历可疑,试试看她们是否会武,如果会武,那么是芙蓉庄的女子可能性很大。”

  “有道理,这世上武功很好的妞儿并不多。”铜头陀同意。

  “我去。”蓝衫大汉突然开口,提起他的五环大砍刀,他不爱说话,但每说一字都有如千钧,言发身行。

  “蓝兄刀法了得,实是江湖上少见的用刀名家,蓝兄去再台适不过。”清和道长微笑。

  这位蓝杉大汉名叫蓝霖龙,寂寂无名,但在这君山一哉之中表现得出奇地冷静,武功了得,因而清和道长对他甚是客气。

  “小姐”的客房里。

  毕秋寒盘膝调息养伤,南歌躺在床上仍然没有清醒。本来圣香点了毕秋寒的穴道,强迫他穿了那件百鸟凤凰羽的裙子,但时辰一到穴道自解,毕秋寒能动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整人的裙子能甩多远甩多远。此后尽量平静下来坐息,好让重伤的身体早日恢复。

  平心静气,不去想圣香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真气缓缓在体内运行,渐渐地心气达明,内视外听,许多平常听闻不到的细微声音和感受不到的冷热气流都似乎分外明显。这一剑外伤严重,但是幸好没有伤及经脉,休息个三两个月必然会完全愈合。

  “试眉……试眉……”床上的南歌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此时突然发出一些呓语,模糊地道,“试……”他没再说下去。

  毕秋寒此时行功未及忘我之境,听在耳中微微一震。他还记挂着施姑娘吗?看不出南歌平日豪气干云仿佛什么事也不在意,却也有无法可解的心事。他一念感慨未完,突然听南歌又叫了一声:“文笙!文笙……为什么你要逼我杀你……我其实……根本不想你死……”

  文笙?南歌的仇人?朋友?

  他在调患,却又分心于南歌的呓语,就在稍微一个恍惚之间,陡然“喀啦”一声,窗栓被人大力震断、一个蓝衫大汉翻窗而入,一言不发,一刀往床上昏睡的南歌砍去,

  他发刀,刀已经堪堪砍到南歌的鼻尖,毕秋寒才听到出刀时“呼”的一声!这是怎么样老辣快速的刀法!大骇之下,他顾不得正在调患,一掌向蓝衫人劈去,急喝:“刀下留人!”

  蓝衫人一声不响,反撂刀背接下他这一掌。“果然有诈。”他喃喃自语,“一身好武功,却假扮女子,你们果然都不是好人。”他说得好似呆头呆脑,但收刀一刀直砍,力在刀锋,分明就是狠了心要把南歌从脑袋正中破成两半。

  毕秋寒咬牙手按右腰的伤口,一跃而起,一脚挑起椅子往蓝衫人大刀上飞去,“你误会了!你是谁?我是……”

  “敌人。”蓝衫人“啪”的一刀破开椅子,在他刀下那椅子就如纸糊,可见他非但只是刀法了得,这把刀还是利器。

  “且住!请听我……”毕秋寒手无寸铁,重伤之下,又是调患之际一跃而起.几乎挡不住蓝衫人一连串的猛砍猛劈,连挡带逼地挡开数下杀手,已是喘息连连。

  “当啷”一声,门开了,一个店伙计提着茶壶进来,猛地看见房里这筹场面,吓得傻了,茶壶跌在了地上。

  蓝衫人见状脱手飞刀,一刀向那伙计射去!

  毕秋寒晃身到那伙计之前,一把截住那飞来一刀,刀上蕴含的刚猛之力搞得他连退三步。虽然救了伙计一命却已离南歌有十步之遥,万万救援不及!他被逼退三步,脸上已是脸色大变。

  蓝衫人毫不犹豫,一拳对着南歌的胸口打了下去。他的内力如此威猛,这一拳下去南歌还不当胸被打个对穿?毕秋寒丝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和身急扑。他只求蓝衫人这一拳不要误伤好人,却不顾及他自己很可能被蓝衫人一拳打死。

  “天啊——”那伙计倒也是个莽人,眼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处境危急,大叫一声冲了上去,竟然一把袍住蓝衫人的背后,“杀人了——”

  正当这蓝衫人一拳下来可能重伤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的时候,一道剑光自被窝里破被而出!剑出,才听闻“刷”的一声,那剑光极清拔极自负,霍地直刺蓝衫人的眉心!

  原本蓝衫人的形势大好,面前三人一人昏迷、一人重伤、一人不会武,他任何一拳都可以把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打死。但突然毕秋寒不顾安危飞身扑来,他被店小二一把抱住,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剑光!

  他从绝佳的局势变为了极其危险的局势——只要他一个不慎,就会被毕秋寒的拳脚击中,或者被剑光当眉刺入!

  谁生?谁死?刹那之间,那剑光暴涨如满月之江湖,千百流光只汇聚于蓝衫人眉心一点!

  但蓝衫人竟然没有闪避——他没有闪避,毕秋寒就抓住了他本欲砸下的一双拳头。

  他没有反抗,他也任店小二抱住他的腰,没有把他震飞出去。

  想寻死吗?

  答案是:不是。

  正在剑势暴涨无可抵挡的时候,它停了,就停在蓝衫人的眉心,只差那么玄乎其玄的一线,接着床上一阵咳嗽,南歌问:“你是谁?”

  他问得有气无力,听见的人万万想不到这个好像病得神志不清的人方才能刺出那样清拔清醒、一击无回的一剑!能出剑出得那么自负那么霸气!

  “好剑。”蓝衫人只目注南歌手里直指他眉心的剑尖,“好一剑‘钱塘江水浙江潮’!”

  南歌烧得半昏半醒,恹恹地问,“你是谁?这一剑……咳咳……不是南家子弟决不外传……咳咳,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他是你家表妹的小舅子的老婆的大哥收的干儿子的孙子的女儿的外甥。”方才震开的窗口探出一个头来,那俏生生的“香儿”笑吟吟地说。

  “那是什么东西?”南歌的大脑完全不能思考。

  “笨!”圣香白了他一眼,“总而言之,他肯定是你家亲戚。”

  毕秋寒听到这一句,放开蓝衫人的手腕,自去调理他自己乱七八糟的真气。却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圣香一开口一接话,他就放弃自己是保护人的自觉了。只要引起这位大少爷的兴趣,任何事都会很容易变好的,下意识里他这么觉得。

  “我姓蓝。”蓝衫人终于开口,“碧碧是我的义弟。”他言简意赅,就是说圣香猜错了,他不是南家的亲感,而是南碧碧的朋友。

  南歌却很少听见有人把他风流一时的爹叫做“碧碧”,呆了一呆,“爹的大哥?”

  蓝霖龙点了点头,“我此来君山就是来找你的。”他的话很少,但句句语出惊人,“碧碧托付我一件东西,我本不想给你,但近来报仇之说闹得沸沸扬扬,我很担心。”他也不解释他在担心些什么,自怀里抽出一封信,径直塞入南歌怀里,“这是笑姬写给碧碧的信。”

  南歌又是一呆,他自小就未见过父亲,对仇人也没有多少怨恨,却突然有一天一个人自称是他爹的义兄,塞给他这样一个距离仇人真面目很近的东西,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毕秋寒的眼睛却亮了,如果这信是真的,那么距离揭开那位神秘笑姬的真面目就不会多远了,四门的血案也就有眉目,也就可以阻止李陵宴盲目的屠杀了!

  “碧碧很讨厌拿刀弄剑,我想他不会高兴你为他报仇的。”蓝霖龙说,拿起他的五环大砍刀转过了身子,“他一贯只喜欢美人。”

  “等—等,蓝伯伯。”南歌拿着那封信,“我爹生前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蓝霖龙没有回头,淡淡地拿刀走了,“一个好人。”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南歌望着他走的方向呆了半响,“他怕我要报仇,特地送信给我,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奇怪是他家的事情。”床前陡然一阵风,他手里一凉,圣香已经截走了他手里的信,“让我来看看这情书写的是什么,奇货可居……”他当真三下两下撕开了信封,摊开那封信看了起来。

  “信中说些什么?可有说笑姬是何方人士?她曾和哪些人交往密切?”毕秋寒忍不住问。

  圣香给他一个鬼脸,“又不是相亲报生辰八字,谁在情书里写这些?我念给你听。”他清清嗓子,大声地念起来,“字付碧弟亲启,姐离弟日久,思念益切……”

  毕秋寒听了—句便脸上泛红,“好了好了,前辈的隐私你怎可这样大声嚷嚷……”

  “下面还有更肉麻的你要不要听?什么弟爱姐之情姐深感愧疚,但弟乃有家室之人……”圣香故意大声念。

  “圣香!”毕秋寒皱眉。

  圣香得意地笑,突然撕破那封信一口咬在嘴巴里。

  毕秋寒大骇,“你干什么?快——”

  “快什么?”圣香笑眯眯地咬着那封信问他,“快吐出采?行啊。”他把被他撕破、一口塞在嘴里的信吐出来放在手心里,“如果这样都是口水牙印、破破烂烂的信你也要,我就还给你。”他果真很“大方”地把那团东西递给毕秋寒。

  “你干吗撕破它?如果真要找杀死四位前辈的真凶,这信是重要线索!”毕秋寒大骇之后继而大怒,“再说这也是南兄的东西,你怎可随便撕破前辈遗物?”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可是我已经撕破了。”他还皱皱鼻子,“我本来想把它吃下去的,但是这东西实在不是人吃的,只好咬一咬了事。”

  “你……”毕秋寒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发火。

  “反正这个东西很重要啊。”圣香摇了摇手里那团恶心的“遗物”,“你,还有你,都很想知道内容对不对?”他指了指毕秋寒,又指了指南歜,“现在世上只有本少爷我知道它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毕秋寒一股怒气冒了上来,“你在要挟我?”

  圣香笑嘻嘻地歪着头看着他,“对啊,能同时要挟小毕和阿南是多么奇货可居的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

  “圣香!”毕秋寒怒气迸发,“砰”的一声一掌拍案,幸好他重伤在身没打破桌子,只把木桌打得晃了一晃。

  “不许生气。”圣香笑眯眯地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第一,你有把柄在我手上;第二,你生气我就不告诉你信的内容;第三,你在这里吃我的用我的,所以至少不可以对我发火和我生气。”

  他居然还振振有词,仿佛好像生气全是毕秋寒个人的错。毕秋寒又是怒极又是苦笑,只得双目一闭,不理这位一派胡闹的大少爷。

  “圣香,你是故意的吗?”南歌并没有生气,只是恹恹地问。

  圣香转过身对着他吐舌头,“我当然是故意的。”

  南歌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的眼睛,那双漂亮得完美无缺的眼睛……“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笑?”他喃喃地道,突然仰身躺了下去,继续昏睡。

  他这么一躺吓了圣香和毕秋寒一跳,过去试了试温度。南歌的热度已经渐渐退了,只要好好睡上几天,很快就会好的。

  “蓝兄进去这许久了,怎地没有消息?”外边的清和道长几人等得不耐,进去的蓝霖龙却始终没有消息,竟似一脚蹈入后院厢房就凭空消失了一般。铜头陀烦躁不安,不停地喃喃自语骂骂咧咧,也不知低声在骂些什么,终于清和道长忍耐不住,“我们进去看看蓝兄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时一位店伙计提着打翻的茶壶神色惊慌地走出内院,傅观与清和道长对视一眼,铜头陀却没他们好耐心,一捉他的六十斤月牙铲向那店伙计走去。

  “杀人了——”

  不料那店伙计一见铜头陀凶神恶煞一般向他走去,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一声,“当啷”丢下茶壶就往外逃。跨过门槛时一跤绊倒,摔了个鼻青脸肿。

  店内人听他大叫一声“杀人了”都乱了起来,胆小的往外就走,胆大的聚在一起往里张望,看着热闹,议论纷纷。

  铜头陀见他如此惊慌,一下确信无疑,那房内的女人肯定不是好东西,蓝霖龙必然出事了!他大叫:“老道,我饶不了祭血会的人,他妈的姓李的莫名其妙要报仇见人就杀,他当他爹是给满江湖合谋害死的?徒劳伤了这许多无辜之人,头陀要杀他几个姓李的手下降降火气,老道你走远些,省得伤了你那好生之德!让开了!”他一提月牙铲,大步往内院走去。

  清和道长与傅观也心中确信蓝霖龙定在里头出了意外,铜头陀这么一吼,虽说均觉如此莽撞不妥,却也没打定主意要阻止他。一怔之下,铜头陀大步走向内院,正巧一个客人要出来,见他威风凛凛怒发冲冠,吓得连滚带爬又冲了回去。

  房内南歌继续沉睡,毕秋寒仍在调息,圣香闲着没事拿块鸡腿引诱他那只兔子。那大胖兔子眼睛盯着鸡腿睁得滚圆,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鸡腿。圣香拿着鸣腿指到东,胖兔子就看到东;指到西,兔子就看到西。突然胖兔子站起来给圣昏拜了两下,表示它实在太爱吃那只鸡腿了,恳求圣香大发慈悲把那只鸡腿赐给它。圣香正玩得高兴,突然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吼:“那个什么小姐的房间是哪一间?”

  铜头陀提铲闯入内院,内院许多房门原本开着,霎时纷纷关上,“乒乓”关门之声不绝,他又喝了一声:“那个什么小姐的房间是哪一间?”

  被他吓得关在房内的人心中不免暗驾,莽人!看见你这副模样,人家小姐还会开门出来说“师父请进”吗?又不是傻瓜。

  但只听“咿呀”一声,真有一间厢房的门开了,一个黄衣女子笑吟吟地探出头来招了招手,“这里。”

  铜头陀一呆,还未想清楚他已大步走进那门。陡然只听“啪”的一声,脑门上挨了一扇子。那黄衣女子“香儿”手持折扇怀抱兔子,模样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却说:“来者是客,老师父请喝茶。”说着她折扇指了指旁边桌上。

  铜头陀武功不弱,脑子却不大炅活,本能地往那边桌上一看,只见桌上只剩残杯冷茶,这副模样叫他怎么喝得下去?

  “啊——我忘了刚才把茶都喝掉了。”黄衣女子敲敲自己的头,突然提高声音叫:“阿宛——阿宛啊——你在干什么?”

  隔壁房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我在换衣服。”

  “啊?不好玩不好玩,不许换!我这里来了客人,你快点来泡茶!”黄衣女子—听,突然丢下那只兔子冲出门去,老大不高兴地嚷嚷,“你穿女人的衣服很漂亮啊,我不骗你的,本少爷从不骗人……”

  隔壁的年轻男子含笑,“这一句就是在骗人。”

  铜头陀当场傻眼,这是什么和什么?他杀气腾腾地冲入门来要杀人,结果门内的人突然间丢下他不管,径直冲去和隔壁的男子吵架?他提着月牙铲,只觉得一股杀气被挫败无遗,站在房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哭笑不得。

  他打量了一下这房内,床上躺着一人,旁边锦榻上还坐了一人。他不认得毕秋寒,自然更加不认得南歌,心下大为奇怪,怎么小姐的房间之内藏了两个大男人,而且这两人脸色都不佳,看似重伤在身?

  毕秋寒自然知道铜头陀此人,此人性格莽撞武功甚高,算得上玄门之中的一流好手、因为鲁莽伤人甚多,名声好坏参差,但心底却不甚坏。只苦于收功在即,不能开口,惟一能解释的圣香却又跑出门去了,人在坐息,却也是哭笑不得。

  “妖女房内藏的男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铜头陀张望了一阵之后喃喃自语,提起月牙铲大步向毕秋寒走来,“这人快要收功,我当先杀此人,以免罗嗦。”

  毕秋寒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陡觉头顶一阵冷风,心中苦笑,此生若当真如此休矣,见了阎罗不知该如何解释?

  “叮”的一声金铁交鸣,一样东西架住了铜头陀一铲,接着一个男子皱眉道:“铜头陀,我看还是把这些人生擒,问问清楚再杀。至少让白大侠看上一眼略作判断,你一铲下去若是误伤了好人,岂非又要面壁五年?”

  铜头陀显然也没多大杀性,被香儿搅了他一股锐气,只觉现在杀人也没多大意思,消不了他的火气,尤其这些人来历不明古古怪怪。他歪头问向站在窗外的清和道长:“老道的意思——”

  清和道长微微一笑,“我的意思和傅施主一样。”

  这时门外“咿呀”一声,那黄衣女子拖着一位白衣少年回房,陡然见房内多了这许多人,“哎呀”一声,“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傅观微微一笑,手中架开铜头陀月牙铲的剑撂在毕秋寒肩上,“姑娘,在下三人是附近闻名的劫匪,专门劫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姑娘随我们走一道吧。”

  黄衣女子眼珠子一转,大喜,“好啊好啊,快走快走,我和你们去看山大王长什么样子。”

  被她拖着的白衣少年也不害怕着急,莞尔一笑,只说:“既然人在你们手里,一切事情悉听尊便了。”

  这些人好像很高兴被劫持?傅观和清和道长面面相觑,都是大觉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