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8

乐颜:长媳 上

(大宅门之一)

第一章

春寒料峭。

江南的春天虽然要来得早一些,可是今年天气却偏偏反常,立春以后居然又下了一场足以淹没脚踝的大雪,倒了春寒。

云青萝因为前些日子回娘家探望生病的父亲,结果遇到这春暖还寒的天气,自己也受了凉,一向严苛的婆婆居然难得体谅,准了她多休息几日,不用早起去跟前伺候问安。

所以她今日起得晚了些,鼻子还有些塞,脑后一阵阵地抽疼。

陪嫁来的两个大丫鬟枝儿和叶儿伺候著自家小姐穿衣,枝儿取出大红压金线绣富贵团花的袄子,“昨儿夜里又下雪了,听灶上的刘大嫂子说,有两间柴房都压垮了,这外面还不晓得要冻死多少牛羊,伤了多少人口。小姐的病还未痊愈,今儿可一定要穿厚实暖和些。”

云青萝头昏昏的,因为鼻子不透气,呼吸全靠嘴巴,再听枝儿絮絮叨叨,一时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叶儿看小姐不舒服,轻轻打了枝儿一下,“小姐正不舒坦呢,你还话多。”

伺候端水的小丫鬟端来温热的水,叶儿亲自伺候小姐洗脸漱口。

叶儿用柔软的巾子为云青萝拭脸时,她才终于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有点焦急地问:“昨夜下了大雪?那我的迎春花儿如何了?枝儿,快推窗看看。”

枝儿掩嘴笑道:“小姐可真病得胡涂了,昨儿下午天就阴沉得厉害,临睡之前,您可不是吩咐奴婢把花儿搬进房里了吗?您瞧那花凳上是什么?”

云青萝用手拍了拍额头,“谢天谢地,我可真胡涂了。”

在窗台下的花凳上,放著一盆迎春花,老根老枝,栽在一个紫红色长型花盆中,配著一块不规则的吸水石。

云青萝对这盆景爱不释手,经常修剪,所以保持著优美的造型,枝疏叶茂,生机盎然。在嫩绿的枝条上,已经有了几个小花苞,如果不是倒春寒,这花儿应该已经开了。

云青萝喜好花草,这盆景是她新婚后丈夫何向南所赠送,一直被她珍爱著。

云青萝是去年金秋时节成婚的,到如今刚半年,夫婿何向南乃大族何家二子,但因为他是正妻所出的唯一子嗣,身分比庶出的长兄以及下面两个弟弟都要贵重,而云青萝作为嫡媳妇,地位也显得颇为重要。

但是,曾经是大贵族的何家现在已然没落,何家已不够金贵。

现在的朝代名为“景”,开国刚刚三代,皇家姓氏为玄,当今的皇帝名玄昱。

何家是开国重臣,功勋卓著,何家家主曾当过太尉,掌全国兵事,可谓位高权重。何向南的祖父曾经联合其他大臣废除太子,支持原本是最小皇子的先帝登基,但立了傀儡皇帝之后他还不甘心,竟欲阴谋夺权。

先帝自然不愿意自家的基业落入别人之手,便与当时担任辅政大臣的原北顾商议合作,暗中打压何家,夺其权势。新皇帝玄昱登基后,何家继续受打压不受重视,也就因此败落萧条下来。

云青萝的夫婿何向南仅为从六品下阶的国子监丞,而他的父亲更差,只有一个五等子爵的爵位,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了。

国子监乃中央官学,七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可以在内就读,主官为祭酒,主要负责讲学的则有博士和讲士,而国子监丞只是个负责内部琐碎事物的打杂小吏。

心高气傲的何向南一直为此郁郁寡欢。

云青萝和何向南是指腹为婚,从她一出娘胎就注定要嫁何向南为妻。

对于这个外表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夫婿,她一向敬重,至于爱不爱,年方十七岁的她,还不是太明白。

她只知道要以夫为天,爱他、敬他、伺候他,为他生儿育女,掌管家务,白头偕老,这便是她的一生了。

也是大多数女子的一生吧?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就这样,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云青萝婚后,在外人眼中,夫妻关系还算和谐,两人从未吵过架,但是事实上呢?

事实上是,从他们新婚第一夜开始,他们便没有同床共枕过,何向南虽然会不时到云青萝的院子里来,但每次来都是住在院子里的小书房里。

新婚将近半年,新郎却从来没碰过新娘子,这恐怕是任何外人都无法相信的事,毕竟云青萝不仅不丑,还曾经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呢!

新郎究竟对她有何不满意?

云青萝却没办法将这种羞耻的事对别人说,只能暗自忍下。

洞房花烛夜的次日,喜婆没有从她的婚床上拿到象征清白的落红白布,对她很是怀疑,婆婆也暗中询问了几次,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从那时候开始,婆婆就摆明了很不喜欢她。

云青萝简单用过早餐,继续摆弄她的迎春花。

外面院子里的积雪甚厚,下人们还在辛勤打扫,丫鬟枝儿、叶儿也站在门口看热闹。

枝儿爱闹,握起雪球丢到叶儿身上,两人笑成一团。

快到晌午时分,何向南走进院子。

云青萝快步迎到门口,帮他把沾了雪花的裘毛披风取下来,细细弹掉,才交给枝儿挂在暖盆边烘干。

云青萝又亲自倒了热茶,端给何向南,轻言细语地问:“今日颇冷,夫君在外可有冻著?”

何向南却一反常态,没有与她温存体贴。

他的脸色阴沉,俊脸上满是阴霾,目光只在云青萝的身上盘旋了一会儿,就又移了开去。

云青萝的心也沉一下,小声问:“夫君,怎么了?”

何向南站起来,摆摆手,“我中午去与父亲大人一起用餐,你自个儿吃吧!”

云青萝又取了早已在热笼上烘暖的家常织绣披风为他围上,送他到小院门口。

望著何向南的背影,云青萝在冷风中呆立许久。

下午,何家三媳妇,云青萝的弟媳林丹妮来串门子。

林丹妮与云青萝同岁,性格外向,喜欢说说笑笑。她容貌只是寻常,只身材窈窕些,所以很是羡慕云青萝无双的美貌,经常来找云青萝说话闲聊。

认真算起来,林丹妮和云青萝还算有远亲关系,所以两人私交甚好,倒是大嫂性子冷清,少与她们往来。

林丹妮人未进屋,声已先到──

“哎呀!嫂子,可不得了了!”

云青萝早习惯了她没事这样大惊小怪,待她掀开厚厚的挡风帘子进来,才笑著看了她一眼,问:“又出了什么大事?”

林丹妮见她面容恬静,笑容温柔,只是两腮有一些因风寒而引起的晕红,却更显娇柔可人,她急促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一停,迟疑地问:“嫂子还不知道?”

云青萝更狐疑,问:“知道什么?”

林丹妮忽然就沉默下来了。然后她跺了跺脚,转身又走了,只匆匆留下一句话:“嫂子还是快找二哥问清楚,早做打算为好。”

云青萝被弄得胡涂,叫来枝儿问:“今天外面可有什么大事?”

“我也不清楚,今日总觉得那些仆人都奇奇怪怪的,看我和叶儿的目光也躲躲闪闪。”

云青萝派细心的叶儿去前院打听,顺便去书房问问何向南是否有空来内宅一趟。

叶儿很快就回来了,何向南没有同来,只是叶儿手里多了一封信。

叶儿的脸色苍白,见到她家小姐关切的目光,双膝一软,跪倒在云青萝面前,泪流满面地把信交上去。

“小姐……”

云青萝接过信,直直看著信封上两个泼墨浓笔的大字:休书。

丈夫休妻,依照律法,有“七出之条”。

所谓七出,乃指“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窃盗”。

云青萝却不知道自己所犯何条?

别的且不说,如果硬论“无子”,在律法上,也是明文规定男子四十无子可允许纳妾,何向南刚二十,云青萝年方十七,才成亲半年,甚至根本没有圆房,这不是欲加之罪吗?

枝儿、叶儿已经哭成一团了。

云青萝却面容冷静,将那张以“莫须有”罪名将她休弃的纸张看了又看,忽然对两名丫鬟笑道:“哭什么,又不是天塌了。”

枝儿、叶儿见小姐面色寻常,甚至还笑出声来,只以为她受了太大刺激反应不过来,不由得更是悲痛。

云青萝却说:“难怪婆婆这几日对我这么客气,原来是早存著将我打发出去的心思。前些天夫君总是晚归,他说是官场应酬,丹妮却说一定有蹊跷,我还笑她多管闲事,呵……”

她笑著笑著忽然就落下泪来,身子软软地靠在贵妃榻上,任凭豆大的泪珠凄凉滚落。

枝儿、叶儿此时只能眼睁睁看著她落泪,也不敢多说话劝慰,只怕不小心说错什么刺激到她,让她心神更是受伤。

云青萝默默地落了一会儿泪,用手帕擦去了泪,又吩咐枝儿:“帮我拿条湿巾子擦擦脸,叶儿帮我补补妆。”

两个丫鬟各自忙碌,按她的吩咐伺候好。

云青萝换了身外出的正装,脱了那件新婚时才缝制的大红团花锦袄,换了件鸭青缎袄,下面是水青八幅裙,外面又罩了件滚著貂毛边兔毛里子的连帽披风。

她对枝儿、叶儿说:“你们跟我去前边儿见老爷。”

所谓的老爷,乃是何向南的爹,何家现任的家主,何鸿荣何大老爷。

何鸿荣与云青萝的父亲云汉生乃是世家好友,云家因与何家的关系而一起衰落,现在云青萝的父亲干脆辞了闲官,安心在家当起了地主老爷,不问世事。

何鸿荣在他的书房见了自家的二儿媳妇。

刚刚年过不惑的他鬓角已经斑白,因为郁郁不得志长期酗酒而眼神浑浊,连鼻头都有些发红,已隐隐露出酒糟鼻的迹象。

他不敢直视云青萝,目光闪躲,表情有些讪讪的。

云青萝按照礼仪向他屈膝问安,然后才要枝儿把那封休书交给公公。

何鸿荣的老脸微红,咳了几声。

云青萝说:“请恕儿媳冒昧,斗胆犯上问一问,儿媳自去年秋嫁入何家,可曾有违反为妻之道的作为?可有犯‘七出之条’?”

何鸿荣道:“没有是没有,可……”

云青萝打断他,又说:“公公亲口承认没有就好,儿媳既然没有犯‘七出之条’,那么就断不敢接下这封休书。”

休书,对于一个女子的伤害之重,非常人所能想像。

一旦被休,就坐实了这名女子的德行有亏,返回娘家之后,很难再嫁,就算有人愿意再次求亲,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家。况且就算真的再嫁,也会一辈子被欺负羞辱,成为永远抹不去的耻辱。

何鸿荣叹了口气,“青萝啊,是我何家对不起你,可是这事实在是事出有因……”

“公公,事已至此,青萝已无心再问什么原因,何家决心将我遣退也无妨,但条件须由我出,休书我是万不敢接,请将之换成和离书。”

何鸿荣点头说:“对,对,这是应该的。向南只听他人言,贸然写了休书,实在莽撞。”

“其次,请将我的嫁妆原封不动地归还。”

“这也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云青萝点点头,再说:“那么最后,青萝一旦与夫婿和离,就表示云氏与何氏断绝关系,以后将再无任何瓜葛。”

何鸿荣终于脸色大变,怒说:“胡闹!两家世代通好,岂能因小儿女之事而断绝?你且回去吧!这等大事非你一女流之辈所能干涉。”

云青萝也不争辩,只是再次施礼后告退。

当晚,何向南没有回房就寝,只是让人送来一封签字盖印了的和离书。

云青萝将和离书收好,吩咐枝儿、叶儿开始打点嫁妆。

枝儿已经双眼哭红,一面流著泪一面收拾。

云青萝将仍然崭新的嫁衣和所有大红的正妻服装打成两个大包袱,对叶儿说:“你明日一早将这些悄悄送给灶上的刘大嫂子,这半年多蒙她照顾,我才没有饿著,没有吃残羹冷食。她家的大闺女也快要出嫁了,你且问她要不要这些衣服?如果她觉得不吉利不要,你就将这些衣服都填到灶里一把火烧了。”

叶儿的泪流得并不比枝儿少,只是她细心又克制,明白小姐不愿再见这些徒惹伤心的衣物,便点头应了:“小姐放心,奴婢会办好的。”

云青萝房里的家具,大到床、桌、椅、案几,小到瓶瓶罐罐、摆设装饰,都是云家陪嫁的,现在只能通知云家派人来抬回去了。

次日一大早,林丹妮就赶到了云青萝的小院里。

林丹妮一脸的难过哀伤,她难得安静,过了一会儿才问:“这事也实在没办法,不能全怪二哥,谁让他被当今长公主看中了呢?”

“长公主?”云青萝抬了抬眉。

“啊,青萝姊姊,难道你还不知道?”林丹妮又大惊小怪起来,“我还以为你应该早就知道点风声了呢!我前些日子不是提醒你了吗?二哥最近早出晚归的,不都是在陪著长公主吗?其实,听下人们说,二哥追求长公主很久了。以前他曾被长公主拒绝求亲,才因此和姊姊成亲的。谁知道成亲后,长公主反而对他又热络起来,终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云青萝怔忡半晌,忽然一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原来如此……

原来何向南的心中只有那天之骄女,为了那长公主,连正式婚娶的妻子碰都不碰一下,如此才打动了长公主的芳心吧?

林丹妮哑然,良久才叹了口气。

“是啊,谁让人家生得好,生在帝王家呢?人家要和你抢丈夫,你也只能拱手让人。”

云青萝淡淡一笑。

她只为此事哭了一回,之后就一直如在梦中,全没有真实的感觉,也因此并不觉得多么难过。

或许她天性凉薄?或许她天性开朗?

反正,她是不会如那些人期待的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死要活地闹得难看。

林丹妮再次叹息,“我原本是多么羡慕你和二哥,你们夫妻俩总是相敬如宾,二哥又洁身自爱,从不招惹外面的花花草草,哪里像我家那口子,屋里屋外的,荤的腥的,什么都沾,每每想起我都心窝子疼,唉……以前我难过了还能找姊姊说说话,这日后你走了,我可怎么熬得下去啊?”说著说著,林丹妮开始低头抹泪。

云青萝对此也无奈,社会对女子多有不公,男人可以一妻多妾,女人却要从一而终,甚至连再嫁都要饱受非议。

“妹妹快些要个孩儿吧,日后依靠孩子,莫把男人当指望。”

林丹妮点点头,“也是,我算看明白了。天下的男人一般黑,没一个好心肠。”

当天午后,云青萝收拾完随身行李,最后目光落在一直钟爱的迎春花盆景上,然后在枝儿的惊呼和叶儿的难过中,她亲手将盆景的底盆打碎,把迎春花种到院子里的花圃里。

她笑笑对两个丫头说:“花草还是栽种在土地里活得长久,花盆那小小的地方,怎能让它轻松自在呢?”

然后,云青萝主仆三人轻车简从地回了娘家。

何向南从头到尾都没有再露面。

云青萝有点失落,心下又对自己的隐约期盼不以为然,这样也好,断得干净,彼此再无关系,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自古道:“男人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云青萝在心底狠狠嘲笑两声,凭什么?凭什么让她重前夫?这样的前夫又让她拿什么来“重”?

他既然断得彻底,她自然也从此把他从她的生命中完全抹去。

今日天气晴朗,日头当空,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路变得格外泥泞难走。

云家原本在京城也有宅院,但是自从云家老爷辞官归隐,便卖了京中的豪宅,搬到京城东郊的别院。这一路不算近,从京城何宅出了东阳门,路过青溪桥,穿过东府城,才能到达云家别院所在的东冶亭附近。

从出了东阳门,枝儿便犹如摆脱了束缚,开始愤怒地抱怨何家忘恩负义,当年云家如果不是为了保住何家的满门性命,又怎么会被无辜牵累,又怎会衰落下来?

“姑爷,不不,是那何二公子居然连最后一面也不见,连相送一下都不送,实在是太无情,太没担当,就会藏起来当缩头乌龟,呸!”

云青萝淡淡瞥了她一眼。

叶儿推了推枝儿,斥道:“休要胡说!哪有下人说主人浑话的?”

枝儿哼了一声,又说:“他哪里有主人的样子?小姐自嫁入何家,在他身上贴补了多少?他在外交际应酬,花费那么大,何家困窘拿不出那许多钱,还不是小姐自掏腰包?如今呢?他攀上了金阳长公主,就把咱们小姐一脚蹬开,什么东西嘛!”

金阳长公主,乃当今少年皇帝的同母姊姊,年过二十而未嫁,自称是未寻得如意郎君,看来现在她是看上了何向南,公主不甘与人共夫,更不会做妾,那只有把何向南的正妻解决掉,所以云青萝就成了炮灰。

少年皇帝不喜再与何家人有任何关系,但是金阳长公主要死要活非要嫁何向南,据说闹得沸沸扬扬,很是热闹。

叶儿担心地看著表情平淡的小姐,低声说:“如今看来,何二公子本非良人,如今和离了也就算了,奴婢担心小姐回娘家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枝儿听了,也顿时没了声音。

云青萝笑道:“就你想得多,日子总是人过的,哪里有那么多难过。”

叶儿应道:“奴婢知道小姐素来坚强,但如今不同以往,虽然说是和离,但毕竟……”

虽然事实上她还是清白女儿身,可是在世人眼中,她毕竟已经是失婚女子,没了清白可言,不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娘家又怎是长久栖身之地?

更何况,云青萝的生母在她五岁那年就已病逝,父亲将他原来的侧室江氏扶正,江氏是个表面温柔实则尖刻的人,如果不是云青萝还有个同母嫡出的哥哥为她撑腰,如果不是江氏只生了三个女儿没能生出儿子,如果不是云青萝的亲姨母嫁入了当今三大豪门之一的薛家成了当家主母,云青萝的命运只怕更为坎坷。

马车刚刚经过青溪桥,忽然后面一阵急促马蹄声,云青萝正疑惑,只听马儿一声长嘶,竟缓缓停在了她的马车旁边。

乌黑的骏马上,端坐著一位年轻斯文的男子,一身雪白的锦缎长袍,玉带束腰,玉冠束发,剑眉星目,笑容朗朗。

当微风吹过,男子的衣带轻扬,马如骏龙人如玉。

男子朗声问道:“请问车中可是云氏大小姐?”

云青萝答:“是。请问阁下是?”

“冒昧打扰,在下原氏修之,见过小姐。”

枝儿小声惊呼了一声,压低声音嚷道:“哇!是原家大公子耶!第一名门原家的大公子耶!”

云青萝阻止丫鬟的大惊小怪,淡然问道:“不知原公子拦下奴家的马车,所为何事?”

原修之微微一笑,“修之冒昧,听闻小姐已是自由之身,所以特地前来向小姐求婚。”

这次连叶儿也惊讶了,悄悄掀起马车的窗纱向外观望,结果一看到那骑在高大骏马上的英俊男子,顿时涨红了小脸,赶紧回头对云青萝说:“小姐,那原公子好人才。”

枝儿连连点头补充,“是啊是啊!比何家二公子要英俊多了。”

云青萝却是又羞又窘,还感到几分荒唐和不可思议。

“原大公子可知奴家曾嫁过人了?”

“自然。”

“那原大公子可介意奴家曾嫁过他人?”

“当然不。如若介意,怎会前来求婚?”

“原公子不介意,可原家满门又怎么会不介意?”

“这不消小姐劳心,修之自有解决的办法。”

“那么,奴家冒昧问一声,原公子为何向奴家求婚?”

“情有所钟,情之所向。”

云青萝轻笑,她却不信。

原修之也笑道:“小姐可是不信?那么小姐想必也曾听过修之以前曾发下誓愿,必求天下第一美女为妻,否则宁可终身不娶。小姐之美,乃世人所公认,这个理由可否?”

“朝如美人,暮似黄花,女人的悲哀,莫过于此。原公子,你且回吧。”

“小姐,修之是诚心来求婚的。关于未来,修之只有一句话:一朝为夫妻,永世不相负。”

枝儿激动得盈盈欲泪,紧握住云青萝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小姐,小姐!”

叶儿也道:“谢天谢地,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小姐,好人有好报呢!”

云青萝沉默了一会儿,反覆思考原修之为何会突然向她求婚?

以原家现在的权势之大,根本不必对云家这个没落贵族有什么贪图吧?

更何况,原修之乃原氏长房嫡长子,比何向南的身分还贵重,京城有多少清白的千金贵女期盼著能嫁入原家做嫡长媳,又怎会轮到她这个凋零衰落的昔日黄花?

“奴家如今凄凉返家,原公子莫要拿奴家取笑了。”

原修之一笑,回她:“小姐暂回娘家,在家静待佳音,便知在下的心意了。三日之后,不,明日,明日我就上门求亲。”

云青萝皱了皱眉,问道:“公子当真?”

“当真。”

“那青萝有三个条件,请您考虑清楚。”

“小姐请讲。”

“其一,我要做正妻,要明媒正娶,官府备案,不做偏房侧室,不做妾室奴婢。”

“这是自然。”

“其二,如若为夫妻,便要二人互相忠贞,不可娶偏房侧室,不可纳妾,不可收通房丫鬟,如若奴家一直未能生育,会自请离家,不劳公子休离。”

“好。”

“其三,如果公子实在心爱其他女子,请尽早对我言明,莫让我做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到那时,我要休夫,而不再是和离。”

原修之怔了一下,随即温柔答道:“甘愿遵之。”



第二章

云青萝回到娘家,果然家人的脸色犹如开了五彩的铺子,当真缤纷好看。

一直咳嗽不停的父亲,如今已经好转许多,脸色也颇为红润,在听说云青萝与何向南和离的事情之后,是表现最冷静的,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眼神有点深沉,一向古板的脸更为古板了一点。

而江氏的表演就丰富多了,她先是热情洋溢地欢迎云青萝回门,听说和离之后又掬了一把同情热泪,接著愤然谴责何家做事贪图富贵、忘恩负义等等。

如果她在做这一切表演时,眼睛里没有时刻闪烁著幸灾乐祸的偷笑,那就更完美了。

云青萝的大哥云青松,性格直爽豪迈,平时就喜爱武刀弄棍,一听之下就要带几名家仆去把何向南痛打一顿,先出出这口恶气再说。

当然,大哥马上就被父亲给拦下了。

云汉生看著表情淡然的大女儿,在心底无奈叹了口气,沉声说:“事到如今,怪谁怨谁都为时已晚,既然已经不可挽回,咱们也就别徒劳抱怨了。何家如今一代不如一代,他们的祖宗好歹称得上一门人杰,而今却养了一群狗熊子孙,和离就和离吧!与他们断个干净倒也没什么不好。青萝,你就先放宽心,在家里安心住下,为父自会再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江氏附和道:“是啊,暂且宽心住下,两条腿的马儿不好找,两条腿的汉子还不满地都是?”

云青松也道:“妹妹还是可以住回你的绣楼,平常无聊就找你嫂子聊聊,她有孕在身,正整日无聊呢。”

一直闷声不吭的云家二小姐云紫萝此时忽然插嘴道:“那绣楼已经被我和妹妹们住下了。”

紫萝、绿萝、幼萝是江氏所生的三个女儿,云青萝的绣楼原是风景最好的处所,她一出嫁,紫萝姊妹三人就立即搬了进去。

云青松瞪了一眼扭开脸装没事人的二娘,又说:“反正咱家大,为妹妹再盖一座新楼都没问题!妹妹先到哥哥院子里住几天吧?”

云青萝笑道:“哪用这么麻烦?俗话说出嫁的女儿是泼出的水,我回家已然是给家里添了麻烦,就在客房住下便是。”

云青松怒然站起,大声说:“这怎么行?难道我云青松的嫡亲妹妹还住不得一间主房?你就是嫁了十年二十年,回到云家,就还是云家的女儿,还是我的妹子,还是这里的半个主人!”

云青松这一番话,让江氏脸色铁青,却发作不得。她只恨自己没有儿子,如今老爷年迈,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一旦老爷去世,她的三个女儿迟早也要出嫁,她老了能依靠的也只有云青松,所以尽管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对云青松客气十分。

况且云青松性子急躁,真把他惹毛了,说不准等老爷子一死,就把江氏给逐出家门。

听到兄长的肺腑之言,云青萝眼眶一红,急忙低头用白绫帕子压了压眼角,抬起头时,又恢复了恬淡自若。

“谢谢哥哥,我却也不一定会在家久住,我只是担心爹爹的病情,如今看他也好转了,我打算日后搬到母亲生前的小庄子去住,就当去看看风景,散散心。”

云青萝的外公周家也是当地出名的富户,外公只得母亲和姨母两个女儿,便把所有家产平分,给两个女儿做了嫁妆。云青萝的母亲临终前又把自己所有的嫁妆,包括良田两百顷,商铺十几间,金银若干,古董、首饰、裘毛锦缎衣物几十箱,都平分给了自己的一儿一女。

所以,实际上云青萝是个小富婆,不必依靠任何人,单靠母亲的遗产,也足够她逍遥后半生。

听女儿提及亡妻,云汉生毕竟念旧,想了想下了决定说:“你一个孤身女子,岂可单身住在外头?家里院落多,随你挑选个喜欢的,让你哥再找工匠重新修整就行了。”

云青萝虽然已经打定主意,日后去母亲的小庄子逍遥,但她从不愿违逆亲人,便也点头应了。

她想,先在家里凑合住些日子,等父亲、兄长、嫂子和二娘看她厌烦了,她就搬走。

最终云青萝选了一座兄长院落隔壁的清净小院子。

里头只有三间正房,东西各一间厢房,还有一个小南屋可以充做小厨房,平常烧点热水,热点熟食什么的倒也方便。

院子右边有个小小的鱼池,院子里的花草以竹为主,窗户外边则种了一些美人蕉,如今积雪未融,还看不出什么风景。

云青萝住在正房的西间,东间收拾出来做书房,中间则是客厅。

两个大丫鬟枝儿、叶儿住在东厢,二娘打发来的四个洒扫烧火的粗使小丫鬟则一起挤在西厢。

夜里,枝儿、叶儿伺候著小姐梳洗准备睡下。

叶儿说:“幸亏有大少爷撑腰,不然咱们连这样的院子也住不上。”

枝儿哼了一声,也说:“你没有看见二姨娘还有二小姐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姐落魄了,看她们张狂的,占了小姐的绣楼还好意思说出口!”

叶儿莞尔一笑,“且看以后吧!小姐娘家还有个亲兄长可以依靠,待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出嫁了,如果在夫家受了委屈,看找谁为她们撑腰?目光短浅,只看得眼前一步路,真正没出息。”

听自家的丫鬟说起话一搭一唱,云青萝不由得一乐,夸道:“好叶儿,你才是真正有出息了,小姐我没有白教你们识字念书,这为人处事的道理倒学了不少。”

枝儿却有点发愁,“小姐啊,识字念书了,眼睛也亮了,心眼也明了,也看清了这世上好男人实在没多少,我和叶儿都商量著干脆不嫁人了,伺候小姐一辈子。”

云青萝皱了皱眉,“胡说!日后我自会帮你们寻找忠厚老实的好男人。”

叶儿道:“再说吧!反正小姐不嫁,奴婢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的。”

枝儿大睁著一双杏儿眼,好奇地问:“不知道原公子明天会不会来提亲呢?”

叶儿叹了口气,“原公子人品出众,才华卓越,在京城中很是有名,几乎所有未出嫁的千金小姐都心仪他。这样的人,一定也被众多女子宠坏了,未必是良人呢!”

枝儿反驳,“谁说的?我看他很正气呢!”

云青萝忽然插嘴道:“好枝儿,你当初也说何二公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呢!如今看他,风流是风流了,人才却没见著几分。”

枝儿顿时气馁,噘起嘴不说话了。

叶儿道:“小姐休息吧。”

云青萝其实睡不著,脑海里纷乱一团,但是她不睡,两个丫头就不敢离开,只好闭上双眼假寐。

稍顷,两个丫头悄悄吹灭了蜡烛,退了出去。

云青萝睁开眼,看著被雪光映得隐约发白的窗户,忍不住悄悄下床,轻轻支起了窗子,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冷颤,烦闷的心绪倒也因此减轻了许多。

次日清晨,云家宅子又热闹了起来。

今天的热闹和昨天云青萝落魄返家时的闹腾大大不同,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太阳还未升起,只有朝霞绚烂了东方的天空。

一大长队抬著礼盒的人从云家大门口,向后排了有十里远,引得附近邻居纷纷探出头看热闹。

云家大小姐与何家公子和离的事,昨天晚上就已经被传开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虽然不敢大声张扬,但也猜测云家大小姐说不定是被人休了。

那今天这明显是来提亲的仪仗队,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向云二小姐提亲的?

云家紧闭的朱漆兽环大门打了开来,云汉生一身隆重正装,带著儿子云青松,脚步快捷地迎出大门外。

在来人的最前方,站著一位年约六十的老者,头发胡须花白,脸庞清瘦,却精神奕奕;身材不甚高,却腰板儿挺直,目光炯炯,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简单人物。

云汉生上前施礼,而云青松已经双膝跪下。

云汉生道:“不知原太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来人乃是原家二老太爷,原修之祖父的弟弟,也就是原修之的二叔祖原秉程。

这位老先生原是太子太傅,太子登基以后就荣升为正宫太傅,乃正一品大员,对于已无官职在身的云家来说,他的到来,实在是太过隆重了。

原二太爷性子很好,笑咪咪地摆摆手,“老朽冒昧前来,才是真正失体,也请云贤侄原谅。”

云汉生连忙回道:“岂敢!岂敢!太傅快快里面请、里面请。”

待原秉程随著云汉生进门,云青松也站了起来,安排下人帮忙把这长达十里的礼盒暂且都抬进庄园里,又把这些抬盒的汉子安排好,请他们喝热茶吃点心,再安排了厨房尽快准备丰盛的宴席,这才匆匆赶往正厅。

正厅之中,只见云汉生已然有些呆住。

他没有听错吧?

原秉承原老太傅,当今的正一品大员,当今天子的老师,亲自来为他的侄孙原修之提亲?

而且提的还是他那曾经成过婚,昨日又刚刚和离的大女儿青萝?

当今世风严谨,对女子要求更是苛刻,朝廷推崇贞洁烈妇,宣扬“好女不二嫁”。

原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怎么会看上他家的青萝,怎么会甘心娶青萝这样已经“有瑕”的女子做他们的长媳?

以原家之尊贵之势盛,就算娶公主,说不定都会嫌弃公主不够美貌贤慧,配不上他们原家。

这样的原修之,怎么会娶青萝?

云汉生和他女儿青萝一样,都陷入了谨慎的长考,反覆寻思原家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困境,居然要和他的大女儿联姻?

原二太爷抚著花白的长须,继续笑咪咪地说:“云贤侄,老夫此番前来乃是真心诚意。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修之乃不成器的顽劣子,年过弱冠还迟迟不肯成婚,却原来是对令嫒情有独钟。还请云贤侄看在他一腔赤诚的份上,允许这桩婚事吧!”

云汉生还能说什么呢?

自家女儿的境况他最了解,表面上坚强无事,实则恐怕快要郁闷内伤,终日住在娘家也不是长久之策,还要看二娘和其他姊妹的脸色,就算是嫡亲的嫂子,也未必和她一心,说不定还怕她浪费了云家的口粮呢!

真正心疼她的,也只有她的老父亲和亲哥哥而已。

如果能嫁入原家,自然是再体面没有的出路了。

云汉生心下是应了这婚事,却没有立即答覆,只说还要问一问女儿的意思,他已经因为父母的指腹为婚耽误了女儿一次,不想再擅自替她定下姻缘。

谁知派过去询问的丫鬟没多久就回来了,也带来了大小姐应允的口信。

原云二家的联姻之事,就此定下。

但是最令云汉生父子吃惊的不是原家的提亲,而是他们的心急。

当今的婚姻大事,讲究“三书六礼”,三书为“聘书、礼书、迎亲书”,六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这六礼很是繁琐,媒妁来回在两家之间奔波,而且每次都要提前选择黄道吉日才能登门,一来二往,从提亲开始,到最后亲迎,往往要经历半年多,甚至更久的时间。所以一般家庭的女儿,过了十岁就开始托媒寻亲,早早做好准备,免得女儿大了嫁不出去。

可是今天原家却是干脆俐落,这次登门,不仅三书中的“聘书、礼书”都带来了,六礼中的前五礼也打算一次送完,那长达十里的礼盒,就是原家的聘礼。

云汉生和云青松父子俩面面相觑,实在是哭笑不得。

还从没见过这么急娶媳妇的。

原二太爷笑咪咪地继续摸著胡子说:“原家好久没有晚辈诞生了,咱们可还盼著早日抱上重孙呢!”

事已至此,还能说啥?

既然已经允了婚事,这些后续步骤也就尽早处理吧。

于是两家议定,三日后大婚。

忽然,原二太爷一揪胡子站了起来,大声呼道:“哎哟哎哟,老朽年老忘性大,却把最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快快快,云贤侄接旨。”

云汉生和云青松这回是真的呆了。

圣旨难道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吗?

原老人家,您到底在搞啥?

难道就不怕给加上个欺君犯上之罪吗?

但云汉生根本来不及抱怨,只有急忙吩咐下人摆案几香烛,和儿子双膝跪下,听候原老人家宣旨。

老人家咳嗽了几声,方慢吞吞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尚书左仆射原修之年轻有为、博学多才、品貌非凡,乃国家栋梁之才,乃朝廷中流砥柱,惜今已弱冠,尚未婚配。云氏长女青萝年方十七,丽质天生,名动京城,贤良淑德,才貌俱备,堪为佳偶。二人实乃天作之合,特下旨于二人赐婚,择吉日完婚,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钦此。”

这位少年皇帝不但将男女双方各夸赞了一轮,还说了吉利话,挺会做人。

云汉生恭谨地双手接过黄缎圣旨,亲自到内室供奉起来,身上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云青松则有点犯傻,昨天还为妹妹的前程百般苦恼,今日就有人来提亲,居然是皇帝赐婚?

不是他反应迟钝,实在是事态变化太快,根本无法应付啊!

送走原二太爷后,云家这回是真的忙碌起来。

虽然俗话说:“烈妇不侍二夫,好女不嫁二男。”云家的长女再嫁,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再嫁入的可是当今第一豪门原氏,又是皇帝赐婚,这二嫁倒显得比黄花闺女出阁还要隆重了。

去年秋天刚嫁了一次,今年春天又要再嫁,光是陪送的嫁妆就让江氏黑了脸。

这回云汉生却不顺著她了,反而怒斥道:“你单看见了嫁妆清单,怎么就不瞧瞧原家的聘礼?那聘礼比咱家的嫁妆薄?那些聘礼都归了谁?将来还不是便宜你那三个未出嫁的女儿!”

云汉生决定与何家不再往来,便将何家的聘礼悉数退回,将女儿的嫁妆也全部拿了回来。

但是旧嫁妆绝不能再用,新婚自然要用新嫁妆。

这次的嫁妆,家具什么的大件物品,已来不及重新订做,云汉生便吩咐儿子去京城的家具店里购买现成的,要挑上好金丝楠木、紫檀木、黄花梨木的珍贵木料,式样自然也要选时下最时兴的。

而床上的铺盖,身穿的四季衣物,全部重新做,云家的所有丫鬟仆妇一齐动手,又请了左邻右舍的女子们帮忙赶工。

云青萝则把自己以前嫁妆里从未穿过的衣服都送了她们,作为报酬。

至于嫁妆中的各种首饰,一些从以前的嫁妆中挑出母亲留给她的,一些是从京城的铺子里挑选,单单首饰就有头上戴的钗子、簪子、步摇,耳上的耳环、耳坠、耳钉,脖子上戴的各种项炼,手腕上戴的金银玉镯子、钏环儿、珍珠串儿,手指上的扳指、戒指,以及额饰和身上佩带的各种配件,林林总总,光首饰就装了几十个妆奁盒子。

其他的再加上古董字画,以及生活用的盆盆罐罐,胭脂水粉等等,一下子就装满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妆奁。

四人抬一个大妆奁,二人抬一个小妆奁,送亲队伍光抬嫁妆的汉子就要找三百多人,长队排起来,那是真正的十里锦绣红妆。

时间在忙忙碌碌中转瞬即过。

成亲的前一日,是女方往男方家中送妆奁的大日子,一大早云家就忙碌起来。

云青萝姨母家的大表哥薛珩和表妹薛珍也一大早就赶来庆贺。

薛珩道:“本来母亲想亲自来道喜,亲自送妹妹出阁的,但近日身体不适,不方便外出,还请妹妹多原谅。”

薛珍十四妙龄,很是娇俏,害羞地悄悄凑到云青萝耳边说:“我娘又怀孕啦,她都快要四十岁了,人家都说那个老蚌怀珠,她也不好意思出门呢。”

姨母嫁入薛家,一直很受宠爱,年近四十再孕,当真是意外之喜,云青萝向兄妹二人祝贺,心里却又为自己黯然早逝的母亲悄悄难过。

薛珩不打扰姊妹二人的闺房私语,便告辞去寻云青松闲话。

薛珍看著云青萝大红的嫁衣,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说:“青萝姊姊,你可真幸运,居然再嫁还能嫁给原家大公子,不知道多少小姐朝思暮想想嫁给他呢!听说连公主啊,还有国舅家的千金,都想成为原大少奶奶,这次姊姊可得罪不少人了。”

云青萝只笑不语。

前程未卜,谁又知道她是否真的幸运呢?

她如今看淡了情爱,只希望能够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不要让老父操心,不要让兄长烦恼,不要让九泉之下的母亲不得安息,也就足够了。

这次联姻,有皇帝的赐婚,想必原公子应该不会轻易休弃她了吧?

她对原修之提出的那约法三章,貌似苛刻,实则也只能当作说说好玩而已。

原修之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向她提亲,就被她当作了错误的发泄对象,把她的恶劣情绪都发作到了他身上,提出不许他娶侧室,不许他纳妾,不许他收通房丫头的苛刻要求,他一个堂堂当朝的二品大官,贵族世家的嫡系子弟,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女人只被当作男人的附庸,所谓的游戏规则,都是遵循男人的意志而制定的。

原修之就是哄骗她无知,欺负她被人甩了,以为她有貌无脑吧?

哼。

管他是不是骗他,只要他有一条做不到,她就立刻休了他!



第三章

云家全家上下正张罗招待著抬妆奁的汉子们,这路程不算近,妆奁全部由人力来抬送,汉子们仔细著些,贵重物品就不会有损伤。

这样的忙碌却不关云青萝什么事,她的心绪烦乱,什么也懒得做,只是坐在书房的案几前,望著窗外发呆。

表妹薛珍觉得她挺无趣的,便跑去前院找哥哥,准备看看那浩浩荡荡的妆奁队伍。

云青萝正呆怔间,枝儿忽然一阵风似地跑进来,表情奇妙地喊道:“小姐,原家大公子来了。”

“喔?”云青萝有点惊讶,“他来做什么?”

按照风俗习惯,成亲之前,男女双方是不应该见面的。

“是看管后门的牛叔过来禀报的,原大公子请小姐亲自去后门一趟呢!还有喔,牛叔说原公子又带来好多东西。”

云青萝站了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丁香色的贴身小袄,又让叶儿取了滚狐毛边的织绣缎袍披风,对两个丫鬟道:“跟我去看看。”

主仆三人加快脚步,穿过后庭院的花园,一直来到庄园西墙边的小门,这个门是方便仆人对外清理杂务和垃圾所用的。

原修之站在门外,一身天青色三镶领锦缎长衫,腰间束著宫制天青色丝带,足下则是一双黑色厚底长靴,马鞭还握在手中,长身玉立,气度翩然。

何二公子是文弱书生,身体偏柔弱,气质也就有些偏向阴柔,他的手甚至比一些女子还白皙娇嫩。

而原大公子却截然不同,原修之身材颀长,气质清冽,无论何时都站得笔直,坐得稳重,他的肌肤是阳光下晒出来的古铜色,整个人虽然不魁梧,乍看之下也是斯文书生模样,仔细分辨却又觉得这人如傲雪的青松,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发自于内的力度,正如皇帝圣旨中所言,一看就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朝廷的中流砥柱”。

看著他,就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看到云青萝走过来,原修之上前几步,靠近一些,微微笑道:“小姐。”

云青萝“嗯”了一声,莫名觉得有点羞涩,勉强问道:“不知原公子有何事?”

原修之侧了侧身,马鞭稍抬,指给云青萝看他身后的一些妆奁盒子,“这里有三十六抬,是给小姐做妆奁补充的。”

云青萝一怔,随即怒道:“你是瞧不起我云家,耻笑我陪嫁寒酸吗?”

原修之也不恼,依然温柔地看著她,解释著:“小姐误解我的意思了。这三十六抬妆奁里装的都是我自幼得陛下赏赐积下的财物,属于我个人所有,如今送给小姐做嫁妆,就是小姐的私产,日后不必归入原家的公帐之中,也可以直接传给我们的孩儿,不必与原家其他子孙均分,这却是我的一点私心。”

原修之曾是当今皇帝的伴读,从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陪伴著他,这一陪就是十来年。这十年里,小皇子成了太子,太子又成了皇帝,每一次的升迁,每一次的风险过后,皇帝都会给予自己的伴读丰厚的赏赐。

云青萝目瞪口呆。

按照时下的规矩,大家族中的男丁,有义务将一部分收入交公帐,公帐用于家族的交际应酬、祭祖修缮家庙,以及开办家学或培养家族的后代等消费。这是世家大族生存的特点,要求每个家族的男丁都为整个家族做贡献,这才能保证家族的向心力和繁荣。

而女子的嫁妆,则属于私人所有,不归入公帐之中,可直接留给自己的子嗣,如果女子没有亲生儿女,她的嫁妆继承人也不是夫婿家,更不是夫婿其他老婆生的孩子,而是她娘家的侄子和侄女等有血缘的后辈。

也因此,女子在婆婆家的地位如何,除了要看她是否得丈夫宠爱之外,更重要的是看她娘家的权势如何,她的嫁妆是否丰厚等。

无论什么朝代,女子手中有了钱,说话才能底气足一些,才不会被丈夫和婆家人任意欺陵。

云青萝以前听过许多丈夫贪图妻子嫁妆的故事,哪里听过丈夫婚前就倒贴未婚妻子妆奁的?

这个原修之,实在是让她看不明白了。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枝儿兴奋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小声道:“是御赐的宝贝耶!都是贡品耶!小姐!”

云青萝思考了一下,道:“礼物太贵重,青萝受之有愧,不敢接。”

原修之皱了皱眉,低声道:“那么小姐就权当帮在下保管一下私产,如何?”

云青萝忍不住轻斥:“公子私心可耻。”

原修之朗声一笑,“适当的私心,是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好。”

云青萝的脸儿一红,低了头不语。

“你且听我一句,一百二十八抬的妆奁虽然不算少,但在豪门之中也不算顶尖的。我知道小姐的性情,不在乎这点身外之物,但世上多得是俗人,他们就爱以这些俗物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添上这些贵重贡品级别的东西,小姐日后为人处事也方便。”

云青萝已经嫁过一次,不再是懵懂的少女,自然明白原修之说的话是有道理。

她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那青萝就承了公子的好意,多谢公子的体贴成全。”

原修之见她明白事理,性子并不孤傲,也不斤斤计较于得失,心下更喜欢她了。

“小姐可以去前厅找岳父大人,请他补上妆奁的清单。我带来的清单在这里。”

原修之将一个洒金的帖子交给云青萝,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小姐,在下对明日万分期待。”

云青萝的头垂得更低了,露出洁白的颈项,小巧的耳朵嫣红一片。

然后原修之告辞了。

云青萝要牛叔帮忙指挥,让那三十六抬的妆奁队伍进来,从花园里朝前院走去。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前面打头的五个妆奁盒子,是半敞著的,这是为了沿途炫耀女方嫁妆的奢华。

前五个盒子里装的非金非银非玉非衣物,而是一块厚厚大大的土砖。

云青萝原本就有一个这样的妆奁抬盒,这样大尺寸的一块土砖,代表著一百顷地。
这样的土砖头有三种尺寸,分别代表一顷地、十顷地、一百顷地。

五块厚实大砖头代表五百顷地,那就等于五万亩良田!

云青萝万万没想到原修之的赠礼如此之重。

这些都是当今皇帝赐予原修之个人的财产?难怪他不愿意将这些归入公帐,数目实在太过庞大了!

云青萝皱紧眉头,决定嫁过去之后,把原修之这三十六抬盒的妆奁单独记帐,就如原修之所说的,她只暂时替他保管一下私人财物。

她才不想要他的东西呢。

拿人的手软,她才不要受制于他。

原修之这个男人,刚接触很是温柔体贴,细思量却觉得比何二公子复杂太多,她可真害怕再在他的手里吃亏。

云汉生看到原修之的清单,同样大吃一惊。

清单上所详细列出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物品,包括良田、庄园、山地、京城中闹市区的黄金铺子若干、贡品的丝绸、锦缎、裘毛衣料、玉如意、珊瑚、翡翠、玛瑙、珍珠、玳瑁、金银首饰亦是琳琅满目,虽然只有三十六抬,价值却已经远远超过云家原本准备的一百二十八抬。

云汉生静默许久,才叹口气,对云青萝道:“此人心思玲珑婉转,又如此大手笔,实在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与这种人结偶,若非极端幸福,就是极端不幸,全看女儿你的造化了。”

云青萝点了点头。

云汉生又嘱咐:“为父再送你一句话: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前的事莫要再空自留恋;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日后应当好好与原修之过日子,千万莫存二心。”

“是,女儿明白。”

终于到了新婚大喜的好日子。

迎亲讲究越早越好,新娘子最好太阳升起之前就上花轿,这才够吉利。

天才蒙蒙亮,云家大宅里就忙碌了起来,丫鬟们将云青萝梳妆打扮好,刚刚盖上红盖头,外面就锣鼓喧天,喜庆唢呐把还未晨起的鸟儿都惊飞了。

云青松也是一身新衣服,打扮得精神俐落,快步走入妹妹的闺房,大声道:“妹妹,哥哥背你上轿。那原家小子够豪爽,从刚进大门就开始撒大钱,撒了一院子的铜钱,把那些丫鬟给乐坏了,都说新姑爷好呢!”

云青萝趴在兄长厚实的背上,听他说起原修之的种种作为,心中却哭笑不得。

原修之充冤大头,四处撒钱,无非是为了挣个面子,尽量抹除前任姑爷何向南的存在感。

虽然他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口中也曾对她说不介意,其实对她曾经嫁过人一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吧?

云青萝被哥哥送进花轿中,却再无初为新嫁娘的娇羞,只剩下满腹辛酸。

迎亲队伍开始返程了。

原家的大宅也不在京城之中,而是位于京城东南方位的乌衣巷。

景朝继承前朝的传统,以玄色为尊,再次为紫,其三为朱红。玄色为皇家专用颜色,皇帝的龙袍以玄黑色为底,金线绣龙;太子和其他皇子的正衣则以玄黑色为底,银线绣龙,太子和皇子衣服的差别,只在于龙爪的多少。

紫色为一品大员的官服颜色,朱红为二品、三品大员的官服颜色。

原家和薛家居住在乌衣巷,这巷子的名字是开国太祖皇帝所赐,足可见原薛两家的尊贵。

从云家到原家,要穿过东府城,跨越青溪桥,进京城的东阳门,出南面开阳门,沿著南御街一直出了朱雀门,再向东南一拐,就到了乌衣巷。

之所以要如此麻烦,是因为从云家到原家没有直通的路,中间隔著一条大河,迎亲的队伍走到半道再乘船实在麻烦,所以就绕了远路。

队伍在进了京城的东阳门,转道南面的开阳门时出事了。

他们这个队伍向南走,迎面而来的队伍向北走,两个浩大的队伍碰在了一起,巧的是对方也是婚嫁队伍。

更巧的是,迎面而来的,正是金阳长公主的下嫁队伍,也就是何家二公子何向南的迎亲队伍。

当云青萝在轿子中听到这个消息,简直要笑出声来,这真是又窘又好笑的意外。

原来的一对夫妻和离了,然后各自另娶,各自他嫁,却没想居然还在一条路上碰到。

云青萝也不急,这些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当下的情景,犹如两虎相遇,各自占著半条路,互不相让。

金阳长公主金枝玉叶,骄纵惯了,对原家的不识趣大为恼火,派遣宫女前来问罪。

在公主身边习惯了狗眼看人低的大宫女,面对著原修之倒也不怎么敢放肆,只是福了一福,道:“奴婢奉长公主之命前来传话,长公主道:‘民见官,要避而让道;官见皇室族人,要跪迎跪送。不知原大人何故胆敢以下犯上,与本公主抢道?’”

原修之从怀里取出一块金色权杖,轻举到宫女眼前。

宫女一见,立即跪下,颤声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金色权杖虽小,上面也只有四个正楷小字,却写著「如朕亲临”。

“现在谁该让道?”原修之问。

宫女哭丧著脸回道:“奴婢这就去回禀长公主。”

两边都是她这个小宫女得罪不起的金贵主儿,她可什么主意也不敢拿。

没多久,长公主的凤銮花轿居然直接抬到了原修之的骏马跟前。

长公主在轿中怒道:“原修之,你今日是存心与本公主过不去吧?”

原修之貌似谦恭地微微颔首,却根本不下马,只说道:“岂敢岂敢。长公主乃真正的金枝玉叶,下官怎敢冒犯?”

长公主冷哼一声。

“你既然拿了皇帝的牌子吓唬人,那么本公主就给你一个面子,你自己尽管过去,我们让一让。可这其他许多人,包括你那花轿中娇滴滴的新娘子可没有‘如朕亲临’的权杖,她得乖乖给我出来跪送本公主。”

云青萝听闻,隐约有些不悦,但她现在虽然身在士族,不是一般草民,但毕竟父亲已无官职,在士族中也已沦落为末流,见到皇亲贵胄的长公主,于情于理,的确都有下跪的必要。

但是她不想跪。

无所谓怨恨,只是不想跪而已。

跟在长公主凤銮后面的何家四公子忽然呛声道:“一女不侍二夫,一马不配双鞍,云青萝,你刚被我哥哥休了就迫不及待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真是荡妇!说不定还没被休时就已经与野男人勾勾搭搭了,真是我何门之耻!贱人!该当沉塘!”

云青萝的双手几乎绞碎了手中的红罗帕。

一双大手轻轻拍了拍花轿的窗帘,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轻声对她说:“疯狗咬人,娘子莫慌,为夫自将他打跑。”

云青萝眼眶一热,轻声道:“夫君,青萝不慌,疯狗咬我,我自不会去咬他。夫君,青萝有话要说。”

“好,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云青萝稍微抬起红盖头,用罗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湿意,镇定了一下才提高声音对轿子外说:“奴家先申明一点:云青萝与何向南乃是和离,并非被休。青萝自问德行无亏,万不敢认‘被休’二字,如果何四公子再满口胡言,青萝将不惜对簿公堂。再者,青萝虽然才学疏浅,却也知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如今有人为了攀附凤女,将指腹为婚的发妻遣送出门,这样的人也是我云家之耻,只恨当初父母瞎眼看错了人。如今青萝乃自由之身,我爱嫁猫嫁狗嫁原家大公子,也都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娘子,原来为夫是和猫狗并列的吗?”原修之小声抗议。

云青萝莞尔一笑,却不回他,心情已经坦然许多。

她对外继续扬声道:“至于什么‘一女二夫,一马双鞍’的说词更好笑,青萝在婚姻之内,从来都只有一个丈夫,他人有了妻子却未必忠贞,多得是和其他女子勾搭成奸之事,敢问为何不将这样的男人沉塘?男人拈花惹草是风流,女子却要任凭休离遭践,还要为这种男人从一而终,守身如玉,否则就是淫荡,就是下贱,就该被沉塘?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吗?何四公子,你也是娘生娘养的,你娘过的什么日子,你还不清楚吗?”

“我娘岂是你这贱人能比的?”何四跳脚怒骂。

“何四公子,再说下去就是青萝尖酸刻薄了,照你的说词,你娘岂不是早该沉塘沉了千次万次。”云青萝鄙夷回答。

枝儿早已忍不下去,在旁帮腔骂道:“不要脸的家伙,妓女生的儿子也敢讲我们好人家的女儿!你才无耻,你娘才下贱,你一家子都该沉塘!”

原来何家老爷生性也颇为风流,纳了许多妾,其中何四公子的娘还是从青楼赎出的红牌,赎身时也早已不是完璧。

何四又羞耻又愤怒,脸涨得猪肝色一样,只是不断翻来覆去地骂“贱人、无耻”。

原修之使了个眼色,两个身材魁梧的家丁立刻将何四推到了一边,见他还骂个不停,一人伸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另一人干脆在他嘴巴里塞了条帕子,又踹了他一脚,喝道:“再不老实立刻乱棒打死!咱们是圣旨赐婚,看谁还敢捣乱?”

这两人当众行凶,何向南忍不住想上前分辩,却被公主的人给拉住,那人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内宫与朝廷的人都知道,谁都可以得罪,就是别得罪原修之,这个人嚣张起来当著皇帝的面也敢翻脸;阴沉起来却又能杀人于无形,让人神不知鬼不觉中就去见了阎王。

公主原本暗中指使何四,想羞辱云青萝一番,却没想云青萝不是软弱可欺的角色,她巧言善辩,没理也被她说得头头是道,实在可恶。

更可恶的是原修之居然公开袒护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实在忍无可忍。

金阳长公主干脆跨出凤銮,抬手掀开绣著金凤凰的红盖头,露出一张嫩白小脸,泪眼朦胧地望著原修之。

今天的原修之一身新郎官的打扮,大红喜庆的袍子,压翅帽子,帽子上还簪著红花,前胸缀著挽花的大红绸,骑在枣红的骏马上。

这身装扮,如果穿在容貌气质普通的男人身上,往往会显得又呆又傻,滑稽土气,可是原修之穿著,就硬是让人觉得俊美逼人。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愉悦已经溢出了他深邃的眼底,嘴角也轻轻上扬著。

从小看到大,金阳从来没见过这样喜形于色,快乐到已经压抑不住的原修之。

金阳的心开始发酸,怒气也更加上涨,她从小到大唯一青睐的男人,却偏偏看上云青萝这个下贱的贱货,这怎能让她忍气吞声?

何向南一直追求长公主金阳,但是金阳一直对原修之情有独钟,只可惜原修之向来都不爱搭理她,更是曾明确拒绝过她下嫁的恩赐,这让傲慢的金阳长公主一直暗恨在心。

后来金阳从无意中得知,原修之曾经心仪过一个女子,刚好是何向南的新婚妻子云青萝,得不到原修之的金阳一心想报复,于是将恨意转嫁到了云青萝身上。

她要抢了云青萝的丈夫,让那女子悲惨无比,被丈夫休弃。

只可惜金阳万万没想到,她这么暗中一破坏,反而成全了原修之和云青萝这贱人。

她简直无法想像,世家名门的原家,怎么会荒唐到同意嫡长子娶一个弃妇?

金阳泪汪汪地对原修之说:“修之表哥,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你今天就不能让我一让?”

她这一句话,让另外两个人勃然变色──骑在马上的何向南与轿子中的云青萝。

何向南原本就知道金阳长公主风流,原来她还与原修之有瓜葛?

而云青萝更是心中五味杂陈,她什么也不愿意多想,只是胸中多了几分愁闷。

原修之却道:“长公主,你此番要求语气,实在容易让人引起误会。你我往日情分也不过是幼时在御书房一起读了两日书,后来先皇因男女有别而将公主隔离,你我便再无私下见过。”

“原修之!你不要欺人太甚!”金阳跺起小脚,怒不可抑。

“公主的府邸在京城西,出了皇宫原本不必走这一条道,不知何故与我们相遇?公主原路返回正可回家,我们却不可后退半步。迎亲半路返回,是大不吉利之事。其他事,微臣都可相让,唯有此攸关微臣终身幸福的大事,绝不能让。”

金阳的脸一红,她今天吩咐迎亲队伍专门在此堵截原修之,就是为了找麻烦的,这话却不能说。

“你真的不让?”金阳又问。

“不让。”

金阳小脸一昂,娇声说:“那我也绝不退!”

原修之脸一沉。

“如若那样,那就休怪微臣无礼。”

原修之手下的剽悍家将马上悄无声息地逼上前来,大有金阳不后退,就硬打出一条血路的架式。

金阳又慌又火大,怒吼道:“原修之,你这是犯上!侵犯皇室,你想造反吗?”

原修之淡然一笑,“公主属下无能,做事胡涂,微臣只是代为教训一下,怎敢犯上呢?”

“原修之,你敢动我的人一根手指头,我就到皇帝那里告状,把你凌迟处死!”金阳尖叫。

原修之转头对下人道:“听见了吗?除了手指头,别的地方都可以打。”

金阳终于被气哭了。

原修之扫了她一眼,皱著眉头命令待在公主身后的两个大宫女:“还不把公主扶进銮轿中?”

两个宫女如梦初醒,急忙不顾公主的挣扎将她勉强架回花轿里。

“长公主,这两队相遇,争路、争吵甚至打架都是男人的事,你的男人都不出头,你又争什么呢?”原修之说。

轿子里的云青萝忍不住抿嘴一乐,心里暗骂一声:这话真损人!

前面争吵了一大堆,甚至动手动脚,都不如这一句话狠。

女人一生的指望是什么?还不是希望嫁个能够挡风遮雨,让她依靠的好男人?

就算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又如何?

原修之这话真的够狠,一语戳中金阳长公主的死穴。

看见何向南一直沉默不语的窝囊样子,金阳只好气急败坏地喊:“统统给我闪避,给原大人让道!”

被所有人用眼光小心打量的新驸马何向南,眼睛深处闪过一抹诡谲残忍的光芒,随即低下头继续扮演懦弱痴情。

除了父亲,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深藏的心事。

他其实一点都不爱那骄纵跋扈的金阳长公主,但是金阳将是他重新爬上高位的一个阶梯,他时刻铭记著何家曾经的荣耀,他要重振何家声威,甚至夺权!

他是故意娶云青萝的,也故意不与云青萝同房,表现得对金阳一往情深。也是他偷偷派人指使,把原修之曾经钟情云青萝的消息,暗中透露给金阳。

之后,他果然如愿以偿的成为金阳长公主的驸马。

他成功了,不是吗?

到时候,他将会把现在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脚下。

损失一个云青萝,又算什么呢?



第四章

虽然路上遇到点波折,但因为迎亲队伍赶得早,最后还是在吉时之前到达了原府。

漫长深阔的乌衣巷只有原、薛两户人家,平均每户大宅都要占地百亩以上,原府的面积则要更大些。

景朝的京城名为金陵,在长江以北还有个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名为穆。景国与穆国划长江而治,维持著艰难的平衡,但是两国都想统一天下,所以战争的阴云始终笼罩著两个国家,也只有那些奢华的贵族依然终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景国京城在金陵,所以无论是皇宫,还是贵族的宅邸都属于江南建筑的清灵秀美,和北方建筑的古朴厚重,截然不同。

原府便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主体建筑分为东园、中园、西园三大部分。

原氏家族庞大,但本家大宅的原府向来只有族长一家才能居住,其他的家族成员都在外各自另居,只有家族议事时才会聚集到本家大宅里,逢年过节祭祀祖先也在这里。

比如曾经替原修之到云家提亲的原二太爷一家,就另居住在京城中的宅子中。

原修之的祖父已去世,祖母何氏还健在。

花轿被抬进大门后,新娘子被接引下轿,有人朝云青萝手里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里面都是小金元宝,有著新娘子嫁入夫婿家,踩到夫家第一块地皮时就能“落地生金”的吉祥含义。

随后云青萝手里被塞进红绸的一端,在新郎的牵引下步入正堂,开始了拜天地的仪式。

正堂正中端坐的,是原修之的父亲原北顾和母亲郑氏,原北顾五官端正,眉眼斯文,正是一派文人的风貌。他的表情和煦,看到儿子和儿媳妇跪拜时,颔首微笑;郑氏四十多岁,已经略微发福,但眉眼间仍端庄华丽,皮肤更是细腻光滑,没一丝皱纹,只是她的脸阴沉著,眼睛更是如结寒冰,对儿子怒视,对儿媳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郑氏的身分也极为尊贵,她的同母妹妹小郑氏就是皇帝的生母,当今的太后;亲弟弟郑信昌是宫廷卫尉,掌管著皇宫的御林军。

郑氏对于自己最为看重的长子,原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居然娶了一个二嫁地位的女子,很是不满。

大大的不满。

郑氏也不怎么喜欢妹妹小郑氏的女儿金阳长公主,她太骄横;但她一直很喜欢弟弟郑信昌的女儿郑飞琼,一心想让她做自家的长媳,可是原修之这个不孝子从小就很有主张,完全不听父母的安排。

原父对于儿子要娶谁,完全无所谓,只要女子贤良淑德就好,而郑氏却是气得不得了。

儿大不由娘,娶了媳妇忘了娘。

郑氏越想越火,终于扫了云青萝一眼,像是在看著仇敌一样。

虽然隔著盖头,云青萝被那冷森森的目光注视著,也感到了遍体的寒意。

其实出嫁之前她就曾预想过,公公和婆婆非常可能不喜欢她这样的儿媳妇,而今事实证明了她的猜测,她却也万般无奈,只有在心中暗自叹息。

当一切礼仪都完成之后,云青萝被新郎领著入新房。

送入新房之后,原本新郎要到外面招待宾客,敬酒一番,等忙完这一切才能再回到新房完成掀盖头,然后解衣上床与爱妻欢爱的最终步骤。

原修之却和别人不同。

云青萝刚在床边坐下,他便自行为她挑下了红盖头,露出了那张温润如玉的美丽面容。

刚满十七岁的云青萝,少女的青涩气息还未完全消去,眉如远黛,目似秋水,口似含朱,在原修之炽热的目光注视下,白皙的小脸泛了胭脂红,更加惹人怜爱。

原修之心头滚热,恨不能立刻将佳人拥入怀中轻怜蜜爱。

两人喝了些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粥,又吃了些清淡小菜,原修之便让仆人们退了出去,叫了枝儿、叶儿进来。

“你们吩咐外面的粗使丫头准备热水,伺候少奶奶更衣洗澡,先行休息。我去外面应酬应酬。”他这么吩咐。

等原修之出去,枝儿便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叶儿则取了换洗衣物,开始为小姐卸妆。

看著菱花镜中妩媚动人的新娘子,叶儿打趣道:“恭喜小姐,新姑爷真的好温柔体贴呢,都不肯让小姐难受一会儿,把小姐安置好了,才出去敬酒。”

云青萝轻轻一笑,虽然她对这桩婚事已不敢报有太大期望,但是到目前为止,原修之的所作所为,确实让她感到窝心。

或许,她的这次再嫁,并不会太悲惨?

原修之是个当红的大忙人,来贺喜的宾客几乎囊括了整个京城,甚至整个景国的达观贵人们,所有能和原家攀附上一点关系的,都纷纷前来凑热闹了。

等原修之敬过一遍酒,再返回新房时,已过二更。

云青萝大红的嫁衣已经换下,换成了水红色的贴身小袄,下身则是粉红色绣著腊梅的罗裙,洗过的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由一根凤尾簪子别住,凤尾上的珍珠坠子在她起身相迎时轻轻摇曳,衬得她越发清雅动人。

“夫君。”云青萝担心原修之喝醉了,忙扶著他坐到椅子上,“妾身刚才吩咐下人准备了醒酒汤,夫君可要喝一些?”

这时跟在原修之后面来到新房的小三、小四,连忙上前道:“弟弟见过嫂子。”

原家小四原平之今年刚刚十二岁,锦衣罗衫,腰间系著紫萝香囊,走起路来香风扑面,他又眉眼俊俏无比,活像是天上仙童。

他年纪小,正值调皮捣蛋的年纪,见云青萝美丽又可亲,便凑上前说:“嫂子生得真好看,人家说新婚三日无大小,今日弟弟也要亲亲嫂子。”

云青萝粉颊羞得绯红,急忙后退,躲到了原修之身后。

原修之大手一伸,把小四拎著,打开窗户,直接从窗户丢了出去,然后又把窗户关死。

小四在外面哇哇乱叫,云青萝好笑又好气。

原家老三原治之则是个腼觍斯文的少年,刚满十六岁,还没说话脸就先红了。

“嫂子好,小弟行三,名治之。”

原修之笑说:“他的名字很好玩,四弟小时候不肯叫他三哥,就叫他名字,偏偏又叫不清楚,就叫‘吱吱、吱吱’,像叫小老鼠一样。”

原治之的脸更红了,羞得低下头。

云青萝从未见过这么害羞的男子,觉得好玩,便不由得想多看他两眼。

原治之忽然说道:“嫂子,弟弟这次前来却是要向嫂子讨个人情的。”

“我才刚刚进门,便已欠下你的人情了?”云青萝很好奇。

原治之继续害羞地说:“今夜大哥其实没醉,他只在几位长辈的桌面上喝了两三杯酒,其他的敬酒却都是我代他喝的,现在我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难受死了。如此舍命为兄长,都是因为他要过一个尽兴的洞房花烛夜。他尽兴了,我却受罪了。嫂子你说,这人情是不是欠下了?”

云青萝没想到貌似害羞的原三说话如此直白,顿时脸羞红了起来。

原修之淡淡笑著说:“兄长有事,贤弟服其劳,这是你的分内之事,哪有欠人情的说法?”

“大哥明明千杯不醉,偏偏要折腾弟弟。”原治之却不依,存心要讨人情。

“因为你是万杯不醉。”

“可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如若是弟弟成婚,就算饮再多也心甘情愿。”

“我记下了,等你成婚之日,一定灌你万杯酒。”

“大哥,你好毒。”

“你现在才知道啊?”

云青萝在一旁静静地看他们兄弟拌嘴。

原修之这时不悦地瞪了不识趣的原三一眼,咳嗽一声。

原三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依然脸红红地向云青萝施了一礼,才离开了新房。

“不要被他外表骗了,老三最鬼了。”原修之说。

云青萝想,她可从来没把原家人看得简单过。

云青萝帮著枝儿、叶儿伺候原修之梳洗,忙完之后,外人散尽,新房之中终于只剩下新婚夫妻二人。

前院还有一些爱热闹的人在续杯,隐约的喧闹声传来。

长桌上的龙凤喜烛燃烧得正明亮。

房间里静静的,云青萝莫名紧张起来。

她也不敢靠近床铺,在长桌旁的扶手椅上坐了,手里无意识地端起一杯茶,触手才觉得已经微凉。

心怦怦跳,竟似比第一次洞房还要紧张。

原修之凝视著她,烛光之下,更映照得她面若桃李,分外娇艳。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握起她的小手。

“青青,你我终于是夫妻了。”

云青萝“嗯”了一声。

原修之将她的玉手抬到自己的唇边,在她如春葱般的玉指上轻啄一下,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青青,我们安歇吧。”

云青萝的粉面一下红如火,她自然明白何谓“春宵”。

在她嫁给何向南之前,奶娘曾经教她何为夫妻之道,她那时也曾羞怯又担忧地期盼过,但是何向南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

但这次呢?

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

还未等云青萝回答,一双有力的大手已经把她拦腰抱起,云青萝小小的惊呼一声,本能地伸手抱住男人的颈项。

原修之将她抱到大床上,微微一笑。

这张大床并非云青萝的嫁妆,而是原修之之前特地寻了十名优秀工匠,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做成。

云青萝初见到这豪华奢侈,却又一点都不张扬的大床时,也怔愣了半晌,然后明白了原修之这个男人,本质上果然是个既讲究享受又闷骚的贵族子弟。

而以后,如果不出意外,她后半生的夜晚,将都在这张大床上度过。

被放到床上,身下是绣著龙凤呈祥和大红喜字的锦被,云青萝羞涩地想松开抱著原修之的手,男人的身子却已经俯了下来,低头吻上她嫣红的双唇。

云青萝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著,双颊一片晕红,男人的舌已经侵入她的檀香小口中,尽情吸吮著,双手也开始动情地在她身上游移。

云青萝知道这种关键时刻,她什么也不能多想,尤其不能想以前的事,所以她就让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任凭男人迅速将她的衣裳褪尽,灼热的目光在她曼妙动人的赤裸娇躯上来回贪婪地游移。

原修之也迅速将自己身上的衣服除去,他的下身已然高高昂起,他拉著云青萝的纤手抚摸自己的欲望,低头凑在她小巧的耳朵边道:“青青,你这么美,让为夫迫不及待地想要你了。”

云青萝不仅脸发烧,连浑身上下似乎都要烧了起来,她窘迫地嘤咛一声,闭著眼睛不敢看他,心里怕得要命。

她虽然曾经嫁过一次,可是实际上到现在才第一次见识到男人的裸体与那要命的东西。

实在太大太大了……

这样的庞然大物,如若进入她那么紧致狭小的体内,岂非要痛死?

吓得她好想逃避。



第五章

这本应是一个幸福美满的洞房花烛之夜。

可是也不知新郎官是鱼水合欢兴奋过头,还是终于佳人在怀心愿得偿,或者是发现二嫁的云青萝居然还是处子之身,实在惊喜太过,在夫妻二人激情过后,温情脉脉地相拥著时,新郎官大人直接说出了实话:“青青,你居然还是处子,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话一出口,原修之便意识到自己伤害到怀里的娇妻,因为她原本柔软的身子突然僵硬起来。

原本被原修之抱在怀里的云青萝,翻转了身子背对著他,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僵硬而冰冷。

原修之心里一痛,再次从后面把她拥进自己怀里,云青萝却剧烈挣扎起来,急著想挣脱他的怀抱。

原修之干脆把她紧紧抱住,把她的身子又扳回来,在彻夜不熄的喜烛烛光映照下,原本娇艳明媚的小脸此刻正泪流满面。

他低头吮吻她脸上的泪珠儿,叹息道:“对不起,傻娘子,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只是……为自己居然还有机会能得到你的最初,而感到骄傲自满而已。”

云青萝的身子僵硬地躺在他的怀里,听了他这话,泪珠却如急雨般越落越快、越落越多。

她强忍著痛彻心扉的羞辱感和难堪,哽咽地说:“夫君不用说对不起,妾身曾嫁过人,虽然身子没有被别的男人碰过,名义上已然不洁,能蒙夫君不弃娶进门,妾身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说到最后,她无声的流泪变成了剧烈的哽咽,几乎让她昏晕过去。

原修之连忙抚著她的胸口,轻拍著她的后背,然后在云青萝不敢置信的怒视中,分开她的双腿,再次深深地进入了她。

云青萝尖叫著挣扎,手脚乱打乱踢。

“不要!不要再碰我!不要!”

可是因为她的抗争扭动,两人之间的交媾反而越深,她的小穴急促地上下套动旋磨著男人似乎比刚才更加粗大的巨物,而男人则粗喘著疯狂地吻住她,大手用力揉捏著她饱满高挺的硕乳,下身则发疯般向她的花穴里抽插个不停,云青萝的哽咽抗拒声,很快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呻吟。

原修之咬著她的耳朵说:“小妖精,我都要为你发疯发狂了,爱你还爱还不够,怎么会嫌弃你?”

他的硕大顶在她的花蕊深处,轻轻摩蹭,云青萝的泪依然在纷纷坠落,哽咽声却已经稍微弱了些。

她有些伤感地说:“或者这身子一时还能让夫君感兴趣,可花无百日红,谁知道花落以后会如何呢?”

原修之托起她的小臀,狠狠地在她穴中刺了几下,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哀吟出声。

“青青还是以为我曾介意你的过去是吗?对!我介意!但我介意的不是你是否是处子之身!不然你想想,如果介意这种事,我怎么会娶一个二嫁女?我介意的是,我唯一青睐过的女子所嫁非人,我介意我为什么当初没有横刀夺爱,我介意我以前为什么要死守君子之义,我介意我为什么不早点把你抢过来,否则也不会让你吃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折磨。”

随著他的爆发,云青萝的啜泣声反而渐渐停了,并诧异地用一双水润明眸看著他。

看她一副懵懂无知的可怜模样,原修之心里一软,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两下,身下依然不停地抽送著,换来她敏感的轻颤和低吟。

“我想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不介意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有过牵扯,除非他不爱她。可是青青,这不是你的错,错只错在命运的无奈,错只错在我当初爱上你,却没有痛下决心。”

见云青萝越发迷糊,原修之温柔一笑,对她解释:“小傻瓜,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三岁的时候,去你母亲的小庄子消暑,结果遇到洪水的事?”

云青萝想了想,点点头。

那时候父亲和二娘都围绕著新出生的小妹幼萝,而新婚的大哥和大嫂恩爱甜蜜,也无暇照顾她这个妹妹,她寂寞之下便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和一些家仆,去了母亲娘家阳夏那里的别庄。可是那儿离黄河很近,一旦遇到大雨就经常有洪水,那年她偏偏不巧就遇到了。

“那你肯定不知道,我们原家的老家,也在阳夏,我那时因为一些事情要回老家祭祖,路过你的小庄子求宿。当夜起洪水的消息传来,正好目睹了小小年纪的你临危不乱,指挥整个庄子的家仆和佃户向不远处的山上迁移。那么多人,许多老人和孩子都哭成一团,你却高举著马鞭,站在马车辕子上,像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指挥若定。我当时便被你迷住了。”

云青萝张著小嘴,仍一脸迷糊。

她记得躲避洪水的事,却完全不记得有见过原修之这个人。

或许当夜太过忙乱,人多事杂,她只顾得照顾大伙逃命,哪里还顾得有什么人到庄子里借宿呢?

原修之接著叹气,又说:“我那时候十七岁,家里正张罗著为我娶亲的事,我却谁也看不中了。这一切都要怪你啊!才十三岁就把我的魂给勾走了。”

云青萝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弱弱地为自己辩道:“妾身哪里勾你了?”

原修之猛然眼神一暗,声音沙哑地说:“就是无心的勾引才最要命啊!”

他吻上云青萝的秀发,然后逐渐向下滑过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玉颈,又重重地吸吮吻咬她因为兴奋而越发饱胀高挺的硕乳,用牙齿咬著颜色已经变深的乳尖。

云青萝用手抱著他的头,发出重重的喘息,下身也越发兴奋,水液也越流越多。

男人边吻边呢喃:“这里……这里……这里……这里……每一处都诱惑著我,让我时刻想著占为己有,怜惜疼爱一辈子……”

原修之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贪图肉欲的放纵之辈,可是今夜以后,他真担心自己会变成只想抱著自家老婆夜夜欢爱的好色男子。

云青萝不知道他的狂喜与得意,只知道自己现在样子很不雅,她尴尬地轻轻挣动,乞求著:“夫君……不要了……”

“真的不要?”男人声音粗嗄地问。

云青萝低喘一声,羞耻地紧闭上双眼。

“还生为夫的气吗?”男人举起她的双腿,继续向下亲吻。

他要在她的全身都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标明她此后为他所有,谁敢觊觎就杀无赦!

不管她以前如何,以后,她,是他的!

即使与整个天下为敌,他也绝对不会再放手。

当初他四处询问那十三岁的小姑娘是谁,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暗自神伤,小姑娘是云家的大小姐,早早就已经指腹为婚,而且对象还是何家的嫡公子。

原修之的嫡亲祖母就姓何,出自何家,是何公子祖父的亲妹妹。

因为如此的关系,原修之再三痛苦思索之后,才无奈选择放弃。他不是那种为了自己所谓的“真爱”而失去理智,对家庭对亲情都不管不顾的人,作为家中的嫡长子,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责任”二字的分量。

他本来以为他和那小姑娘将从此失之交臂,自己将终身抱憾,可是上苍却可怜他,没想到何二公子如此荒唐,居然放弃到手的娇妻,去攀附那身分高贵却性格蛮横的公主。

除了在内心里大喊“天助我也”,并且第一时间赶去求婚外,原修之还能做什么呢?

因为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他们曾经错过,可是从今以后,她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谁也不能再从他手里夺走她!

因为曾经错过,因为得之不易,所以才更懂得要珍惜。

“青青,宝贝,还生为夫的气吗?”他咬弄著云青萝玲珑如玉的玉趾,在她的脚心呵著热气,逗得她又是笑又是泪。

“妾身从来没有生夫君的气,就算气,也只是气自己命不好……”

“错了,小傻瓜。”

原修之终于完成了吻遍她全身,胯下的凶物也终于忍耐到了极点,迫不及待地挺进了属于它的温暖香巢。

当他再次进入她时,两人都发出满足的叹息呻吟声。

“自古道好事多磨,你我的好事终成,才是天意。你所受的苦都会成为过去,以后,我疼你。”

云青萝的眼眶再次发热。

对于曾经嫁人半年,却从未品尝过夫妻欢爱,更没有品尝过高潮滋味的云青萝而言,这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实在太过激情,颠覆了她以往所有的认知。

她直到如今才明白,原来男女之间可以如此激情,如此快乐,如此动人心魄,情欲缠绵。

原来这才是夫妻之道,这才是真正的水乳交融,身心合一。

她已经有些迷失了。

她的身体感受得到,他是真正发自身心的渴望著她,爱著她,要著她,疯狂地要独自占有著她。

云青萝觉得自己被这个男人教坏了,变得淫荡放肆了。

可是这种感觉真的好棒,让人欲死欲仙。

如果这才是真正的男女之乐,那么难怪那么多男子喜爱纵欲寻欢了。

夫妻二人一整夜几乎都在激情欢爱,却不知所有春光都被外面值夜的两个大丫鬟听见了,还让她们春情荡漾,心儿乱跳,忍不住想像内室中那张大床上是怎样一副景色。

这两个大丫鬟是之前服侍原修之的丫鬟,名为和暖、和香,是原修之的母亲在两年前拨给原修之使唤的。

和暖丰腴丰满,和香玲珑小巧,各具美态。

因为原修之迟迟不肯订婚成亲,这两个丫鬟明显是郑夫人给儿子安排的通房。

只是,原修之从来没有碰过她们,只把她们当作普通丫鬟使用。

和暖、和香对自家大少爷自然是百般青睐,万般心仪,如果能成为大少爷的妾室,如果日后有幸还能生儿育女,更可能成为侧室偏房,那可比为奴做婢光彩多了。

这两人存了一样的心思,平日里两人也暗中较劲,看谁能先被少爷收房。

谁知道两年过去了,少爷谁也没要,反而突然娶了个再嫁的云青萝进门当正妻。

两人又是吃味又是落寞,可是她们本来就身分卑微,不管大少爷最后娶谁做正妻,反正也轮不到她们。

所以娶了一个身子已经不清白的二嫁女进门反倒好,这样的女人肯定不得当家主母郑夫人的欢心,那么她们就更可能被指为少爷的妾室了。

值夜的时候丫鬟们都不敢深睡,只要主人在内室有点动静就要警醒起来,听到召唤就要立刻进去,否则是要受罚的。

所以她两人一开始就不敢睡,后来被那样男女交欢的声音打扰,更是睡不得了。

和暖十七岁,和香十六岁,在大家族长大,又被郑夫人安排要伺候大少爷,早已由年长的嬷嬷教导明白了床事,现在两人听著内室一直不停传来的淫靡声响,以及女人娇媚的呻吟啜泣和男人激情的咆哮低吼,都觉得浑身燥热。

以前大少爷从来没碰过家中的奴婢侍女,也没怎么听说他在外面风流过,不仅和暖和和香,甚至连郑夫人都曾怀疑原修之是否身有隐疾,可是照今夜的情况来看,她们的大少爷哪里有隐疾?

他简直如狼似虎,比她们期盼的还要勇猛呢!

亏得少奶奶也受得住,就算是让她们两人一起侍寝,大概都未必能承受得了。

想像著如果现在正承欢的人儿是自己,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

和香忍不住小声骂道:“那位果然不愧是再嫁的呢,如果是黄花闺女的新娘子,哪里会这么不知道羞耻的又哭又叫,我听著都替她害臊。”

“嘘,小声些。也不知道大少爷为什么一定要娶这样一个不洁的女人……唉,可是我听嬷嬷们说啊,男人指不定就喜欢这种风骚淫荡的调调呢。”

“呸呸!真是不知道廉耻,这都叫了快一夜了,没完没了,也不怕把少爷给累著了。”

“你没见少爷掀了盖头后,少奶奶那狐媚子样?这样的女人就爱缠著男人呢,少爷以后可要受苦了,你我还要多费心些。”

“呸!骚货!狐狸精!就只顾著自己快活,新婚第一夜就这样,以后还得了?少爷就是铁打的身子也要被掏空了,咱们可不能让她这样。”

“明日一早你就禀告夫人去。”

“好。”

两人正秘密商讨间,内室的激烈动静也终于告停,原修之唤人进去服侍。

两人急忙翻身下床,套上绣花鞋走了进去,一进内室就闻到一股男女欢爱的淫靡气息,让两个还是处子之身的少女脸红心跳。

原修之已经披衣下床,只穿了件长衫,内无他物,当他起身走动时,胯间依然硬挺著的粗大分身,让不小心瞄到的两人又惊又怕又渴望。

从未见过大少爷裸体的她们,此刻已经完全臣服在大少爷纯粹的男性魅力之下,真恨不得这一夜被大少爷操弄不休的人儿是自己,那真是死了也甘愿。

原修之对云青萝的欲望太过强烈,还未得到完全的满足,可是云青萝的身子受不住,在最后一次高潮时已经昏迷了过去。

心疼娇妻的他只好暂时收工,况且窗外已经隐隐发白,也不容他继续纵欲下去。

以前自己一个人,总觉得寂夜难熬,如今却只恨春宵苦短了。

“准备热水。”原修之淡淡吩咐道。

“是。”

粗使仆妇抬进热水木桶,和暖、和香本还想亲自伺候大少爷沐浴,却不料他抱起浑身布满青紫吻痕的云青萝一起踏入水中。

“把我们的衣服准备好,你们就出去吧。”然后他这么吩咐。

大少爷竟然要亲自伺候这个狐狸精沐浴?

和暖、和香又嫉妒又不甘,却也只能听命离去。



第六章

虽然很是疲倦,全身也酸痛不已,云青萝还是早早就起床了。

新妇第一日清晨要敬茶给公婆,这是代表媳妇彻底融入丈夫家的第一步,万万马虎不得。

枝儿和叶儿早早就过来伺候,见小姐一副娇慵模样,相视一笑。

看起来小姐的洞房花烛夜过得很是美满,而小姐锁骨下和裸露在手臂上的青紫吻痕,更是证实了昨夜是如何激情四溢。

两个丫鬟为自己的小姐感到高兴,不免就心情愉悦,喜笑颜开。

“小姐,昨夜奴婢向园子里的嬷嬷打听过了,原家的几位少爷,二少爷并不在府中,据说正驻守边关。三少爷和四少爷倒是都在,还有位庶出的小姐,闺名是宜之,年龄在二少爷和三少爷之间。一会儿给他们的见面礼,其他人都可以按照咱们预定好的,就是那位四少爷,只喜欢各种香囊,尤其是紫萝香囊,幸亏以前小姐也绣过紫萝花儿,昨夜奴婢们紧赶著做了一个出来。”枝儿一下子就说了一大番话。

云青萝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又转头对叶儿说:“不要梳这么麻烦的发型,就简单盘起来吧。我听夫君说婆婆喜欢低调,不喜欢奢华。”

叶儿应了声,便俐落地把云青萝如瀑的乌黑秀发用象牙梳子彻底梳顺,灵巧地绾起,在脑后偏上的位置盘成髻,再用精巧的缠金丝发夹固定住。

翡翠簪子和金丝珐琅步摇比较了几次,最后选择了翡翠簪子,上头还用极细的金丝银线悬挂了两颗红色的珊瑚珠。

新妇第一日,自然还是选择红色比较喜庆吉利。

自然,身上的衣裳亦是红色。

原本枝儿选了件漂亮的银红袄裙,却被叶儿驳回。

“原家是高门世族,规矩最是森严,什么身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一点也不能错。”叶儿说。

按照时下的规矩,大红色是正妻才配穿上的颜色;桃红色是侧室和小妾所用的颜色;通房丫鬟则连桃红这种也不配拥有,平时就和普通丫鬟一样,只配穿著奴婢们的蓝布青衣。

如果云青萝在第一日拜见公婆时穿了桃红色或者银红色的衣裳,那才是自贬身价了。

云青萝知道叶儿说的对,便任由她给自己选了大红锦缎的袄裙,只是和昨日繁复的嫁衣不同,这裙花色要素淡许多,只在领子和斜襟的位置绣了暗色云纹。

因为天气仍然清冷,出门之前,叶儿又准备了水貂短披肩为云青萝披上。

黑色的水貂毛衬托著云青萝白皙粉嫩的小脸儿,再衬托著她即使穿著袄裙也显得窈窕摇曳的身段,既雍容华贵,又端庄秀美。

枝儿打趣说:“小姐真真好人才,奴婢若是男儿,怕也要被迷死了。”

云青萝斜了她一眼,枝儿却只管掩袖偷笑。

因为沐浴之后睡不著,干脆就早起锻炼身体的原修之返回卧室,便看到新婚妻子的笑颜如花,不由得心中一热。

紧跟著他进来的和暖准备了热巾子递给他擦脸,又帮他脱下练身时的紧身衣服,换了正装。

原本云青萝见他进来,想上前亲自服侍,不过和暖手脚俐落,处处抢在她的前头,她也只好无奈地笑笑,袖手旁观。

原修之像是没注意这些,只是问:“和香呢?还不去准备些早点?”

和暖心头一紧,不敢说和香跑去夫人那儿告状,连忙说:“她已经去厨房那边催了,怕厨娘做的吃食不合少奶奶的口味,说要亲自监督呢。”

枝儿暗中一撇嘴,假惺惺。

云青萝却笑说:“我除了不喜欢甜食,其他的没什么忌口。”

“娘子不喜甜食?我怎么听说女人家都喜欢?”原修之问。

“那夫君不要把妾身当成是女儿家好了。”

原修之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自然不是女儿家了,是我的小妇人。”

云青萝脸一红,轻轻扭了头不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夫君,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去拜见公婆吧!”

原修之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要在那边待多久,先吃点东西垫垫再去。”

“回头再吃也不迟,饿不坏的。”云青萝说。

原修之看看天色,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只好跟著她离开。

只是在踏出门槛时,他回头看了和暖一眼。

和暖的心一寒,只觉得大少爷那一眼中已看清楚了她与和香的全部小心眼和小手段。

她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与和香的选择究竟对还是不对?

如果惹怒了大少爷,她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的,到时候连郑夫人恐怕也保不了她们。

跟随著原修之朝中园走的时候,云青萝这时才第一次见识到了何谓景朝第一世家。

云家虽然随著家主的辞官归隐,已经有些没落,但是因为家底丰厚,所以家宅仍然非常恢宏庞大。

云青萝原本以为自己家足够大了,现在只见识了原家的从“东园”到“中园”这一路的景致,就已经让她叹为观止。

园子的主要大路,都以大块平整的青石板铺就,宽敞到跑一辆马车都没问题;而花园中的小径,则用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铺成,鹅卵石大小都差不多,镶嵌整齐又不会滑脚,人走在上面脚底会感觉微妙的凹凸,却又不会被弄疼,而且据说可以按摩脚底,对于很少出内宅的女人们有养生的好处。

至于那些连通各个宅院的回廊,则由上好木板铺成,每日由奴仆辛勤维护扫抹,就算赤脚走在上面也不会沾染半点尘埃,当真光滑如镜。

云青萝他们一行所到的目的地,是位于中园的原氏家族主厅,敬萱堂。

敬萱堂是原氏家族聚会、商讨大事、祭祀祖先的场所。而原北顾把第一日接见新媳妇的地方安排在这个正规大堂,足见他对这个儿媳妇的认可和支持。

不认可的是云青萝的婆婆郑氏,她阴沉著一张脸,对丈夫很是不满。

依照她的意思,就在内院随便见见云青萝就是了,何必还要全家人都来敬萱堂,如此劳师动众?

再说,在郑氏眼里,云青萝是根本不配在敬萱堂“登堂入室”的!

云青萝跟随著原修之迈入正堂,眼角余光扫过,发现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不由得有些惶恐。

她担心自己来迟了。

原修之轻轻握著她的手,一直拉著她走到八仙桌前,按照规矩,新婚夫妇要先给祖宗磕头,然后再给父母磕头敬茶。

像他们这种大家族,自然舍不得让儿子和媳妇直接跪在冰凉的砖石上,一般在磕头之前,会有丫鬟在他们面前放上垫子,或至少也会放块草席。

但是,郑氏旁边垂手伺候的两个大丫鬟,却根本动也不敢动,虽然她们早已准备好了垫子,郑氏却早早吩咐过,不许用。

连她的儿子也不许用。

对于坚持要娶一个不贞女子,并且新婚第一晚就彻夜荒唐放纵的大儿子,郑氏是彻底怒了。

原修之抬眼迅速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满脸冰霜,眼含怒色,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他知道自己的这桩婚事让母亲不快,可是在他的心中,孝顺父母和当父母的傀儡是完全不同的,他可以孝顺他们,但是绝不会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听凭他们胡乱安排。

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让步,唯独攸关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这事,他绝不会让半步。

他的目光沉了沉,在云青萝的手心里轻轻按了按,然后率先跪在了冰凉的砖石地面上。

云青萝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反应也很迅速,在原修之双膝微弯时就已经跟著他下跪了。

即使隔著衣裙,砖石的透骨寒凉还是让云青萝打了个冷颤,但是她立即制止住了自己这种颤抖,随著原修之恭恭敬敬地对著祖宗三叩首。

磕完头站起来,两人先是转到原北顾的面前,重新跪地三磕头,然后维持著下跪的姿势,云青萝从身旁丫鬟的托盘中取过茶水,敬茶给公公。

原北顾接过茶杯,微微颔首啜了一小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希望你们孝敬父母、夫妻恩爱、友爱手足,家和万事兴。”

原修之和云青萝一起回答:“是。”

然后再转到郑氏的面前,两人同样是先三叩首,再由云青萝敬茶。

这次郑氏却没有伸手接茶杯,只冷眼打量著云青萝,见她面如芙蓉,眼似秋水,嘴唇甚至还有些微微的红肿,明显是荒唐放纵留下的痕迹,郑氏眼中一寒,冷哼一声。

云青萝双手举著茶杯,此时双手已经微微有些发颤了。

原修之低沉著声音喊了一句:“娘!”

声音很低,话也简单,眼神中的警告之意却极为明显。

郑氏更为恼怒了。

她勉力压制住自己的暴躁情绪,冷声问:“云氏,你可知何谓三从四德?”

“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云青萝回答。

“那你可知为何妇德位列四德之首?”

“品德端正乃立身之根本,所以最为重要。”

“何谓品德端正?”

云青萝愣了一下,马上明白婆婆刻意要难为她,却不得不回答:“贞顺。”

“那你可知何谓‘贞’?”郑氏冷笑一声。

云青萝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咬了咬嘴唇,应道:“坚守节操,守身如玉,对丈夫忠诚不二。”

“那勾引丈夫荒淫达旦,罔顾丈夫身体健康,又如何?”

云青萝低下头,一直高举著的双臂越发酸痛,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我原家乃名门望族,正妻主妇更应该持身端正,克己复礼,如果偏偏要学那些小门小户的浪妇不知廉耻,勾坏了自家爷儿们,家规伺候是轻的,休弃逐出家门都有可能,你可记住了?”

“是,媳妇牢记在心,谨遵婆婆教诲。”

眼见郑氏还是不肯伸手接过茶杯,不仅原修之变了脸色,原北顾也咳嗽了几声。

原修之见母亲连父亲的提醒也置之不听,不由得恼怒,母亲何时变得如此偏激、如此不顾体面了?

就算是对云青萝心下不喜,好歹这是当著众人的面,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吧?

原修之伸手接过云青萝手中的茶杯,膝行两步,凑近郑氏。

“娘,请饮了儿子和媳妇敬上的茶。”

郑氏原本还想让云青萝再难堪一会儿,结果却收到丈夫和长子两人同时看过来的警告眼神,心下尽管不悦,却也不得不接过已经变凉的茶杯,意思地沾了一下嘴唇,便丢给了身边的丫鬟。

看她接了杯子,满屋子的人都不禁松了口气。

原修之拉著云青萝的手,走到左边那一排靠椅前,那儿的几个少年都站了起来,微笑著向云青萝见礼。

这几人正是原修之的弟弟,二弟因为正在边疆驻守而缺席,在座的是嫡亲的三弟、四弟,以及庶出的五弟与六弟。

几个人都还是年少气盛,见到云青萝美若天仙,不由得都瞪大了眼睛细瞧,比较腼觍害羞的两个小的还红了脸,几个少年彼此你戳我、我戳你,挤眉弄眼地对大哥取笑不已。

原修之在小五、小六头上一人弹了一下,他们才乖一些。

云青萝让叶儿和枝儿取了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赠送,唯独小四在布鞋之外还额外送了一个紫萝香囊,看著精致的线脚纹路,小四很是开心,连连说嫂子心灵手巧。

新妇赠送丈夫的家人布鞋,是当时的传统,这些鞋子必须由新妇亲手做成,是考教新妇“妇功”的一项。鞋子因为不起眼,又是日常必须穿用的物品,就算是贫寒人家也必须用,所以这项规矩才流传下来。

这也是有个说头的,美其名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见过了家里的男性,原修之转头拉著云青萝见右边的一排女性亲属,按照入门的先后,分别是孙姨娘、周姨娘和孟姨娘。

孙姨娘和周姨娘明显是原北顾早先的通房丫鬟提拔上来的,年龄看起来比郑氏还大,鬓角的头发甚至有些花白了。孙姨娘偏瘦,周姨娘则有些丰腴,两人的眉眼都很端正秀丽,年轻时想必也很是漂亮。

而孟姨娘则相当年轻,顶多刚过三十,柳叶眉杏子眼,未语先笑。

孙姨娘早先生了个儿子,夭折了,后来又生了小五。孟姨娘则生了小六。

除了三位姨娘,还有一位原家庶出的小姐原宜之,是周姨娘所出,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却不知道何故还没有订亲。

对于原北顾这样大家主来说,他的妻妾数量算是很少了,儿女也不算多,但看起来资质都很不错,儿子们各个英俊不凡,唯一的女儿则楚楚动人,沉鱼落雁。

几位姨娘虽然算是长辈,但在地位上她们却要低人一等,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是她们的主子,所以反而是她们向云青萝见礼。

几人纷纷赞叹云青萝心灵手巧,针线活儿比那些专门做生意的裁缝还要好。

除了在郑氏那里吃了点教训,云青萝这个新妇的见面仪式算是颇成功,大多数人都对她表达了善意。

唯一的遗憾是原修之的祖母何氏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出面见这位新进门的孙媳妇。

这位何氏祖母乃云青萝的前夫何向南的姑奶奶,如果真的见了何氏祖母,云青萝自己恐怕也会尴尬,祖母闹小性子避不见面,倒让云青萝暗中松了口气。

等回到东园,已经日上三竿。

这时云青萝才发现他们所居住的主院,居然叫做“隐青居”,她看著那三个字,不由得小脸一红,飞快地瞪了原修之一眼。

原修之呵呵一笑,“这是咱们订亲后我才改的,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宿愿。”

隐青居是东园最大的院落,原本是大少爷原修之的住宅,现在则变成了他和云青萝夫妻俩共同居住的地方。

在当时,豪门贵族之家的男子,即使成亲以后,也往往拥有自己独立的院落,这个独立的院落里有他在内宅的卧室、书房、起居室以及会客室等,在他不想找妻妾侍寝的时候,就会独自睡在自己的院子里。

正妻则独自拥有一个院子;如果家庭富裕,那么侧室也可独自拥有自己的院子;妾一般几个人共同拥有一个院子,或者住在正妻或者侧室院子的偏房里。

按照规矩,云青萝嫁入原家,就应该在东园里专门为她规划出一个院落,而不是住进原修之的院子。

但是原修之拒绝了管家的要求,强行把自己的院子和云青萝的居所合二为一。

云青萝知道这其中的因由之后,心里除了甜蜜,还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或许,原修之是真的待她好?

或许,原修之不是那种喜新厌旧、左拥右抱的风流种?

隐青居的正堂名为“兰雪堂”,左右两边栽种了桂树,后面全部栽种了梅树,形成一片梅林。

夫妻俩在兰雪堂正厅坐下,枝儿亲自奉上热腾腾的香茗,笑著打趣说:“大少奶奶刚才只顾著给别人敬茶,现在可得自己喝两口茶了。”

枝儿和叶儿被她们小姐嘱咐过,既然已经跟随云青萝嫁入原家,她们二人就算是原家的奴婢了,要随著其他人一起称呼云青萝为大少奶奶,只有私下里才能叫小姐。

“耽搁了这么久,倒是真的饿了。先随便上点吃的,也不用太饱,反正一会儿又到午饭时间了。”原修之吩咐和暖。

和暖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下面的奴婢上菜上饭。

此时和香还没有回来,她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