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6

冰痕幻梦: 霁雪飞云 上

楔子

成国都城西京郊外的皇陵之后的紫云山腰的一座茅屋前,一位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跪坐着弹琴。此时正是清晨,早春天气,寒意未融,空中似乎还飘着雪花,山上仍是一片枯黄。这少年全身缟素,一看便知在重孝之中,但神情间却甚为平淡。他弹弹停停,时而抚琴蹙眉,似乎在思索那曲中之意。

一片阴影遮了过来,他知道有人来了,却不抬头。只听那人说道:“九皇子,别来无恙?”虽是问候之词,声音却比那极地之冰更冷上三分。

一听见这声音,那被称为“九皇子”的弹琴少年似乎全身都被冻住了,又如变成了石头,一动也不会动。半响,方抬起头来,看了来人一眼,来人与九皇子年纪相若,金袍锦衣,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却正是靖国天子昭文帝。弹琴少年一张本来苍白的脸庞突然似染上点血色,但转眼又消失了,低下头来,脸色变得更为惨淡,比身上衣衫更白。“你来了。”少年低语一声,似与来人说,又似与自己说。一边说,一只手却慢慢在琴上移动。

昭文帝还未及答话,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竟从琴下抽出一柄剑来,站起身来。昭文帝却身形未动,冷笑一声:“你别忘了,你的剑法是……”后面半截还未出口,却见那少年将剑一横,竟往自己脖中抹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昭文帝仓促之间不及细想,腾空而起,左脚去踢那少年手腕,右手更直接去夺他手中之剑!不料少年的剑去势甚猛,手腕虽被踢中,剑却并未脱手,只是偏了一偏,长剑上撩,竟在昭文帝右肩划了一道,一时鲜血渗出,料想是伤的不轻。

“当!”长剑落地。少年默不作声,目光中一片茫然。昭文帝也不去管那伤口,径自点了少年全身几处大穴,少年并不反抗。昭文帝一手捏住少年的下巴,眼中杀气突现,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死!成国现在万里江山都已在我手中,你要是再胆敢自杀,你的皇族兄弟,西京中数十万百姓,我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你最好不要试!”说完,一掌将他推倒在地。少年脸朝下跌在地上,额头碰出血来,却仍旧是一声不吭。

三日后,灭了成国的昭文帝宣布除了留下驻防及剿灭剩余敌军的军队之外,其余部队班师回朝。这成国和靖国两国积怨素深,成国皇室宗亲在战乱中死的死,逃的逃,活下来的也被发配边关,一时竟树倒猢狲散,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不过昭文帝倒体恤民众,不但严令军队不得骚扰,还帮助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安顿,并宣布原成国领域内的赋税均减半征收。那成国的百姓近年来深受横征暴敛之苦,今得明君,无不欢欣鼓舞,大军过处,皆是夹道迎送。

昭文帝御驾亲征,一举灭了靖国的夙敌成国,可谓创下了不世功业。他坐在神驹赤兔马上,但见凯旋之师绵延不绝,黄沙弥道,旌旗蔽日,将士喜形于色。“他们这样高兴,不知是为了可以得到封赏,还是能和家人团聚?而朕又是为了什么呢?”昭文帝眉头越皱越紧,脸上似笼了一层寒冰。看看天色将晚,“了却帝王事,归去斜阳暮”,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浮出的这两句诗,多年前不明白,现在却说不出地切合此情此境。

昭文帝一时怒火中烧,回头去看马后绑着的九皇子欧阳飞云。欧阳飞云已被拖在地下,昏迷不醒。原来,那日昭文帝捉住九皇子后,带回军中,只是将他囚禁,严加看管。班师之时,便把他绑在马后,又怕途中被人掳去,干脆把他绑在自己的赤兔马后。

欧阳飞云武功高强,昭文帝却并不废去他的内力,量他顾忌家人和百姓性命,也不敢逃跑或自杀。欧阳飞云果然并不反抗,一任被赤足绑在马后。那赤兔马是万里挑一的宝马,慢跑时,欧阳飞云尚能施展轻功跟上,若是跑得快了,便被拖在地上横拉竖拽。不多时,浑身衣衫就被划得条分缕析,身上也是一道道伤口,混合着泥沙,更是苦不堪言。到晚上歇息时,欧阳飞云被单独关在一狭小的铁笼中,坐卧不能,饮水食物一样皆无,每日天色一亮又被绑着马后。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几日,欧阳飞云却只是咬紧牙关任凭折磨,不开口求水求食,更不呻吟求饶。

这日又被赤兔马拖倒在地,沙粒磨上身上伤口,便如刀割一般,口中焦渴如火烧,浑身滚烫。欧阳飞云心头苦笑,此去靖国京城至少还有五日,如果没水喝,就算尽力支持,怕也是捱不到了。一边感觉赤兔马越跑越快,想要支撑站起却是不能,迷迷糊糊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飞云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半身已泡在水里,下午还晴好的天这会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凉的雨水冻得他浑身发颤,欧阳飞云咧了咧干裂的嘴唇,勉强张开去接那雨水,雨水哗哗地流进口中,一解多日的干渴。

“我不会死了。”欧阳飞云慢慢地调息下内力,感觉精力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吐出一口气。眼前却又似看到那冷如寒冰的双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死。”欧阳飞云慢慢闭上眼,心头如刀划过,默默地说道,“皇上,你放心,你不用拿别的什么来要挟我,我不会再自杀了,绝不会。那日我……我不是要自杀,只是无法再面对你。”

下起大雨,昭文帝便下马避雨,见大雨没有要停的样子,天色已晚,下令就地安营。欧阳飞云又被解下关入铁笼,放在雨地里。他蜷在铁笼内,慢慢运功调息,一夜无话。

就这样前后走了十日,方到了靖国京城宁都。这十日中,虽然欧阳飞云日日被绑在赤兔马后,但昭文帝几乎从不看他,也不和他说一句话,直把他当作空气一般。欧阳飞云也至始至终不发一言。

这日,大军到了宁都城外,城外迎接的官员百姓一早就在城外等候。昭文帝黄盖赤马,缓缓而来。欧阳飞云勉强跟在赤兔马后行走,这时他衣服已几乎全部磨烂,全身近乎赤裸,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了原本白如凝脂的肌肤,一双赤足早已是血肉模糊,脸上身上更涂满淤泥沙尘,任谁也认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了。进得城门,城内鼓乐喧天,“到了,终于到了”,欧阳飞云长吁一气,十几天的伤痛饥渴疲惫突然袭来,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昏了过去。昭文帝听到马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大声喝道:“来人啊,把他打入天牢,严加看管!”

昭文帝骑马走过山呼万岁的人群,心头却有一丝落寞。抬头见杨柳开始抽芽,城中已有些春意。“今年春天倒到的早。”昭文帝暗想道。原来这宁都处于北边,每年要三月中方才有春光明媚。“朕这几年倒未注意过这时节之事。”突然想起,那一年,也是早春时节……


(一)

那是七年之前,昭文帝年方十六岁。他自六岁御极,已过十年。那年正是他亲政的第一年。亲政不久,便遇到一年一度的武举殿试。

那昭文帝自幼绝顶聪明,文采武功,俱为上乘。但昭文帝帝号中虽带一“文”字,却是厌文喜武,尤好剑术。十岁时拜得名师,数年内皇宫内外,侍卫武将,再也找不到对手。昭文帝尚是少年心性,听说就要武举殿试,早就心痒难熬,一心想找到高手陪自己切磋武功。

武举殿试安排在北校场举行,入围者共有百人,前面两日进行了骑射比试,进入第三日最后的比武与谋略考试的只剩下十人。比武采取打擂的方式,按抽签排定出场顺序,连胜两场的可以休息一场,比武可用兵刃,但不得用杀招。

昭文帝初时还兴致勃勃,但从清晨看到中午,比武已经过半,还未发现一个能与自己走上十招的人来,一时甚觉无聊。暗想:要在这些人中选出什么武状元,岂不是给本朝丢脸?

中午过后,比武继续。点名的官员方唱到“第七个出场的是……”,话音未落,忽见擂台下腾起一朵白云,众人眼睛一花,便见台上多了一个白衣白袍的少年,年纪约莫十五六岁上下,端的是如玉树临风。少年向昭文帝与监考官团团施礼,昭文帝不觉眼前一亮,似乎整个校场都明媚起来,心里暗暗喝彩一声:“好人才!怎的不去考文状元?那肌肤好似吹弹得破,要是被刀剑划破了,可是不妙。”

少年微笑而立,他的对手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手持大刀。大喝一声,便挥刀扑将过来。少年长剑系腰,尚来不及拔剑,但见他不慌不忙,看的刀锋来路,仰头堪堪避过,腰身向后一弯,双手拄地,身子竟如一道彩虹,曼妙之极。那汉子已先胜了一场,见那少年似风吹得倒,本存了轻敌之心,开始又见少年不躲闪,以为一击即中,谁知扑了空,招式已经用老。少年更不等他回撤,双膝上顶,正撞在汉子的小腹上,那汉子闷哼一声,滚倒在地。

少年一跃而起,辑了一辑,“兄台承让。”那使刀的汉子面如土色,一招之间便输得如此狼狈,更无话说,还了一礼便下台去了。台下观众顿时欢声雷动。


(二)

却说众人见这弱不禁风的少年一招之内即已取胜,无不赞叹。白衣少年却不休息,多则三五招,少则一两招,便把其余几名攻擂的考生打发了,毫无悬念地夺得比武第一。更兼他身形如风,飘逸灵动,直把昭文帝也看得呆了。若不是今日是主持殿试,早就亲自下场与他过招了。

比武过后,就是由皇帝主持考校兵法韬略。昭文帝正在想他问什么问题,却见那少年已来到阶前叩首。昭文帝忙道:“爱卿快快平身,爱卿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今年多大年纪?”

白衣少年答道:“回皇上,草民姓云名飞,是梁州和县人氏。今年已年满十五岁。”

“云飞?”昭文帝想起刚才少年上台比武之时,确似白云飞掠,心中叹道,真是好名字,如此贴切!又见云飞虽是初次见驾,应答却落落大方,举止中自有一股轩然之气,更是欢喜。一时兴起,也不问他什么兵法韬略,“爱卿如此儒雅,不知可通诗文?”

“回皇上,草民略知一二。”云飞答道。

昭文帝见他如此讲,心中好奇,“朕出个题目给你如何?”

“皇上请讲。”云飞也不推辞。

“爱卿既来应试,必定胸怀大志,请爱卿以此为题,作诗一首。”昭文帝道,并吩咐左右赐上笔墨。

云飞谢恩,略沉思一会,便开始落笔,昭文帝俯身一看,题目是“从军行”。下笔如飞,一时间写毕呈了上来。

昭文帝见是一首五律,那笔迹既苍劲又清秀,诗中抒发自己报国之志,意境不凡,竟是大家风范。昭文帝道:“果是好诗,自古有言‘诗言志’,爱卿抱负非常人所及。只是这结尾两句‘了却帝王事,归去斜阳暮’,却有些寥落了。”

“回皇上,草民以为大丈夫当为国家尽忠,为君王分忧,戎马之中了却天下之事,但功名富贵,却不当放在心上。”云飞答道。

“好!”昭文帝微微一笑,“爱卿年纪轻轻,却是文武双全,确实难得。不过,爱卿武艺虽高,也不是没有对手。但文思敏捷,才气逼人,朝野上下学士文人,竟无人可及得爱卿一半。爱卿如此才学,怎的不去考文状元?”

“皇上谬奖了。草民自幼听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投笔从戎故事,古已有之。今边关未靖,草民不愿青春作赋,皓首穷经,蹉跎岁月。只愿戍边守关,效死沙场,在所不辞。”云飞侃侃而答。

昭文帝见他貌虽文弱,言辞却如此慷慨激昂。他自己也是尚武之人,顿生知音之感。“难得爱卿赤心一片,他日必为国家栋梁。”说罢,自亲笔圈定云飞为武状元,云飞谢恩不提。

状元已定,其他人又接着殿试。昭文帝见其他人与云飞高下之分辨如云泥,了无趣味,草草问了几句,随便圈点榜眼探花。晚上便在宫中大摆宴席,宴请武举高中的前三名。


(三)

当晚昭文帝在宫中摆下御宴款待新科三甲,欢宴之后,便该封赏。昭文帝却踟蹰起来,榜眼探花好办,随便在军中封个官职便了。只是状元云飞,昭文帝是想留在身边日日切磋剑法,但见他日间殿试的态度,一心想去边关,因此心下犹豫。

昭文帝先把榜眼探花封赏了,轮到云飞,昭文帝说道:“朕还没想好封爱卿一个什么官职,爱卿明日午后请到御花园中来一趟。”云飞有点吃惊,但却不动声色,跪下领旨。

第二日才吃了午饭,果然宫中就派人来接。云飞随传旨的公公进得御花园中,见满园奇花异草,初春时节,已有绿意,心中突然一动。还来不及欣赏,便听得昭文帝的声音:“爱卿怎么才来,朕已等了多时了。”云飞正要下拜,被昭文帝一把拉起,笑道:“朕今日是想和你比剑。”

云飞看那昭文帝,已不是昨日皇冠龙袍的打扮,穿着一身短打,乍一看还以为是江湖上的少年英侠。云飞听要比剑,忙道,“草民武艺低微,不敢与圣上过招。”昭文帝道:“朕有三年没人陪着练武了,天天自个儿练剑,闷也闷死了。今日好不容易盼得爱卿,爱卿怎的忍心推辞?”云飞没料到堂堂皇上竟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愣神,已被昭文帝拉到练武场上。

云飞知推辞不过,抽出长剑,站在下首。昭文帝也在兵器架上随便拿了一柄剑。云飞长剑一挽,道:“恭敬不如从命,皇上请恕草民无礼了。”挺剑发招,两人斗在一处。堪堪过了五十招,两人都是暗暗心惊。云飞暗想,早听说昭文帝剑法天下难逢敌手,自己虽亦以剑法自负,但看来不出百招,便要落败。昭文帝却想,三年来无人接过朕十招,现已过了五十招,若百招之内不能将他打败,自己这皇帝好没面子,当下更加凝神对付。转眼又过了二三十招,只听得昭文帝清啸一声,云飞的长剑已脱手飞出十几丈开外。昭文帝松了口气,擦擦额上汗滴,笑道:“今日一试,爱卿果然了得,朕可算是找到对手了。”云飞忙跪下说,“陛下剑法出神入化,令草民大开眼界,得益菲浅。”

昭文帝将云飞扶起。知他今日受挫,必不太开心,安慰道。“朕也是虚长你一岁,才侥幸胜出,以爱卿的天赋,再过一两年,剑法造诣未可限量。”突然眼珠一转,说道:“爱卿,朕有一事相求,不知能答应否?”

云飞奇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昭文帝沉吟一响,“说来这事有些委屈爱卿,以爱卿的才能,拜将封候亦不为过。但朕见爱卿与朕年纪相若,脾气相投,欲把爱卿在身边留上几年,做朕的贴身侍卫,陪朕习武读书,但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四)

云飞听了此言,愣了一愣,但随即倒身下拜:“能得圣上恩典,随侍左右,得圣上日日教诲,臣正是求之不得,何来委屈之说?”此时他已改为自称“臣”,表明正是领了封赏。

昭文帝闻言大喜,“爱卿喜欢什么?这宫中的东西都由你挑去。”

云飞道:“微臣为国家未立寸功,怎敢领赏?”

昭文帝道:“朕知爱卿心高气傲,无功不愿受禄。不过朕觉得以爱卿的武功人才,没有宝剑相配,实在是一大遗憾。但……眼下宫中虽有几口削铁如泥的利剑,却都配不上爱卿。朕富有天下,一定会给爱卿寻得上古神兵,君无戏言,当是朕欠爱卿的。”复又笑道:“爱卿若没有别的事,今日便搬进宫里来住吧。”

原来那昭文帝尚未大婚,也没有册立嫔妃,他自幼习武读书,学习治国之道,未把儿女之情放在心上。但父皇早亡,母后悲伤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每日里宫中只有宫女太监,虽然习武读书,也有陪练陪读,但昭文帝聪明过人,与人说话,对方往往领悟不了言中之意,日久天长,甚觉气闷。因此见了云飞,青春年少,冰雪聪明,便迫不及待要与之结交。

这日云飞依言进宫,安顿已毕。晚膳后,两人正坐在屋里,谈论日间比武之事。云飞见那墙角书架之上摆着一具古琴,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昭文帝看在眼里,笑道:“爱卿可通晓音律?”云飞道:“臣只是喜好,不敢妄称通晓音律。”昭文帝见他如此说,心中有数,转身拿了琴来,“有请爱卿抚琴一曲。”

云飞亦不推辞,将琴放于几上,略试几下音,便听得那琴声突变,直如流水泻玉,珍珠落盘,又似溪流绕涧,百转千回,几段过后,音律渐呈开阔,正是那江河奔腾,排山倒海……一曲既终,余音绕梁。昭文帝说不出话来。半响方道:“爱卿一曲‘流水’,当年若是钟子期听得,定不会有伯牙什么事了。”

云飞脸上红了一红,道:“皇上又拿微臣取笑了,微臣粗鄙之音,哪敢与上古先贤相提并论?”昭文帝正色道:“君无戏言,朕是有感而发,岂是取笑爱卿?不过……朕虽也好音律,但若朕弹给你听,你嘴上不会说,心头必定笑死。这样吧,朕教你剑法,你教朕弹琴,可是公平?”云飞笑道:“皇上说哪里话来,皇上瞧得起微臣的琴技,微臣自当倾力相授。皇上剑术天下第一,微臣能得皇上亲授,却是便宜了微臣。”


(五)

第二日早朝后,昭文帝拉了云飞去上书房读书。下午果依约教云飞剑法。

那昭文帝自三年前师满学成后,这些年在师父传授的剑法中又加入许多自己的心得,创了不少新招,早已是青出于蓝。这一日他教云飞的正是他自创的一套剑法“龙在天涯”。第一招“龙翔九天”变化就甚为繁复。昭文帝身为帝王,从来没有教过人剑法,示范了两次,云飞却一时不得要领,不由生起气来,把剑往地下一摔,道:“朕明明说的是这样,你偏那样,世上也有你这样的笨蛋,真是要气死朕了!”

云飞慌忙跪下道:“微臣鲁钝,皇上息怒,请皇上责罚。”

昭文帝气呼呼地走到练武场一边坐下,见云飞跪在地上不敢动,就赌气不叫他起来。

过得一会,云飞见眼前多了一只手,抬头一看,正是皇上,云飞忙伸手,昭文帝一把把拉他起来,道:“算了,是朕不好,朕没教过人,没有耐心。爱卿若是笨蛋,天下就没聪明的人儿了。我们重新再来过。”云飞心头一热,皇上竟在给自己赔礼?

这下昭文帝耐下性子,仔细讲解要领,半个时辰后,云飞已会了七八成。昭文帝鼓掌笑道,“爱卿好悟性!朕本来今日只打算教这一招,看来可以多教几招了。”当下两人欢欣练武不提。

到了晚间,云飞正打算给皇上示范弹琴,却见昭文帝一副愁容,便问道:“皇上有何事不开心?”

昭文帝道:“先不忙弹琴,朕现有一事,爱卿可能为朕解忧?”

云飞道:“但微臣力所能及,必当尽力。”

昭文帝一下喜上眉梢,“今日上午先生布置了一篇文章,朕还没半点眉目。爱卿可能为朕捉刀代笔?”

云飞万不料是这事,一时惊讶:“这……”

昭文帝虽然才思敏捷,过目不忘,过耳能诵,背诵默写,不在话下。但生平最恶写文章,无奈以前两个伴读文采平平,捉刀代笔写的文章,昭文帝自己都看不过眼,只好亲自动笔,往往头痛不已。上午见先生又布置了一篇文章,日间都在思索如何将云飞套上,让他为自己代笔。这下见云飞已上钩,再不松口:“朕最怕写酸文,爱卿一定要帮朕这个忙,爱卿若有所求,朕无有不允。”

云飞见皇上如此恳求,心想写篇文章直是易如反掌,嘴上却说:“臣的文字浅陋,若为圣上代笔,不免让人耻笑。”

昭文帝笑道:“最恨爱卿这种口头虚文,你的文章若让人耻笑,朕满朝文官都可以去跳河了。”

云飞便不敢再多言。

次日,那太傅读了昭文帝交上的文章,愣没看出是代笔之作,赞不绝口,评点是“帝王气象”。昭文帝暗地里笑破肚皮,益发对云飞另眼相看。

自此以后,每日昭文帝除了就寝上朝,几乎与云飞形影不离,上午读书下午练剑,晚上学习琴萧,或是饮酒下棋,若有文章作业,均是云飞代做。昭文帝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快活的日子,直觉得皇宫比那神仙府还要逍遥。

匆匆过了半月,云飞教昭文帝的“流水”一曲也快完了。这日正要昭文帝再练习两遍,却见皇上又是一脸苦相,说道:“爱卿,今儿朕不能练琴了,须得去批阅奏章了。”云飞才想起,入宫半月,除了上朝以外,还没见皇上批过奏章。


(六)

云飞听皇上说要批阅奏章,便道:“皇上今日既有正事,臣便告退了。”昭文帝却道:“爱卿还是留下来陪陪朕吧,批阅奏章甚是无趣,你就是在旁边看看书,陪朕说会子话也是好的。”

云飞随皇上进得殿来,果见那案上的奏折堆得有三尺多高,不由奇道:“皇上大约多久批一次奏章?”昭文帝答道:“平日里一般是十天左右,近来因爱卿入宫,朕一时高兴便忘了,堆在这里的奏章有半个多月了吧?”云飞听得眼睛都直了,暗道:“竟是这样做的皇帝。”

闲话少说,昭文帝便开始看那些奏折。他本不喜批阅奏章,无奈亲政后,样样都得自己来。这会见那奏折堆得如小山一般高,不知何时才能看完,更是心焦。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也没见这座小山矮下去多少。不由恼怒,把手中朱砂笔一掷,站了起来。

云飞一直陪坐在案几旁看书,这时便直起身子,问道:“皇上因何事恼怒?”

昭文帝回过神来,自觉得有些失态,坐回椅中,道:“朕见这么多奏折,不知何时能阅完,因此烦恼。”

云飞安慰道:“看一本便少一本,慢慢就阅完了。”

昭文帝气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试试便知道了。”说完这话,突然一拍脑袋,“对了,爱卿你来帮朕批阅奏章,岂不最好?朕明日不到五更便要早朝,困了,想安歇了。”

云飞暗笑这皇帝又开始耍赖,推脱之词还没出口,已被昭文帝按在龙椅上,手上塞入了朱砂笔。昭文帝打开一本奏折,摊在云飞面前,说道:“其实批阅奏章也不难,以爱卿的聪明,自是一点就会。你先看几本,有不懂的问朕。”

云飞就着打开奏折看了起来,昭文帝在一旁指点,各地奏事该转到哪个部,各部奏事又该如何签批。云飞边看边问,他记性极好,头脑又清楚,很快便把这其中关系理得明明白白。昭文帝见他看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便道:“爱卿且慢慢看,朕命御厨房准备些宵夜来。朕明晨还要早起,就不陪爱卿了。若有疑难不决的,留到明日给朕吧。”说罢便到旁边寝殿去沐浴安歇。

昭文帝一觉醒来,已过三更,但见殿中灯光明灭。他披衣起身,来到门口,残烛未尽,云飞仍在案前专心致志,那如山的奏折已小下去多半。昭文帝走到案前,伸手去遮住了那烛光。云飞方抬起头来,笑道:“皇上怎么就起来了。”昭文帝道:“朕睡醒了一觉,见你还在这里。”云飞道:“已经剩的不多了。”昭文帝道:“既然不多了,朕便在这里陪你一会吧。”

不多时,云飞批完奏章,说道:“这些奏章,臣已草草看了一遍,难决之事都留在一边,等候皇上的旨意。皇上若没有别的事,臣就跪安了。”

昭文帝伸个懒腰:“已经这么晚了,爱卿的住处还在外殿,不如今晚暂且就在这里与朕同榻而眠。”云飞一听,惊得脸色都变了。


(七)

且说那云飞听得皇上要他留下同宿,惊得脸色大变,忙跪下道:“皇上,如此万万不可。”

昭文帝笑道:“有何不可?朕与爱卿名为君臣,情同手足,朕说使得,便是使得。”不由分说把云飞拉入寝宫内。

云飞第一次进入皇上寝宫,见那龙床甚宽,睡三五个人也不成问题。心中越发害怕,再次跪下道:“臣尚未沐浴,恐污了皇上宝榻。”

昭文帝有些不耐烦了,“深更半夜的,偏你这许多废话。今日这么晚了,还沐什么浴,你先在这里将就一晚,朕殿后有个温泉池子,明早起来你再去沐浴吧。”

云飞叫苦不迭,害怕得牙齿直打颤,怕皇上察觉异样,只好紧紧咬住牙关,不再说话。

昭文帝却浑若未觉,自顾自地说:“朕明日起得早,爱卿就睡里面吧。”见云飞呆若木鸡,气道:“你怎么慢慢腾腾的,难道还要朕把你扔到床上去不成?”

云飞回过神来,慢慢挨到榻前,除去鞋子,脱去外衣,爬到床里仰面躺下。耳听得皇上吹熄蜡烛,脱了衣服,并头躺在外面。云飞惊恐不安,暗暗凝聚内力,心想:若这皇帝敢有何异动,自己必当殊死反抗,拼着身份败露,鱼死网破也顾不得了。

却听得昭文帝说道:“朕明日要早起,你可多睡一会,要是睡过了头,等朕下朝回来再叫你吧。”说罢,呼吸转沉,竟已经睡着了。

云飞方舒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心乱如麻,却哪里睡得着,又不敢辗转反侧,在黑暗中默默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方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明,发现身边皇上早已不见踪影。翻身坐起,却见床前站着一位公公。那公公见云飞醒了,忙笑道:“云大人可醒了?主子今日上朝前吩咐,说云大人昨夜睡的晚,不要打扰。主子又吩咐,说云大人如果醒了,便由奴才伺候去殿后的温泉池子里沐浴。”

云飞记得昨晚皇上是说过这么一回事,便下床随那公公转到寝宫后,打开一道小门,里面果然是一温泉池,约三丈见方,水深及腰,水气氤氲。那公公道:“这温泉水是从京城后的万泉山引来的,又称为神泉,常年沐浴可舒筋活血,延年益寿。”云飞称谢,见那公公似笑非笑,便问道:“公公还有何指教?”那公公说:“奴才失礼,云大人勿怪,奴才自幼在宫里服侍皇上,今儿云大人是除主子外第一个在这里沐浴的。”

云飞已泡在温泉池中,听得公公这样说,一时茫然,皇上这样对待,不知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祸是福。

洗了一会,果觉得神清气爽,刚擦干身子准备穿衣,只听得外间皇上喊道:“云爱卿!云爱卿!你在哪里?快出来!”声音甚是急迫。


(八)

云飞听皇上叫得急切,来不及穿衣,便裹了条浴巾冲出去。

昭文帝冷不防见云飞只裹条浴巾跑了出来,出浴后云飞更显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全身线条若隐若现,不由面上微红,忙道:“原来爱卿在沐浴,快去穿衣,朕有好东西给你看。”见云飞重又进去了,暗想:“那浑身肌肤皎洁如玉,诗中所说的‘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也不过如此吧?”顿时面颊发烫,“朕怎么会想到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好在云爱卿不知。”

少刻云飞穿戴整齐出来再见过皇上。昭文帝带云飞穿过皇宫内院,来到御马厩。昭文帝命人把大月国进贡的两匹宝马牵出来,那两匹马一匹毛色鲜红如火,另一匹则洁白胜雪,都是全身上下不见一根杂毛,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昭文帝道:“大月国盛产宝马,这是方才进贡的。那红色的名叫‘赤兔’,那白色的名叫‘白龙’,都是百年难遇的极品中的极品。这两匹宝马正好爱卿与朕一人一匹,不知爱卿喜欢那一匹?”

云飞忙道:“微臣惶恐,不敢受皇上如此贵重的赏赐。”

昭文帝笑道:“早知爱卿会如此说,只是朕赐你宝马,却是存了私心。再过几个月就是木兰围场的夏狩,朕若骑了宝马,爱卿却是一般的马匹,如何能与朕并辔同行,共享骑射之乐?朕见你素喜白衣,这白龙马与你再相配不过,你便要了白龙,朕留下赤兔如何?”云飞只得领旨谢恩。

这日昭文帝处理了昨晚留下的奏章,又翻阅了云飞所批,但见处处无不深合君心,极为高兴,心想,这下可找对人了。从此,大半奏折都推给云飞批阅,不久后,连诏书也都由云飞起草,昭文帝只负责盖上玉玺。有时天色晚了,便留云飞在宫中住宿,后来发觉云飞尴尬,就另在御榻一侧给他安排了一张小床。温泉沐浴,更是随他进出自由。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转眼夏季已至。昭文帝带上云飞,骑上赤兔白龙,并一干随从,去那郊外的木兰围场夏狩。原来昭文帝每年除了夏狩的两个月,其余日子都在深宫度过,因此每年夏狩便成了一年中最期盼的事。今年更有云飞相伴,每日里捕鹰猎兔,骑马射箭,乐趣无穷。

这日两人纵马驰骋,直到日头偏西,方慢慢地策马往回走。昭文帝心头喜悦,问云飞:“爱卿可喜欢夏狩?比那宫中的日子如何?”

云飞微微笑道:“皇上若喜欢,臣自然也喜欢。”

昭文帝叹道:“朕当皇帝十年有余,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得了爱卿这样一位知己。往年朕只有每年夏狩这两个月才略为开心,今年自爱卿来后,朕日日都过的是神仙日子。”

云飞听了,不由呆住。

接着又听昭文帝说道:“朕还不知爱卿的生辰呢?”

云飞忙答道:“微臣生于腊月初八。”

昭文帝拊掌大笑,“爱卿这生日不错,每年吃腊八饭时朕便记起了。”复又道:“朕长爱卿一岁,生于冬月初十。朕与爱卿如此投缘,不如仿效古人,结拜为兄弟如何?”

云飞大惊,滚鞍落马,拜倒在地,说道:“圣上身为社稷万民之主,须知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天,臣为地,君为臣纲,为天下之父。怎能乱了礼法?圣上如此,怎为天下表率?”

昭文帝自初见云飞,从未见他面色如此严峻地说出这种话来,一时讪讪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阵,方道:“爱卿既不愿意,朕也不多勉强。只是朕的心中,从未把爱卿当成臣僚。”又叹了一口气:“朕以爱卿为知己,你可知朕心中最盼望之事却是与爱卿携手江湖,仗剑天涯,而不是在深宫中做什么劳什子皇帝。”


(九)

春去秋来,寒暑易节,云飞到宫中当侍卫已是经年,到了第二年初冬时节。

这日昭文帝与云飞又在练剑,一年多来,教学相长,两人剑术各有精进。午后天空渐渐飘起雪花,两人在雪中舞了一会剑,见雪越下越大,便到御花园的亭子中喝茶观雪。

昭文帝道:“爱卿,这一年来你剑法进步甚大,要不了多久,朕也不是你对手了。”

云飞笑道:“皇上没事又寻臣开心。”

昭文帝也笑了起来,“虽然还不如朕,可也相去无几。见你进步不小,朕心实慰。朕是盼你能为朕完成一件心愿。”

“是什么事情?”云飞不由好奇。此时他已不象初进宫时处处拘谨,与皇上说话便如与平辈聊天。

“你知道朕一心想闯荡江湖,无奈生于帝王家,身不由己。不过朕倒有一个主意,朕自创一套剑法,教与爱卿,再赐爱卿一把宝剑,你到江湖上去行侠仗义,论剑比武,夺得天下第一高手头衔,便和朕自去一般无二。”想到得意处,昭文帝道:“朕连剑法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飞云剑’好了。”

云飞差点把茶杯摔到地上去……

“哈哈,爱卿不要吃惊到这个样子。朕专门给你一人创的剑法,你名叫云飞,朕便把剑法取名为‘飞云’,不好吗?不过朕还只是想想而已,要创出一套天下无敌的剑法,恐怕得十年八年呢。”

“飞云……”

那雪越下越大,昭文帝一时兴起,“这可是今冬的第一场雪,爱卿,我们不如到郊外赏雪去。”于是两人骑了赤兔白龙,到了城西的灵明山上。

但见漫天雪花飞舞,不久远处山峰,近处树林,都变得白茫茫一片。万山寂静,人迹寥落,天地之间,除了无声飘落的雪花,便似只剩下了这君臣二人。两人心中均有所感,皆不说话,似乎怕扰乱了这天地万物的宁静。等到暮色渐起,大雪方霁。雪后的冰雪世界,银妆素裹,一轮红日远远地挂在西边天际,江山如画,说不出的壮丽秀美。

昭文帝叹道:“朕只愿这大雪永远不要停,把山河万物都盖掉,只剩你我在这里并肩而立,岂不是好?”

回来的路上,昭文帝突然想起一事:“朕说过要为你自创一套‘飞云剑’,爱卿可有什么来做交换的?”

云飞笑笑:“臣能拿得出手的,也就琴谱了。不过要谱成传世之作,非得呕心沥血,没十年八年不成。”说罢,两人相对大笑。


(十)

次年暮春时节,蒙国遣使来朝。这日昭文帝在外殿接见了使臣,回到宫中,见云飞正在榻上午睡,昭文帝见他睡的香酣,便不去叫他。

云飞睡梦之中双眉微蹙,美目似睁似闭,盖着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婴儿般细嫩的双颊上却带一丝红晕。昭文帝想:他睡觉的样子也是这样好看,一时忍不住,便俯下身去在云飞额上轻轻亲了一下。正待去亲他的睫毛,却见云飞正睁大眼看着自己,忙站起来。

云飞道:“皇上几时回来的,皇上可是越大越顽皮了。”现在他与昭文帝说话早已无所顾忌。

昭文帝笑道:“爱卿勿恼。我看爱卿刚才睡得香甜,便如一个三岁的娃娃,甚是可爱,便忍不住亲了一下。”

云飞披衣起身,道:“皇上今日见了蒙国使节,可有什么话讲?”

昭文帝道:“蒙国遣使通好,还想与我国和亲。”

云飞奇道:“和亲?皇上还没有公主,拿什么去和亲?难道现在就要预定?”

昭文帝道:“是蒙国想要把公主嫁与朕。”

云飞愣了一下,却道:“那也是好事,一则可与蒙国结盟,免了西北边患;二则大婚后,皇上也可收收性子了。”

昭文帝却摇头:“朕已婉拒了。”

“这是为何?难道是蒙国公主奇丑无比?”云飞忙问。

“那倒不是,据说那公主是蒙国第一美人。但朕喜好自由,还不想大婚。爱卿不也是未曾婚娶?”昭文帝道。

“臣又不须绵延帝祚,如何能与皇上比?”云飞沉吟一会,忽道:“臣一直有几句话欲与陛下说,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文帝见云飞突然郑重起来,道:“爱卿与朕,还有什么话不能讲?”

云飞道:“陛下当知‘社稷依明主’,现陛下亲政已两年有余,却只愿流连于武功音律之间。臣虽愿与陛下分忧,在所不辞,但臣不能越俎代庖,亦不能永远在宫中陪着陛下。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励精图治。”

昭文帝本来兴致甚好,听了这话,黯然无语。半响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爱卿的劝谏,朕自当听从。”长叹一声:“当日说要你在朕身边留上几年,如今已两年有余。朕素知你心愿,爱卿绝非池中之物,料得也没多少日子可常伴左右了。”言罢,心中一阵酸楚。

这日昭文帝也不练剑,也不看书,也不听琴,只觉万事都没了趣味。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着日间云飞说的那句话“臣亦不能永远在宫中陪着陛下”,一夜无眠。


(十一)

不过昭文帝还是听了云飞的话,打起精神治理朝政。

这日,两人在殿中看折议事。昭文帝道:“临关守将奏报,想要朝廷出钱扩建加修工事,爱卿觉得如何?”

云飞思忖一下,道:“我国与成国的边境要塞,除了临关,还有渭关、嘉关两处,若要修,最好三关一起修。”

昭文帝道:“如此也好,只是此三关是咽喉重地,工程浩繁。事关重大,须得有得力的人去督察。”

云飞道:“陛下若信得过,臣愿领这个差事。”

昭文帝道:“朕不是没想到爱卿,你深谙兵法,更兼心思慎密,去做工程督察,最好不过。只是这一去,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朕心里……”

云飞笑道:“原来陛下担心这个,这却容易,陛下再给臣派一名能干的副手。臣先去了筹划妥当便回来。陛下让三关按部施工,留副督察在那里监工,等到工程完工,臣再去查验。这样前后也就不过两个月。”

于是昭文帝下旨,三关各拨银三百万,命云飞全权策划安排边关工程之事。云飞领旨自去边关,一个月后,果然按时回宫。

昭文帝早等在殿外,远见云飞骑着白龙马飞奔而来。一身戎装,更显俊美非凡。云飞下马拜见,早被昭文帝扶起,“爱卿可回来了,你走了这一个月,朕如过了十年。”

云飞道:“臣知道这是臣进宫后第一次远离陛下。臣怕陛下挂念,因此事情一了,便日夜兼程回来了。”

两人携手入宫,云飞道:“此次臣勘察了临关、渭关、嘉关三关,工程之事,已经有了安排,详细的计划容后禀报。回程时还顺路去了燕关。”

是夜,昭文帝在宫中设宴接风已毕。云飞便拿出自画的三关草图,将那山川地形、要塞险阻、工程计划,一一详禀。昭文帝见他计划做得极为细致,显然是花了许多心血。两人共同斟酌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又作了一些修改。昭文帝始下旨令三关按此施工,并令副督察全程监督。

工程进行了大半年,快完工时,云飞又去了趟边关,将大小工事一一实地查验完毕,做出详尽的总结,方回去与皇上交差。

又过得三个月,突然接到边关急报,成国大军来犯。昭文帝命骠骑大将军杜亭率军十万驰援三关。云飞便提出因三关新修的工事是自己亲手设计,对其效用了解非他人所及,还想考察其在实战中优劣长短,以便日后改进,便请旨要随军前往。昭文帝见他说得在理,又感动其处处为国家着想,虽伤远别,还是准了他的请求,封为军中特使,随军监察。怕众将欺他年轻,并亲手赐与尚方宝剑一柄。


(十二)

三个月后,大军凯旋。

离城还有十几里,云飞远远就见明黄色的冠盖,知是皇帝出城来迎接,随军中将领一起参拜,昭文帝一一扶起,多加慰勉。轮到云飞时,只听得皇上轻轻在耳边说:“朕好想你。”云飞面上发热,抬头去看皇上,却是神情憔悴,强颜欢笑,消瘦了好多。云飞眼中一酸,差点滴下泪来。

昭文帝将云飞接入宫中。云飞问道:“皇上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昭文帝道:“爱卿走后,朕在这宫中倒也清闲。每日除了等候边关消息,便是发呆。”云飞默然无语。过得一会,却附在皇上耳边低语几句。昭文帝面上红了一红,说道:“知朕者,爱卿也。自朕得到爱卿的归期,这半个月来的奏章都堆在那里。”

云飞道:“既然如此,臣今晚便不去参加庆功宴了,先帮陛下看看奏折吧。”

昭文帝道:“爱卿得胜回朝,正该好好庆贺,朕今日大宴群臣,爱卿不去岂不遗憾?爱卿要何封赏,朕无有不允。”

云飞道:“庆贺事小,臣还是先看看奏折之中有没有要紧之事。至于封赏,臣只为报国,不为功名。日后边关有事,赐臣一柄尚方宝剑足矣。”

昭文帝听云飞言中之意,竟是仍愿留在宫中,不由大喜。

当晚,昭文帝在前殿大摆庆功宴,云飞则留在宫中看那些奏章。云飞见案上又堆得如小山一般,暗笑道:“过了这好几年,皇上这脾气却总是难改。”突见那御案之上,潦草地写着一首诗:“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云飞一时痴了。

欢宴已毕,昭文帝回到宫中,见云飞仍在灯下批阅奏章,情形一如三年前初进宫时。昭文帝便挨云飞坐了,道:“今日杜将军可大大地夸奖了你,说亏得你那些工事和防御战法,此次战事才能如此顺利。”云飞却听若未闻,神情有些恍惚。

“爱卿!”昭文帝低唤了一声。

“皇上有何吩咐?”云飞似方醒来。

“爱卿,朕有时想,你的文治武功,才情品性,皆是自古罕有,可惜不是生于帝王之家。”昭文帝道。

“生于帝王之家却又如何?”云飞笑道。

“爱卿,你若是朕的亲兄弟,朕这龙庭,便让与你坐,必为青史一代明君。”昭文帝道。

本来云飞现在与皇帝说话,已是少有顾忌,听得这句话,却吓得匍匐在地,连连磕头:“皇上何出此言?臣惶恐无地,请皇上看在臣这几年服侍的份上,容臣明日辞职还乡,为臣父母养老送终。”

昭文帝忙将云飞拉起,安慰道:“朕不过是感叹爱卿的文韬武略。爱卿出将入相,是朕之肱股,朕待爱卿一片坦诚,爱卿万不可多心。”


(十三)

因三关新修的工事在实战中效用显著,云飞便又请旨勘察其他各处关隘,半年之中,多次赴边,踏遍了靖国与成国边境的大小要塞。

转眼一年将尽,这日昭文帝坐在御花园中,看那雪花点点飞落,把皇宫装扮得如玉宇琼楼。昭文帝想:“不知云卿可在回程的路上了?明日腊月初八,正是他的生日,实望他能回来一聚。”想起这年来聚少离多,心下更是怅然。

第二日下得早朝,昭文帝便骑了赤兔马,独自来到西城门外等候,心想:“今儿是他的生日,朕便在这接他好了”。但从早上等到快黄昏,路上行人寂寂,却哪里有云飞的影子?昭文帝心中无限失望,却又不愿离去。正在这时,突见天边远远地腾起一片雪尘,一团雪球滚了过来,待得近了,银铠白马,却不是云飞是谁?

云飞看到皇上在路边等候,忙跳下马来。昭文帝嗔道:“朕正要走了,你才回来。怎么就你一人?”云飞见皇上身上落满雪花,已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道:“臣让皇上久等了,真是该死。臣的随从都还在后面,白龙马脚力快,臣便先赶了回来。”昭文帝转嗔为喜:“朕在这里等你,是因今日是爱卿的生日。爱卿今年十九岁了,虽不是整生日,却也不好草率过得。待会朕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云飞奇道:“是什么礼物,可否先透露一下?”昭文帝笑而不答。

回到宫中,昭文帝命人捧出一方长匣,屏退左右,道:“爱卿且把匣子打开看看。”云飞打开一看,匣中躺着一柄长剑,剑鞘已有些斑驳,显是年代久远。云飞缓缓地抽出剑来,但觉那剑似轻实重,剑身黝黑如墨,不带一点锋芒,剑上刻着的“出岫”两字却是清晰可见。

云飞大惊道:“如此上古神兵,皇上是如何得来?”

昭文帝有些得意,却不回答是如何得来,只道:“爱卿果是慧眼,所谓大巧不工,大音希声,‘出岫’之剑看似拙陋,却是天下至尊之剑,无价之宝。这便是朕今日送与爱卿的礼物,也只有这样的剑,才配得上爱卿的人才武功。不知爱卿可喜欢?”

云飞道:“臣自是感恩不尽。不过既是至尊之剑,理当是圣上所用。”

昭文帝笑道:“朕虽以剑法自负,但料得此生之中,真正须用剑的时候怕不会有几回。这剑还是留与爱卿,他日边关杀敌,此剑在爱卿身边,便如朕在,朕也可放心了。”

晚上,昭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云飞,知他不喜排场,便只安排了一桌精致酒席,两人对饮,互叙别情,竟至酩酊。云飞便留宿于宫中。

云飞半夜醒来,但觉口干舌燥,起来找了些水喝,信步走到门外。夜色清冷,寒星点点,一时再无睡意,便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身后有人说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爱卿在这里想什么呢?”

云飞也不回头,“臣在想皇上为觅得那‘出岫’之剑,不知花了多少心力?”

昭文帝道:“你进宫第一日,朕便说了,这是朕欠你的,如今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心愿。”顿了顿,又道:“本来朕还打算作好‘飞云’剑法一并相赠,但终究是不满意,只有日后再说了,爱卿有空时,也可和朕一起切磋讨论下。”

云飞忽道:“臣进宫已快四年,蒙圣上无限恩宠,臣心实有愧。却不知若有一日,臣远离陛下,再难相见,又当如何?”昭文帝道:“今儿是爱卿的生日,怎么突然说起这般伤感的话来?朕就算不能见卿,朕心一日也不会离卿身边,料得爱卿也是一样。”但不知怎么,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却去看云飞,见他泪珠盈睫,惹人无限怜爱,右手搂了他的肩,低头欲要吻他双唇。

云飞却轻轻挣开,道:“外面风寒,皇上还是回屋去吧。”


(十四)

已是年末,事情分外多,昭文帝殿外宫中,忙上忙下,云飞虽留在宫中,却难得见上几面。

过了正月,昭文帝才想起近几次见到云飞,他都神情恍惚,郁郁不乐,似有什么心事。这日便找他来问:“爱卿有什么事整日里不开心?”

云飞跪下道:“不瞒皇上,臣月前收到家书,说是臣父病重。”

昭文帝道:“爱卿怎的不早说?朕马上派太医陪你回去探望。”

云飞道:“臣是想回家一趟,但不用劳动太医了,臣父说不定现在已经好了,臣只是有些放心不下。”

昭文帝道:“也好,白龙马跑的快,若有什么需要,传信回来也可。卿父必定吉人天相,爱卿勿忧。爱卿数年来未回过家,想去探望父母也是人之常情。”

云飞却神情犹豫,过了一会,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道:“臣父病重,臣本当早日回去看望伺候,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臣知皇上这里离不了臣,臣还是不走好了。”

昭文帝道:“朕当然离不了爱卿,但卿孝心可感,若朕强留你,你在这里日日不开心,朕也无趣。只盼卿知朕思念,早日回来。事不宜迟,朕这就送你出城。”

那云飞走得匆忙,连‘出岫’剑也未带上,就留在皇上宫中。昭文帝陪他出得城来,两人各有心事,只是默默地骑马慢走,不知不觉便离城五十里了。

云飞终于勒马停下,道:“送行千里,终须一别,请皇上留步。”

昭文帝跳下马来,云飞也跟着下马。昭文帝紧紧握了云飞的手,说道:“爱卿一路保重,早去早回……”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停,又道:“即便一时不能回来,也得给朕传个消息,免得朕挂念。爱卿可知道了?”

云飞迟疑一会,低声如耳语:“知道了……请皇上回宫。”

昭文帝道:“还是爱卿先走,朕在这里看着你。”从怀中摸出一支玉萧来,道:“朕好久不曾吹萧,今日且奏一曲,为爱卿送行。”

云飞无法,只得上马,跑得几步,听得身后萧声渐起,却是一曲“归去来”。云飞不敢再听,双腿一夹,逃命般地飞奔而去。


(十五)

三日以后,成国西京延庆宫中。

殿上正中坐着成国的建德帝,侍立右首的是太子欧阳飞虹,左首的少年面沉如水,正是云飞――成国九皇子欧阳飞云。

建德帝道:“云儿,你过来和朕说说你的设计。”欧阳飞云应道“是”,走到案前,御案上摊开一副成国和靖国的边防地图。

欧阳飞云指着地图道:“父皇和皇兄请看,靖国边境最重要的三座关隘,临关、渭关、嘉关,临关在前,渭关在左后,嘉关在右后,三关互为犄角,若攻其中之一,则其余两关立刻发兵救援。为破其首尾相接之势,我军当兵分三路,同时攻击三关。”

建德帝道:“那三关攻守形势如何?”

欧阳飞云道:“靖国斥巨资新修了三关的防御工事,更凭倚天险,自是易守难攻。”

建德帝道:“云儿有何良策?”

欧阳飞云道:“上次工事修好后,父皇听了儿臣之计,发兵作试探性进攻。那些工事在实战中发挥效用甚大,边关将领对之更加依赖。但儿臣当时身为工程督察,设计验收,事无巨细,均是一一经手。其中要害关节,破解之策,没有谁比儿臣更清楚的了。只需如此如此……便可兵不血刃,拿下三关。之后大军汇合,直指京畿咽喉燕关。燕关守军不过十万,即使及时从宁都调兵增援,也不过二十万。我大军以雷霆之势压境,若燕关一开,则京畿无险可守,宁都唾手可得!父皇再挥剑南下,势如破竹。则大业可成,天下可定!”

建德帝道:“看来只要攻打下三关,一切好说。云儿,你对攻打三关有几成把握?”

欧阳飞云毫不犹豫:“十成。”

“好!”建德帝拍案而起,“朕自登基以来,一直盼着这一天。朕当倾举国兵力,作此决战!太子听令!”

太子忙答道:“儿臣在!”

建德帝道:“朕拜你为右路大将军,领军十五万,攻打嘉关。云儿!”

欧阳飞云答:“儿臣在!”

建德帝道:“朕拜你为左路大将军,领军十五万,攻打渭关。朕自领军二十万,攻打临关。”

太子和欧阳飞云一起叩首:“儿臣领旨!”

建德帝又问道:“云儿,你还有什么想法?”

欧阳飞云道:“我军要出奇制胜,军队调动,万勿走漏风声。另外,儿臣还需作出详细的整体作战方案,及各路大军的行军路线,攻击策略,关隘形势。这大约还需要几个月时间。在此期间,请父皇不要泄漏儿臣此次回宫的消息。左路将军一职,可找人暂代。”

建德帝道:“我儿果然想得周到。你回宫一事,除了你父皇与皇兄外,更无第三个人知道。”

欧阳飞云道:“如此最好。”

建德帝看着欧阳飞云,几年不见,已是长大成人,叹道:“我儿自六岁出宫学艺,十几年来奔波辛劳,甚少回宫见朕。为父常常挂念。这次若大功告成,云儿当记头功,朕也可好好地补偿你了。”

欧阳飞云躬身答道:“效命国家父皇,是儿臣的本分。”心头突然掠过一片阴影,暗自苦笑:“等到大功告成,我怕是该下地狱了。”

建德帝道:“大军出征不可无檄文壮行,云儿,你才冠今世,这事自然由你来办。”

欧阳飞云咬了咬牙,低声道:“是”。


(十六)

且说昭文帝那日送了云飞回宫,心中一直不安。连日来心慌眼跳,茶饭不思,奏折也懒得改。半夜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便和衣坐到天明。昭文帝暗想:“朕这是怎么了?又不是与云卿第一次离别,却越发割舍不下,这相思病越来越厉害了。朕且不要胡思乱想,他不过是回家探望父亲,不几日便会回来。”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云飞杳无音信。昭文帝几乎每日下朝,便去城外等候,只盼如上次一样,接到云飞回来,但每每失望而归。他在宫中度日如年,不知晨昏。这日忽然想起,云卿已走了一月有余,不但不见人影,连片言只语也未寄来。昭文帝心道:“也不知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与其朕在这里苦等,不如亲自去他家跑一趟。”

昭文帝记得云飞是梁州和县人氏,便骑了赤兔马,单身一人,也不通知朝臣,直往梁州而来。昭文帝二十年来,这是第一次远离京城,却毫无游玩流连之心。他昼夜不停,不日到了梁州和县。见得知县,拿出信物,知县自是惶恐接驾,却方知皇上大老远跑来是要找人。知县发动全县所有能动用的人员,找了两日,毫无头绪。昭文帝心中更加焦急:“胡说!云飞明明说是梁州和县人氏,你找不到不要来见朕!”那知县又去找,把全县翻了个底朝天,云飞确实全无踪影,便回禀皇上,万一是在梁州他县。于是昭文帝坐镇梁州,那知府亲自带队,逐县一一查去,仍然没有结果。昭文帝气急败坏,便又在临近各州查找,直折腾了有一个月,云飞全无下落。昭文帝只得回宫。

昭文帝又把户部尚书找来,要他在全国范围内查找,户部尚书见皇上盛怒,只得接旨去找,但哪里找得到?这日只好战战兢兢地前来复命,昭文帝只听得一句话,便把御案掀翻了:“混帐!难道那云飞是神仙妖怪?来无影去无踪?朕每年给你们白花花的俸禄银子,都是喂了狗了?”户部尚书从未见皇上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吓得说不出话来。昭文帝怒道:“怎么不说话?又变成了哑巴?”

户部尚书连连磕头,道:“臣倒有一个计较,可画了云大人的影像,四处张贴,悬赏捉……,不,不,不,悬赏查找。”

昭文帝听户部尚书这样说,倒冷静了下来,心想:“若是画了云卿的影像如捉拿人犯般地四处张贴,他不日回来,肯定会大大地埋怨朕。”便沉吟不语。

户部尚书见皇上怒火稍息,又鼓起勇气,奏道:“臣有一句话,怕皇上动怒,不敢讲。”

“说!”

“云大人自然不是神仙,但皇上已在国内大动干戈地查找了两个月,他若是仍在靖国,怎么也该知道消息了,但如今毫无线索,臣怕是……,臣怕是……,怕是……”户部尚书连说了几个“怕是”,却怕得说不出下文。

昭文帝见户部尚书这模样,道:“休得胡言乱语。”心中却一寒,有种说不出的害怕。他这两个月中,无论如何得不到云飞的半点消息,心中偶一转念,“云卿莫不是骗了朕,他原不是靖国人”?便又立即否定了,他是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那种最坏的可能。

正在此时,突听得宫外一声声传来,“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到!!!”


(十七)

从此时起,自早到晚,边关战报便一刻没有停过。

“成国皇帝命太子欧阳飞虹为右路大将军,大举攻打嘉关!”

“成国九皇子欧阳飞云为左路大将军,已在攻打渭关!”

“建德帝自领大军,已至临关!”

“渭关失守,主将李欣将军勇战殉国!”

“嘉关危急,我军将士已死伤十之七八!”

“临关危急,主将孙林将军受伤,现由副将接替,仍在苦战!”

战报一叠声地传来,一封更比一封急。昭文帝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便发现三关已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了。

下午,边关传令官除送来战报外,还送到了一封檄文,说是由一被俘军官带回。昭文帝且看那檄文,见写道:“自有大成天子建德帝为奉天讨逆,檄布四方:今伪主称制,割据中华……”昭文帝又看得两段,直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差点倒下!不错,这笔迹虽不是他的,但这文字,这气势……天下除了他,岂有第二人写得出来!!

昭文帝勉强定了定神,问那传令官:“这檄文是何人所写?”

传令官答道:“启禀陛下,是成国九皇子左路大将军欧阳飞云所作。”

昭文帝“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突然笑道:“哈哈,哈哈!欧阳飞云?欧阳飞云!云飞啊云飞,你在朕身边四年,朕今日方知道你原叫做欧阳飞云,还贵为皇子!哈哈,哈哈!”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你走之后,朕日日夜夜等你消息,魂不守舍地害了三个月相思病,终于等到你一纸檄文!天下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你说会给朕消息,果然是重诺言,讲信用。哈哈,哈哈!”昭文帝狂笑不止,状若疯颠。“写得好!写得好!朕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绝妙好文!好极了!妙极了!哈哈!‘伪主称制,割据中华’,朕是伪主,朕有眼无珠,朕不知你是成国皇子,还惋惜你不是生于帝王之家,朕是天底下头号蠢货!”突然回想起,这些年来,以云飞的文才武功,智谋韬略,却不求封赏,不愿出宫做官,只是请命去三关修筑工事,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云飞,你好狠……”昭文帝声转低沉,又狂吐了几口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不知过得多久,昭文帝悠悠醒转,见太医大臣环侍左右,均是满脸焦急。昭文帝顿时清醒,如今国家危在旦夕,朕怎能病倒?看那众臣盼望之色,一时间体会到“家国天下”四个字,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昭文帝默默运功调息一下,一咬牙,跳将起来。众臣见皇上突然跳起,连忙来扶,昭文帝倚案勉强站好,说道:“众位爱卿不用担心,朕没事。”又问道:“边关最新情况如何?”有大臣答道:“启禀皇上,如今三关已失,成国三路大军汇合,正直奔燕关而来。”

昭文帝却沉得住气,道:“骠骑大将军杜亭和平远大将军宋廉可在?”

两位武将应声出列,“臣在!”

“好!杜将军和宋将军留下与朕议事,其余各位爱卿可以回去休息了。”


(十八)

且说昭文帝勉强用内功压住心头烦腻,只留下杜宋二位将军在殿上议事。

昭文帝问道:“成国大军要到燕关还得几日?”

杜亭答道:“三日即可兵临燕关脚下。”

昭文帝道:“杜将军,朕命你率京师守备十万大军星夜驰援燕关。”

杜亭道:“那宁都就空了。”

昭文帝笑笑:“燕关若失,宁都无险可守,要军何用?当下之计,是全力守住燕关,多得一日也好。”

杜亭说道:“那臣就去了。”

昭文帝道:“再等一等。”

昭文帝转头问宋廉道:“爱卿手中还有多少人马?”

宋廉道:“回皇上,还有三万。”

昭文帝道:“好!朕命你率此三万人马,星夜兼程,翻越綦山,绕道成国大军背后,不许接战,只管烧掉他的粮草辎重。爱卿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即可知消息?”

宋廉道:“如果今日出发,三日后成国大军到燕关,臣加快速度,大约也该到达目的地了。”

昭文帝道:“好!朕知那綦山崎岖难行,大军难越,朕这也是一步险棋。但舍此之外,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烧掉敌军粮草,他们要从成国转运而来。靖成两国边境山高路险,交通不畅,至少也得二十日。大军无粮,三日必乱。”

宋廉道:“圣上英明。”

昭文帝面色凝重,无言地拍拍宋廉的肩膀,道:“朕候爱卿的佳音。”

宋廉自领兵出发不提。

昭文帝这才对杜亭道:“朕与你同去燕关。”突然胸口一紧,又是大口的鲜血喷出,再度昏迷过去。

两日后,昭文帝抱病来到燕关城楼上。众将士见皇上亲来督阵,士气大振。昭文帝就在那城楼上召集将领训话。昭文帝道:“燕关京畿咽喉,一旦失守,国家必亡。朕誓与燕关共存亡,燕关之急一日不解,朕一日不回京城。”众将见皇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知他内伤极重仍星夜赶来,还如此身先士卒,无不感动落泪,皆握拳起誓:誓与燕关共存亡!

昭文帝日间勉力支撑在各处关隘视察,晚间回得帐中,调息养伤,却无论如何无法静心练功,又吐血数次,连服了两粒疗伤神药“九花玉露丸”,至天明方觉身子清爽了点。

第二日果见成国大军远远地迤逦而来,见那黄色冠盖,便是成国皇帝到了。昭文帝心头火起,直想只身冲下城去,杀入敌阵,与那建德帝拼个你死我活。终于压抑住,心想:“朕下去送死不打紧,朕还有亿万子民,朕身系他们的安危,不能鲁莽。”

昭文帝问左右道:“那成国的左右大将军可在军中?”

部将忙答道:“那建德帝身边的,便是太子,右路大将军欧阳飞虹,左路大将军欧阳飞云却没看到。”

昭文帝看了一阵,果然不见欧阳飞云。


(十九)

成国大军一到,即行攻城,昭文帝亲自督阵,血战至黄昏,成军始退去,双方各有伤亡。收兵后,昭文帝令治疗伤员,掩埋死者不提。

入夜,昭文帝仍守在城楼上。忽见远处山谷烈焰腾起,把夜空都映红了。昭文帝喜道:“好!看来宋将军是得手了。”过了片刻,又有一处火焰。昭文帝倚栏看着,那火光交相辉映,久久方始平静。

第二日凌晨,宋廉遣得飞使来报。原来昨夜宋廉到得敌军后方,即兵分三路,分袭左中右三路大军的粮草。那中路和右路都告得手,左路却是欧阳飞云押后亲自护粮,早有准备。宋将军派去的一万人马非但未能偷袭得手,反而遭到欧阳飞云截击,伤亡殆尽。昭文帝方知,为何日间军中未见他。

昭文帝问道:“那左路一路的粮草,可够成国大军支持多久?”

报信官答道:“左中右三路大军都是带足了至少一月的粮草,如今中路和右路烧得差不多了,左路丝毫无损,敌军还可支撑十天半月。”

昭文帝道:“你回去向宋将军传朕旨意,让他收拾残部速来燕关。此次他立了大功,朕自有犒赏。”

嗣后,昭文帝召集将领帐中议事。昭文帝道:“南方增援部队二十日内可到燕关,敌军的粮草还可支持十天半月。燕关能否再坚持十五天?”

各位将领均面有难色。

昭文帝怒道:“无论如何要再坚守十五天!”

第二日再战,双方尸积如山,昭文帝但见那敌军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杀退一浪,又来一波,滔滔不绝,燕关却似怒涛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夜幕低垂,御营内灯火通明。昭文帝神色严峻,众将领亦肃立无语。

突然一参谋出列道:“微臣有一言,如今之计,唯有议和。”

“议和?”昭文帝面如寒霜。

参谋道:“今日敌军不计伤亡,攻势猛烈,是因他们亦知难以持久,欲求速战速决,其实也没有把握就能即刻拿下燕关。陛下若能献表议和,当有可成之机。”

昭文帝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要朕献表称臣?朕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能受辱称臣!”

众将领跪下道:“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顺应时势,三思而行。”

昭文帝陷入沉思,俯身仔细去看那案上的燕关地图,却见关外北面群山中有一条未标注的道路。昭文帝心念一动,问道:“这条道路通向何处?”

众将均告不知。

昭文帝道:“即时去与朕查清楚!”

次夜,探查的快马报来,这条道路通往一条小路,而那条小路则可通靳山山脉。昭文帝暗叫一声“苦也!”原来,那靳山山脉正在宁都之北,宁都此刻所有的军马已调来守卫燕关,已成一座空城,若敌军从这条小路绕道靳山,只需数万人马即可攻陷宁都,再挥师东向,对燕关形成夹击之势,则其后果不堪设想……

昭文帝记起那日云飞第一次从三关勘察归来,自己在殿外接住他,云飞曾说:“此次臣勘察了临关、渭关、嘉关三关……回程时还顺路去了燕关。”顿时浑身冷汗湿透……


(二十)

昭文帝站在帐中,将那众将一一看过,终于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说道:“朕愿献表求和,谁肯为朕出使?”

一将领出列道:“微臣愿往。”

又有一参谋出列道:“微臣愿起草降表。”

昭文帝摇摇头,一字一字地说:“朕-来-写-降-表。”

昭文帝命左右退去,不得进来,大帐中只剩下他一人。昭文帝铺开黄纸,突然笑了,“朕好久不曾写文章,没想到一写便是写一封降表,还能留之史册,实在是有趣的紧。”

略一思索,提笔道:“臣惶恐再拜于大成天子建德帝并左右大将军麾下”写到此处,胸中血气翻滚,昭文帝深提一口气,不敢再停,续道“臣以猥狭,窃据神器,未蒙王化,冒犯天威……”一路下来,言辞极尽卑恭,表明愿称臣纳贡,岁岁来朝,只求保得社稷宗庙……一时写罢,掷笔而起,大笑道:“云卿,朕的降表,比之你的檄文如何?哈哈哈哈!”狂笑一阵,口中鲜血喷涌而出,终于人事不醒。

待得醒转,但见案上烛光未灭,自己躺在地上,胸前地上到处是一滩滩的鲜血。昭文帝奇了:“这许多血都是朕吐的吗?怎的朕吐了这么多血,竟还未死?”慢慢撑起身来,咬牙站起,叫道:“来人啊!”帐外将领官员拥入,见了皇上的样子,俱都大惊失色。昭文帝笑道:“降表朕已写好了,差强人意,先凑合着去求和吧。”复又昏倒。

且说这日欧阳飞云在军中忽听得皇上有请,忙来到建德帝的营帐中。建德帝道:“云儿,那靖国皇帝遣使乞和,父皇想听听你的意见。”

欧阳飞云道:“遣使乞和?”

建德帝道:“是啊,方才送来降表,云儿你来看看。”说着便打开案上卷轴。

欧阳飞云只看得一句“臣惶恐再拜于大成天子建德帝并左右大将军麾下”,便觉天旋地转,这字迹便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出,这降表竟是昭文帝亲写!欧阳飞云但觉腹痛如绞,汗水涔涔而下。

建德帝见他神情不对,问道:“我儿怎么了?”

欧阳飞云道:“忽然觉得腹中疼痛,没什么大碍。”

建德帝道:“我儿这些日子太过操劳,待会早些去休息吧,朕知道辛苦你了。若不是你护住粮草,大军此刻怕已断粮,靖国又怎肯遣使投降?朕看那昭文帝降表写得恭敬诚恳,又愿割地赔款,纳贡称臣。我军也无即刻攻下燕关的把握,反而是死伤惨重。不如应了他的和议。”

欧阳飞云沉默一响,道:“也好。”

于是两国议和,靖国称臣纳贡,成国得胜回朝。昭文帝果是待到成国大军退去后,方回到宁都。


(二十一)

回到宫中,昭文帝割破手指,用鲜血誊写了亲手所书的降表两份。一份挂于自己的寝宫中,一份焚于太庙之上。昭文帝亲率文武百官祭告列祖列宗,并滴血为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从此,昭文帝痛下卧薪尝胆之决心,每日上朝议事,下朝阅折,或是出宫视察,巡查边关。外接友盟,内修吏治。又暗地里派了许多细作,潜入成国西京。加之近年风调雨顺,全国丰收,国库充足,一片繁荣景象。

那成国方面,却是另一番光景。建德帝得胜回朝后,便放下边关之事,日日淫乐,大兴土木,广扩宫室,遍采美女,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皇子们也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大皇子太子欧阳飞虹忽然无故暴毙,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等又争斗不休,其余几个皇子也各自结党营私。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这样过得两年半,一日夜间,西京细作来报,建德帝突然驾崩,皇储未立,朝中一片混乱。昭文帝问过详细情况,忽道:“那九皇子欧阳飞云有什么动静?”

来人道:“皇上必定知晓,两年多前欧阳飞云立下大功,班师回朝后,不但不接受封王,反而辞去所有官职,到山上庙中修行,说是要为亡母祈福。那建德帝本来不允,但终念他孝心一片,任他去了。这两年欧阳飞云从未过问朝廷之事。”

昭文帝道:“那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成国诸位皇子中,才干见识无出欧阳飞云之右者。”

来人又道:“确实,但建德帝驾崩后,他也只下山祭拜了一次,便说要为先帝守灵,现已搬到皇陵的后山紫云山去住了。”

昭文帝奇道:“哦?如此更好,既然他不愿过问朝事,朕便更无忌惮之人了。”

昭文帝于是派出使节,备上重礼,去成国吊唁。明为吊唁,实为窥测动静外加挑拨离间。那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争斗已呈白热化,再被昭文帝的人加以挑拨,双方更是势不两立。那三皇子竟然病急乱投医,要向靖国借兵起事。

昭文帝闻讯大喜,道:“此天助我也!”于是先令杜亭从边境派了三万人马发兵勤王,向西京进发。同时密令宋廉率兵十万借道蒙国,由北方猛扑西京。昭文帝自己则率大军随后出发,重出燕关。

杜亭和宋廉两下夹击,西京不日即破,成国内乱丛生,边关将领也无心恋战,降的降,跑的跑,不过数月,成国竟已大半落入昭文帝手中。

昭文帝到得西京,却不先入城,命一万人马将紫云山团团围住,他方自去山上捉人,未料九皇子欧阳飞云手到擒来,欧阳飞云一路被绑在赤兔马后,拖得半死,回了宁都,将他打入天牢之中,等候发落。(见楔子)


(二十二)

天牢中,欧阳飞云在这里已经关了有七日,他戴着手镣脚镣,铁链均是儿臂粗细。脚镣手镣均固定在墙上,脚镣甚短,手镣既短且低,被铐住的人无法站立或坐下,只能跪着。而且若是睡着或昏倒时身子稍有歪斜,镣铐便会拉动,那铐子内圈都是一排小钢针,扎入肉中,人即醒来。欧阳飞云自那日昏倒被扔进天牢,已被铐在这里跪了七日。每日只有一次,打开镣铐大小解和吃饭喝水。而要移动麻木的膝盖站起来,则更是一番苦事。每日天牢中只有一碗清水,一个馒头供应,欧阳飞云倒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以欧阳飞云的武功,这些铁链也很容易挣脱,但他毫不挣扎,只是静静地跪着,一言不发。这日吃过饭后,狱卒又把欧阳飞云按倒铐住。飞云知道,这些刑具,对罪大恶极的死囚也甚少使用,他自被送入天牢,便没有存了侥幸之心。这日却想,不知皇上会用什么法子来处死自己?现行刑律中的砍头绞刑,对自己而言都太轻了。车裂凌迟等酷刑,昭文帝以为太过残酷,亲政之初皆已废去。飞云想,就为自己破一回例也无不可。车裂凌迟,自己要哪一种呢?也许还是凌迟好些,千刀万剐,可多受点零碎的苦头。但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便是凌迟千遍,又何能赎之?

飞云忽想到,皇上也许会来监刑,那自己临死前还能见到皇上一眼,也已经足够幸福了。想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年在校场比武初见皇上的情形,不由微微地笑了。又想,自己在宫中几年,从未见皇上去过刑场,他原是不喜杀戮酷刑之人,那自己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还是盼他来,皇上那样恨自己,看自己痛苦地死去,也许会有一点点的快感。

且说昭文帝这几日也在为如何处置飞云发愁。他这几年极端痛苦之时,便幻想有朝一日若捉到飞云,该如何抽筋扒皮,油烹炮烙,用尽酷刑折磨致死,靠着这些幻想,方能熬过那些痛苦屈辱的日子。但看他路上和天牢中的情形,似乎怎样折磨都无所谓,昭文帝想,就算是重开凌迟之刑,他眼睛一闭,倒如秋风过耳,一会就完了,只是自己的满腔仇恨又如何去发泄?昭文帝恨恨地想,天下酷刑那么多,朕就不信没有你怕的?想着,就找人吩咐下去。

这日飞云在天牢里,一公公模样的人进来,端着一碗黑黝黝的汤药,便要给飞云灌下去,飞云简直不敢相信,皇帝万水千山把自己带到宁都来,一碗毒药就打发了,却是这样的便宜?也不多想,就着那碗,一仰脖,一口喝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三)

飞云是在一阵撕裂的痛苦中醒来的。他发现面前一名壮汉正在鞭打自己,那鞭子上布满钩刺,与皮肤接触后再一拉,就连皮带肉地撕下一条来。鞭子挥舞一次,便见一道血肉飞起。飞云接着发现自己是一丝不挂地被吊在半空中,脚下还系着一块大石头,身体已经被拉伸到极限,五脏六腑都似乎被拉断了。飞云咬紧牙关不吭声,一任鞭声呼啸。前面鞭打得血肉模糊了,后背上又换了个人鞭打,不知鞭打了多久,总算停下了,但脚下的大石并未取下,飞云就这样吊着,直到昏迷过去。

一桶盐水泼到身上,飞云才发现这种鞭子的真正妙处……伤口的剧痛又让他清醒。他已从梁上被解下来,拖到一个一人高十字架前。飞云先被用绳子绑在那十字架上,双手平伸。当那人拿出一枚三寸长的铁钉时,飞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当那贯穿手掌的巨痛传来时,飞云还是猛地张大了嘴,但他在晕过去前,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很快又醒转过来。飞云看到另一根铁钉时,暗想,这一次不会昏过去了。他迫使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是的,自己该想点什么?仿佛又看到了皇上那冷如寒冰的双眸,那目光可比这些铁钉厉害多了。是的,皇上的双眸……第二枚铁钉钉下来时,飞云没有昏过去,接着是两只脚掌……

但这仅仅是开始,飞云在十字架上钉了一日一夜。他慢慢发现,这里是一间专门的刑房,堆满了各种刑具。但他不想问任何问题,他无所谓这些拷打他的人是谁,他是在哪里,也许是在荒岛上,也许是在地底下,反正也没什么区别,活着死去都是下地狱。反正再也见不到皇上……

就在飞云快要在十字架上昏过去的时候,行刑的人又赏了他一桶盐水。这时,他看到那人戴上了一双磨沙的手套,那双手开始很温柔地按上了他泡在盐水中的鞭伤伤口,然后便开始用力地按摩了起来。飞云发觉,还是十字架的铁钉可爱些。那双手在他每一处伤口游走磨擦,飞云想,如果这时自己叫出声来,不知是象狼嚎还是象求欢?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吭声,只是把刚刚停止流血的下唇又咬破了,腥咸的血液流进口中。忍受,这是他现在生命的唯一目的,这还不够对自己应得的惩罚的万分之一,因此,即使是呻吟或昏迷也是可耻的。

在这一轮按摩过后,行刑人给了飞云一会喘息的时间,让他有机会充分体会刚才的痛苦。

过了一会,行刑人拿了一柄匕首走了过来,当他选定了飞云还算完好的肩膀开始剥皮时,飞云甚至还费力地转过头去冲他笑了笑。那人显然没有准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人很慢很慢地从飞云的肩上剥了一块皮下来,慢得一点痛苦都不会拉下,更不会昏过去。飞云的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也毫无血色。然后,那人用力把那块人皮往下一扯……


(二十四)

且说那行刑人用力一拉,便连皮带肉活活地从飞云的肩头撕下一大块来。饶是飞云尚被钉在十字架上,也不由全身大颤,轻哼一声“啊!”。

行刑人脸上突然出现一丝笑意,转身拿过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来,笑意更浓,还未等飞云回过神,那通红的烙铁便烙上了方才剥皮后撕裂的伤口,顿时刑房中一阵皮焦肉烂的气味。飞云双目紧闭,没有半点声音。行刑人以为飞云已晕了过去,正待来泼盐水,却发现飞云双眼又已睁开,正看着自己,眼中不喜不怒,一片平淡。行刑人想:看你骨头有多硬!回头又烧了一块烙铁,烙上飞云另一处伤口,飞云却是哼也不哼。

行刑人将飞云手掌脚掌中的铁钉拔出,解了绳索,飞云便从十字架上摔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

行刑人又叫了两人来,将飞云面朝下按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将双腿大大地分开。夹过一根烧红的铁棍,便朝飞云的密穴处捅去,又是一阵焦味……飞云但觉一物捅入自己身体,下身直如火烧,整个五脏六腑也燃烧起来。死死咬住嘴唇,双手狠命地在地板上抓出几道血印来,熬了一会,终于还是活活地痛死过去。

从手指上传来的剧痛又让飞云醒了过来,四肢百骸滚烫,下身更是没了知觉。但十指连心,对指甲缝里钉竹签的痛苦还是那样敏感,一支、两支……仿佛根根竹签是直接钉入了脑中,痛得他连呼吸都困难。左手钉满了,还有右手。终于,十指都钉满了竹签。行刑人似乎也累了,把飞云扔在地上,暂不做理会。

歇得一会,又开始动手。这以后飞云的神智就有些迷糊,酷刑却是一件接一件。飞云在剧痛中昏迷,又在昏迷中醒来,只是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多,飞云暗想:这就要死了吗?忽想起皇上说的,没有他的命令,自己不许死。不由苦笑:皇上,怕这次我又要违了你的意旨了。

这日,昭文帝找来一人,问道:“情况如何?”

那人答道:“回陛下,恕卑职无能,那欧阳飞云是卑职数十年来所见最强硬之人。卑职三日之内用了十八样酷刑,除了偶尔痛昏过去外,欧阳飞云竟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就连用烧红的铁棍插入他的下体,他也未呻吟一声。”

“哦?”昭文帝奇了,心想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竟如此强悍,问道:“他可是用了内力护体?”

“没有,这点卑职可以保证。”那人答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竟然没有用内力,就能一声不吭地硬挺了这些酷刑?”昭文帝有些惊讶。“那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卑职是还有几样酷刑,如‘披麻带孝’等,但恐怕对他也没多大作用。”那人答道。

“朕知道了,朕等了三年,不差这三日的耐心。”昭文帝道,“朕就不信没法子治得了他,你先每日打他一百鞭。”

“是,卑职告退。”

昭文帝见那人走了,又叫了个人进来,问道:“那合欢散配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两三日内即可好了。”

昭文帝微微笑了。


(二十五)

一日,昭文帝坐在书房内,想起飞云硬熬的那些酷刑,不由有些心惊,“他又不是铜头铁臂的人儿,这却是为何?难道……”昭文帝看到书架上的古琴,心道:“也罢,朕且试他一试。”

这日飞云又被吊起毒打一顿,他仍是闭目忍受,自知去日无多,便捱得一时是一时。忽听得房门开了,一人走进来说道,“把他解下来。”飞云被解下来,却是无法站立,欲要倒时,已被人扶住,才发现适才进来的是个公公。

那公公道:“皇上有旨,要欧阳飞云去怡情宫弹琴。”飞云一听得“皇上”二字,多日来黯淡的眼神突然有了点光彩,整个人看起来也似有了生气,至于后面是要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却也顾不得了。飞云便挣扎着跪下领旨谢恩。

飞云想要自己行走,却哪里能够,两个太监给他裹上一件衣服,夹起拖到了怡情宫。飞云才发现囚禁自己的所在是在皇宫内,一时心头甚是快乐,自己竟然离皇上这么近……那公公将飞云带入一间偏房中,说道:“先在这里沐浴更衣。”

欧阳飞云见那屋中摆着一大木桶,桶中盛满了冷水。那两个太监将飞云衣衫除去,丢入桶中,飞云才发现这是一桶盐水,顿时全身伤口一阵阵剧痛。飞云暗想,自己若不沐浴干净,如何能为皇上弹琴。于是咬紧牙关,慢慢地将身子浸入盐水中……

“沐浴”已毕,太监给飞云穿上新衣。带到殿后,指着案几上的古琴说:“皇上在前殿与贵人饮酒,命你在这里弹琴。”飞云低低地应声“是”,便跪在那案几前的垫子上。这一跪下不打紧,飞云差点惊叫出声,原来那垫子下竟是锐利的钢针,一跪之下已钉入腿中。飞云额头冷汗渗出,暗提一口气,使自己不致倒下,看那垫子,已被鲜血染红。

飞云见那琴正是当年日日与皇上练琴时那具,眼眶便有些发潮。却看自己前日里才被钉过竹签的双手,伤口尚未愈合。暗道:“这双手若能弹琴,倒也是奇事了。”伸手在弦上抚得几下,剧痛如割,弹不成调。飞云苦笑:“说不得,今儿为了皇上能听琴,只好用点内力了。”当下凝神运气。

过得一响,飞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想到:“皇上既然在饮酒作乐,需得弹个欢快点的曲子。先来一曲‘相见欢’吧。”

昭文帝正在前殿与两个新入宫的贵人饮酒,他虽然尚未册立皇后,但这几年宫中地位较低的妃嫔也不少了。昭文帝搂得那美人在怀,忽听得后殿琴音响了两声,便没了。过得一阵,琴音突起,虽远不及往日天籁之音,倒也圆转,却是一曲“相见欢”,曲调甚是明媚。一曲既罢,一曲“谢新恩”又起。昭文帝笑着对怀中人儿道:“玉儿,你来唱唱这曲子如何?”那贵人曼声唱道:“秦楼不见吹箫女, 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昭文帝便一边听曲一边喝酒,又过得几曲,突然后殿没有了声息。昭文帝一惊,便把怀中贵人推开,“你先下去吧,朕还有事。”


(二十六)

且说那飞云忍着巨痛为皇上弹琴,虽然双手每在琴弦上划过,便如在刀锋上划过一般,痛彻心扉,他却只拣那欢快的曲子来弹。一边弹却一边叹气,心想,从自己学琴以来,还从未弹过如此难听之曲,今日却要难为皇上了。弹得几曲,手指和腿上的剧痛钻心,汗水也不知湿透几层,终于眼前一黑昏倒。

昭文帝让贵人退下,自己来到后殿,见云飞已经昏倒在地,双手和琴上鲜血淋漓,嘴唇也咬破了,膝下的垫子更是早被染红。昭文帝看了一会,叫道:“来人啊,将他拖下去清理一下,送到朕的寝宫中。”

昭文帝静静地看着榻上的欧阳飞云。飞云仍在昏迷之中,全身赤裸躺在榻上,浑身伤痕累累。昭文帝想起当年初次将他留宿在宫中的情景。自他进宫以后,自己是真心爱他,怜他惜他,什么事都想着他,什么事都顺着他,便大气也不曾吹得他一口。爱火如炽,却为他着想,持之以礼,从未敢越雷池一步,最后却被他欺骗背叛得干干净净。顿时怒向心头起,褪去衣衫,将飞云翻过身去,双手就向那血肉模糊的背上按去。感觉飞云已从昏迷中醒来,便分开他的双腿,果见他密穴处已被烧焦。当下一咬牙,把自己的分身硬行塞了进去。飞云浑身巨震,却没有呻吟。昭文帝更不管他,抓住他的双肩往后一抬,稍一进入,便就开始横冲直撞。

飞云本在昏迷中,背上伤口猛然一痛,方醒转来,便觉身体内猛然塞入一硬物,他受刑未愈,这下便如身体生生撕裂,又如火烧。他初道又是什么刑具,咬牙强忍。却感觉自己双肩被抓住,那身体里的硬物竟抽插起来,才知自己是被强暴了,又惊又羞,晕了过去。

昭文帝见飞云又晕了过去,身下加力,猛插几下,飞云又痛醒过来。心中气苦,他虽自被昭文帝捉住,便打算承受一切刑罚,但没想到竟会被强暴,眼中差点落下泪来。他出身高贵,容貌俊美,武功高强,从小到大无论是谁,都待他如天人一般,从未想过会遭受这样的凌辱。想要咬舌自尽,又记起自己承诺皇上的话来,只得生生忍受。

飞云时昏时醒,被折磨得昏昏沉沉。但觉身上那人一刻不停,动作野蛮,如狂风巨浪一般,将自己撞击得体无完肤。飞云近日日受酷刑,但未有胜过此次的,而且没完没了。飞云但觉自己如堕入炼狱,永受这昏迷清醒的轮回之苦。

昭文帝将飞云翻来覆去折磨了几个时辰,方才慢慢平静下来,又一次发泄后,终于觉得筋疲力尽,翻身下来,抱住飞云,沉沉睡去。

飞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被一男子抱在怀中,浑身无处不痛,动弹不得,下身如裂,腰部更似折断了。勉强抬头去看是何人强暴了自己,却大吃一惊,自己竟睡在昭文帝怀中!“难道是皇上?”飞云顿觉面颊滚烫,“是皇上要了自己?”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终究是给了昭文帝,一时不知是甜蜜还是伤心,竟自愣了。忽听得皇上急切地唤道:“云儿,别走!云儿,快回来!”飞云应了一声,才发现昭文帝是在睡梦之中,唤着自己。

飞云再也忍受不了,意志崩溃,泪如泉涌,失声哭道:“皇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飞云直哭得嗓子都哑了,才听到昭文帝冷冷地说:“现在说对不起,不觉得晚了么?”


(二十七)

昭文帝见飞云痛哭失声,不为所动,冷冷地说道:“现在说对不起,不觉得晚了么?”话音未落,一脚将飞云踹下床去。

飞云被踹下床,赤身裸体,又羞又愧,不敢作声,勉强挣扎着低头跪下。昭文帝亦穿衣起床,不知去何处拿出一条鞭子,一把从墙上扯下一副字来,扔到飞云面前,冷冷地说道:“九皇子,你且来念念这个。”

飞云一看,差点昏倒,这正是当年他亲手起草的檄文。

“念!”昭文帝一鞭下来。

飞云暗想,要自己念这檄文,还不如让皇上活活打死。但这檄文是自己亲手所作,当日既然种因,今日便是结果,这种现世报应,又如何能躲得过?勉强念道:“自有大成天子……”才读得几个字,便觉喉头一阵腥甜,就要吐血。飞云生生把鲜血咽下去,不让自己吐出来。

才缓得一缓,昭文帝便又是一鞭下来。

就这样,昭文帝打得一鞭,飞云念几个字一句话,直打了四五十鞭,飞云方把那檄文念完了,到后面早已不知所云,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倒下。

昭文帝道:“这篇檄文冠绝古今,除了你成国九皇子,天下再无第二个人写得出来。”

飞云默默无语。

昭文帝又道:“人说‘一剑曾当百万师’,九皇子此文,却是胜过那百万雄师,朕当年没有死掉,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造化!”

飞云听昭文帝说得悲愤,更加不敢吭声。

说完,昭文帝又从墙上扯下一副字,扔到飞云面前,道:“还有一篇文章有请九皇子赐教。”

飞云看得一眼,魂飞魄散,这却是昭文帝回宁都后用血所誊写的降表,字迹鲜红,煞是吓人。飞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身形摇摇晃晃,却终于没有倒下。

“念!”昭文帝挥鞭。

飞云却不动,也不作声。

“念!”昭文帝又一鞭。

飞云还是没有反应。

昭文帝气极,连抽了十几鞭,那飞云直如木偶一般,不动也不说话。昭文帝怕把他就此打死了,只好停下。气道:“这降表朕是专门写给你的,你念是不念?”

飞云勉强去看那昭文帝亲手所写的降表:“臣惶恐再拜于大成天子建德帝并左右大将军麾下:”突然心念一动,当年昭文帝亲手书此降表时,心中痛楚,只怕是胜过自己今日十倍。云飞咬牙吸气,挣扎着一口气把那降表念完,却终于还是吐出一大口血来。苦苦支撑着不让自己昏倒,心知皇上今日是要报复,自然要让他报复个够。

昭文帝道:“九皇子,朕知道自己的文才逊你一筹,这篇降表,可还看得过去?”

飞云哪里说得出话来?

昭文帝又道:“九皇子,你知道朕素来不喜欢写文章。当时你若在朕身边,这篇降表自然也是你来捉刀。可惜你不在,朕只好勉为其难自己动笔了。九皇子,你难道没有可指教的?”

飞云自知不能求饶,只好咬紧牙关忍受,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早已被这几句话碾碎成千千万万。

昭文帝一手把飞云的下巴抬起,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缓缓地说道:“古言‘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朕却是‘投之以檄文,报之以降表’,九皇子,你可满意了?”


(二十八)

飞云心中大恸,嘴唇动得几动,好容易才说出几个字来:“臣罪该万死。”

昭文帝突然笑道:“不错,你是罪该万死,不过,朕现下还不打算让你就死。非但如此,朕看你刚才床上功夫不错,还赐你一枚合欢散,送你去到江南淮州最有名的怡红院中,让你夜夜享受那欲仙欲死的销魂滋味。”说着,便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猩红的丹药。

飞云闻言,面色微变。原来,那合欢散药性极烈,却不是一般的春药,实是一种酷刑。一方面,如果是会武的人,合欢散虽不会废去服药的人的内力,但其在动用内力时却会受到内伤,无疑于饮鸩止渴;另一方面,寻欢交合时,合欢散不会给服药的本人带来任何快感,反而是增其数倍痛楚,但与之交合的人却能享受到极大的快感,并能激发出其虐待身下之人的潜在欲望。但这药却甚难配制,因此轻易不得见。

飞云叩首道:“谢陛下恩典。”伸手接过那丸药,仰头吞下。

昭文帝道:“这枚合欢散的药力可维持三年,九皇子可在这三年之中好好享受了,最好不要死的太早。”

飞云黯然道:“臣不会死的。”

昭文帝又轻轻一笑:“以九皇子你的容貌才情,不久即可成江南名妓了。如今正是烟花季节,九皇子这就上路吧。”叫道:“来人啊!给他穿上衣服,拖出去。”

两名太监应声而入,给飞云套上衣服,正要拖走。飞云却奋力地挣脱了,叩首道:“罪臣还有一事相求。”

昭文帝奇道:“讲!”

“罪臣请求再为皇上抚琴一曲。”飞云匍匐在地。

闭目,凝神,手指的剧痛仍不断传来,但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上抚琴了,从此以后,高山寂寥,流水东逝,终此一生也不会再为他人奏上一曲了。飞云深深吸气,琴声骤然而起。

昭文帝听那曲子,却是从未听过,初时如雪花点点飘落,装扮着玉树琼枝,又如围炉而坐,赏雪饮酒,暖意融融,但突然间朔风怒号,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人行高山之中,积雪没膝,四顾荒凉,无所凭依,风雪弥漫,黑夜茫茫,但终于守得雪霁天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里江山,如诗如画。

昭文帝细细体会那曲中之意,到得后来,琴声渐转柔和,虽偶尔夹着一两声激越之音,却如那冬日暖阳,纵然寒意凛冽,温暖却在心头。

一曲既罢,飞云擦去嘴角流下的鲜血,深深叩首,便要离去。

昭文帝问:“是什么曲名?”

飞云答道:“霁雪。”说罢就被人拖走了。

昭文帝走到案前,欲要去拨动那琴弦,手指划过,原本看上去完好无缺的琴弦却寸寸断裂。
昭文帝呆了一呆,默念道:“霁雪。”


(二十九)

烟花三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这日,押送欧阳飞云的马车到得淮州,停在一座精致的宅院前。

一路上春色无边,欧阳飞云心中却如冰封,对沿途景物视若未见。这日听得有人唤他下车,他重伤未愈,慢慢地捱下车去。那怡红院的老鸨忽觉眼前一亮,车中下来这人端的是清秀绝伦,虽然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却如西子捧心,更有一种特殊的风韵。身着一袭白衣,外面罩着一层轻纱,显得如梦如幻,如同仙子下凡。老鸨暗喜道:“这笔买卖可是划算。”

押送的人将飞云交与那鸨儿,人银两讫,便赶车走了。鸨儿忙问飞云叫什么名字,飞云顿得一顿,道:“飞云。”他怕玷污了“欧阳”的姓,因此不说。那老鸨也不在意,说道:“以后你在这里就叫‘云儿’好了。”老鸨将飞云安顿下来,休息了几日,便迫不及待地要他接客。

这日飞云坐在房中,红烛高烧。忽听得楼梯响,鸨母一边走一边叫道:“云儿啊,快来迎接,你的贵人来了。”飞云起身到门前拜倒。只见来了一土绅模样的人,鸨儿道:“云儿快来见过王庄主,王庄主富甲一方,儿把他侍候好了,日后可是享之不尽。”飞云却默然无语。那王庄主见得飞云,眼睛都直了,咽了咽口水,说道:“妈妈,今晚我来好好照顾云儿。”老鸨见状,笑着走了。

王庄主拉起飞云,两下三下撕掉飞云的衣服,抱起放在床上,自己也赶快脱光,爬上床来,乱揉乱亲了一阵,便分开飞云的大腿,强行进入。飞云本躺在床上任其折腾,突然一阵巨痛,饶他毅力惊人,也惨叫了一声。接着那王庄主开始抽插,飞云更是惨叫连连,忍受不了,竟用力将那人推下床去。

王庄主本来正在云端上头,突然被推下床来,跌到地上。这一怒非同寻常,叫道:“贱人!你想找死?”飞云此时才想起,刚才的巨痛,是因为合欢散的原因,便不再吭声。那王庄主一把揪住飞云的头发,拖下床来,劈里啪啦打了几记耳光,只把飞云打得嘴角流血。把他往地上一丢,一脚就往他两腿间踹去……飞云看他踹来,没有躲闪……

一夜狂风暴雨。次日清晨,飞云半闭着眼睛俯卧在床上,昨夜交欢时的巨痛实在是难以想像,而且那王庄主如野兽般,又掐又拧,又撕又咬,一夜不休,在飞云身上留下了斑斑伤痕。

这时,鸨儿一路叫着上来:“儿啊,你的造化来了,那王庄主对你赞不绝口,说今日还要找几个朋友来。”飞云的目光渐渐暗淡:皇上,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吧。

不久,淮州方圆百里之地便都传遍,说怡红院新来的名叫“云儿”的男妓,是一绝代尤物,凡沾过他身的人无不食髓知味,恨不能夜夜相拥。那云儿虽是性情冷淡,却来者不拒。但与云儿交欢时,嫖客们无不想弄些小花样,所以云儿的房间里便备好了绳索、鞭子、木棍、银针……因此云儿的身价也是淮州最贵的。


(三十)

大半年过去了。

这日,昭文帝正在案前,看江南淮州新送来的密报,上面简简单单地写道:“一日,接客五人,昏厥二次;二日,接客七人,昏厥三次;三日,包夜一人,昏厥二次……”这半年多来,昭文帝每个月都会接到专人送来的这种报告,寥寥数语,他也从不多问。他看这报告,也许只为了知道那人还活着,还在忍受痛苦,其实他很清楚,如果不用内功相抗,昏厥的次数还会多得多……

昭文帝起身来,走到窗前,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转阴,空气里开始飘起雪花。“这可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江南,好遥远的地方,朕还从来没有去过呢。”忽然想起,昨日淮州巡抚李大人上折,说是运河修好了,望皇上能去看看。也许,朕真的该去一趟江南了……

半个月后,御驾南巡。到得淮州,就将行宫设在一富贾的私人花园里。看运河,听奏报,查民情,十来天了,总还有许多公事要忙。这一日稍闲,看看天色欲雪,昭文帝暗道:“原来这江南也是寒冷。”正在此时,巡抚李大人来了。

李大人见驾已毕,说道:“皇上连日公务繁忙,自到淮州来,还没有赏玩过风景。今日可有闲暇?臣备薄酒,请皇上赏雪,这可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昭文帝无可无不可:“也好,难为爱卿费心了。”

李大人道:“那就请皇上午后移驾微臣的私家花园。”

昭文帝“嗯”了一声。

李大人见昭文帝兴致缺缺,凑上前来道:“皇上,臣家有歌舞班子为皇上饮酒助兴。另外,淮州美女天下闻名,臣为陛下准备了淮州第一名妓‘香雪’……”

昭文帝点点头。

飞云不到中午就听鸨儿的说,要他下午去李大人家陪酒。因为飞云是怡红院的头牌,他每日得从午后接客到清晨,只有早上能休息一会。这昨夜疲惫痛苦不堪,早上还没喘口气,就被叫起,要他梳妆。原来那李大人有个怪癖,总喜欢让飞云穿女装,并要浓妆艳抹。这日飞云任丫鬟在他脸上涂抹了约半个时辰,换上一件紫色的衣衫,便有李大人家的轿子来接。李大人家飞云也去过好些次了,这次轿子将他抬到花厅赏雪。

进得门去,见只有李大人一人坐在下面,主位上却是空的,另有一女子也在等候。飞云暗想,这李大人又要巴结哪位权贵了?

忽听得前面报来:皇上驾到!

飞云浑身一颤。不及细想,厅上的人俱都拜倒。

皇上进得厅来,众人叩拜已毕,李大人上前说了几句。昭文帝便在主位上坐了,伸手搂过香雪,顺势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道:“淮州的美人,果然名不虚传。雪儿,过来陪朕喝酒。”复又问道:“李爱卿,你身边那位是?”李大人道:“回皇上,他叫云儿。”“云儿?”昭文帝一看,虽然着了女装,那眉梢眼角,却不是飞云是谁?

飞云听得李大人在提他,便站起身来,对皇上福了一福,低语道:“皇上万福。”抬头一看,却见昭文帝满脸冷漠厌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