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4

柏斯: 夏颜

文案:
     夏亦然是江南第一门派映月山庄的蠢萌少庄主一只,奉命前去武当贺寿路上却被小贼洗劫一空,狼狈落魄之际却又遇上生平最讨厌的死敌颜倾寒。
    当落魄傲娇小少爷遇上道貌岸然的腹黑少侠,二人尘封多年的暧昧情愫就此揭开……


  ☆、第一章

  阳光正好,暮春午后,夏亦然翘着个二郎腿双臂枕在脑袋后头,躺在树杈里睡得正好。
  大抵是感觉到了那一阵古怪的阴风刮了过去,夏亦然一个冷战惊醒了去,额上冷汗缓缓滑下,糊了眼睛。
  夏亦然觉得这阴风绝对是有些不对头,低头一看腰间带着的玉佩果然是没了。
  ……他娘的哪来的小贼敢偷爷爷?
  夏亦然又气愤又讶异,他江南映月山庄少庄主,好歹也是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新秀高手,不过是在路边打了个盹儿,竟能让这野路子小贼给偷了去。
  真他娘晦气。
  夏少庄主低头啐了一口,抹了把头上冷汗,感觉心里莫名有些慌张。回忆起来已经记不清方才梦里见到些什么了,就记着那心悸的感觉,着实是不好受。
  夏亦然打盹时是一直将随身包袱枕在脑后的,此时既然偷足了懒,便准备继续赶路了。
  夏少庄主一生倒是顺风顺水,映月山庄老庄主求了一辈子的儿子,足足到了三十来岁夫人才给生下这么个独子,整个山庄上上下下都踏踏实实托在手心里捧着护着。
  这次替老庄主去武当贺寿,真真是少庄主头一回自个儿出门。
  愣头青少庄主拎起包袱才发觉,这一直枕在脑后的包袱竟无故瘪下去不少,夏亦然心下一惊,赶紧手忙脚乱拆开那包袱,拿眼仔细一瞧,只得恨恨咬牙。
  包袱里的银票和碎银两自然是不翼而飞,但这些银子对于江南第一大派映月山庄少庄主来说压根儿算不得什么,真正要命的是,包袱里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寿礼竟然也是长了翅膀跑走了。
  映月山庄老庄主夏无尘与武当掌门清云道长那是交好多年,年年清云道长寿辰那夏无尘无论有多忙都得扔下手头的事儿去祝寿。这条从映月山庄通往武当派的路夏亦然自小到大跟着老爹走了十几遍,早已是熟记于心。
  于是夏无尘好不容易放下一颗心打发自己山庄里唯一的独苗跑出来送礼祝寿,自然也是打着这万无一失的心。
  寿礼一如往年,青云道长好古玩,夏无尘年年都送上全国各地搜罗来的珍稀古董,今年也不例外,交给夏亦然带上路的,那是一尊西域大漠里淘到的翡翠佛像。
  佛像不过筷子长,却是由西域名师以绝世好料精心雕琢而成,个中意韵夏亦然是不懂的,但这佛像价值几何他倒是清楚得很……越是清楚就越知道自己得被老庄主罚得多狠。
  夏亦然有些失魂落魄的,自己拍着胸脯打包票跟自家老爹保证安全送到贺礼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甚至为了让老爹刮目相看,还亲口打发了娘亲安排的随行护卫。
  不过是用过午饭走了段路有些疲累,郊外山间又是阳光正好暖风和煦,夏亦然小少爷才想着打个盹儿困个午觉再上路也不迟,却不想这一睡,竟让小贼睡走了价值连城的贺礼。
  晦气,真是晦气。
  包袱里值钱的东西当然是被搜刮地一干二净,夏少庄主腰间的一枚玉佩也是了无踪影,甚至连从山庄牵出来赶路的一匹老马也是被人顺手牵走……全身上下就剩下包袱里那几件换洗衣裳。
  夏亦然恨恨地诅咒了那小毛贼全家,而后才不甘不愿地拉开衣襟。
  里衣靠近心口的地方有映月山庄老夫人,也就是夏亦然那把儿子当命疼的慈母,缝进暗袋的一沓银票。
  早前老夫人缝这些东西进去的时候夏亦然还满不在乎,他映月山庄少庄主就算天资不足不能像那谁谁一样年纪轻轻独步武林,但应付些小毛贼和野路子强盗还是不成问题的。
  却不想此时他夏亦然竟真的要沦落到靠这暗袋里缝死了的银票做路费,让他能成功地狼狈地滚回远在江南映月山庄。
  窝囊归窝囊,夏少庄主还是指望那暗袋里的银票数目能多些,他小少爷可住不惯那不上道的破烂客栈。
  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截子碎布条的时候夏亦然才彻底意识到现在这究竟是个什么事态。
  娘的,这贼连他心门口里衣里边缝死了的银票都摸走了?!
  夏亦然脸都白了,站在树梢上吹了半盏茶的风才彻底明白过来,他这是被人暗算了,彻彻底底的。
  山野之间的毛贼是绝不可能能从他里衣里边掏走银票而他毫无察觉的,若真是这么容易被人命中命门,这一路上他夏少庄主早就死了八百次了。
  这是个高手,绝对的高手。
  夏亦然的冷汗唰唰的,一路上他都感觉有双眼睛紧紧黏在他后背上,还当是自己长得潇洒英俊被哪家女侠看上了,现在回头想想,准是那贼惦记了他一路了!
  不,都不能说是贼,这种功夫这种段数的,断不可能是个小毛贼。
  要真想正儿八经做出些事业,凭这小贼的功夫该是能当上武林盟主。
  夏少庄主还在天真地试图给那小贼开脱,好像那小贼来头越大,自己就能挽回点面子似的。
  夏亦然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在惦记他跟着他,此时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事儿了,因为眼前摆着个最令人痛苦的事实:他,映月山庄独子,江南第一大门派唯一的继承人,夏少庄主夏亦然,此刻正身无分文地站在路边,无处可去。
  天之骄子成了丧家之犬,不知多少人爱看这档子戏码,等他夏少庄主窝窝囊囊滚回去,整个映月山庄对庄主之位虎视眈眈的弟子们都得拿他当笑话说。
  夏亦然觉得自己脑壳都疼了,本以为这次能顺风顺水地将寿礼送到武当,让一直夸奖那谁谁却贬低自己的老爹能高看自己一眼:他夏亦然傻呵呵呆在映月山庄十七年,也是能做些事儿的。
  谁曾想不过是偷了个懒放松些警惕,竟出了这档子事儿,原本夏亦然觉着不过是灰溜溜回山庄颜面扫地让老爹骂一顿而已,现在才明白,现在就是想丢人都丢不了了。
  此处离了江南少说也有四五百里地,没了银子没了马,他夏少庄主是爬也没法活着爬回去了——因为即便是划拉着两条腿往回爬,他也得爬上十天半个月的,没了银子,他夏亦然啃着树根也得饿死。
  呸。
  夏亦然往泥巴地上啐了一口,跺上一脚扬起二两黄尘,娘的,反正是窝囊着滚回去,小爷我还就不回去了。
  那谁谁能在这偌大江湖里闯出一片天来,难道他夏亦然还不能?!
  非得好好在这世间干出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来,让那谁谁从此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嚣张!
  夏亦然雄心壮志满怀,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怀拥美人手握重权衣锦还乡的样子,亲爹哟,你就等着吧!


  ☆、第二章

  但是夏少庄主自小便有一项特殊能力,一般人还真办不到,那就是夏亦然从小到大所有的满腔雄心,所有的踌躇满志,最终都是转头便落了个空,十成十的,从没有过例外。
  出门走到半路被小贼偷了个底儿朝天不说,夏小少爷抬眼忘了忘周围,一片鸟语花香时日正好,漫山遍野的青葱树木和粉嫩小野花儿开得正好,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可就是没有半个人影儿。
  夏亦然脑袋有点晕乎,按照原本的行程,快马加鞭赶过去,他今天太阳下山之前堪堪能赶到下一个能够落脚小镇,印象中那小镇有个颇有意境的名字,叫溪湖小镇。
  可是此时马儿被人牵跑了,地上连个蹄印子都没留下,根本无处寻踪,要想继续赶路,夏小少爷必然只能靠走的了。
  小少爷轻功自然是学过的,可惜终究败给了天资不高,轻功和刀剑功夫都是个半路子货。若说夏老庄主的轻功那是燕子三抄水,那夏亦然的轻功就是肥鸡咯咯哒,看着都能让人急得慌。
  夏亦然望着日头估摸了一下,嘿嘿,明儿天亮之前准能到溪湖小镇,至于今天晚上,路边找个农户或者猎户家里借宿不就好了。
  夏亦然自小便向往着出门闯荡江湖,可惜自己是映月山庄的独苗不说,还偏偏没能继承到祖上的武学天分,莫说老庄主夫妇不放心夏亦然出门,夏亦然自己都不放心自己去闯荡那些龙潭虎穴。
  人走不出映月山庄,心总是可以飞远些的,于是夏亦然自打识字开始便苦心钻研那记载江湖风云的小话本。那谁谁从小识字儿用三字经,夏亦然却是用那些个小话本儿。
  这么些年过去,十七岁的夏少庄主书房里已经堆了满满两柜子小话本,从武林盟主与邪教教主的房中秘事,到武当少林道长方丈的暧昧关系,夏亦然是摸了个门儿清。
  夏亦然摸摸下巴点点头,嗯,小话本里的大侠遇上这么个身无分文的绝境,那定是会有受到隐士高人指点的,再不济也有貌美如花的农家西施能收留一晚。他夏少庄主长得是英俊潇洒,气质那是英姿勃发,怎么想也不至于会流落山野。
  五年前那谁谁借着闯荡江湖的名义离开了映月山庄,时年十二岁的小亦然还当自己终于能摆脱那谁谁的阴影,过上安生点的日子了。却不曾想那谁谁初出江湖不过两年便风生水起,影流剑侠的名号更是响遍了中原,一直传到了西域与扶桑。
  夏亦然不屑冷哼,这下好了,小爷也出来闯了,再过几年这武林里哪还会有那谁谁的位置,哼。
  小少爷一边望着山间的景色一边磨磨蹭蹭沿着小路往前走,直到天色全黑也没碰上个能收留自己的地方,伸手揉揉空空如也的肚皮,脑袋不够用的夏少庄主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该着急着急了。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夏少庄主是流离偏逢雷暴雨。
  山间本就是雨水时节,入了夜天上不见一丝星光,月亮也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夏亦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手头连个火折子都没有。漆黑一片的夜晚,别说赶路,就是找到个人家借宿也难。
  夏亦然觉得这天儿才刚黑呢,那暴雨就淅沥沥下来了,如同有个无聊的老神仙拎着桶水拿着个瓢,悠悠哉哉坐在云上跟着夏亦然的头顶飘着,一瓢一瓢把那水往下浇,全浇在夏亦然头顶上,给他淋了个透凉。
  暮春夏至,天气已经不算冷,加上夏亦然身子骨不算差,身上也就一件里衣一件中衣罩着个厚实些的外衣而已。
  这山野间的夜晚本就要凉上些许,加上这突如其来似乎停不下来的暴雨,衣衫单薄浑身湿透的夏亦然,被丝丝的入骨凉意弄得如同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家犬,只能耷拉着脑袋在林间胡乱转悠。
  夏亦然这下才后知后觉开始着急,自己被淋上这么一夜都不算个事儿,最可怕的是万一这暴雨引发山洪或者泥石流什么的,这黑灯瞎火的山野地里都无处可逃,他夏少庄主是非得死在这儿不可。
  夏亦然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到了祖奶奶家了,一边懊恼着自己白日里的麻痹大意一边估摸着溪湖小镇的方向,顶着瓢泼大雨往前走着。
  无论能不能到那溪湖小镇,此时只要能走出这山间就能安全几分。
  似乎人死之前总是会回光返照片刻,夏亦然的运气死透了之前竟然也回光返照了一次。
  夏亦然觉着自己走了有那么一炷香的时间,便看见前边山头顶上有些昏黄暖光忽隐忽现。夏亦然欣喜若狂,心道果然天不亡我,这山间猎户定能收留自己过上一晚。
  几个箭步冲过去,夏亦然施展出了这辈子最好的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那山头顶上。
  果不其然是个猎户的小屋子,屋子不大,并排的三间平房,茅草堆砌的屋顶上雨水淅淅沥沥顺着流了下来,将空旷的一小片山顶沾的满是泥泞。
  屋檐下边是一块挺宽敞的空地,借着灯光夏亦然能清楚看见那被雨水打湿的深色土地与干燥黄土之间的分界线。
  夏亦然调整了下情绪,把自己挪进淋不到雨的干燥地方,开始酝酿自己见到农家清纯美人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借此修复一下自己拙劣不已的江湖生涯的开头。
  没等夏亦然酝酿好,小屋里边的人像是看见了外边徘徊闪动的光影,隔着门,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外头是什么人?”
  夏亦然一惊,赶紧清清嗓子道:“在下映月山庄少庄主夏亦然,路过贵地遇上这突发暴雨,能否请这位兄台行个方便?”
  行走江湖这种事,夏亦然生嫩得很,出门在外不能露富这一点他是从来不懂,到哪都要报上自己的身份名号,似乎只要顶着映月山庄的名号就能四处横行霸道一般。
  夏小少爷从未想过什么人心叵测之类的事情,好在猎户没起什么歹心,若真是别有用心的人听了这话,早就一包蒙汗药将这小少爷卖到西北边境去了。
  里头先是安静了会儿,而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才有人推开那吱吱呀呀的厚重木门。
  开门的是个妇人,夏亦然估计这村妇也许是三十来岁的样子。
  夏亦然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天真纯良,开口道:“这位漂亮姐姐,你就同情同情我吧,收留我这一晚上,我映月山庄绝不会亏待了你的。”
  夏亦然越笑越开,那妇人听了这话愣了会儿,望着夏亦然自以为纯良无害的笑容……
  “砰!”
  夏亦然吓了一跳,望着离鼻尖不到一尺的门板,心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句话不说就把小爷关门外边了呢。
  真是太不友好了。
  夏亦然郁闷地摇摇头,他浑身都湿透了,身上一阵阵发冷,此时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间猎户,自然不肯悻悻离去,不死心地继续拍门叫着:“哎姐姐,姐姐诶,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嘛!可冻死我了!”
  夏亦然越叫越不靠谱,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接触过的女人除了自己的亲娘,怕是只有映月山庄的使唤丫头和师姐师妹了。
  平日里在山庄被人娇宠惯了,小少爷撒起娇来可是一等一的好手,常常瞪着个水灵的圆眼睛甜甜地叫着师姐一声“姐姐”,那师姐定是被吃得死死的,小少爷要逃学要偷懒不肯练武,那是一个个抢着帮他顶着责罚呢。
  从没想过山野村妇遇着这明显比自己小了十几岁,却口口声声叫着自己“漂亮姐姐”的少年,是一定会把人当成登徒浪子的。
  夏亦然不死心,连连喊了十几声,而后那木门竟真的吱呀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了。
  一个粗糙的汉子,身着粗布衣裳,手上还拎着把砍柴用的大柴刀。柴刀被举起,在灯光下映的锃亮,险些晃花了夏亦然的眼。
  “一个小毛头还敢宵想俺媳妇儿!看老子不削了你!”人高马大的猎户吼了这么一嗓子,夏亦然当场就懵了。
  我不过是想要借宿一晚啊怎么就惦记上你媳妇儿了呢!
  夏亦然冤枉极了,一边闷头跌跌撞撞往前跑一边大声喊着大哥饶命有话好说,被猎户足足从山顶追到山腰。
  夏亦然瞅着一处陡坡,四肢并用趴在地上一个驴打滚儿滚下去,将自己整个人藏在巨石后边阴影里,大气不敢出,这才躲过了那壮硕的猎户。
  林间一片漆黑,猎户找不见人,骂咧了几句转身走了。
  夏亦然跑得气息不稳,直直喘着粗气儿,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艰难地爬上巨石四仰八叉地躺在上边,夏亦然才想起若是名门大侠遇上这档子事儿,刚才该是与那猎户理论一番,再以武服人才对。
  其实平心而论,若是二人真过起招来,山野间的猎户怎么可能比得过映月山庄少庄主,夏亦然认真起来三两下就能将人放倒。
  只是夏小少爷从小到大在映月山庄,被师兄师叔还有自家老爹追打教育成了习惯,这下只要有人追着他大声嚷嚷,他就下意识地闷头就跑,哪还敢还手。
  夏亦然休息够了,刚刚疾跑发了一身汗,混着身上雨水和泥泞,真真是一身狼藉的丧家之犬。
  长夜漫漫,夏小少爷鼻子有点酸酸的,又冷又饿,被人追着跑了半座山,还看不清道路跌了好几跤,这等苦处他小少爷哪能遭遇过,这下子恨不得找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闷头大哭一场。
  不远处颜倾寒身形隐在林间,一身玄色衣裳融在夜色中望不出分毫破绽。
  雨水潇潇而下,却似害怕这人身上的气势一般,在即将沾染到颜倾寒身上时便拐了个弯儿避了开去。
  不过几丈之隔,远处的夏少庄主东躲西藏还是淋成了丧家犬,大大方方立在林间的颜倾寒却是姿态优雅翩若惊鸿。
  颜倾寒盯着夏亦然自暴自弃的一举一动,额角抽痛,暗恨自己真是一错再错,这小少爷永远有能力让他头疼至极,无论是多年前那个小包子还是如今这翩翩俊朗少年。
  原以为这猎户的小屋离夏亦然少庄主打盹的地方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这小少爷怎么也该能赶在日落之前住下,安顿好自己还能蹭上顿热乎乎的晚饭才是。却不曾想这小少爷一路望野花追蝴蝶,愣是悠悠哉哉玩乐到了夜色漆黑才想起要投宿。
  颜倾寒绞尽脑汁用各种不被察觉的法子,折腾了好半天才将这在林中胡乱转悠的人引来了这山顶,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少爷口无遮拦竟还能被生性淳朴的猎户赶了出来。
  颜倾寒长叹口气,看来这一夜,还有得折腾。                 


  ☆、第三章

  夏亦然蹲在巨石下边忧伤了一阵子,觉着此情此景自己怎么也该对月吟诗一首,聊以抒发此时的悲惨境遇,不然何以万古流芳。
  抬了抬眼发现天上莫说月亮,他连哪一块是夜空哪一块是树荫都分不清。
  夏亦然扭了扭身子,觉着衣裳湿淋淋冷冰冰地黏在身上,手掌面颊都沾了烂泥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只好收起伤春悲秋的心,重新摸索着上路。
  既然找不到能借宿的农家,那便只能连夜赶路,早日到达溪湖小镇,也能寻思着将身上清理清理。
  夏亦然叹了口气,睁大一双圆眼细细辨着道路往前慢悠悠走着,时不时踢到几块石子。
  这一次夏亦然竟然又没有走上多久,不过几十丈距离,就见着了山腰间的一座神龛,再摸索过去,树荫间果然搭着一间小土地庙。
  庙里香火已经被雨丝扑灭了,小土地庙不到一丈长宽,连个门也没有,就那么敞开着,里头供着土地公和土地婆的泥塑雕像。
  雕像前边有些未燃尽的香烛,看上去是有山间住户常来供奉的。
  窄小的土地庙有一半地方都被雨水沾湿了,地上没有铺砖,仍是些黄土。靠近神像的地方才有些干爽地方,也没见着蒲团,不过是些枯干稻草潦草地摆在泥塑前头。
  夏亦然显然顾不上那么多了,此时莫说稻草,就是一块干燥的泥地能给他他也心满意足了。
  夏亦然取下背上包袱,想着好歹将一身湿透的脏衣服先换下,窝在这芝麻大小的土地庙先睡上一晚再说。
  明日有了日头,天色明亮些,再去山间找些吃食果腹。
  夏亦然借着几乎辨识不清的天光,摸索着打开包袱,触手一个硬邦邦的圆条,夏亦然掏出来一看,瞬间乐了:嘿,火折子!
  夏亦然没细想自己下午翻找包裹时没有没看见这玩意儿,因为此时的夏少庄主已经被这惊喜冲昏了头脑,心道该是哪个下人临行前偷偷塞进自己包袱里没让自己发现的。
  小少爷吹亮了火折子,一抹小小的红色火焰跃动在夏亦然掌心,如同漫长黑夜里寻到这窄小容身之处时心中燃起的一星希望。
  土地神前边供着的小半截香烛被燃上,夏亦然又将一地稻草拢了拢,燃起个小火堆。
  忙完这些没用多长时间,此时夏亦然身在山中,他也不知此时究竟是个什么时辰,只是觉得这一日下来,整个人都困倦至极。
  从包袱里翻出两件替换的衣裳,小少爷借着火光一颗颗解开身上沾了污泥的湿衣,在这山野间也顾不上许多了,三两下便将自个儿扒了个干净。
  身上有些泥水印子,小少爷不想弄脏了干净衣裳,便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翻找着包裹,寻思着自己包袱里该有干净布巾才对。
  这一翻找也没用上多久,只是光裸着身子的小少爷还撅着屁股对着土地庙门口,那一路指引着小少爷寻到此处,此时仍旧隐在林中盯着小少爷看的“大侠”自然是望了个一清二楚。
  灯光不亮,不过是个稻草扎起的小火堆,却映着小少爷的脊背雪白雪白,双腿纤长匀称,一身奶白色肌肤光滑如玉。
  夏亦然找到布巾擦干身子,又烤了会儿火,直到稻草燃尽了庙里又只剩烛光时,才觉着身上暖和过来,便匆匆穿上了衣裳。
  肚子咕噜噜叫唤几声,夏亦然自从午时吃了碗面条填了填肚子之后,便再未进半点食物。取了水囊一股脑灌了下去,试图将空荡荡的胃部撑起来。夏少庄主蜷起身子窝在土地庙最里头,借着火光哄自己入眠。
  望着远处昏黄烛光下有些模糊的夏亦然的睡颜,颜倾寒绷着的一根筋终于松懈了下来,叹了口气,侧身跳到在高些的树枝上,半躺下闭起了眼。
  不过是第一日而已,自己便能让这小少爷折腾碎了一颗心,不知往后还有多少神要伤。
  颜倾寒暗自好笑,笑自己这些日子的古怪行为,传出去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影流剑侠,竟然为了他夏亦然小少爷做了这偷鸡摸狗的事儿,不知要让多少人吓掉了下巴。
  脑中小少爷长大后挺直漂亮的身姿挥之不去,颜倾寒干脆收敛了驱赶雨丝的内力,让渐渐微弱下来的雨丝一滴滴全数打在自己身上,好强迫一颗躁动的心冷却下来。
  时候未至,时候未至。
  切莫焦心,切莫焦心。
  颜倾寒反反复复念了这几句话,迷迷糊糊也合上了眼。
  年少的爱恋便是夏日树木间浮动的光影,薄似轻纱却偏偏成了恒久烙印。
  第二日果真晴好,山间恢复了前日的和煦春光,世间的泥泞浊气被那一阵山中暴雨冲刷了个干净。
  夏亦然不改劣性,直直睡到太阳当空才醒过来,草草收拾了自个儿,便见着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来人竟然是昨日在山顶小屋里见着的农妇,夏亦然吓了一跳,心下害怕这人再冤枉自己想要非礼她,便提着包袱三两下窜到了小庙后头,想等这农妇拜祭完了再上路。
  农妇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从竹篮里取出些简单的吃食,一碟子馒头一碟子山里的野果子,三叩九拜念了些求保佑的话便起身走了。
  等人走远了夏亦然才钻出来,望着笑眯眯的土地公土地婆的塑像咽了咽口水。
  夏亦然朝泥塑拜了拜,咕哝道:“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时我已经饿的半死,不如二位救我一命,权当为自己造了浮屠……罪过罪过。”
  说完便端起馒头果子狼吞虎咽起来,从昨儿下午到此时,夏少庄主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不曾进食,早已经饿的头晕眼花的。
  夏小少爷此时也没空怨天尤人了,别说饿肚子,娇生惯养的夏亦然早前就连粗糙些的食物都未曾入口过,但此时嚼着这干巴巴的馒头和全无甘甜的果子,竟然觉得格外幸福。
  夏亦然越吃越觉着有些难以下咽,倒不是别的,只是喉咙之间有些明显的痛意,夏亦然摸摸自己额头,触手滚烫。
  小少爷知道自己这是风寒了,但此时这荒郊野外的,即便手脚无力头脑晕眩,也只能趁着天色明亮之时赶紧赶到溪湖小镇去,否则今夜怕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更别说能找个大夫之类的了。
  夏亦然吃了些食物,又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东西包进包袱里,才对着土地庙的塑像磕了个头,起身走了。
  赶路的时光并不好受,山间如昨日一般莺飞蝶舞,只是身上难受的小公子已经没了先前的心情,昏昏沉沉埋着头赶路。
  越过溪湖小镇的界碑,没多久夏亦然便到了镇子中心。镇子不大,却因着地理位置的关系,成了江湖人士常常聚集路过的地方,因而镇子里应有的一样不少。
  镇子中心的集市正热闹着,此时不过下午光景,离落日还有些时候,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江湖人士多的地方,自然流民也多,可怜夏少庄主这一身狼狈的样子,头发上还沾着些干掉的黄泥,竟是被来往的路人当成了流离至此的小叫花子。
  夏亦然往年随着夏无尘在些江湖盛会上也露过脸,江湖上无人不知映月山庄有个骄纵漂亮的少庄主,眉目如画天真如许,只是这性子却是傲了些。
  若是往日里,夏亦然这般模样的少爷公子,走到哪都是要被人多看上几眼的,只是此时小少爷披头散发,衣裳都沾了赶路时不慎碰上的尘土枯叶,任谁也不会将这少年于映月山庄那被捧在天边的小庄主联系到一起去。
  夏亦然掏出水囊,这一路山风吹过来,喉头又更难受了些,勉强就着冷水吃了半个馒头,夏亦然蹲在路边思索下一步如何是好。
  眼前一双双行人的鞋子晃悠过来,又晃悠过去,夏亦然满脑子迷茫地发着呆。
  “叮当——”
  一个铜板在青石地上弹了几下,落到夏亦然跟前。
  夏亦然疑惑地捡起那铜板,抬头望见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妇人和蔼地朝自己笑了笑:“哎呀,这么漂亮的孩子啊……可惜了……”
  老夫人嘟哝着走远了,夏亦然发热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片刻过后——
  “娘的!老子不是叫花子!”夏亦然生气地辩驳着,只是老妇人已经走远了。
  夏少庄主眼圈有点红,心头有些委屈,但也知道老妇人是好心,自己总不能为这事追上去找人打一架吧,想想也只能作罢,将那一枚铜板揣进袖子里。
  怕再蹲下去会被人丢铜板,夏亦然只能一脸郁闷地在街上茫然晃悠。
  好歹也是江南第一大门派的继承人,竟然也有沦落到一身狼狈蹲在路边等人丢铜板的时候,夏亦然撇撇嘴,心头很是不好受。
  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夏亦然觉着自己再拖下去搞不好要染上肺痨死在路边了。
  抬眼望见路边一块招牌,大大的“当”字印在门帘上,夏亦然吞了口口水。
  其实那小贼并没有摸走夏亦然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或者说,夏亦然最值钱的物件根本还留在身上……
  那是一柄匕首,上古十大神兵之一,映月山庄的镇庄之宝之一——银月匕首。
  小少爷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因而去年小少爷十六岁生辰,夏无尘便将这匕首传给了夏亦然。
  映月山庄最出名的功夫是剑法,而全庄上下只有夏亦然练的是匕首功夫,自小由夏无尘亲自指点他,为的便是映月山庄能有人继承了这柄神兵利刃。
  夏亦然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刀鞘上整块西域宝石切割镶嵌成的银月标记早已成了映月山庄的象征。
  夏亦然满心苦楚,细细抚摸了那花纹一遍,想了想又将匕首插回去……好歹是镇庄之宝,若是真典当了,怕是此生便再无颜面回到映月山庄了。
  这边夏亦然正愣怔着,却还是敏锐地感受到身后那股子不容忽视的气息——有高手!
  那人从背后一掌拍来,掌风却十分柔和算不得凌厉,饶是如此,夏亦然仍是下意识侧身躲过,扭头就是一个擒拿手:“敢偷袭你爷爷,找死么!”
  只是那人功夫似乎比夏亦然预料的还要好上一大截,夏亦然与他过了几招丝毫不占上风,反倒被那人擒住,死死地压制在墙边。
  “你他娘的想干什么!”夏亦然愤怒扭头,小爷我都苦逼成这样了你还要来找麻烦,是要找抽吗!
  “呵,”那人轻笑一声,与夏亦然过了几招连气息都不曾乱过,悠然道,“这几年功夫是见长,脾气怎么倒还是个小孩子。”
  夏亦然扭头看清了那人的脸,微微一愣,那人也随即松了手。
  夏亦然扭过身子,与那人的距离不到一尺。抬起头,阳光明媚,背着光的那张脸似乎染了光晕,如同掩在最绚烂的光芒之后,叫人一阵心悸,俊朗的天地无色。
  五年不见,这人眉眼之间早已褪去了十□□岁的稚气,多了好些成熟的气息,五官也深邃了许多,更添几分成熟稳重。只是那双眼一如记忆中那般模样,如星辰闪烁。
  一身白衣格外惹眼,夏亦然对这人自是再熟悉不过——
  “颜倾寒!”夏亦然见着这人就咬牙切齿,因为所谓影流剑侠颜倾寒,是夏少庄主此生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然然。”来人自然是一路跟着夏亦然来到这溪湖小镇的颜倾寒,此时这人笑眯眯的,显然心情极好,因为望见了这小少爷眼中那藏不住的惊艳。
  颜倾寒自负地摸摸下巴,能镇住夏亦然的脸自然是不同寻常。
  夏亦然则是满心愤愤,颜倾寒是映月山庄老庄主,也就是自己老爹的养子,是夏无尘多年前至交好友的孩子,只是那位曾经名震江湖的颜大侠英年早逝,留下颜倾寒成了遗孤。
  当年夏无尘已经年近而立了,夏夫人也未有一男半女所出,夏无尘疼惜爱人不愿纳妾,这子嗣问题成了整个映月山庄的一块心病。而此时又有至交兄弟离世,夏无尘便将这孩子抱回来,当成亲生儿子在养。
  颜倾寒长到六岁夏亦然才出生,于是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夏亦然便有了这么一个劲敌——武学天才颜倾寒。
  颜大侠当年曾是独步武林的高手,亲生儿子自然继承了那份武学天赋,自小学什么成什么。再加上年长夏亦然足足六岁,自然是处处压了这少庄主一头。再加上夏亦然的确天赋不高,没能继承夏无尘的天资不说,只将娘亲的倾城相貌继承了个十成十。只是男子要这等相貌又有何用,于是夏亦然成了江湖皆知的花架子,放在映月山庄里倒是好看,拿出来在江湖上,武功却是输了好些青年才俊一头。
  夏亦然越长越大,就连映月山庄里也开始有了传言,说夏无尘打心眼里欣赏颜倾寒这个养子,养子不逊亲子,将来继承映月山庄的,指不定到底是夏亦然还是颜倾寒呢。
  其实说到底夏亦然也是无辜,当年小少爷尚在襁褓之中时,六岁的颜倾寒早已打好了基本功,学起剑法也是有模有样;而当小少爷到了六岁识字念书的年纪,十二岁的少年颜倾寒早已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好不容易十二岁夏少庄主盼到了颜倾寒离开映月山庄出门闯荡,还当自己终于能放下心头的担子过上舒心日子慢慢修习武艺,却连连听见颜倾寒的名声渐渐传遍了整个江湖。
  武林大会一战封神,带领江湖正道摆平西南魔教,受到武林盟主墨非安赏识,连连得到指点之后武艺更是上了一层境界,影流剑侠的名号越来越响,而后江湖中行侠仗义的事儿,从来也不会少了颜倾寒一份儿……
  而天资不高的夏亦然,只能苦哈哈地猫在庄子里日夜苦练……天分不高,便只能以勤奋来补。
  说到底,夏亦然此时的年纪还不及当年颜倾寒离开映月山庄的年岁,只是世人评价到这花架子少庄主的时候哪会顾及这些,一句“天资平平”足以让他在武林中输了天才颜倾寒十几条街。
  在绝大多数庸人眼里,“天才”的分量总是要大过“努力”的。似乎所有人都以为,努力的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总是觉着不论换了谁,只要肯吃下这份苦,便能成事……却不曾多想又有几个人能脚踏实地地去吃苦。而对于天才,众人反倒怀着敬仰的态度,因为那是一份自身永远得不到的好运气,是无论如何肖想也求不来的东西。
  因而即便颜倾寒离开了映月山庄五年未归,夏亦然也依旧将这个名字列在自己最讨厌的人名单榜首,估计此生都不会动摇。                 
 

  ☆、第四章

  夏亦然心中作何想,颜倾寒岂会不知,只是当年自己越是处处让着这小孩儿,这小子便越发觉着自己看不起他,心中就越是厌恶,无奈之下颜倾寒只好离开山庄,想着让这小少爷自由自在成长些年岁之后,也许他便会渐渐懂了其中道理。
  “哼。”夏亦然盯了这人半晌,脑子里转过些往事,自然还是不会给这人好脸色看,自以为高傲地哼了一声,还刻意将脑袋大幅度扭动,好借此表达自己深刻的厌恶。
  颜倾寒看着好笑,虽说五年过去了,身子骨仍未长开的小少爷仍旧矮了他一头,此番这模样真是活生生的小孩子闹别扭呢。
  见夏亦然扭头就要走,颜倾寒赶紧拉住他:“你方才该不会想典当了这银月匕首吧?”
  其实颜倾寒也知道自己此时在这小孩儿最狼狈的时候现身,非但不会得到他半分感激,怕还是要被心高气傲的少庄主厌恶的。只是方才见着这小孩儿站在典当铺门口摩挲着匕首,才不得不出手制止。
  当了映月山庄镇庄之宝倒不是大事,自己回头再赎回来便是,只是这匕首上映月山庄的图腾太过刺眼,稍微懂行的人便能猜出这小孩儿的身份。
  江湖之大,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若是这小孩儿再惹人眼红了,往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迫不得已之下,颜倾寒才不得不在这最不好的时机现身。
  “关你什么事,颜!大!侠!”夏亦然有些不高兴,一来此时自己这般狼狈,还被人当做小叫花子,而这人却风姿翩翩,最讨厌的人跟自己形成这么鲜明的对比,心高气傲的少庄主自然是不乐意的;二来这人竟然以为自己要典当了银月匕首,即便他方才心里的确有过念头,但也是绝对不可能真的做这般傻事的。
  颜倾寒也不生气,这小孩儿自小便将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便转移话题道:“你看着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么?”
  语毕便伸手去探他额头,一路上颜倾寒都看着这小孩儿,染了风寒的苍白模样他怎会看不出来,只是能这般名正言顺碰着他的机会不多,卑鄙的大侠自然不会放过。
  这人触摸自己额头的手掌有些微凉,夏亦然有些恍惚。
  方才一番打斗也有些累了,受了风寒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若眼前的人不是自己最讨厌的颜倾寒,夏亦然倒真想一头栽在他怀里。
  夏亦然没有挣开他的手,恍惚之间有些庆幸,庆幸那路边的小毛贼连同自己腰间的玉佩也偷走了,否则若是这人见着自己这么些年一直带着这粗糙的玉佩,不知会作何想。
  那玉佩是一朵简单的莲花形状,玉质不算上乘,雕刻功夫也粗浅,却是颜倾寒离开映月山庄之前特意亲手雕刻了留给夏亦然最后的礼物。
  那时颜倾寒曾说,夏亦然出生在一个盛夏,映月山庄的莲花开的最好,满湖的莲花迷了人眼,夏亦然正是伴着这最好的莲花出生的,因而这朵莲花便也是他对夏亦然的心思。
  这话夏亦然一直没太懂,当时只是扭着头撇着嘴状若漫不经心地接了这玉佩,却一连带了五年。
  当年十二岁的孩子已经长成的翩翩少年,如此质地的玉佩早已配不上夏少庄主的身份,连夏夫人也劝过夏亦然,映月山庄更是拿出了多少价值连城的美玉叫他换下,夏亦然却执拗着不肯。
  因为只有带着这玉佩,才能时时提醒自己别忘了颜倾寒……
  别忘了讨厌颜倾寒!
  夏亦然撇着嘴给自己找理由,心道只有看着这玉佩摸着这玉佩,才能时时刻刻让自己犯懒的时候也能打起精神练武……然后打败颜倾寒!
  “想什么呢?烧糊涂了?”颜倾寒见夏亦然没有推开自己,心下自然是开心的,只是明明几年不见这小孩儿,怎么这人还是这么喜欢发呆。
  又愣又呆,也不知夏无尘到底怎么想的,这样单纯的小孩儿也敢将他一个人放出来,也不怕被有心人拐走了——比如某些衣冠楚楚的大侠。
  “哼。”夏亦然有些尴尬,只好哼唧一声表示不屑,垂手整了整腰带。
  ……即便是讨厌这人的证据,那玉佩也最终没有留住。
  “我带你去医馆,你烧的有些重,赶紧找大夫会好些。”颜倾寒皱了皱眉,暗骂自己想了个什么馊主意,竟将人折腾病了。
  “不劳您费心,影流剑侠日理万机,还是赶紧忙自己的去吧。”夏亦然直接拒绝,穷死了也不能投靠敌人!夏小爷也是有骨气的!
  “呵,”颜倾寒没法子了,这小孩儿倔起来谁都没办法,“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师父呢?没跟你在一起吗?身上还有银子吗?”
  夏亦然一时语塞,扭头强辩道:“我爹自然没跟我一起,作为映月山庄未来的庄主,出趟远门这些小事,自然是不用我爹爹操心的。至于银子……之前在平水县遇见个妞儿不错,小爷便赏了那花魁了!”
  颜倾寒差点笑出来,这小孩儿一说谎就不敢看人眼睛,况且这么荒唐的理由,自己就是脑子被驴踢了都不会信。
  “看不出来然然竟如此风流,真是长大了不少,不过既然如此,便随我去医馆吧……我颜倾寒承了映月山庄这么些年的恩情,少庄主总得给我个机会回报才是,嗯?”颜倾寒忍着笑耐心哄着这小孩儿,一边半推半抱地将人往医馆的方向拉。
  夏亦然哼唧两声,心道自己身上实在不好受,头晕眼花手脚无力,喉头跟中了一剑似的生疼……而且昨夜身上沾了那么些污泥都没能清洗,一向娇宠的小庄主先前好歹忍了。而此时见着这颜倾寒,却觉着自己这副脏兮兮的模样格外难受。
  分明是落魄的丧家之犬,一见着这人却似乎又成了骄纵少爷。
  又给自己找了好些个理由,才顺着颜倾寒的意思去了医馆。
  医馆离这闹市有些远,在镇子的另一头,夏亦然手脚无力走不快,颜倾寒便也牵着他慢慢走,二人的脚程都不快,似乎都在刻意拉长这段路的距离。
  夏亦然有些尴尬,与颜倾寒保持小半步的距离跟在后边,抬眼偷偷瞄着这人的样子。
  颜倾寒离了映月山庄五年了,当初站在庄子门口送这人走的时候,夏日日头正好,娇惯的小庄主竟也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只为最后看上这人几眼……却不想那时一别,竟是五年不见。
  即便颜倾寒念着映月山庄的恩情,这些年也不曾回去过,只在逢年过节差人稍些东西给老庄主夫妇,还有夏亦然。
  五年了,当年神采飞扬稚气未脱的少年,经过江湖的洗礼,也长成了这副成熟稳重的样子。
  夏亦然有些感慨,从未想过二人再次见面,竟是在此情此境。
  夏亦然望着颜倾寒的侧脸有些出神,正好被这人侧过头时的目光逮了个正着,不由得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的行径。
  颜倾寒闷闷地笑了几声,夏亦然略不爽,想辩驳又无从开口。
  好在颜倾寒也没有追究,只是开口聊了些自己的事情。
  “然然……你此行出来可有带着什么贵重东西?”颜倾寒状若不经意提起,注意到夏亦然明显脊背一僵。
  绝对不能让这人知道自己把寿礼弄丢了的事情!
  夏亦然抱着必死的心情狠狠告诫自己,小时候自己因为厌恶他,刻意去捉弄他,做出的那些事儿已经够蠢了,若是此时再让他抓住把柄,自己这辈子别想在他面前抬起头了!
  夏亦然打定主意,小心翼翼道:“没有啊,爹只说让我出来历练历练,哪会带什么值钱东西。”
  “哦……”颜倾寒应了声,面上故作疑惑道,“先前赶路的时候路过沙湖小镇,刚好碰上个小毛贼被我逮到,送到官府竟然从那小毛贼身上搜出了不少值钱东西……还有一尊翡翠佛像,价值连城不说,那锦盒上竟然有映月山庄的印记,真是奇了怪了……”
  翡!翠!佛!像!
  夏小少爷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心里咕咚咕咚跳个不停,可是面上却还要强迫自己装作漠不关心……真是整个人都要分裂了。
  那沙湖小镇里溪湖小镇不远,从夏亦然被小毛贼偷了的那处地方走过去,至多半天时间,加上颜倾寒的描述……这翡翠佛像分明就是自己丢了的那一件!
  夏亦然内心苦哈哈的,恨不得揪住颜倾寒的领子大声吼:快说那小贼现在在哪!在哪!在哪!
  ……可是面上只能淡漠无比道:“哦?映月山庄的锦盒?真是奇怪啊,兴许是从映月山庄仓库里偷出来的,下人没发现而已……后来那小贼怎么样了?”
  颜倾寒看着这小孩儿明明激动的手都在颤抖眼睛里恨不得射出精光来,面上还强作淡定的样子,嘴角一丝笑意忍不住,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时还有别的事情在身,将那小贼送到官府领了赏银就走了。”
  “那……那翡翠佛像呢?”夏亦然纠结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还心里默默计划要是这人反问自己为何对那佛像感兴趣,自己该怎么回答……
  “佛像?”好在颜倾寒并未追究什么,倒是饶有兴致道,“我看那佛像实在贵重,况且锦盒的确是映月山庄的物事,便证明了身份,官府便将佛像交予我了。”
  交予你了?!
  夏亦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到底是哪家官府竟然如此不负责任,搜到赃物不去寻失主不说,还偏偏给了颜倾寒!
  夏亦然眼泪汪汪,若是那佛像还在官府,自己改日去领回来便是,但如今这东西在颜倾寒手上……该怎么才能拿回来!
  若是颜倾寒真的将佛像送回映月山庄,那自己撒下的谎不就暴露了……夏小少爷想想都头疼,恨不得跪在地下捶石板。
  “然然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如此难受?”颜倾寒看着这小孩儿百变的表情,内心笑到内伤,偏偏面上还格外正经,一副紧张夏亦然身体的样子。
  “没……没什么……”夏亦然头晕目眩,不想再跟这人多说一句话。
  “算了。”颜倾寒低低叹一声,俯下身直接将夏亦然打横抱起来,似乎是也顾不得这小孩儿乐不乐意也要赶紧将人送到医馆去。
  单纯的夏小少爷以为这人只是好心,真以为自己面色不好是生病的缘故,便也不与他多争,乖乖任由这人抱着。
  颜倾寒内心暗爽,步履也格外轻快,一脸正经地抱着小少爷饶了大半个溪湖小镇,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抵达了医馆。                 


  ☆、第五章

  大夫诊断的结果自然也是风寒,好在夏亦然身体底子好,病的也不算严重,开了两副药拿回去煎了喝了便是。
  天色已经不早,夏亦然还要煎药喝药,颜倾寒自然邀请小少爷一同去客栈住下。
  夏亦然默默点头,即便心里再讨厌这人,此时他也不能离了他……因为翡翠佛像还在他手上!
  去客栈的路上夏亦然一直埋着头,满腹心事,脑中计划着怎么将佛像从这人手里骗过来……不,拿回来。
  溪湖小镇虽小,来往的江湖人却多,客栈也像模像样,比起映月山庄自然是差了不少,却也干净简洁。
  二人安顿下来,颜倾寒出门找小二煎药,连身上的包袱也没来得及卸下……
  夏亦然坐在屋子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最终打定主意,等下找个借口支开颜倾寒……抢了佛像就跳窗逃跑!
  夏少庄主默默握拳为自己打气,一定要一气呵成不给颜倾寒反应的时间!然后远走高飞让他再也找不到自己!
  颜倾寒端着药回来的时候便见着刚刚还萎靡的小孩儿此时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
  这小孩儿在想什么,他用膝盖想也能知道。
  “来喝药。”颜倾寒轻轻将瓷碗放在桌上,推到夏亦然面前。
  “不喝。”夏亦然一脸嫌弃,那药汁红的发黑的样子,闻着味儿就很苦。
  “乖乖喝,早些养好身体,出门在外别让庄主担心了。”颜倾寒好生劝着,面对夏亦然的时候他似乎总是能长出千百倍的耐心。
  “就不喝。”夏亦然还在僵持,想了想又道,“你先出去,你出去我就喝。”
  “乖。”颜倾寒有点无奈,心下了然夏亦然的心思,便道,“你这风寒若是好不了,我怎么能放心将玉佛交给你带回映月山庄呢……”
  “我喝!”夏亦然瞬间被那句“将玉佛交给你”点燃了,豪气干云地端起瓷碗大口灌下汤药,完了还十分豪爽地抹了抹嘴,伸手道,“快把玉佛给我!我这就回映月山庄!”
  颜倾寒有些绷不住,干咳几声强行将快喷出来的笑声压下去……
  “都快天黑了,然然明天再回去也不迟,况且你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历练,怎么好刚出来就回去?”颜倾寒心情大好,话出口了才意识到有些破绽。
  好在夏亦然已经被即将到手的玉佛冲昏了头脑,没注意到颜倾寒知道自己“刚出来”的事情。
  “对了,你来这溪湖小镇作甚?”这处如此偏僻,他日理万机的影流剑侠不去行侠仗义,跑到这小地方来作甚。
  “哦,我是追着那小浪蝶一路过来的。”颜倾寒挑挑眉,寻思着将这小孩儿绑在身边的理由。
  “小浪蝶?”夏亦然瞬间一脸嫌恶,这一听就是窑子货的名字……这人怎么还追着个窑姐儿到了这山野地方。
  “嗯,”颜倾寒点点头,不甚在意的样子,道,“时候不早了,我去买些吃食来,你先休息着吧。”
  颜倾寒说完就走了,自然仍旧带着那包袱,夏亦然眼巴巴地望着颜倾寒……包袱里的翡翠佛像,一路目送他出门。
  颜倾寒出门了夏亦然才想到自己还是一身狼狈,赶紧开了门叫小二送水过来沐浴。
  水汽氤氲,泡在热水里夏小少爷才舒服些。
  夏亦然乐呵呵泡在浴桶里,受寒的身子格外贪恋这热水,于是这一泡就忘了时间,直到颜倾寒提着食盒回来时,夏小少爷还在屏风后边眯着眼呢。
  夏亦然听着动静才清醒些,那医治风寒的汤药似乎有些安神效用,夏亦然发觉脑袋有些格外沉重。
  于是当夏少庄主起身踏出浴桶的时候,忽而眼前一黑眉心一疼,眼看着就要晃晃悠悠栽在地上。
  颜倾寒身形一闪,夏亦然都未曾看清这人是怎样从外间绕过屏风冲进来的,也不知这隔着屏风坐在外头的人为何连自己将要摔倒都能知道,就晕晕乎乎被安置在床榻上了。
  夏亦然有些恍惚,眼前这人喉结到下巴的线条似乎与五年前那稚气未脱的少年重合了,夏亦然茫然地眨眨眼,似乎多年前也是这样,自己作弄他的时候,顽皮闹腾的时候……总之每当自己弄巧成拙将要受伤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一个人,以自己看不清的身形,从自己看不见的角落冲出来,牢牢护住自己。
  夏亦然莫名有些哽咽。
  颜倾寒离开以后,夏亦然再去爬树从树上摔下来,摸鱼栽进池塘的时候,才幡然醒悟,这个永远高了自己半截的大哥哥究竟对自己有多爱护。
  “想什么呢?”颜倾寒的声音一如从前温柔,夏亦然眼前有些水汽。
  颜倾寒一愣,不过将他安置在这客栈中不到半个时辰,怎么一回来就这一副抽抽搭搭要哭的样子。
  “然然?”颜倾寒满心不解,时时刻刻分神去注意夏亦然,只要在他什么,颜倾寒的眼睛就不会专注在别人身上,这些事情于他来说早就烙印进骨子里成了习惯。
  夏亦然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委屈情绪,从锦被里抬起身,双手环住坐在床边的颜倾寒的脖颈,脑袋埋在他颈间,就这么静静抱着他。
  颜倾寒不解归不解,仍是抬手环在他腰间,少年赤.裸的身体触手一片嫩滑,颜倾寒只有片刻的心猿意马,而后便轻轻抬手,一下一下安抚着夏亦然。
  良久无声。
  二人只是简单的相拥,静静坐了许久。
  夕阳西下,屋里光影浮动,时光也学会了缄默。
  “你还好吗……”夏亦然额头抵着他宽厚的肩膀,缓缓吐出这一句话。
  五年了,从颜倾寒离开的那个盛夏到如今,已经五年了。而这人除了往映月山庄送来些可有可无的礼物之外,连封书信都未曾专门给自己写过。
  自他离开起,夏亦然的生命似乎被人挖走了一块,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连一丝线索都无从追寻。夏少庄主对这人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江湖传闻,只能在下人小厮谈论威风凛凛的影流剑侠的时候侧耳听上那么一两句,偶尔思念得紧了,才放下身段去询问些消息。
  “你还好吗,这五年,过得好吗。”
  夏亦然喃喃重复一遍,颜倾寒看不见他的表情,低头见着少年愈发凌厉精致的侧颜,只听着他声音里有些黏腻哽咽。
  颜倾寒长叹一声,他何尝不想回去看看夏亦然,何尝不想大大方方将这个名义上的弟弟拥进怀里,只是时候未至……时候未至。
  颜倾寒一边轻抚夏亦然的脊背,一边缓缓与他讲了这些年自己的经历。
  其实与夏亦然自己打听到的也并无差异,只是此刻听着这人坐在自己身旁,伸手触到这人的体温,亲耳听着这人的声音……
  即便让夏亦然再将这些故事听上百遍千遍也无所谓。
  五年前颜倾寒离开映月山庄之后也着实迷茫了两年,一来当年十八岁的他毫无江湖经历,二来身为孤儿的他连半个亲戚也没有,于是一直在江湖上晃悠着,结交些优秀的后起之秀,努力精进武艺。
  即便是早早进入了这浮躁花哨的江湖,颜倾寒的心也一直沉寂着,行事为人极为低调,只为扎扎实实磨练自己。
  直到三年前,那一届武林大会由武林盟主墨非安亲自操办,而作为新秀一代,在江湖上只是小有名气的颜倾寒如同天降谪仙,力挫所有武林小辈,而后更是连挑八大门派掌门,摘得武林大会头筹。
  刚及弱冠的颜倾寒自武林大会参赛之后连胜不败的神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此一战封神。
  而后拔得头筹的颜倾寒不负众望,单枪匹马闯进西南魔教总部刺杀魔教教主,而后又牵头率领一众江湖中人摆平了魔教余孽。
  自此,一向清冷孤傲,号称此生不收徒的武林盟主墨非安竟主动指点了颜倾寒几招,天赋异禀的颜大侠自然是武艺越来越精进。
  而后颜倾寒一边在墨盟主指点之下修习武艺,一边行侠仗义。年少英俊,武艺高强,天赋异禀,一柄影流剑姿容无双,当之无愧的武林新秀第一人,引得多少江湖少女为之倾心。
  于是没过多久,影流剑侠的名号便传遍了全天下。事到如今,怕是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影流剑侠功夫盖世,除了现任武林盟主墨非安,怕是天下罕逢对手。
  夏亦然越听越抑郁,虽说早已知晓了这些事迹,但此时从这人口中亲耳听到这些夸赞自己的话……真是让人格外想揍他啊。
  夏亦然牙痒痒,原本因着思恋过往而微湿的眼眶早已变得火红,恨不得立马抽出匕首再与这人过两招。
  “哼,”夏亦然不屑冷哼,“这么说你这些年赚到的银子都是靠帮着官府捉拿案犯得来的?”
  没错,这才是夏少庄主听了半天得出的重点。
  此时此刻,身无分文的夏亦然想要在这江湖上安身立命,没有银子自然是寸步难行。而眼前的颜倾寒,离了映月山庄之后便再未从映月山庄寻过帮助,自然是有一定的生财之道的。
  若是能有样学样地拿来用,也许夏小少爷也能闯出一片天来。
  颜倾寒大方点头,将夏亦然重新塞回被子里,起身端了食盒里已经微凉的肉粥回到床边,却不递给夏亦然,只是自己拿了勺子一勺一勺喂着。
  夏亦然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反正多年前在映月山庄这人也是这般伺候自己的,夏少庄主对这个尽职尽责的大跟班十分满意。
  “原本参加武林大会之前是靠着抓抓小毛贼,帮着官府剿匪之类的活计挣些日常花销的,只是后来平了西南魔教,朝廷赏了一大笔封银之后,便不在需要为这些琐事奔波了……如今我行侠仗义,不过是看在友人的情面上出手相助而已。”
  “等等……一大笔封银是多大一笔?”夏亦然傻乎乎自找刺激。
  果然,颜倾寒报出一个让江南第一大门派,肥的流油的映月山庄少庄主掉了下巴的数字。
  夏亦然更加抑郁了,不过片刻还是被递到唇边的一勺肉粥转移了注意力。
  颜倾寒一勺一勺喂着夏亦然,速度不疾不徐,夏小少爷吃着十分满意,微眯着眼不曾注意到颜大侠的眼神……这人从方才便一直盯着夏亦然的唇瓣,深沉的眸光片刻不曾离开。
  “对了!”夏亦然想起方才的事,问道,“你方才说追着什么小浪蝶过来的,莫非也是帮助友人?”
  “嗯,话是这么说……”颜倾寒顿了顿,起身将手中粥碗换成了一碟子水晶虾饺,复又回身开始喂养夏小少爷。
  “怎么了?”夏亦然不解,心中暗道这人果真记着自己的喜好呢,莫名有些开心。
  “这小浪蝶是近来恶名昭著的采花贼,早在年初便犯下了大案,却至今未曾被缉拿归案……官府不但摸不清他的踪迹,而且连小浪蝶再度犯案都阻止不了,早就为这事焦头烂额了。”颜倾寒摇摇头,就着喂夏亦然的筷子自己也吃了个虾饺。
  “所以官府贴出通缉令了?悬赏还越来越高?”夏亦然眼睛亮闪闪的,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只要抓到这小浪蝶……嘿嘿嘿。
  颜倾寒见到夏亦然咧嘴傻笑,也跟着嘴角维扬,道:“的确如此,然然有兴趣助我一臂之力么?这小浪蝶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若是有然然帮我,怕是会容易得多。”
  夏亦然被颜大侠伺候地舒舒服服的,颜倾寒不但洞悉这小孩儿的心思,就连台阶都递到夏小少爷脚下了,夏小少爷自然乐得顺着下。
  “怎么说?不过一个采花贼,还能让你跟官府一起焦头烂额?”夏亦然挑挑眉,心情极好地揶揄这人。
  “的确如此,”颜倾寒手上动作不停,“然然可记得平南侯世子?儿时曾来过映月山庄的,然然还与他打了一架。”
  夏亦然抓抓脑袋,这人他自然是记得的,平南侯府也在江南,离映月山庄约莫半日的路程,夏无尘广交朋友,自然也与平南侯熟识的。
  “这小浪蝶与平南侯又有什么关系?”夏亦然不解。
  “自然是有的,然然可知道年初时,平南侯世子被小浪蝶玷污的事情?”颜倾寒缓缓吐出一句让夏亦然噎住的话。
  “……什么?!”夏亦然满脸迷茫,生怕自己听错了,“那平南侯世子的确是白白嫩嫩吹弹可破没错……可他那么胖,而且,而且……而且是个男的啊!”
  颜倾寒挑挑眉,不置可否,只是倒了杯清茶递给夏小少爷。
  夏亦然讷讷地捧着茶杯,感觉整个人都要凌乱了,他儿时曾与平南侯世子相熟过一段时日,不过后来因为这人生性纨绔,不学无术,夏无尘便渐渐阻断了二人的来往。
  后来夏亦然也见过他几面,只道那人酒色过度,越发肥胖……这小浪蝶,真是口味别致。
  “所以……这小浪蝶其实是个女的?”夏亦然愈发摸不着头脑,这年头的女子已经如此如狼似虎了么?
  “呵。”颜倾寒轻笑一声,侧头靠近夏亦然耳边,吹着气低声道,“小浪蝶自然是男的,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欢好……怕是滋味更好呢。不然这小浪蝶何苦专挑些皮肉细嫩的男子下手?”
  夏亦然闻言面颊如火烧,对于这档子事,从小家教甚严的少庄主自然是不开窍的,此番听见这人如此直白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吱吱呜呜不知说什么好。
  小少爷咕噜咕噜将茶杯喝了个见底,也降不下面上的温度。到底是因为颜倾寒那番话太过露骨,还是那人的温度吹在耳畔的感觉太过羞涩,夏亦然一时间却是分不清。
  夏亦然一双眼滴溜溜地盯着锦被,目光默默描摹着那不算繁复的花纹,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总是就是不敢看身边人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
  颜倾寒也不多说,只是伸手接过小少爷手中空空如也的茶杯,指尖碰触之间,夏亦然像是触到了烧红的烙铁一般,一个激灵缩回了手。
  屋里的气氛格外尴尬,似乎傍晚瞬间变成了骄阳似火的正午,阳光穿透了窗纱与门板,直直炙烤着屋里的夏亦然。
  在意识到自己未着寸缕之后,夏亦然便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半卧在床上被骄阳炙烤着。
  唇上微凉,夏亦然的手紧紧攥住身前的锦被,抬眼望见颜倾寒柔的眉眼,眼尾低垂,眼中尽是如浓墨般化开的,格外浓稠的情绪。
  夏亦然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只是下意识不敢直视他。
  颜倾寒用干净的帕子细细地将夏亦然那双唇瓣描摹了几遍,指尖触及的柔软,他已经肖想了多年。
  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一片清明,颜倾寒看见这少年缩在锦被里,露出光裸的胸口,圆润的肩膀,纤细的脖颈,精致的下巴……少年眼中有些畏缩的情绪,颜倾寒嘴角几不可闻地扯了扯,有些苦涩。
  “若是然然有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们可以一起去宣州。”颜倾寒将帕子放回原处,坐在桌边的圆凳上,离夏亦然远了些。
  “去宣州……”夏亦然愣愣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地重复这人句末的三个字。
  直到感觉这人坐远了些,空气中凝滞的气氛也忽然顺畅了些……方才那气氛,着实让人莫名紧张。
  “去宣州做什么?”夏亦然这才反应过来,亮晶晶的眼望着颜倾寒“那小浪蝶莫非正在宣州?”
  对对对,小浪蝶,采花贼,捉贼捉贼。
  夏亦然努力理清脑中的一团乱麻,提醒自己集中精神。
  “然然真聪明,”颜倾寒见这小孩儿回过神来,也笑了,半真半假地哄着他,“前不久小浪蝶给宣州第一富户吴家发去了信函,声称下月初七去会会吴家二公子……小浪蝶发出的信函还从未失言过,因而要想擒住这狂妄自大的采花贼,下月初七正是最好的机会。”
  夏亦然皱了皱眉,现在的采花贼都这般高调么,玷污良家妇男之前还先行通知?
  夏亦然怎么想都觉着这事有些蹊跷,这小浪蝶也绝非寻常,只是此时线索有限,夏小少爷凭着直觉发觉不太对劲,却怎么也道不出个所以然。
  夏小少爷眉头微蹙,细细想了半晌,此间颜倾寒也不多言,只是支着下巴坐在一旁,借着微暗的天光观赏着夏亦然的眉眼,光影交错之间,床上这少年愈发美好地不似凡人……这个他如痴如狂地思念了五年的人。
  “好。”夏亦然终于拍板,望着颜倾寒点点头,“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去宣州。”
  颜倾寒笑了,柔声道:“不急,然然先养好了身子再说,下月初七……可还有十来天呢。”
  夏亦然点点头,全然忘记了颜倾寒手中的翡翠佛像和武当那苦苦等着夏少庄主前来贺寿的青云道长。                 


  ☆、第六章

  宣州。
  初夏。
  城中琴楼,夏亦然斜倚在窗前,微眯着眼赏夕阳美景。
  人道人间最美是少年,夏少庄主是真真应了这句话。自从遇见了颜倾寒,一度落魄狼狈的夏小少爷又被这人捧成了那骄纵的映月山庄少东家。此刻一身白衣翩然,锦缎绫罗皆是上上乘货色,配上夏亦然那张极似当年江南第一美人,如今的夏夫人的那张脸,真真是少年世无双。
  风姿绰约的少年临河赏景,不知看痴了街上多少痴男怨女。
  雅间的珠帘隔断了大堂里正在拨弄琴弦的琴娘的奏乐,只闻几声残音,如水滴颗颗落下一般清透。
  夏亦然微眯着眼看着河畔血红的夕阳一寸寸下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习惯性地去寻找自己的大跟班。
  “饿了。”颜倾寒自然是坐在夏亦然身侧,夏小少爷一回头便望见这人又在盯着自己,也不知在看什么。
  夏亦然不甚在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斜睨着他,见颜倾寒还在痴痴盯着自己,似高傲又似撒娇一般重复了一遍:“我,饿,了。”
  颜倾寒邪邪一笑,伸手揉揉夏亦然软软的发顶,安抚道:“那我们先吃,不等他了。”
  夏亦然点点头,目送颜大侠出门跑腿叫小二上菜。
  菜色自然是合他夏少庄主的胃口的,这一路从溪湖小镇到宣州,二人且赶路且游玩,颜大侠是将这小少爷照顾的滴水不漏,不但没让这人受半点委屈,反倒过的比在映月山庄更滋润。
  于是乎,愣是惯出了小少爷这一身骄纵毛病。
  夏亦然自小就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公子哥儿,有颜倾寒这边照料着,早就将那武当道长的寿辰忘到了脑后,整日吃饱喝足的小懒猫哪还会提起精神去完成自己独自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
  这颜倾寒,愣是将夏小猫的一颗豹子心给宠化了,自此安安逸逸躺在他手心做一只小猫咪。
  小猫咪是享福了,却不知颜大侠为了他前后做了多少工作,才将夏无尘和青云道长都摆平。
  颜倾寒微扬着嘴角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不急不徐地给夏少庄主布菜,看见这人餍足的眉眼和不住颤动的唇,又有些无名邪火从心生。
  本来今日二人是约了宣州吴家二公子前来商议小浪蝶的事情,无奈吴二公子却被自己生意上的事情耽搁了,迟迟不来赴约。
  二人吃饱喝足了,吴二公子这才现身。
  吴二公子单名一个琼字,家中排行第二,也是吴家现在的当家人。大公子名叫吴钰,因为并非嫡出而无权继承家产,只能做吴琼的副手。
  吴家老爷还健在,只是见着二儿子大儿子都能干,便早早撒手不管,扔下生意给吴琼,颐养天年去了。
  吴琼为人谦逊有礼,并无多少生意人身上那洗不去的铜臭气味,进了雅间便先行道了歉,而后三人一通寒暄,这才落座。
  夏亦然吃饱喝足,右手支着下巴,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茶杯中的浮沫子,悄悄观察着这位吴二公子。
  吴琼看起来约莫二十四五的模样,面如冠玉凤眼细长,一身天青色袍子绣着竹叶暗纹,精致却不张扬,全身上下只腰间一块美玉做装饰,倒是有几分儒雅味道。
  夏亦然抿抿唇,只是抬眼对吴二公子笑了笑示意,也不多言。
  吴二公子只道来人是他托江湖上好友请来的影流剑侠颜倾寒,并不知晓这雅间里坐在上座的少年是什么身份,更猜不透为何颜倾寒对这少年如此在意。
  颜倾寒只是只言片语带过,说夏亦然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二人此番同行来助吴家一臂之力。
  吴琼好歹是生意场上见过世面的人,初见夏亦然时的一抹惊艳片刻便被收回眼底,与颜倾寒寒暄几句,竟也不像那些老油条一般旁敲侧击地打探夏亦然的身份,只是聊着些题外话。
  夏亦然心底对这人有些好感,一来这人与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肥头大耳商人的模样出入太大,反倒有几分书卷气,二来这人显然是很知进退的,不过分探究他人的事情,让夏小少爷很是舒服。
  寒暄再多也该回归正题,夏亦然一盏香茶品到一半,那吴二公子便主动拿出了小浪蝶的信函。
  信函很简单,倒不如说是一张纸条,纸条中央有一道利刃刺破的痕迹,显然是那小浪蝶用飞刀钉在吴家某处送去的信函,吴琼表示其本人并未现身。
  夏亦然微微皱眉,接过信纸细细看着,信纸只是普通的竹影宣纸,宣州城内随处可以买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线索可循。
  纸上的字迹乍一看歪歪扭扭,似是不常握笔的人书写出的,但细看可以发现字迹下笔劲道拿捏地十分到位,笔锋也带着些老练的味道。
  “左手写的?”夏亦然有些不解,这小浪蝶的事迹一路上他也细细听过了,此人武艺说不上高强,但一身轻功,与其说是出神入化,倒不如说是邪气的很,如一阵烟尘一般,随风而来随风而去,也没人说得出是哪门哪派……
  这样的人,不该是常常握笔的酸文人才对。
  吴琼点点头,望向夏亦然含笑赞同道:“小公子好眼力。”
  夏亦然没有搭话,细细盯着信函上的字迹,不知在想些什么。
  颜倾寒本就坐在夏亦然身边,此时却侧了侧身子,正正好好挡住了对面吴二公子的目光。
  吴琼本来望着夏小少爷专注的眉眼,想再搭话几句,却见那少年已经被颜大侠的胸膛牢牢挡住。吴琼抬眼望向颜倾寒,这人脸上看不出情绪,似是这动作只是无心一般。
  吴二公子微微低头,敛去唇角一抹意味十足的笑意。
  这颜倾寒,倒是比那人形容的更有趣。
  夏亦然对面前俩人复杂的内心活动毫无所觉,两指捏着自己的下巴咕哝道:“五月初七夜,必将前来拜会吴二少。”
  这正是那小浪蝶信函上的内容,不过简简单单一行字,落款是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画得如同三岁稚儿的涂鸦。饶是如此,这蝴蝶也成了小浪蝶的代号。
  夏亦然愈发一头雾水,今日是五月初四,还有三天那小浪蝶就会前来,嗯,玷污这吴二公子。
  “吴二公子,这信函是何时送到府上的,有哪些人知情?”夏亦然不耐烦的伸手扒拉开挡在面前的颜大侠,侧头露出半颗脑袋问吴琼。
  “一个月之前。知情人嘛,二位也知道此事不甚光彩,所以知情的都是些可靠之人……”吴琼没有犹豫,回答时却微微皱了皱眉。
  夏亦然将此人的表情收进眼底,没有追问。
  这小浪蝶本就蹊跷,按理说,采花贼该是挑些艳名远播的美人下手才对,而这小浪蝶却专门挑些权贵之人,例如平南侯世子,再例如面前这位中原知名的富商吴家家主。
  夏亦然捏着信纸有些出神,隐隐觉得这小浪蝶的目的,绝对不止采花那么简单。
  专挑名流下手,又提前一个月之久便发信函告知,这人似乎在尽可能弄出最大的动静,引得全江湖都关注到他,非要将那些权贵与富豪都弄的人心惶惶不可。
  “吴二公子,容我冒昧了,请问阁下,或者说吴家,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夏亦然心中刚有些计较,颜倾寒便先一步发问了。
  夏亦然抿了抿嘴,这人还是将他跟吴琼隔了开来,像一堵大山一般坐在二人之间,岿然不动。
  夏小少爷有些气闷,挪了挪身子坐到另一侧,以眼神询问吴琼。
  “要说得罪……”吴琼端起桌上凉掉的茶盏喝了一口,随即摇摇头道,“生意场上尽是利益来往,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得罪倒是谈不上,只是小摩擦自然是有的……但吴某结交的也不是些下作之人,不至于以此手段来报复我。”
  吴琼放下茶杯,一番话说得圆滑,却是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没透露。
  血色的夕阳已经沉进了护城河低,天色暗了下来,窗外河道两边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烛火,照着河水波光粼粼。
  夏亦然有些乏了,这些日子总是莫名觉得困倦。
  夏少庄主见这人说话滴水不漏,支支吾吾,早没了耐性,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将那信函收进怀里,眼角睨着吴琼,嘴角微扬道:“既然吴二公子如此胸有成竹,想来已经有了法子对付那小浪蝶,那我们也不打扰了,二公子请回吧。”
  吴琼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俊秀的小少爷竟然如此暴躁,说变脸便变脸,真是稚儿一般的心性。
  “这,小少爷可千万别这么说,在下请二位千里迢迢赶过来,自然是希望二位能帮帮在下……只是对于此事,我也着实一头雾水,但素闻这小浪蝶行凶作案毫无缘由,要想查出此人为何针对在下而来,怕是也不那么容易……”吴琼说着说着便连连叹了几口气,看起来确实苦恼的很。
  “呵,既然吴二公子也毫无头绪,那么我们该如何做,就请直说吧。”夏亦然挥挥手,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颜倾寒见这小少爷又没了耐性,便伸手拍了拍夏亦然的脊背顺顺毛,顺便又暗地里将人拉回到自己身侧。
  这一路上,自从与夏亦然“碰见”之后,似乎是只要离了夏亦然三寸,这颜倾寒就会似离了水的鱼一般干渴而死,非要与夏亦然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才舒坦。
  夏少庄主最恨来来去去拐弯抹角那一套,说得好听是性子直爽,说得不好听就是小孩子脾气,懒得和人磨叽。
  吴琼倒是彻底无奈了,要说到底该怎么做,他哪儿能知道怎么做啊,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遭小浪蝶毒手,更希望此事不要闹大毁了自己和吴家的名声,至于那小浪蝶为何而来,又会不会被抓住,他根本不在意。
  吴二公子见这小少爷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要是换了别人,他怕是早已起身走人了,只是此时碍于颜倾寒的面子,才无奈地继续坐在这。
  “吴二公子,我与然然若是明日前去府上拜会不知方不方便。具体该如何擒住小浪蝶,还是等明日再另行商议吧。”颜倾寒赶紧出来打圆场。
  “也好也好。”吴琼三番两次谢过颜倾寒之后,便差人将二人送到吴家安排的客栈,之后才告辞离去。
  夏亦然沉默不语,看着二人寒暄了许久才打了个呵欠,起身走人,回客栈睡觉。
  颜倾寒一路上都将夏亦然护在身边,右手悄悄覆上夏亦然右手腕,暗暗探着他的脉搏。
  夏亦然微眯着眼被颜倾寒搂着往前走,迷迷瞪瞪也不在意这些小动作。
  自从跟着颜倾寒上路以来,也不知是风寒还没有好,还是最近时节到了初夏,总之夏亦然最近愈发困倦,似乎总是睡不够,也有些说不出的心烦意乱,自然对着那吴琼也没什么好脸色。
  夏小少爷粗枝大叶,颜倾寒却不是,至于夏亦然为何会如此,他心中倒是有数。
  待二人到了那客栈门前,夏亦然已经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颜倾寒索性将人打横抱起,三两步从大堂飞身上了二楼,轻手轻脚推开门将人放在床上,也不理会大堂里的百姓和门外尴尬的吴府随从。
  见夏亦然已经睡熟了,颜倾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轻轻捏开夏亦然下颚,滴了两滴进那红艳的唇间。
  而后凝声静气探了夏亦然的脉搏,直到那紊乱的心脉趋于平静,才复又起身出门。
  掩上门长舒一口气,颜大侠苦笑着打发了吴府随从,心思愈发复杂。
  来日漫长,但愿终有一日,你能懂我这番用心。
  夏亦然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清醒过来,揉着咕噜噜叫唤的肚子起身,颜倾寒赶紧将人打理好了带出去觅食,一番休整过后,到了吴府已经是下午。
  吴府大院与寻常富户并无多大区别,整座大宅分为前中后院,前院接待宾客,中院是吴府老爷少爷夫人的内宅,后院给下人小厮用。
  颜倾寒与吴琼商议好了初七那晚的守卫布置,凭着吴府与宣州太守的交情又暗地里借来好些官兵将吴府围了个严严实实,将整个吴府布置地滴水不漏,几乎每个屋檐上面,每个假山每棵大树后边都藏着守卫。
  后头晚上便是小浪蝶信函上说好的“拜会”的日子,吴二公子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还是有些紧张,前前后后走了好几趟,一处处检查好了确保万无一失,绕得夏亦然眼都快花了。
  “我说吴二公子……”夏亦然翘着二郎腿坐在吴琼房间外头的小院里,支着下巴揉了揉眼睛,“你再这么晃悠下去,怕是到后天晚上也没精力对付那小浪蝶了。”
  “唉……”吴琼长叹一口气,重重地走到夏亦然旁边的石凳准备坐下,却又被几丈之外正在于守卫谈话的颜倾寒拉到一旁,抢在吴琼之前坐到了夏亦然身旁。
  “这人脑袋后边还长了眼睛不成……”吴二公子抑郁地咕哝了一句,这一整日都是,只要有人靠近这小少爷一尺之内,无论颜倾寒正在做什么,都会瞬间移动到这小少爷身边,生生将别人与他隔开。
  饶是吴府下人都已经习惯了,吴二公子还是屡屡感慨这颜倾寒似是疯魔了。
  “唉唉……”吴琼又叹了两口气,才愁眉苦脸道,“你说这小浪蝶之前也不是没犯过案,哪一次不是守卫森严滴水不漏,却还是让他得手了去……你说万一,这万一……唉……”
  夏亦然隔着颜倾寒,伸手过去拍拍他后背,一脸同情道:“万一有什么万一,你就放松身体好好享受吧。”
  “噗……”吴琼好不容易坐下来端了茶喝,还被夏亦然这么一句没心没肺的话惊得差点呛到。
  “然然……”颜倾寒揉了揉夏亦然的脑袋,语气是责备,眼底却尽是无奈,“吴二公子放心,后天夜里我与然然都会守在二公子左右,绝不会容许小浪蝶在我二人眼皮底下犯案,二公子尽管放心吧。”
  “话是这么说……”吴琼眼神闪了闪,看了看夏亦然又看了看颜倾寒,而后长叹一口气,支支吾吾似是有话说不出口。
  “你想怎么样只说吧,别磨叽了。”夏亦然挥挥手豪迈道。
  吴琼深吸一口气,小声对二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第七章

  五月初七,宣州吴府,夜。
  上弦月,漫天星斗,银河横斜,夜如白昼,微风浮动,偶有蝉鸣声声。
  吴府中院,内室。
  一素衣人影侧躺在卧榻上,眼帘低垂,百无聊赖地数着地面上白色月光投射出的窗棂有几根横梁。白衣人身形看似纤瘦,敞亮的月光下一张脸愈发白皙,睫毛似蝶翼一般,随着呼吸缓缓扇动。
  似是一朵乌云遮蔽了明月,院子里被月光铺满的地面也转入黑暗。
  素衣人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压抑住呼吸缓慢了些,暗中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月光复又明亮,素衣人床前已然立着一道湖绿色身影。
  床上人一惊,上一刻那气息声还在屋外,不过弹指间这人竟到了他床前……看来传说中这小浪蝶如鬼魅一般邪门的轻功绝不是谣传。
  床上人微微睁开眼,房间一侧的窗口,从侧面投进屋里的月光将这人的面庞照的颇为清晰——
  “吴琼?!”夏亦然皱眉起身,一只胳膊支着身体抬起头来,望着眼前人不解道。
  床上的素衣人自然不是那吴府家主吴琼,而是应吴琼的请求扮成他的模样的夏亦然。
  只是此时眼看午夜将近,小浪蝶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现身,这吴琼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是我。”吴琼挥挥手,坐在夏亦然床沿,恍如白昼的月光下,这人的面庞显得有些冷清落寞。
  “我当然知道是你,你来做什么?难道是想通了,准备过来好好享受?”夏亦然挑挑眉,但脸上易容成吴琼的人皮面具让他的表情有些生硬。
  “哎,都是颜倾寒那家伙。”吴琼摆摆手,又从怀里摸索着什么,继而道,“喏,那家伙生怕你被怎么样了,翻来覆去不得安生,非让我来将这玉芝丹拿给你。”
  吴琼好不容易从怀里翻到了一个大拇指大小的瓷瓶,递给夏亦然。
  夏亦然抬眼看了看吴琼,又垂眼看了看那瓶子,而后才慢慢伸手接了。
  玉芝丹他自然也知道,映月山庄也有珍藏,据说世间罕有,能解百毒,若是吃了这一枚玉芝丹,估计那小浪蝶无论想下什么迷药春药都没用了……
  夏亦然抿了抿唇,倒出那一粒药丸子吞了。
  “然后呢?还有事吗?”夏亦然吞了药丸便又倒下了,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一晚上的小浪蝶,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长长吐出一口气,夏亦然溜圆的猫眼眨了眨,似是有些困倦了。
  “然后……”吴琼笑了笑,道,“然后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身体很轻……很舒服?”
  夏亦然努力眼皮子动了动,想要睁开却似乎被浆糊黏住了,脑子里昏昏欲睡的念头止不住。
  “哈哈,我还道大名鼎鼎的影流剑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嘛!”那“吴琼”的声音变得尖细,完全不似吴二公子的声音……
  “小浪蝶……”夏亦然双目紧闭,脑子却是清醒,心下了然,这人必然是易容成吴琼模样的小浪蝶,这人……早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计谋,还将计就计诱骗他夏亦然吃了药。
  “哈哈哈哈,那吴二公子倒是个聪明的,自己易容成别人的模样,亦步亦趋紧紧跟着那颜倾寒,却叫你来替他顶替他……我说你啊,明明长得一副光鲜亮丽的漂亮模样,怎么的脑子这么不好使呢?”小浪蝶见夏亦然已经动弹不得,动作愈发放肆起来,伸手揭开夏亦然面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他原本美好的面容。
  “罢了罢了,那吴琼的模样还没有小美人你一半好看,既然有美人自愿投怀送抱,那我就不客气啦……”小浪蝶计谋得逞,显然心情极好,还哼哼唧唧哼起了小调。
  屋前屋后的守卫自然早已经被他用药迷倒了,他小浪蝶独创的迷魂药,可不比那些小门派粗制滥造的东西,一般人自然不可能有解药。
  要说那颜倾寒,他必然是打不过的,所以也打不了他身边人的主意。所以说那吴琼倒也是个狡猾的……既然如此么,那他小浪蝶只要将就将就,换个人下手了。
  只是小调哼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一柄冰凉的匕首正抵在小浪蝶喉间,月光如水,那匕首如一道电光,撕开黑暗,折射的光芒闪得小浪蝶连眼都睁不开。
  白光对着小浪蝶的眼,他被晃得有些眩晕,只能眯起眼看眼前人。
  方才还软作一滩烂泥的夏亦然,此时一双眼锐利如黑暗中对猎物窥伺已久猎豹,唇角一抹少见的冷笑,本该纯稚无比的少年眉眼在煞白月光下如他手中的利刃一般锋利。
  任谁也没有见过夏亦然这般凶悍的模样,这事态发展显然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小浪蝶吞了吞口水,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哼,”夏亦然冷哼一声,面上哪有丁点中了迷药的模样,一手抵住那小浪蝶喉间,一手附上他面上,一根指头叩起,轻蔑地刮了刮他脸颊,道,“说谁脑子不好使呢?嗯?”
  夏亦然慢慢揭开小浪蝶的人皮面具,一边悠然道:“自打你进来,我便知道这人绝不是吴琼。吴琼这人胆小懦弱,为了今天不遭你毒手,把那颜倾寒供得跟菩萨似的,颜倾寒要他跪下三叩九拜他都不会多说,怎会说出‘都是颜倾寒那家伙’这种话?”
  小浪蝶的面相暴露在月光下,这怕是这人第一次失手,面上有些显而易见的慌张。
  “哟哟哟,怎么不哼小曲儿了?”夏亦然随手扔了面具,用匕首挑起小浪蝶的下巴,调笑道,“是不是说不出话呀?是不是有点怕怕呀?哈哈哈哈哈哈……小爷我早就料到这一出,你刚刚揭开的人皮面具,可是涂满了迷药哦。”
  夏亦然此时已然跟小浪蝶换了个位置,半个身子压在小浪蝶身上,对着月光看了又看那张脸,才兴趣缺缺地评价道:“嘛,也没什么意思,就一小白脸嘛……”
  显然夏小少爷还以为这等江湖大盗得长得颇有特色,起码也得歪鼻子斜嘴,半张脸纹身才对嘛……可眼前这小浪蝶,年龄看似不过十六七岁,跟夏亦然差不多,长相也颇为秀气,甚至有几分文人的样子……身形因为要易容成吴琼,怕是垫了些东西,但是料想也不会太过健壮。
  夏小少爷撇撇嘴,吐出含在舌根的药丸,自小他爹夏无尘怕他武功不好遇到危险,这般小把戏早就让他学了个通透。
  如此轻易就擒获了这闻名江湖一年之久的采花大盗小浪蝶,夏小少爷对自己的机智格外自豪,真是恨不得自己都要夸自己了嘿嘿嘿……
  “然然!”大门轰得一声被踹开,木屑子差点扑了夏亦然一脸。
  颜倾寒火急火燎地踢开门,看见的却是小浪蝶煞白着脸侧身倒在床榻上,身后跟着的吴琼不明所以,还以为夏亦然才是那采花贼,将这良家少男小浪蝶榨了个精尽人亡呢。
  而夏亦然正一脸自豪的模样坐在桌边,给自己斟了杯茶喝着。
  “然然……没事吧?”颜倾寒少见地将担忧之色表露在脸上,将人拉过来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生怕那小浪蝶真的占了夏亦然便宜去了。
  而夏亦然却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指了指床上动弹不得的小浪蝶,道:“赏金记得咱对半分……”而后便栽倒在颜倾寒怀里人事不知。
  颜倾寒哭笑不得,顺势抱住夏亦然,横抱起因为那药丸融化渗透而终于昏迷的人去了隔壁厢房。
  善后的工作自然是由吴琼来做,守在外围的官差都被调遣了进来,那些被小浪蝶迷昏的守卫们被替换了下来,正当官差准备进来拿人时,吴琼却挥了挥手,大喝道:“小浪蝶都已经跑了,你们还不快去追!”
  官差没有迟疑,埋下头持剑行了个礼,大声应答道:“是!”
  而后一群人全都转身向四面八方追了出去,尽管那小浪蝶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自始至终无人提出半点质疑。
  此时上弦月西斜,夜已过半,夏亦然被安置在吴府厢房,不慎吞了点迷药进去,自然是会有些影响的,本就容易困倦的夏小少爷睡得极熟。
  只是眉头微微皱起,睫毛颤动,似是有些不安稳。
  不过片刻喧闹,午夜的吴府复又宁静。
  “这这这,这不对啊!”小浪蝶刚吞下解药就拉着面前两人大吐苦水,那颜倾寒说夏亦然善良单纯,应该绝不会识破自己假扮成吴琼了才是,却没想到夏亦然不但识破了他的伪装,还反手将他迷倒。
  这下好了,这剧情跟原先约好的完全不一样,该怎么收场。
  吴琼坐在桌边,颜倾寒抱着剑倚着柱子,沉默不语。屋里只剩一盏残烛明明灭灭,显然事态发展超乎了三人的想象。
  “就算夏亦然没有吞下那春宵散,按道理说,也该受些影响,怎么会如此……”小浪蝶动了动手脚,方才中了迷药的酸软劲儿已经过去了,此时正在床上不安地打滚,“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去见官!都是你们说叫我来演这一出的!这下演砸了!你们想办法吧!”
  “乖,自然不用你去见官,我已经放出风声说小浪蝶跑了,过了今晚,你只要暂时别现身就好。至于夏亦然……”吴琼皱着眉摇摇头,望向沉默不语的颜倾寒,道,“还是你自己跟他解决去吧!”
  颜倾寒叹了口气,其实小浪蝶与他早已熟识,而后因小浪蝶与吴琼相熟,三人才能设计这出戏将夏亦然引过来代替吴琼,而后由小浪蝶骗他吃下那春宵散,之后自己只要趁着夏小少爷全身酸软春情涌动的时候破门而入宰了小浪蝶,然后就可以以解春宵散的名义对夏亦然那啥那啥……当然这一切都是原先的安排,这也是为什么他先前会答应让夏亦然去以身犯险顶替吴琼,不过是因为此事根本没有危险,一切不过是一场戏而已,一场让夏亦然乖乖落入他手里的戏码。
  大名鼎鼎的正派大侠颜倾寒摇了摇头,他自然是知道这手段是有些下作的,不,该说根本就是流氓……只是他已经等了夏亦然五年之久,从十八岁那年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小师弟的异样情愫之后,他便逼迫自己离开映月山庄,强迫自己不再见到夏亦然……就是因为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了这个自己恨不得捧在心尖的人。
  而五年再漫长也有尽头,此时夏亦然已然长大,自己自然不必再忍耐……原先以为以夏亦然对自己的厌恶程度,暂时是不可能接受自己的,所以作为白道正义的化身的影流剑侠,才想出了从偷包袱偷翡翠玉佛到设计让夏亦然中春宵散这一系列的下流手段……
  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败露在夏亦然没有中药这一点上……
  小浪蝶,不,该叫本名南宫宇一,作为南海岛主南宫家的传人,原本是应了颜倾寒的邀请前来帮忙的,却不曾想自己头一回假扮一个采花贼,就被映月山庄少庄主如此容易地识破了,这下是挫败得很。
  南宫宇一生性顽皮,当初一听到颜倾寒叫他帮忙设计夏亦然,就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一口应下了,谁知道设计夏亦然不成,此时自己却进了套里,真被人当成采花贼了。
  此时虽然夏亦然还没认出来,但日后南海南宫家与江南夏家早晚是要见面的,二人作为这两大世家的传人,碰面不过是迟早的事……一想到往后会有一天被映月山庄庄主指着鼻子叫“采花贼!”,南宫宇一就恨不得潸然泪下泣不成声生无可恋……
  南宫宇一踢了踢腿,见颜倾寒一言不发,不禁有些不爽,叫道:“我说颜倾寒,为什么春宵散会对夏亦然没用?莫非是你心疼小师弟,偷偷换了我的药方吧!”
  南宫宇一自然是瞎说的,不过是想引这个闷葫芦说话,大家一起想想办法解决而已,却没料到颜倾寒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神里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
  “喂!不会吧!”南宫宇一何其敏锐,当下大叫起来,自然知道这其中必定有文章。
  “咳咳……”颜大侠尴尬地咳了两声,道,“我怕春宵散药性太烈,会伤了然然的身体,前些日子就给他调理了调理。”
  “哼!”南宫宇一愤怒甩头,颜倾寒这人他认识了这么久,早就知道但凡是跟他那个映月山庄的小宝贝夏亦然有关的事情,全都敏感而又在意至极,“调理调理?我看你根本是提前给他服了解药吧!这下好了,事情没办成,还搭上了我南宫宇一的名声,你说怎么办吧!”
  吴琼闻言也抬眼看了看颜倾寒,眼神中尽是玩味。他吴家当家与颜倾寒并不算熟识,只是南宫宇一对他提出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这才答应了南宫宇一来陪他们演这出戏。早先就听南宫宇一反复提起过颜倾寒这个小师弟,却没想到自从他与这二人见面之后,颜倾寒表现出的深情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什么解药什么调理,怕是其中还有文章吧。
  吴琼摇了摇头,面上的表情叫南宫宇一读不懂,那是一种似笑非笑,些许无奈中夹着些许同情和理解的表情,吴琼带着这副表情望了南宫宇一许久,才低声道:“我想,此事颜大侠心中有数,我们就别多嘴了……”
  颜倾寒望了他二人一眼,还未吭声,便听见门口一阵响动,吴二公子的卧室尚且门户大开,这边书房又被人一脚踹开。


  ☆、第八章

  夏亦然此生此世的轻功从来没有这么高超过,屋里三人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如鬼魅一般随清风卷入,吐息之间一道银色匕首便架在颜倾寒喉间。
  颜倾寒自始至终没有动,有人在屋外屏息偷听他早已经察觉,夏亦然这个人,从头到脚,从呼吸到眼神,就没有一处是颜倾寒不熟悉的。
  颜倾寒没有理会喉间的匕首,双眼只是紧紧盯着夏亦然的表情。
  夏亦然喉结动了动,双眉紧皱,眼神锐利却看不出情绪,也许是愤怒,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无奈,也许是恍然大悟之后的悲伤。
  屋里沉默许久,吴琼与南宫宇一也不知说什么,只得屏息望着二人对视。
  “为什么要算计我。”直到气氛僵硬得不能再僵硬,夏亦然才轻声吐出这一句,声音有一丝颤抖。
  颜倾寒眼帘垂了垂,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知道五年前,我为何选择离开么。”
  夏亦然愣了愣,五年前那个夏天,明明前一天二人还在山庄里打打闹闹,明明夏亦然前一晚睡觉时脑子里还想着第二天要如何作弄颜倾寒……第二天一早映月山庄里却传遍了颜倾寒要独自外出历练的消息。
  夏亦然想了想,脑海中剩下的回忆只有十二岁的自己,比颜倾寒矮了两头的自己,目送他远去的场景。
  盛夏蝉鸣声声,清早时分骄阳已然如火炽热,映月山庄的小湖里开满了莲花,远处是少年离去的背影。
  夏小少爷深吸一口气,眼神闪了闪,问道:“为什么?”
  颜倾寒自始至终没有移开目光,笑了笑回答道:“你自小就爱跟着我,两三岁时路都走不稳,就喜欢扯着我的衣角叫哥哥,声音软软的,又爱生气,一生气就鼓起嘴巴……我的然然自小就那么可爱。可是后来也不知是哪来的传言,让你越来越疏远我,不再亲近我,只是不停地作弄我,我曾经一度以为你真的恨我,直到五年前那一天。”
  夏亦然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眼神已经收敛了锐利。
  “那一晚我去你房里取被你偷走的书册,正好望见你睡得正熟,也不知为什么,我就靠了过去,也许是翻找书册的声音弄醒了你,你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你又要发脾气,却没想到你笑了笑……那一笑就如同回到了儿时,你还没有开始讨厌我的日子……而后你又扯住了我的袖口,呢喃着叫了一声,哥哥……”
  颜倾寒似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挑起夏亦然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问道:“后面的事情你还要听吗?”
  夏亦然怔了怔,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颜倾寒嘴角一丝苦笑,接着道:“那时候,不知为何听了你那一声叫唤,热血似是一瞬间冲到了头顶,就伸手抚上了你的脸,你就像一个沉睡中毫不设防的小兔子,可爱得让我忍不住想要一口吞掉……”
  “你……”夏亦然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人话中的含义。
  “听我说完,然然,听我说完,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颜倾寒摇了摇头,语气似哄似劝,接着道,“那一晚,若不是师父刚好来你房里找你,怕是今天你我也不会这样面对彼此了。”
  “好在师父没有多想,只是那一晚我整夜都没有合眼,满脑子都是你的样子,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对你是存了怎样的心思……我想了一整夜,才决定要离开,因为我知道,心中这种感情一旦萌芽,就只会一直扎根,越扎越深,若是天天面对你,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最终伤了你。”
  夏亦然睁大了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颜倾寒这番话。
  只是颜倾寒也根本没有等他反应,自顾自继续道:“自从离开映月山庄,开始浪迹江湖之后,我便时时克制自己,直到三年前,结实了武林盟主墨非安。墨盟主一向待我极好,离开映月山庄之后,他就是我第二个师父,只是后来我发现,墨盟主时常在月圆之夜独自对月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便默默叹息……墨盟主一向克己,极少喝得如此人事不知,后来墨盟主告诉我,他曾在一个月圆之夜,背叛了自己一生的挚爱,并且亲手杀了他……只是为了争夺当年的盟主之位。”
  夏亦然不解,这人又提起墨非安的事情作甚,怎么告白到了一半又开始八卦了呢,甜言蜜语我还没听够呢,这么不解风情真是令人着急。
  南宫宇一早在颜倾寒开始叙述前事的时候便被吴琼强行拖了出去,否则此时听到这番八卦,定是要咋呼一番的。
  屋里只剩夏亦然与颜倾寒四目相对,恋人之间的事情多一个人在场都是多余,显然吴二公子也是个识相的。
  颜倾寒顿了顿,道:“墨盟主与其爱人的前尘往事,怕是一言难尽……总之墨盟主珍爱之人,同样也是个男子,这也是为何当年墨盟主会选择杀了他,墨盟主亲口告诉我,当年他憎恶心爱着那人的自己,更憎恶那个让自己变成怪物的人,才恨不得杀了他……只是事到如今回忆起来,心中除却悔恨,便是漫无止境的悲恸。此后,每到那个爱人死于自己剑下的月圆之夜,墨盟主便只能自斟自饮,好让自己躲过那段回忆。”
  “你知道吗……当时听到墨盟主这番话,我心里脑里全都是你,全都是那年站在大片莲花之间,怔怔得看着我离开的你的样子……”颜倾寒闭了闭眼,道,“我怕多年以后,你继承了映月山庄,你娶了妻子成了家,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我便只能如墨盟主一般,面对着大片的荷塘花海自斟自饮。”
  颜倾寒停了许久不说话,夏亦然早已收回了匕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颜倾寒伸手摸出怀中那一枚莲花玉佩,那一个不眠之夜他亲手雕刻了,赠予夏亦然的玉佩。
  玉佩带着颜倾寒的体温,被塞进夏亦然手心里。
  “今日此事,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不是……”颜倾寒试图道歉,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悔无愧,只恨自己心软了,提起给夏亦然服了解药,才让今晚的计划败露,“所以后来你在门外偷听,我也没有阻拦了……总之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还不如让你早些明白了……也好早些离开我。”
  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在自己冲动伤害到夏亦然之前,倒不如让他主动离开。
  夏亦然握住玉佩,依旧一言不发,精致的脸埋在月光的背面,看不清情绪。
  时间如同黏住了,走得格外缓慢。
  直到朝阳初生之际,颜倾寒才苍白着脸色,复又开口道:“小浪蝶,其实是南宫家的继承人南宫宇一,我会让他送你回映月山庄,翡翠玉佛我早已经托人送到武当派了,你不用担心……等天再亮些便启程吧,自此以后,我们不必再相见。”
  不必再相见。
  颜倾寒面色愈发苍白,映着初生的朝阳的金色光芒,显得如此无力而绝望。
  “颜倾寒。”夏亦然极少连名带姓这么叫他,“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只要一遇上我的事,就会变得特别蠢。”
  夏亦然终于抬眼对上颜倾寒的目光,嘴角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眼神柔和,映着阳光,折射出璀璨的颜色。
  颜倾寒愣了愣,夏亦然又开口道:“为何要让一个陌生人送我,你以为你一直躲着,就可以不用见我爹吗?”
  “然然……”颜倾寒恍惚了一会儿,先是不确定,而后是欣喜若狂。
  盛夏的骄阳,即便是在清晨也如此炽热,宣州吴府没有莲花,却有笑靥如莲花般的恋人,正是这夏日最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