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城五百多里地的东面,有个青山镇。
福寿楼里的说书先生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看手相会卜吉凶,楞谁都要夸一句“福寿楼里的严先生?那可是一表人才啊!”
严疏盏那日在说故事,讲到正酣处却听冷哼一声,严疏盏心头不快,闻声望去,只见座下一白衣男子,正盯着他瞧。
严疏盏眨眨眼,不跟你过不去。
白衣人朗朗乾坤下便没了踪迹,惊得严疏盏抽气“妖怪!”
自此,‘妖怪’缠上了严疏盏,严疏盏好生头疼,那里是什么白泽神君,分明就是个小心眼吝啬鬼。
再后来,严疏盏也不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拿旁人的话来说就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这个自称神仙的男人,干嘛老往自己床上钻,神仙不是都不怕冷吗?
再再再后来,就真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了。
☆、一
离京城五百多里地的东面,有个青山镇,民风淳朴,安逸悠闲。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没有飞沙走石张横跋扈的权贵香车,亦没有川流不息繁华热闹的富贵酒楼,少了份奢华,多了份清雅,城里的人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日子平淡而规矩,当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模样,何况当今圣上英明果断,正赶上这太平盛世。
青城镇里有三宝。
第一宝是城外山上那口药泉,清澈见底,甘甜清冽,传说是上古神仙云游此处在城外山上小憩不慎将袖中的酒瓶摔碎,琼浆玉液顺着瓶口流出而形成;
第二宝是城内随处可见的糖炒栗子,甜而不腻,每到春季,不知多少贵胄富商慕名前来,将腰间的银票换成满满的栗子再运至别处,赚得个盆满钵盈;
第三宝是福寿楼里的说书先生,上到九天神话,下到市井流言,远到前朝奇谈,近到宫闱秘闻,无一不晓无所不知,好一副口才,说个开头引得人心痒难耐却又在堂上闭了眼缄了口,非要叫人心甘情愿掏了银子往那案头一方,他才又慢悠悠开口,听完的人前脚出门,后脚后悔,好一个精明狡诈的说书先生,明明是昨个听过的故事,怎又今天换了个汤开讲,摇着头发誓明天再也不来,可隔天还是管不住自己往福寿楼迈的脚丫子。
福寿楼里的说书先生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看手相会卜吉凶,楞谁都要夸一句“福寿楼里的严先生?那可是一表人才啊!”
严先生有个清冷的名——严疏盏,人如其名,生得清秀俊美,今年刚二十出头,未婚配,青城镇大好男儿一个,听说有不少媒婆上门给说亲,连严先生家的门槛都给踏平了。
春柳融融,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鹅黄又透着嫩绿的柳絮打着转慢悠悠飘落在街边卖糖炒栗子小贩的竹板凳边,日子舒服得让卧在福寿楼二楼栏杆上的虎纹猫眯起眼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有断断续续的叫好声从二楼飘出,正靠在楼下槐树阴里休息的老汉抬起头朝上望去——“ 说到这白泽神君,还要从女娲娘娘说起,那时,昆仑山上,有一通体雪白的神兽,口吐人言,通万物之情,很少出没,除非当时能出个像孔夫子般的大圣人才会奉书而至。只是这是正好赶上共工撞倒了不周山,天地倒转,祸乱丛生,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趁机出来作乱,这时……”
“哟,那这白泽岂不是能逢凶化吉的祥瑞之兽了?”有忍不住的人出言打断,旁边立马有话音接过“那可不是,咱们皇帝登基时肯定就有这什么白泽现身呢,要不然,那轮到咱们坐这享闲?”“陈二狗,又说瞎话呢吧,咱们皇帝登基那会,你爹还没把你娘娶进门呢,你小子莫非那时在你娘肚子里亲眼看见了不成?” “哈哈哈哈哈哈”惹来周遭一片善意的哄笑,被叫做陈二狗的年轻人“呸!”了一声,便不再搭腔。
严疏盏坐在案头后面,看众人慢慢安静下来,呷了口茶,复又好整以暇的开口“这时朱雀连同玄武,青龙,白虎四兽逞凶作乱,天地陷入一场浩劫之中,女娲娘娘不得已请来了另外四只灵兽,麒麟,白矖,腾蛇和白泽,与朱雀为首的四兽相约一战。鏖战那日,天地无光,东海上翻起滔天大浪,天地间只听见愤怒的咆哮之声。”
口若莲花的严疏盏将那书卷上的故事娓娓道来,真的不能再真,仿佛那日他就在跟前一般,听得堂下的座客个个神情紧张,送到嘴边的茶都来不及张口,连那店家小二都聚精会神的趴在柜台上,老板娘死死扣着自家掌柜的胳膊,咬着唇,生怕漏出半点声音。
严疏盏观察着众人的神情,甚是满意,就又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后来呢?”心急的小二急切的询问道,“后来?后来自然是赢了呗。要不怎么还有女娲造人之说。”不肯再多说半分,半数听众闻言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有些担心的摸摸系在腰间的荷包,伶俐的小二腿脚麻利,不一会端盘上就有不少碎银和铜板,严疏盏看了看盘里,刚想开口,却听有人开口“陈词滥调而已!”大家齐刷刷转头望去,发出声音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坐了个穿白衣的男人,青色纱幔正好遮盖了那人的容貌,只是凭直觉,那个男人应该长得很好看。
“嘿,那你说,后面怎么了?”有人打抱不平道,那人口气不善“最后不就是被女娲封了神,从此再没出现过罢了。”
严疏盏坐在台上,视线正好,正巧看见那人的容貌,一时间有些愣神,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听声音冰冷中带着股威严,低沉却不黯哑,恰到好处,搜肠刮肚半天,只寻得俊美无俦,绝世无双八字。仔细想想,却死活不记得什么时候茶楼里来了位这般人物。
“严先生,是这样么?” 有人转过脸不死心问道。
“恩?……恩”严疏盏收了心思,答道“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后来白泽被女娲娘娘封神,尊称‘白泽神君’,再后来,白泽神君在海滨之地遇到了黄帝,被黄帝不凡的气度折服,跟随在黄帝身边,黄帝死后,白泽神君便回到方丈神山的封地太掖神宫居住。只是再后来……”
“后来又怎么了?”
严疏盏望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纳闷,刚不是还在,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再后来,再后来嘛,还请大伙明个捧场!”狡黠一笑,严疏盏趁众人愣神得当,赶紧溜走,留下满堂座客磨牙,明个还得来破费一次,这严疏盏好似掉进煤灰里的豆腐,吹不得,拍不得。
为什么?自家娘子,闺女张口闭口“严先生”,那严疏盏别看平常话不多,就靠人家那在青城镇上出类拔萃的长相和气质,比那皇帝身边的李丞相还得宠,在青城镇那可真是红得发紫的人物。
回家探亲的商人坐在街边的茶棚里闲扯自己在京城的见闻,先把那皇城天花乱坠夸一番,那里的街道可以并排过八匹马拉的马车,那里的姑娘个个赛天仙,那里的建筑叫一个恢弘大气,“啧啧”两声,听得一众年轻人恨不得马上上京看看,商人话题一转,“当今天子身边最红的大臣,李载清,李丞相知道吧,那可是百年出一个的清官,为人刚直不阿,两袖清风。 嘘——给你们说个秘密,李丞啊,总爱穿蓝衣的那个李丞相,祖上是咱们青城镇的,过段时间说是要回来看看,皇帝圣旨都下了。”
围坐在周围的一众年轻人一脸‘你吹牛呢吧’,商人急了,大声嚷道“京城那边都传开了,也就咱们这偏僻,沿途不知有多少地方官早就准备好了等着巴结呢,你们别不信,过段时间走着瞧。”
严疏盏坐在茶棚后头听见这番谈话,一口茶没咽下,直接呛到了喉咙里,“咳咳咳----咳咳-----咳咳” ,“严先生,没事吧?”看见商人欲要起身,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咳咳……京城挺好,挺不错的,咳咳……你们咳……继续”
严疏盏捂着嘴赶紧离开茶棚,那个喜欢穿蓝衫的李丞相,祖籍竟然是这青城镇的?这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严疏盏笑着笑着,眼角有些泛酸,直起身,眼里的笑意渐渐退去,揉揉眼,“青城镇,可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拔腿意欲转身,却直直撞了个满怀,退开两步,定睛一看,墨发如瀑,白色的衣衫似天边不染纤尘的神仙,光华脱尘,是昨天茶楼里的那个男人,此刻,正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这位兄台,借过。”严疏盏脸莫名有些烧,赶紧拱手,闻言,男人皱着眉让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邃的黑眸越发幽暗,晦涩难明。
严疏盏这几天没有去福寿楼,他觉得今年的春天有些寒冷,这寒意不是来自城外药泉,而是来自站在身后几步开外的白衣男人,他不认识他,也不想找麻烦。可这男人就跟着了魔一样,到哪都跟着他。
他一出门就听见左邻右舍窃窃私语,不是在说他,而是在说他身后几米外站的那个男人;他去戏院,那个人就坐在离他不远的桌上,不听戏,不吃东西,光盯着他看;他跟城门洞里的那个和尚谈天,那个人就站在城门口下,背对着他。
一连十天,日日如此,那个人就差跟自己进家门了,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哪得罪了他,每每受不了时,刚想发作,转头一看,那人却又没了踪影。
今日,无论如何,要问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转头,空无一人,严疏盏恼的牙痒。
在这么下去,他严疏盏不出三日就要去尝回嗟来之食了。
城外桃花开得正好,粉艳艳,一团团,一簇簇,傍晚时分能听到漫天晚霞下,从桃花间传出的情歌,路过的姑娘们羞红了脸快步走过,却又忍不住结伴成群或是找个上山还愿的借口,匆匆忙忙挽着女伴踏上快要被桃花淹没的青石板。
严疏盏依旧过着他的日子,风轻云淡,他不在气恼那人为什么跟着他不放,他反倒有些好奇此人从哪来,半个月有余,他就一直这么跟着自己,他是谁,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他现居何处,一个一个的疑问接踵而至,像是城外的桃花,在心间,大片大片,开的绚烂。
严疏盏理理心神,复又开口悠悠讲起古今怪谈,那日未讲完的故事,仿佛被严疏盏忘了个一干二净,换了新的故事,哄得众人晕晕乎乎。从前朝平阳公主下嫁磨豆腐小贩的传奇故事开始,到地下冥府尽头森森冥火映照下冥主那张古板泛着青色的脸,二月有余,那人每天来的准时,还坐在先前的位置,倒不会在冷不防出声打断,严疏盏有时也能捕捉到那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兴趣盎然和不解疑惑。
“啪——”清脆的惊堂木将沉浸在故事中的众人拉回现实,严疏盏最后开口“世间之道,无外乎因果循环。 正所谓,善到老时终得报,恶到尽头必尝果。诸位,莫要戚戚之行,得不偿失。”
☆、二
已是五月蜩鸣之季,福寿楼下的槐树已经洒下了浓的化不开的荫蔽,天气渐热,青城镇上的行人越发稀少,得空都躲在阴凉处避暑去了。
城外的桃花开罢,现在正是槐花独秀的时节,白色的槐花隐藏在浓密的枝叶间,随着小风“沙沙”不安分的摆动,淡淡花香沁人心脾,空气中都带份醉意。
福寿楼里的来客少了,严疏盏也有好些日子没去说书,不说书,换种营生,无论千里之外的京城如何暗流汹涌,眼下的日子还是要好好享受的。
黎明时分,严疏盏背着个竹筐来到城门脚下,墙根前放着矮桌和板凳,随便用袖子抹了抹,放下筐子,掏出一个龟壳,一个竹筒,一把竹签,两个铜板,摆好,这才坐下。
那人前些时候就走了,无声无息,再没出现过,严疏盏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怎么就对这人上了心。
有穿着杏色衣裙的姑娘,站在远处,犹豫了半晌,好似下了决心般,终是低着头走到桌子跟前,一语不发,严疏盏好心“姑娘想问什么?” “姻……姻缘”声音几乎不可闻,严疏盏看着眼前的姑娘恨不得把头藏到衣领去,连耳朵都红得要滴出血似的,不由莞尔“好说。还请姑娘伸出手来,让在下看看。”
姑娘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不敢抬头,严疏盏看了半天,笑着开口“姑娘红鸾星动,是大大的吉兆。”
“真?真的么?”“红鸾星动,良人将至。姑娘的良人,怕是也对姑娘有意。不过,这姻缘到底能不成,还在与姑娘。”
“这……还请先生明示。”
“姑娘所钟之人,怕是不善言辞,如果姑娘不先开口,怕是……”怕是对方也鼓不出勇气开口。
“先生,我……”姑娘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严疏盏眼中带了笑“姑娘要是都问完了,就没意思了。”
“多谢先生。”严疏盏望着远处那轻盈的背影,由衷羡慕,她的幸福可以自己争取,那么,自己呢?
有青涩书生问功名,也有过路商人求财路,更有白发老妪来问失散的亲人何时可见,有人面带喜色,有人垂头丧气。
只是这简简单单一卦,就真的能说清众生命数么。
严疏盏看看渐晚的天色,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在下,还想请先生卜一卦。”突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个声音,让人听一遍就不会再忘,转过身,穿白衣的男人依旧光彩照人,夺目不可方物,“不知公子想问什么?”语气明显带着分抗拒。
“能问什么?”明显有戏虐的嫌疑,严疏盏还是开口“姻缘前程,祸福吉凶 ,前世今生,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问?”男人看着眼前的人眼中的防备,越发兴趣盎然,严疏盏点点头,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那人却越过桌子,探着身,俊美的脸庞凑近,鼻尖快要贴上鼻尖,温热的鼻息全喷洒在两人间,酥酥麻麻,快要撩起心头的一小团火。
男人大大方方打量着严疏盏的猝不及防,连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快和无措也不放过,眼神扫过严疏盏有些颤抖的修长手指,好半天才开口,“那便问个前世吧。” 好笑地坐回去,看眼前的人眉间稍稍放松,就把玩着桌上的铜板,看他从自己手中取回铜板,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却又猛地缩回手,觉得越发有趣,性子不受控制的恶劣起来,又俯过去,在严疏盏耳边慢慢说道“不是问我的,是问你的。你的前世,恩?”
感觉面前人瞬间绷紧僵硬的身子,连耳朵都有些发红,就又不怀好意的开口“怎么?算不出来么?要我帮忙吗?”坏心眼的又凑近些,鼻息全洒在耳朵上,不受控制的越发红了,“不知……在下又何处不妥惹恼了公子,还请指教。”颤抖着艰难开口,严疏盏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没这么狼狈过,咬着牙硬撑,不让声音走样,脸前的这个男人,好不危险。
男人退开些,与严疏盏面对面,将他眼里的狼狈好好欣赏后,低低开口“重明,我的名字。”
离开桌子,男人觉得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先生,别过。”拂袖一挥,便没了身形。
严疏盏看着眼前突然间消失不见得男人,脸色苍白,“妖怪。”扶着桌子,刚才浑身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腿麻得厉害,后背整个被冷汗浸湿。
严疏盏从城外山上的寺庙打道回府,看见自家门口站了个人,一身白衣,仰着头,似在打量墙头那干枯发黄的茅草。
“妖怪!”这是严疏盏的第一反应,“刚想转身逃跑,就听见那人不温不火的声音“先生这是要去哪?在下可是等了先生一下午。”
严疏盏出奇道“你在这站了一下午?”觉得不可理喻,他要是妖怪直接穿墙过就行了,要是武功高强之人,自家墙头也不是很高,何必在这干等。
“恩。”那人理直气壮,转过头朝严疏盏笑了一下。严疏盏脸发烧,不由自主别开脸,走上前“那……那妖……公子就请进来吧。”严疏盏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你不是一向口齿伶俐吗,怎么见了个男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角落里一口水井,旁边搭着个瓜架子,缠满了青色的藤曼,就在这藤蔓间,藏着几朵嫩黄色的小花,几株黄瓜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咕——咕——”另一头鸽笼里的鸽子正用叫声对突然造访的陌生人表达好奇之意。
重明东看看,西瞅瞅,怎么也不能相信这间简简单单的小院竟然是他的住所,那个人,纵使再不济,吃穿用度必要讲究,哪像今天这样——清贫。
重明见眼前的严疏盏不说话,抿着唇只顾往房内走,就开口赞道“先生的院子,还真是干净。”前头的人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把他引进了屋,就进了旁边的隔间,重明也不生气,自顾自在房中央的圆桌边坐下,摸着下巴,研究四周,“乒乒乓乓”好一阵,严疏盏才出来,手中多了个托盘,缕缕白烟从托盘中的茶嘴冒出。
重明见自己眼前的空茶杯逐渐変满,茶香飘出,钻入鼻间。芳香无比,碧绿的茶水倒映出重明那张好皮相,“龙井?”
严疏盏点点头,即使再不快,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你……”
“我叫重明。”
“你……”
“我是个商人。”
“你……”
“我住在城内最大的客栈。”
严疏盏被抢白的直想翻白眼,他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那你……”
“哦,前些日子刚来青城镇,人生地不熟,恰好听见先生在茶楼里说书,觉得先生知识渊博,本想请先生帮在下个小忙,怎奈在下不善言辞,不知道怎样开口,也不知道先生住哪,会不会天天来,又害怕先生跑掉,所以就先跟着先生。”
商人?不善言辞?严疏盏看着面前鬼话连篇的男人,跑掉,跑哪去?偏死他还说的这般恳切,眼神那叫一个无辜,好似有天大的委屈,自己若不原谅他,岂不是要扣上‘小肚鸡肠’的帽子,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老老实实招待他一顿,然后帮他个小忙,赶紧打发走人最好不过。
“那……”
“哦,恕在下唐突,昨日不是有意冒犯先生,在下深感不安,于是今日特地登门赔礼,还请先生海涵。”重明突然站起身来,严疏盏吓了一跳,看着面前弯着腰拱着手,看起来无比忏悔的男人,松了口气,总算给自己开口说话的机会了“无妨。”伸手轻轻扶起面前的人。
重明此刻低着头,嘴角挑起,这个人,半分没变。
重明好像不打算离去,拉着严疏盏夸赞这青城镇是如何如何好,茶水一杯一杯下肚,太阳终于在西山头留下一条窄缝,严疏盏无奈,只好起身“公子,天色已晚,不如留下来吃过饭再走吧。”
等严疏盏端着饭出来,圆桌上的茶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反倒多了个酒壶,严疏盏有些不解。重明好心接过盘子筷子,帮忙摆好,拉着严疏盏做好,先端起了酒杯“先生,这杯酒,是赔罪酒,先生若是不嫌弃,还请喝了它。”
送到面前的酒,喝还是不喝?可是,他严疏盏不会喝酒,几乎是三杯倒,狠狠心,接过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喝!今晚一过,这人就能走了吧。
“先生好气度!”看不见面前人眼里的探究,只是奇怪为什么他比自己还好口才,从刚才开始,就被他半是哄骗半是要挟喝了不少,他都说了些什么,这都是自己第几杯酒了,面前的人容貌渐渐模糊,脑袋也晕晕沉沉,手指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身子也好重。
严疏盏脸蛋泛红,一双凤目开始水汽氤氲,身体软趴趴的伏在桌上,好像下一刻就要滑到桌子底下去,重明给自己添了酒,就伸手去取严疏盏的酒杯,严疏盏抱着酒杯“不,不,不,不喝,不喝了……”重明便笑着伸回手“先生,你醉了。”
“呃……胡说”
“叫我重明。”声音带着分引诱,严疏盏越发觉得脑袋昏沉,“重,重明,你,你到底,来,来做什么的?”
“商人。”
“呃……放屁!”惊觉自己说了句粗话,严疏盏突然用手捂住了嘴,这一捂重心不稳,若不是重明伸手扶住,恐怕真要滑下桌去。
“那先生认为我是做什么的?”
“呃,呃,呃,你,你,你是妖怪!!”严疏盏把脑袋枕在胳膊上,半阖着眼,快要昏昏睡去。
“先生真醉了。”
“恩---”浅浅的低吟一声,便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醉倒在桌上的严疏盏,两颊通红,衣领半敞,露出雪白的脖颈,烛火在一旁跳动,重明自顾自斟了杯酒,开口说“我不是妖怪,是神仙,来青城镇上找寻一宝物,没想到碰到了故人。”忍不住伸出指肚轻轻描摹眼前人好看的眉目,半晌,半是好笑半是怜惜的开口“不是说,千杯不醉么?”
“哼,千杯不醉?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还当他是当年那个清高不可一世的洛玄子?”门口不知何时倚了个棱角分明的男人,火红的长袍像是黑夜里的一团明火,衬得皮肤越发雪白,看容貌好似只有十五六七的年纪。
不待重明开口,他又道“白泽君办事好效率,这都出来多久了还不回去交差,真打算学他一样,留在凡间,做个平淡无味的凡人?”游光指着醉倒的严疏盏,一脸嫌弃。
凡人么?有何不好?重明恋恋不舍的收回手“遇见了故人,自然免不了要叙叙旧。”
“哼,我可没你那么好的手段,该惹不该惹的人都惹。”游光走上前,弯腰,仔细打量着严疏盏,这个人像极了几百年前的那个人,只是那个人是那般清高冷淡,对什么都不屑一顾,而眼前的这个凡人,眉间有着化不开的浓重不安。
“你若不动手,我可等不及先动手了。”虽是威胁的话语,可说出来却带着疼惜与无奈。
小小的房中央,游光化作半空中的一团火球,消失离去。
☆、三
百年前的天界,跟现在一样,没什么变化。一众神仙没事,不是在哪听个法会,就是聚在一起掐掐指头,算算人间的气数,这个朝代怎样怎样,那个国家如何如何,说穿了就是一帮糟老头子无聊透顶,整天晒晒太阳,拉拉闲话。
住在方丈山太掖神宫的白泽君说“这样的宴会,不去也罢。”游光在一旁无奈“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可就这一回,你好歹给我个面子,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是拍了胸脯保证你会参加。”
穿着五彩裳衣的仙女穿梭在白玉雕成的廊亭间,瑶池中乳白的荷花袅袅娉婷,如牛奶般的薄雾层层升起,将整个瑶台遮掩起来,若隐若现,常有白胡子老头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什么“气数,天命”说着叫人听不懂的的词语,好一派仙家风范,懂得如此才叫享受。
王母的蟠桃宴好大阵势,不仅连云游在外的赤脚大仙专程赶来,连佛祖座下的降龙伏虎二位罗汉也带着佛祖的经卷前来赴宴,接过经卷,王母在上座眉开眼笑,眼角是藏不住的春风得意。
宴会伊始,有东海龙王特地带来的燕莺部舞女挥动着长长的青色水袖,翩然起舞,叫人眼花缭乱。重明扯扯游光抬头示意,王母玉帝旁左边空下的座位,低声问“那是谁?”游光想都没想说“那是陆压道君的关门弟子,洛玄子。听说他今天也参加了宴会,怎么到这会还不到?”
正说着话,远远地有天奴进来通传“洛玄子到。”舞乐声戛然而正,舞女纷纷退下,众仙也不再谈笑,王母玉帝整了整衣衫,起身。
鸿钧老祖第一仙,弟子盘古初开天。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陆压道君是盘古女娲的师弟,法力无边,飞出三界之外也不在五行之内,脾气没人摸得透,倒是收了这么一个宝贝弟子,脾气是极像的的,清傲古怪。若论起辈分,如来还要叫声“师弟”,王母玉帝更要尊称一声“师叔”。
重明挑眉——好大的来头。来人一身宝蓝色长袍,不见繁复的花纹,却是能看到这衣服下的奢华精致和流露出的隐隐贵气,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只用一条白色缎带在发尾处束住,面容冷峻清秀,抬着眼,果然是任谁都入不了眼的清傲,冲着两罗汉微微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我来晚了。”连手都懒得抬,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玉帝忙笑着开口“哪里哪里,师叔来的恰到时候,宴会刚刚开始。
本以为凡是修道之人必是个个清苛律己,定要礼数周全,天界的道人们个个都拿鸿钧老祖做榜样,不苟言笑,不食荤腥,不沾酒气,衣履整齐,收心养性,可到了这个洛玄子面前,都只有摇头叹气的份,不知道说他是败坏门风还是性格怪异好。
重明见对面的洛玄子不到一会就起身离席,王母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见,众仙也依旧饮酒作乐,连个式神都懒得放吗?重明伸手一抓,幻出个跟自己一般模样大小的式神,消了身形。
重明在瑶台外的台阶上找到了独自喝的正欢的洛玄子,倚着白玉琼柱,两条长腿大大咧咧地横在台阶上,发带也被扯下丢在一旁,宝蓝色的外袍松松垮垮,乌黑的长发不安分的随着那人仰起得脖子飞扬,旁别已经散落着好几只酒壶,已经喝醉了么?还真是,不讲究。
重明来到洛玄子身旁,刚想出声,那人却好似知道他的到来,偏过头,眼里一派清明,哪有半分喝醉的意思,示意他坐下,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开口“我是千杯不醉。”
重明见洛玄子一口一口拿着酒壶灌,还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时不时挑下眉,一脸的不羁好像还带着些……向往。忍不住开口“你……”
洛玄子依旧看着前方指指耳朵,“那帮糟老头子太吵。”
重明接着开口“你……”
洛玄子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就这脾气,他们爱看得惯看不惯。我过我败坏门风的放浪日子,他们过他们严谨苛刻的清修日子,正好不过。”
“可……”
洛玄子不屑地冷哼一声“礼法?礼法是什么?我师父可没教过我这些东西,鸿钧老祖那个样子,是因为他太老实,被骗的次数多了,不得已才装个高深莫测,那些人瞎学些什么?喝酒吃肉总比勾心斗角光明正大得多。”
重明不可避免的瞪大了眼睛,头一次听说鸿钧老祖整天板着个脸是因为……太老实?再想想那帮一天到晚装得道貌岸然的道人们,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个洛玄子,还真是……刻薄。 “那……”
洛玄子指指他刚才看的方向,突然开口“那里,是人间。”原本生硬不屑的语气,此刻却化作了三月的春水,温柔爱怜。
重明顺着洛玄子的手看去,却在看见洛玄子的侧脸时怔住,原本的清傲此刻荡然无存,眼角温柔的垂下,面部柔和,比起宴会上的冷漠高傲,此刻的这人才更加真实,仿佛周身的寒冰全都退去,化作和煦的春风,温温热热,和蔼可亲。狭长的凤眸里此刻光华万千,比那龙宫舞女婀娜多变的舞姿还要令人移不开眼,是纯粹的向往和不加掩饰的喜爱。
重明呆愣愣的看着旁侧的人,听不清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的眼,一瞥惊鸿,也不过如此。
洛玄子离开时,重明第一次犹豫着开口“你……”
“方丈山,太掖神宫,白泽君,重明。我知道。”洛玄子笑着开口。
一向以清心寡欲著称的白泽君,第一次心头被撩拨起浓浓的好奇心。
重明后来也跟游光参加过几次大大小小的宴会,可再没见过洛玄子,倒是听见道家人在一起嚼舌根“那个洛玄子,装什么清高,不过是师傅好罢了。”“就是,仗着地位高,谁的面子也不给,真当他自己成谁了。” “凭他那不谙世故的死板性子,再过个几百年几千年,等他要去下凡历劫,看有谁帮他!”
游光好奇的凑过来问是不是真的,重明一句话打发走人“真想知道自己去问。”心下却暗想,那人要算冷漠无情,恐怕地下的冥主要上来讨个说法了。
对于仙家而言,百年不过是匆匆一盘棋的时光,原本清净的空无一人的太掖神宫门口的石阶上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个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袍,冲着一个方向,一边喝酒一边沉默。
游光凑过去帮正在画画的重明研墨“你说,洛玄子到底在看什么,我偷偷去看过,那个方向全是望不到尽头的云海,这么些年了,云海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就不腻歪吗?”重明低头笑着不语,是啊,看不到尽头的云海,云海下面,是不知道变作了什么模样的人间。 搁下笔,搭着游光的肩冲门口喊“有好酒独饮这可不是朋友所为。”石阶上的人微微耸肩,并不出声。宫内书桌上画的,是神宫外那终年被仙雾笼罩着的几座苍山和延绵不尽的云海。
洛玄子好酒量,自诩千杯不倒的游光已经躺倒在石桌下,重明也有些睁不开眼,脸前的人却依旧眼神清明,镇定的嘲笑他俩,重明有些怒气“人间,就有那么好吗?次次见你,不是抱怨天界,就是夸赞人间,再要不然,就坐在那台子上发愣,我就不明白,你留下来,这太掖神宫不就挺好吗?”借着酒劲,大着舌头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一股脑说出。
那人愣住,旋即又笑开,笑容融在了身后那片茂密浓郁的的绿叶间,“人间自然是好的。你不懂。”一句‘你不懂’将重明远远地隔开,几百年的交情好似因为这一句话就回到了泾渭分明的从前。
火红的衣袍像是一团跳动的火苗,游光跟一阵旋风般冲到重明眼前,惊起了正在池底安神的锦鲤,不安地跃出水面,溅出的水滴打湿了重明指尖掐好的鱼食。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喂鱼?”那口气焦急的,好像也能随时喷出小火苗来。
重明无奈的松开手指,满池的鲤鱼全都涌了过来,红红的一片,好不喜庆,“什么什么时候了,我看旁人还没怎么着呢,你倒先成了那能口吐三昧真火的红孩儿了。”
重明闭口先觉一惊,今天早起,眼皮子就一直跳,真出大事了?莫非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又被哪个混世孽障给捅破了不成?自己什么时候说话也变得这般毒舌?
游光气急“是洛玄子,洛玄子出事了。”
洛玄子三个字如同千斤巨石般就这样毫无征兆朝着重明砸了下来,下一刻,重明的手怎么也伸不下去去取新的鱼食。
上个月,洛玄子喝醉了酒,将伦凌崖上那棵百年发芽,千年张叶,万年开花,亿年结果的绛舟草,连根拔起,三界之内只这么一棵,玉帝沉着脸去请如来,如来苦着脸摇摇头,无力回天,惹得三界一片怨声。
前些日子,洛玄子醉酒,失手将南天门上的镇璃盏摔了个稀巴烂,如果说拔了绛舟草是小,那么打碎镇璃盏,就是借斗战胜佛十个胆子,也不敢做出的打乱三界之事。镇璃盏是分开三界的宝物,控制链接着天,人,鬼三界的平衡,是用盘古开天辟地时的开天斧重炼而成,煞气骇人,镇璃盏打碎,一时间三界秩序混乱,人间战乱重起,瘟疫四散,被囚禁在十八层地狱的千年恶鬼,十恶不赦的厉鬼全部借着此次机会逃散至各处,为祸三界,如来带着坐下一众罗汉和玉帝冥主各路神仙联合,好不容易才重新维护起三界平衡。
洛玄子纵使此次有超天的法力也难逃一责。隔日洛玄子就被关在了莽山下,三天前,玉帝发了话“洛玄子喝酒误事,铸下滔天大错,但因众仙家挽救及时,才没有祸及更广,更念我西天佛慈悲心肠,特此,洛玄子剔除仙骨,逐出天庭,打入凡间,永世不得再回天庭。”
重明一时僵住,原来前些天天庭大乱,是指这事,洛玄子他……颤抖着开口“那现在呢?” “现在,恐怕已经下凡去人间了吧。”游光接着自顾自说道“若不是如来求情,惩罚怕是还要加重。洛玄子那个性子,天庭本就有人不满,一听说如来求情,便联合着参了他一本,陈芝麻烂谷子全翻了出来,玉帝也没办法,最后就说,让洛玄子下凡,转满十世,每转一世,魂魄便削减一分,十世后是灰飞烟灭还是平平安安全看个人造化。”
重明一时心情有些复杂,听说他被人押着上殿,怎么也不肯跪,倒是认罪求罚利索的很,那么清傲到不可一世的人,竟然听完自己的罚责后仰天长笑,吓得送他转世的小道士脸色苍白。这便是同门么?到最后,还要落井下石。
拔绛舟草,摔镇璃盏,喝醉了酒,不对……不对,是故意的,洛玄子是故意的,怎么可能,那个人就跟酒缸里泡大的一般,怎么可能喝了那么一点就晕头转向,什么都敢胡来?他一准算好了,算好了,他说过,他要去凡间,当凡人,此生此世再不回这天界,果然,什么都算好了。
压不住心头雄雄燃烧着的怒火的重明,亲自站在冥主跟前,质问洛玄子转世的八字,却被冥主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洛玄子跟他师父一样,不在三界之内,也非五行之中,这十世,他的生死八字,轮回投胎,冥府都管不到。”
天界的流言传得飞快,那个说“呸,什么洛玄子,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法力高又怎么样?地位尊贵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这个说“活该,他留在天界也是丢咱们的人,这下正好。只是,你们都不知道吧,这个洛玄子,早先就是凡人,陆压道君见他天资聪慧才收了他做徒弟。” “我就说,凡人,能成什么大事。即使脱了凡胎,一样,扶不上墙。”
说什么的都有,怎么难听怎么刻薄怎么恶毒怎么说,反正人已经不在了,即使洛玄子十世后能回来,那也是千年后的事了。
洛玄子早年是个凡人孩童,陆压道君下凡游历人间,化作一只白兔,不幸被兽夹捕住,鲜血直流,动弹不得,正巧这孩子路过,见白兔可怜,便停下脚步,放开兽夹,想要抱回家抚养,正巧就这一耽搁,回到村里时,村庄已被山贼血洗一空,老少妇孺无一幸免,孩童哇哇大哭,陆压道君现做原型,直呼“天意,天意。”又见这孩子慧根灵秀,心地善良,不由喜爱怜悯,便索性帮他脱了凡胎,收做关门弟子。
自此,天界多了一位样貌冷峻清秀,脾气古怪,清傲至极,身份尊贵的洛玄子。
时光像是太掖神宫外的终年笼罩的云雾,散的快来得快,宫外松柏常青,宫内却寂寞冷清,自从洛玄子下凡,原本就少言的白泽君越发沉默,连王母的蟠桃宴也只送上贺礼不再露面,白泽君觉得左胸下方,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十分重要,他却忘记了,现在空的他喘不过气来,寂寞一点一点钻入了骨髓。
听闻王母的寝宫遭了小偷,偷走了一支可以延绵福寿的玉发簪却不慎失落在人间,王母为这事整天唉声叹气“东西是小,可却是佛祖送的。”重明便搁下手中的笔,毛遂自荐,丢下游光,下凡去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就揽了这事,也许,是百年前那句‘你不懂’刺痛了高傲不服输的心。
太掖神宫内,游光来找重明,找了一圈最后走进书房,都不见有人,微风从窗外轻轻潜入,吹动桌上的宣纸‘哗啦啦’快要卷起,游光歪着头,拿起宣纸,不解道“这个重明,没事画这么多张自家大门口前的石阶干嘛?空荡荡的,怪吓人。”
☆、四
夏日午后的阳光直晃晃的刺得躺在院里躺椅上的重明睁不开眼,便索性眯起眼,看着整穿着灰布衣裳,专心致志打扫鸽笼的某人。
严疏盏的日子很简单,不是去福寿楼说书,就是在城墙根下给人算命看相,再不然就是上城外山上的寺庙里去,找那个小和尚谈天说地或是躲在自己的卧房静悄悄的看书。
重明不知从何时起,喜欢观察严疏盏的一举一动,两个人,从最初重明跟在严疏盏身后几步外,到现在严疏盏走到哪,旁边总有一抹俊朗挺拔的白影,走在路上,街边炸臭豆腐的银发阿婆会笑眯眯的叫住他“严先生啊,来来,尝尝阿婆新炸的豆腐,有日子没来了吧?”严疏盏会客客气气,和和气气的回话“谢谢阿婆,最近家中来了客人,所以出来走动少了。”
巷口那个炒糖炒栗子的黑脸汉子,每次总会抓一小袋栗子热情地往严疏盏怀里塞“严先生,尝尝看,刚炒的,还热乎着呢。”家中时不时有人敲门,每次开门,都不知是镇上哪家未出阁的姑娘满脸通红,把手中的的竹篮往严疏盏怀里一推,捂着脸跑开,送来的糕点,鸡蛋,蔬菜上盖着姑娘亲手绣的绣帕,并蒂莲,合欢花,有时甚至在竹篮里塞上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绣好的荷包,小女儿欲语还休的旖旎心思,一看便知。
严疏盏这时便红着脸“不用,不用。”“姑娘……哎,姑娘,等等。”福寿楼里的伶牙俐齿全都在瓜果香气中化为乌有。
街边要饭的小乞丐,卖臭豆腐的阿婆,药堂里的郎中,大槐树下的瞎眼老头,返京归来的商人,谁见了严疏盏都会热情的凑上来问一句“严先生,最近可好?”严疏盏便也回个温和的笑脸,不论是谁,他总能跟人家谈上几句,笑容温暖的像是冬天里的太阳,楞谁也好,可转到重明这,却都变了味,如果不是重明主动开口,严疏盏很少和重明对话,看他的眼神,永远是带着几分防备和抗拒,更别提难得一见的笑容,脸上永远覆了层寒霜。
严疏盏的脸把高高在上的神君大人冻成了好脾气的小跟班。
想到这,就心头无端冒出一股邪火,百年前的那人,脾气再臭见着自己,也会稍稍嘴巴放软,眼前的这个,一般的模样,两样的脾气,见着他就跟见了瘟神般,一脸隐忍的嫌弃和倔强的抗拒,不就是打碎了他几个盘子杯子,扯坏了唯一的一床棉被嘛,重明幽幽地想着,却不知,他这养尊处优惯了的神君,哪里能体会到清贫说书先生的辛苦。
忍不住出口“你再喂那些鸽子,它们到不了秋天就胖得飞不起来了。”
严疏盏听到这,放下手中的活,我严疏盏君子品行,不跟流氓无赖搭话。
那日是谁,赤身裸体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拉着被子蒙着脸,故作娇羞“先生要对在下负责。”吓得严疏盏跳下床榻惊魂未定“你,你,你,怎么在我的床上。”
某人扮作无辜“先生还说,昨夜在下看先生喝醉了酒,好心好意扶先生上床休息,哪知先生……哎……就突然扑过来,乱摸乱掐……”严疏盏看着满地乱扔的衣衫。一句“你胡说!”脸涨的通红,看眼前的男人满眼血丝,赤裸的上身红斑可疑,还打算不知羞耻的继续讲下去,赶忙喊道“你,你,住口。”然后慌不择路夺门而逃。
面红耳赤的严疏盏坐在院里,心慌意乱,昨夜明明是他灌我喝酒,怎么可能,那个男人比他还高半个头,一脸的不好欺负,怎么可能自己一推就,再往下想,非礼勿视,难道还真要娶他过门不成,摇摇头,严疏盏努力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扫地出门。
屋内正在穿衣的某人笑得像一脸偷了腥的猫,知道他严先生脸皮薄,便好心给个台阶“算了,都是男人,况且严先生也不是故意的”还长长的叹口气,说的他好像心下多无奈多吃亏似的,话锋一转“但是,在下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差点又咬到自己舌头的严疏盏紧张兮兮的开口,生怕这来历不明的男人一张口,就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在下觉得这里山美水美,很是喜欢,想借先生宝地,留宿几日。”心里的小九九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出。
严疏盏再不愿意也只得点了头,重明便心安理得的从槐花飘香住到了现在连荷花都快要开罢了。
对于重明而言,施个小法术,让自己双眼通红满身红斑简直不值一提,当然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向严疏盏提过,即便在后来的日子里,严疏盏趴在床上哼唧“神气什么,当年那次,扯平!”重明坐在一旁帮他揉着腰,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是是是,扯平。”
夏天的蝉太过聒噪,即使再心静如水的清修道人,也难免挥动手中的拂尘,眉间一丝不快。
严疏盏这段日子越发爱往山上的寺庙跑,重明跟着他一趟趟,连从山下到山顶一共有多少阶青石板,哪块青石板松了,哪块被磨出了小洞,都快一清二楚,重明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般耐性的在人间住了这么久,相同的景色,一遍遍却也不觉得厌烦。
山上的寺庙年代久远,朱红的墙皮已经开始大片大片剥落,重明和严疏盏在蒲扇下坐好,穿着猩红色袈裟的年轻和尚奉上两杯青梅干泡的茶,酸酸甜甜,解暑正好,重明挑挑眉就算表示满意,严疏盏则双手合十,满脸虔诚“多谢大师。”“严施主,不必客气。”和尚的声音遥远得仿佛天边而来,太过飘渺,令重明忍不住抬眼多看了两眼。
“大师,不打算收个弟子吗?”严疏盏对待别人总是这般热心,同样的问题,每来必问。
和尚也不厌烦,“贫僧罪业深重,无缘担此重任。”
“那大师,打算在这呆多久?”
“待到贫僧的罪业全部洗刷干净为止。”
重明两人告别时,严疏盏还恋恋不舍的叮嘱“大师,注意身体,现下山中蚊子多,晚上不要忘记点燃了艾熏再睡。”和尚点着头,将两人送至庙门。
下山路上,严疏盏第一次主动发问“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
重明不答反问“你呢?信不信。”
严疏盏想了想,点点头“我信。”
有什么东西在重明心里破土而出,有些不安“为什么?”
“应该没有十几年不败不落的莲花吧?也不会有十几年从不变化的容貌吧?”语气虽然在疑问,可底下却是不容否定的坚持。
重明没有回答,如果没有记错,山上的那间寺庙里,佛案上有一尊白色瓷瓶,里面插着一只红莲,妖娆美丽,而和尚年轻的容貌总觉得让人觉得虚假。
又是半路沉默。严疏盏带着三分试探,打破僵局“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商人。”
“没有商人出门连把行李都不带,更不会有商人能在别人眼皮底下,把那明明摔碎的酒杯,从桌下完好无损的捡起。”语气有软转冷。
“也没有哪个说书先生,在家养那么多信鸽,能喝得起清明前采摘的御前龙井。”不知为何,心虚的顶了回去。
重明从那一刻开始意识到,洛玄子或许重来都不曾变过,那种敏锐,那种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半分不松口的性子跟眼前的人一模一样。
是太过寂寞了吗?还是太思念故人?百年前被挑起的好奇心就一直没有熄灭。百年前的记忆突然从沉睡中被唤醒,铺天盖地潮水般涌来,重明每晚合眼,都能见到那人一脸的向往“重明,我要下凡,做个凡人,再也不回来。”
百年前的身影较今,太过相似,也太过模糊。
重明忘不了听见洛玄子遇难时,那如同溺水般的窒息之感,温暖如春的天界里,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锥心的疼痛。那种感觉太过强烈,太过清晰,以致在洛玄子离开后的几百年里,他都是寂寞的,孤独的,极度想找个人来填补左胸下的空白,抚平那深深刺痛他的不安。而至于下凡的原因,他却忘记了,苦苦几度思索,本不该忘的却忘记了。
重明不在跟着严疏盏出门,不再陪着他去茶楼,亦不再去上山看望那个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的和尚。
严疏盏看他的眼神除了一如既往的抗拒,多了些重明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害怕。
那种你极度渴望发生却又想拼了命阻止的矛盾心情,搅得重明彻夜难眠。
清心寡欲的神君,此刻还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突然间开始习惯眼里时不时闯进的灰色身影,单薄的身子,却有能让人心安的魔力,让重明舍不得离开,不想要失去。
是千年前的霸道的独占欲不甘寂寞跑出来开始作祟,重明在心里自嘲。
☆、五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
入了秋,天气转凉,严疏盏坐在城门下出神,出神程度连来看相的姑娘都看出来了,“严先生?”
严疏盏赶紧回过神正对上对方一脸的探究,赶紧低下脑袋,去拿龟壳来掩饰心下的慌乱,“恩恩,能找得到,可以找得到,好人有好报。”
姑娘‘噗嗤’笑出了声“严先生真厉害,我还没有说要问什么先生就知道了。”
“啊?”严疏盏这才一头雾水的抬起脸,不是刚才那个来寻子的中年妇女吗?眼前的女子一袭杏色长裙,眉眼间还带着几抹羞涩,“啊!你是……上次”
少女点点头“严先生记性真好。这次来,是专程来道谢。”
“啊?”严疏盏还是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上次先生不是说我,说我,说我红鸾星动吗?还鼓励我,让我,让我大胆去试试吗?多亏了先生,前段日子,他,他上门提了亲。”提起这些,少女还有些羞涩可言语间却流露出藏不住的兴奋。
严疏盏记得那日的少女还是万分不安,与今日大不相同,原来如此,“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少女掩着袖口,‘吃吃’笑了一阵,才开口“我后来心想,无论如何,要去试一把,如果他答应了,那是最好,如果他不答应,我就上山削发为尼。”好个坚决,“后来,再后来,那个呆子,一脸木讷,讲完了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羞又恼,转身就要走,看他还站在原地不动,又气又急,不过,好在他还是一把拉住了我。”少女仿佛回到了当日融融春柳下,那个傻愣愣的书生拉着自己,涨红了脸,急急道“你别去,你别上山,我,我明天就上门提亲。”心情喜悦的像是那轻飘的柳絮,久久不落,喜不能言。
大大小小的幸福与桃花一道,一夜之间,开遍心头与枝头。
少女笑着低下头,陷入自己的回忆“那个呆子,还真怕我上山出家,在我家门口守了整整两天。真傻,我怎么可能舍得去出家。”
热情的少女走前不忘关心他“严先生是个好人,只是天天帮人忙,可不要亏了自己。”
想起家中那些花花绿绿的荷包绣帕,苦笑了一声,还是亏亏自己吧,想着想着,就被擅自跑入脑海的白色身影吓了一跳,这个点了,他应该在院里纳凉吧,还是又‘不小心’打碎了几个盘子碟子?饭菜也不知道热透了没就吃?
上次心血来潮把自己赶出厨房,嘴上说什么“叨扰久了,总要回报先生的。”手下的动作却实在不敢恭维,严疏盏在一旁站着,心惊肉跳,一地的碎盘子烂碗,亏他还能眨巴着眼睛,“我不是故意的,先生这……”严疏盏揪着他的衣领,气急败坏“这都多少东西了?你赔,陪我的家具,陪我的棉被,陪我的黄瓜!”某人却好死不赖活的开口“如果先生不嫌弃,在下愿意以身相许。”说着就低下头凑了过来,严疏盏吓得赶紧躲开“你不是商人嘛,我这些东西也不是很值钱。”心下盘算着自己到底要多好还是要少好。
“真不凑巧,在下如今手头实在困难。”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就往严疏盏脸上摸,拍开这时不时就凑上来恼人的‘猪爪’,严疏盏自认倒霉,重新站在锅灶前。
吃饭时,那人还挑挑拣拣,嫌弃过去嫌弃过来,看快要把严疏盏彻底惹毛,又来一句“不过比福寿楼里的东西和我胃口。”福寿里的菜色在青城镇是第四宝。重明一口仙气,直接把严疏盏头顶上蹿起的小火苗吹灭。
重明喜欢‘粘’着他上街,他买东西,他就站在旁边看,出门时还高高兴兴和颜悦色,接了阿婆送来的豆腐,收了街边胡屠夫送的五花肉,拎了张婶送来的鸡蛋和故意盖在上面他家闺女的绣帕,最后收了巷口张大哥新炒的栗子,还和街边的小乞丐聊了两句,回家时,重明的脸色就阴沉的吓人,一句话都不说,严疏盏被身后那道幽怨的目光盯得后背发毛。
严疏盏晚上睡觉不踏实,老觉得热烘烘,半夜热醒来一看,差点又魂飞天外,重明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他的床,看起来还睡得格外香甜,伸出手,想要推醒‘不安分’的某人,却在手指快要抵在眉心时生生停住,第一次见这人如此安稳的睡颜,白天眉间的那股戾气不见,舒展的眉头,神情少见的柔和,往日见他其实都是有些害怕的,总是高高在上的感觉,眼神冷得吓人,看起来总是在笑,可那笑容处处透着股寂寞厌世,也许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毫不防备的表情吧,严疏盏盯着重明的脸愣愣的想,不过这人,真是好看,原本冰冷严肃的脸庞,这般柔和下来,却也是天生风流,惹人想入非非,俊朗却绝不女气。至此,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推醒身边的人。
“先生,在看什么?”思路突然被打断,看到原本安睡的人正玩味地看着他,眸如点漆,不由心快了半拍,错开脸“没什么……你怎么不在自己房里睡。”
“我怕冷。”说着又朝严疏盏挤挤。
严疏盏气绝,两个大男人,挤一个被窝,算怎么回事?还怕冷?却开不了口拒绝,有些贪心的想再看到他那种毫无防备的表情。
于是,留宿的客人顺理成章的爬上了东家的床。
那人到底有什么好?又挑剔又吝啬,还动不动喜欢捉弄他,小心眼,大无赖,没有一点好,严疏盏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再贴切的词来形容,万分后悔当初怎么就松了口让他进了家门。
其实,他还是挺好的。却有另一个声音,小声的不甘辩解。比如,他会在自己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时自然而然的接过,让他有空甩甩酸疼的手臂,他会在自己自己说书时,安安静静坐在那,满脸的兴趣,然后自己手边的茶从普通不过的绿茶换成了润喉生津的青梅茶,他会帮自己回了那些上门送东西的姑娘,虽然多半是冷言冷语气走的,他会陪自己上山,从不抱怨,自己和大师讲经时,他就在一旁适时地添茶或是递上一叠剥好的糖炒栗子,一个个圆润饱满,察言观色恰到好处。
那日,他从福寿楼出来,他便一如既往的跟在身旁,不多不少,衣袖擦着衣袖,他问“先生那日的故事没有讲完吧?”
“什么故事?”
“关于白泽神君。”好奇的想要追问到底。
一时哑然,那个故事,他竟然还记得,看着眼前一脸催促的人,不知道怎么开口,喃喃半天,“恩,上次说到,白泽神君在黄帝死后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后来,黄帝的后人们,觉得白泽功名赫赫,地位尊贵,法力高强,便担心有一天他会想朱雀一样,危害人间,便联合起来,废除了白泽的法力,将其打成了凡人。自此白泽流落人间,最终饿死在街头。”
“为什么?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重明明显不能理解。
严疏盏冷笑一声,为什么?自古《帝训》有云:凡临天下者,无外三步,一为君强臣强,可图大业;二为君强臣弱,乃太平盛世;三则君弱臣强,朝不保夕。功高盖主,自古就是帝王逆鳞。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样的事,历朝历代,多不胜举,“为什么?高床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有哪个帝王,安心身边留一个时刻有能力‘清君侧’之人。”不仅是帝王,现在,就连皇子间,不也是如此?人间悲剧,最惨不过手足相残。
重明听后,却笑着开口“在下原先也曾闻此,只是结局与先生所说略有不同。”
长相出众的白泽神君有着一副不输给严疏盏的好口才,开口讲起自己的故事,比起严疏盏还要动听几分,“最后,白泽神君便住在太掖神宫内,从此避开所有纷争杂务,永享清闲太平。”
严疏盏神色复杂,“避开所有纷争杂务,永享清闲太平?”怎么可能,他从小觉得,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有自己特定的剧本,往后的日子只不过是照本宣科,在这戏台上演好自己的戏,不必挣扎,不必选择,结局都是一早定好的。一出戏,怎么能有两样结局。
重明捕捉到严疏盏眼里的暗淡,忍不住伸出手去握那灰色衣袍下微微有些发凉的手,身旁的人意外的僵直了下,却没有挣开,重明心情大好,看向前方“虽说人生如戏,可是,每个人却还是有挑选剧本的权力。”看出严疏盏在迷茫什么,温柔着开口。
“可以自己选择么?”严疏盏还是仰起脸,看着一旁的重明,眼里仿佛有什么在跳动。
重明点点头“当然。你看那皇帝和乞丐还不是同一片天地下出生,人本生来无贵贱,只是因为选择不同而有了不同的命运。如果当年刘邦没有选择起义,应该早成了刀下亡魂,何来汉室兴邦之谈?”
严疏盏看着重明,心头诧异却有些感动,人生来无贵贱,如此通俗的道理,自己这么久都不明白,倒是他却能看得这般通透。其实,这个人,心也是难得的温柔。透过手掌传来的温度拂去了严疏盏心头的不安,心里想要跃跃欲试,情绪也高涨起来,牵动着嘴角,“谢谢,重明。”
闻言,重明愣了一下“不用。”同样也露出了笑容,牵着严疏盏的手又收紧了些。
“你的故事从哪里听来的?”严疏盏从没想过,同样的故事,可以有不同的结局。
“我告诉了你,你不能告诉别人。”
“好。”
“其实,我就是白泽君。”
“瞎说。”
不知从何时起,俩人间的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消失的无影无踪,严疏盏奢望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该有多好。重明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洛玄子说人间好。
即便重明不明原因,不在跟着他出门上山,可却还是会在每个傍晚,看见巷口那抹高大挺拔的白色人影,每次回家,总有递到手边的热茶和晚间喂到嘴里的栗子,幽幽的烛火,温暖了一室。
严疏盏告诉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六
自入秋,严疏盏那些白白胖胖的鸽子,明显瘦了一圈又一圈。每天虽然好吃好喝的喂,可依旧一天比一天瘦,连重明都有些心疼。
深秋的时候,严疏盏换上了棉袍,单薄的身子总算有了厚重感,只是走路看起来有些笨笨的,重明每每看到严疏盏笨手笨脚的样子,都忍不住想上去好好欺负一番。
严疏盏看着马上要入冬的重明依旧衣裳单薄但每次的手总是温温热热,半点没有怕凉的意思,嫉妒的撇撇嘴“我今天不去城门根了,去福寿楼。”
重明一边帮他细心的把耳边的碎发拢好,一边点点头“好,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严疏盏临出门还不放心的回头叮嘱“不要在厨房乱动,中午我不回来,柜子里有昨晚的剩饭。”
重明无奈的挥挥手,示意知道了,要是让天上的那帮家伙知道,高高在上的白泽君下凡只为了每天吃顿剩饭,还跟个小媳妇似的天天挂个笑脸,还不得被笑话死。
转念一想,这些日子,严疏盏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变化,主动跟自己对话的次数多了,牵他的手也不会挣开了,偶尔开开玩笑也不生气了,只是红红脸,越发的对他亲近,心下舒畅无比。
发现严疏盏好像很怕冷,入秋以来,知道自己热乎,总是时不时往自己这边靠近,虽然有把自己当火炉的嫌疑,可就是开心觉得舒服。这个严疏盏,也不枉费我一片心意嘛。
跟发现了宝藏似的重明笑得一脸粲然,出门落锁,溜溜达达上了山。
山上还是就那么一间孤寂的寺庙,较之上次,更显得有些破败。
正在念经的和尚被不速之客的脚步声打断,看到面色冰冷的重明,脸上划过一丝了然。
沏了茶,和尚坐在重明对面“阿弥陀佛。原来是疏盏家的公子。”
什么时候从严施主变成了疏盏,关系那么密切,那个严疏盏好像跟谁都能成为朋友,点点头“严先生今天上茶楼里说书去了,不得空,特别嘱咐我来探望大师。”
又是一声佛号,接下来的话题就是围绕着严疏盏了,印象中不苟言笑的和尚只有在提起严疏盏时,脸上才有了难得的笑意,“疏盏,他人很好。”疏盏,疏盏一声声叫着,好像多年的旧友,越听越不是滋味。
严疏盏的好,他自然比谁都清楚。
重明低头看着茶杯里起起浮浮的茶叶,语气突然变得生冷“本君来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和尚点点头“还请神君大人网开一面。”
放不下心中执念的和尚,借着王母遗落人间的玉簪的灵气,幻化在这城外的山上,一步错,步步错,修了十世的好人,本可成为佛祖座下的真人,却不料横生枝节。
重明抬眼看见佛案上的那朵红莲依旧美丽,“纵使有万般舍不得,可起了私心,擅自动用天界的物件,也是大罪。”
和尚没有反驳,长叹一声“当年,是贫僧的错。如果不是贫僧,她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阿弥陀佛——”
还未修炼成人型的花妖从那时起,就爱上了灯下苦读的小和尚,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动了真情,有了人身,就渴望更多,渴望他的眼中除了青灯古佛也能有自己红色的身影,在他的眼中终于看见自己时,又渴望能和他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他要做十世的好人,去佛祖座下当虔诚的弟子,却因为她,开始犹豫,开始徘徊,爱了,要付出代价,人妖相恋,自古如此。
追随十世的痴情遇上森严的佛门清规,也要有个了断。她心甘情愿,在他的紫钵下,化作真身。他本该了断情丝,却在最后一刻,留了私念,他愿意陪着她,赎罪,赎这错过了才知悔恨的罪。
重明收回目光“好在,你没有谋害人命来换取肉身,否则不仅连累你,也连累那朵莲花。她的去处已经是决定好的,而你罪业已消,差不多也该走了吧。”
和尚起身跪拜在重明身前,“多谢神君。贫僧耽搁了两百年,也该走了。”
重明点点头,伸手轻触和尚的额头,口中默念往生的咒语,周身泛起金光,笼罩着整间屋子,和尚的身影,如同飘渺的烟云,一点点模糊不见。紧接着,四周的墙壁剧烈晃动,砂砾瓦片开始快速落下,佛案上的莲花瞬间枯萎,重明走出房间,看着眼前的寺庙顷刻间倒塌,原本应该是尘土飞扬,乱石堆积,可就在金光散尽,只剩下几块天然j□j的巨石和丛生的杂草,巨石上安静的摆着一根玉簪,被银色的灵气笼罩,温润晶莹。
所有的一切,都是跟着这玉簪幻化而来,执念太深的和尚借着玉簪的法力,留恋着不肯离去。
重明捡起玉簪,头也不回的离去。
严疏盏走在街上,听见街头巷尾在议论,听说李丞相的队伍已经快到青城镇了,马上要入冬了,李丞相应该会留下来过年。知府大人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吩咐手下的人把赶紧把青城镇上的房屋该修缮的修缮,该拆除的拆除,还请了城里的大户,动员着大家出钱给他李丞相立个功德碑。甭管他到底是哪的人,马屁拍对了,那可是能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严疏盏在福寿里楼讲起当朝深宫秘闻,正得皇帝宠爱,又是深讨皇帝欢心的六皇子的母亲,那个在皇宫中如日中天的庄妃,早年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自小体弱多病的五皇子,一个是现在深得民心,谦和有加的六皇子。
据说,五皇子降世时,庄妃的千景宫有紫光迸现,得道的高人惊呼“紫微星转世。”怎奈,生下来的孩子太过孱弱,小小的孩子,在这复杂多变的深宫中惹皇帝的疼爱更是活不长久,小心翼翼的长到六岁,便溺死在后花园的荷花池里。庄妃哭了三天三夜,更惹人怜惜,好在还有不到三岁的六皇子陪伴,皇帝更是对这对母子疼爱有加。
严疏盏语毕,一脸高深“人说金瓦红墙天家好,哪消薄情寡义出深墙。”
出了福寿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雨,房檐上的雨滴一滴紧接着一滴,滴滴答答,连成一串,街上的商铺都关了门,冷冷清清,只有大雨泄在地面上的声音,紧密却不嘈杂,皱着眉,这下,可怎么回家?
刚踏出一只脚,却发现头顶上洒下圆圆的阴影,衣衫半分未湿。仰起脸,依旧是那张出尘俊美的脸庞,忍不住扬起嘴角。
重明撑着把油纸伞,将严疏盏护在怀中,严严实实。
“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早上没带伞,我看天变了,就来接你。”
“恩……等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没多久,人多太吵。”
严疏盏笑了,太吵,我一个人说话你嫌吵,外面这瓢泼大雨到听不见了?是怕我觉得人多,不好意思吧。这个人,其实还真是细心。
重明熟练地牵着严疏盏走在回家的路上,俩个人就撑这么一把伞,严疏盏小心翼翼,看见水坑就想要跳过去,看见衣摆下方沾到的泥渍,皱着眉,心疼刚换的棉袍。重明见他左右为难,便拉着他到一处房檐下,伸手将人圈在身前,一手抵着后腰,把伞塞到严疏盏手里,另一只手拖住膝盖,连人抱进了怀,才重新走入雨幕当中。
严疏盏瞬间明白重明在做什么,‘腾’得烧红了脸,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还走在大街上。真是,微微挣动了几下,却听见那人说“你再折腾,咱俩就都要淋湿了,把伞靠在我肩上,往里些。”口气不容拒绝。
严疏盏只好乖乖照做,生怕人看到,干脆就环着重明的脖子,把通红的脸使劲往里藏。
俩个人虽然都没说话,却觉得这伞下很是温暖,伞下的温度其实与伞外无二,只是这时,天地间除了雨声,只剩下他二人。
严疏盏的心跳的很快,重明亦是。
严疏盏忍不住抬起头,这个人怎么能生的这般好看,怎么能看得这般通透。其实,打第一眼见他,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自从遇见了他,日子就好像有些不一样了。那个他一直客居的小屋,被人头一次称作了‘家’,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承认,那歪歪斜斜的小巷尽头,有自己的家,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牵挂,有了惦念。
这种感觉,严疏盏,不讨厌。
重明低头看见满脸通红的严疏盏,雪白的皮肤,仿佛上好的白玉,入手光滑细腻,令人爱不释手,精致的脖子,修长的手指,修剪的干净的指甲,纤细的腰身,莫名的有些口渴。
那日,他问他其实说书看相的钱有不少,怎么日子过得这般清贫?他没有回答,而是领着他来到城郊的一所私塾。
淳朴的孩子看见来人,欢呼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严疏盏的大腿,“严夫子来了,严夫子来了。”激动地呼唤着同伴。
严疏盏把得来的钱大部分花在这个私塾上,专门收留那些孤儿和无家可归的孩子,吃穿用行,全部都由他一人打理,孩子们读点书识点字总是有用处的。严疏盏的善心传到了城里,便有好心人也愿意帮忙,有钱的便出钱,没钱的偶尔送些蔬菜鸡蛋,旧衣服。 私塾逐渐请得起新的先生,新来的夫子很是谦逊,甚至有些羞涩,每每见到严疏盏总会恭恭敬敬的行礼“严先生。”口气敬佩。
私塾里所有的孩子围坐在严疏盏身旁“夫子,天为什么是蓝的。” “夫子,俺上次在后山捡了只小狗,很可爱,夫子去看看吧。”‘夫子,夫子’不停地叫,问题永远也问不完。
重明和严疏盏被孩子热热闹闹的簇拥着送到门外,小孩子顶着两个红脸蛋,把手里的鲜花塞给严疏盏“严夫子,这是俺们大家一块送你的。你看,这花多漂亮,是二妮,俺们一起采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乡间特有的质朴。严疏盏此时的笑容是发自心底的,令重明也错不开眼。
眼前的严疏盏和百年前的洛玄子何其相似,嘴硬心软。只是那一个太过洒脱,这一个又太过拘束。
重明在这明媚的阳光,微醺的清风和孩子纯粹的笑声里,觉得,要是在人间过着这样的日子,那么天界的确枯燥无味。
如果身旁是怀中的这个人,留在人间,也未尝不可,重明暗想。
☆、七
青城镇知府给李丞相准备的功德碑还没立起来,倒是接到了李丞相的亲手书信一封,大意夸赞青城镇人杰地灵,自己甚是挂念,接着特意嘱咐不要惊动百姓,说白了就是微服出访,要他知府不要张扬。信上那三个“林大人”可是把青城镇知府乐了个三天三夜,拉着自家师爷“瞧见没,李丞相记得我名呢……啧啧啧,说明什么,这说明丞相他重视我啊,亲笔信啊。我林某的好日子马上就来喽!”
严疏盏听着雨声有些发困,打了个哈欠问“这么的大的雨,也不知道大师那漏不漏雨,要漏雨就麻烦了,我们给他送把伞吧,哎呀,送伞还不如给他把房子修修,上次……”重明听见严疏盏提及那上山的和尚,想起和尚的笑脸就觉得不顺气,压着气打断“那和尚能自顾自照顾好自己,你瞎操什么心?”严疏盏一听就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这样?大师明明……”眼看严疏盏为了个死了两百年的和尚跟自己瞪眼,更加不痛快,心想干脆乘着今天把话挑明了算了,“大师,大师,你叫的亲热,你把他当什么人,他把你又当什么人。小心热脸贴个冷屁股。”
“你!我跟大师是朋友,不行吗?”严疏盏气急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朋友?什么朋友?” “好朋友。”严疏盏回答的理直气壮。
“好朋友?好,你跟那和尚是好朋友。那你跟街边那个小乞丐呢?”
“好朋友。”
“巷口那个卖糖炒栗子的呢?”
“好朋友。”
“县衙里的那个捕快?”
“好朋友。”严疏盏有些吃不准重明今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问这些,声音不自觉却低了下去。
重明深吸一口气“好,那我问你,我呢?你,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那个为自己撑伞的男人,那个赖在家里的男人,那个会为他在无数个黑夜里点起灯火的男人,那个牵着自己手抱着自己的男人,到底是谁?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却怎么也也开不了口。
无言的沉默与尴尬,严疏盏不再出声,生怕一出声,有什么就要被挑破了。猛地觉得身子一空,周身发凉,等回过神来,严疏盏看到的是正对着他重明那张被雨水淋湿的脸庞和那一双有些怒气的眼。大雨砸在重明的白衣上,溅起无数的水花,雨水顺着发丝淌下,他却定定站那,只是盯着严疏盏。
严疏盏抬起手臂想要将手中的伞再举高一些,把重明重新圈回伞下,重明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我们是什么关系?”一字一句。
“朋……友……”严疏盏的声音低到快淹没在雨声中,不敢与重明再对视,只好别开脸,努力保持镇定。
“可惜,本君不想做朋友。”重明突然将严疏盏手中的伞夺过,朝地上一扔,双手扳住严疏盏的双肩,低头,一口擒住他的嘴角。
严疏盏被重明突如其来的动作震惊,只觉得牙关被粗暴的打开,温热的鼻息顺着面庞延展,然后就是激烈的索取,好像要把严疏盏吸干榨尽一般,严疏盏愤怒的伸手去推重明却是徒劳无功,只换来更加霸道的侵略,渐渐地,身子便有些发软,有些喘不上气,严疏盏便挣扎着把脑袋往后仰,像是察觉到严疏盏的不适,重明放开严疏盏让他换口气。
严疏盏被突然的吻弄得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忘了刚才还暗想着要暴揍重明一顿,红着脸,赶紧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重明却好像不打算放过他,一手滑下,搂着严疏盏的腰,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猛地将严疏盏拉近,低下头去,寻找刚刚才熟悉的地方。严疏盏瞪大了眼,不知道怎么办,重明轻而易举的再次撬开紧闭的牙关,一点点探索着进去,重明觉得自己快要发了狂,手下用劲,想要在这人身上狠狠地打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慢慢地,原本霸道的吻慢慢变得温柔,像是恋人间的低喃,处处透着喜爱和怜惜,听到严疏盏吃痛的闷哼一声,才满意的放开。
严疏盏使劲抹抹因为接吻而越发鲜红的嘴,才看见袖子上沾染的血迹,一脸无法相信,俩个人就这样,站在大雨里,大街上,接了吻,那个该死的混蛋还咬破了他的嘴唇,一时羞愤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你……”颤抖的语调很快被大雨覆盖。
重明冷不丁出声“没看够么,还不出来!”
在说什么?严疏盏抬头,看见重明眼神冰冷,朝着巷口语气让人遍体生寒。
一时间,除了雨声,严疏盏没有再听见任何响动,站在重明身旁。就看见几米外三三两两冒出几簇黑色的烟雾,接着出现了几个黑色的人型。等烟雾散尽,这才看清,大概有五六个全身穿着黑衣的人,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阴森的眼睛,看得人浑身不自在,那样阴冷的眼睛,不像人类,却好似来自冥府。
严疏盏揉揉眼睛,向后看去,才发现,他们身后也有五六个同样打扮的人,差点惊叫出声,这些人……都是凭空出现的?怎么可能。他们什么时候就跟着了。有些紧张的朝重明身边再靠了靠。
重明却突然笑了,“本君的人,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吗?”
传说冥府中除了冥主,还有十大阎君,第十殿的转轮王脾气比冥主还要难测几分,手下的幽魂使者浑身上下都被黑雾包围只露出两只阴森冰凉的眼睛,他们掌管着往生大权,尤其是那些受了责罚下凡的神仙和犯下不赦大罪的妖魔,当他们在人间最后一世的气数将尽时,幽魂使者就会吹起冥笛,指引往生。
站在最前端的幽魂使者并不答话,只是慢慢把手放在嘴边,围绕在旁边的黑雾慢慢幻化成一支白色的长笛。严疏盏转过脸时却看见拐角处,好像站着个少年,一身红衣似火,觉得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见过,却听见一阵笛声,不缓不急,悠悠长长,似有似无,忍不住竖起耳朵想要听得更真切些,那抹笛音仿佛有摄人心魂的魔力,雨声听不见了,反倒更加迫切的想要将这飘渺的笛声听得清楚些,忍不住,顺着笛音,伸出了脚。
“严疏盏!”严疏盏突然打了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着自己已经迈出去的一只脚,头脑发昏,只好伸手拉住重明的袖口。
重明看着前方的的幽魂使者,脸色更冷了,将人打横抱起,然后低下头沉声说“别怕。”严疏盏只觉得浑身轻飘,自己好像要脱离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不受控制,本能的朝里又缩了缩。
“大胆妖魔,见到本君,还不速速退去!”衣袍瞬间扬起,猎猎作响,大雨快要落到重明身上时却自动弹开,银色的光华笼罩着两人自周身散开,气势逼人,幽魂使者手中的冥笛应声破裂,却不见他们散开,反而快速朝着两人移动。
重明腾出右手,冷哼“放肆!”,食指快速结出‘卍’字法印,翻掌一拍,如同重物落地,洪钟般的声音震的严疏盏耳膜嗡嗡直响,瞬间金光大盛,重明周围的地上开出无数朵金莲,缓慢腾空,围绕在两人身旁,金莲慢慢转动,写有经文的黄色丝带在周围漂浮,严疏盏看见那些黑色的身形还未靠近,便被金光所刺,瞬间打散不见,耳边好像有无数的诵经声,轻飘飘的身子逐渐沉重,浑身酸痛,连眼睛也睁不开,只好沉沉睡去。
重明把脸色苍白的严疏盏放在床上,脸色难看,手下却意外温柔,不忘在掖好被角后,伸手抵上严疏盏的眉心,温润的银光顺着指肚流进眉心。
“你这次救了他,那下次呢?如果你不在,谁救?”游光靠在门框上,看着浑身湿透的重明“你就那么喜欢他?”
“我可不知道他的气数这么早就没了。”重明还在震怒,连游光都是心头一跳,这般的怒气,怕是询问洛玄子下落时都没有过吧。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天天围着转轮王的人转。人家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只好打发小鬼来提个醒。”
“孤魂野鬼也配跟本君一块提起?”
游光走上前,探探严疏盏的额头,有些偏热“东西还不打算交回去?再耽误,恐怕天上要起疑心了。”
“本君的事什么时候也要靠旁人决定?”
“也罢。转轮王那边,我替你走一趟便是,你就呆在这,凡人的体质,哪经得住你的法力,”游光轻轻在桌上一点,便多出一个一个药罐和几个药包“把这个给他服了,凡人的身体,要仔细调养。”
☆、八
青城镇飘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严疏盏还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从怀里的暖炉飘出的水蒸气挂在长长的眼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水珠。
重明从屋外进来,头上身上却是一点雪花都不沾,关好门,“那些鸽子都埋在城外了,就是大活人也经不住你那么折腾,能不被累死?”说着边往严疏盏手里塞杯热茶。
严疏盏腾出手握着茶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重明接着坐在床边,伸手覆上严疏盏的手,有些歉意有些紧张“不是故意瞒你的,我的确是白泽神君,下凡来的确是为了找东西。”
严疏盏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声音还有些沙哑“你怎么会不是呢,故事讲的那样逼真,又有哪个凡人可以在大雨里能变得出那样的戏法?你现在就是告诉我你是凡人,我都不信。”
“那你……”重明越发担心。
严疏盏抬起头,扯起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没关系,你就住这里吧。能招待下凡的神仙,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泽。不过,你在找什么?”反正很快,我也要走了。
“王母的玉簪不慎掉落在人间。玉簪大概就落在青城镇这里。”
“那找到了吗?”
“没有。自从山上的和尚消失后,就断了线索。”
“那,大师他其实是……”严疏盏眼里划过一丝了然。
重明摸摸严疏盏的头顶,示意他好好休息“他在这里等了两百年,要等的人始终没来,等不及便先走了吧。”有些事情,与其说破不如留个念想。
严疏盏闭上眼,有些苦涩,我马上要走了,你也没得选择,谁说可以选择,连大师都逃不开自己的命,我又怎么能重新选择。太晚了,太晚了。
青城镇连着下了三天大雪,眼看着进了腊月,福寿楼旁的那个大槐树枝头也落了厚厚的雪,瞎眼的老头在树下扯着嗓子朝楼里喊“瑞雪兆丰年哟,福寿楼里的生意怕是要越来越好喽!”
老板娘听见笑得眯起了眼,连忙打发小二将老头掺进来喝杯热茶顺便吃盘点心。
顶好的一个冬日晴天,檐下的冰棱子顺着尖尖的边缘往下滴水,一顶青色的马车就这样慢悠悠晃进了城里,马车前坐着两个精壮的年轻人,穿着赭色的短衫,精干沉稳,表情也是警惕严肃。
马车在福寿楼前停下,两个年轻人先跳下马车,紧接着又从车里出来两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小二刚要招呼,为首的男人却伸手去挑车帘,极为恭敬,好奇的小二这才看清,马车里还有个人,一袭蓝衣,披着个披风,满头的白发,表情甚是温和,慈眉善目。
老者在赭衣随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然后口气和善的问小二“小二哥,这里可是青城镇的福寿楼?” 小二爽快的点点头“青城镇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好好好,那,你们这里说书的严疏盏,严先生在不在?”老头笑呵呵的张口。
严疏盏趁着重明出门,将压在箱底的布包打开,一封封黄色的信封上写着京城,取出来,一股脑,把它们全扔进了燃得正旺的火盆。严疏盏把箱子重新合上,便坐在凳子上发呆。
“噔噔噔——噔噔噔——”带着几分探寻几分小心的敲门声兀地响起,严疏盏叹了口气,这么快就到了,然后起身开门。
赭衣的男子口气叫人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分威严“请问严先生在家吗?”
严疏盏点点头,拉开门,“在下便是。”
重明别过常和严疏盏聊天的卖臭豆腐的阿婆,听见阿婆在身后嘀咕“怎么不见严先生,吵架了?”重明快到家门口时,看见门口站着两个赭衣的男人,一边一个,面沉如水,看身段,功夫都是不弱。只好换了个方向,来到后墙,坐在来客特意留下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百年前的西天法会上,有个衣袍松松垮垮的清秀男人,扯着重明的肩膀,凑到耳朵边上“我要是下凡,定要投胎到帝王之家,最次也要是个王爷,那才能随心所欲。平头老百姓,多没意思。”那时的重明只当他又多喝了酒,一笑置之。
严疏盏扶着额,头疼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老臣(属下)参见五殿下。”语气欣喜地不住颤抖。
严疏盏伸手去扶眼前的老者“丞相请起。你们也起来。出门在外,这些不必要的礼数就免了。”
当年被惊呼‘紫微星’转世的五皇子,身体孱弱,若养在皇宫内定然活不长久,救子心切的庄妃不得已将年仅六岁的皇子派了心腹护送出宫,接着与还是兵部尚书的李载清联手除去了权倾朝野的镇远将军,对外宣称五皇子溺死在宫中的荷花池里,镇远将军的妹妹静妃便是凶手。皇帝大怒,次年,李尚书变成了李丞相,庄妃协理六宫,虽无皇后之名,却形同皇后,六皇子立为太子,而秘密出宫的五皇子则在李丞相的安排下,定居在青城镇,与京城定期书信往来。
“丞相一路辛苦。还要麻烦丞相亲自到我这寒舍走一趟。”
“老臣不敢。倒是京中的庄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甚是挂念,陛下也常常提起您。”老奸巨猾的狐狸并不如传闻那般老实耿直。
严疏盏淡淡开口“我也很是挂念父皇母后还有太子殿下。听说前段日子父皇染了风寒,不知现下如何?”
“陛下龙体安康,就是这马上要过年了,陛下甚是思念殿下,太子殿下也吵着要见自己哥哥,庄妃娘娘正安慰着呢”七拐八拐的开口,精明的李丞相就是不肯说明来意。
从京城来的加急信像雪花般一封接一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信鸽带回来的消息,白纸黑字的写着,眼下的皇帝正躺在龙榻上,每天靠参汤吊命,庄妃的亲笔信,秀气工整的柳体虽然只是要严疏盏好好照顾自己,可言下之意却再清楚不过,你的六弟是当朝的太子,而二皇子和三皇子正联手,气焰嚣张,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既然身在天家,那就不要想着全身而退。
“那就好。”严疏盏抬眼轻轻一扫,李丞相便是心头一跳,“我在这住了十六年,前些日子才发现这青城镇实在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竟然能养出个两袖清风,人民爱戴,忠君爱国的好丞相来。李丞相,你说呢?”
即使是久居官场的李丞相,听到这虽不在宫内生长的皇子凉凉这么一句,也不禁冒了冷汗,赶紧跪下“老臣惶恐。” ,年轻的皇子脱去了谦和的书生气,眉眼间天生的帝王之气,实在令人心生惧意。
严疏盏冷笑“惶恐?李丞相还懂得何为惶恐!我六弟那是专在京城养了一帮废物吗?还是派你到我这来领豆腐!” 领了豆腐好集体撞死 。
太子传来的书信是得天下的势在必得,他这做哥哥,如何不帮?
太子羽翼未丰,二皇子三皇子趁着老皇帝快咽气的当谋划着换储,拥护太子的人自然不肯,朝堂之上,电光火石。此时,找他个没权没兵的民间皇子回去,不过是缓兵之计。紫微星转世的皇子回来,朝堂的注意力定然要有所转移。
闻言的丞相吓得又埋首几分,惶恐万分“老臣不敢,老臣罪该万死。”,身后的赭衣侍卫也脸色难看,大气不敢出。
一时间气氛紧张到极致,冷汗一滴一滴顺着额头流进脖间,李丞相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眼前的五皇子,眼里的那份冷峻杀 意,可是已经犹如宝刀,架在了脖子上。
严疏盏笑着问了句“那,丞相,你告诉我。本殿这次回去,是送死还是求生?”
带着笑的语气却一针见血,李丞相跪着的身子微微发抖,却不敢答话。
良久,严疏盏放缓了口气“丞相,起来吧,本殿跟你开玩笑呢,以后还要请丞相多多指教。”
“多谢殿下。”李丞相赶紧起身,却不敢伸手去揉跪得发麻生疼的膝盖,心说,还好没站错队伍,谁说清官好做,赶上这种时候,能保住条命,已经是天大的不易。
严疏盏点点头“丞相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李丞相心头一喜,祖宗啊,等了半天就等你这句话呢,赶紧开口“全凭殿下开口。只是现下陛下思念的厉害,太子又……”语气虽然恭敬,催促却是无比坚定,巴不得现在就进京。
严疏盏却换了个话题“丞相可知,我在外十六年,最快乐也是最犹豫的是哪一年?”
“这,老臣不知。”丞相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还盛气凌人的皇子怎么口气一转,竟然好像有些舍不得。
严疏盏也不指望李丞相接话,只是说“我最快乐,最犹豫的,便是这一年。”话刚脱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十六年的光阴却不抵那人在跟前的一年?
李丞相捉摸着怎么开口,这个皇子实在是,有些,阴晴不定啊,犹豫了半晌“青城镇地处偏僻,待殿下回京之后,见到陛下和庄妃娘娘,自然会心情舒畅。”
“罢了。我今天也有些乏了。你们在这里太久,也容易引起别人怀疑,先回去吧,什么时候走,我自然会通知。”严疏盏摆摆手,起身进了里屋。
李丞相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道“那老臣便先退下。”,有些失望的带着手下,出了门,顺便伸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游光愤愤不平“你说你,那个严疏盏再怎么好,他也不是百年前的洛玄子了,你又何必在这耽误时间。”
“你说你招惹谁不行,非招惹个洛玄子。人家下了凡,你还要缠着他的转世不放。我去转轮王那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人家只告诉我,严疏盏便是洛玄子的第十世,等他进了京帮他六弟夺了皇位也就是他气数将尽之时,这种魂魄,不可能放任留在人间,要是有人企图随意改变他的命数,就是神仙,也要一起责难的。你可想清楚,别怪我没提醒你。”
重明笑着朝游光招招手,示意他靠近,才笑着说“要是他不进京呢?”
“什么?!”游光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
☆、九
重明赶走游光进了房内,看到严疏盏靠在床边抱着个暖炉愁眉不展,笑着把人圈进了怀里,凑到耳边,低声问“在发愁什么?眉头都快拧到一块了。”
严疏盏刚想推开,重明的嘴便压了上来,把刚想说出的话全堵在嘴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自觉打开了牙关,放那人进去,先是温温热热,而后酥酥麻麻的感觉便延展到四肢百骸,忍不住轻哼出声,重明轻笑,放开了严疏盏的舌头,打算停手,严疏盏心下一慌,不由自主地主动伸出舌头缠住重明,脸烧得连自己都能感觉到。重明哑然却也不推辞,又好好将严疏盏嘴中品尝一遍,等到俩人都气息不稳才松开,又作势把严疏盏往床上推。
严疏盏双手撑着重明的胸膛,别开脸,喘匀了气“发什么疯?”
重明好笑着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衣领半解,发鬓微乱,脸色潮红,红润饱满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闭着,不敢跟自己对视,忍不住又俯下身轻啄两口“怎么办?我重明见你,就想发疯。上上次,雨里,前天晚饭时,还有这次,你不都挺享受的吗?”
严疏盏恼这人这般无赖,按住重明不安分已经快要伸到里衣的手,威胁道“你再胡说八道,今天晚上就别想再睡我床上!”
重明点点头,把严疏盏拉起来拽到自己怀里,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上“好。只要你不走,什么都你说了算。”口气带着分真委屈,严疏盏听见,眼圈就是一红,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解释。
街角的妇女一手拧着自家兔崽子的耳朵,一手叉着腰数落“小崽子,要好好念书听见没,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做李丞相那样的大官,你瞧瞧人家,等你做了丞相,咱家才能顿顿吃饺子,听见没?!”
小孩疼得呲牙咧嘴,趁着娘亲不注意,赶紧脱开,边跑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我才不要做那个什么无趣的李丞相,要做就做严先生那样的人!”
妇人气得跺脚“嘿,你个兔崽子,你给老娘回来,还反了不成……!”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消息灵通的知府屁颠屁颠跑到丞相下榻的客栈,肥手一挥便上的是青城镇最好的菜品,李丞相正急的嘴上冒泡,哪有心思应付,心不在焉的询问着青城镇近几年的情况。
严疏盏从街上打了酒回来,刚推开门,重明就顺手接过,奇道“你不是三杯倒吗?怎么还买酒回来,我最近没酒喝,心疼了啊?”
严疏盏白他一眼,“你要不想喝,拿来,我去扔掉。”
重明赶紧护住,使劲点头“这是五皇子的贺喜酒,哪有不喝之理。”
严疏盏皱皱眉,进了厨房。不一会,几盘下酒菜上了桌.
两人相顾无言,严疏盏的眉头快拧成了‘川’字,重明心疼,赶忙按住那人的手“不能喝就别喝,你坐着陪我说会话就行。”
严疏盏望着重明,神色复杂,幽幽说道“今天是我生辰,我想喝酒。”
重明愣住,藏在衣袖里的手悄悄一算,跟洛玄子下凡的日期没差,怎么把这茬忘了。
重明看着严疏盏连喝了几杯,便道“你等我一下。”
转身进了里屋,伸出手,手掌上慢慢散出银色的光晕,一支温润的玉簪便安静躺在手心,重明口念咒语,只见玉簪越来越小,掌心的光芒越来越刺眼,微不可闻道“真没想到,我重明竟然愿意为了你严疏盏做到这种地步,真是疯了。”
你的命数,谁都不能动,只有我可以。
重明将玉簪化成的白色玉佩帮严疏盏轻轻系在脖颈上,严疏盏已经微醉“这是什么?”摸着白色的双鱼玉佩,入手细腻微凉让严疏盏稍稍清醒了些。
重明笑着坐下“礼物,既然是生辰,总该有什么见证的。”
严疏盏笑了“自我出宫以来,还没有人记得送上贺礼。即使在宫内,母妃也只记得提心父皇的一举一动。”
也许因为喝了酒,在烛火照耀下,室内的两人都感到有些热,心头更是痒痒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的下咽声越发清晰,不由得脸色更红,想要挨得更近。
重明拉过严疏盏的手,倾过身子,在严疏盏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有些着急,也带着分期盼,甚至带着害怕,带着小心“那,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可好?”
还没来得及说完,严疏盏的手便是一缩,身子轻微的抖了抖,把手边的酒递至重明口边“有些东西,不说出来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
重明拉住严疏盏想要逃走的手,放至胸前“我不想知道以后,我只想知道现在,你是怎么想的。”迫切的拉过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直视。
看到重明眼里渐生的怒意,严疏盏推开重明,口气淡漠“我只能活短短几十年,而你注定要与天地同寿。”
重明冷笑“你在逃避。你分明有得选。”
严疏盏的语气也冷了“以前的事情我不想提,现在,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才跟你喝这杯酒。你要是不听劝,那我们便割袍断义再不相见。”
重明盯着严疏盏,似要把对方的容貌记在心里,心头的火快要把他自己焚个一干二净,却怎么也说不出要再不相见的气话,突然点点头,“好,你说是朋友那便是朋友吧。”
严疏盏醉了,醉得很沉,重明第一次听严疏盏讲自己的故事,总是在旁人面前装得通透明白,其实最脆弱最心软最固执的就是他自己,他说,他没得选,他必须要回去,李丞相在逼他,庄妃在逼他,庄妃的每一份信压得他喘不过气,森严的天家规矩,无情的压在他的头上,庄妃说“你的命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属于这个皇位,你注定要为了它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忠孝礼义,沉稳谦和,胸襟开阔,做个大臣称颂番邦赞叹的皇子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不回去,他会死,保不准那天夜里就被别的皇子割了脑袋,他回去也是死,不是被别人整死,就是先整死别人再被皇上整死。什么父皇挂念,都是狗屁,天纵英明的皇帝,只不过将他当枚棋子,刺激他的接班人们,九犬一獒,他父皇要的是那只最强壮的獒犬,而不是天伦之乐。
别人都可以去争,只有他不行,他的命要用来回报自己的母妃,他的命是属于他六弟的。况且,你给了我这么多,够了,足够了。
重明第一次听到严疏盏的心声,原来那眉间一直都在的不安,是因为这个,心就像被锥子扎着,疼却也欢喜。
游光问他“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下凡来的?”
答案好像已经显而易见,或者说,已不再重要。
门外传来马儿粗重的鼻息声,一个响亮的鼻喷后,严疏盏走出了房,紫金冠将长长的头发束起,眉目依旧清秀却在眼里多添一份凌厉,腰上是连玉扣,一袭宝蓝的长衫更衬得整个人光华出彩,外面一件黑色大氅,隐隐霸气,天家的威严与奢华,让人不敢直视。旁边的老者一脸喜气,连身后的赭衣侍卫也都难得的脸色舒畅。
对外宣称找回了早年流落在外的外孙的丞相,再不耽搁,三日后,便携外孙回京,同样的马车在除夕的清晨出了青城镇。
重明混在人群中,顺着百姓招手的方向。目送那顶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
街上的行人稀疏的厉害,连卖臭豆腐的阿婆也准备收摊,看见迎面走来的男人一脸失魂落魄“哎,那个严先生家的公子啊。” 重明愣住,转脸看见慈祥的银发婆婆正打算把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张张嘴“阿婆——”
阿婆笑着点点头“今天可是除夕啊,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严先生呢?”重明才想起来,今天是人间的除夕,辞旧迎新的第一天,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阿婆,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去过年吗?”阿婆笑着摇摇头“要回得,要回得。你不陪严先生出门的时候啊,严先生老跟我提起你,我老婆子知道,严先生嘴上虽然不说,可打心眼里看重你哦。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过年了,老婆子我没啥东西,送你这些自家糕点,别嫌弃哦。”
重明赶紧道了谢接过。别过阿婆没走两步,就被人拍了肩膀,“哟,这是严先生家的公子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跟严先生吵架了不成?”
重明看着转到眼前一脸忠厚的捕快,疑问“你是?”
“严先生的朋友,城里的捕快。”豪爽的捕快丝毫不生分,摇摇手中的食盒“嘿嘿,老听严先生提起,一身白衣,外加无双的容貌。咱们青城镇可就这么一个人,打老远就猜得出,喏,这些东西本来是要送给严先生的,刚好碰见你,你就代他收下吧。”
重明难得的客气“捕快大哥,这怎么好意思。”
“唉,严先生是我朋友,你是严先生的朋友,一样是我朋友,客气什么。大过年的,赶紧回去吧,别叫严先生在家一个人等着啊。”捕快亲热的拍拍重明的肩膀,然后突然一拍脑袋“遭了,我娘子叫我下雪前回去的。下次在聊啊。”说罢,一脸惶急的跑走。
重明无可奈何的拎着食盒,抱着油包,“严疏盏,还真是。”笑着摇摇头,那个严疏盏还真是好人缘,走了,还有人这般关心惦念。
慢悠悠的朝家走去,丝毫不在意开始飘落在肩头的的雪花,难得好心情的与小乞丐,平时熟脸的邻居聊几句,人家一脸受宠若惊,却赶忙夸起他,巧舌如簧的严疏盏不知何时,不知何故,私自给他在外人面前贴了不少金。这个夸他人好,送一篮鸡蛋,那个夸他才华横溢,送他一小罐茶叶,实在没得送,就送一句“万事如意,平平安安。”
讨喜的话,惹的人心头暖洋洋,重明裂嘴一笑,“在下重明,是严疏盏的情人。”,好不骄傲,他家的小先生,原来这般看重他。
一个灿烂的笑脸,惊得众人直扶胸口,不笑时就好看的要命,这笑起来实在是好看成罪过啊。只是后面的话却让人缓不过劲了,不是不理解,只是担心,摇摇头,大概青城镇所有的姑娘都得在今夜心碎了吧,又不知道要有多少小伙子要牙痒。
重明把东西放在桌上,笑得无比惬意。严疏盏啊,严疏盏,你既然会算命,怎么算不出,有些事情,不管说不说,结局都一样。
☆、十
严疏盏坐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靠着窗,手里的双鱼玉佩已被攥的温热,马车平稳却不缓慢。透过车帘,外面已经开始飘雪“我们走哪条路,什么时候能进京?”
旁边的丞相恭恭敬敬“殿下,我们赶时间,改走小道,连夜赶路,五天后便能进京。”
严疏盏听完也不做反应,只是接着看马车外越飘越急的雪花,手指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暖炉上。
没听见丞相在耳边的啰嗦,也没听见窗外的风声,只是入眼一片白,天与地是白的,什么都是白的,这种出尘安静的白,经不住就让人想起那个把一身白穿到极致的男人。他还留在青城镇吗?他还住在那里不走吗?今天是除夕,他一个人,别叫又打碎了什么,今天肯定是要喝酒的,虽然没见他醉过,可万一……突然反应过来,这马上就是陌生人了,还操心什么,更何况还是个神仙,真是吃饱了撑得。
努力抛开那让自己心神不宁的白,想京城,那种繁华,那种气派。可是越想越模糊,越凄清,只记得皇宫内的高耸的朱墙,一堵一堵,没有尽头,什么时候抬头,只望见小小的四方天,然后就是金色的琉璃瓦,连皇帝和庄妃,样貌都快记不清了,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那么现在的太子,他的六弟呢,小小的人儿牢牢勒着自己的脖子,一脸凶悍“五哥对我最好,你们谁都不能欺负他。”还向旁人挥挥胖胖的拳头,以示威胁。然后,是自己六岁那年,刚刚四岁的六弟,在女官怀里,莲藕般白嫩的手臂死死扣住马车窗,哭的撕心裂肺。
一别十六载,当年的糯米团子俨然快要变成了少年天子,最有帝王之相,也最有帝王之气。从京城的来信里,有讲述他如何稳固自己的势力,也有他见到的奇闻异事。最后一封信,还似当年,五哥,你若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不要你帮忙,等我当了皇帝,你回来,就给你封王,一世荣华富贵。
严疏盏揉揉太阳穴,可以不回去,六弟说羡慕他自在快活,要他不要锁在这高墙内,不要他帮忙。 重明告诉他,可以自己选择。 重明在自己醉倒前,笑着对自己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该死,怎又偏偏想起了他,暗恨自己不争气。
什么叫命,什么是命?他说命可以改,他也说,命可以自己争取。算来算去,算不清。是得什么,还是失什么。
皇帝与乞丐都生于同一天地,山上的大师不甘心,硬生生多留了二百年。找他算命的姑娘敢跑到良人面前,毫不掩饰的承认‘喜欢’,白泽神君的故事结局竟是那般简单。
为何人人都不像他这般苦恼,为何人人都敢去争,为何人人都能得到?
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这些都不是他自己想要,他严疏盏不是木头,也不是傻子,谁对他真心好,他知道,他也不甘,他也害怕,他也觉得欢喜,也觉得伤心。
难道注定要带着遗憾前行?难道一定要在百年之后痛心疾首?
紧紧攥着手中的玉佩,恨不得要把那玉佩嵌进肉里,他还没进京,他严疏盏的命,还在自己手上!!
那个叫重明的男人,怪不得从第一眼看就熟悉,好像百年前就认识,因为,他是他的克星,他这一辈子还不清的桃花债。
重明打开食盒,一壶酒,四碟菜,笑了,齐了。
透过窗缝,北风‘呼呼’刮过,雪越下越大,家家户户门口那暗红的灯笼,在渐暗的天色里,随风摇摆,像是盼着未回的离人游子,焦急而伤感。
接连不断的爆竹炸裂声传来,还有孩子们的笑声,难得几分热闹。把这寂寞的屋子,也要硬染上分喜气。严疏盏换下的棉袍,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书桌上的毛笔,还吸满了墨汁搁在莲花砚上,所有的东西,原封未动,就好像只是主人上街去买东西,不消一会,就会回来。
重明坐在窗户对面,一杯连着一杯,笑容越来越苦涩,入口的酒也逐渐难以下咽,几百年的时光,也不像今天这样,仅仅从清晨到晚上,就是这般寂寞难耐,孤独漫长。
蜡烛被飘进屋内的雪花不小心熄灭,也懒得点上,就这样,从淡淡的月色到现在月光明亮,重明的眼前全是严疏盏的影子。
不曾在人间醉酒的神仙,现在却有些微醺,眼前的灰色人影越发清晰,柔顺的黑发乖顺的垂下,清秀的眉目总是带着不安,就那样从容的坐在桌后,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把自己的脆弱小心掩藏。下着雨的傍晚,冰凉的修长手指,在自己的手心微微发颤,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死活不肯松开,伞下那人眼里的倔强,甚至是羞涩,是那样令他心动,令他忍不住想要疼爱。
明媚阳光下由衷的笑容,惊艳了重明的眼与心,百年前的洛玄子,较之,有过而无不及。硬是挤出冷漠话语时,眼底的那份歉意与心痛,到底是为了谁?
他严疏盏明明动了情,又为何,非要逃避。
换上宝蓝色长衫的严疏盏与五百年前同样一身蓝的洛玄子叠加在一块,好像正冲着他,微笑招手,眼皮不住的沉重,那些本该忘记的事情此刻却洪水般涌来。
洛玄子曾经说“我这一辈子,毁在两件事上。一是这张嘴,二是这壶酒。”摇着脑袋“就是因为嘴快,才答应了老头上天庭,也是因为老头说天界的酒更好喝,才答应做他弟子,搞得现在这样不甘。等我下了凡,定要换个能时刻警醒的名字。”
游光夺过酒壶“那你打算起什么名啊?”
“恩……言……酒,有了!疏盏,严疏盏!”
游光一口酒喷出,笑得直不起腰“严疏盏?还真是直白,疏盏?你还真打算远离酒盏,一辈子滴酒不沾啊?”
清傲的神君挑眉,“当然!”
那时的自己,只当是他洛玄子的醉话,一笑了之。
洛玄子当日在浓荫下的笑容又重回眼前,渐渐想起,在自己醉倒前,他还对自己说了些什么,第一次看见洛玄子红了脸,却努力保持从容,伸手覆上自己的,“重明,等我下凡后,我希望你能来偶尔陪我,千万不要忘记我。我洛玄子只向你提这么一个要求。严疏盏,记好了,我的名字。”
一阵寒风灌入,瞬间清醒,严疏盏,洛玄子,不管几百年从来没有变过,他是他,为什么要下凡?不是因为真心来寻玉簪,也不是因为那句‘你不懂’,更不是因为好奇人间,只是因为他,想要见他,想要见他想要的连理由都不记得。
洛玄子让他心动,而严疏盏却让他连骨子里都想要发疯。
他重明是疯了,见到严疏盏的第一眼,就疯了,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要了。
被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惊起,手边的酒壶被碰到,顺着桌边‘骨碌碌’滚下地,摔碎声清脆异常。
哆嗦着嘴唇,心仿佛快要跳出来了,那种让他发疯的思念,快要把他淹没,门外的,到底是谁?一把拉开大门——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大雪依旧张狂,而北风却温柔下来,明亮的月光下,有一道清瘦纤长的人影,黑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花,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略显凌乱,身上,肩上,头发上,甚至连睫毛上都挂着雪花,若不是大氅下隐隐散发的蓝色,口中呼出的哈气,便要让人错认成了雪妖,冷艳清丽。
雪妖眨巴眨巴眼,刚想出声,却突然被拥入怀中,力气大得好像要把他捏碎一样,却听那人熟悉的声音,颤抖着却掩饰不住喜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严疏盏愣住,随即点点头,伸手环住重明宽阔的后背。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在雪里,恨不得将对方融进自己的血肉里,严疏盏抽抽鼻子“怎么?连门都不让进吗?”重明这才反应过来,俩人还站在院口,便牵过严疏盏赶紧关上门,嘴角飞扬。
严疏盏进了屋,刚脱下大氅,就又被拥入怀中,重明搂着他,压下头,细碎的吻从头顶,到眼睛,到耳朵,再到脖颈,一路向下,严疏盏带着几分羞涩“别闹,都是雪,怪难受的。”重明却没有松口的意思,反而一口咬上严疏盏的喉结,惊得严疏盏叫出了声,才低低出声“你怎么回来的?”手已经不耐烦的去扯严疏盏的衣带。
“我走回来的。”严疏盏感觉重明的手已经顺着被解开衣带,摸索进去,赶紧伸出手按住“你……别乱来。”
重明感觉到严疏盏手和脸冰凉,又听他说“走回来的。”更是心疼,干脆把人抱到了床上,“不乱来,只是帮你换衣服。”
重明一挥袖子,放在桌上的烛火便明亮起来,鹅黄的光线透过纱罩,温暖惬意。回过头,看见严疏盏坐在床上去取原来的棉袍,刚才看得不真切,现下才看清楚,不光是大氅,连衣领上,袖口也沾了雪,头发上眼睛上的雪已经化了原本好好地紫金冠也歪斜了,脸上甚至还有几道泛红的擦伤。
重明拉过严疏盏,伸手慢慢抚上严疏盏脸上的擦伤,看见重明眼里的心疼和后悔,严疏盏覆上重明的手“不疼,只是不小心被树枝刮得。”
重明却不依,只是伸手把紫金冠挑掉,皱着眉“你把头发梳起来,我不喜欢。”
黑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严疏盏眉眼弯弯“我也不喜欢。”
重明轻轻吻上严疏盏,严疏盏闭了眼,顺从的让重明在他口中拔城攻略,冗长的一吻结束后俩人均是气息不稳。
重明看着躺在床上的严疏盏,便又低下头,吻上那些擦伤,固执的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迹,严疏盏受不了这种微痒,便‘格格’笑开,重明见他不专心,挑着眉,吻上雪白的脖颈,还坏心眼的伸出舌头来舔,严疏盏惊得直喘,想要推开重明,却因为刚才太过深入的吻而四肢发软,不安的扭动着身子,却碰到抵着他的滚烫物件,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重明好笑的蹭蹭严疏盏,看见他闭着眼睛脸越发红,“正常反应嘛,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就在自己身下,有那个男人没反应的?”
严疏盏不敢睁眼,只蹦出俩字“疯子!”
重明哈哈大笑“就是见了你,我才这么疯的。”又俯下身,擒住严疏盏的嘴角,再次放开时,气息越发粗重,有些情色,顺带拿下身蹭蹭严疏盏来询问对方。
严疏盏气这人满口不正经,自己却又没法动弹,眼看重明拉开了他的里衣,却又感觉下身一凉,忙说“你先,先把蜡烛灭了!”
重明放下床帐,只留下一盏摇摇欲坠快要熄灭的昏暗灯火,“疏盏,黑灯瞎火的,没法换衣服。”,沙哑的嗓音,带着诱惑。
屋外的雪慢悠悠的飘落下来,将那并排的脚印逐渐模糊,此时,月色撩人,那抹朦胧的月色带着几分柔情蜜意。
从窗户缝中,不时泄露出断断续续的腻人情话,还有几分难耐的呻吟。
两个模糊却又痴缠的人影,映在窗上,广寒宫里的嫦娥恰好看见,赶紧捂着眼骂“你个不知羞耻的白泽君,要是脏了老娘的眼,看你回来,老娘怎么收拾你!”玉兔连忙招来一片阴云,遮在眼前,地界上的月色立马暗淡下去,连窗户上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十一
地界上的雪很快就消了下去,城外的药泉水一直也没有冻住,青城镇在东方破晓前的第一声鸡鸣中,又迎来了新的春天。
重明不允许严疏盏再去福寿楼,说是要马上搬家,严疏盏百思不得其解,这青城镇跟世外桃源似的,正是隐居的好地方,干嘛还要搬家?
手里捏着京城的来信,严疏盏哭笑不得,那日,重明问他怎么回来的,他老老实实承认“跳车,一路走回来的。”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别扭皇子竟然会乘所有人不注意,跳下了飞驰的马车,这还真是……重明闻言睁大眼睛,嘴角止不住上扬,看得严疏盏拿枕头砸他“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千辛万苦抛弃了一切回来,你就这一脸不可思议外加幸灾乐祸?”
重明搓搓手,嘿嘿一笑“看来,你还真是……喜欢我啊……”严疏盏气急,扯住重明的衣角,咬牙切齿“你做梦!我是问你,京城那边到底该怎么办?” 重明拉开严疏盏“京城那边,自有解决的办法。不过,疏盏,我俩都半个月没好好亲热过了,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份上,就让为夫今天好好疼爱疼爱你吧。”说罢,迫不及待地扯了严疏盏进了卧房。
严疏盏看着手中的来信,什么‘包在我身上’,都上千岁的人了,做事怎么这般不靠谱。精忠有加的李丞相回京,正巧赶上东宫太子府的怪事,太白星在东宫上方现身,接二连三有宫女太监看见红色的人影出没,当今太子更是亲自受红衣仙人的点化,黄色的祥瑞之气,笼着着太子府,三天三夜。
太白出,帝星现。祥云聚,圣君临。人人都道当今太子是被神仙选种的明君,这江山定然是前途大好一片,站在朝堂上的太子却依旧风轻云淡,对谁都是恭敬谦和,精明的大臣们瞅准时机,参二皇子如何胡作非为的折子一本接一本,太子却在皇帝跟前为他二哥求情,落了个仁厚的好名声。
李丞相心惊胆战的宣读完老皇帝退位传位于太子的圣旨,伏在地上,直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年轻的帝王笑盈盈地扶起丞相“以后,朕还需要爱卿继续效力,爱卿是朕的肱骨之臣,不必多礼。”口气似春风化雨,末了又轻轻一句“五哥的事情,朕都知道了,丞相不必太过惶恐。”
擦擦额头的汗,李丞相长吁一口气,坐在龙椅上的年轻人跟那个青城镇里的布衣皇子一样不可捉摸,着实为自己的小命担心了好一阵,这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啊。摇摇头,五皇子,老臣还真是羡慕您啊。
重明推门进来就见严疏盏坐在桌旁,捏着信发呆,就把手里的一小袋栗子放在面前,招呼严疏盏坐近点,“发什么呆呐?”
严疏盏看着重明剥栗子的手法越来越娴熟,觉得有些事情越想越糊涂,干脆就这样,不可思议就不可思议好了,张嘴被重明塞进了剥好的圆滚滚香喷喷的栗子,口齿不清地问“我那时要是真就进京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也进京,把你抢回来。管他什么皇帝老子,还是你的六弟。”重明头也不抬的答话。
严疏盏吓了一跳,摇摇重明的胳膊“说正经话呢。”
重明也回答的一本正经“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啊。你要是真的狠心不回来,我就追到京城,抢你回来。我的人,谁敢动?!”
严疏盏愣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一会才回过神,了然般笑了“嗯。就这样,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重明喂了严疏盏满满一嘴栗子,又从怀中掏出个红色的请柬,放在他手上。
严疏盏不解,重明指指请柬上的名字“上次,那个,来找你算命的姑娘,要成亲了,这是喜帖。”
“哦?喜帖?那这热闹必是一定要凑了。”
一对龙凤呈祥的大红喜烛印得墙上的喜字越发灿烂讨喜,一对新人站在门口招呼前来道喜的客人,热热闹闹的酒席,摆满了整个小院,新郎官脸上一片幸福的潮红,新娘半是羞赫,半是满足,坐在高堂上的白发双亲亦是满面笑容。
吵闹的人声与鞭炮声快把青城镇的东南角掀翻了天,严疏盏拿着贺礼与喜帖,独自一人进了新人的小院。
稍显醉意的新郎官看见镇上好名声的说书先生刚踏进院门,就在也顾不得旁人三番的请酒玩笑了,急忙拉着自家粉面的新娘,迎了上去。
“学生不知先生今日能亲自登门,未能抽身远迎,还请先生……”语气略显青涩的新郎官搔着脑袋,不知怎么往下开口,自家娘子热络有加“严先生,真没想到您能来,咦,怎么不见那位白衣公子呢?”接过严疏盏手中的贺礼,一边把人往里请,一边好奇地往严疏盏身后望去。
严疏盏看着眼前的一对新人,莞尔“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当日之断,总不是虚言妄谈。 重明前段时间他生意上出了点事,正亲自去查看呢。”
新娘掩着口,端起酒杯“严先生当真是铁嘴神断。妾身敬先生薄酒一杯,以表谢意。”说罢,又俏皮地眨眨眼,新郎官二丈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何自家娘子当日硬要发了请柬给严先生。严疏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转身向新郎官道“祝二位百年好合,相敬如宾,白头到老。”新郎官赶忙拱手“多谢先生。”
新郎官是私塾里新来的老实夫子,每每见到严疏盏,总会恭恭敬敬的尊声“先生。”新娘是曾经来找严疏盏问卦的羞涩少女,一转眼,老实青色的愣头书生有了当家男人的担当气势,往日调皮灵动的少女也变作温婉贤惠的他人妇。
只不过匆匆一载,旧貌就全换了新颜。
严疏盏踏出热闹的院门,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不由自主地想,当日不仅看到红鸾星动,更见三星入户。
《诗经》有云: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看见三星入户,定是好事将近。一段天赐姻缘便是挡也挡不住的,定是有谁,要碰到命中良人。现下看来,那日观象,也不知观的是谁的象,到底是那姑娘,还是自己。
想着重明前些日子说要回天界一趟,过了半月还不见回来的踪迹,觉得有些无奈,低头摸摸鼻子,这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年。
少年的红衣比那对喜烛还要热烈鲜艳,黑色的长发随意飘散,洒脱而不羁,抿着唇,少年用高高在上的姿态问“你,可知我是谁?”
严疏盏看着眼前的人刻意伪装出的那份怒气和冷漠,轻轻的点了下头,“游光。”
严疏盏淡淡开口“传说中一袭红衣胜火,面容姣好如同少年,却能为国家带来祸乱,甚至改朝换代的妖怪,叫做‘游光’,是与神兽白泽有着同样强大法力的神兽。”
游光点点头,“那你怕不怕?”
严疏盏轻轻笑开,如同三月的杨柳,春意融融“不怕。”那种纯粹的笑容让游光忍不住回想起当年种种。
按下波涛汹涌的内心,游光硬挤出几分不屑“人类,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他虽是天界的神仙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严疏盏笑的越发坦然“这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只能活区区几十年的穷酸书生,重明他是与天地同寿的神君大人。纵我再怎么有心,也终不可能陪着他到灰飞烟灭。”
游光看着严疏盏一脸明白通彻,实在想不通百年前的洛玄子到底为什么非要下凡做个凡人,甚至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样的容颜却两样的心境,面对这样的故人,很难硬起心肠,收了那份不屑“那你可知道重明为何在凡间停留了这么久吗?”
“他要找一件东西。”
游光点点头“不止如此。还有另一件事,你想知道么?”
“不知道,也不想。”
游光再绷不住脸,眉毛高高挑起,满脸不解“为什么”声调也高了几分。
“无论重明想要做什么,那都已是过往。既然是过去,我现在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现在这日子过得我很满意。遇上重明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叫做‘牵挂’,这里才让我觉得有了家的温暖,即使他有千万个我不知道的秘密,他现在还是愿意陪在我的身边。
所谓情爱,有时候不过是青柳下的的那一声“我喜欢你,呆子。”
如果给了真心,那便好好护着吧。
爱是沧海遗珠,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荡气回肠,亦不需要九死一生,只需一份愿意抛下一切的勇气,寒冷冬夜中的那份思念和患得患失,或是青石板上那一刻的悸动。
他严疏盏是动了心,亦给了心。那凭何又要对不起这真心。
游光再度开口“你就……那么……喜欢他。”
严疏盏闭上眼,脑海里的白衣男人是那般俊美无俦,绝世无双,“嗯,我喜欢他。”复又睁开的双眸清醒坚定,光华万千,叫人错不开眼。
“为什么?他的过往或者他到底是谁都不重要?”
严疏盏睁开眼,好笑的看着游光“或许对于他很重要,与我,他是不是真心才重要。”
能还得起真心的,只能是真心。
游光挑衅道“若是他骗你呢?至此离开,音信全无呢?”
“若是他负了我,我也不后悔。”
“人间好”,好在所有的感情都可以这般直率甚至绝决。游光开始理解为什么连重明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罢了。只是你的命数其实在进京后就已尽,重明私自留住你的魂魄,这是违反三界法律的,如若被发现,连他都会受到责难。”
严疏盏点点头,闭上眼“我早就明白。你要救他,我愿意。”重明你当我是傻子吗,真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吗?人仙殊途,这般简单的道理我怎会不懂。
游光看严疏盏认命般闭了眼,狠下心来,伸出右手向严疏盏颈间探去,白色的玉佩瞬间白光大盛,似要护着自己的主人,猛烈的寒意如同万蚁噬心,紧接其后的炽热却又如同滚烫的熔浆,要将筋骨化去,严疏盏从万分痛苦到逐渐失去意识,只记得那个初见一脸淡漠却惊为天人的白衣男人。
游光的手慢慢合拢收回,再摊开手心时,一支精致的玉簪安静地躺在手心中。
游光收起玉簪,扶住没有呼吸的严疏盏,一辉衣袖,消了踪迹,只留下墙内快要掀翻天的热闹喜庆。
☆、十二 终
霞光将九重天上的无相殿印染的飘渺和奢华,依稀可见几匹枣红天马快速掠过,消失于云海深处,佛光隐隐。
方丈山上,一向清净的太掖宫内传出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时不时的低语声。游光将严疏盏丢与宫内的天奴,嘱咐一声“好生照顾。”又赶忙架起祥云朝王母宫殿赶去。
心惊胆战的几个天奴七手八脚接过严疏盏,轻手轻脚将人放平在客榻上,“啊!”资历尚浅的天奴看清榻上之人的容貌后,彻底呆傻,“喊什么——”跟在重明身边最久的天奴转过头,捂着被震得耳鸣的耳朵呵斥,还没来及说完,自己先‘噗通’一声跌倒在地面上,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扶着下巴。小天奴将其扶起,结结巴巴“那……那……那个……那个人……是是是……是洛。洛洛洛玄子?”“瞎说什么,还不赶紧去打热水来!”心虚的把小天奴赶走,老天奴心里发慌,又偷瞄一眼榻上没有呼吸之人,掩上门,悄无声息退出殿外。
老天奴在宫外来回踱了无数个圈子后也不见自家主子回来的身影,一狠心,一跺脚,将所有天奴召集起来,一通狠威胁,谁要敢把今天的事泄露半分,就剪了舌头送到北海尽头去伺候残暴的深渊之主。自此,至重明带着严疏盏离开后,宫内若干天奴皆是胆战心惊,人心惶惶。主子啊,你怎么就敢把这三界的罪人往自家带啊,知道你俩关系好,可这也是八百年前的事,自从那事后,众仙躲他都没有他同门躲他躲得快,您可真是……古道热肠。
躺在榻上的男子是否就是百年前的洛玄子,谁也不敢提及,倒是听说白泽君这两天往西天佛的无相殿跑的越发频繁,王母寻回丢失的玉簪眉开眼笑,上次法会,青华帝君告辞离开,听说是去了凡间,一众神仙头疼脑热去往碧真宫问药无果,赖在宫内,天奴妙真忙的焦头烂额,好脾气也被磨得一干二净。
碧真宫不能去,妙真火气太大,太掖宫也不能去,那的人都鬼鬼祟祟。游光掂量来掂量去,自己宫殿更冷清,没意思。还是去无相殿看热闹。
恭恭敬敬拜过参禅离开的迦叶菩萨,菩萨微妙的神情让游光加快进殿的脚步,一只脚还在殿外,游光就因为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而差点摔倒。
一向少言寡欲,高傲尊贵的白泽君正跪在殿中央,一动不动,跟尊雕像似得,游光悄悄靠近,伸出指头,戳戳,软的,有气,长舒一口气“重明,我把严疏盏带回来了。”
重明也不看他,就点点头。
游光东看看,西望望,也没见佛祖的身影,听说前些日子,重明一回天界就奔这来,什么也不说,就“噗通”一声跪这,这都多久了,晃都不晃一下,还真以为重明要皈依我佛了。
“你就是跪这一万年,也不见得如来会见你一面。”
“你怎知他不见我。何况……”何况,即使不看我的面子,洛玄子怎么说,也是他的师弟。
“那你又怎知,如来就一定能救他。”他的责罚,百年前就定了,玉帝一字一句,洛玄子贬为凡人,永世不得回天庭,十世后,是要彻底灰飞烟灭的。
“你又怎知如来救不了他?”重明的口气淡漠平静,好像只是求如来救株濒死的蓬草,或许,一句话,一切都可以重来。
“好,就算如来救他,你当天界还能容他?”他的同门们个个巴不得他魂飞魄散,哪容他再享风光。
“等他醒来,我就带他走。”口气坚决,不容商量。
“重明,严疏盏死了,已经死了,从我取出玉簪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在了!”游光看着跪地的男人,如何要这般欺骗自己,长痛不如短痛。
固执的白泽君蓦地抬头,双眼泛红,却冰凉入骨“本君的人,本君自有主张!”
游光叹了口气,不懂还是不懂。寡欲的神君何时也起了这般固执的执念?认真起来,当真叫人奈何不了。谁说神仙都是无情无欲,这不就有一个傻到家的。
陪重明一下午,小沙弥奉上的茶一杯接一杯,还是不见佛祖真身,倒是眼前的男人,身形越看越寂寞,越看越觉得眼酸,值得么,他就是个凡人,你这媲美玉帝的尊贵神君却要放下一切。他成了凡人,你就追下凡间,他做了说书先生,你就跟他一道守清平,他精魄将灭,你就把自己的法力渡给他续命,他要上京送命,你就把人抢回来,他十世耗尽,你就用王母玉簪护他周全。礼法算什么,天条又算什么,你一个重明,罪名不多私带罪人上天庭这一条。
一室寂静,沙弥进来,将油灯一盏盏点起,宫殿被照的金灿灿,叫人睁不开眼,唯有殿中一抹突兀的白,游光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沙弥走近,“神君,我佛在内室相邀,请跟小僧来。”
重明闻言一颤,想要站起,却险险又跪下,法力济是在高,也抵不了膝盖酸麻带来的无力,周遭金光刺眼,自己到底跪了多久?为何这般不真实。
西天佛端坐于莲座之上宝相庄严,“阿弥陀佛——”佛号慈悲。
“弟子重明,谨遵佛祖教诲。”
日子很久很久没有这般清闲,游光来到太掖宫看见满脸轻松的老天奴,“重明呢?”刚刚放宽心的老天奴立马苦了脸“主子带着公子走了。”准确的说,是抱。“走了,去哪?哪个公子?他醒了?”一连串的问题蹦出,“主子也没说去哪。严公子没醒,跟来时一样。”
满心失望离开方丈山,迎面又碰上青华帝君,满脸哀伤“这是怎么了?商华?”那位苦笑“没什么”摇摇头,这脸色,哪能没事,拽住不放,那位只好开口“他最后选的不是我,我以为,我还当真,他一心只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忠臣,眼里只有他的百姓和君王。”帝君神色凄然,幽怨飘走,游光张大了嘴,实在想不通跑去找渭水河神诉苦,这年头,当神仙的怎么都一个个爱往凡间跑,恋上个凡人还一个个痴情得要死,当真以为自己是情圣投胎,被诉苦那位,在水下望着来河边洗衣的凡间女子,满脸痴迷,游光扶额,又一个掉泥潭里出不来的。
离京不远的华阳城内,最近开了家琴楼,迎门的是一袭绯色衣裙娇艳女子,来客拱手道喜“恭喜老板,恕问老板芳名。”女子吃吃笑开“客官见笑,叫我‘素娘’就行,小女子可不是老板,只不过是个管事的。”“那怎不见老板?”女子但笑不语。
重明带着严疏盏安顿在这华阳城内,学凡人,开了间琴楼,请了全国最好的琴娘来掌事。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君,即使在人间待了很久,还是不喜与人打交道,只是待在自家府上,于卧房内抚着爱人眉目,凑在耳边,喃喃低语。
素娘带着账本,倚在门前,看着老板流连在床边不肯起身,忍不住叹气,走上前,床上的男子眉目清秀,只是,自己来这三年也不见这男子起来,准确来说,是醒来。
那日,忍不住询问,“先生,这床上之人是?”
“爱人。”
“那他?”
“他,得了一种怪病,昏睡不醒。”重明提起那个人,总是温柔的不像话。“不过,没事。我请了最好的郎中来给他看病。”忍不住伸出手握住那人的手。“郎中说,他会醒的。”
他怎么会不醒呢,他怎么舍得不醒。
我重明在等你,你等了我近千年的时光,我怎能负你。人人都说情深不寿,是我重明混蛋,一开始就不该放你下凡,是我不解人意,当初知你心思,我陪你到人间走一遭便是。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洛玄子,那个清傲不可一世的神胄,你是严疏盏,那个内里远不如外强的皇子。我不信,我才等了你五年,所以,严疏盏,醒来,好吗?
严疏盏,早些醒来,好吗,我重明,求你。
求求你,不要让我后悔一辈子。
素娘将账本轻轻放在桌上,“重先生,这个月账本,放在桌上了。”只看见床边的男子轻轻颔首,忍不住“我觉得,要不,先生,你带着严公子出去转转。你们把家安在这繁华堪比京城的华阳,严公子肯定喜欢热闹。现下天气正好,说不定,晒晒太阳,对公子的病有帮助。”
“好”
阳光正好,乡间小路阡陌交错,拿着风车的孩子们跳着从泥路上欢笑而过,一大群孩子后还跟着条小花狗,摇着尾巴,哈吃哈吃跟上。路边不知名的野花一片一片,风中都飘着花香,重明推着轮椅上严疏盏慢慢走在小道上,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讲起,一向口才很好的神君,讲起往事,却有些言辞羞涩,带着怀念,那日王母蟠桃宴上,一瞥惊鸿。后来,在凡间福寿楼里听你说书,惊艳无比。算命时,是谁红了脸。喝酒时,又是谁,明明不会喝,却又不知拒绝,进退两难。
往事一桩桩,回忆时发现,原来拥有的这般多,多到不知从何讲起。
山上幻化成精的和尚,跳车逃跑的皇子,去私塾教书的夫子,到如今,华阳城如何如热闹,当今天子你的六弟,是如何圣明,你的同窗木青阑听说已经从天牢里出来,拜官封相,风云得意。天上的青华帝君听说天天在自己宫内生闷气,渭水河神前些日子取了一位凡间女子,很是满意。
一件一件,不觉得烦,恨不得把每个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我回天界,留你一人在凡间,其实是为了去见如来佛。”
“所以,那么长时间你都不知道给我带个消息?”
是谁?这般熟悉的语调是谁?是谁在回答我?
激动难以自持的神君,颤抖的转到轮椅前,蹲下身,仰起头。
微风拂过,将空气里腻人的花香,好像吹淡了些。或许是梦,或许不是。
一直不曾醒来的人,此时眼里满是温柔。
“不扶我起来?”
椅上之人,一如往初,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