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李平当下问:“我能做什么,接待员?”
“李平,你要是坚持这么想,没有人能够帮你忙。”
“对不起。”
“朱明智会教你。”
这几天李平去朝见朱小姐,一见面,就知道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羡慕的大都会女性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干、果断、爽朗,没有任何后台,独独靠学问及努力做到这个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没有出现之前,她召集三十多个下属开过会议,半真半假的说:“我们有位新同事,下个月来上班,大抵你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个烫山芋,我并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只得视为一项挑战。我要你们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间,我不要听到一言半语有关她的闲言闲语,以免连累他人,即使不能成为她的朋友,也请听其自然。我个人的想法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个机会。”
手下诸大小将领一律会心微笑。
照说,像夏彭年这样的人,再宠一个女人,也该把她搁得远远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训她,可见已经着魔,无可救药。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居然行此愚着,犯此奇险,反而令他们觉得此举浪漫无匹,心一软,原谅了他。
李平进到这间空气调节恒久维持在摄氏二十五度的办公室,有点怯意。
朱小姐接见她,看到李平红花绿叶的套装配金色假首饰以及一双翠绿困金边的鞋了,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应付这个女子呢,她简直是个一人马戏班嘛。
但是朱明智随即看到她谦卑的眼神及有礼有姿态,李平的身体语言传达清楚的讯息:她衷心愿意学习。
朱明智中文虽然不大灵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谚语来。
她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请坐。”她对李平说。
“谢谢你。”李平说。
啊已经不容易了,她不是没有神志的。
“你是我个人助理。”
“是,多谢朱小姐栽培。”
朱明智从没听过这种老式对白,大吃一惊,继而叹口气。
夏彭年派这个任务给她的时候,曾经说:“赋你全权,绝不干涉。”
她答:“彭,你要开除我,不必来这么阴险的毒招。”
朱明智对训练哈佛管理科硕士都不感兴趣,何况是一个刚正在学英语会话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说:“我觉得你俩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句话感动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后才进修获得大学文凭,一直认为是项成就,于是不再言语。
况且三五七天后,这女郎玩腻了,起不了床,该场匪夷所思的游戏即告结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触到城内一群年轻才俊,他们与夜校的同学、日本料理店的伙伴,以及她过往接触到的有很大的分别:老练、世故、自律、有礼,对她突出的外型像是视若无睹,十分客气,但难以亲近。
那八小时内,李平捧着朱小姐指定要她阅读的文件,起码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说:回去算了,回去做一只宠猫算了。
但是鼓起勇气,熬下去,捧着字典苦苦查阅商用词语。
夏彭年并没有过来看她,他成天要开会。
午饭,与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腼腆的问她:“为什么整间写字楼的职员都似穿制服?”
朱一怔,“是吗,这是你的感觉?”倒很新鲜。
“你们好像爱煞灰色。”
“我们?”朱明智哑然失笑。
“为什么?”
朱明智和颜悦色的回答:“我个人认为,工作时间,一件衣服,如果吸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选择。”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色?”
“你不必。”朱微笑。
李平想,我偏要跟风,向阁下学习。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电话。
这个鬼灵精。
聪明的卓敏永远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讶异地问。
李平有点怕卓敏,只是笑。
“李平,羡明想见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来?”
李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也渴望见到王羡明。
卓敏又说:“没想到我竟协助你们藕断丝连。”声音有许多无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羡明是她的克星。
“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明天中午等你电话。”李平不想被人看见她说私人电话。
卓敏吁出一口气,“明天见。”
李平放下听筒,朱明智便推门来,李平十分庆幸。
朱坐下便说:“我不欲你错过一星期五天的学习,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课时间由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课立即到这里实习,你认为如何?”
李平当然知道这是命令,根本没有征询的意思,朱小姐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这时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发呆。
这是干什么?
夏彭年为何要她受军训,他为何要栽培她?
上进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抗议的话,还来得及,否则假期真正过去。
下班,她同司机说:“假如夏先生问起,说我去买东西。”
她走到时装店,买了几套朱式套装,然后去搭计程车。
车驶到一半,李平与司机攀起来。
“你是车主还是租车开?”
年轻的司机在倒后镜里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个女明星呢,一时认不出来。
“租车,”他答:“一辆计程车连牌照兼首次登记税要五十万哪,哪里置得起。”
“租车怎算?”
司机又看她一眼,“日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入多少?”
“约莫三百。”
“啊,那也有两百赚头。”
“小姐,”司机笑了,“油钱由我们自负,一更赚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车,血本无归。”
他不明白女乘客怎么会有兴趣知道他们的苦处。
李平一听,顿时气馁。
王羡明永生永世翻不了身,出不了头。
司机说下去:“成万个行家争这一口饭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买一辆计程车做车主。”
李平仔细聆听。
“五十万,一个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板。”司机喃喃自语。
李平不出声。
五十万,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笔数目,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又微不足道。
李平怔怔地,满怀心事地动起脑筋来。
计程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小姐。”
李平付了丰厚的小费。
夏彭年闻声自屋中出来,接过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问:“喜欢办公厅生涯吗?”
李平说:“这个问题,才一天经验,怎么回答得出来。”
夏彭年知道李平,这表示她不十分欣赏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从不直接表达。
他有点失望,“那么,我们取消这项主意。”
“让我试三个月,一百天之后,没有进展,我会知难而退。”
夏彭年又高兴起来,“好,一言为定。”
当下李平问:“彭年,你给我的钱,我可以自由动用吗?”
夏彭年一怔,“当然可以。”
“你不过问?”
“要问就不会把款子过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谢谢你彭年。”
“打算做投资?”
“在考虑。”
“公司里有许多专家,你可以请教他们。”
“我会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电话还没有到,朱小姐就同李平说:“跟我来,好叫你熟习午餐会议。”
李平才一怔,朱小姐已经扬起一角眉毛,像是说:小姐,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预约吧。
李平只得说:“我立刻过来。”
朱小姐说:“有话留给玛丽代你交代好了。”
“是。”
没有特权嘛,李平想,她把她当一般职员,随即又笑出来,一般职员岂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再没有特权,也还是特权份子。
她仔细吩咐玛丽,用许多“麻烦你”、“谢谢你”、“请你”、“不好意思”,这类词语,太着意了,像玛丽这种老资格的行政秘书不禁会心微笑。
李平出来约半小时,玛丽便接到找李小姐的电话。
是男孩子打来的。男孩,不是男人,因为声音怯生生:“李平小姐在吗?”
玛丽有礼地答:“李小姐出去开会。”
那边静寂,没有反应。
“请问可要留个口讯?”
“不用了,下午我再找她。”
“贵姓?”
已经挂断了。
玛丽耸耸肩,这一定是李小姐微时的朋友,不然,为何不大大方方陈词?
照李小姐适才着迹的样子,她好像还顶在乎这个电话。
玛丽不想多管闲事,趁老板外出,取出一本小说来读。
李平这次外出,到下午三点才回来,又被朱明智捉住问她刚才到底听懂多少。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惊,她完全外行,但具摄影机记;忆,现场四个人的对白句句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具推理头脑,能够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待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连忙把李平不明白的窃诀一一点破,把对方的企业、自家的弱点、人家的优点、夏氏的长处全部解释清楚。
李平听得入迷,太精彩了,没想到原来商场根本同战场一样,在一旁观战已经这么刺激。
她的地平线忽然拓广,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朱明智看到她双眼发光,知道此人迟早会上瘾。
她感喟说:“二十年来,我都没有收过徒儿。”
“朱小姐,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点起一枝烟,“岂敢岂敢。”她微笑。
李平低下头。
“时间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下,可以下班。”
李平只得退出。
朱明智喷出一口烟,可惜李平身后有个夏彭年,她始终是他的傀儡,永远摆不脱这个男人的影子,否则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没夏彭年,李平何来机会,不知多少人才格于时运,淹没芸芸众生之中。
夏彭年推门进来,“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烟站起来,虽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礼数,更要做足。
“不坏。”她说。
“愿闻其详。”
“不嚣张不恃宠,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体,再加冰雪聪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谁,谁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来。“真有那么厉害?”
朱明智喜欢李平,难得她没有一丝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种小家子气。
“你给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责任。”
“我会报答你的。”
轮到朱明智笑了。
“我对李平有很高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间的私事,太危险了,于是说:“放心,我会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高高兴兴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讲电话,听到她与对方说:“……卓敏,对不起,我临时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马上给她一个手势,表示一会儿再来,心中却想,原来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干涉她,无论李平如何小心维系这一种友谊,总会受环境干扰而无疾而终,到最后,她会同朱明智这一级的人成为莫逆。
李平稍后到他房间,“你找我?”
“今晚我们出去吃饭。”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纯麻套装,但内穿一件白底佻皮红点的衬衫,一双红鞋尽露马脚,他不由自主笑出来。
李平呶一呶嘴,娇嗔地拔脚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这是办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乐,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转个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里最好的法国饭店,李平喝着克鲁格香槟的时候想:王羡明,从来不把她当小玩意。
人就是这样,吃饱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别是自尊。
夏彭年喜欢她,但总觉得她不够好,要改造她,看她脱胎换骨。
王羡明的看法不一样,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么简单。
李平已尽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仪态专家,也看不出任何纰漏。
此时的她却忽然想起行角熟食档的汤团来,许久没有吃了,一团面粉当中裹一颗小小黄糖那种,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价又不贵。
李平听到夏彭年问:“要甜品嘛,巧克力苏芙利?”
李平摇摇头,“不,谢谢,我吃不下。”
她把胃里的空位置留着,第二天中午,见到卓敏,刚想建议去吃汤团,发觉王羡明没有来。
她问:“羡明呢?”
卓敏答:“他开夜更车——”
“现在是白天。”
“小姐,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说下去:“明明约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约,昨晚羡明把车开出去,在大光豪夜总会门外接客,不知怎地,与人争执起来,额角上擦伤油皮,一双眼睛,肿得似烂熟桃子。”
李平吓一跳,惯性的低下头。
“今天我根本不想见你,是他叫我来的,他说: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这样毛躁的一个人,独独对你恒久忍耐,处处为你设想。”
“他伤得不重吧。”
“是他先动手,捱完揍,对方气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则岂非更烦。”
卓敏处处护着他,以王羡明发言人的姿态出现,李平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问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羡明的红颜知已自居。
李平当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羡明一把。
她微微笑,试探地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一对。”
卓敏刷地涨红子面孔。
她顾左右方方他:“我换了一份文员工作,薪酬比从前高。”
李平衷心说:“那多好,简直好极了。”
“我自己也还满意,老实说,离乡别井,倘若生活没有改善,又为何来,有些人会用到往上爬这种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进心,丑化人往高处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卓敏,你是上进,我是不择手段。”
“你太谦虚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耍手段的机会的。”
寒暄已毕,李平踏入正题:“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赴我的约。”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绝无拖欠。
“卓敏,开计程车,也是一行正职。”
“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然是正当行业。”
“租车开,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说,有位车主,愿意把租金折为车款,把车子给他用,若干年后,车子属于他,他干不干?”
卓敏冷笑,“那把车主莫非发神经?”
“也许,但有可能,他想偿还王羡明。”
“王羡明不想念不劳而获。”
“卓敏,他还得省吃省用苦干做若干年,没有人要把车子送给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帐,哪里还得清。”
“卓敏,人人纠缠不清,独你撇脱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向王羡明讲?”
李平微微笑,一顶高帽子无形无迹地送过去,“他一向只听你的话,卓敏。”
高卓敏此刻那里还是李平的对手,只觉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
当下卓敏口气软化,“车从何来?”
“你家亲戚众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穷人。”
“这些细节,慢慢筹划,主要是大前提获你通过。”
卓敏刚想说什么,李平又抢着说:“你慢慢考虑周详了,才知会我不迟。”
午聚时间有限,卓敏是不敢迟到,李平则怕人看小,不想迟到。
回到写字间,她嘘出一口气,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担子。
谁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来了吗。”
李平心想,我可没迟到呀。
“夏先生打锣找你,有要紧事。”
“我这就去见他。”
“他已经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赶到。”
李平顿觉十分尴尬,明明是办公时间,夏彭年却如此着迹,把她呼来喝去,在众人面前破坏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来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就是李平难能可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身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强,总不明白,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身脱不了金丝雀的身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兴奋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车子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身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内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母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喜,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母,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身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没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黄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亲身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母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母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性。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母亲,在这个水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母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母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面。”
李母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母亲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母亲看见了,又会得皱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母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母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满意足。”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母亲忙于游览名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母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角,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兴,李平于愿已足。
趁着她兴致高,李平问她:“还喜欢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强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母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强壮。”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母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母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足,休息两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衣。”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纠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衣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妻的确长袖善舞。”
李母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母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母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母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长长一声太息。
[七]
李平关了灯。
再出来,夏彭年已经走了。
李平觉得门,想开车去兜风,走近车房,觉得身后有人,这一带治安十分好,她并不惊惶,一转身,看到地上有长长一条黑影。
“谁?”
“我。”
那人自树底下走出来。
“羡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羡明点点头。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肿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在抽烟。
“你找我?”
王羡明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晓得,把车开着开着,便驶到这里来。”
“要不要进来坐?”
他有点意外,随即摇摇头,“时间太晚了,给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两个字,说得特别别扭。
李平装作听不出来,“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对你很好。”
“她对你也不错,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爱。”
“你也很好,李平,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羡明对着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样,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头。
过半晌她问:“家人还好吗?”
“父亲下个月退休,哥哥在办移民,想与嫂子到温哥华开馆子。”
“你会不会同往?”
“我,我有什么用,我是废物。”
他又赌气了,李平牵牵嘴角,带点笑意。两个人站在树荫底下,谁也不想先行离去。
王羡明问她:“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没有卓敏,我也不会怎么样。”
李平连忙分辩,“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与你通消息。”他转身。
李平追上去,“羡明。”
他背着她站住了。
李平问:“你怪不怪我?”
他没有转过身来,“你说呢。”
“你没有怪我。”
他仍然背着她,讪笑一会儿,“猜对了,我怎么会怪你。”
说完,他朝计程车走去,开车门,关车门,发动引擎,转动车轮,把车子驶下山去。
李平静悄悄回到屋里,淋个浴,坐在床沿,翻开朱明智指定要她读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诵。
天亮了。
李平起来做咖啡喝,榨了新鲜橘子拿进去给母亲。
她也一早起来了,正在梳头。
李平问她:“妈妈,当年夏镇夷南下,外公有没有接济过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这些,”她苦笑,“几曾识干戈。”
“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无凭无证,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坏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怅惘。
李母说:“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无法细究。”
李平一想,深觉这话正确,便说:“妈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李母吟一下,“这里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时吩咐人去买。”
“呵,对,有人托我带印有米老鼠的绒衫。”
“可以,没问题。”
李母凝视李平,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终于她说:“今年你已经廿三岁了——”
李平接上去:“要结婚该结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来。
这是她这大半个月里,头一次笑。
李平与母亲有了新的了解。
两天后,夏彭年与李平到飞机场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说悄悄话,李平只见夏彭年不住的点头。
李平当然知道母亲说些什么,故此只有苦笑余地。
到最后,夏镇夷两夫妻也来送别,李母这才巅巍的上了飞机,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老许多。
李平看着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送走母亲,松一大口气,独自一个人,不管成败,不必顾全颜面,不怕有谁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对自己负责,多简童。
那日下班,她拥着猫儿,在长沙发上就睡着了。
夏彭年没有叫醒她,走到书房看桌球比赛的纪录片。
很有种过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边喝茶一边吃花生米。
本来啤酒是更好的选择,但他怕发胖。
守着李平已经有半年,他内心异常满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约会。
以前每个周末换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没有新鲜感,次次对牢一个陌生人苦苦思索话题,十分痛苦。
现在好了,苦楚经已解除。
不知什么时候,李平已经站在他身边。
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顺势亲吻她的手背。
“有没有同伯母说什么悄悄话?”
李平坐在他身边,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只小碟子上。
她说:“母亲告诉我,最近鸡蛋可能要配给,鱼类也相当稀罕,蔬菜倒还丰富。”
夏彭年沉默一会儿,“就是这些话?”
“不然还说什么。”
“她没有问你几时同我结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问:“我们打算结婚吗。”
夏彭年看着她,“你说呢。”
两个人都没有期望对方会提出正式的答复,李平的聪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过两天,李平与朱明智午餐,闲闲说起:“夏氏,是怎么起家的呢。”
“凭机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准吧。”李平答。
“还有,运气要好。”
“当初,”李平猜测说:“一定从上海带了本钱来。”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装满金条南下来做生意,五两重叫大黄鱼,一两重是小黄鱼。”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说:“相信是。”
“这么说来,夏镇夷并非白手兴家,是带着资本过来。”
朱明智有点警惕,静静不露声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乐意将家族发展史告诉你知。”
李平听出朱明智不愿多讲,乘机收蓬,也笑道:“彼时他才十岁八岁,相信不复记忆,稍后又被送往美国读书……恐怕对这些掌故没有兴趣。”
朱明智一句总结这个题目:“上一代生意人的兴亡史,真不简单。”
谁说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话,早些知会我。”
李平抬起眼来,像是不知道有这些么回事。
朱明智有点意外,不愿多说,轻描淡写的补一句:“我想或许一月你会出门。”
李平想一想,随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们这些人,说话都似打哑谜,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不知不觉,李平也成为其中高手,话面不重要,猜测话底下的真意,才是学问。
当天晚上,夏彭年已经把计划告诉她。
他已报名参加杜塞道夫至达卡第十届的越野车大赛,比赛照以往习惯,在元旦日一月一号自西德出发,经直布罗陀海峡,横渡地中海,在北非阿尔及利亚登陆,深入撒哈拉,转向西部,到达接近海岸的达卡,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摊开章程上的地图,一一指给李平知道,她听得神驰。
全程一万两千公里,从雪地出发,途经万里黄沙。
三年前夏彭年参加过一次,用的是吉普车,终因机械故障拖返维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卷土重来。
再迟体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说:“你有几个选择!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还没有说完,李平已经摇摇头,“我与你一起参予这项比赛。”
夏彭年笑,“真孩子气,你体能哪里吃得消。”
“哩!”
“这是一个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长,气候变化强烈,若能经过这段不可思议的车程,你我都成为刀枪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这个生活在大都会娇生惯养吹弹得破的公子哥儿实在小觑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带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牵动,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击。
“好,就考验考验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气,她绝对不敢说对大城市繁华奢侈发腻,但总希望多点体验,增广见识。
李平伸出手,“一言为定。”
夏彭年与她握手,想乘她不觉,把她拉到怀中,谁知李平早有防备,用力一挫,夏彭年险些儿站不稳,要沉肘落膊,郑重应付。
李平见他狼狈,扬声大笑,松开手。
与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觉闷。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实在是最佳伴侣。
而这段日子,这个关系,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换回来,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应用。
她已学会用电脑搜索资料,李平对知识有种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强如一块天然海绵,寻根问底,绝不言倦。
这种态度挑起朱明智的好胜心,有时她给李平所做的功课多至残忍,下意识要叫这女孩求饶,但李平却总能镇静地应付艰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验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救命,因为有恃无恐,反而一直没有用到这个特权。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说起。
在一个比较清闲的中午,高卓敏的电话到了。
李平有说不出的欢喜,她一直盼望卓敏会自动找她。
“李平,”卓敏一开口便问:“你上次那个建议,还当不当真?”
李平忙不迭应:“真,怎么不真!”
卓敏叹一口气,“我们出来谈谈好吗?”
李平又惊又喜,“羡明肯接受?”
“见面再说。”
“你在哪里?”
“家。”
“我来接你。”
“李平,我已经搬出来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五点半。”
李平缓缓放下听筒。
莫非……不会的。
会又怎么样,她已经离开王羡明,他已是自由身,难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别人要他不成。
但,不会的。
李平走近打不开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楼下的街道看,人车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凉雪亮的玻璃窗,维持着同一姿势,很久久,觉得疲倦,才转身取起手袋,下楼去。
卓敏已经站在入口处等。
白衬衫、牛仔裤,高卓敏自有她的潇洒。
李平笑着迎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李平自他手中接过驾驶盘,把车子开上山去。
李平决定等卓敏先开口。
卓敏问:“去草莓山道你那里?”
“比较静一点。”
卓敏没有异议。
踏进书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说:“你讲过,有位计程车车主,愿意支持王羡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肯先垫付车价及牌照费用,然后按月收回租金折为车款?”
李平点点头。
卓敏叹一口气,“我代表羡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经有数,她微笑起来。
卓敏飞红双颊,“李平,实不相瞒,我已经同羡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轻轻嗡的一声。
奇怪,她一直鼓励高卓敏同王羡明走,这是最好最理想的结局,但为什么,一旦亲耳听到卓敏说出这个消息,内心却没有预期的安慰?
卓敏自顾自轻轻说下去:“是他叫我搬的,”声音中有无限喜悦,“他从来没有叫我做过什么。”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们快了吧。”
“他还没有提过婚事。”
忽然之间,王羡明这三个字被一个“他”代替了,其中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无限的期望。
他终于有了别人。
李平讶异,他还会爱别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贪心吧。”
李平抬起头,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想补偿的是他,不是我,现在得益是我们两个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说了出来。
李平缓缓说:“他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这么说,”卓敏兴奋极了,“你一直看好我们俩。”
卓敏完全不计较当中发生过什么事,她的态度再正确没有,毕竟,任何事,只有始与终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们去办这件事。”
“李平,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
李平温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稳定之后,他就会想到结婚。”
“一定的。”李平给她信心。
“但是,这件事不要叫王羡明晓得可不可以?”
此时,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着王羡明,不顾一切,违反本性,也要独自霸占他。
李平有点宽心,原来卓敏性格也有阴暗面,试练一到,原形毕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头来,这一刹那起,她觉得不再亏欠他们两人,他们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吗?”卓敏焦急地追问。
“当然可以,”李平静静的说:“你放心,我会托车行代办这件事,王羡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轮到她惶恐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李平轻轻说:“砥砺英语,美好前途。”
卓敏松弛下来,笑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英语课程补习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赶下山。
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实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又不能说她不快活,因爱故生怖,时时刻刻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终于得到了王羡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华利,轻轻拥抱在怀里,什么叫快乐?想什么有什么,是谓快乐,因为不能得到所有心头渴望的东西,必须作出取舍,所以快乐永远不能完全。
李平扬起头,大声笑起来。
满以为王羡明会得爱她一辈子,像言情小说中形容那样,老来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远是那个俏皮美丽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这样的痴人去。
倔强正直如高卓敏,一见利之所在,即时低头。
李平轻轻说:“哎呀,都一样啦。”
她走到露台,举起琴,弹的是吉卜赛旋律,乐章悲怆而激动。
李平缓缓放下琴,转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乐椅中。
他说:“越来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这首曲子应该用关那利来弹。”
李平吸进一口气。
“史特拉底始终纤弱一点,音线不如关那利圆润。”
李平拚命摇头,一直笑,“我有这只琴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视她,“真的,李平,你这样满足现状?”
李平无惧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联同律师去车行办妥一切手续。
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理一件正经事,觉得非常骄傲。
大笔一挥,免首期,低利息,王羡明生活有了着落,七三后他便成为车主。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过去的恋人。
深深的寂寞侵袭李平,心债已经偿还。再无牵连。
像报纸上那种启示:自该年该月该日起,李平离开王羡明及其家人,从此以后,一切华洋纠葛,皆与李平无关。
王家待她,实在不薄。
卓敏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好消息:“羡明心情比较落实”,“有时候开两更车也不觉疲倦”、“他希望五年内可以还清债务”等等。
卓敏胖了。
连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么一个朋友。
朱小姐很欣赏李平念旧的质素,她也有微时的老相识,相不来就是相处不来,不是酸溜溜诸多讽喻,就是帮帮忙需无穷,结果一一疏远。
留一个步伐堕后的老朋友,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心血,很多人会觉得划不来。
“听你讲,”朱明智说:“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摇摇头,“她在外头做得不错。”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点点头。
她笑问:“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对师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声,“李平,真羡慕你。”
李平睁大双眼,不置信地指着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议。”李平低嚷。
“年轻、貌美、爱护你的男朋友,以及稳操胜券的事业。”
是吗,连智慧的朱小姐都这样看她?
李平即时恭维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么都有。”
“是的,岁数在内,我快庆祝四十大寿了。”
朱明智说得这样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叹:“站在中年的山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见的不一样。”
“朱小姐,你那尊容顶多三十出头,我不会骗你。”
“李平,你太可爱懂事。”
她俩已经成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觉得背后有人不住的窃窃私语。
即使独处影印房中,机器转动,也仿佛是闲言闲语,每一张纸弹出来,都似悄悄说:“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径,李平当心……”十分有力节奏。
疲倦的时候,意志力弱,特别听得清楚玲珑。
简直是神经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内,不动声色,赠她一则小小童话故事,分明自儿童乐园里取材,十来张图画,栩栩如生,是祖父与幼孙骑驴进城那个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过许多。
影印机与传真机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轻轻喝道:“闭嘴。”
到最近,更有大跃进,她发誓冷气槽里传出李平加油的字名来。
魅由心生。
南下这几年她都没有正式松驰过,夏彭年这位老板要全力应付,他精力过人,喜欢应酬,一半是业务需要,但没事.也爱把朋友叫出来吃顿饭聚一聚,李平当然次次要跟在他身边。
在人前,言行举止更是半点错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欢她。
在化妆间,她们没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气地发表议论。
“还是依利沙白陈比较适合彭年。”
“这位李小姐实在太妖冶。”
“大陆女人现在比台湾女人还厉害,豁出去做。”
“苦头吃足了,只要有甜头,勿择手段,难道还回转去不成。”
这种话听多了,简直会积劳成疾。
李平手中本来拿着粉扑子,僵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把它放下,还得等发话的女客先离去,免得大家尴尬。
她对牢镜子细细观察,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左顾右盼,都没看出端倪来,每个人看自己,总觉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样出席,这是她职责之一,希望太太们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当前,李平有时候想:卓敏与羡明吃些什么?他俩都是广东人,口味很清淡,羡明喜吃海鲜,卓敏一定会亲自下厨,炒一碟子活虾,熬一锅鸡汤,两人对牢笑欣欣,举案齐眉。
她真替卓敏高兴,她终于得到了他,为他捱苦,服侍他,成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气转凉的时候,李平一时忘记添衣,感冒起来,服了药,蒙着头,在家里睡觉。
电话一直没有接进房间。
近黄昏,她下床喝水,女佣轻轻推开房门张望。
李平转头,“有事吗?”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几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为什么不叫我听?”
“夏先生说过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记得接进来。”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没有再找她。
李平想拨卓敏新居的号码,却伯王羡明来听,犹疑良久,终于作罢,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会议,夏彭年一早差她旁听,李平不想缺席,静静吃了点心,乖乖上床。
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她。
李平起来梳洗;伤风药令她晕眩,喉底尚余一两声咳嗽,也顾不得了,这样一点小事都藉词告假简直是个神话,她想起朱明智说的笑话:“产假头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脸皮则放十四天,因职员外表改善,对公司形象大有帮助。”
会议室里有一张马蹄形大桌子,一尘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还不能够,这时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后。
会议八点半开始,李平忙含一颗喉糖,无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门一关,李平都觉与外界隔绝,飞机大炮都攻不进来,海啸台风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内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会开完。
这个城市,怎么会不繁荣,几百万人这样出死命顶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计。
现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气。
九点正,玛丽忽然悄悄推门进来,蹲在朱小姐侧边,轻轻在她耳根说了几句话。
朱小姐一听,立刻朝李平打一个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过去,朱小姐说:“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这时主席已经停止说话,反感地不耐烦地朝她们看来。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动作,退出会议室,掩上门。
她问玛丽:“谁找我?”
玛丽朝她身后一指。
李平转身,接待室坐着高卓敏,憔悴、疲倦、伤心,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脏又皱。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李平大吃一惊。
她走过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颤抖着嘴唇,却开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进办公室,“有话慢慢说。”
卓敏没有回答她,“你现在可走得开?”
“告诉我什么事,可是王羡明同你有龃龉,先坐下,喝杯水再说。”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羡明,他出了事,在医院里。”
李平一颗心剧跳起来,语气维持镇静,“哪家医院?”
“圣恩医院六楼。”
“伤势可重?”
“头脸缝了好几十针,恐怕还有内伤,”卓敏无限辛酸,“要留院观察。”
“怎么会这样?”
“有人寻仇,在停车场等他,拿着铁枝迎头便打。”
李平握紧拳头,“是谁同他过不去?”
卓敏颓然,“自从与你分手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喝得很厉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头。”
李平缓缓抬起头。
“一整个晚上,昏迷中,他都唤你的名字。”
李平听卓敏这么说,恍若隔世,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经已结束,怎么又拿出来讲。
“请你去见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点。”
平日活泼爽朗的卓敏,如今受尽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们一起去看他。”
抵达医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着的是羡明,李平恐怕认不出来。
睡着的脸同醒的时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别,况且王羡明的面孔早变了形,两只眼角爆裂,缝过针,拙劣的针脚骤眼看似蜈蚣,又像条拉链,有点滑稽兼恐怖的味道,头壳上缠满白纱布,双目紧闭,他正昏睡,没有反应,但是却咬着牙、咧着齿,充满恨意,像不知要置谁于死地。
李平心头一阵辛酸,别转面孔。
他们三人都变了,都不再是开头那个人。
李平尤其内疚,王羡明与高卓敏却又是因为她而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低声问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诉他们。”
“兄嫂呢?”
“上个月启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没有休息过?”
卓敏摇摇头,“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释然。
李平连忙说:“他恨我。”
卓敏抬起头,苦笑问:“是吗,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亲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体。”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转过头去。
王羡明痛苦地眨动眼睛,做这样的小动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见他伤势不轻。
李平很想好好劝慰他几句,格于身边的卓敏,不便启声。
护士巡房经过,看到一个样貌与装扮都与三等公众病房不合衬的艳女,不禁多看两眼,李平更添三分尴尬。
好一个卓敏,到这种时候还宽宏大量的附身过去解围,“羡明,李平来了。”
王羡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双眼在一刹那闪出爱慕、渴望、怨怼、伤心、绝望的诸般神色来,逼得李平低下头,她无法正视这样一双眼睛。
他嘶哑的声音问:“卓敏叫你来?”
李平点点头。
他不记得昏迷时候叫过谁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满足,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不知怎地,泪水灌满眼眶,不受控制,溢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吃惊,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伤,扎得似粽子,不能执行任务。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会好的。”
王羡明点点头。
“快要做父亲的人,那毛躁脾气,真得改他一改。”
王羡明听了这句话,头上如着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过来,眼中炽热的神色渐渐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说:“从医院出去,想必要补行婚礼,别忘记我的帖子。”
羡明试图解释:“我喝了一点酒……”
“以后要戒掉了。”
羡明怔怔的不出声。
那一夜,他已经收了工,停好车子,在路边熟食档吃面。
隔壁一桌坐两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顶多只有十五六岁,头发剪得极短,他一看见那个发式,心中已经牵动,是以看多她两眼。
就是这样惹的祸,吃到一半,两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挣扎,本来,王羡明再也不会去管那样的闲事。
但是,为着那头短发,为着短发贴在后颈上那个桃子尖,他见义勇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没有逃脱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难断定的一件事,但是羡明心里觉得反正已经为短鬈发吃了这么多苦,添一点也不算什么。
况且,李平终于看他来了:可见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转过头去与卓敏说话,脑后经过专人修理的那一绺头发可爱地驯服地伏在白皙的颈项上,看在羡明眼中,一片迷茫。
说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实,但他这种所作所为,又何尝配得上卓敏,羡明心中觉悟,喉咙重浊地挣扎数声,对卓敏说:“待我出院,真的要结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紧握他的手。
李平很庆幸这件事如此结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于是轻轻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门口,李平把她拉到羡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叠钞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还要挣扎,李平两掌合拢,紧紧箝住她的手,也不说什么,这样过了两分钟,才松开手,转身离去。
司机看见她出来,马上把车子驶近,要下来替她开车门,李平摇摇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车。
才坐好,李平觉得一阵晕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呕吐在车厢内。
她结结棍棍发起烧来,温度上升到摄氏三十九度,医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证,李平不过感冒,一点危险都没有,但他还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平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感觉有点迟钝,但看见夏彭年着急模样,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来吃药,手触摸到李平臂膀与背脊,那丰润的肌肤因热度关系,感觉竟似将溶未溶的烛油,特别粘手,特别柔软,难以形容。
夏彭年定过神来,向她埋怨:“身体这样差,如何担任拉力赛副手。”
李平不服气:“我从来没有生过病。”
“恐怕要到外展学校去操一操身体。”
李平但笑不语,当年下放的记忆犹新,何用到外展学校玩耍。
夏彭年将一张长沙发搬到睡房,彻夜伴着李平,闹得好大阵仗,很多时候,他先累了,下班松掉领带,一躺下,七点多还未醒来,李平便取笑他。
有时她也想,结了婚,也是这样吧,待养足精神,他又该去应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愿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当然永远美中不足。
过了几天,李平差不多痊愈,半夜口渴,独自起床,发觉太阳穴已不再弹痛,呼吸也恢复畅顺,感觉如再生为人,不胜喜悦。
这才知道做人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回事,原来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厅,一抬头看到斜玻璃屋顶上繁星千万点般的水珠,知道适才下过雨了,于是也不开亮灯,端张椅子坐下,静看星光。
背后门声一响,她知道夏彭年进来了。
“你已痊愈?”他问。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气,坐她身旁,握着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着李平问:“你有心事?”
李平点头。
“说来听听。”
李平只是笑。
[八]
“到今天还不愿意把心事告诉我?”
李平想想,也深觉过份,便说:“彭年,你认为我快乐吗?”
讲了之后,又非常后悔,他对她百般好,就是要她开心,她这样问,分明表示不满,不知他什么滋味。
夏彭年却没有多心,他笑笑:“你自己说呢?”
女性总是多愁善感,一点点小事引发许多春怨秋悲,一宗推一宗,如骨牌一般,情绪便接二连三地倒塌下来。
李平低下头,看着双手,“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今天你累了。”
李平说:“我还是上床去睡觉,你呢。”
“回家,父亲一清早要见我。”
李平笑,“祝你好运。”
夏彭年也笑,“为什么我们总有点怕父亲?”
“不是怕,”李平更正他,“而是尊敬。”
他内心知道夏氏的父子关系决无如此简单,他对老父,不但是恭驯,也有忌惮的成份。
夏镇夷对这个争财争气的儿子也很尊重,早把他当作生意上的伙伴。
大清早他练完一套咏春,便看见儿子的车子驶了进来。
两父子即时密密开始商谈。
夏夫人在园子剪玫瑰花,看到他们父子亲密的情形,内心宽慰,这也许是一个女人最愉快的时刻:丈夫身体健康,儿子尚未婚,两个男人名义上都属于她,她地位崇高。
她走过去,只听得夏彭年说:“是的,是应该考虑跨国巨型投资了。”
“那么,你抽空到温哥华走一趟,去拜访连尼简明,光是参观他那座亚瑟爱历臣设计的住宅,也是值得的。”
夏彭年看他父亲一眼,沉吟:“最快也要待明年。”
夏镇夷不悦,“简明正等你去联络,转眼机会旁落,不知多少人在一边虎视眈眈,你竟一拖三个月。”
夏彭年陪笑。
做母亲的看他眉梢眼角,会了意,“不舍得丢下李小姐?”
夏彭年向母亲眨眨眼。
夏太太说:“把她带在身边一起去。”
夏镇夷即时说:“这次不可以。”
夏彭年苦笑,“母亲有所不知,父亲让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惊,“什么,有去无还?”
“不是,”夏彭年同母亲诉苦:“比这还可怕,简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随即笑向丈夫:“镇夷,有这样的事吗?”
夏镇夷有点尴尬,只得说:“三十出头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机诉苦:“妈妈你想想那种老华侨,早在北美洲造铁路时就移民去当苦力,姓氏都给外国人弄错改不过来,世世代代只得姓简明,统共不好算中国人,如今发了迹,霸着几个山头,像做上皇帝一样……妈,谈生意是可以的,别的就不必了。”
夏镇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简明小姐是麦基尔的建筑系高材生,你别夸张。”
夏彭年失色,“妈,原来你早知这件事。”
夏太太说:“我当然知道这位小姐。”
“两夫妻串通来出卖我。”
夏太太诧异,“彭年,今天你像年轻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声,“我不过想爸爸妈妈轻松一下。”
夏镇夷说:“下个月你好动身了。”
夏彭年不出声。
夏镇夷问:“彭年,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同李平有什么誓约吧。”
“不,”夏彭年连忙否认,“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那就好。”他出去了。
留下母子两人在书房里。
夏彭年叹口气,“母后,我国扩充边疆,不停征战,有何止境呢。”
夏太大笑问:“太子已经意兴阑珊了吗,你父皇还没有呢,看样子真是美人作崇。”
“不关她事。”
夏太太轻轻说:“我们都喜欢李平,你做什么家里都不反对,但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
“妈,我并不想结婚。”
“姻缘来的时候,不由你作主。”
夏彭年笑,“我保证我不会。”
“人家未必肯嫁一个吊儿郎当的浪子。”
夏彭年一呆,“妈,你这样看我?”
“去去去,我也累了,不同你说,自小是这样,滑不溜手,不知你心里想些什么。”
夏太太也出去了。
夏彭年无味地坐在安乐椅中。
父亲不支持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做,但是,他父亲怂恿的事,他也不见得急急服从。
从小到大,夏彭年都采取这种平衡手段,利己而不损人。
这次也希望可以顺利过关。
他终于开车子返公司。
夏镇夷这才同妻子说:“我没有反对他娶李平,他自己也不小了,应当知道妻子与女朋友不可混为一谈。”
夏太太看他一眼,“是的,你比谁都清楚。”
夏镇夷当然听出话中有话,忙顾左右而言他:“倘若是四十年前的陈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时李平还没有出生呢。”
夏镇夷出了一会儿神,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会好好照顾李平。”
夏太太不置可否,她的一切来自丈夫,非必要时,他的原则即她的原则,他的意见即她的意见,她干什么要反对。
娶谁做媳妇不一样。
一连几个周末,李平都在赛车师傅处上课,夏彭年留在公司,朱明智陪他。
她把加国国家经济时报摊开来,读出头条:“简明氏收购第四大油公司宝森五十二巴仙股权。”
夏彭年没有反应。
“此简明就是彼简明?”
夏彭年点点头。
朱明智轻轻吹一下口哨,“争气的华人真不少。”
“华人,你见过复姓简明的中华民族?”
朱明智笑。
夏彭年瞪她一眼,怎么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似的。
过一会儿他问:“李平进展怎么样?”
“彭,我不必瞒你,她的资质不低,但永远离不了夏氏本家,彭,这年头自修生不计分,她必须考取认可文凭才有资格打天下,惜又未到获颁赠名誉学位的阶段,只得盲目努力。”
夏彭年叹口气,“你说得太婉转了,换句话讲,她永远进下了麦基尔。”
朱明智大奇,夏彭年花样太多太透,做李平也实在不易,麦基尔?
朱明智说:“我以为下一站你只是要她去撒哈拉。”
夏彭年又叹口气,“没有什么,当我没说过。对了,还有一件事。”
朱明智只是笑。夏彭年几时变得如此眷恋办公室,从前他一直扬言拖延下班是无能表现,公司要向职员倒收电费。
谁知夏彭年忽然说:“你在夏氏的发展,也到了尽头了。”
朱明智连忙收敛脸,屏息等待下文。
“建筑公司是专业人才的世界,你在推广部已经位极人臣。”
朱明智苦笑,她何尝不为前途问题担心。
“再说,这个城市里没有好的男人,你白白耽误青春。”
朱明智瞪她老板一眼,心想有话请说,有屁请放,没理由说这些疯话。
“明智,我想派你到多伦多分公司。”
朱明智站起来,“夏先生,我们在多伦多没有分公司。”
“是吗,我说有就有。”
夏彭年取起一枝铅笔,敲敲桌子边,轻描淡写,语气却像小型上帝。
朱明智坐下来,他们都是这样,她见得多了,在这个功利社会,金钱的地位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崇高,特别见功,有了它,额外呼风唤雨,时间久了,它的主人便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气焰高涨,形诸于外。
“派你出去怎么样?”
“刺配边疆,”朱明智喃喃说:“被贬沧洲。”
“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可以开始新生活,找一个志同道合,年龄相仿的对象,舒舒服服过其下半生。”
夏彭年这番话充满了感情,语气忧郁,朱明智一呆,他对谁说话?
但他随即恢复神采:“你想一想。”
他站起来走了。
李平不在草莓山道。
女佣说:“有一位朋友结婚,李小姐去了。”
李平叫司机送她去的,车上有电话,要把她找回来并非难事。
但是夏彭年没有那样做,他愿意等她。
他悠闲地巡过整间小洋房,差不多一年了,李平并没有积聚什么零星杂物,衣服鞋袜都整齐地陈列在壁柜里,除此之外,独欠私人物件,夏彭年早已注意到这一点,李平像是随时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地方似的。
她回来了。
他迎出去。
她穿着粉红色缎子小礼服,可见的确是去观礼。
“你穿得不够厚。”夏彭年说。
李平脸上有一丝恍惚的笑意,坐下脱鞋,“我不觉得冷。”下雨了,鞋子有泥迹,可惜缎鞋永远只能穿一次。
“婚礼热闹吗?”
“只是注册,没有其他仪式,双方父母都出席观礼,除此之外,只得三两个朋友。”
“我也喜欢小型婚礼。”
“只怕你结婚那日,本市半数居民要准备喝喜酒。”
“不会的,我不请客,讨厌极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评:“新娘子只怕不肯。”
夏彭年又问:“送了什么礼?”
“那是我从前的朋友,送水晶灯无用。”
“你选了什么?”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兴致何来,寻根问底。“一整套婴儿用品。”
“呵,有声色了。”夏彭年怪羡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届时又多一个小个人儿。”
夏彭年枕着双臂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他首次与李平闲话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李平换上家居便眼,坐在他身边。
“来,我们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来,与夏彭年对奕。
终于结婚了。
卓敏知会李平的时候,带凯旋的语气,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够这样不计一切地爱一个人,也真是乐趣。她说,出院之后,羡明康复得很快,烟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说是因祸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号请你来观礼。”
李平当下就答应下来。
卓敏同羡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回曲折,幸亏结局圆满,有点像套老式文艺电影,男女主角之外,还加添一个叫人心碎的坏女人做配角,穿插带出不少笑与泪。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个坏女人了。
下雨,交通挤塞,小型婚姻注册处在偏僻的角落,车子驶了许久。
终于到达的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注册官面前坐定,亲友也都停止交头接耳。
李平为免触目,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卓敏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李平发觉王羡明的母亲在前座,那好妇人穿着光鲜的外出服,挽着只黑漆皮手袋,严阵以待,看她的表情,对卓敏也相当满意,一脸笑容。
李平有过去相认的冲动,幸亏注册官宣布仪式开始。
这些日子来,李平的眼光也学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羡明的西装是现买的,因他身型高大,上装袖子短了一点,领带的颜色也不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娶的又不是她,只要高卓敏看不出来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宽身纱裙,耳畔别着一串绢花,依然故我,没有化妆,在李平眼中,卓敏永远冰清玉洁。
他俩交换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头来,看到羡明的眼睛里去,那种平凡的幸福升华至最高境界,几乎有点圣洁。
李平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的心愿都已偿还,只觉死而无憾。
亲友围到一对新人身边去,李平退到门边。
王母转过身来,带点疑惑地看住李平,仿佛没有把这位电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认出来。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觉得唐突了客人,讪讪地别过头去,她没有同李平打招呼。
李平颓然想,她已经忘记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问到门外,刚想乘电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转过头。
是新郎官。
她连忙说:“恭喜恭喜。”
“招呼不周到。”
“哪里哪里。”
他脸上的疤痕褪剩粉红色的迹子,像是新近给谁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补习班我便知道你们会结婚。”
他低下头,忽然之间说:“除出婚礼,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卓敏。”
李平觉得很震荡,作不得声。
“我是一个粗人,”他讪笑,“不会说话,李平,谢谢你来。”
李平张开嘴,想说什么。
他又说:“你放心,我会对卓敏好。”
李平低下头。
那边叫他:“阿明,阿明,过来拍照。”
“你妈妈叫你。”
“那我先过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电梯了,她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才松一口气。
然后她一直朝大马路的方向走,一双粉红色的缎鞋就此溅满泥斑。
她刚才看到王羡明的眼睛,它们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滞麻木,所有神采与感觉都已失去。
难道卓敏看不出来?不会的。
但是他们都妥协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机实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这才想起,她是坐着巨型房车来的,她是该次婚礼的观礼嘉宾,礼成后应站起便走,那一对新人,有他们的生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上车,返回草荡山道。
李平听得夏彭年同她说:“将军。”
她顺手一推,“又输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过轻敌,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声。
“皮草都已经到了,有没有喜欢的?”
李平叹口气,“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实在没有兴趣。”
夏彭年奇道:“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残忍,我穿凯斯咪算数。”
才讲到这里,大屋那边找夏彭年,他赶了去。
李平松一口气,独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拢。
夏氏父子好好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夏彭年终于下了决心,建议派一小组人员去与简明氏洽谈,其中当然有朱明智在内。
“你自己呢?”他父亲问。
“明年我一定去。”
夏镇夷也相当满意。
烦管烦,跑拉力赛的车子运到,他照样成日泡在车房里,连李平都几乎冷落。
一辆吉普,自欧洲运来,又再载返欧洲,只用一次,折腾的费用足够使普通人做名小富翁。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堕于首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涵之侧。
来不及钻研了,他们就要出发。
夏彭年笑,“现在退出,也还来得及。”
李平只是笑,不去理他。
这样大阵仗的游戏,她不愿错过。
抵达大雪纷飞的杜索道夫,李平跟着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庄,天天早出晚归,与同道中人共议大事。
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型,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好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晨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问。”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蓬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察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戴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还是越野车程,抑或是他与她之间要走的路。
“下半部还要难走,不如回头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声。
“李平,你是聪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算得是胡言吃语。
但无论他说什么,李平总是耐心聆听,她这一点温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动。
他欲语还休,终于决定把吉普车往回驶。
万里无云,夜间的气温与日间差摄氏十多度。
李平说:“天空这样清晰,可以看到天后星座那边去。”
“李平,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爆破声。
夏彭年诅咒,“轮胎!”
李平马上认出来。“前左轮。”
“副手,现在可真要你帮忙了。”
“义不容辞。”
“下车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检查情况,取出候补车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来。
李平打量环境,问他:“你猜小王子会不会再度出现?”
夏彭年叹口气,“不管用,你我早已听不懂他的言语。”
李平点头苦笑。
大路上有车于驶近,看到夏彭年抛锚,唿哨着问:“要不要帮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谢谢。”
李平说:“有点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两个人,又如何?”
“也许我们会说出真心话。”
车子驶过,又暂时恢复静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着李平,“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讲真心话?”
“远离文明,没有顾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车厢,取出水壶,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觉得有点寒意,用毯子裹住身体。
夏彭年看着她说:“你一定知道夏氏当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资本。”
李平很平静的答:“可以猜想。”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李平抬起头,“说什么?”
“说夏镇夷吞没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为一样。”
“那并不是我的资金。”
“你是陈家唯一的承继人。”
“彭年,我情愿不讨论这个问题。”
“李平,这种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会变成一团癌肿。”
“我没有活的证据。”
夏彭年颓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后来夏氏赚了大钱,家父并没有向你外公汇报。”
“那时内地已经在搞各种运动,彭年,他们没有机会传递讯息。”
“真的,你这样原谅夏镇夷?”
李平静静说:“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头。
李平问:“这一段日子,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
“是。”
“很多人带着黄金南下,很多人在三两年之后沦为乞丐,极明显夏氏有经营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赔偿你。”
“是吗,所以你对我无微不至?”
夏彭年握着李平的肩膀,摇两摇。
李平苦笑,怎么会跑到天涯海角来摊牌。
也许是对的,在公寓里,一旦吵起来,只要任何一方面开门出走,这段关系便宣告结束。
在这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说什么都得把话统统给倾诉出来。
李平牵牵嘴角,“我情愿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缘故。”
“你还有怀疑吗?”
李平摇摇头,“没有。”
夏彭年叹口气,“我累了,我们放信号管吧。”
李平忽然问:“你一直知道我与王羡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车,取过信号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开来,像一朵孤独的焰火。
他说:“你从来没有瞒过我有这么一个人。”
“我们时常见面。”
“人总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于原谅我了。”
“李平,我从没把你当过禁脔。”
只怕把话都说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继续纠缠下去。
“我还送过很贵重的礼物给他。”
“给他们夫妻俩,”夏彭年订正她,“他结婚了,不是吗。”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
李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说:“要是维修车子不来了,我们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粮,后人会看到两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们把话都说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余生。”
“只要你肯,我没有问题。”
“我不能磋跎你。”
李平即时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辈子没有名份的跟着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九]
“李平,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着你的缘故,你必须离开我去寻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轮不到你选择。”
“或者我情愿一辈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为人情妇并不是一份好职业,过几年你会知道,名誉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决定独身到老是太早了一点了。”
李平紧抱住他。
夏彭年苦涩的说:“对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没有爱你最多。”
李平说:“我希望维修车永远不要来。”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这样想。”
事与愿违,它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乘直升飞机折返中途站,没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见李平,吃了一惊,原说要到一月底才回来,她没有准备,正在工作间熨衣裳。
见到李平,连忙出来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无线电关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词传出来,仍然是那温柔凄凉的声音: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的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今天醒觉也如红尘……
李平有种冲动,想打烂这只无线电,把它踢到角落,踏个粉碎,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它关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经不在乎发泄,命运要是决定这样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锁上房门。
女佣前来叫她吃饭,把门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应。
下人有点担心,司机自告奋勇,去请了夏彭年过来。
夏彭年站在门口,叫她:“李平,开门,别傻气。”
李平坐在织绵缎面子的贵妃塌上,抱着琴,把额角抵在螺旋形的琴头上,不去应他。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李平,开门,你若不满意,我们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虑,他的计划,永远是彼时被地最妥当的策略,他已尽可能为每一个人着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圆。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越没有转圆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当萎靡,身上碰巧又穿着一套纯细麻西装,已经团得稀皱,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难过。”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说出这一类不像人说的文艺腔来,偏偏他说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让我们开心见诚的谈一谈。”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长窗,不听他言语。
夏彭年内心枯槁,长叹一声,疲倦的退到书房休息。
他倒在沙发上,无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陈家大宅,吊灯底都设有圆型玫瑰花图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练习小提琴的空档,双目不敢斜视,总是抬起头,佯装端详灯饰。
那美丽的小女孩李和有时会因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来。
笑声同李平一模一样,仿如银铃,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脑海中。
一亘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许会,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头的女性,芳华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摆脱过去所有阴影。
然后,她会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位女性设想过,可是偏偏她又为这个对他抱恨。
他跳起来,走到花园去,抬起头张望李平。
李平厌烦的退入房内。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进露台,发出嗒嗒恼人的声音。
李平用双手捧着头。
夏彭年这样闹下去,她更不能静心思考。
幸亏他终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再敲门,独自吃完饭,在那张熟悉的长沙发上假寝。
半夜醒来,他看见李平坐在他对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咙沙哑。
李平立刻递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许不相信,我这辈子,没有气过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应该气我,显得我与众不同。”
李平不出声。
她额角上有一轮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图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两揉。
“我都是为你好。”他说。
李平别转头,嗤一声笑出来。
夏彭年恁地婆妈,也许他急于要说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为我好。”
“我在这十年内都不打算结婚,我并无企图甩掉你,有你在身边,我是最快乐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毕竟一个女孩子的岁月经不起沧桑。”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满以为等到我三十出头,你嫌我人老珠黄,才提出分手,谁知才一年多一点,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雳。”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须,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总比常人的热一点。
也许真的应该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边,等到双方都腻了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开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黄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个不安份的艳妇,多一个传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迟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养育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纯属她的家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异乡。”
李平扬起一条眉毛。
夏彭年又已经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宽了心。
“她是一个可靠的人,公私双方面都可以帮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个巴仙,自然会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觉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无限凄凉。
“你这一去,我要你忘记在本市发生过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净净,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谁故意要触你霉头,在你跟前说起一丝一缕前尘往事,我要你告诉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梦徊,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和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独立移民,时髦的都会女性,手上连一张护照都没有,未免逊色。”
李平面孔朝下,声音难免哽咽,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没有同你说过?加拿大多伦多,你会喜欢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
“我替你在市区置了公寓,隔壁一个单位已经租予朱明智,还有,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间屋子,永远属于你。”
他长叹一声,父债子还,他们两家的纠缠,到此为止尽数化解,何尝不是美事。
“你对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爱,她永远可以在最黑暗的情况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庆幸她得到的,从不为溜走的悲伤。
“我把要说的都说尽了。”他的声音呜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开始做人,若无其事,双双回到公司上班。
过两天,朱明智那组人也回来了。
夏彭年私下与她详谈。
讲完公事,便说私事。
夏彭年问:“有没有见到简明小姐?”
“你指马嘉烈吧。”
嗯,已经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儿中伊利沙伯或马嘉烈,可见是希望她有点作为的。”
朱明智笑,“将来生女儿,切记叫她们菲菲或蒂蒂。”
“说说马嘉烈简明。”
“她也叫我说说夏彭年。”
“你怎么说?”
“我敢说什么?”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马嘉烈简明曾经含蓄地提及,她闻说夏彭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情妇。”
夏彭年笑,“这对于我们将来合作颇有影响,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讶异的说:“根本没有这种事,统共是谣言,完全是中伤。”
“她可相信?”
朱明智说:“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随便派个人来调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简明三姐妹都胜在气质,当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种大耳环大花衫的亮丽是有点距离的,但你不会失望。”
朱明智把话说得再白没有了。
“约有多大年纪?”
“年纪不轻了,保养得非常好。”
“没有五十岁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别紧张,如今四十出头的女性完全看不出来。”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悦之情形于色,她很少在老板面前原形毕露。
“我们刚接受女性三十并非茶渣。”
“这种年龄正是一个最成熟的年华。”
“我猜你是对的,她不过是我将来的生意伙伴,管它呢,只要她头脑精明,作风果断。”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叹口气,“你准备打理行装吧,我把李平交给你了。”
朱明智说:“彭,你会喜欢马嘉烈的。”
“是吗。”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爱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来,“物以类聚。”
朱明智只得摇头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说。
“多谢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离开之后,你可要获得详细报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着朱明智,过一会儿,唏嘘的说:“不过如果李平结婚的话,通知我一声。”
朱明智没有回答,她离开夏彭年的房间。
对于这次远行,朱明智比李平兴奋,几乎每天中午吃饭,她都乐意拨十分钟出来谈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极少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剥夺她的乐趣,只是微笑聆听。
“从来没有人为我铺过路,李平,这是头一趟。”
李平由衷地说;“我真的佩服你。”
“这次我们不带寄仓行李,乘头等,一抵步直出海关,不消十分钟,否则排在那种不谙英语一家十口拖大带小的移民身后,一轮四小时,岂非要老命。”
李平笑说:“我当然听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们就像姐妹一样。”
李平马上感动了,她渴望有个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虽然同胞而生,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她说:“请你多多照应我。”
“你太谦和了,李平。”
开头李平不知道卓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经验过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当日往医务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难保不与同事说起,传到王父耳中,再转告媳妇。
夏彭年当然是对的,住在原地,根本无法开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证过一两个月就出来。”
“夏先生与你同去吗?”
李平微笑,“你没听说?我们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平,你走之前,总要抽空让我俩替你饯行。”
“何用抽空,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时间,随时都可以见贤伉俪。“
结婚以后,名正言顺,卓敏的声音不但恢复从前的神采,。更添两分自信,“你爱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记得那间饮冰室吗?”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经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刚刚才弄明白,原来西冷红茶即系锡兰红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宽慰,心情开朗对孕妇太过重要。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来请客。”李平说了地方。
“当然,那还用说,否则一吃把我们半个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泼又回来了,可见生活十分过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
“一言为定。”
到这个时候,李平才忽然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真个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样青的山,这样蓝的海,原来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经过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不知从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当年在小小饮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达到,夫复何求。
但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卓敏讲到“我们”,心中却有一丝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门进来。
他有这个坏习惯,进下属的房间从来不敲门,好像熟不拘礼,其实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记得手提。”
“我不会把它带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边,玩什么乐器?”
“从头开始。”
“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色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愿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台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妻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着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摸摸后脑,“为着家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乱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浪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时间逼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睛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压,暗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色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