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9

亦舒: 叹息桥 上

[一]

  这是一个英语补习班。

  王羡明坐在课室里,看着他斜对面的李平。

  班上男同学很少有不被李平吸引的。

  王羡明第一眼看见她,就讶异地张大嘴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天下竟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李平身段苗条修长。约有一七五公分高,秀丽的小圆脸依稀有点象当年的夏梦。

  而夏梦正是王家全体男性父兄叔伯的偶像,羡明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小叔驾驶的小货车挡风玻璃上见过夏梦各式小阳

  还有,二伯照着梳头的一方镜子,角落也夹着夏梦古装剧照,羡明记得很清楚,那出戏,叫做三看御妹刘金定。

  那日摹然扯到李平,羡明便立刻觉得她面熟。

  事实上,李平连姓带名加上姿态笑脸谈吐,都不象现代大都会女性。

  羡明马上知道她的身份。

  你可以说她过时,但羡明不这么想,他认为李平的白衬衫与花裙子只不过绕了一个圈子,迟到了,待别人都穿黑色的宽袍大袖时,她才抵达,所以与众不同。

  羡明多么想问她:喂,你到什么地方去逛了,再不来归位,就快黄昏了。

  女同学们却没有这般诗意,刻意地表示不把李平当一回事,太着痕迹,眼角又忍不住吊住李平的影子,十分劳累。

  李平只有两件自上衣,一件是棉线衫,款式像利工民罩衫,另一件有小领子,纽扣却是鲜红色,非常俏皮。

  这两件上衣,稍迟都成为同学的话柄。

  还有,不论晴雨,她都带着一把小小的折伞。

  她怕这城市特别无常的天气,往往无端端会得下起大雨,要不就是激辣辣日头,一个月下来,晒得满脸雀斑。

  这个地方,太催人老。

  这一日.李平来得特别早,但羡明比她更早。

  她略一犹疑,挑前排一个位置坐下。

  她通常坐得比较近黑板,像是因此可以吸收更多学识。

  老师在黑板上书写时,李平的大眼睛往往无意间露出渴望的神色,有点贪婪,巴不得将黑板上生字统统背熟。

  男同学都希望做那块黑板。

  王羡明注视着李平白皙的脖子,目光留恋,不愿离开,这时候,他听见身边嗤地一声笑。

  羡明吓一跳,作贼心虚,转头一看,却是另一位同学高卓敏。

  他认识可爱的卓敏在先,同她已经相当熟络,卓敏天生豪迈爽朗,大家都乐意接近。

  卓敏示意羡明坐过去。

  羡明移座。

  卓敏问:“有没有跟她说话?”

  羡明不回答。

  卓敏笑,把课本搬到李平身边去,索性坐在李平隔壁。

  “习惯吗?”她问李平。

  羡明被卓敏这举止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李平要隔一会儿才知道卓敏是与她说话。

  已经是一个星期了,她是插班生,听说这间夜校特别严谨才转过来的,一上课就知道不同,大家都肃静学习,李平却又向往学店的喧哗热闹,一直盼望有人主动前来攀谈。

  没想要等到第二个星期。

  “我叫李平。”她自我介绍。

  卓敏笑,“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李平还不明白。

  卓敏问:“你自上海来?”

  李平连忙点头。

  “可习惯了?”

  李平一怔,忽然之间感觉到卓敏语气中关切之意,不禁鼻酸,仓猝间不知如何回答。

  “来了有多久?”

  李平答:“一年了。”

  “我叫高卓敏,他,”指一指背后,“他是王羡明。”

  李平转过头去同羡明打招呼,他被她精灵的眼神罩住,大气都不敢透。

  “你们是广东人吧。”

  卓敏觉得李平微带沙哑的声音好听极了,不十分低沉,一贴川贝炖生梨便可医好,但不知怎地,她却置之不理。

  “你的英文程度不错啊。”

  李平轻声答:“我以前学过的吗!”

  老师进课室,卓敏说:“下课等我,我们大喝咖啡。”

  李平笑,这位同学快乐如一头小鸟。

  卓敏朝羡明飞过去一个眼色,像是说:“如何,手段高强吧。”

  而羡明瞪她一眼,又似答“有什么稀奇,女孩子同女孩子。”

  看在敏感的李平眼中,很自然当他们眉目传情,这粗眉大眼的小伙子与他那坦诚的女朋友非常相配。

  羡明知道李平误会了,只得暗暗蹬足。

  卓敏视线转向老师,有一刹那失神。

  要约王羡明出去,大抵只能用这个办法。

  认识他三个月以来,一直有说有笑,但他从来没有进一步表示。

  放学即各散东西,也很少说及私事。

  卓敏希望他会请看一场戏,或是请吃一颗糖,但是不,他只有在课上请教她。

  李平一进来,羡明的表情完全不同,卓敏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原来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的时候,眼光表情是这个样子的。

  生性豁达的卓敏虽然失望,但不致失意,她很快克服不悦,决定努力与李平作友善的竞争。

  也只有宽朗的卓敏做得到。

  话是这样说,心中难免闷纳,一节课下来,竟没有听清楚教师说的是什么。

  王羡明更是连笔记都没抄全。

  只有李平,一枝铅笔沙沙地写,一边做着记号,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像是只有这样用功,才可以有机会踏上青云路,一直走,走到云深处。

  这一日的课数要待个多小时之后才完结。

  老师方站起来,李平已经走出去请教。

  老师是一个中年男人,白天还有一份正职,已经疲倦不堪.十分不耐烦。

  但是他不幸接触到李平的笑脸,无法抗拒,只得叹一口气,为她解释不明之处。

  同时向这位漂亮的女学生保证:“明天,明天我会教到这一点。”

  老师走了。

  李平捧着课本,轻轻重复会话:“……要是布朗先生你愿意.我们马上可以向你推荐厂里面的设施。”

  卓敏有点佩服,这样孜孜不倦,到底难能可贵。

  “李平,去喝杯咖啡。”

  李平点点头。

  卓敏才想叫羡明,李平已经照顾到,问卓敏:“他也一起来吧。”

  原本是想照顾女同学的男朋友,卓敏却以为李平对羡明也有意思。

  算了,卓敏咕哝,君子成人之美。

  羡明不由主地迎上去,站在卓敏身边,十分腼腆。

  李平觉得他们并排站十分理所当然,笑问:“到什么地方去?”

  卓敏说:“我喜欢喝咖啡。”

  李平连忙说:“不要快餐店,实在太乱了。”

  羡明福到心灵,“我知道有间冰室,在这附近,静局之至。”

  李平点点头,卓敏白他一眼。

  羡明这个时候,整个灵魂像是飞出了身躯,快活得有点呆,要卓敏推他一下,才懂重开步走。

  他让她们走前面,他随后,看到脚跟的影子长长,仿佛在跳跃。

  那夜回家,他在日记上这样写:

  “这是我廿一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感觉,我高兴到极限,耳边有奇异的嗡嗡声,内心涨涨地饱满,十分难以形容,但是,我没有笑,我竟想哭,要尽很大的努力才把眼泪留在眼眶内。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要走在李平与卓敏后面。

  饮冰室在山脚下,已差不多要打烊了,之所以可以在竞争下生存至今,有赖于附近几;司贵族中学。

  卓敏说:“给我来一坏檀岛咖啡。”

  李平笑:“初到贵境,实在不知道檀岛是什么。”

  羡明乘机说:“其实檀岛香山并不盛产咖啡。”

  李平答:“是的,世界那么大。”

  她看向远方,充满憧憬,神情动人,羡明不敢逼视,低头转动杯子。

  卓敏知道自己已没有希望,不知怎地,心头反而一阵凄酸的轻松。

  李平把目光收回来,“让我介绍自己:李平,上海人,念的是会计专科,一年前申请出来,现在舅舅的制衣厂任接待员。”

  卓敏接上去,“我来了有三年,在幼稚园任教,与父母住在一起,原藉广东开平。”

  又说:“王羡明土生土长,最最幸福。”

  羡明摸摸后脑。

  李平心中存疑,有话想说。

  卓敏马上发觉了,笑道:“他到班里来,是为着认识女孩子,不是求学问。”

  羡明涨红面孔,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辩白。李平仰脸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下,连卓敏都不得不在心中说一句:天下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她暗中叹口气,但,羡明会有希望吗?

  羡明指出:“你的粤语中有浓厚沪音。”

  李平说:“舅舅说客人抗议很多次。”

  “慢慢就会好的。”

  “有时候真觉得英语比粤语易学。”

  “你的英语很准。”

  李平低下头,忽然叹口气,“有什么用呢,学来学去,不过是会话,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拿张文凭。况且,本地中学生也找不到理想工作。”

  她用一只手,托住一边腮。

  羡明不敢发言。

  卓敏说:“学到哪里是哪里,不能为此灰心。”

  李平笑,“我也这么想,住在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没理由沾不上一点缤纷。”

  卓敏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

  他们在店外分手,羡明不敢提出送李平回家。

  卓敏忍不住问李平,“舅舅对你好不好?”她天生是个热心人。

  李平很感动,但一时并说不上来,只得握着卓敏的手,摇一摇,“慢慢我告诉你。”

  卓敏点点头。

  李平慢慢走向车站,上了电车,朝他们挥挥手。

  卓敏看到羡明还站着不动,不禁又笑出声来。

  羡明低下头,踢起一块石子。

  对卓敏,他说话流利得很。

  “谢谢你。”

  “谢什么?”

  羡明也说不上来。

  卓敏拍拍他肩膀,“我要过去乘十四座位。”

  羡明意外,“我们同路。”

  其实李平在电车上是看到这一幕的,她莞尔。

  南下之前,老听人说广东人性子极强极倔,动不动骂山门刀砍人,害得她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舅舅又千叮万嘱,叫她不要与闲杂人等往来。

  直到一年过后,胆子才渐渐大起来。

  其实上海只有更挤,繁忙时候马路上人群肩并肩,脚踏车轮子擦轮子那样子走。

  李平喜欢双层电车,她更喜欢缆车,这城市里可爱的事与物实在太多,使她眼花缭乱。

  李平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她当然也知道,她也长得使别人目眩神驰。

  她心目中约莫觉得这两者之间是有点关连的,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假日,跑到太平山顶往下看,没有烟霞的日子,目光可以无穷无际,看到老家那边去。

  上海是一块平原,没有层次,黄浦江带着上游的冲积泥,几时有维多利亚港这种明媚的蔚蓝,看着看着,那一点碧蓝像是要跑到李平的眼睛里去,她不由自主眯起双眼。

  感觉像做梦。

  有一次,在银行区迷路,并不慌忙,先逛了百货公司,然后挑一个最时髦的女郎,截住她,问路。

  那女郎与李平一照脸,神色讶异之极,随即和颜悦色地把地铁站入口指给李平。

  李平羡慕这都会中女性英姿飒飒,永不言倦的样子,手上都提公事包。

  李平问舅舅:“但为什么她们都穿得似苦学生?”

  舅母在一边嘿一声笑出来,“这就是你不识货了,正流行这种简单的款式与颜色呢。”

  李平自幼看惯灰黑棕三色,有一种抹不掉除不脱的厌恶。

  她喜欢花悄的料子。

  不管流行什么,她抱定决心要一生穿得七彩缤纷。

  舅母看着她,“你这孩子……厂后边有间储物室,地方还过得去,你就住那里吧。”

  舅舅想说什么,舅母轻轻抬一抬眉毛,他便噤声。

  李平没有在乎。

  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在小房间里一住便一年多。

  房间没有窗,白天黑漆漆也要点着六十火的灯,一个夏天,热得李平昏了头。

  好处是房内有一只小小的洗手盘,在上方挂面镜子,就成为梳妆的地方。

  舅舅每个月给一点点零用,厂里头包简单的伙食,李平安份守已,舅母也渐渐认为她不算是个负累,她让她坐在门口听电话做传达员。

  当夜李平摊开课本,狠狠的把会话背了十来遍,才站起来准备休息。

  墙角有一只老式的、小小的风扇,铁灰色,年纪肯定要比李平还大,正艰苦地转动,发出格格声响。

  李平把席子挪到地上,淋浴更衣,一躺下,就睡着了。

  开头的时候,还做乱梦,她母亲一直同她说,怎么佯外祖父在半夜被宣召出去,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那时候李平的母亲怀着她,她还没有出生,但不知怎地,李平一直梦见外祖父躺在地下,一嘴的血。

  噩梦惊醒,她喘息着,一头一脑的汗,于是改睡地上,水门汀地板阴凉,睡得稳了,

  从此也不再做这个梦。

  李平惘然。

  会不会呢,会不会就这样在这小小储物室内过一辈子?

  李平随即哑然失笑,即使她愿意委屈,恐怕舅母也不会允许她留到七老八十。她打点好了,跑出屋外到小摊子去吃早点。

  李平特别爱吃豆浆烧饼,第一次看到,没想到这里也可以找得到,分外惊喜,以后成了老主顾。

  就那样,站在路口,狼吞虎咽地匆匆把烧饼油条塞进嘴里。

  李平觉得好笑。

  一般人都以为南来之后人人都会脱胎换骨,不错,也有部分是真实的,在上海,她是大学生,一样很骄傲很有特权,被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此刻自生自灭,孑然一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汽车响起号,林立的熟食摊一定又一次挡了去路。

  李平退一步,踏上行人路。

  她以为是舅舅开着平治车来上班,停睛一看,却是部黑色大车,李平说不出是什么牌子,只管低头把豆浆喝光。

  肚子一饱思想有点迟钝,暂且搁下烦恼,回到厂内擦干净嘴,坐到岗位上去。

  李平在心内长叹一声。

  两件白上衣对换着穿,今天穿的是线衫,把袖子卷高些,显得有点俏皮。

  为免不必要麻烦,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幸亏发质自然有点鬈曲,贴在脑后,并不难看。

  接了几个电话之后,李平看见舅舅陪着一位客人出来。

  以舅舅恭敬的神情看来,这一定是位要人。

  李平莞尔,舅舅拜金,生意上门,双膝即时放软,非常的可爱。

  闲时嗜看报上有关名人的报道,把社会知名人士的逸事背得滚瓜烂熟,李平稍一迟疑,舅舅便神气活现地问:“李福兆你都不知道,查良镛你没听过?”

  李平会即时垂头,表示惭愧,心中却暗暗好笑。

  认识有什么用,人家又不打算救济谁。

  还不如背熟了英文文法,讲得流利写得流利的好。

  当下舅舅与客人已经走近。

  他叫“李平,过来。”

  李平连忙站起来,拉一拉裙子,走过去。

  她并没有认真打量客人,故意让舅舅一边肩膀遮住身子,唯唯诺诺的应着。

  舅舅严肃的说;“这是夏镇夷的少爷夏彭年。”

  李平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她频频点着头,表示印象十分深刻。

  舅舅满意,放她回去坐着听电话。

  李平松一口气。

  电话响了,李平答:“霍氏制衣。”

  那边马上笑起来,“李平,我是高卓敏。”

  “咦,有什么事,怎么会打到这里来?”李平下意识掩住听筒,左右看一看。

  “我当然有办法找到你。”卓敏活泼的说。

  “我现在不方便讲话。”

  “今天晚上,一起看电影如何,我请客。”

  “好的。”

  “今晚见。”

  刚放下电话,她看见舅舅一直把客人送出门,隔了很久,才回转来,一面孔笑容,不知有什么好消息,进去找舅母宣布。

  日常生活刻板枯燥,李平也很想家。

  老房子发还了,虽然住客都不愿搬走,到底活动的地方比较大,有两间房间是属于她的,要结婚的话,不会像其他的青年人那样,愁没有新居。

  放弃了很源跑了来这里……李平嘘出一口气,回是回不去了,虽然说碰到什么是什么,但年轻人很少服贴命运,李平仍然充满信心。

  那天晚上,电影散场后闲谈,她同卓敏说:“只有一次,病了三天,才真的气馁了,舅母直怀疑我装病。”

  卓敏愤愤不平,“天下什么人都有!”

  李平笑了一会儿,“比这更厉害的都有呢。”

  羡明跟在她们后面,这些话,都听在耳朵内,他心如刀割,愧无良方帮助他喜欢的人。

  李平已把卓敏当作知己,但有些苦,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

  去年,舅家的菲律宾籍女工放假,下班后,就差她去做了半个月家务。

  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李平愉快的去了。

  年轻力壮,怕什么呢,下班后耽小房间里,岂非更闷,李平这么想。

  任务完成,舅母送她一只旧的电视机,彩色不大对劲,但画面仍然清晰,李平记得舅母微笑说:“你好像挺喜欢这类工作。”指的是煮饭打扫洗浴缸。

  李平没有回答。

  气还是气的。

  这之后,她时常把管理员看剩的报纸取来,翻到聘人广告栏,注意某一类字眼:

  “全市最豪华夜总会——中式皇宫中外大客云集律师练马师大公司老板巨型表演高级茶舞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饭逛公司)可借上期二万五时间即金钱抉择须英明容貌端好谈吐得体大方者请亲临下址。

  李平相信广告中似通非通的字句说的都是实情,她似没有见过更赤裸更现实更坦白更直接的广告。

  看多几次,也习惯下来。

  也许,也许在一个大雷雨、贫病交逼的晚上,她会边爬边奔地扑到皇宫夜总会去讨救兵。

  但事情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她还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

  那夜他们一行三人到老地方喝咖啡,王羡明手中刚有一份分类聘人小广告,李平一时兴至,便翻开来大家研究。

  卓敏说:“王羡明是职业司机。”

  羡明讶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高卓敏是怎么查出来的?

  卓敏向她眨眨眼。

  羡明涨红面孔。

  王家可以说是司机世家,羡明加人行列也已经有两年,一向认为是份理想的职业,他父亲为东家服务超过二十年,大富人家对下人极之客气,以劳力换取薪酬光明正大。

  他们王家不是读书的种子,状元不会出自王氏兄弟,妙是妙在并没有谁认为是一种损失,羡明念到高中,实在闷不过,辍学在家,被父亲咕哝几句,便开始学车。

  这种事上王羡明极有聪明,不消三五个钟头,一部车子舞动自若,直如他双脚般听话,大小街道,他都认得,东家极之喜欢他。

  正如卓敏所说,他到英语班来不过是为消遣,谁知不幸,碰见了李平。

  忽然之间,一切他引以为荣的人物事在李平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谁也不相信这个在家被昵为小滑头的青年,会变得如此老实木讷。

  李平还当他天生如此。

  是他缠着卓敏叫李平出来看电影的。

  李平把那些叫人心跳的广告指给卓敏看。

  卓敏连忙把报纸收到膝上,“不可以。”

  李平问:“为什么不可以?”

  羡明也问:“什么不可以?”

  卓敏只是笑说:“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平自然一点即明,低下头不再言语。

  “权且忍一忍。”卓敏说。

  李平紧紧握住卓敏的手。

  羡明仍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过,只要让他坐在那里,对住李平,他已心足。

  付帐的时候,卓敏说:“这次我来。”打开手袋取钱包。

  羡明已经扑出去付帐。

  李平说:“你看你多好,男朋友都有了。”

  卓敏意外,看着李平,她没察觉?那楞小子已为她神魂颠倒,她还以为他是别人的男朋友,由此可知,李平心中根本没有王羡明。

  李平看到卓敏的手袋中有一本书。

  “是什么?”她问。

  卓敏取出给她看封面。

  “好不好看?”

  卓敏还没来得及回答,羡明已经回来,他说:“咦,我妹妹也看这个,最最莫名其妙,故事里每个男主角都是医生律师工程师,吃饱饭没事做找些漂亮女人谈恋爱!”

  卓敏为羡明这天真的妒意笑出来。

  李平问他:“你都看过?”

  “一本都不屑看。”羡明答得神气活现。

  卓敏点点头,“他是天眼通,没看就知道不值看。”

  李平忍不住笑。

  羡明凝视李平一言一行,视为一种享受。

  卓敏别转面孔。

  羡明说:“你讲过喜欢吃小罗宋面包,我买了两个你带回去。”

  李平接过,“卓敏呢?”

  “我不要吃。”

  火车站分手,李平说:“明天见。”

  明天他们没看见。

  羡明在课室中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从来不缺课的李平竟然影踪全无。

  发生了什么事?

  连老师点名的时候都有点讶异,这位漂亮的女学生是课室的灵魂,开学至今,上课人数不减,多多少少同她天天坐镇做活招牌有点关系。

  “也许身子不舒服。”

  “下课我们去看她。”

  “又没有她地址。”

  羡明不语。

  真热,三十余人挤在一间小小课室里,只有一把顶扇调节温度,把人吹得心烦意乱。

  一个女同学缺课,与他何干呢,王羡明心底隐隐觉得不安,他茫然抬起头来,怎么会惶惶然不可终日?

  如非不得已,李平是无论如何不肯缺课的。

  早在午饭时分,舅母已经向她招手。

  她似小学生被点名般轻快地扑出去,心内忐忑,不知舅母有什么话要说,对她以后的生计有无影响。

  表面上李平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只是微笑。

  没料到舅母和颜悦色地说:“你看你,老是这件白衬衫,厂里的样板千百件,也不晓得开口要来穿。”语气慈祥。

  李平心里打个突。

  话得说回来,舅母从来没有骂过她,使人难堪,不必动粗。

  李平只是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许时势已变,笑不笑都一样要捱巴掌,但这一年来,李平已笑成惊弓之鸟。

  “来挑一件衣裳,下午,舅舅带你去喝茶。”

  李平抬起眼。

  “他定要同你去见识见识。”舅母说:“跟我来。”

  一走走到服装间。

  “你穿三十八号吧。”

  李平不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她穿什么号码。

  “你自己选一件。”

  李平一眼看中满是荷叶边紫色的短裙,伸手过去。

  她舅母倒抽一口冷气,整个架子上最难看的衣服便是它,这是大量制造销到美利坚合众国中北部百货公司去卖六十九元九角一件的货色。

  “这件不好,后面那件灰色的较为文雅。”

  李平老不愿意的取出一看,心想:噫,似教书老姑婆穿的。

  一手仍然抓住那件茄子色的裙子不放。

  舅母有求于她,只得容忍怙恶不俊,“你换上看看。”摇摇头。

  李平在往后的数年,一直为这一天的坏品味汗颜,但是当时其时,她却百份之百认为已作出明智的选择。

  她换上新衣出来,舅母一照脸,意外得呆住。

  李平的白皮肤被俗艳的紫色衬得似凝脂般,裙子束腰,更显得她三围分明,双腿修长。

  那中年妇人忽然叹口气,是歌者非歌,什么优雅品味学问,同李平这种活生生原始的青春健美一并轧,全遭淘汰。

  李平见舅母面色有异,问道:“不行?”

  舅母默然点头,“就是这件好了。”

  舅舅进来,“要不要替她化点妆?”

  舅母摇摇头,李平一张脸天然颜色已够浓,再加上去会显得凶相。

  李平出去了。

  李平一转背,她舅舅便问:“你猜夏彭年为什么要指明请她?”

  那妇人反问:“你说呢?”

  李平心里想,真是难得,她久久闻名本市那几个吃茶的好地方,现在终于有机会目睹真相。

  车子抵达约会地点的时候,是下午二时。

  午餐人群已散,地方静了下来,李平跟着长辈步入那琉璃宫似的豪华场所,主人家已经等他们。

  李平双眼四处浏览,小心翼翼地伸手与夏先生一握,随意坐下在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座位。

  也只有在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容貌才能货真价实的不避阳光,李平看着玻璃窗外碧蓝的海,眯起双眼。

  “……你们,是见过的。”

  李平没听到她舅舅说的上半句。

  幸亏舅母接上去,“上星期夏先生到过我们厂。”

  李平想起来了。

  是同一人吗,仿佛那日要老气一点。

  那夏先生微笑,“在那之前,我已见过李小姐。”

  李平忙欠一欠身,“叫我李平得了。”

  她舅舅好奇,“在什么地方见过?”

  夏彭年轻轻的说:“用天早上,在厂门口,李平在吃烧饼油条。”

  他的眼睛也看着海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把那天的邂逅记得那么分明。

  李平完全想起来了,一尴尬,她不由得大笑起来,舅母瞪她一眼,她才噤声。

  那一朝早,夏彭年的车子驶入工厂区的窄巷,看见一个穿白衬衫花裙子的女孩子站在熟食档旁狼吞虎咽,阻住去路,他响号,女孩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夏彭年竟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双眼睛才好。

  接着发现她原来就是霍氏制衣的职员。

  老练圆滑见惯世面的夏彭年竟盼望再看一看那双眼睛。

  同时,最吸引他的是,女郎听到他的大名,并没有似时下出来走的异性般,即时摆出一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般的表情,李平,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所以,他约霍氏出来见面,并且说:“请小姐也一起到。”

  霍氏开头还不知道指的是外甥女李平。

  这一顿茶,直喝了两个小时。

  霍氏夫妇异常意外,以往要见夏彭年,得通过秘书安排半天,通常只给三十分钟。

  没想到这次一坐良久,且与李平攀谈起来。

  李平带些委屈说:“上海在国际上地位并不低。”

  “我知道,我十岁才离开上海。”

  “呵,请问该时府上在哪里?”李平睁大双眼,乐意与他谈论她熟悉的城市。

  “李平,”舅舅打断她,“夏先生自幼在美国生活,不会记得了。”

  “不不,”谁知夏彭年说:“我知道,我们住在茂名北路两百弄三号。”

  大家沉默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霍十分为难,他是个正当的生意人,待伙计一向可说公道,夏彭年对李平的过份好感,简直已是司马昭之心,老霍自问不能够利用一个女孩子来笼络大老板,他不愁没有生意,不用施展下作手段。

  于是他叫侍者结帐。

  李平自然也知道情况微妙,跟着霍氏夫妇站起来。

  谁知夏彭年很直接的说:“改天再请李平吃饭。”

  这下子连老霍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二]

  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饭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红起来。

  还是霍太太老到,连忙微笑说:“那改天再约好了,先谢谢夏先生。”

  李平松一口气。

  在茶座门口,夏彭年并没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机接了他走了。

  他们三个人坐计程车返厂。

  回到自己的地头,老霍问外甥女:“他真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来。

  霍太太冷冷的看着她,目光中有非常复杂的神情。

  “夏彭年这人不简单,”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义务,“女朋友一箩筐一箩筐。”

  霍太太忽然又叹口气,“你看她长得那样子,纸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实在忍不住,转头回到小房间去。

  霍太太最后几句话,她没听到:“现在她上夜学,与其同那些小阿飞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见见世面,我这个人最现实,我要是有女儿,同她也这么说。”

  老霍非常反感,想骂老妻几句,但又不知她错在哪里,过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错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间,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挂起,明天还得交还,别弄脏了才好。

  她没有去上课。

  耳朵边一直是舅舅的两句问话:他真的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觉得头有点昏,刚才她一直看着海,也许是看久了,她晕浪。

  厂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饭的时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员在听无线电研究该季最后一场赛马,天气要热了,他热衷发财,再迟就来不及了。摊开报纸画下马名,嘴角吊着香烟,一边还有一瓶二号拔兰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见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尔,这城市最可爱之处,便是能够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东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侧过身子,让她自侧门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简单的饭。

  盛暑就快来临,届时小房间会热得像蒸笼。

  继续安份守已,简直不是办法。

  柠檬冰茶送上来,李平贪婪地一口喝尽。

  回到厂门口,她看见王羡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们终于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讶异,在他们面前站定。

  卓敏先开口:“我们以为你病了,担心得很。”

  李平摇摇头,卓敏真是个热心人。

  “我替你把笔记抄了一份。”

  街灯已经亮起来,王羡明站在卓敏身后,是他护送女朋友来的吧,李平只得请他们入内。

  卓敏讶异的问:“你住在这里?”

  李平点点头。

  卓敏心直口快,“但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气不足,而且女孩子进出危险。”

  李平低下头,微微笑着,没有应对。

  羡明轻轻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刹那就把李平带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此刻与父亲一起住在东家提供的宿舍里。

  过了很久很久,李平说:“至少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们家里是否很豪华?”卓敏问。

  “那是他们的家。”

  卓敏看着李平,“你竟一点怨言也没有。”

  李平笑着摇摇头,“你要我说什么。”

  羡明自从踏进房间,就觉得背脊上似爬着一条毛虫,此刻更加觉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笔记拿出来,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来上课。”

  李平问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帮我们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总比闲在这里的好。”

  “我送你们出去。”

  在厂门口,卓敏说;“我希望可以帮你。”

  李平缓缓答:“我生计并不成问题。”

  羡明为她倔强心痛。

  李平转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从窄门钻进。

  卓敏问羡明,“你要来,你都看见了,又怎么样?”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羡明,行不通的,靠人终久不是个办法。”

  “你那里呢?”

  “我不认为李平会接受这种换汤不换药,有限度,不长久的施舍。”

  羡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羡明不出声。

  “这样吧,”卓敏说:“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连好几天,李平每次取起电话,都有异样的感觉,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没有。

  十天八天之后,年轻的李平也就忘记这件事。

  她同卓敏成为好朋友,两人结伴,尝试寻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问题的确不易解决,即使有适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缴付租金,况且,能力范围内的住所,并不见得比她现时的储物室好多少。

  背着她,老霍也问过妻子:“没有下文呀。”

  霍太太摇摇头,“恐怕早丢脑后了。”

  老霍说:“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厂里那么多人进出,难包不会有事。”

  “李平极之长进。”

  霍太太没话说。

  “这是她南来第二年。”

  “快了,她不会跟你一辈子的。”

  老霍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烦,除非火烧到他身上来,否则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为第二个夏天会比第一个容易熬,事实刚刚相反,她不但没有习惯,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尽量压抑着这种情绪,她不到半夜十二点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轻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热闹的地区。

  每个星期,她例牌写家书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张照片,才算没有交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贯报喜不报忧。

  知道卓敏爱喝咖啡,讨她欢喜。时常看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闹花样,二十块钱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装不下。”

  “人家喝得,我们也喝得,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连小费,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别夸张。”

  卓敏也越来越喜欢泡咖啡馆,家里永远有一桌麻将在搓,众妇一边赢牌一边输钱一边教训子女盖诉衷情,卓敏觉得耳痛。

  羡明不开晚班的时候,也一定在场。

  卓敏感喟,“司机都用两班哪。”

  李平说:“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点开始工作,下午五点落班,接更的开到深霄半夜,两部大车,四个司机,另外两架跑车,“他们自己开。”

  李平骇笑:“会不会太享受了?”

  “我怎么知道,要去问他们。”

  “住哪里?”

  “落阳道七号。”

  李平把地址念两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听。”

  “羡明说,最近东家到美国去了,比较空闲。”停一停,“他说要把车子开出来载我们逛,被我拒绝了。”

  李平点头,“羡明太孩子气,怎么可以塌种便宜,这城市能有多大,给人看见不好,我们人穷志不穷。”

  卓敏笑起来。

  李平有点难为情。

  过一会儿她说:“卓敏,羡明真不错。”

  卓敏讶异地看着她,“莫非你真的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什么?”

  “王羡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别开玩笑了。”

  “李平,从第一天开始,他喜欢的,就是你。”

  李平脸上变色。

  “原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我还以为你假装!”

  “这,这怎么可以。”李平惊骇的看着卓敏。

  “这是事实。”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觉得卓敏的器量实在太大了。

  卓敏点点头,“我代他约你。”

  李平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他告诉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于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气。

  她没有看出来,她真心以为卓敏同羡明是一对,主要是因为没考虑过有这么大方的女子。

  李平说:“你由得他这么放肆,宠坏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说清楚了,王羡明喜欢的是你。”

  李平的脑筋转不过来,怔怔看着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别难过,我们这三个人,谁都没资格谈恋爱。”

  李平松弛下来。

  卓敏这个人,经济实惠,说话一句是一句,有问必答,决不推搪,言必其尽,心肠又热,李平庆幸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开,“啐,干吗拉手拉脚,告诉你,这里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别热。”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双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羡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说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一触即发,恐怕不会长期屈居人下。

  卓敏发觉长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现,周围的异性便会瞪着她看,往往连身边拖着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转身,他们掉头.,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个危险人物。

  李平睨着卓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厂里没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饭看戏。”

  “你没有?”

  “这是做什么,访问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会去。”卓敏说。

  李平摇头,“白吃白喝,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舅舅说,这里的人性乖戾,他们一觉不值,刀子就出来了,要不就放火烧你全家。”

  卓敏骇笑,“你舅舅真那么说?”

  李平点点头,“这还假得了,报上天天有这种新闻。”

  卓敏笑得打滚,“就为着这个缘故,因噎废食,谢尽应酬?”

  李平无奈,“没有看见这样的人。”

  “这话,才是真心呢。”

  李平问:“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羡明出来。”

  李平答:“他不同,我认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为主。”她停一停,坚持己见,“你们俩长相极像,大眼睛粗眉毛圆面孔,开头错觉你俩是兄妹,我想,终久你们会在一起的。”

  卓敏没有回答,那样开朗的女孩子,居然也叹一口气,可见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块钱在摊子上买回来的电子表,表示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说:“你住的那区,可称九反地带。”

  “有什么事,你帮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双双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厂,李平心剧跳,真要是有什么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有一丝悔意,但愿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来。

  不过第二天,又浑忘得一干二净,又按捺不住,往外头跑,李平发觉自己野性难驯,也还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谅了这点:那陋室里,只有明媚,没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间,汽车喇叭暴响,李平一颗心像是要自胸腔跃出。

  她用背脊贴着污秽的墙壁,惶恐的向声线看去。

  一阵怪笑声带出王羡明,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大车里,很明显是在等李平回来。

  此刻他推开车门,“过来,上车。”他对李平说。

  李平生气,两条手臂又住了腰。

  天气热,额前碎发被汗沾在脸上,双眼圆睁,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羡明一手把着车门,贪婪地欣赏李平这副姿态。

  “你特地来吓我一跳?”她走近。

  “我们去兜风。”

  “回家去吧。”

  “上车来,李平,我带你到山顶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过。”

  “不是太平山,是飞鹅山。”

  李平犹疑。

  “不相信我的技术?”

  李平看着他。

  “还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两者都不是,只是刚刚才口硬说过人穷志不穷。

  “来,你坐后座,看电视听音乐用电话,我充你司机,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这样的引诱,踏前一步。

  羡明笑着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一鞠躬,“李小姐,请。”

  李平脚不由主,踏进铺着地毯的高身车厢,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羡明替她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去。

  李平说:“小王,先在市区兜一个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随即开了音响,悠扬悦耳的乐声钻入李平耳朵,阴凉的空气调节使她全身畅快,她不后悔上车来,不不不,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

  王羡明是个称职的好司机,沉默地将车于驶上山去。

  李平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欣赏她居住的繁华都会,只见一条龙翔道似宽身的宝石带子,车如流水马如龙,衬着不夜天的星光灿烂,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来。

  李平握紧拳头,不,不能够入宝山而空手回。

  夜风将她的薄衣吹到贴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时间可以多留一刻。

  王羡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怀大开。

  “明天,李小姐,”他继续游戏,“我们再来。”

  李平依依不舍回到车中。

  羡明在倒后镜里,看到她把头枕在车位背垫,闭着双眼。

  “谢谢你,羡明。”

  “不用客气。”

  那夜李平回到厂内,已经很晚很晚,管理员老伯替她开门的时候,咕哝数句,叫她当心外头奸诈的人心。

  李平辗转反侧。

  第二天,眼底有一轮隐隐约约的黑晕。

  男同事觉得她美得迹近不道德,因为引人遐思:这可人儿昨夜做过什么,为何没有睡好?

  年纪轻,一两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么。

  晚上十点钟,她似一只精灵般,再度等候在厂门口,等候王羡明来接她。

  她同自己说:最后一次。

  洗脸的时候,李平看到那方旧残的水气镜里去,瞪着镜中人的眼睛说:“这是最后一次。”

  小王与那辆豪华大房车没有令李平失望。

  这次,小王自车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递给李平,并且问:“小姐,上哪儿?”

  李平茫然抬起头。

  “这样吧,小姐,我载你去沙滩。”

  李平不置可否,啜饮一口冰凉的饮料。

  车子停在路边,他们坐在伞般羽状树叶的树下,背对背,互相依靠着对方。

  羡明问:“开心吗?”

  李平点点头。

  “但愿我可以长久使你这样快活。”

  李平轻轻说:“若是如此长久,也就不觉得开心了。”

  海浪冲上岸来,黑暗中只听到沙沙声。

  李平爱上这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羡明握住她的手,过一会儿,李平挣脱了。

  羡明问:“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没有,天气热。”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问他在想什么,他已打算说出来。

  “李平,我们结婚吧。”

  “什么?”

  “家父有一点老本,可以拿出来帮我们分期付款垫一成首期买个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够开销,你就不必回工厂求亲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两干的工作,还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静的语气问:“什么样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穷人。”

  “你几岁?”李平问。

  “秋季便二十一岁。”

  “甘心这样活到六十?”

  王羡明把下巴枕在双膝上,眼睛看着海中点点帆影,他说:“与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见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点感动,“真的,羡明,真的?”

  羡明点点头。

  这也是一条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见这一道太平门。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过想你知难而退,早走早着,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气地一直熬下去,也不过是误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着远方,海上忽然驰起一条长长白浪,这么晚了,还有人滑水,也真会作乐。

  “我家人,不会亏待你的,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李平还是不出声。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间日本馆子做领班,听她说,工作级之出息,可以介绍你去。”

  呀,王羡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着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随和,一定喜欢你,我门照样办喜酒注册打金器。”羡明絮絮地说下去。

  “我会想清楚,羡明,谢谢你。”

  “我等你。”

  李平别转头。

  “晚了”

  上车,羡明扭开音乐,只要李平喜欢,他乐意奉献。

  车子才驶近工厂区,两人已知道不妥。

  天边映起红霞,黑烟滚滚似巨龙般往上翻,空气中全是煤灰。

  羡明连忙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吓呆,只会瞪着前方看。

  过了半晌,羡明才醒觉过来,他冲口而出:“火灾!”

  李平说:“我们过去看!”

  羡明点点头,拉李平下车往前路奔去。

  狭窄的横马路仅仅允许救火车通过,两边挤满看热闹的坊众,纷纷发表意见,指指点点。

  羡明带着李平轧上去。

  警察与消防员正在指挥救火,云梯架起,水龙头狂射,叫喝声不停。

  接近火场,那股热力逼上来,李平头发都竖起,但一颗心却似浸在冰窖里。

  烧着的正是她住的工厂大厦,哗哗剥剥,烈焰冲得半天高,火舌头吞吐不定,凶猛万分。

  她紧紧地握住羡明的手。

  无家可归,无家可归,李平心底只会反反覆覆念着这四个字。

  忽然她看见厂里的管理员与警察纠缠,一边高叫:“救人,救人,有一个女孩子没有出来,困在里头,救人呀!”

  李平茫然,谁,谁身陷火海,惨遭不幸?

  在这个纷乱挤逼嘈吵时刻,又有人扑向前,凄厉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该刹那,她彻底原谅了他。

  李平接着醒悟,原来他们以为她要烧死在里边,不由得大叫起来,“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转头,看见外甥女无恙,声音颤抖起来,连忙奔过来与李平会合。

  这时候,浓烟火势差不多已将整座工厂大厦吞噬,水浇上去,吱吱声化为水蒸气,远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头上,弄得衣履尽湿。

  警察喝令人群后退。

  王羡明一直紧抓着李平的手。

  李平听得她舅父说:“完了,烧光了。”

  往外挤,到了路口,李平刚欲随舅父走,忽然发现舅母拦在前头。

  她似他们一样,淋得似落汤鸡,十分狼狈。

  老霍见到她,鼓足勇气说:“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见他如此坚决,马上作出英明的决定,说:“好,让李平同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静下来。

  她记得马利沙是菲律宾女佣。

  何必令别人难做呢,人贵自立。

  李平开口说:“谢谢你,舅母,我已决定到朋友家住。”

  她这样一说,其余听的三个人齐齐呆住。

  李平很温和,“这是王羡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羡明既惊且喜,说不出话来。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适当的反应。

  霍太太却说:“那么,等待这件事情完了,我们再联络吧。”

  李平点点头。

  厂房已经付之一炬,纵有保险,到底麻烦,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羡明,离开灾场。

  走到停车处,她把头靠在羡明肩膀上,良久没有移动。

  羡明不出声,他恨这肩膀不够宽不够阔不够力。

  李平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救了我。”

  羡明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要不是你接我兜风,早就遭劫。”

  羡明微笑,“你受惊了。”

  李平用手掩着脸。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现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李个苦苦的牵动嘴角,“我也感到骄傲。”

  “最坏的已经过去,来。”

  羡明打开车后厢,取出一方清洁毛巾给李平擦脸。

  李平问:“你身边可有钱?”

  “有好几百,何用?”

  “找个小旅馆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说吧,不然你怎么向家人交代,‘这是李平,她来睡觉’?”

  羡明被她说得笑起来。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栈,叫喜相逢。

  李平看着那个霓虹招牌,觉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觉醒来,不过是扬州噩梦,她还可以与同学一起到青年宫散心。

  李平垂下了头。

  羡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顿好,答应明早再来。

  地方还算干净,李平站在浴室莲蓬头下,浑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着热水浴。

  南来近两年,这还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个愿望,李平毫不犹豫地说:但愿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来是因为有人轻轻推她。

  李平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羡明的脸,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个梦。

  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着羡明。

  “我替你带替换的衣服来。”

  是羡明特地去买的,花样质地都不错,李平就这样,赤身进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实的好人,知识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弥补。

  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

  把一处小小空间腾出来容纳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间储物室。

  她自嘲,自称储物室女郎。

  没想到,与王羡明的母亲及兄嫂一相处就是几个月。

  王嫂把李平介绍到日本馆子做侍应生,李平见到卓敏,向之诉苦:“一双脚,站完午餐,已经不属于自己,像行尸走肉,不听使唤。”

  还有晚餐,也得轮更,非得挂个笑脸,不住打躬作揖。

  东洋人做事要求严格,管得很紧,李平用心学习,王嫂蓄心指点,成绩不错。

  第一个月薪水,数目大得超过李平所求,想买件衣服送王嫂,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说:“我看不必了,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话是这么说,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没想到一场大火成全了王羡明。”

  李平无奈,“你何必还来打趣我这个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报了恩了。”

  李平更觉愁苦,不出声。

  卓敏轻轻说:“穷一点,苦一点,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头来。

  “他那么喜欢你,尊你为大,为你设想,夫复何求。”

  李平忽然说:“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认;“从来没这种事。”

  “卓敏,你真要原谅我,我是没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李平噤声。

  “不是说要买礼物?跟着来吧。”

  李平已经辍停夜学,要见卓敏,只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况报道过了,卓敏说:“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聪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饭就得适应,在困境里,人特别聪明特别敏捷,如果不道没顶,也就成了泳将。”

  卓敏吁出一口气,“班里的同学,都想念你。”

  “羡明上学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诉我,除非是当夜更.否则决不旷课。”

  卓敏说:“那么他最近一定老当夜。”

  李平摇头,“真不像个有出息的人。”

  卓敏护着羡明,“李平你太认真了。”

  李平说:“我知道有位同乡,人家为了读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时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着自己睁开双眼,读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这条心,王羡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满足于目前的境况?”

  “李平,你别逼他,广东人有一句俗语,极之可爱,叫做一样米养百样人。”

  “到三十岁还这样天真烂漫?”

  “三十岁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李平。”

  她们选了一只装角子的银包给王嫂。卓敏嫌贵,但李平坚持礼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贵。

  回到王宅,见没有人,李平识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扫一番,这几个月来,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尘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买菜回来,见李平在洗窗户。

  环境造人,她也不过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倘若留过学,有份优差,风骚还刚正开头,然而在她的地头,这种年纪已是娶媳妇的适当时刻。

  当下王母放下菜篮,怪出香烟,点着一枝,坐下悠然吸起来。

  李平莞尔,羡明也许就是像他母亲,这样自得其乐。李平衷心喜次王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个好人,连她吸的香烟都趣致十分,有时吸黑猫牌,更多时候,像此刻,是鸭都拿七号。

  王母爱把空烟盒里那张薄锡纸,折成一只船,欣赏片刻,便团皱扔掉。

  李平尝试探讨她的内心世界,但王母绝不多话,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识,她已把李平当二媳。两个媳妇人才都比儿子出众,十分值得宽慰,她大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觉,吸烟的姿势,也更加惬意。

  她做的汤,李平开头喝不惯,八爪鱼居然与莲藕一起煮,还有,一锅鸡爪与眉豆滚得灰秃秃的,后来就尝出甘香味来,广府人也有他们的传统文化。

  王母欣赏李平抹窗,李平微笑,并不停手。

  黄昏阳光射在她身上,为她轮廓镶上一道金边,连睫毛都似沾着金粉,映出青春朝气。



[三]

  王母终于满意地按熄香烟,对李平说:”今天干烧大对是给你吃。”

  李平感动得想就此嫁给王羡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费给王母,她也不拒绝,每次均客气的说:“何用这么多,自己够用吗。”

  连卓敏都羡慕,说:“家母从来没问过我同样问题,她老嫌不够,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报的时候,接到王嫂电话。

  “老板叫你回来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来,“我做错事?”

  “没有没有,”王嫂笑.“你来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气,“二十分钟就到。”

  回到日本馆子,她仍然有点紧张.王嫂拎着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换上。

  “干什么?”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请你做活招牌呢。”

  侍应生大多数穿简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这一件,略为考究,袍带俱全,颇具雏形,李平觉得有趣,便换上它。

  王嫂替她扑了些粉,系上腰带,让她站出来。

  鱼生柜的大师傅先看见,即时说:“Kirei,Kirei,”

  李平悄声问:“他说什么?”

  王嫂笑,“他说:”绮丽,绮丽’。”

  李平到底年轻,不由得飞红一张脸。

  老板出来上下打量过了,同王嫂说:“Bijin,Bijin.”

  这次李平不敢再问。

  王嫂笑道:“说你是个美人呢。”

  李平饱受赞美,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笑了起来。

  自那日起,她由见习侍应升为带位。

  客人莅临,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领进房去.忙的时候,才帮忙传莱。

  王嫂同她说,东洋人好色。李平礼貌周全,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谁来约会,统统拒绝,全部装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软,叹口气,原谅她。

  王嫂极之满意,同婆婆说:“开头真相不到会这么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来吃两顿饭就要搭讪,她应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书取出,翻阅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结婚采纳,不过是个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办喜酒,假期方便亲友。”

  王嫂说:“我同李平讲。”

  当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说了。

  李平不出声。

  王嫂不以为意,这大半年,她已习惯李平的姿势,李平凡事不大说出来,仿佛滞留在不摇头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阶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点姑娘实在太多.李平反而显得淡雅。

  但这一次,李平摇不出头来。

  为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价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边,已经忘记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势必要有个身份,人家大抵不会慷慨地收她做义女。

  李平目光呆滞,要她离开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开家庭会议,王羡明喜气洋洋地看着李平不出声,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与丈夫使眼色,一家乐得飞飞的。

  李平上床时把布帘拉拢,一夜失眠。

  连这样的际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告诉她:“下个月我升中级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从何来?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

  “我请你喝意大利咖啡,我们慢慢谈。”

  “李平你的花样镜最透。”

  “只要直读下去,终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叹口气,“我才惨呢,停顿下来,没个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错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么自在。”

  “李平,长得不美,只得力图潇洒。”

  她们相视大笑。

  李平静了一会儿,问卓敏:“有男朋友没有?”

  卓敏摇摇头。

  李平始终有歉意。

  “你呢,快结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常理矣,想王羡明必是乐开了花。”

  李平不出声。

  聪明的高卓敏看出苗头来,“你不愿意?”

  李平无助地看着卓敏。

  “羡明有什么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改?

  李平没听进去。

  “我已经答应了。”

  卓敏知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怀念羡明,不过败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几时做新娘子?”

  “六月。”

  “还有好些时间筹备。”

  李平苦笑,“这拖字决为知灵不灵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学给羡明听?”

  “你?”李平哑然失笑,“这世上倘若还有君子人的话,卓敏,你就是了,我会怕你?”

  高卓敏懊恼的说:“我就晓得你会说这样的话。”

  李平叹口气,“怎么嫁王羡明呢,我并不爱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内略感酸涩,也难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应增高,卓敏却一直深觉羡明有他的优点:爽朗、乐观、活泼,天掉下来他都不在乎,说的笑话也好听。

  可见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来见李平之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是羡明亲口跟她说的,他邀请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坚决拒绝:“不,也许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选。”

  几乎与王羡明不欢而散。

  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你会幸福的。”卓敏祝贺她。

  李平苦笑,“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蓄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有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叫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帐,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

  是他。

  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骄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亘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大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帐,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愣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两人只是推说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过二十一岁,她有身份证,无人能够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踪迹。

  他有种感觉,她也许会出现在一些声色场所,有意无意间,他寻了一站又一站,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在一间饭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这种吃苦的工作,可见她是自爱的。

  面孔经过化妆,艳丽得像假的一样,仿佛已经失去灵魂。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为发黄的白衬衫呢,还有那条活泼的花圆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会得娇嗲地翻过来贴住她的脸,那双眼睛,有些慵倦,带点不耐烦,显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图。

  夏彭年从来没有被如此冷落过,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妇并不钟爱这位外甥女儿,他们甚至不屑利用她来换取好处,当务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们成功了。

  夏彭年这次可再也不会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馆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问准柜台打烊的时间,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议?连夏彭年本人都觉得了。

  他密切注视着腕表,熬到十一点半,索性站到店门口去等。

  一边厢李平正换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问:“羡明今天来不来接你?”

  “他说东家有事,两部车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们一起走。”

  李平应了一声。

  这时领班进来说:“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说:“我去看看是谁。”

  走到门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但这不重要,李平一直认为他看上去令人适意,衣服称身,姿态优雅,并且处处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自信。

  李平当下吃一惊:“你还没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简单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许多意思。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夏彭年怎么还肯就此放弃。

  他说:“半小时,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着主意,她并没有王宅的门匙,迟了回去,务必要人家替她开门,惹人不满。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她知道夏彭年底细,在公众场所,不怕他无礼。

  她终于点点头,竟没有回头同王嫂说一声,就与夏彭年过了马路。

  待王嫂出来找她,已经影踪渺然,王嫂问领班:“刚才谁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纳罕,只得独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为李平一向乖巧,断不是随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来。

  夏彭年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练世故,深知这年头不会有人捱义气收留一个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释:“屋子里老少连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点点头,“长久寄人篱下,不是办法。”

  李平看他一眼,这是废话不是,何劳他来发表伟论,有头发啥人要做癞痢。

  “这样有多久了?”

  “火灾到现在,已有七个月。”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声,觉得这件事甚棘手,要略费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时候李平看看表,说:“我真要回了,巳经过十二点。”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应我,明天休息的时候,与我通一个电话。”

  “为什么?”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说:“因为你是我同乡。”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着她上楼,掀了门铃,看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这个地区,夏彭年还是第一次来。

  来替李平开门的是王羡明。

  “他们都睡了,”他说。

  李平点点头。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说实话,又不觉有必要说谎。

  “李平,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没有回答。

  “你应该知足,多少人想在这个城市生活,求还求不到呢。”

  李平没想到羡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停睛看住他,这一看看出毛病来,王羡明粗犷有余,教养不足,分明不是一个斯文人。

  这种人最不堪激,失态之下,口不择言。

  “那男人是谁?”原来是为着这个。

  看来王嫂什么都对他说了,也难怪,维持个人私隐,以及让他人维持私隐,原本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他们不会懂得。

  李平对羡明不是没有感情的,于是将情绪按捺下去,轻轻说:“明天才说吧。”

  “他是什么人?”羡明坚持要知道。

  李平为着息事宁人,被迫说谎:“卓敏的朋友。”

  羡明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马上松一口气,随即搔搔头皮,“她有朋友了?”可见他也关心卓敏。

  “嗯。”

  “为何这么晚才去找你?”

  李平无奈的答:“你去问他们呀。”

  羡明还想问下去,李平打一个呵欠,她实在累了。

  羡明只得看着她洗一把脸,拉上储物室的布帘,上小小的尼龙折床睡觉。

  他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宵。

  隔着一层布,李平听到他鼻鼾发出均匀上上下下的呼噜声。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觉得是夜特别凄清。

  人,总想在生活以外,还得到一些其他的满足,李平知道她快要离开这块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陆续一早起身,李平当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羡明还记着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赔着笑哄她:“我们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来,拷问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观,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说:“趁放假,不如参观示范单位,也该着手买房子了。”

  羡明立刻同意。

  “屯门虽然远一点,价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的勇气,忽然说:“我约了卓敏,我们有话要说,她有感情上的纠纷找我商量。”

  羡明信以为真,“哦,这么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说:“你在场,人家怎么说话?我去去就来。”

  “我在家等你。”羡明说。

  李平换好衣裳,离开王宅。

  王嫂立刻对小叔子说:“这里面有古怪。”

  羡明说:“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个朋友,我认识卓敏在先,是个好女孩。”

  “羡明,你最好把她看紧一点。”

  “不会的。”

  王嫂不便再说下去。

  王母说:“李平一向那么乖,我信她多过信自己女儿。”

  王嫂只得噤声。

  李平却辜负了王母的这片心。

  她到了楼下,走进公众电话亭,拨个电话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书一有李平小姐的讯息,立时要接进。

  是以乖巧的女秘书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待之若上宾,马上接通。

  “你在哪里?”夏彭年问她,“我马上来接你。”

  “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执之处。

  “那我在转角处等你。”

  “最多十五分钟。”

  夏彭年放下电话,取过外套,急步走出办公室。

  许久许久没有为一位异性作出这种疯狂的反应了,很年轻的时候,夏彭年试过不计一切地追求他心仪的女性,热烈得使追求者与被迫者都永志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还常常对他说:“彭年,没有人爱我,会比你当年爱我更多。”

  年来,夏彭年一直以为他已失当年之勇,四十高龄了,他调侃自己,一切要适可而止,凡事要处之以淡。

  却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跃起来。

  因为有经验有能力,这一番攻势更加凌厉,步骤更有把握。

  他把跑车流利地驶至目的地,刚刚花了十二分钟。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李平来说,却如半世纪那么长,几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羡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紧握拳头,内心挣扎,她甚至开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终于又回头站在原处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皱着眉头的。

  他开门让她上车,载着她往山上飞驰。

  李平没有说话,那是一个雾天,下毛毛雨.冬季与春季交接时通常有这种略潮略凉的气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数,她从来不穿丝袜,省下这一笔开销,一双平跟鞋底面都蚀得差不多,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对她说这句话,可能连他们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们。

  她答:“我相信你。”

  “谢谢你。”

  车子转上山,空气濡湿,李平嗅到树木发出的清香,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经出来,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说。

  她放松身体.转头说:“你的车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脏了看不出来。”

  李平笑了。

  山脚已被雾挡住,似一片云海,夏彭年把车驶进一条私家路,停下来。

  李平推开车门,发觉这一带静得只见鸟叫,一列并排全是小小独立的红顶平房,面积并不大,看上去像童话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问。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叹一口气,真是两个世界。

  “请进来坐。”

  夏彭年伸手按铃,可见屋内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仆前来开门。

  李平问:“你们种着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从前也种这花。”

  “爱喝什么茶?”

  李平大胆的说:“茉莉香片。”

  室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李平挑了一张厚厚的沙发坐下,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在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资格放肆。

  两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为营担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见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悄悄地走进客厅,抬头张望一会儿,不见人瞟它,又掉转身走出去。

  这个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实说,她从来没试过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么久不必动。

  她眯起眼睛。

  猫又回来了。这次犹疑一刻,轻轻跳上李平的膝头,蹲在那里不动。

  夏彭年问:“喜欢这里?”自觉声音有点紧张,怕李平听出来。

  李平点点头。

  夏宅的层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许多。

  “上次匆匆离开本市,是陪家父到纽约动心脏手术。”夏彭年说。

  他一直怀着歉意。

  “后来老霍同我说,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声。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转过头,看着长窗外婆婆的树影。

  “下次来接你,恐怕会挨揍?”夏笑问。

  李平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帮着王羡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他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他也讲道理,他是个好人。”

  夏彭年立时作出反应:“当然,我绝对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点酸,这个无名的幸运人,竟获得如此标致的女郎衷心为他辩护。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会为他这么做,可见财势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叹口气。

  “来,我们吃饭吧。”

  李平随他到饭厅坐下,杯盏清一色瓷,两菜一汤,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声,是黄鱼参羹,清炒塌棵菜及红纹牛肉,家常而久违的菜式使李平失神,连忙抓起筷,夹一块带筋的牛肉送进嘴里。

  她差些没唔一声表示激赏,随即领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劳动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单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爱上她,夏彭年厌恶长期节食的都会时髦女性,不肯运动,四肢不勤,只得扣着吃,往往四只虾仁两片菜叶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头晕身热,还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赏李平,觉得乐趣无穷。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盘子,不禁失声:“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乐。”

  他又带她到书房,无形中参观了半间屋子。

  书房极其宽敞,屋顶镶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头,问:“晚上岂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没有回答。

  她听到悠扬的音乐,女歌手苦细游丝,温柔靡丽地唱:冬日吹来一阵春风,拂动心底一片死水,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尽在不言中,可是命运偏好捉弄……

  李平侧着耳朵,微笑说:“邓丽君。”

  夏彭年说:“我一直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声线。”

  “你不觉得歌词过时嘛?”李平意外。

  “喜欢听就不觉老套。”

  “你怎么会喜欢国语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

  “念大学的时候,同学全体拥有时代曲录音带,在异乡听得多,刻骨铭心。”

  “真没想到。”李平喜悦的说。

  夏彭年也有点讶异,他竟与李平谈起时代曲来,本来他还担心同她没有说话题材。

  “你觉得西洋热门音乐如何?”他问。

  “我喜欢一个叫皮礼士利的人。”

  “什么!”

  “虽然他已故世长久,但每次听他唱歌,总觉得脚痒痒,想闻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们高兴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见,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乐。”



[四]

  “在内地,我一星期学两次小提琴。”李平腼腆的告诉他。

  夏彭年忍不住说:“太好了,几时我们合奏一曲。”

  李平睁大眼,“你也弹琴?”

  “不过程度很差。”

  “你玩什么?”

  “你呢,你先说,梁祝?”

  “梁祝固然悦耳,惜全无西乐味道,用梵哑铃演绎中国小调,虽说灵巧,本义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着她。

  李平问:“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复了,在书房中央转一个圈,佻皮地打量环境,“不过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话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着情绪说:“琴不在这里,改天我带过来.让你练习。”

  李平有点无奈,有点唏嘘,“哪里腾得出时间。”

  夏彭年说:“事在人为。”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电话吗。”

  “你在这里打好了,我到客厅等你。”

  李平犹疑地看着玻璃屋顶,“不会漏水?”

  夏彭年微笑,“绝不,我盖的房子,我保证。”他退出去。

  李平独自在书房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电话。

  她打到幼稚园去找卓敏。

  “下课没有?”

  “有什么事,小姐。”

  “我来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挂上电话,走出客厅。

  夏彭年已经准备好,“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说出地址。

  夏彭年有点为难,他完全不认识那些路名,只得冒险闯一闯。

  他问李平,“你明天能否出来?”

  李平飞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见她回答那么快,天真而率直,丝毫不耍手段,异样感动。

  “明天,我们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李平点点头,“吉他巴与华尔兹都会。”

  “太好了!”

  走到门口,邻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脚把球飞到李平身边,李平就势拾起。

  小孩问她道歉,问她要回皮球,李平说:“没关系,不要紧。”

  英语发音准得让夏彭年侧目。

  在车中,他们没有谈话,夏彭年出尽眼力认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找到弯里弯山里山的地点。

  卓敏在幼稚园门口等她。

  夏彭年说:“明晚给我电话。”

  李平点点头。

  “自己当心。”

  李平向他挥挥手,车子去了。

  卓敏目定口呆,这是谁?李平怎么同他在一起,况且两人眉目间有着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直四个字:如胶如漆。

  卓敏深深吃惊,不由自主地瞪着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吗?”

  看到卓敏脸上打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符号,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卓敏有点愠意,“好笑吗,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只得低下头。

  “这人是谁,你当心牛脾气的王羡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卓敏没有夸张,她们两个人都太过了解羡明。

  “你们之间出了毛病?”

  李平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羡明结婚。”

  卓敏张大嘴巴,“你疯了。”

  “我不能嫁给他。”

  “到这种时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订好,这一两日就要发贴子,你才说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额的汗,神情是紧张的亢奋的,但语气却平静:“我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几时告诉羡明?”卓敏难过到极点,“这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李平,你对他不公平。”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

  “是为着那个陌生人?”

  “是。”

  “你认识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并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样子你是真的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现在还未能离开王家。”

  卓敏一时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羡明以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听懂了,“你要我帮你瞒骗羡明?”她从头到脚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种伸手去掌掴李平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把激荡的情绪按捺下来。

  这个时候,卓敏忽然悲哀起来,她发觉原来到这种地步,她仍然暗底里秘密地私心爱着王羡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创伤,故此为这件事恨恶李平。

  “李平,”她说:“有时候,你也要替别人想想,这世界,不止你一个人。”

  李平倔强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想。”

  “我不能帮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开她,转头回幼稚园。

  卓敏返到课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李平站在街角一会儿,下了狠心,走到银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来,放在裙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没有回王家。

  她失了踪。

  王羡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馆子失去得力伙计。

  正如她离开霍氏厂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摆脱王家,没有解释,没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现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费,她在小小客栈里,靠在简陋的床板与花纹暖昧的枕头上沉思,她的苦处,只有她知道。

  公寓备有小小的无线电,扭开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词深深吸引,只听得那女歌手无奈而又沧桑地轻轻倾诉:一串世事如雾般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就似痴心的人泛过亲爱梦乡,感叹以后心里长记忆,纷纷的笑泪如叶落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纵使交出山盟海约,却也知有日改变便勾起创伤。

  李平不由得神为之夺,跟着唱起来: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但忘掉每天细味落霞与温馨,今天醒觉世如微尘,仿似碎莲都仔细数遍,今天醒觉世如红尘,仿似传奇都仔细数遍

  唱完了,斗室内还余音缈缈,李平忽然格格地纵声笑起来,笑到一半,掩起面孔,转为呜咽。

  晚上,她见夏彭年的时候,双目微肿。

  夏彭年像是没有看到,一径把她接往家去,兴高采烈的说:“换了衣裳,即去跳舞。”

  可是那又是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公寓,他的王老五之家。

  装修风格差不多,李平发觉夏彭年喜欢宽大的空间,简单而考究的家具,墙上不挂任何字画。

  一进门,他给她一杯酒,他像是知道她需要它,李平豁出去,仰起头,喝净酒。

  酒并没有呛住喉咙,似丝绒滑下,使她松弛。

  夏彭年递给她一只庞大的盒子,李平到卧室打开一看,不禁怔住,是件玫瑰红缎子的晚装,取出一看,只见裙脚全是斑烂的印花,七彩缤纷,李平见猎心喜,竟暂时忘却愁苦。

  把裙子穿妥,一照镜子,不禁呆住,上身没有吊带,巅巍巍只遮住一半酥胸,拉都拉不上。裙身伞样洒开,长度只及大腿,像是缩了水,好不暴露。

  过半晌,李平才想起在时装书上见过同一款式,确是这个样子,于是挺一挺胸,面对现实。

  夏彭年轻轻敲房门。

  李平见盒内还有丝袜鞋子,也不客气地连忙穿上去启门。

  夏彭年看到盛装的李平,震惊不已,他当然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人儿,但区区一袭新衣便会令她艳光四射至这种地步,却不是他意料中事。

  李平有点腼腆,问:“还可以吗。”

  “你将是今晚舞会中最出色的女子。”

  李平苦笑,色相真能够为她搭通天地线?

  “来,坐下。”

  李平静静坐他身边。

  夏彭年眼光无法离开那片雪白肌肤。但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又不得不别转头去。

  他也苦笑,经过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异性,那么多事故,他居然还会心跳,不知是凶是吉,是悲是喜。

  过了好久,他干掉杯中不知年拔兰地,轻轻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出来了。”

  李平怔住,扬起一条眉,这是谁告诉他的,他怎么会知道?

  夏彭年把答案告诉她:“我失去过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平看着他,“你派人盯我哨?”

  “对不起。”

  李平低下头,“没有关系。”

  “你放心,夏氏名下物业众多,不怕没有存身之处。”

  李平不出声。

  “对,我把琴带来了,你要不要看?”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情,李平无所适从,只是说:“改天吧,今天不行,我都有两年没碰过梵哑铃了。”

  夏彭年轻轻说:“一切随你。”

  他再给她一杯酒。

  李平随便地,斜斜地靠在长沙发上,夏彭年看着她很久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来让我看看那只琴。”

  她跟夏彭年进书房。

  他自角橱取出琴盒,打开,李平已经怔住,她探身向前,眼睛发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颗金刚钻模样,她的手轻轻碰到纤细琴身,微微战粟。

  夏彭年说:“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轻轻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气会损害它,终于又放下它。

  她说:“多么美丽的琴。”

  “由家父为我拍卖得来。”

  李平犹疑。

  “来,李平,试试这一只史德拉底华利。”

  李平鼻子一酸,泪水盈眶,不相信夏彭年除却生活外还打算照顾她的灵魂,呆呆看住他。

  “试一试。”他鼓励她。

  “但是我的手,……我已经忘掉琴艺,”李平跌坐在椅子上,悲哀颓丧的说:“此刻我只懂得煮饭洗衣,手指已不听其他使唤。”

  “胡说,”夏彭年蹲下,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再练琴。”

  “谢谢你,谢谢你。”李平情不自禁伸出双臂拥抱他。

  夏彭年喃喃说:“我已替你找到最好的师傅。”

  李平站起来,揩掉眼泪,慢慢的把琴自盒内取出,拿起弓,校一校音,走到书房一个角落,转过身去,用背脊对住夏彭年。

  她没有即刻开始弹奏,夏彭年看到她双肩颤抖。

  她咳嗽一声。

  夏彭年知趣地关掉了书房的灯。

  李平终于把弓搁到弦上。

  感觉上手指像是粗了一倍,硬了十倍,不能弹屈自如,它们曾经揩过玻璃窗,洗过浴缸,捧过盘碗,擦过地板,如今,又回到琴上来。

  背着夏彭年,李平没有顾忌,她的顾忌,她的睫毛如粉蝶的翅膀般颤动,豆大的泪水滴下,尽她的记忆,奏出她最喜欢的歌曲。

  夏彭年听到琴声开头还带点呜咽,随即流畅起来,曲子是大家都熟悉的麻发女郎,李平演绎得极之柔靡浪漫,活像一个愉快的五月天,女郎迎风散发笑靥迎人而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彭年用手托住下巴,听得入神,家里大人在他七八岁时便培训他学习哑铃,他不是不喜爱这一种乐器,格于天份,只能自娱,不上台盘,却是行家,今日听到李平这一曲,知道她下过苦功,而且才华极高。

  李平并不止有张好看的面孔,一副动人的身材。

  夏彭年觉得他找到了块宝。

  李平放下了琴。

  夏彭年鼓起掌来。

  李平问:“彭年,这只琴,真的送给我?”

  他温柔地说:“送给你。”

  “世上只有两百五十只史德拉底华利呢。”

  “即使只有一只,也属于李平。”

  李平笑了。

  夏彭年看到她双目中充满生机问灵。

  她坐在地毯上,抱着琴,爱不释手。

  李平抚摸琴身,觉得这一刹那是她最快活的一刻,没有遗憾。

  但她随即想到王羡明,心头一沉,眼睛中那一点亮光便淡下去,她低下头。

  夏彭年没有发觉,他说:“时间到了,让我们去跳舞。”

  李平依依不舍把琴搁回盒子里。

  夏彭年莞尔,一切都值得,只要李平高兴,费再大的劲分享她的笑容都不算是一回事。

  夏彭年带着李平走进舞会时,现场起码有大半人转过头来。

  夏彭年人人都认得。

  但这女孩是谁?

  她几乎有他那么高,一头短鬈发贴在头上,漆黑大眼,天然红唇,穿得非常暴露,露得十分悦目。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众人啧啧称奇。

  城内略见姿色的女性已被发掘殆尽,哪里还有无名的美女,但,她是谁?

  夏彭年看到众人好奇、艳羡、意外、赞许,甚至略带嫉妒的目光,很替李平高兴。

  李平并没有露出骄矜虚荣时下一般所谓名媛那种不可一世自封公主的样子来。

  她天真自然地跟在夏彭年身边,虽不懂应付大场面,也不试图去应付它,自由自在。

  这一点点不经意更使那班摆姿势摆僵了的淑女为之侧目。

  李平抱着游戏的心情而来。

  不是说跳舞吗,那就非跳不可。

  她没有理会旁人,与夏彭年一直留恋舞池。

  夏彭年教她学最新的舞步,她一学就会。

  慢拍子是休息的良机,夏彭年问李平:“累了没有?”

  李平问:“该回去了吗?”

  “随便你。”

  “我还是喜欢老式一点的音乐,我追不上你们的拍子。”

  “是吗,”夏彭年笑,“你不怕落伍?”

  李平呶一呶嘴,“是呀,我是一个过时的人。”

  夏彭年哈哈开怀畅笑起来。

  李平当然没有回到小客栈去。

  她已经出来了。

  夏彭年把她送到那幢小洋房,然后离开。

  李平只想淋一个浴便入睡。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那只有黑色身体,四只白爪的猫,偷偷在房门口张望她。

  待她叫它时,它又溜走。

  李平关了灯,在黑暗中沉思。

  猫儿悄悄跳上她的床。

  李平告诉自己,这间卧房,与过往众储物室,不可同日而语。

  她轻轻哼道: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

  李平堕入梦中。

  她听见母亲叫她:味咪,咪咪——

  李平挣扎,母亲,我不是咪咪,我不是咪咪。

  李平没有摆脱母亲的手,转瞬间那双属于妇人的手发生变化,憔悴的皮肤在腕骨处打转,李平抬起头,看到一嘴血的老人面孔,外公,是外公!李平恐惧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

  她醒了,睁开眼,置身霍氏制衣厂狭窄的储物室,那只破旧的银灰色小小三叶电风扇正在转动发出轧轧声,扇叶上沾满黑色的油灰,李平努力清洗几次,过两天,它又脏了,她只得放弃。

  李平喘息着,惊魂甫定,忽然看到门缝底窜进火舌头,融融的直蔓延过来。

  李平精疲力尽,也不想再退再避再躲,索性闭上双眼。

  “李平,李平。”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王羡明,李平心底万分歉意,羡明,你来了。

  王羡明走过来把强壮粗糙的双手放在她脖子上,渐渐收紧。

  李平呼吸有困难,耳畔还听到旧风扇转动轧轧轧,像是卡住了。

  王羡明瞪大双眼,额角青筋暴绽,咬牙切齿,要扼死李平。

  她的灵魂在那一头出窍,悠悠然在空中飘荡一会儿,落主这一厢的躯壳中。

  李平自床上跃起。

  她置身一间雪白的卧室中,这是另一个美梦,抑或是噩梦,已无法划清界限。

  那只精灵的猫压在胸前,李平将它轻轻推开。

  室内有适度的空气调节,舒适温和宁静,且莫论她留在这里,身份地位之高低与一只猫有什么不同,李平做过乱世的人,她不会去追究底细。

  她下床,走到卧室,看着那只宽大配有按摩喷嘴以及金水龙头的浴缸。

  李平知道她永永远远不会再回去王家。

  她伸手摸摸咽喉,刚才一幕太过真实,羡明的手像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可见她内疚到什么地步。

  “李平。”

  她转头,夏彭年来了。

  他手中提着那只琴,李平接过,把它拥在怀中。

  “几点钟?”李平问。

  夏彭年有点困惑,“七点半。”他已多年多年未试过在这种钟数起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具魅力使他在天亮之前怀着忐忑的心出门。

  他颓然坐下,“李平,我应怎么办才好呢。”

  李平忍不住笑,这位英明神武,圆滑老练,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竟像小学生般,问出一个这样奇怪的问题来。

  “李平,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李平一听,笑得更加灿烂,露出雪白牙齿,在这个明媚的清晨,她被夏彭年惹得大乐。

  夏彭年叹口气,骚骚头皮,也尴尬的笑起来。

  “李平,让我们结婚吧。”

  李平骤然收敛了笑容。

  他是认真的,他对她有尊重。

  猫轻轻蹑足而至,咪呜一声,摆一摆尾巴。

  李平向它眨眨眼,我,她心中对它说,我的座次,仿佛暂时比你高一点点。

  夏彭年与李平并没有结婚。

  他们也没有同居。

  夏彭年把山顶小筑拨给李平,他仍住顶楼公寓。

  这三个月内,李平考取到驾驶执照,每星期上五次英文课,周末学琴,晚上陪夏彭年应酬。

  不消多久,她已置了一橱新衣,云裳是她的必需道具。

  著名女装店对于这位新顾客的品味十分讶异。

  李平对素色及中性色调完全没有兴趣,专爱挑红、黄、蓝原始刺眼的料子,要不就大花斑烂,连选只鳄鱼皮手袋,都问:“有没有紫色的?”

  可是她高大,年轻,漂亮,受得住俗艳的打扮,丰富的色彩使她看上去犹如热带森林中一只野兽,衬得白皙的面孔更具震荡感。

  时装店女经理说:“可惜是个毫无品味的美女。”

  老板娘笑了,“美女,何需品味。”

  夏彭年对于李平的选择采取自由放任的姿态,有时也禁不住骇笑,惹得李平微嗔。

  不论笑或愠,她都是一幅风景。

  他喜欢她学习及吸收的态度。

  开头请的是大学里的英籍讲师,那位先生约三十多岁,一见李平,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夏彭年心中一气,即时把他换掉,另聘高明。

  现任华裔女教师不但温文热心,也可靠安全得多,夏彭年不愿李平的英语有牛津以外的口音。

  每星期五,梁太太与李平在上课时都以英语交谈。

  夏彭年郑重地垂询进展,梁太太答:“她用功,好学,人又聪明,不必担心。她英语口音比粤语准确得多。”

  夏彭年微笑,“李平的粤语始终说不好。”

  梁太太笑问:“重要吗?”

  “不,不重要。”

  梁太太答:“我也这么想。”

  过一会儿,他又问:“还要过多久她才能到我写字楼来帮忙?”

  梁太太一怔,“我们此刻练习的,只是一般社交应对。”

  “给她灌输商业管理知识。”

  “要替她聘请这方面的导师。”

  “请你全权负责。”

  “那恐怕还要待一年之后才有资格进办公室。”

  夏彭年即时回答:“那不算什么。”

  李平最觉享受的,还是练琴的周末。

  老师自内地出来只有五年左右,李平与她十分投机。

  熟了,闲谈,老师说起来:“听到你的琴声,看到你的姿势,老叫我想起一个人。”

  李平问:“谁?”

  “是一位天才,她也姓李。”

  李平一震,马上顾左右而言他,“我弹琴只是为消遣,不能同别人比。”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时恐怕你还没有出世呢,琴棋书画这些闲情逸致,曾经中断过十年,相信你也知道。”

  李平揽着她的名字,珍如拱壁,凝目欣赏,对老师的话不予置评。

  “你要珍惜此刻的机会。”

  “是的老师。”

  李平放下琴,举起双手,娇慵地伸一个懒腰。

  从前,她没有这个姿势,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疲倦。

  毋须多久,城里某个圈子中人,都知道李平是夏彭年跟前的红人。

  消息传到夏家耳朵,长辈只是装不知。

  夏彭年几个表姐妹沉不住气,打趣表兄:“听说是位新移民,乡音未改。”

  “表哥真好兴致,不知道平日与她讲些什么。”

  “当然是谈情说爱呀,哈哈哈。”

  “几时介绍给我们认识。”

  “有人见过,说她打扮过时,活像五十年代的艳星。”

  夏彭年一向最有幽默感,几个表妹不过是说笑话呷干醋,原本他可以有风度地一笑置之,但不知怎地,一提到李平。他便面色大变,异常认真。

  夏彭年拂袖而去。

  夏家的人面面相觑,莫非,莫非这次他来真的?

  夏彭年越想越恼。

  五十年代的艳星?好,是又怎么样。

  他托汽车行经纪四出搜索,指明要一部五十年代雪弗莱厂出品粉红色开蓬车。

  过时又怎么样,没有品味又怎么样,他偏偏要帮李平将之发扬光大。

  车子找来了,夏彭年差车行翻新重修,花了比买新车更巨数倍的代价,使它的内外焕然一新,把它当礼物送给李平。

  李平一见,拍手叫好:“可爱极了。”

  她穿大花洒蓬裙,芭蕾平跟鞋,在老好雪弗莱旁一站,不知唤起夏彭年多少美丽的回忆。

  他是个早熟的人,女性第一次吸引到少年的他,也作兴这样的打扮,他的叔伯,全开类似的车。

  夏家的人知道这辆车的故事后,都沉默谨慎下来,不再提到李平这人。

  终于,他母亲先开口:叫彭年把那女孩带回来看看如何。”

  他父亲夏镇夷答:“听其自然好一点。”

  夏太太说:“任其发展,只怕他会同她结婚。”

  “彭年快四十岁的人,你我还管得了他?”

  “那女孩子据说很不堪。”

  夏镇夷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那也没法子,谁教我们夏家子弟喜欢那样的人。”

  夏太太蹬足,“老头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么,”夏镇夷说:“就把她请来吃顿饭吧。”

  这一段日子,是李平一生中最称心如意的时刻,她心无旁骛地享受每一天,自由自在,什么都不愁。

  但是始终心底下有一丝阴影,她怕碰到王羡明。

  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略有相似粗壮的背影,她便会立刻转身躲避,怕那个正是王羡明。她的心会剧跳,背脊冒汗,她知道他会找他算帐,他不会罢休。

  这一丝恐惧似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给李平一种压力。

  是以她也希望索性有一日被王羡明抓住,任凭他发落,胜过天天提心吊胆做人。

  出走后她一直未与王羡明重逢,他仿佛也消失在人海里。

  他可有四出找她,可有为她伤心,可有震怒,原本拨一个电话到卓敏处,立刻可以知道,但是李平硬着心肠,不闻不问,不肯去接触卓敏,渐渐,心头那一处疤痕结痂,变成硬硬的一块,碰到它,麻木地,没有什么感觉。

  夏彭年喜悦地同她说:“家父想同你吃饭。”

  李平听了,即时作出反应:“我不想去。”

  夏彭年诧异,“为什么?”

  何必见光?就生活在黑暗中好了,不知多自在多舒适。

  “你终归要见他们。”。

  李平说:“我不认为如此。”

  既非媳妇,何必去拜见翁姑。

  世上权利与义务相等,没有名份,落得轻松。

  李平冰雪聪明,一想便想通了大道理。

  “你对他们没有好奇?”

  “早在报端杂志见过他们的照片。”

  “不想与他们谈谈?”夏彭年温言侍候。

  李平只是微笑,不予答复。

  “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不想去。”

  夏彭年深觉尴尬,他还没有求过异性,李平说了两次不去,他已经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应付。

  李平见他手足无措,忍不住笑出来。

  夏彭年握着她的手,放到脸颊旁。

  李平终于问:“我该穿什么衣服?”

  夏彭年松一口气。

  由他特地为她挑了件净色式样简单的便服,配黑色鞋子手袋。

  李平说:“以前家父最恨过年有人穿黑白灰来同他拜年。”

  夏彭年说:“时势不一样了,人们口味越来越老练,像新衣的新衣早受淘汰。”

  李平转过头去,“你嫌我土?”一副娇嗔模样。

  夏彭年凝视她,只是咪咪嘴笑。

  李平不甘伏雌,戴上副大宝石耳环,夏彭年也就不忍再压抑她,随她去。

  那夜,由李平开车上夏府。

  天气不怎么好,坐在开蓬车里,闷热,迎面扑来的风热呼呼的怪难受,夏彭年到底不再年轻,对天然环境的忍耐力日渐降低,于是松了松领带。

  头上是紫灰色的天空,一团团黑色的雨云,夹着阵阵郁雷,随时要撒下豆大雨点。

  夏彭年觉得刺激。

  他年轻的女伴时时给他带来任性的惊喜,他不知是感激好还是抱怨好。

  气压低,天气热,李平脸上微微泛起一阵油光,更显得脂润粉滑,十分动人,这时,她转过脸,朝他笑一笑。

  夏彭年心中叹口气,还有什么遗憾呢,家底、事业、学识、美人,他都拥有,上主待他不薄。

  快到了。

  李平有点紧张。

  大户人家的长辈,有他们的一套,心里纵使一千一百个不喜欢,外表也不会露出来,不过对李平来说,是次会面,始终是一个考验。

  李平扭开车上的录音机。

  夏彭年晓得李平喜欢听歌,没想到这一首会如此传神地形容出他的心境。

  曲子叫我着了火。

  有坏的欲望。

  有时候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宝贝锋利与钝在我灵魂中央割开一条六寸宽的山谷。

  夜间我醒来被单湿透有一列货运列车飞驰穿过我的头。

  只有你可以冷却我的欲望。

  我已着火。

  呵我已着火。

  呵我已着火……

  夏彭年听到这里,伸手关掉录音机,心内略觉烦躁。

  李平看他一眼。



[五]

  她一直不信他爱她。

  他对她好,自然,但夏彭年不可能全心全意爱任何人。

  人过了三十岁,最爱的永远是自身,况且他是夏彭年,什么女人没有见过,三头六臂他都不觉稀罕。

  到了。

  夏彭年说;“从这里驶进去,对,直行。”

  李平依嘱把车子停下来。

  早有男仆替他们拉开车门,延他们进屋。

  李平脑中闪过豪门两个字。

  夏宅大堂中央悬着盏沉叠叠大水晶灯,左边是会客室,右边是通往二楼的回旋楼梯。一边茶几上供着大花瓶,插着数十朵毯大银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李平觉得此情景无限熟悉,低头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发还以后,她去看过,就是类似的格局。

  李平觉得一阵哀伤的亲切感。

  只听得夏彭年叫了声父亲。

  李平赶快抖擞精神转过头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相貌同夏彭年一式一样,同一模子印出来似的,只是身型略松略胖,大了一号。

  这必定是夏镇夷了。

  照说起码有六十多岁,可是看上去,顶多象五十出头的人,到底养尊处优惯了的,上次在外国动大手术也难不倒他。

  李平想到她母亲,五十多,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多,扣一岁半岁也不行,异常苍老。

  那边夏镇夷与李平一照脸,也深吃一惊,他对今天会面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儿子的女友如果象普通电视小明星,他已经心足,没想到李平气定神闲,容貌秀丽,而且看真了,像足一个人。

  夏氏父子与李平在会客室坐下,夏镇夷刚想开口,听到身后夏太太扬声问:“李小姐到了吗,待慢了。”

  李平连忙站起来,微笑地,伸直两臂侍候长辈。

  夏太太一看那温驯的姿势先有三分喜欢,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这个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难怪,长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请坐请坐。”

  李平又乖乖坐下来。

  夏彭年笑望李平,一脸的怜爱,两者全看在眼内。

  夏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都深觉李平使他们想起一个人。

  夏镇夷咳嗽一声,“李小姐籍贯是上海?”

  李平眼观鼻,鼻观心,答道:“是。”

  女佣人捧出茶来。

  李平一眼看到茶壶茶盅是一整套时大彬,不禁讶异,这种最难得的古董,竟被夏家拿来当日用品,可见不是暴发之户,享受已经到家了。

  夏镇夷出名的懂得鉴貌辨色,观察入微,把这年轻女孩子反应全看在眼内,噫,莫非她已看出学间来?不可能,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孩,怎么会懂得,除非自幼耳儒目染。

  那边夏太太看清了李平的五官,也怀着心事,暗暗纳罕,待李平喝过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发问。

  “茶还好吗。”

  “好得很。”

  夏太太微笑,

  ”李小姐独个儿住在本市?”

  “是。”

  “彭年不大会得照顾人。”

  “不,他很好。”

  夏太太莞尔,到底还年轻,一套就套出心事来。

  “家人都在上海?”

  “只得母亲一人了。”

  “啊,”夏夫人忍不住,“李小姐,令堂尊姓?”

  李平一怔。

  夏彭年连忙轻轻说:“妈妈。”甫见面,问得太私人了。

  李平却不介意,“家母姓陈。”

  夏彭年一怔,嗯,原来霍氏不是李平亲娘舅。

  谁知夏镇夷耸然动容,欠一欠身子,“李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陈乐琴先生?”

  “呀,”李平真正呆住,“哪是我外祖父。”

  夏镇夷站起来,大惊失色,“乐琴先生是你外祖父,难道你是咪咪?”

  李平没想到在夏家会碰见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李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来。

  这个意外不但刺激李平,连夏彭年也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过半晌他问父亲,“怎么一回事,我们两家原来是认识的?”

  夏太太没去理他,径自说:“不对,咪咪比你大。”

  李平双眼润湿,“咪咪是我姐姐李和的小名。”

  “人呢。”

  李平答不上来,看着夏夫人,胀红面孔,强忍泪水。

  夏夫人立刻知道答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夏镇夷别转面孔,不忍追究。

  夏彭年再也没想到夏李两家竟有这样的渊源,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终于,夏镇夷问:“乐琴先生还在吗?”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没有回来。”

  “我的天!”

  夏彭年去斟了杯酒给父亲。

  忽然之间,他的回忆泛现,失声道:“我记起来,童年时我曾去过一户人家学琴,那里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刚会走路就能弹琴,趣致之至。”

  李平看着夏彭年,“你到过我外公家?”

  “是!我去过,父亲,对不对?”

  夏镇夷点点头。

  李平讶异,“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对,你还没有出生。”

  夏镇夷叹口气,“数十年前的事了,我是乐琴先生行里的小伙计,乐琴先生一直提拔我,照顾我,知道我经济情形不好,说反正请了老师,便叫彭年一起去学琴。”

  李平听着外公家的旧事,恍若隔世,有点痴痴的。

  夏太太说:“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的后人,彭年,你要同我好好照顾李平。”

  夏彭年立即答:“是。”

  机缘巧合,使他与李平间的关系顺利过关,而且还得到了富丽堂皇的理由,公然接受父母认同。

  夏彭年一向好运气,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了。

  他紧紧握着李平的手。

  夏彭年第一次看到父亲神色激动,夏老是商场好手,有个绰号,叫夏狐狸,并不十分恭维,却也可以从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这次有如此反应,可见李平的外公确是位重要人物。

  穿制服的女仆进来说:“开饭了。”

  除出夏彭年,没有人吃得下,都只夹了几筷菜,喝了半碗汤作数。

  夏彭年不顾三七廿一,连添两次饭,说着他与李平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饭后,由他送李平回去。

  夏太太在门口握着李平的手,“有空时时来坐,切勿见外,不必彭年带领,他若是惹你厌,你告诉我,我同你出气。”

  夏彭年在一旁乐得直微笑。

  开头他只希望父母不嫌弃李平,不开口反对,就心满意足,没晓得事情峰回路转,急转直下,有这样理想的结局。

  夏太太回屋子去。

  夏镇夷迎出来,“事情这样巧合。”

  夏太太说:“没想到陈小姐的女儿会沦落在本市。”

  “碰到彭年,真是冥冥中注定。”

  “镇夷,你还记得吗,陈家只得一个女儿,公主般珍贵,不知如何熬过那十年。”

  夏镇夷怔怔地,过一会儿才说:“原来真有命运这件事。”

  “怎么没有。我刚想起,陈宅琴室里,养着一只黄莺儿,每天要吃一个蛋黄,是个传奇。”

  夏镇夷想起来,惨淡地笑了。

  当年他是小职员,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战战兢兢,大气不敢透一口,吃饭时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声咀嚼,被恩师一个眼色,羞得满面通红……

  不久他决定携同妻儿南下,到陈宅辞别,还得到恩师好几封荐书,为他将来事业铺路。

  夏太太喃喃说:“乐琴先生明明是个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着李平比常人略为温暖的手。

  他说:“看,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兴。

  李平却恻然不语。

  “过去的全过去了。”夏彭年劝她。

  李平没有回答。

  “那美丽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岁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该问,还是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说,她怕憋伤,“她自六层楼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当头棒喝,头皮发麻,双腿钉在路上,不能动弹。

  那与他有数面之缘的美丽小女孩。

  去陈宅之前,母亲总是千叮万嘱,教他毕恭毕敬,陈宅的陈设犹如电影中布景,弹琴的小女孩如图书中的安琪儿……

  夏彭年说:“李平,我真难过。”

  李平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说的,”她掉过头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

  夏彭年不出声。

  骗谁呢,这种事,永远不会过去。

  他们坐上车子,夏彭年说:“由我来驾驶”

  但是他发不动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旧车,中看不中用。”

  他下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唤人。”

  李平点点头,夏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对了人,什么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时摆平,不用担忧,不劳操心。

  李平需要这种舒泰的感觉,她站在树荫下,深深唤着花香。

  她知道这是杷子,移植到异乡,一样芬芳。

  刚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问:“小姐,是这部车子?让我看看。”

  语气彬彬有礼,完全是下人应有的态度,听在李平耳中,却如晴空起了一个霹雳,她霍地转过身子,面对那个人。

  是王羡明!

  羡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了李平,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东家吩咐他出来检查一辆抛锚的车,着他额外留神,他本来正没精打采地看电视歌唱节目,心中嘀咕不知谁又叫夏家少爷神魂颠倒。

  来到花园,只见少女苗条的身型,打个照脸,伊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羡明即时明白梦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当然是夏少爷的新欢。

  刹时间一口浊气上涌,王羡明涨红面孔脖子,握紧拳头,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动。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没想过王羡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这个场面令她担心过多次,一旦发生,李平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坦然无惧的看着王羡明,待他发落。

  倘若她狡辩、掩饰、逃避,羡明会更生气,但李平镇定的神色影响羡明,他缓缓放下拳头。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一直憋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沙哑着声音,问出那已经问过一万次一亿次的问题:“为什么?”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练无数次,清脆玲珑地钻进王羡明的耳朵:“对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点。”

  就在此时,夏彭年过来了,“小王,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李平的一颗心像是要跃出胸膛,她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凭王羡明的性子,一定会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够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报答了他,以后无拖无欠。

  谁知王羡明伸手在脸上揩一揩,回说:“不中用,我去把大车开出来送你们。”竟头也不回往车房走去,像没事人一样。

  李平怔住,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涵养,可见他是真喜欢她,即使她负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坏她。

  李平于是夜经历太多事故,说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滞。

  夏彭年注意到,过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却轻轻挣脱。

  王羡明驶出大车,李平一眼就认到是往日他载她去兜风那一辆,恐怕夏彭年做梦也没想到,她早已坐过夏家的豪华

  “上车来,”夏彭年唤她。

  一路上王羡明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驾车的只不过司机小王,后厢坐着少爷及其常换的女伴,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履行职守。

  王羡明不是擅于言词的人,他不懂得传神详尽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做一个死人,也比做此时此刻的王羡明要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长了十倍百倍,车子终于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会儿下来。”

  王羡明沉默不语,经验告诉他,这一会儿可长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得瞌睡,才接到电话,差他回去。

  王羡明心如刀割,点点头,下车替他们开车门。

  他认得这层山顶住宅,也是夏氏的产业,李平住这里,可见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来,并非一般约会。

  他回到车上去等。

  伏在驾驶盘上,王羡明问: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那时才发觉,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争气。

  王羡明像是看见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无奈悲哀地缓缓将刀刺进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李平并没有赚得什么,她要他的心无用。

  这次,王羡明并没有等很久,夏彭年过了十分钟就出来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满以为是惨痛的回忆伤害了她,于是让她早一点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虽然豪华,床铺也十分舒适,但无数清晨,一觉醒来,李平都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远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没有永久地址,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暂时的居所。

  刚有点安定,经过昨夜的事,她又犹疑起来。

  内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猫儿以美妙的姿势跳到她怀中,她轻轻问它:“关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谅,明不明白?”

  李平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猫儿伸一个懒腰,在丝质被单上继续它的好梦。这个时候,李平知道,她永远比不上这只猫。

  下午,有英语会话课,李平已经把普通应对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语同老师诉苦:“有时候我沮丧得想死。”

  “为什么,”梁大太问:“是因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为我本性坏。”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坏人肯承认自己坏。”

  “是吗?”李平怔住。

  “坏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责别人坏。”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坏。”

  梁太太摇摇头,“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进度如何?”

  “会计与统计皆无问题。”

  “管理科的作文有没有困难?”

  “抄参考书罢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从无怀疑过你的能力。”梁太太夸奖她。

  李平掩住脸,“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没有出生过。”

  老师诧异,她美丽的学生受过什么打击?这样的低潮是罕见的。

  不过那么年轻,那么受宠,烦恼一下子就成过去,不必替她担心。

  李平用手撑着头,捱完两个半小时的课程,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这一带,邻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来漂亮苗条的女郎习惯在下午奏半小时的琴。

  好几位放暑假的年轻人会得出来靠在栏杆上欣赏,乐章里澎湃的感性使他们震荡。

  稍后,李平接了一个电话,她原来不想听,但女佣说,对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抢到房内取过听筒,生怕卓敏不耐烦挂断。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头说:“你还记得我。”

  这话挑战的意味很重,但李平丝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说:“卓敏,出来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岛咖啡,西冷红茶。”

  李平沉默。

  “说真的,”卓敏叹口气,“你何必对我这么客气,听我的冷嘲热讽,现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这个阶级的人了。”

  “卓敏,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难时期已经过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话又会得罪卓敏,故此又静下来。

  卓敏说:“你此刻明白了吧,与其辛苦迁就,不如换过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见到羡明。”

  李平不敢出声。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们两位,原本双方都可以做得很绝很丑,但是没有,可见你俩互相尊重。”

  “你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我永远是他的好兄弟。”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诉你,他不相信你会跟夏彭年一辈子。”

  “我相信也不会。”

  “唉,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来我这里,我接你。”

  李平满以为卓敏会怀着敌意前来,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进得门来,打量过环境,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李平点头。

  卓敏说:“谁会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骂,只怕她同情与了解,鼻子一酸,别转面孔。”

  “夏先生好像对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错。”

  “都是双方面的,这年头,谁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劝羡明看开点。”

  李平伸手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标准来说,你已算是长情,不用内疚,羡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离开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问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么样子的?”

  “问你自己呀。”

  “我已忘记。”

  “总有点记忆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记得燠热的储物室,脸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被人踩过的脚印。”

  “李平,不要记仇。”

  “故此我说我忘了。”

  “来,喝咖啡。”

  新鲜蒸馏的,还有,这青瓜三文治极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认识眼前的李平。

  华厦、锦衣、美食,李平经过簇新名贵的包装,脱胎换骨,容光焕发,整个人像是一块闪烁的宝石,同以前那个稍具姿色的黄毛丫头,不能比拟。

  偏偏她还念旧,在故友面前,异常谦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难做,谁于李平有什么恩什么义,她毋须耿耿于怀像是欠了谁。

  “羡明已经辞职。”

  李平抬起头。

  “他打算租计程车开,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转向窗外。

  “当然要辛苦一点,不过是自由身。”

  黄昏,卓敏才告辞。

  天入暮,夏彭年来到的时候,李平抱着琴坐在图画室发呆。

  他没有提到司机小王离职的事。

  怎么会呢,满屋的服务人员,来一个去一个,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说:“下星期,我们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过去办一点事,他问过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显的,他订了两张飞机票。

  这是李平第一次出门,坐在头等舱里,享受贵宾待遇,陪着夏彭年说笑、玩牌、读小说给他听,使他觉得十多小时旅程过得特别快。

  到了彼处,自有车子来接,驶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着用电话与各路君子联络,李平走到客厅,推开木格百叶窗,看到风景,当场呆住。

  远处是那著名的铁塔,他们住在四楼,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过去,衬着中午的烟霞,李平觉得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没有,都是平地,都夹着一条河。

  鸽子拍打着翅膀在她头顶打转,停睛可以看到它们飞远,直至变为一个小白点。

  夏彭年在她身后问;“喜欢吗?”

  李平猛点头。

  女佣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坚持不允,她爱上这层六十多年历史的公寓,趁夏彭年办公去,乘地下铁路摸到市场买到食物及鲜花,兴致勃勃做起家务来。

  不到一个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头头是道,她不会说法语,但这里一个字,那里一个字,美貌是国际语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欢在街上闲逛,很快,她学会字圆腔正地问途人:“借问声,小姐/先生,请问附近有无邮局?”她每天寄一张名片给母亲。

  手痒的时候,她找到琴店,随便借用一只,即兴演奏一曲,其乐无穷。

  夏彭年见她这样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怀大宽,多年前,他携伴来开会,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时装店疯狂购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习惯,没想到李平却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发觉女佣已经回来。

  他问:“小姐呢?”

  李平出去买水果。

  一等两个小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总记得比他早回来准备晚餐。

  夏彭年刚开始担心,大门打开,李平鸟倦知返。

  她双颊绯红,眼睛发亮,兴奋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处,你竟不告诉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罗浮宫了。”“彭年,让我们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罗浮宫是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博物馆。

  她买了好几箱的时装才离开巴黎。

  开头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艺术天份与造诣的李平怎么在挑衣服的时候欠缺水准,现在他了解,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碍。

  幸亏没有人穿颜色比她更好看,这一年诸名牌流行的是裙边泡泡小花裙,叫优雅的时装买手及女士们吃惊,但李平问心无愧地照单全收——那么贵的衣服,低调如何划得来。

  再次踏上飞机,她同夏彭年说:“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来。”

  夏彭年诧异,“宁做异乡人?”

  是的,在巴黎,没有功课,没有身份,没有权利,没有义务,没有王羡明,也没有夏彭年,可惜也无以为生。

  李平低下了头。

  她没想到,锦衣美食的时候,也会有生活压力。

  夏彭年以为她留恋欧洲的风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经这么欢喜。”

  “还有更美的城市吗?”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李平好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乡威尼斯。”

  “威尼斯有种没落贵族金碧辉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将明将灭的灵魂,十分动人。”

  这么样的形容,李平却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为她不是在西式商业社会长大,所以心特别静,感觉特别灵,才会仔细咀嚼夏彭年的梦呓。

  “下次一有空,我们就去。”

  “有无名胜?”

  “有。”

  “预先说给我听。”

  “讲出来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里经得起她这样子软言相求,怔怔的看着李平,过半晌才说:“在威尼斯,有一条桥。”

  李平听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塞纳河上起码有十来条桥:新桥,亚历山大三世桥——

  “不,这条桥,有个特别的名字。”

  “叫什么?”

  “叫叹息桥。”

  “什么?”

  “如何,”夏彭年笑,“与众不同吧。”

  李平深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十分神往,“没想到一条桥可以叹息为名,只知道以形为题的有九曲桥、玉带桥、七孔桥。”

  夏彭年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李平瞌睡,握着他的手,盹着了。

  没有化妆,清纯的面孔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多岁。经过数月相处,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当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标致出众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她了解他。

  说得滑稽一点,那么多异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够排除重重障碍假面掩饰,触摸到他的内心世界。

  从前,也试过打开心扉迎接异性,她们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尝试过接触,都惨告失败。

  所以夏彭年迟迟不肯结婚,他心有不忿,自问是个易相处简单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当一只性格复杂需索奇特的怪兽,出尽百宝设陷阱来捕捉他。

  都没想到他有肉身,这些年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弄得又惊又怕遍体鳞伤,几乎以为自己有什么毛病。

  幸亏碰到李平。

  她有罕见的天份,温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抚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没想到吧,真诙谐,城内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颗寂寞的心。

  他父亲自从去年动过手术,已呈半退休状态,事业的担子几乎全落在他肩膀上,只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边,他能够与她躺卧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问:“你是不是很有钱?”

  夏彭年老老实实的回答:“还要努力工作,怎么可以算有钱。”

  李平骇笑,“怎么样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来,“也许到拥有私人飞机与岛屿的时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许是当你觉得足够的时候。”

  要留住这位可爱的人儿,唯一的途径是同她结婚。

  一纸婚书能够永久绑住她吗,她需要时间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庐昂或亚维浓舒舒服服地消失,永远不再出现,但每次假期完毕,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业指挥如意。

  怪谁呢,谁会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声?怪只怪夏彭年本人爱名贪利。

  他执起李平的手,轻轻吻一下。

  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新送给她的鸽子血红宝石,正沉着艳丽地暗暗闪光。

  她才是他的瑰宝。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亲的信,她进医院已经有好几天。

  夏彭年很关注这件事,“把她接出来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头。’

  母亲一直神经衰弱,遇事情绪会波动得很厉害,有点歇斯底里。

  来到李平身边,看见她过着这种不劳而获,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断然不会好过,只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绝。

  “那么我同你进去看她。”

  “不。”

  夏彭年俯身看着李平笑。

  李平觉得不好意思,对着夏彭年,她自然而然会生出无理取闹的意图。

  “闷是不是?”

  李平不出声。

  “我替你在公司里安插了一个位置,下个月可以来上班。”

  “我?”

  “是的,你。”

  夏彭年永远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们会笑我的。”

  “谁说的,只有乡下人才笑人,我公司里面全是管理科学的顶尖人才,谁也没有余暇做无聊的事。”

  “但,我算是谁呢?”

  “你是李平。”

  “李平是谁?”

  “李平是推广部主管朱明智女士下的助理。”

  “朱明智小姐?”

  “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她会帮助你培养自信。”

  夏彭年了解李平。

  她有一只脚叉在过去的泥淖里,无论换上哪一双新鞋子,都觉得泥浆碍事,让她耽在屋里,阴影日深,不如叫她出外吸吸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