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8

雷蒙德·钱德勒: 漫长的告别 42 - 完

  第四十二章

  向北穿过科尔特沃特谷,天气渐渐热起来。等我们上坡到顶点,开始向圣费尔南多瓦利蜿蜒下降时,一点儿风都没有,太阳照得人眼花。我侧看斯潘塞。他身穿马甲,好像一点儿也不怕热。他心里有更担忧的事,眼睛直视挡风玻璃外面,一句话也不说。山谷上紧罩着一层浓浓的脏乎乎的烟雾,由高处看去像地面的雾,然后我们开进了烟雾,斯潘塞终于说话了。
  “老天爷,我以为南加州气候不错呢。”他说,“他们在干什么——烧旧卡车轮胎吗?”
  “艾德瓦利还好。”我安慰他,“那边有海风。”
  “我很高兴那儿除了酒鬼还有别的。”他说,“我见过富裕区的住民,觉得罗杰夫妇大老远住到这边来实在错得可悲。作家需要激励——却不是装在酒瓶里的那种。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阳光晒黑的宿醉的人。当然我是指上层阶级的人。”
  我转弯减速,驶过那一段灰蒙蒙的路面,到艾德瓦利入口,然后又走下柏油路,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海风由湖泊那头小山的垭口飘进来。高高的洒水设备在平滑的大草地旋转,水滴在草叶上发出咻咻的声音。这时候大多数有钱人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要看房子窗帘拉下了,园丁的卡车不偏不倚停在车道中间就知道了。没过多久我们来到韦德家,我转进门柱内,停在艾琳的美洲豹车后面。斯潘塞下车,不动声色地穿过石板地,来到房屋内院。他按铃,门马上开了。坎迪穿着白夹克,黑黑的面孔十分俊秀,一双眼睛锐利得很。一切都有条不紊。
  斯潘塞进去了。坎迪看我一眼,迎着我的脸把门拍上。我等了一会儿,没发生什么事。我按门铃,听见音乐铃响。门一把拉开,坎迪大吼大叫着走出来。
  “滚蛋!去死吧。你希望肚上挨一刀?”
  “我来看看韦德太太。”
  “她才不想见你呢。”
  “别挡路,乡巴佬。我来有事情。”
  “坎迪!”是她的声音,很凌厉。
  他怒目瞪我最后一眼,就退入屋内。我进去关上门。她站在一张大沙发一端,斯潘塞站在她旁边。她看来精力充沛,穿件高腰白长裤,半长袖白运动衫,左胸袋露出丁香色的手帕。
  “坎迪最近相当蛮横。”她对斯潘塞说,“霍华德,幸会。谢谢你老远来。我不知道你要带同伴。”
  “马洛开车送我。”斯潘塞说,“而且他想见你。”
  “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冷静地说。最后她看看我,可不像一周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怎么了?”
  “要花一点儿时间解释。”我说。
  她慢慢坐下。我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斯潘塞皱皱眉头。他摘下眼镜来擦。这一来他有机会皱得自然些。接着他在我这张长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她笑眯眯地对他说:“我确定你会赶得及来吃午餐。”
  “今天不了,多谢。”
  “不要?好吧,如果你忙的话,当然。那你只想看那份手稿啦。”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坎迪——噢,他走了。在罗杰书房的桌上。我去拿。”
  斯潘塞站起来,说:“我去拿好吗?”
  他不等她搭腔,就走向客厅另一头。到了她后面十英尺的地方,他突然停下来很不自然地看看我。然后他继续往前走。我只是坐在那儿等,等到她的头转过来,双眼冷静又淡漠地盯着我瞧。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简慢地说。
  “这样那样的事。我看你又戴那个坠子了。”
  “我常戴。很久以前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送我的。”
  “是啊,你跟我说过。是某种英国军徽吧?”
  她拿出细链末端的坠子。“是珠宝匠复制的。比原徽章小,而且是黄金和珐琅制品。”
  斯潘塞由那一头走回来,再度坐下,把厚厚的一堆黄纸放在他前面的酒几一角。他闲闲瞄一下黄纸,然后望着艾琳。
  “我能不能近一点儿看?”我问她。
  她把项链转个方向,解开钩子,将坠子递给我——不如说甩到我手上的。接着她双手交叠在膝头,一副好奇相。“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那是一个叫‘艺术家步枪’的军团,是地方防卫队。送我这东西的人没多久就失踪了。在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那恐怖的一年的春天——一九四○年。”她微微一笑,单手做了个手势,“他爱上了我。”
  斯潘塞用空洞的嗓音说:“整个大规模空袭期间,艾琳一直在伦敦。她没法走开。”
  我们都不理斯潘塞。“你也爱上了他。”我说。
  她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有战争。什么怪事都会发生的。”她说。
  “韦德太太,不只这样。我猜你忘记自己吐露了多少对他的真情。‘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我是引述你的话。你可以说还爱着他。我的姓名缩写字母跟他一样,实在太好了。我猜你选中我,跟那有关。”
  “他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像你。”她冷冷地说,“而且他死了,死了,死了。”
  我把黄金珐琅坠子递给斯潘塞。他勉强接下。“我以前见过了。”他嘀咕道。
  “我说说它的设计,”我说,“看我说得对不对。坠子上有个白珐琅带金边的宽匕首,尖朝下,平的那一头由上翘的浅蓝珐琅翅膀前面穿过,然后插入一个卷轴背后。卷轴上有‘勇者得胜’的字样。”
  “好像没错。”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是当地防卫队‘艺术家步枪’军团的军徽。她说是一个隶属该军团的人送给她的,那人一九四O年春天在安道尔森尼斯参加英军挪威战役时失踪了。”
  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斯潘塞一直望着我。我不是闲扯淡,他知道,艾琳也知道。她的茶褐色眉毛困惑地皱起来,可能不是伪装的一一因为很不友善。
  “这是袖章。”我说,“会有这种章存在,是因为‘艺术家步枪’被改编、并入或隶属于特种空军团。本来是当地步兵防卫队。这种军章直到一九四七年才有。所以没有人会在一九四0年送给韦德太太。而且一九四0年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也没有‘艺术家步枪’军团登陆。 ‘舍伍德森林人’、 ‘莱斯特郡’两个军团是有的一一两者都是地方自卫队。 ‘艺术家步枪’军团则没有。我是不是太讨人嫌了?”
  斯潘塞把坠子放在茶几上,慢慢推到艾琳面前。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以为我们知道?”艾琳不屑地问我。
  “你以为英国战争署不知道吗?”我反问她。
  “其中显然有误会。”斯潘塞和和气气地说。
  我转身狠狠瞪他一眼。“这是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就是我撒谎。”艾琳冷冰冰地说,“我从来没认识过名叫保罗·马斯通的人,从来没爱过他,他也没爱过我。他从来没送我复制的军团徽章,从未作战失踪,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自己在纽约一家专卖进口英国奢侈品一一例如皮货,手工靴,军团和学校制服、领带,板球运动衫,纹章小饰物之类一一的店去买了这个军徽。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马洛先生?”
  “最后一部分令人满意。前面不见得。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这是‘艺术家步枪’军团的军徽,却忘了提种类,也可能不知情。但你确实认识保罗·马斯通,他确实在该军团服役,而且在挪威作战失踪。但不是在一九四0年,韦德太太。是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当时他在突击队,地点不是安道尔森尼斯,而是在突击队出击的一座岸边小岛。”
  “我看没必要对这点儿小事这么反感。”斯潘塞用行政人才的口吻说。现在他正把玩着面前的黄色纸张。我不知道他是想为我帮腔,还是心情不愉快。他拿起一沓黄色手稿,在手上掂掂重量。
  “你要称斤论磅买那些稿子?”我问他。
  他显得大吃一惊,然后勉强挤出笑容。
  “艾琳在伦敦过得很艰苦。”他说,“难免会做错事情。”
  我由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不错,”我说,“例如你跟谁结婚之类的。这是一份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原件来自卡克斯顿市政府注册署。结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双方名叫保罗·爱德华·马斯通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算起来韦德太太也没说错。根本没有保罗·爱德华·马斯通这个人。那是假名字,因为军中必须上级批准才能结婚。那人假造身份。他在军中另有名字。我手上有他完整的服役记录。我觉得很奇怪,只要打听就行了,大家却好像从来不知道。”
  现在斯潘塞非常安静。他仰靠着,瞪大了眼睛,却不是看我。他盯着艾琳。她含着女性擅长的半求饶半诱惑的微笑回头望着他。
  “霍华德,可是他死了——远在我认识罗杰之前。这有什么关系呢?罗杰全知道。我一直使用婚前的姓名。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如此。护照上那么写的啊。在他战死之后——”她停下来,慢慢吸一口气,手慢慢轻放在膝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失落了。”
  “你确定罗杰知道?”他慢慢地问她。
  “他知道一些。”我说,“他对保罗·马斯通这个名字有印象。我问过他一次,他眼中露出古怪的表情。但他没告诉我原因。”
  她充耳不闻,跟斯潘塞说话。
  “嗯,罗杰当然全都知道。”现在她耐心地对斯潘塞微笑,活像他的反应有点儿迟钝似的。太狡猾了。
  “那日期方面为什么要撒谎呢?”斯潘塞干巴巴地说,“那人在一九四二年失踪,为什么要说是一九四○年?为什么戴一个不是他送的军徽,却特意说是他送的?”
  “也许我迷失在梦里吧。”她柔声说,“说噩梦更精确。我有很多朋友都在轰炸中死亡。那时候道晚安尽量不让人听来像道别。可是晚安往往等于道别。跟军人说再见更凄凉。死的总是好心又温文的人。”
  他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她低头望着前面桌上的坠子,接着拿起来,重新钩到项链上,身子泰然自若地往后仰。
  “艾琳,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反问你。”斯潘塞慢慢地说,“我们忘了这件事吧。马洛对军徽和结婚证书小题大做,害得我一时也疑惑起来。”
  “马洛先生,”她平静地说,“对枝枝节节的事小题大做,可是该办真正的大事时——例如救人一命——他却到湖边看一艘快艇去了。”
  “而你从来没跟保罗·马斯通重逢。”我说。
  “他死了,怎么会重逢?”
  “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死。红十字会没有他的死亡记录。他也许被俘虏了。”
  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慢慢地说:“一九四二年十月,希特勒下令一切英军突击队俘虏都得交给盖世太保处置。我想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某一处盖世太保地牢中受酷刑,不为人知地惨死。”她又哆嗦了一下,然后满面怒容地看着我。“你真是恐怖的人。你要我重温往事,来惩罚我撒了个小谎。如果你爱的人被那些人抓住,你知道情形,那他或她可能会怎么样?我设法建立另外一种回忆——哪怕是假的,会显得这么奇怪吗?”
  “我需要喝一杯,”斯潘塞说,“非常需要。我可以喝一杯吗?”
  她拍拍手,坎迪照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向斯潘塞一鞠躬。
  “你想喝点儿什么,斯潘塞先生?”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儿。”斯潘塞说。
  坎迪走到角落里,把墙边的吧台拖出来。他拿起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回来放在斯潘塞的面前。他抬腿要走。
  艾琳平静地说:“坎迪,说不定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停下来看看她,神色暗淡又固执。
  “不,多谢,”我说,“我不喝。”
  坎迪闷哼一声走开了。又是一阵缄默。斯潘塞放下半杯酒,点了一根烟。他跟我说话,眼睛却不看我。
  “我相信韦德太太或者坎迪会开车送我回贝弗利山。或者我叫出租车。我想你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重新折好那份结婚证书,放回口袋。
  “你确定要这样?”我问他。
  “换了谁都会如此。”
  “好。”我站起来,“我猜自己是傻瓜,才会这么做。你是热门出版商,头脑灵活——如果干这一行需要脑子的话——你也许会知道我不只是来唱黑脸的。我重述历史或自费查出事实,不只是要找人麻烦。我调查保罗·马斯通可不是因为盖世太保杀了他,不是因为韦德太太戴错了军徽,不是因为她搞错了日期,不是因为她在战时克服困难嫁给他。开始调查他的时候,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你们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一定有人告诉你了。”斯潘塞回了一句。
  “没错,斯潘塞先生。有一个人在战后纽约认识他,后来又在此地的餐馆看见他们夫妻俩,是那人告诉我的。”
  斯潘塞说:“马斯通是相当普遍的姓。”说完他啜了一口威士忌,头向旁边转,右眼皮垂下一点,于是我又坐下。他接着说:“连保罗·马斯通这个名字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例如纽约地区电话簿一共有十九个霍华德·斯潘塞。其中四位就叫霍华德·斯潘塞,中间没有缩写字母。”
  “对。那你说会有多少位保罗·马斯通半边脸被延期爆炸的迫击炮弹毁容,而且露着伤疤和事后整容的痕迹?”
  斯潘塞嘴巴张开,吐出沉重的呼吸声。他拿出手帕,拍拍鬓角。
  “你说有多少位保罗·马斯通会在同一场合救过曼迪·梅嫩德斯和兰迪·斯塔尔这两个凶狠赌徒的性命?他们还在,他们的记忆力不错。恰当时机他们会说出来。斯潘塞,何必再装呢?保罗·马斯通和特里·伦诺克斯是同一个人。可以证明,不会有任何疑惑。”
  我知道不会有人跳起六英尺高,大声尖叫,事实上,也没有人这么做。但是现场的沉默几乎和尖叫一样响亮。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那种气氛浓重地包围在我的四周。我听见厨房有水流声。外面的路上可以听见折好的报纸砰的一声落在车道上,还有一个男孩子骑在脚踏车上吹出不太准确的轻柔口哨声。
  我觉得颈背略微刺痛,连忙躲开,转过身去。坎迪手拿刀子站在那儿。黑黑的面孔没有表情,但他眼中有一股我没见过的光辉。
  “你累了,朋友。”他柔声说,“我给你弄一杯酒,不要吗?”
  “波本威士忌加冰块,多谢。”我说。
  “马上来,先生。”
  他一把合上小刀,放进白衣服侧袋,就轻手轻脚走开了。这时候我终于看了看艾琳。她身体前倾,静静坐着,双手紧紧合在一起。她低垂着脸,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当她开口说话,嗓门跟电话中报时的机械声音一样清明空洞——一般人不会无缘无故继续听报时,如果继续听,电话会永远告诉你几分几秒,音调没有一丝改变。
  “霍华德,我见过他一次。我根本没跟他说话。他也没跟我说话。他变得太厉害了。头发全白了,脸一一再也不是同一张脸了。但我当然认得他,他当然也认得我。我们彼此对望,如此而已。然后他走出房间,第二天他离开她家。我是在洛林夫妇家看见他一一还有她的。有一天下午近晚时分。你在场,霍华德。罗杰也在。我想你也看见他了。”
  “我们被介绍互相认识。”斯潘塞说,“我知道他娶的是谁。”
  “琳达·洛林告诉我说他失踪了。他没讲理由,没有争吵过,不久那个女人就跟他离婚。后来我听说她又找到了他,他落魄潦倒,两人再度结婚,天知道为什么。我猜他没钱,而且他也觉得无所谓了。他知道我已嫁给罗杰。我们错过了彼此. ”
  斯潘塞问道:“为什么?”
  坎迪一言不发地把酒放在我面前。他看看斯潘塞,斯潘塞摇摇头。坎迪无声无息地走开了。没有人理他。他就像中国京剧里的道具人员,在舞台上把东西搬来搬去,演员和观众只当他不在场。
  “为什么?”她重复道,“噢,你不会懂的。我们拥有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盖世太保毕竟没抓到他。一定是某些高尚的纳粹党员没照希特勒的命令处置英军突击队。所以他侥幸活命,他回来了。我以前一直骗自己说我会找到他,像往日一样,热情、年轻,没有丧失本来面目。可是,我发现他娶了那个红发娼妇一一那就太恶心了。我自己已经知道她和罗杰有染。我相信保罗也知道。琳达·洛林也知道一一她自己也是荡妇,但没那么过分。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罗杰,回到保罗的怀抱。既然他曾在她的怀抱中,而罗杰也曾投入同一个怀抱,我还要他吗?不,谢了。我需要更能鼓舞人的东西。罗杰我可以原谅。他酗酒,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为自己的作品担忧,恨自己只是卖文谋利的文学匠人。他衰弱,不妥协,饱受挫折,可以理解。他只是个丈夫。保罗要么更重要,要么就一无可取。结他一无可取。”
  我灌了一大口酒。斯潘塞那杯已经喝完了。他正在搔长沙发的布,完全忘了眼的一大堆黄纸,已故作家未完成的小说。
  “换了我,我不会说他一无可取。”我说。
  她抬起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我,又把眼皮垂下了。
  “比一无可取更糟糕。”她说话的口气含有新的讽刺意味,“他明知道她是什么货色,还娶她。然后又为了自己早知道的卑劣行径杀了她。到头来更是逃走又自杀。”
  “他没有杀她,”我说,“你明明知道。”
  她平平稳稳地直起身子,呆呆地瞪着我。斯潘塞发出某种声音。
  “罗杰害死了她,”我说,“你也知道。”
  “他告诉你的?”她静静地问我。
  “用不着明说。他给了我一两次暗示。到时候他会告诉我或某个人。不说出来他会崩溃。”
  她轻轻摇头。“不,马洛先生。他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崩溃。罗杰不知道自己害死了她。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想让它浮出意识表层,但却办不到。他震惊过度,使那件事的记忆完全毁掉了。以后也许会再想起来,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确实想起来了。不过先前没有。先前没有。”
  斯潘塞几乎咆哮道:“不会有那种事,艾琳。”
  “哦,有。”我说,“我知道两个知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有个神志不清的酒鬼杀死一名在酒吧搭上的女人。他是用她脖子上的围巾勒死她的——围巾本来用一个时髦的挂钩套着。她跟他回家,后来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只知道她死了,警方抓到他的时候,他自己领带上别着那个时髦的挂钩,他完全想不起挂钩是哪里来的。”
  “永远想不起来?”斯潘塞说,“还是只是当时不记得?”
  “他从来没承认过。他已经没办法活着接受询问了。他们用毒气处死了他。另一个案子是头部受伤。他跟一个有钱的性变态住在一起,就是那种收集初版书、煮花哨食品、墙板后暗藏昂贵秘密图书室的家伙。他们俩吵了一架——满屋子扭打,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屋里很乱,有钱的家伙最后落败了。凶手被捕的时候身上有几十处淤伤,手指也断了一根。他只知道自己头痛,找不到路回帕萨迪纳。他不断绕着圈子,在同一个服务站停下来问方向。服务站的人断定他是疯子,就打电话报警。绕到下一圈时他们正在等他。”
  “我不相信罗杰会这样。”斯潘塞说,“他跟我一样正常。”
  “他喝酒常神志不清。”我说。
  “我在场。我看见他干的。”艾琳冷静地说。
  我向斯潘塞咧嘴一笑。不是灿烂如花的笑,但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尽量装出笑容。
  “她要告诉我们了。”我告诉他,“只管听。她会告诉我们。现在她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的,没错。”她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我们连仇敌都不愿告发,何况是自己的丈夫。霍华德,我如果在证人席公开讲,你不会喜欢听的。你这位斯文、多才、永远受欢迎又很赚钱的作家会显得很下贱。性感,对吧?那是在纸上。可怜的傻瓜想努力做到文如其人。那个女人对他而言只是战利品。我偷偷监视过他们。我应该羞愧才对。有些话不能不说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惭愧。我看到了整个下流的场面。她用来偷情的客房刚好很幽静,附有车库,门开向死巷侧街,有大树遮挡。终于有一天——罗杰这些人一定会如此——他不再是令人满意的情人了。醉得过了头。他想走,她追出去尖叫,浑身一丝不挂,手上挥舞着一尊小雕像。她骂人的话实在太脏、太下流,我不想重述。然后她想用小雕像打他。你们都是男人,一定知道最叫男人震惊的莫过于一位理当高雅的女士使用淫猥不堪的语言。他醉了,他有过突然暴力发作的前例,此时又发作了。他抢下她手里的小雕像。其他的事你们猜得出来。”
  “一定流了不少血。”我说。
  “血?”她尖声笑起来,“你们真该看看他回家的样子。我跑去开我的车逃走,他还站在那边俯视她。后来他弯腰把她抱起来,抱进客房。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受到了震撼,已经半醒了。他大约一个钟头后回到家。他很安静。看我等门,他吓了一大跳。但他当时没有醉。他头昏眼花,脸上、头发上、外套前胸都有血迹。我带他到书房盥洗,帮他脱衣服,大致清洗一下,让他上楼淋浴,安顿他上床。我找了一个旧皮箱下楼,收拾沾血的衣服,放进皮箱。我洗了浴盆和地板,然后拿出一条湿毛巾,把他的车子擦干净,开进来放好,又把我的车子开出来。我驶到查特沃斯水库,你们猜得出我怎么处置那个装有染血衣物和毛巾的皮箱了吧。”
  她停下来。斯潘塞正在搔左手掌。她飞快地扫他一眼,继续往下说。
  “我不在的时候,他起来喝了很多威士忌。第二天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也就是说,他没提半个字,脑子里好像除了宿醉什么都没有。我也没说什么。”
  “他一定奇怪那套衣服哪里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我想他最后会这么想——但他没说出来。那段时间每一件事好像都一起发生了。报上满是那条新闻,接着保罗失踪,然后死在墨西哥。我怎么知道会出这种事?罗杰是我丈夫。他做了可怕的事,但她是可怕的女人呀。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来报纸又突然不登了。一定跟琳达的父亲有关。当然啦,罗杰看了报纸,他说话活像无辜的旁观者,只是恰在此时刚好认识涉案人罢了。”
  “你不害怕?”斯潘塞静静地问她。
  “霍华德,我吓死了。如果他想起来,可能会杀了我。他是个好演员——大部分作家都是——也许他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机会。但我不敢确定。他也许——只是也许——已经永远忘了那件事。而保罗死了。”
  “如果他没提过你丢到水库的衣服,证明他起疑了。”我说,“记住,上回他在文章说有一个好人因他而死。”
  “他这么说?”她的眼睛睁得恰到好处。
  “他这么写——在打字机上。我把它毁掉了,是他叫我毁掉的。我想你已经看过了。”
  “我从来不读他正在书房里写的东西。”
  “韦林杰带走他那次,你看过字条。你甚至搜过字纸篓。”
  “那次不同。”她冷静地说,“我正在找他可能去什么地方的线索。”
  “好吧,”我说着往后靠。“还有没有?”
  她慢慢摇头,怀着深沉的悲哀。“我想没有。最后一天,他自杀的那天下午,他也许想起来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想知道吗?”
  斯潘塞干咳一声。“马洛先生在这种事件中该做什么?是你出主意要他来的。你说服我去办的,你知道。”
  “我怕得要命。我怕罗杰,也替他担心。马洛先生是保罗的朋友,几乎是熟人中最后见他的人。保罗也许跟他说过什么。我必须弄清楚。如果他是危险的人物,我要他站在我这边。如果他查出了真相,也许仍有办法救罗杰。”
  突然间,看不出什么理由,斯潘塞竟发起狠来。他身子往前倾,下巴往外突。
  “艾琳,让我弄清楚。嗯,这儿有一位已经跟警方交恶的私人侦探。他们曾抓他进监狱。据闻他曾协助保罗——你这么叫他,我也这么叫——逃往墨西哥。如果保罗是凶手,协助逃亡是重罪。所以就算他查出真相,能洗清罪名,他也会干坐着不采取行动。你是打这个主意吧?”
  “我害怕,霍华德。你不明白吗?我跟凶手同处一室,他说不定是疯子。而大部分时间我跟他单独在一起。”
  “我明白。”斯潘塞仍然很强硬。“但马洛没接受,你孤零零一个人。后来罗杰开了那一枪,之后一星期你仍是孤单单一个人。然后罗杰自杀,这回是马洛一个人在场,多方便啊。”
  “没错。”她说,“那又怎么样?我有办法吗?”
  “好吧。”斯潘塞说,“很可能你认为马洛会发现真相,在枪已响过一次的情况下,他会把枪递给罗杰说:‘听着,老头儿,你是凶手,我知道,你妻子也知道。她是好女人。她受了不少罪。更别提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的丈夫了。何不行行好,扣一下扳机,人人都会以为只是酗酒过度的案子。我要到湖边散步抽根烟,老头儿。祝你好运,再见。噢,枪在这里,里面有子弹,就交给你了。’”
  “霍华德,你说话真可怕。我没想过这种事。”
  “你告诉警官马洛杀了罗杰。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说那种话是我不对。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也许你以为是马洛开枪打他。”斯潘塞冷静地说。
  她的眼睛眯起来。“噢,不,霍华德。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这是可怕的说法。”
  “为什么?”霍华德问道,“有什么可怕?警方也这么想。坎迪还告诉了他们动机。他说罗杰在天花板射出一个洞的那晚,马洛在你房里待了两个钟头——在罗杰服了安眠药睡着以后。”
  她满面羞红,直红到耳根,呆呆地看着他。
  “而且你没穿衣服。”斯潘塞恶狠狠地说,“ 坎迪对警方说的。”
  “但在庭审——”她说话开始支离破碎。斯潘塞打断她的话。
  “警方不相信坎迪。所以他没在庭审时说。”
  “噢。”她舒了一口气。
  “警方也怀疑你。”斯潘塞冷冷地说,“至今还存疑。只差动机。我想现在他们也许已想出动机了。”
  她站起来,气冲冲地说:“我想你们俩最好离开我家。越快越好。”
  “好啦,你做了没有?”斯潘塞问得很镇定,他伸手拿酒杯,发现酒杯是空的,此外一动也不动。
  “我做了什么没有?”
  “杀死罗杰?”
  她站在那儿瞪着他。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面色惨白,绷得很紧,非常生气。
  “我只是问些你在法庭上会被问到的问题。”
  “我出去了。我忘了带钥匙。我按了铃才进得了家门。我到家他已经死了。这些大家都知道。老天爷,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他拿出一条手帕来擦嘴。“艾琳,我在这栋房子里逗留过二十次。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家前门白天会上锁。我没说你杀死他。我只是问你。别告诉我不可能。这种情况下很容易。”
  “我杀死我丈夫?”她慢慢地、惊讶地问道。
  “假设他是你丈夫的话。”斯潘塞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说,“你嫁他时另有丈夫。”
  “谢谢你,霍华德。多谢你。罗杰的最后一本书一一他的绝唱一一就在你面前了。拿了走人吧。我想你最好打电话给警察,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友谊的迷人下场。迷人极了。再见。霍华德。我累了,我头疼。我要到房里躺着。至于马洛先生一一我想这些都是他灌输给你的一一我只能跟他说,他就算没有真的杀罗杰,至少也逼死了他。”
  她转身走开。我高声说:“韦德太太,等一下。我们把事情做完。没有理由反感嘛。我们只是尽量做该做的事。你丢进查特沃斯水库的皮箱重不重?”
  她回头瞪着我。“是旧皮箱,我说过。是的,很重。”
  “你怎么把它甩过水库的高铁丝网?”
  “什么?铁丝网?”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想危急关头人会有异乎寻常的力气做自己必须做的事。反正我办到了。如此而已。”
  “那儿根本没有铁丝网。”我说。
  “没有铁丝网?”她呆呆地复述一遍,她像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罗杰衣服上也没有血迹。西尔维娅·伦诺克斯不是死在客房外面,而是在屋里的床上。事实上她没流血,因为她已经死了一一是用枪打死的一一雕像砸烂她的脸时,砸的是死人。韦德太太,死人很少流血。”
  她不屑地抿抿嘴唇。“我猜你在场。”她充满轻蔑地说。
  接着她从我们身边走开。我们看着她走。她慢慢爬上楼梯,动作安详又优雅。她消失在房间内,门轻轻在她身后关上。寂静无声。
  “铁丝网那番话是怎么回事?”斯潘塞迷迷糊糊地问我,他的头前后晃动,满面通红流着汗。他勇敢地承受这些,但对他而言太难受了。
  “只是插科打诨。”我说,“我从来没有靠近过查特沃斯水库,不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也许四周有围栏,也许没有。”
  “我明白了。”他闷闷不乐地说,“重点是她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那两个人都是她杀的。”


  第四十三章

  这时候人影轻轻一闪,但见坎迪站在沙发末端看着我。他手上拿着折叠刀。一按弹簧,刀刃就弹出来。再按,刀刃又回到手柄里。他眼中有一道光亮。
  “一百万个对不起,先生。”他说.“我错怪你了。是她杀了老板。我想我一一”他暂时打住,刀刃又弹出来了。
  “不行。”我站起来伸出手,“坎迪,刀给我。你只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墨西哥用人。警方会把罪名推到你身上,而且高兴死了。这正是他们最喜欢放的烟雾弹。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他们把事情搞得太糟了,就算现在想亡羊补牢也不可能了。而他们也不想补。他们会很快很快从你那儿弄出一份自白,你连自己的全名都来不及说清楚。星期二后三个礼拜内,你就会在圣昆丁监狱坐一辈子牢。”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墨西哥人。我是从瓦尔帕莱索附近维尼亚德尔马来的智利人。”
  “刀给我,坎迪。那些我全知道。你是自由身。你存了点儿钱。你在家乡可能有八个兄弟姐妹。放聪明些,回原来的地方去。这里的工作完蛋了。”
  “工作多得很。”他平静地说,然后伸手把刀放在我手上。“我是看在你的分上。”
  我把刀扔进口袋。他眼睛看着阳台。“夫人一一现在我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什么事都不做。夫人很累,她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她不想被打扰。”
  “我们必须报警。”斯潘塞坚定地说。
  “为什么?”
  “噢,老天爷,马洛,我们非这样不可。”
  “明天吧。捡起你那堆未完成的小说,我们走吧。”
  “我们必须报警。世上有法律这种东西存在。”
  “我们不必做那种事。我们手上的证据不够拍死一只苍蝇。让执法人员自己做他们的下流工作吧。让律师们去想办法。他们写法律,让律师在另一批名叫法官的律师人才面前剖析,好让其他裁判说第一批法官是错的,而最高法院又可以说第二批才有错。世上确实有法律这种东西。我们深陷在里面,逃也逃不掉。法律的作用几乎全在给律师找生意。如果不是律师教他们运作,你想大亨和暴徒怎么能历久不衰?”
  斯潘塞气冲冲地说:“跟这个无关。有人在这栋房子里被杀。他恰好是作家,而且是很成功、很重要的作家,但这也无关。他是人,你我知道谁杀了他。世上总有正义吧。”
  “明天再说。”
  “假如你让她逍遥法外,你就跟她一样坏。马洛,我开始对你有些疑惑了。如果你够警觉,本来可以救他一命。而你等于让她逍遥法外。就我所知今天下午的整个过程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对啊。乔装的爱情场面。你看得出来艾琳正为我痴狂。等事情平静下来,我们也许会结婚。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我还没赚韦德一家一毛钱。我等不及了。”
  他摘下眼镜来擦,又擦掉眼窝凹处的汗水,重新戴上眼镜,看着地板。
  “对不起。”他说,“今天下午我狠狠挨了一记重拳。知道罗杰自杀已经够惨了。这另外一种答案简直叫我感到羞辱——光是知情就受不了。”他抬头看我。“我能不能信任你?”
  “做什么?”
  “正确的行动——无论是什么。”他伸手捡起那堆黄稿纸,塞到腋下。“不,算了。我猜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是很好的出版人,但这事我外行。我猜我只是一个他妈的自负却无足轻重的家伙。”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坎迪连忙让开,快步走到前门,把门拉开等着。斯潘塞点点头,由他身边走过去。我跟着出门,中途停在坎迪身边,望着他亮晶晶的黑眸子。
  “别做傻事,朋友。”我说。
  “夫人很累。”他平静地说,“她回房去了。她不能受干扰。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我什么都不懂——听你的吩咐,先生。”
  我拿出口袋里的刀递给他。他露出笑容。
  “没人相信我,但我信任你,坎迪。”
  “同病相怜,先生。多谢。”
  斯潘塞已经在车上。我上车发动,顺着车道倒车,送他回贝弗利山。我在大酒店门口让他下车。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下车时说,“她一定有点儿神经病。我猜他们不会判她有罪。”
  “他们连试都不会试。”我说,“但她不知道这一点。”
  他拼命扯腋下那一堆黄稿纸,把它弄整齐,向我点点头。我望着他推开门走进去。我放开刹车,奥兹莫尔比车驶离白色的路栏,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霍华德·斯潘塞。
  我很晚才回到家,又累又愁闷。今天是那种空气沉重,噪声显得很闷很远的夜晚。天上有一轮朦胧又淡漠的月亮。我在地板上踱方步,放了几张唱片,可以说根本没听。我好像听见某一个地方有持续的滴答声,但屋里没什么会滴滴答答作响的东西。滴答声在我脑袋里。我是单人守灵队。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艾琳·韦德的情形,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后来她有些地方变得如幻似真了。她不再像真人,一旦你知道某人是凶手,他总会变得虚幻起来。有人为怨恨、为惧怕、为贪婪而杀人。有些狡猾的凶手事先计划,指望逍遥法外。有些愤怒的凶手做事根本不经大脑。还有凶手爱上死亡,把杀人当做远程自杀。说起来,他们都是神经病,却不是斯潘塞指的那种意思。
  我终于上床时,已经快天亮了。
  电话铃声把我由沉睡中唤醒。我在床上翻个身,摸索拖鞋,才知道我不过睡了两个钟头。我觉得自己像一块在油腻腻的餐厅吃下而只消化了一半的肉。眼睛粘在一起,满嘴泥沙。我站起来,咚咚咚走到客厅,把电话拿起来说:“别挂断。”
  我放下电话,走进浴室,用冷水拍脸。窗外有什么东西咔嚓、咔嚓、咔嚓地响。我茫然地看外面,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棕色面孔。那是一周来一次的日本园丁,我叫他“狠心的哈瑞”。他正在修剪金钟花矮树——按照日本园丁剪金钟花树的方式。你问了四次他才说“下星期”,然后他在早晨六点钟光临,在你卧室窗外修剪。
  我把脸擦干,走回电话边。
  “什么事?”
  “先生,我是坎迪。”
  “早安,坎迪。”
  “夫人死了。”他说的是西班牙语。
  死了。在任何语言之中,这都是冰冷黑暗又无声无息的字眼。夫人死了。
  “不是你干的,我希望。”
  “我想是药物,叫杜冷丁。我想瓶子里有四十五颗。现在空了。昨夜没吃晚餐。今天早上我爬上梯子,往窗里瞧。衣着跟昨天下午一模一样。我弄开窗帘。夫人死了。冷得像冰水。”
  冷得像冰水。“你打电话给谁没有?”
  “有,洛林医生。他报了警。还没来。”
  “洛林医生,嗯?正是那个迟来的人。”
  “我没给他看信。”坎迪说。
  “给谁的信?”
  “斯潘塞先生。”
  “交给警方,坎迪。别让洛林医生拿到。就交给警方。还有一点,坎迪。别隐瞒任何事,别对他们撒谎。我们到过那儿。说实话。这回说实话,而且全部照实说。”
  对方静默半晌,然后说:“是,我明白了。朋友,再见。”他挂断了。
  我拨电话到丽兹贝弗利山大酒店,找霍华德·斯潘塞。
  “请等一下,我给你转前台。”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是前台。我能为你效劳吗?”
  “我找霍华德·斯潘塞。我知道时间还早,不过很紧急。”
  “斯潘塞先生昨天傍晚退房了。他搭八点的飞机到纽约。”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到厨房去弄咖啡——大量咖啡,甘醇、浓郁、苦涩、滚烫、无情、堕落,疲惫男人的生命之血。
  过了两个钟头,伯尼·奥尔斯打电话给我。
  “好啦,智多星。”他说,“到这里来受罪吧。”


  第四十四章

  跟上回一样,不过是在大白天,而且我们是到埃尔南德斯组长的办公室——警长到圣塔巴巴拉为节庆周主持开幕式去了。埃尔南德斯组长在场,此外还有伯尼·奥尔斯和一个法医办公室来的人。洛林医生一副堕胎被当场抓到的样子。还有个姓劳福德的男子,是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来的代表,高高瘦瘦,面无表情,有人谣传他的兄弟是中央大道区数字赌局的头头儿。
  埃尔南德斯面前有几张手写的字条,是肉色毛边纸,用绿色墨水写的。
  人人都坐进硬椅子以后,埃尔南德斯说:“这是非正式的。没有速记打字员或录音设备。爱说什么说什么。怀斯医生代表法医,他会决定需不需要开庭审。怀斯医生?”
  他胖胖的,很愉快,看来挺能干的。“我想不用开庭审。”他说,“麻醉药中毒的迹象很明显。救护车抵达时,那个女人还有微弱的呼吸,她昏迷不醒,所有的反射都基本没有了。那种阶段一百年救不活一个。她的皮肤冰冷,不仔细检查看不出有呼吸。用人以为她死了。她在大约一小时后死亡。我听说这位夫人偶尔有支气管性哮喘。杜冷丁是洛林医生开来急救用的。”
  “怀斯医生,对于服下的杜冷丁剂量有什么数据或推论吗?”
  “致命的剂量。”他微笑说,“不知道服药史、医生要求的或者患者先天的抗药性,无法快速断定。根据她的自白,她服下了两千三百毫克,以非吸毒而言超出最小致命量四五倍。”他用质问的眼光看看洛林医生。
  “韦德太太不是吸毒者。”洛林医生冷冷地说,“我开的剂量是一片五十毫克的药片。最多容许二十四小时吃三片或四片。”
  “可是你一口气给她五十片。”埃尔南德斯组长说,“这种药大量放在手边相当危险,你不觉得吗?她的支气管性哮喘有多严重,医生?”
  洛林医生露出不屑的笑容。“跟所有哮喘一样,是间歇性的。从来没达到我们所谓的持续气喘状态、有窒息危险的程度。”
  “那么,”怀斯医生慢慢地说,“假如没有那张字条,又没有别的证据显示她服下多少,就可能是意外使用过量。服用这种药很容易出现这样的问题。明天我们就可以确定了。埃尔南德斯,行行好,你不扣下字条吗?”
  埃尔南德斯在书桌旁蹙着眉头。“我刚才还在奇怪呢。我不知道麻醉药是标准的哮喘治疗法。人真是每天都能开眼界啊。”
  洛林满面通红。“组长,我说过,是急救用的。医生不可能立刻赶到每一个地方。哮喘发作有时候非常突然。”
  埃尔南德斯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劳福德。“如果我把这封信交给新闻界,你的办公室会怎么办?”
  地方检察官的代表茫然地看着我,问:“这家伙到这儿干什么,埃尔南德斯?”
  “我请他来的。”
  “我怎么知道他不会对某一个记者转述这儿说的话?”
  “是啊,他是个大嘴巴。你发现啦——你叫人逮捕他那次。”
  劳福德咧嘴一笑,然后干咳几声。“我看过那份可疑的自白。”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一点儿都不信。已经知道的有情感耗尽、伤痛、服用药物、在英国轰炸下饱受战时生活压力、秘密结婚、男方回来等背景。她无疑产生一种罪恶感,想借移情作用来净化自己。”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只见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我不能代地方检察官发言,但我自己觉得就算那女人还活着,你手头的自白也不足以作为起诉的根据。”
  “你已经相信一份自白,不愿再相信另一份跟前面相反的自白。”埃尔南德斯刻薄地说。
  “放轻松,埃尔南德斯。执法机构必须考虑公共关系,如果报纸刊出这份自白,我们就麻烦了。绝对会。有太多野心勃勃的改革团体等这种机会捅我们一刀。我们有个大陪审团对上周你的副组长获准继续调查——期限大约十天——已经神经紧张了。”
  埃尔南德斯说:“好吧,这是你的事。替我签收据。”
  他把粉红色毛边纸放在一起,劳福德低头签一份表格。他拿起粉红色纸张,折好放进胸袋,然后走出去。
  怀斯医生站起身。他为人坚强、和善、不自以为是。“我们上次对韦德家的调查做得太快了。我猜这次我们根本不会费心开庭审。”
  他向奥尔斯和埃尔南德斯点点头,正式地跟洛林握了握手走出去。洛林起身要走,又犹豫不决。
  “我想我可以通知某一个感兴趣的人士,此案不会继续调查下去吧?”他生硬地说。
  “医生,抱歉耽误你给病人看病了。”
  “你还是没答复我的问题。”洛林高声说,“我不妨警告你——”
  “滚吧,老兄。”埃尔南德斯说。
  洛林医生差一点儿惊慌得站不稳,然后他转个身,快步摸索出门。门关上了,有半分钟没人说话。
  “好了吧?”他说。
  “什么好了吧?”
  “你在等什么?”
  “那么就此结案啦?完了?收场了?”
  “告诉他吧,伯尼。”
  “是的,确实结束了。”奥尔斯说,“我已经准备好要找她来问话。韦德没有开枪自杀。他血液里的酒精含量太高。可是就像我说的,动机在哪里?她的自白细节可能有错,但证明她在窥伺他。她知道恩西诺那间客房的布局。伦诺克斯家的荡妇从她手上抢走了两个男人。客房发生的事跟你想象的一样。有一个问题你忘了问斯潘塞,韦德有没有一把手枪?答案是有,他有一支小型毛瑟自动枪。今天我已经打电话跟斯潘塞谈过话。韦德是个失去知觉的酒鬼。可怜这个倒霉鬼大概自以为杀了西尔维娅·伦诺克斯,要不然就真是他杀的,或者有理由知道是妻子下的手。不管哪一种情形,到头来他都得和盘托出。不错,他早就酗酒了,但他娶的是空心大美人。墨西哥佬全知道。那小杂种几乎什么都知道。那个犹如身处梦中的女人。人在这里,心里却惦记着往事。就算她热情过,也不是为她丈夫。懂我的意思吧?”
  我没搭腔。
  “你不是差一点儿勾搭上她?”
  我还是不搭腔。
  奥尔斯和埃尔南德斯酸溜溜地一笑。“我们这些人不是没有脑子。”奥尔斯说,“我们知道她脱衣服的说法大有文章。你说得过他,他就让你赢。他痛心、困惑,他喜欢韦德,想把事情弄清楚。等他确定了,他会动刀。对他而言这是切身的事。他从未泄露韦德的隐私。韦德的妻子倒说出去过,她故意把问题搅乱,让韦德搞不清。全都累积起来。最后我猜她被他吓着了。韦德从来没把她推下楼。那是意外。她失足掉下去,那家伙想抓住她。坎迪也看见了。”
  “这些都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我待在他们身边。”
  “我想得出几个理由。其一是老套。每一个警察都会碰过一百次。你有些棘手,你是协助伦诺克斯逃脱的人,是他的朋友,说不定还可以算他的心腹。他知道什么,又跟你说了些什么?他拿走杀死她的枪,而且知道已经发射过。她可能以为对方是为她这么做的。这一来她会以为他知道她用过那把枪。他自杀后,她确定了。但是你呢?她吃不准你。她想套你的话,而她有魅力可施展,还有现在的状况可作为接近你的借口。假如她需要替罪羊,你是理想的人选。可以说她专门收集替罪羊。”
  “你把她说得太有知识了。”我说。
  奥尔斯把一根香烟折成两半,开始嚼其中一半。另一半插在耳后。
  “另一个理由是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可以把她紧抱在怀中、让她再次做梦的强壮的男人。”
  “她恨我。”我说,“这个理由我不信。”
  埃尔南德斯淡然地插嘴说:“当然,你拒绝她了。但她可以克服这种羞辱。后来你又当面把一切抖出来,斯潘塞也在听。”
  “你们两个最近也看过精神科医生?”
  “老天啊,”奥尔斯说,“你没听过吗?这年头我们不断受他们干扰。我们同事中就有两位。这不再是警界了,渐渐变成医疗业的分支了。他们进出监狱、法庭和审问室。他们写十五页长的报告,大谈某个不良少年为什么抢劫酒铺或强暴女学生,或者卖茶给高年级班。再过十年埃尔南德斯和我这样的人会去做罗夏心理测试【注】和词语联想测验【注】,不再拉单杠、练习打靶。我们出去办案,会带黑色小皮包,装着手提测试器和一瓶让人吐露真言的药。可惜我们没抓到那四个揍大威利·马贡的猴崽子。否则我们或许可以调教他们,叫他们爱自己的母亲。”
  【注】罗夏心理测试:历史最悠久的心理测验工具。
  【注】词语联想测验:一种心理测验工具。
  “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埃尔南德斯啪啪弹着橡皮筋说:“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我全相信。案子已了结。她死了,他们都死了。完全是得心应手的例行公务。除了回家忘掉这回事,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就这么做吧。”
  奥尔斯伸手拿耳背的半截香烟,看了一眼,活像不知道烟怎么会在那里,然后把它扔到背后。
  “你抱怨什么?”埃尔南德斯说,“如果不是没枪可用,她说不定会来个完美的犯罪。”
  “还有,”奥尔斯凶狠地说,“昨天电话是通的。”
  “噢,没错。”我说,“你们接到电话会飞奔而来,你们查出的会是一个捏造的故事,只承认撒些愚蠢的小谎。今天早上你们拿到了那份我猜是完整的自白。你们没让我看,但如果只是一张求爱的小便条,你们是不会请地方检察官来的。假如当初警方认真查过伦诺克斯案,就会有人挖出他的战争档案,查出他在什么地方受伤,等等。查案过程中他们跟韦德夫妇的关系就会显露出来。罗杰·韦德知道保罗·马斯通是谁。我恰好咨询过一位私人侦探,他也知道。”
  “可能。”埃尔南德斯承认道,“不过警方的调查不是那样进行的。就算没有压力逼着结案,让大家把事情忘掉,你也不会为一目了然的案子浪费时间。我调查过数以百计的杀人案。有些是完完整整,干净利落,照书本来行事。大多数是有的地方说得通,有的地方说不通。可是你找到了动机、方法、机会,嫌犯逃了,有自白书,接着又自杀,那就不再管它了。全世界没有一个警署有人力和时间去质疑明显的答案。伦诺克斯杀人不成立的理由不过是有人认为他为人和善,不会干这种事,而且另外的人同样可能干这样的事。但另外的人没有逃亡,没有写自白,没有拿枪打烂自己的脑袋。而他这么做了。至于说他为人和善嘛,我想死在煤气室、电椅或绞架的凶手百分之六七十在邻居眼中跟富勒牙刷推销员一样无辜。正如罗杰·韦德太太一样无辜、文静、有教养。你要看她写的遗书?好吧,你看吧。我必须到大厅那边去。”
  他站起来,拉开抽屉,把一个折叠小册子放在桌面上。“马洛,这儿有五份复印照片。别让我抓住你偷看。”
  他向门口走,然后回头对奥尔斯说:“你要陪我去跟派绍拉克谈谈吗?”
  奥尔斯点点头,跟在后面走出去。等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翻开档案夹的封面,看着黑底白字的复印照片。我只碰边缘,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份,每份都是好几张夹在一起。我拿起一份,卷起来放进口袋,然后阅读下面一份。看完后我坐下来等。过了十分钟左右,埃尔南德斯一个人回来。他又坐在书桌后面,将档案夹里的照片贴上标签,放回书桌内。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我,问道:“满意了吗?”
  “劳福德知道你有这个?”
  “不会从我这儿知道。也不会从伯尼那儿。伯尼亲手做的。怎么?”
  “如果少了一份会怎么样?”
  他露出不愉快的笑容。“不会。如果丢了,不会是警长办公室的人。地方检察官那边也有复印机。”
  “组长,你不太喜欢地方检察官施普林格,对吧?”
  他一脸惊讶。“我?我什么人都喜欢,连你也不例外。滚吧。我有工作要干。”
  我起身要走。他突然说:“你这些日子都带枪?”
  “部分时间。”
  “大威利·马贡带了两支。我想不通为什么不用。”
  “我猜他以为人人都被他吓呆了。”
  埃尔南德斯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是。”他拿起一条橡皮筋,用两根大拇指拉长,越拉越长。最后啪的一声断了。他揉揉大拇指弹到的地方。“人人都可能被绷得过紧,不管他看来多么坚韧。再见。”他说。
  我走出门,快步离开那栋大楼。一朝当过替罪羊,随时会成为替罪羊。


  第四十五章

  回到卡浑加大厦的狗屋,我照例玩晨间邮件的双杀【注】游戏。从邮孔传到桌面再传到字纸篓,廷克传给埃弗斯再传给钱斯。我在桌面上清出一片没有杂物的地方,摊开复印件。刚才卷起来是怕弄出折痕。
  【注】双杀:棒球术语。
  我又看了一遍。内容很详细,合情合理,没偏见的人一看就明白了。艾琳·韦德一时醋劲大发,杀了特里的妻子,因为确信罗杰知情,后来又安排时机,杀了罗杰。那夜枪响打穿卧室天花板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罗杰·韦德为什么袖手让她完成计划,这是没找到答案也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他一定知道结局会如何。那么他是看破了,全不在乎了。文字是他的事业,几乎任何事都找得到话表达,对此却无言以对。
  她写道:
  上次开的杜冷丁,我还剩四十六颗。现在我打算全部服下,躺在床上。门锁着。过一会儿我就没救了。霍华德,这大家必须了解。我写的东西是临终遗言。句句真话。我不后悔一一可能只遗憾没抓到他们在一起,同时杀掉。对保罗,我没有遗憾——你听过人叫他特里·伦诺克斯。他只是我爱过、嫁过的那个人残余的空壳。他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他战后回来,我只在那个下午见过他一次一一起先没认出他。稍后我认出来了,他也立刻认出我。他理当年纪轻轻死在挪威,成为我献给死神的恋人。他回来成了赌徒的朋友、富家婊子的丈夫、被宠坏的毁掉的男人,过去可能还当过骗子之类。光阴使一切变得卑贱、破败、满是缺陷 。霍华德,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美丽的事物夭亡,而在于变老、变得下贱。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再见,霍华德。
  我把复印件收进抽屉锁好。午餐时间到了,但我没心情吃。我从抽屉深处取出办公室备用酒,倒了一杯,然后拿起桌边挂钩上的电话簿,查《新闻报》的号码。我拨号请总机小姐接朗尼·摩根。
  “摩根先生要四点左右才会来。你不妨试试市政厅的记者招待室。”
  我打过去,找到他了。他还记得我。“听说你是大忙人。”
  “我有东西要给你,如果你要的话。我想你不会不要。”
  “是吗?譬如说?”
  “两起谋杀案的自白书复印件。”
  “你在哪几?”
  我告诉了他。他想要进一步的情报。我不肯在电话里多说。他说他不跑犯罪新闻。我说他仍是新闻人员,而且在本市唯一的独立报纸写稿。他还想争辩。
  “你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我怎么知道值得我花时间?”
  “原件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他们不会发出来。信件内容揭开了他们冰封的两个案子。”
  “我再打给你。我得跟上头商量一下。”
  我们挂断了。我到杂货店吃了一客鸡肉沙拉三明治,喝了一些咖啡。咖啡煮过头了,三明治充满油腻味,简直像旧衬衫撕下来的一块布。美国人什么都吃,只要烤过,用两根牙签串起来,旁边伸出一截莴苣就行了,稍微枯萎的更好。
  三点三十分左右,朗尼·摩根来找我。他还跟送我出狱回家那夜一样,瘦瘦长长像电线杆,一身疲态,面无表情。他没精打采地跟我握手,从一个皱巴巴的纸包翻找香烟。
  “舍尔曼先生——就是总编辑——说我可以找你,看你手上有什么。”
  “除非你同意我的条件,否则不能公开。”我打开书桌抽屉,把复印件递给他。他快速读完四页,然后慢慢再看一遍。脸上显得很兴奋——兴奋得有点儿像参加廉价葬礼的殡葬业者。
  “电话给我。”
  我把电话推到桌子那一头。他拨了号码,过了一会儿,说:“我是摩根。让我跟舍尔曼先生说话。”他等着,另一位女职员来接,然后接上他要找的人,请他用另一部电话回电。
  他挂断,把电话捧在膝上,食指压着按钮。电话又响了,他把听筒举到耳边。
  “哦,舍尔曼先生。”
  他读得很慢很清楚。最后是一阵停顿。然后是“等一下,长官”。他放下电话,看着桌子这头,“他想知道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伸手过去,收回他手上的复印件,说:“告诉他,怎么拿到手不关他的事。哪里拿的又是另一回事了。每页背后都盖了印,看得出来。”
  “舍尔曼先生,这显然是洛杉矶警长办公室的正式文件。我想真实性不难查。还有,这是有代价的。”
  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长官。就在这儿。”他把话筒推过来。“他要跟你谈。”
  对方语气粗鲁专制。“马洛先生,你的条件是什么?记住,洛杉矶只有《新闻报》会考虑碰这件资料。”
  “舍尔曼先生,伦诺克斯案你没怎么报道啊。”
  “我明白。不过当时纯粹是一桩丑闻而已。谁有罪不成问题。如果你的资料是真的,现在问题的性质就变了。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用复印件的方式把自白书完整刊出来。否则根本不要刊。”
  “我们会先求证。你明白吗?”
  “舍尔曼先生,我不懂怎么求证。如果你问地方检察官,他或者否认,或者把复印件交给市内的每一家报纸。他不这样不行。如果你问警长办公室,他们会提交给地方检察官。”
  “别担心,马洛先生。我们有办法。你的条件呢?”
  “我刚才跟你说过了。”
  “噢。你不指望收到酬金?”
  “金钱方面不要。”
  “好吧,我想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我能不能跟摩根讲话?”
  我把电话交还给朗尼·摩根。
  他简短说了几句话就挂断了,然后对我说:“他同意。我拿那份复印件,他去查。他会照你的话去做。缩成一半,会占1A的半版左右。”
  我把影印照片交给他。他拿着,伸手拉拉长鼻子尖,说道:“我说你是他妈的大傻瓜,你介意吗?”
  “我有同感。”
  “你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不。记得那夜你从市立监狱送我回家吧?你说我有个朋友要诀别。我还没真正跟他诀别过。假如你刊出这份复印件,就等于告别式了。已经过了好久——很久很久了。”
  “好吧,朋友。”他歪着嘴笑,“但我还是觉得你是大傻瓜。要我告诉你理由吗?”
  “但说无妨。”
  “我对你所知比你想象中要清楚。这是新闻工作叫人泄气的地方。你总会知道很多你不能用的消息,渐渐就愤世嫉俗起来。假如这份自白刊在《新闻报》上,很多人会不高兴。地方检察官、法医、一位有权有势姓波特的老百姓,还有梅嫩德斯和斯塔尔这两位流氓。回头你可能进医院或再度坐牢。”
  “我想不会。”
  “随你怎么想,老兄。我是跟你说我的看法。地方检察官会生气,因为他曾遮掩过伦诺克斯怎么会写下自白、怎么死的、是真自杀还是有人帮助他自杀、为什么警方没调查过现场情况、整个案子为什么消失得那么快,等等。还有,如果他拥有自白的原件,他会自以为被警长的手下出卖了。”
  “你用不着刊出背面的鉴定章。”
  “我们不会。我们跟警长是朋友。我们认为他是正人君子。我们不怪他阻止不了梅嫩德斯那种人。只要赌博在某些地方完全合法,在所有的地方部分合法,谁也禁止不了赌博。你从警长办公室偷来这份东西,我不知道你怎么能逍遥无事。愿意告诉我吗?”
  “不。”
  “好吧。法医会不高兴,因为韦德自杀案他瞎搞一气。地方检察官也帮了他的忙。哈伦·波特会不高兴,因为他运用很多权力封起的案件重新被人揭开了。梅嫩德斯和斯塔尔生气的理由我不敢确定,但我知道你被警告过。这些家伙看谁不顺眼,谁就会倒霉。你可能会得到大威利·马贡受过的待遇。”
  “马贡办事可能太苛刻了。”
  “为什么?”摩根慢条斯理地说,“因为那些家伙不能不令出必行。如果他们费心叫你别多事,你就别多事。如果你不听,他们不整你,就显得他们软弱了。经营事业的黑道、大亨们和理事会都不会用软弱的人。他们很危险。还有克里斯·马蒂。”
  “听说他等于统治内华达州。”
  “你听到的没有错,朋友。马蒂是好人,但他知道怎么样管内华达州才正确。在雷诺城和拉斯维加斯活动的阔流氓小心翼翼不去惹恼马蒂先生。否则他们的税金会很快升高,警方的合作会急速下降。于是在东部的头头儿会决定作些改变。跟克里斯·马蒂合不来的江湖客等于行事不当。把他弄走,换个人来。对那些人来说,弄走他只有一个意思。装在木匣运走。”
  “他们没听过我的名字。”我说。
  摩根皱皱眉,毫无意义地上下挥动手臂。“他们用不着。马蒂在塔霍湖畔靠内华达那边的房地产,与哈伦·波特的房地产为邻。说不定他们偶尔还打声招呼呢。说不定马蒂手下某一个人听见波特雇的另一个人说,有个姓马洛的混球大胆管了跟他无关的闲事。说不定这段闲谈通过电话传到洛杉矶某一处公寓,一个肌肉发达的家伙得到暗示,就找了两三位朋友一起活动筋骨。如果有人想要你翘辫子,肌肉发达的老兄们用不着听理由。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一点儿难度都没有。你只能静静坐着等人打折你的手臂。你要收回去吗?”
  他把复印件递过来。
  “你明白我要什么。”
  摩根慢慢站起来,把复印件放进侧面口袋。“我可能说错了。你也许比我更清楚。我不知道哈伦·波特之流对事情的看法。”
  “他对一切都怒目而视。”我说,“我见过他。但他不会出动暴徒。这不符合他的世界观。”
  “依我看,”摩根高声说,“打一通电话阻止命案的调查和杀害证人来阻止调查只是方法问题。回头见——但愿如此。”
  他无声无息走出办公室,像一件随风飘零的东西。


  第四十六章

  我开车到维克托酒吧,想喝一杯螺丝起子,坐着等晨报的晚版上市。但是酒吧很挤,很无趣。我认识的酒保来到我身边,叫我的名字。
  “你喜欢加一撮苦料吧?”
  “平常不喜欢。只有今天晚上加两撮苦料。”
  “最近没看见你的朋友。加绿冰的那个。”
  “我也没看见他。”
  他去端酒回来。我慢慢喝,希望拖久一点儿,因为我不想喝醉。要么就真正大醉一场,要么就保持清醒。过一会儿我又叫了一杯同样的酒。刚过六点,卖报纸的人进了酒吧。酒保吆喝他出去,但他还是快速在顾客间绕了一圈,才被一个服务员抓着推出门。我就是顾客之一。我打开《新闻报》,看看1A版。他们刊登了。全部登在上面。照片反印,变成白底黑字,尺寸缩小,刚好嵌入那一版的上半页。另一页有篇口气强硬的社论。还有一版刊出朗尼·摩根署名的半栏文章。
  我喝完酒出门,到另一个地方吃晚餐,然后开车回家。
  朗尼·摩根的文章平实地记述了伦诺克斯案和罗杰·韦德“自杀”案所涉及的事件和事实——照他们公布的事实写。不加不减不归咎于什么。只是清晰简单又实际的报道。社论就不同了。文中提出了质询——报纸抓住官员把柄后都会提出这一类问题。
  九点三十分左右,电话铃响了,伯尼·奥尔斯说他回家的路上会顺道拜访。
  “看见《新闻报》没有?”他有些扭捏,没等我回答就挂断了。
  他抵达后,抱怨阶梯不好走,又说如果我有咖啡,他要喝一杯。我答应去煮。我弄咖啡的时候他在屋里四处逛,非常自在。
  “你这种会讨人嫌的家伙,住这里太寂寞了。”他说,“山那边是什么?”
  “另一条街。怎么了?”
  “随便问问。你的灌木需要修剪了。”
  我端咖啡进客厅,他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喝,又点起一根我的香烟,抽了一两分钟就弄熄了。“我渐渐不喜欢这玩意儿了。”他说,“也许是电视广告的关系。他们推销什么,就让人讨厌什么。老天,他们一定以为大众是傻瓜。每次有个穿白外套、脖子上挂个听诊器的傻瓜展示一管牙膏、一包烟、一瓶啤酒或漱口水、一罐洗发精,或者一小盒让胖摔跤选手体味如山丁香的什么玩意儿,我总是记住永远不买。混蛋,就算我喜欢那种产品,也不会买。你看《新闻报》了,嗯?”
  “我的一个朋友暗中通知了我。一位记者。”
  “你有朋友?”他惊讶地问,“他没告诉你资料怎么拿到的吧?”
  “没有。这种状况下他用不着说。”
  “施普林格气得跳脚。今天早上拿到信的地方检察官助理劳福德说他直接交给了上司,但令人起疑。《新闻报》刊出的好像是原件的直接复制品。”
  我啜饮咖啡不说话。
  “活该。”奥尔斯继续说,“施普林格该亲自处理。我个人不认为是劳福德干的。他也是政客。”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伯尼,你来有什么事?你不喜欢我。我们以前是朋友——任何人都可以跟硬汉警察交上某种程度的朋友。可是友情略微发酸了。”
  他倾身微笑——有点儿凶。“老百姓在警察背后干警方的工作,没有一个警察会喜欢的。韦德死掉的时候,如果你能告诉我韦德和伦诺克斯家的荡妇有关系,我就可以查出案情。如果你把韦德太太和这位特里·伦诺克斯联结在一起,我会把她放在手掌心——活生生地。如果你从开始就澄清,韦德也许不会死。伦诺克斯就别提了。你自以为聪明,对吧?”
  “你要我说什么?”
  “没有,太迟了。我告诉过你,聪明的人愚弄不了别人,只会愚弄自己。我曾经直接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但看来不管用。现在你最好离开本市,没人喜欢你。有一两个人不喜欢谁就会采取行动,我从一两个线民那里得到消息。”
  “我没那么重要,伯尼。我们别再互相咆哮了。韦德去世前,你甚至还没参与办案。他死后,你好像无所谓,法医、地方检察官或任何人好像都无所谓。也许我做错了一些事。但真相大白了。你昨天下午可能抓住她——凭什么?”
  “凭你不得不告诉我们的资料。”
  “我?凭我在你们背后做的警察工作?”
  他猛地站起来,满面通红。“好吧,智多星。她本来不会死的。我们可以以杀人嫌疑起诉她。你却要她死,你这个没用的人,你自己也知道。”
  “我要她静静地好好反省一番。她怎么处理是她的事。我要为一个无辜男子洗刷冤情。怎么做我根本无所谓,现在还是无所谓。如果你想对我采取什么行动,随时找得到我。”
  “老兄啊,流氓会处置你。我用不着费心。你自以为不够重要,麻烦不到他们。身为姓马洛的私人侦探,对。但你不是。你是奉命适可而止却在报上公然抹他们一脸豆花的人,那可就不同了。这伤了他们的自尊。”
  “真可怜。”我说,“套一句你自己的话,我一想起来,内心就在淌血呢。”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低头看看红木台阶,眺望马路对面小山上的树,又抬眼看街尾的斜坡。
  他说:“这里很舒服、很安静。静得恰到好处。”
  他继续走下台阶,上车离去。警察从来不说再见。他们随时希望在行列中再见到你。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事态一时显得鲜活起来。地方检察官施普林格召开早场记者招待会,发表了一份声明。他是一个满面红光、黑眉毛、早生华发的大块头,永远在耍高明的政治手腕。
  我读到那份据称是最近自杀的不幸女子所写的自白——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就算是真的,显然也是神志错乱的产物。我愿意假定《新闻报》是善意发表这份文件的,尽管内容有很多荒谬和矛盾的地方,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假如这些话是艾琳·韦德写的——我的办公室和我敬重的助手彼得森警长的手下会很快联手查出是不是她写的——那我要告诉你们:她写时头脑一定不清楚,手也不稳。几周前,可怜的夫人才发现丈夫自杀,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想想这么剧烈的惨祸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震撼、绝望和完全的孤寂!现在她已追随他赴死。搅动死者的骨灰有什么好处呢?朋友们,除了卖出几份严重滞销的报纸,还会有什么?什么好处都没有,朋友们,什么好处都没有。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就像不朽文豪莎士比亚写的戏剧杰作《哈姆雷特》中的奥菲莉亚一样,艾琳·韦德怀着与众不同的悔恨。我的政敌想好好利用那份与众不同,但我的朋友和选民不会上当的。他们知道本办公室一向代表精明又成熟的执法,代表恩威并用的正义,代表坚实、稳定又保守的政府。《新闻报》不知道代表什么,它代表什么我不太关心。请通情达理的大众自己来判断。
  《新闻报》在早版上刊出这段废话(那是一家二十四小时出刊的报纸),总编辑亨利·舍尔曼立刻用一篇署名的评论反击施普林格。
  地方检察官施普林格先生今天早上很有礼貌。他是个优雅的大人物,说话声如洪钟,很好听。他没提出一堆事实来烦我们。施普林格先生什么时候希望我们证实那份文件的真实性,《新闻报》随时乐意帮忙。我们不敢指望施普林格先生采取行动重审他批准或指挥下正式结束的案子,正如我们不敢指望施普林格先生倒立在市政府高塔上一样。施普林格先生说得不错,搅动死者的骨灰有什么好处呢?或者,《新闻报》宁愿说得粗俗一点,被杀的人都已经死了,查命案是谁干的能得到什么?除了正义和真相当然什么好处都没有。
  《新闻报》要代表已故的莎士比亚,谢谢施普林格先生好意提到《哈姆雷特》,也谢谢他虽不正确却频频地提及奥菲莉亚。“你必须怀着与众不同的悔恨”不是形容奥菲莉亚,而是她说的话,我们这些没那么博学的人始终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这就不再多谈了。那句话听来不错,有助于使问题更混淆。也许我们可以同样引一句《哈姆雷特》中的话,一句恰由坏人说出的好话:“让巨斧落在罪愆的所在吧。”
  朗尼·摩根中午时分打电话给我,问我感想如何。我说我觉得对施普林格不会有什么伤害。
  “只有那些书呆子才会有兴趣,”朗尼·摩根说,“而他们已经知道了他那两下子。我是指你呢?”
  “我没什么。我正坐在这儿等一块钱的纸钞揉到我脸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还很健康,别吓我啦,我得到了我要的。如果伦诺克斯还活着,他会直接走到施普林格面前,对他的眼睛吐口水。”
  “你是为了他,这时候施普林格已经知道了,他们有一百种方法陷害他们不喜欢的人。我想不通你何苦浪费时间,伦诺克斯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抱歉,马洛。算我多嘴。祝你好运。”
  道声寻常的再见后,我们挂断了电话。
  下午两点左右,琳达·洛林打电话给我。“别骂人,拜托。”她说,“我刚从北边那个大湖飞来。昨天晚上那儿有一个人为《新闻报》上的一篇报道气得要命。我的准前夫兜头挨了一记。我走的时候,可怜他正在哭呢。他飞过去报告的。”
  “准前夫是什么意思?”
  “别傻了。这回我爸爸批准了。巴黎是静悄悄离婚的好地方。所以我马上要动身去那儿。如果你还有一点脑筋,至少把你给我看的那张雕版巨钞花出去些,远走高飞。”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你问的第二个傻问题。马洛,你愚弄不了谁,只愚弄了自己。你知道他们怎么打死老虎的吗?”
  “我怎么知道?”
  “他们把一只羊绑在木桩上,然后埋伏起来。那只羊可能很惨。我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喜欢。我讨厌你当那只羊。你努力试做该做的事——照你自己的想法。”
  “你真好。”我说,“不过我愿赌服输。”
  “别逞英雄,你这傻瓜。”她高声说,“我们认识的某个人宁可当替死鬼,你用不着学他。”
  “如果你待在这边久一点,我请你喝酒。”
  “在巴黎请我喝。巴黎秋天很迷人。”
  “我也想啊。听说春天更棒。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
  “照你的情形,永远去不了。”
  “再见,琳达。希望你找到自己要的东西。”
  “再见。”她冷冷地说,“我一向找得到自己要的东西。可是我找到后,就再也不想要了。”
  她挂断了。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无所事事。我吃晚餐,把奥兹莫尔比车留在一家通宵服务的车房去检查刹车带,改坐出租车回家。街道照例空空如也。木制邮箱里有一张免费的肥皂优待券。我慢慢走上台阶。那是一个柔和的夜晚,空中有一点儿雾。山上的树几乎一动也不动。没有风。我开了门锁,正要推门,突然打住。门大约离门框十英寸左右。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声音。但我感觉里面的房间不是空的。也许是弹簧轻轻响;也许是我瞥见屋里白夹克一闪;也许在这样一个温暖安静的夜,门里的房间还不够暖,不够静吧;也许空气中西飘浮着人的气息。也许我只是神经过敏。
  我由侧面下了走廊,俯身贴着灌木。什么事都没有。里面没有亮灯,四处也听不见任何动静,我左侧的枪套里有一支枪,枪托向前,是短筒的警用点三八手枪。我拔出来,没什么用。寂静依旧。我断定自己是傻瓜。我直起身子,正要抬脚往前门走,一辆车突然拐过街角,快速上坡,几乎无声无息地停在我的台阶下。是黑色大轿车,外形像凯迪拉克。可能是琳达·洛林的车,只有两点不像。没有人下车开门,而且靠我这边的窗子紧闭着。我静静聆听,紧挨着灌木蹲着,听不到什么,也没什么好等的。只是一辆黑车一动也不动地停在红木台阶下,窗扉紧闭而已。就算马达还在转,我也听不见。这时候一盏红色大灯咔嚓亮起,光柱伸到屋角过去二十英尺的距离。接着大车慢慢倒退,让大灯可以照到房屋前面,照亮引擎盖和上方的空间。
  警察不开凯迪拉克。红色大灯的凯迪拉克属于大亨、市长或警察局长,也许还包括地方检察官。说不定还有流氓。
  大灯左右移动。我趴倒在地,但灯光找到了我。强光定在我身上不动。此外毫无动静。车门还是没开,屋里还是静静的没有灯光。
  此时有个警报器低嚎一两秒就停了。最后屋里终于灯火通明,一个穿白色晚宴衣服的男人来到台阶顶端,侧望墙壁和灌木丛。
  “进来吧,便宜货。”梅嫩德斯咯咯笑道,“你家里有客人。”
  我本来可以开枪打死他,这一点儿也不难。这时候他后退了一步,来不及了一一就算本来能够办到,现在已经迟了。接着车后面一扇窗摇下来,我听见开窗的声音。然后一挺机关枪响了,远远射入我旁边三十英尺外的坡岸。
  “进来吧,便宜货。”梅嫩德斯又在门口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于是我直起身子,走了过去,大灯一路照着我。我把枪放回枪套。我踏上红木台阶进了门,站在里面。一个男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房间那一头,大腿上斜放着一把枪。他看来长手长脚,很强悍的样子,皮肤显得干巴巴的,像是长年生活在烈日灼晒的气候中,身上穿一件深棕色华达呢风衣,拉链几乎敞开到腰部。他正望着我,眼睛和枪都一动也不动。他冷静得像一堵月光下的泥砖墙。


  第四十八章

  我看他看得太久了。侧面约略瞥见有人出手,我肩胛骨顿时痛得发麻,整只手臂一直麻到指尖。我回头,看见一个表情凶狠的墨西哥壮汉。他没笑,只是看着我。棕色的手上握着一把点四五手枪,垂在身旁。他留着胡须,脑袋圆咕隆咚的,油亮的黑发往上、往后、往下梳。脑后有一个脏兮兮的宽边帽,皮质的帽带呈两股垂在汗酸味很重的手缝衬衫胸前。天下最狠的莫过于凶狠的墨西哥人,最柔的也莫过于柔和的墨西哥人。这家伙是个狠角色,天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狠的人了。
  我揉揉手臂。有点儿刺痛,但原来的肿痛和麻痹感并没有消失。如果我去拔枪,说不定会拿不稳掉下去。
  梅嫩德斯向暴徒伸出手。对方好像没瞧一眼就把枪扔了过去,梅嫩德斯接住了。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容光焕发。“你喜欢打在什么地方,便宜货?”他的黑眼珠闪闪烁烁。
  我只是望着他。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我问你话,便宜货。”
  我润润嘴唇,反问一句:“阿戈斯廷怎么啦?我以为他是你的荷枪手。”
  “奇克变得软弱了。”他轻声说。
  “他素来软弱——像他的老板。”
  椅子里的人轻轻眨眼睛,似笑非笑。拧得我手臂发麻的小流氓不动也不说话。我知道他正在吸气吐气。我闻得出来。
  “有人撞到你的胳膊了,便宜货?”
  “我绊到一块辣椒玉米肉饼了。”
  他漫不经心,连看都不看我,用枪筒打我的脸。
  “别对我太放肆,便宜货。你已经没时间来这一招了。你已得到警告,郑重的警告。当我不厌其烦亲自上门,叫一个人少管闲事——你就得少管闲事。否则他就躺下别站起来了。”
  我感觉一股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感觉到颧骨痛得发麻,一直扩散,整个头都痛起来。出手不重,但他用的东西太硬了。我还能说话,没人拦我。
  “曼迪,你怎么亲自打人了?我以为打人是修理大威利·马贡的那帮小流氓该干的体力活呢。”
  “这是私人恩怨,”他柔声说,“因为我有个人的理由要教训你。马贡那件事完全是公事。他以为他可以对我作威作福——他的衣服和汽车是我买的,保险箱是我帮他填满的,房屋信托借据是我帮他清偿的。这些风纪组的宝贝都是一个样。我还替他付孩子的学费呢。你一定以为这混账该知恩图报吧。结果他干了什么好事?他走进我私人办公室,当着我手下的面打我耳光。”
  我问他:“为什么?”依稀希望他对别人发火。
  “因为某一个涂了金漆的婊子说我们使用灌铅的骰子。那个骚货好像是陪他睡觉的女孩子之一。我把她撵出俱乐部——她带进来的每一分钱都发给她带走。”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 马贡该知道没有一个职业赌徒会诈赌。用不着嘛。可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他想了想又打我一下。“你让我脸上无光。我这一行对人下命令从不说第二次的。就是厉害人物也不例外。他会马上出去办,否则就控制不了啦。控制不了就管不下去了。”
  “我预感事情没那么单纯。”我说,“请原谅我拿条手帕。”
  我拿出一条手帕,擦擦脸上的血迹。枪一直指着我。
  “三流的探子,”梅嫩德斯说,“以为能把曼迪·梅嫩德斯当成猴子耍,以为可以让我成为笑柄,以为可以看我梅嫩德斯的笑话。便宜货,我该在你身上动刀。我该把你切成一条条生肉。”
  “伦诺克斯是你的哥儿们。”我望着他的眼睛说,“他死了。他像一只狗被埋在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我想办法来证明他的清白。这叫你脸上无光,嗯?他救过你的命,自己送了命,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想扮大人物。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你不是大人物,只是爱出风头。”
  他的脸色冷冰冰地,反手第三次打我,这回力量不小。在他的手碰到我之前,我连忙上前半步,踢他的胃窝。
  我没思考,没计划,没考虑胜负问题或者自己有没有机会。我只是受够了他的吵嚷和我脸上的疼痛,也许这次有点儿脑震荡吧。
  他蜷着腰喘气,枪由手中落下来;他拼命伸手去抓,喉咙发出不自然的声音。我用膝盖去顶他的脸。他发出尖叫。
  椅子上的男人笑起来。我非常惊讶。这时候他站起身,手上的枪随之举起。
  “别打死他。”他温和地说,“我们要用他做活饵。”
  接着大厅的人影有了动静,奥尔斯由门口走进来,眼神空洞,面无表情,而且非常镇定。他俯视梅嫩德斯。梅嫩德斯头触地板跪着。
  “软弱,”奥尔斯说,“软得像玉米泥。”
  “他不是软弱,”我说,“是受伤了。谁都会受伤。大威利·马贡软弱吗?”
  奥尔斯看看我。另一个人也看看我。门口的墨西哥硬汉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对奥尔斯喝道:“拿掉你嘴上的混蛋香烟。要么就抽,要么就别碰它。我看见你就恶心。我受不了你,就这句话。我受不了警察。”
  他显得很意外,咧了咧嘴。
  “小子,这是骗局。”他怡然地说,“你伤得重不重?那些凶鬼打了你的脸蛋儿?依我看,你是自找的,你挨这一下挺管用。”他低头看曼迪。曼迪的膝盖压在身体下面。他恍如慢慢爬出深井,一次只爬几英寸,不住张口喘气。
  “他真多话呀。”奥尔斯说,“没带三个狡猾律师教他住口。”
  他把梅嫩德斯拉起来。曼迪的鼻子流血了,他由白色晚宴服里掏出手帕,凑到鼻子上。一句话也没说。
  “甜心,你上当了。”奥尔斯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不为马贡难过。他自找的。但他是警察,你们这些地痞流氓别再惹警察——永远别再惹我们。”
  梅嫩德斯垂下手帕,看看奥尔斯。他看看我,看看一直坐在椅子里的人,慢慢转身,看看门口的墨西哥狠小子。他们都望着他,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这时候一把刀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亮出来,曼迪冲向奥尔斯。奥尔斯向旁边跨了一步,单手勒住他的喉咙,轻轻松松近乎漠然地打落他手里的刀。奥尔斯双足张开,伸直背部,微微屈腿,一手捏着梅嫩德斯的脖子把他由地面提起来。他拖着他到房间另一头,将他按在墙上。然后放他下来,手却没离开他的咽喉。
  “你敢碰我一指头,我就宰了你。”奥尔斯说,“一手指头。”然后他才放下双手。
  曼迪不屑地向他笑一笑,看看手帕,折起来盖住血迹,又凑到鼻子上。他低头看看刚才用来打我的枪。椅子上的人随口说:“就算你拿得到,也没装子弹。”
  “这是骗局。”曼迪说,“你之前可没有告诉我。”
  “你叫了三名打手,”奥尔斯说,“来的却是三名内华达的警官。拉斯维加斯有人不喜欢你忘了跟他们澄清。那人想跟你谈。你可以跟那些警官走,也可以跟我到市中心,被一副手铐吊在门背后。那边有一两个人想看你歇业。”
  “上帝救救内华达。”曼迪静静地说,又回头看门口的墨西哥硬汉,然后飞快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走出前门。墨西哥硬汉跟在他后面。接着另一个,干巴巴的沙漠型的,捡起枪和刀也走出去。他关上门。奥尔斯一动也不动地等着。外面传来关门声,一辆汽车驶入夜色中。
  “你确定这些傻瓜都是警官?”我问奥尔斯。
  他回头,看我在场似乎很惊讶。“他们有警徽。”他短短地说了一句。
  “干得漂亮,伯尼。非常漂亮。你想他能活着到拉斯维加斯吗?你这狠心的杂种!”
  我走到浴室放冷水,用湿毛巾敷抽搐的脸颊。我照照镜子。面颊肿得变了形,颜色发青,上面有枪筒打到颧骨留下的锯齿形伤痕。左眼下也变色了。我会难看好几天。
  这时候奥尔斯出现在镜子里。他正在唇边卷他妈的没点燃的香烟,像猫在逗一只半死的老鼠,想让它再逃一次。
  “下回别再跟警方抖机灵了。”他粗声说,“你以为我们让你偷那份复印件是闹着玩的?我们预感曼迪会来追猎你。我们跟斯塔尔明说了。我们说我们不能在县里禁绝赌博,但我们可以使赌博变得很难经营,赚不了钱。暴徒毒打了警察——即使是坏警察——没有一个能在我们管区逍遥法外。斯塔尔要我们相信他跟此事无关,组织不高兴这件事,梅嫩德斯该受点儿警告。所以曼迪打电话要几个外地流氓来整整你的时候,斯塔尔就派了三个他认识的家伙,搭他自己的一辆车,花他自己的钱。斯塔尔是拉斯维加斯的一名警察首长。”
  我回头看奥尔斯。“沙漠里的土著人狼今天晚上会饱餐一顿。恭喜。伯尼,警察业真是提升道德的理想工作。警方唯一不对劲的就是那些身在其中的警察。”
  “英雄,你真惨。”他突然冷静又凶狠地说,“你走进自己的客厅来挨揍,我忍不住想笑。小子,我因此升官了。这是下流工作,必须干得很下流。为了让这些人物招供,你得给他们一点权威感。你伤得不重,但我们得让他们伤你一下。”
  “真抱歉。”我说,“真抱歉你这么难过。”
  他绷紧的脸庞贴向我,粗声粗气地说:“我讨厌赌徒,就像讨厌毒贩。他们助长一种危害程度不亚于毒品的疾病。你以为雷诺城和拉斯维加斯那些地方只是提供无伤大雅的乐趣?神经病,那些地方专门招待小人物、想不劳而获的傻瓜、口袋里装着薪水逗留片刻便把周末杂货店购物金输光的小子。有钱的赌徒输了四万美元,一笑置之再回来赌。可是老兄,造就大黑窟的不是有钱的赌徒。最大的剥削是十分、二十五分、五毛钱,偶尔来个一块甚至五块,慢慢累积起来的。大笔黑钱像浴室水管里的水,涓涓滴滴不停地流。任何时候有人要打倒职业赌徒,我都赞成。我喜欢如此。任何时候州政府打着税金的名义从赌博业收钱,那个政府就是帮助暴徒营业。理发师或美容院小姐直接押下两块钱。那是给赌博集团的,那是利润所在。民众要正直的警方,对不对?要他们干什么用?保护那些持有优待卡的人?本州有合法的跑马场,全年营业。他们正派经营;州政府可以分赃,跑马场每收一块钱,到赌马掮客那儿去赌的钱就有五十块钱。一张卡片上有八九场赛马,其中一半是没人注意的小赛局,只要某人开口,就可以作弊安排胜负。骑师赢一场比赛的方法只有一种,输的方法却有二十种,只要骑师在行,虽然每隔八根柱子就有一名总管守着,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是合法的赌博,老兄,干净又正直的事业,州政府批准的。所以是正当的,对不对?在我看来却不见得。因为那是赌博,会培育出赌徒,整个算起来,赌博只有一种——全是不正当的。”
  我在伤口上涂白碘酒,问他:“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我是个衰老、疲乏的警察。一肚子怨气。”
  我回头瞪着他。“伯尼,你是他妈的好警察,但你错得离谱。某方面说来警察全都是一个样。他们都怪错了对象。如果有人在骰子桌上把薪水输掉,就禁止赌博。如果有人酗酒,就禁绝烈酒。如果有人开车撞死人,就禁绝制造汽车。如果有人跟女孩子旅馆开房间被偷,就禁绝性交。如果有人跌下楼梯,就不再盖房子。”
  “噢,住口!”“好啊,封我的嘴呀,我只是老百姓。别再说了,伯尼。我们有暴徒犯罪集团和打手,并不是因为有奸诈的政客,以及他们布在市政厅和立法机构的跟班。犯罪不是疾病,是病征,警察就像给人阿司匹林治脑瘤的医生,只是警察宁愿用金属棍棒来治罢了。我们是粗鲁、有钱又野蛮的伟大民族,犯罪是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组织犯罪则是我们为组织付出的代价。犯罪会伴随我们很长的时间。组织犯罪只是万能的美元的肮脏一面罢了。”
  “干净的一面是什么?”
  “我没见过。也许哈伦·波特可以告诉你。我们喝一杯吧。”
  “你进门的时候气色不错嘛。”奥尔斯说。
  “曼迪拔刀向你的时候,你看来更棒。”
  “握个手。”他说着伸出手来。
  我们喝完酒,他就由后门走了。头一天晚上他曾顺道来探察军情,今天撬开后门进屋,现在他仍从那边出去。后门向外一碰就开,门扉又太老旧,木头已经干缩了。只要把绞链的栓钉敲出来,其他的再容易不过。奥尔斯要翻越山坡走回下一条街他停车的地方,临走前他先指给我看门框上的一处凹痕。他开前门几乎一样容易,但那样得破坏门锁。那就太明显了。
  我望着他前面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穿过树影间,消失在斜坡外。我锁好门,又调了一杯温和的酒,回到客厅坐下。我看看手表。只是我回家至今好像隔了很久罢了。
  我走到电话边,拨给接线员,把洛林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她。总管先问我是谁,然后去看洛林太太在不在。她在。
  “我是那只诱饵羊没错。”我说,“不过他们活捉到老虎了。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改天你千万得说给我听。”她活像已经在巴黎似的,声音听来很遥远。
  “我可以一面喝酒一面说给你听一一如果你有空的话。”
  “今天晚上?噢 ,我正在收拾行李要搬出去。恐怕不可能。”
  “是的,我明白。好吧,我只是以为你或许有兴趣知道。多谢你好心警告我。跟你家老头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确定?”
  “确定。”
  “噢,等我一下。”她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语气温馨多了。“也许我可以凑合喝一杯。在哪里?”
  “地方随你选。我今天晚上没有车,但我可以叫出租车。”
  “胡扯,我来接你,不过要一小时甚至更久。地址呢?”
  我告诉她,她就挂断了。我把门廊的灯打开,站在敞开的门口吹夜风。现在凉爽多了。
  我回屋里,打电话给朗尼·摩根,却联络不到他。接着我又莫名其妙打到拉斯维加斯的泥龟俱乐部,找兰迪·斯塔尔先生。他可能会不接,但他接了。他一副安静能干、经验丰富的口吻。
  “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马洛。特里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曼迪已经上路了。”
  “上路去哪儿?”
  “到拉斯维加斯,跟你派去追他的三个暴徒坐一辆红色大灯的黑色凯迪拉克大轿车。我猜是你的车?”
  他笑起来。“正如一个报社人员说的,我们拉斯维加斯人用凯迪拉克当拖车。究竟怎么回事?”
  “曼迪带两个小流氓到我家盯梢。他想毒打我一顿——说得难听一点——只为报上的一篇文章,他好像认为这该怪我。”
  “该不该怪你呢?”
  “我可没开报社,斯塔尔先生。”
  “我也没养凯迪拉克车上的暴徒,马洛先生。”
  “他们可能是警官。”
  “我不敢说。还有别的事吗?”
  “他用手枪敲我。我踢他的肚子,用膝盖顶他的鼻子。他似乎不满意。但我仍希望他活着到达拉斯维加斯。”
  “如果他往这边来。我确定他会活着到达。现在我恐怕得挂电话了。”
  “等一下,斯塔尔。欧塔托丹那件事你参加了吗——还是曼迪一个人搞的?”
  “又来了?”
  “别开玩笑,斯塔尔。曼迪生我的气,不是为了他说的理由——此事不至于因此到我家盯梢,像对待大威利·马贡。动机不够。他告诉我少管闲事,别挖伦诺克斯的真相。但我挖了,因为事情刚好是那样发展的。于是他采取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行动,所以说一定有更充分的理由。”
  “我明白了,”他缓慢、温和又平静地说,“你认为特里的死法有些地方不对劲?例如他没有开枪自杀,是别人干的?”
  “我想说说细节会有帮助的。他写了一份自白,是假的。他写了一封信给我,结果寄出了。旅馆里有服务员或杂役会偷带出去替他寄。他被困在旅馆不能出来。信里附了一张大钞,信末说有人来敲门了。我不知道当时进屋的是谁。”
  “为什么?”
  “如果是杂役或服务员,特里可以在信末再加一行说明。如果是警察,信就不会寄出了。那么是谁呢——为什么特里要写那份自白?”
  “不知道,马洛。我完全不知道。”
  “抱歉麻烦你了,斯塔尔先生。”
  “不麻烦,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我问曼迪他知不知道。”
  “好的——如果你再见到他——如果他活着。如果没有见到他——想办法查。否则别人会查。”
  “你?”现在他的口气转硬,但仍很平静。
  “不,斯塔尔先生。不是我。是一个大气都不喘就可以把你吹出拉斯维加斯的人。相信我,斯塔尔。只管相信我。这完全是直话直说。”
  “我会见到活生生的曼迪。别担心,马洛。”
  “我猜你全知道了。晚安,斯塔尔先生。”


  第四十九章

  车子停在前面,门开了,我走出去,站在台阶顶端向下喊话。可是中年黑人司机正开着门等她出来,然后手提一个小小的过夜袋,跟她走上台阶。于是我静静地等着。
  她走到台阶顶端,转向司机说:“阿莫斯,马洛先生会开车送我回旅馆。谢谢你做的一切。我早上再打电话给你。”
  “是的,洛林太太。我能不能问马洛先生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阿莫斯。”
  他把过夜袋放在门里,她从我身边走进去,撇下我们俩。
  “‘我垂老——我垂老——我将卷起我的裤脚。’这是什么意思,马洛先生?”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只是音韵很好听。”
  他露出笑容,“是《J.阿尔弗莱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里的句子。还有一句,‘屋里女人来回走/大谈米开朗基罗’。先生,你听了有什么感想?”
  “有啊,我觉得这家伙不太懂女人。”
  “我有同感,先生。然则我非常仰慕T.S.艾略特。”
  “你是说‘然则’?”
  “怎么,我是这么说的,马洛先生。不正确吗?”
  “没有,可是别在百万富翁面前这么说。他会以为你故意要给他震撼。”
  他凄然一笑。“我做梦都不会那么想。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先生?”
  “没有。是有计划的。晚安,阿莫斯。”
  “晚安,先生。”
  他顺着台阶走回下面,我则回到屋里。琳达·洛林站在客厅中间四处张望。
  “阿莫斯是霍华德大学的毕业生。”她说,“以一个这么不安全的人来说,你住的地方不太安全吧?”
  “世上没有安全的地方。”
  “你的脸真可怜。谁干的?”
  “曼迪·梅嫩德斯。”
  “你怎么对付他的?”
  “没什么大不了。踢他一两次。他走进陷阱了。目前他在三四名凶狠的内华达州警官陪同下,正在前往内华达州。别提他啦。”
  她坐进长沙发。
  “你想喝什么?”我问道。我拿出一个烟盒递过去。她说她不想抽,喝什么都行。
  “我想到香槟。”我说,“我没有冰桶,但酒很凉。我已经存了好几年了。两瓶,红带【注】。我猜不错。我不是品酒专家。”
  【注】红带:法国玛姆庄园出品的香槟酒,红带香槟问世于1875年,是玛姆庄园的旗舰产品。
  “存着干什么?”她问道。
  “存着等你呀。”
  她露出笑容,盯着我的脸。“你满脸是伤。”她伸出手指,轻轻摸我的脸颊,“存着等我?不太可能。我们认识才两个月。”
  “那我就是存着等我们认识。我去拿。”我拎起她的过夜袋,向房间另一头走去。
  “你拎那个要去什么地方?”她高声问道。
  “这是过夜袋吧?”
  “放下,回来。”
  我照办了。她的眼睛亮晶晶,同时也昏昏欲睡。
  “这倒新鲜。”她慢慢地说,“真新鲜。”
  “怎么个新鲜法?”
  “你没碰过我一手指头,没送过秋波,没说过暗示的话,没有亲昵的抚摸,什么都没有。我以为你是个粗暴、爱讽刺人、凶巴巴、冷冰冰的人。”
  “我猜我是这样——有时候。”
  “现在我来了,我猜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你打算等我们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把我抓起来甩上床。对吧?”
  我说:“坦白说我脑海深处确实激起了这个念头。”
  “我受宠若惊,但我如果不想这样呢?我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但我不见得会跟你上床。你草率下了结论吧——只因为我刚好随身带了一个过夜提袋?”
  “可能是我弄错了。”我说。我走过去拿起她的过夜提袋,放回前门边。“我去拿香槟。”
  “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也许你更想把香槟留到更幸运的场合再开。”
  “只有两瓶。”我说,“真正幸运的场合需要一打。”
  “噢,我明白了。”她突然生气地说,“我只是垫档,等更迷人的女人出现。多谢啦。现在你伤害了我的感情,不过我猜我在这儿很安全。如果你以为一瓶香槟就能让我变成荡妇,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
  “我已经认错了。”
  “我跟你说我要离婚,而且拿着过夜袋叫阿莫斯送我到这儿下车,并不表示我是个随便的人。”她说,余怒未消。
  “他妈的过夜袋!”我吼道,“滚他的过夜袋!再提我就把这个鬼东西扔下台阶。我请你来喝一杯,我要到厨房去拿酒,如此而已。我一点儿都没有灌醉你的念头。你不想跟我上床,我完全了解。没有理由会想。但我们还是可以共饮一杯香槟吧?用不着争论谁会被诱惑,在何时何地、喝了多少香槟以后。”
  她满面通红地说:“你用不着发脾气。”
  “这只是另一着棋。”我粗暴地说,“我知道五十招,但我全都讨厌。每招都很假,而且都稍有眉来眼去的意味。”
  她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指尖轻轻掠过我脸上的伤口和肿起的地方。“对不起。我是个疲惫又失望的女人。请对我客气一点。没有人会觉得我物美价廉。”
  “你不比大多数人更疲倦和失望。按理说你应该像你妹妹一样,是个肤浅的、被宠坏的、随便滥交的黄毛丫头。结果出了奇迹,你居然不是。你拥有家族中正直的美德和大部分的胆识。你用不着别人善待你。”
  我转身走出房间,顺着大厅到厨房,由冰箱拿出一瓶香槟,拔出软木塞,飞快倒出浅浅的两小杯,喝下其中一杯,呛得我流出眼泪,但我把一杯喝光,又重新倒满,然后将酒杯全放在托盘上,端进客厅。
  她不在。过夜袋也不在。我放下托盘,打开前门。我没听见开门声,而且她也没有车可用啊。我根本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这时候她在我后面说:“傻瓜,你以为我要逃走?”
  我关门转身。她已放下头发,光脚穿一双带羽毛的拖鞋,身穿一件夕阳色日本图样的丝袍。她含着出奇羞怯的笑容,慢慢向我走来。我递了一杯给她。她接下,啜了两口香槟,交还给我。
  “很好喝。”她说,然后静静地,没有一丝虚情假意,投入我的怀抱,嘴巴贴上我的嘴,嘴唇和牙齿都张开了。她的舌尖碰到我的舌尖。过了好久,她脑袋往回缩,手臂仍搂着我的脖子,眼睛水汪汪的。
  “我一直都有此意。”她说,“我只是必须难缠些。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神经过敏吧。我其实根本不是很放浪的女人。可惜吗?”
  “如果我以为你是,第一次在维克托酒吧认识你的时候,我就会向你送秋波了。”
  她慢慢摇头微笑。“我想不会。所以我才会来这里。”
  “也许那天晚上不会。”我说,“那夜属于另一种情怀。”
  “也许你永远不会在酒吧向女人送秋波。”
  “不常。灯光太暗淡了。”
  “可是很多女人上酒吧,只为让人对她们献殷勤。”
  “很多女人早上起来就有这种念头。”
  “但烈酒是春药——某种程度而言。”
  “医生就推荐烈酒。”
  “谁谈到医生了?我要喝香槟。”
  我再吻她一次,真是轻松愉快的工作。
  “我要吻你可怜的面颊,”说着她照做了,“热得像火烧。”她说。
  “我身体其他部分却冷如冰霜。”
  “才不呢。我要香槟。”
  “为什么?”
  “再不喝就会塌掉没泡沫了。何况我喜欢那种味道。”
  “好吧。”
  “你是不是很爱我?如果我跟你上床,你会爱我吗?”
  “可能。”
  “你用不着跟我上床,你知道。我不完全坚持。”
  “谢谢你。”
  “我要香槟。”
  “你有多少钱?”
  “加起来?我怎么知道?大约八百万美元。”
  “我决定跟你上床。”
  “唯利是图的雇佣兵。”她说。
  “香槟是我出钱买的。”
  “滚你的香槟。”她说。


  第五十章

  一个钟头后,她伸出赤裸的手臂来搔我的耳朵,说:“你会考虑娶我吗?”
  “维持不了六个月。”
  “好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她说,“就算维持不了六个月。那不也值得?你指望从人生得到什么——一切可能的风险全包了?”
  “我今年四十三岁,独立生活惯了。你也被宠坏了——不太严重——被钞票惯坏的。”
  “我三十六岁。有钱不丢脸,嫁娶钞票也不丢脸。大多数有钱人不配有钱,也不知道有钱该怎么立身处世。但不会太久的。我们会再经历一次战争,打完仗谁也不会有一分钱——除了骗子和投机分子。我们其他的人都会被抽税抽得一分不剩。”
  我摸摸她的头发,将一撮发丝缠在手指上。“你说得也许没有错。”
  “我们可以飞到巴黎,快快活活玩一阵子。”她用手肘支起上半身,俯视着我。我看得见她眼的亮光,但看不出她的表情。“你对婚姻有什么反感吗?”
  “一百个人中有两个婚姻非常美满。其他人只是努力维持罢了。二十年后,男人只剩下车库里的一张工作板凳,其他一无所有。美国女孩子棒极了。美国太太们兼并了太多领土。何况——”
  “我要来点儿香槟。”
  “何况,”我说,“这对你来说只是一段小插曲,只有头一次离婚会为难,接下来就只是经济问题了。对你来说不成问题。十年后你也许在街头跟我擦肩而过,心想你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如果你会注意到我的话。”
  “你这自足、自满、自信、碰不得的杂种。我要一点儿香槟。”
  “这样你才会记得我。”
  “而且还自负。从头到脚都自负。现在多了一点儿淤伤。你以为我会记得你?你以为无论我跟多少男人结过婚或睡过觉,我都会记得你?凭什么?”
  “抱歉,我高估了自己。我去给你拿点儿香槟。”
  “我们不是挺甜蜜挺理性吗?”她讽刺道,“亲爱的,我是有钱的女人,以后我会远比现在更富有。只要值得买,我会把全世界买给你。你现在有什么?只有一间房子可回,连只狗或猫都没有,只有一个又小又闷的办公室可坐可等待。就算和我离婚,也绝不会让你重新落到那步田地。”
  “你怎么拦得住我?我又不是特里·伦诺克斯。”
  “拜托。我们别谈他。也别谈那个金色冰柱,那个韦德家的女人。也别谈她那可怜的酒鬼丈夫。你想当世上唯一拒绝我的男人?这算哪门子自尊?我已给了你有生以来最大的恭维。我求你娶我。”
  “你已给过我更大的恭维。”
  她哭起来,“你这傻瓜,你这大傻瓜。”她的脸颊湿了。我触到上面的泪水。“就算婚姻只维持半年、一年或两年吧。你会有什么损失呢?不过是少了一点儿办公桌上的灰尘,百叶窗上的灰尘,空虚生活的寂寞感。”
  “你还要来点儿香槟吗?”
  “好吧。”
  我把她拉起来,她贴着我的肩膀哭。她没有爱上我,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为我哭,只是到了她想掉一两滴泪的时候。
  接着她退开,我下了床,她走进浴室去补妆。我拿了香槟。她回来的时候笑眯眯的。
  “抱歉我哭了。”她说,“六个月后我甚至记不得你的名字。拿到客厅去吧。我想看灯光。”
  我照她说的话做。她像刚才那样坐进大沙发。我把香槟端到她面前。她看看玻璃杯,但没有碰它。
  “我会自我介绍。”我说,“到时候我们再共饮一杯。”
  “像今天晚上。”
  “永远不会再像今天晚上了。”
  她举起她那杯香槟,慢慢喝了一点儿,在大沙发转动身躯,把残酒泼在我脸上,然后她又哭起来了。我拿出一条手帕来擦脸,也替她擦。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她说,“可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说我是女人,别说女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什么事。”
  我又在她杯里倒一些香槟,并嘲笑她。她慢慢喝,然后转向另一侧,倒在我膝上。
  “我累了。”她说,“这回你得扛我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早上我起来弄咖啡,她还在睡。我淋浴、刮胡子和更衣。这时候她才醒来。我们一起吃早餐。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她的过夜提袋拎下台阶。
  我们道声再见。我目送出租车消失。我回到台阶上,走进浴室,把床铺整个弄乱重新铺。其中一个枕头上有一根浅黑色长发。我的胃里好像沉着一块重重的铅。
  法国人有一句话形容那种感觉。那些杂种们对任何事都有个说法,而且永远是对的。
  道别等于死去一点点。


  第五十一章

  休厄尔·恩迪科特说他加班,我可以在傍晚七点三十分左右顺道去找他。
  他有个角间办公室,地上铺了蓝地毯;有个四角雕花的红木书桌,很古老而且显然非常贵重;有几个普普通通的玻璃门书架摆满芥末黄色的法律书籍;英国著名法官的“内幕消息专家”画的一般讽刺漫画;南面的墙上有一幅奥利弗·文德尔·福尔摩斯法官的大肖像,孤零零的。恩迪科特的椅子镶了黑色皮革。他手边有一张敞开的卷盖桌塞满了纸页。这样的办公室没有一位装修专家有机会再加以美化。
  他只穿衬衫没穿外套,显得很疲劳,但他天生就是那种脸。他正在抽一根没有味道的香烟。烟灰掉在松开的领带上。软软的黑发到处都是。
  我坐下以后,他默默地瞪着我,然后说:“你真是我所认识的最固执的杂种。别告诉我你还在挖那件事。”
  “有些事情叫我担心。如果我说你当时到监狱来看我是代表哈伦·波特先生,现在没关系了吧?”
  他点点头。我用指尖轻轻摸我的侧脸。伤口痊愈了,肿胀也消了,但其中一记可能伤到了神经。脸颊部分地方还麻麻的。我不能不管。时间到了就会痊愈的。
  “你前往欧塔托丹,是暂时被授权代理地方检察官手下的人员?”
  “是的,不过你别强调这一点,马洛。那是有价值的人际关系。也许我看得太重了些。”
  “但愿仍然有价值。”
  他摇摇头。“不,已经完了。波特先生现在是通过旧金山、纽约和华盛顿的事务所处理法律事务。”
  “我猜他恨我大胆——如果细想的话。”
  恩迪科特微微一笑,“说也奇怪,他全怪他的女婿洛林医生。哈伦·波特这种人必须责怪别人。他自己是不可能有错的。他觉得要不是洛林医生给那个女人吃危险的药物,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弄错了。你在欧塔托丹见过特里·伦诺克斯的尸体了吧?”
  “我确实看见了,在一家家具制造商店里,他们那儿没有正式的殡仪馆。他也做棺材。尸体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太阳穴的伤。死者的身份没有问题,如果这方面你有什么怀疑的话。”
  “不,恩迪科特先生,我没怀疑,因为以他的情况不太可能。但他化过装吧?”
  “脸和手颜色抹暗,头发染黑。但疤痕还很明显。当然啦,从他在家里碰过的东西上很容易提取指纹。”
  “他们那边的警力是哪一种?”
  “很原始。头儿大概只是粗通文墨。但他懂指纹。天气很热,你知道。相当热。”他皱皱眉头,拿出嘴里的香烟,漫不经心丢进一个黑色玄武岩之类的大容器里。他加上一句:“他们不得不从大酒店拿冰来,大量的冰。”他又看看我。“没有涂油防腐。一切必须快速进行。”
  “你会说西班牙语,恩迪科特先生?”
  “只会几句。由旅馆经理翻译。”他露出笑容,“那家伙是衣着考究的斯文人。看来强硬,但很有礼貌,帮助甚大。一下子就验完了。”
  “我收到一封信。我猜波特先生知道。我告诉他女儿洛林太太了,还拿给她看过。里面有一张‘麦迪逊的肖像’。”
  “一张什么?”
  “五千块钱巨钞。”
  他扬起眉毛,“真的。咦,他确实花得起。第二次结婚的时候,他老婆足足给了他二十五万块。我想他打算到墨西哥生活——远离这儿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那些钱怎么样了。那事我没查。”
  “恩迪科特先生,信在这儿,也许你想看看。”
  我拿出来交给他。他以律师特有的方式仔细阅读,看完把信放在桌上,向后仰,茫然地瞪着虚空。
  “有点儿文绉绉的,是吧?”他静静地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你是指自杀?写自白书?还是写信给我?”
  “我是指自白和自杀,当然。”恩迪科特高声说,“写信可以理解。至少你为他做的事——还有后来的一切,得到了合理的补偿。”
  “邮箱问题困扰着我。”我说,“他说窗外街上有个邮箱,旅馆服务员会举起信来给他看看再寄出,让特里确定信真的寄出去了。”
  恩迪科特眼里有睡意。他漠不关心地问道:“为什么?”他又从一个方盒子拿出一根过滤嘴香烟。我隔着桌递上打火机。
  “欧塔托丹那种地方不会有。”我说。
  “说下去。”
  “起先我没想到。后来我查了那个地方。只是小村子。人口约一万到一万二。只有一条铺了半截的街道。警察头子有一辆A型福特权充公务车。邮局在肉店一角。那儿有一家旅馆、两家小酒馆,没有良好的道路,有个小型机场。附近山区有人打猎——很频繁,所以才有机场。到那边唯一妥当的方法就是坐飞机。”
  “说下去。我知道打猎的事。”
  “说街上有邮箱,就好像说有跑马场和赛狗场,有高尔夫球场、回力球场和带有彩色喷泉及音乐台的公园一样。”
  “那就是他弄错了。”恩迪科特冷冷地说,“也许是什么看来像邮箱的东西——例如垃圾桶之类。”
  我站起来,伸手过拿信,重新折好放回口袋。
  “垃圾桶。”我说,“不错,就是那个玩意儿。漆上绿、白、红的墨西哥色彩,上面有个标志,用清晰的模板印刷大字标明:‘维持本市清洁’。当然,是西班牙文。四周躺着七条癞皮狗。”
  “别抖机灵了,马洛。”
  “抱歉我把想法表现出来。另一个小问题我已经跟兰迪·斯塔尔提过了。信怎么会寄出来呢?照信上的说法,方法事先安排好了。原来有个人告诉他邮箱的事。原来有人说谎。可是照样有人寄出了装有五千块钱巨钞的信。错综复杂,你不同意吗?”他吐烟圈,望着香烟袅袅。
  “你的结论是什么一一为什么把斯塔尔扯进来呢?”
  “斯塔尔和一个姓梅嫩德斯的卑鄙小人一一现在已经被赶出我们这儿一一是特里在英军的战友。他们某一方面一一可以说几乎每一方面都不对劲儿,但他们也有自尊。这边有人基于明显的理由策划了一种障眼法。欧塔托丹那边则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另有一套障眼法。”
  “你的结论是什么?”他又问我一次,语气更尖锐。
  “你的结论呢?”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谢谢他花时间,就告辞了。
  开门的时候,他眉头深锁,我想他是因为困惑不解而皱眉,动机是正直的。也许他正试着回忆旅馆外面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邮箱。
  又一个轮子开始转动罢了。足足转了一个月,才有了结果。
  某一个星期五早晨,我发现有个陌生人在办公室等我,是个衣着考究的墨西哥佬或南美人之类的。他坐在敞开的窗口抽一根气味很浓的棕色香烟,个子又高又瘦,人很斯文,留着整齐的浅黑色胡须和头发,比一般的头发长,穿一件疏纹针织质料的淡褐色西装,戴绿色太阳镜。他客客气气地站起来。
  “马洛先生?”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他递给我一张折起的纸。“先生,这是拉斯维加斯的斯塔尔先生给你的资料。你会说西班牙语吗?”
  “会,不过说不快。英语比较好。”
  “那就说英语吧。”他说,“对我来说差不多。”
  我接过纸条来看:
  特此介绍我的一个朋友奇斯科·马约拉诺斯。我想他可以帮你解决问题。S。“我们进去吧,马约拉诺斯先生。”我说。
  我替他拉着门。他走过时有一股香水味。眉毛也他妈的太秀气了。但他面孔两边都有疤,人可能不像外表看来那么秀气。


  第五十二章

  他坐进顾客的椅子,两膝交叠。“听说你想打听伦诺克斯先生的事。”
  “只要最后一幕。”
  “先生,当时我在场。我在旅馆任职。”他耸耸肩说,“职位不太重要,当然是临时打工。我是日薪职员。”他英语说得十全十美,但有西班牙韵律。西班牙语——我是指美洲的西班牙语——有明确的起落,在美国人的耳朵听来好像跟语意无关。就像海洋的浪涛。
  “你看来不像。”我说。
  “人总有困难的时候嘛。”
  “谁把信寄给我的?”
  他递上烟盒说:“试一根。”
  我摇摇头。“对我来说太烈了。我喜欢哥伦比亚香烟。古巴烟呛死人。”
  他微微一笑,自己又点了一根,吐出烟雾。这家伙他妈的太文雅了,渐渐勾起我的火来。“信的事我知道,先生。守卫驻扎后,服务员很怕到这位伦诺克斯先生的房间。守卫不是警察就是侦探之类的。于是我亲自拿信给邮差。枪击之后,你明白。”
  “你该看看里面。夹着一张大钞票哩。”
  “信是封好的。”他冷冷地说,“先生,荣誉不像螃蟹可以横行。”
  “我道歉。请说下去。”
  “我进房间,让守卫吃闭门羹的时候,伦诺克斯先生左手拿着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右手拿一把手枪。信在他前面的桌上。还有一张纸我没看内容。我拒收那张钞票。”
  我说:“钱太多了。”但他对我的讽刺没有反应。
  “他坚持。于是我终于收下钞票,后来送给服务员了。我把信放在先前送咖啡的托盘上,藏在餐巾底下带出去。侦探凶狠地看着我。但他没说话。我下楼梯下到一半,听见枪响。我急忙藏好信,奔回楼上。侦探正想把门踢开。我有钥匙。伦诺克斯先生已经死了。”
  他指尖轻轻沿着桌边移动,叹了一口气,“其他的你一定都知道了。”
  “旅馆客满了吗?”
  “不,没有客满。有五六个客人。”
  “美洲人?”
  “两个美洲人。猎人。”
  “真的是英美人还是移殖的墨西哥佬?”
  他用个指尖慢慢滑过膝上的浅黄褐色布块,“我想其中一位很可能是西班牙裔。说的是边境西班牙语。很粗。”
  “他们有没有靠近过伦诺克斯的房间?”
  他猛抬起头,但是绿色的眼镜挡着,我看不出什么。“为什么要走近呢,先生。”
  我点点头。“好吧,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马约拉诺斯先生。请告诉兰迪我很感激,好吗?”
  “算不了什么,先生。”
  “以后他如果有时间,请他派一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来找我。”
  “先生?”他的声音很柔,却冷冰冰的,“你不相信我的话?”
  “你们这些家伙老在谈荣誉。荣誉是贼子的斗篷——有时候。别生气。静静坐着,让我换个方式说。”
  他不屑地往后仰。
  “请记住,我只是猜测。我可能想错了。但也可能是对的。这两位美洲人在那边有个目的。他们乘飞机来,假装是猎人。其中一位姓梅嫩德斯,是赌徒。他可能化名登记,也可能没有。我不知道。伦诺克斯知道他们在那儿,也知道理由。他写信给我,是因为良心不安。他把我当傻瓜耍,但他是个好人,很难安心。他在信里放了那张钞票——五千块钱呢,因为他很有钱,而他知道我没钱。他还放进一些不落俗套的小暗示,可能有效也可能不会有。他是那种老想做对事情却阴错阳差老出错的人。你说你把信交给邮差。何不放进旅馆前面的箱子?”“箱子,先生?”
  “邮箱。我想你们西班牙语叫做邮差箱。”
  他微微一笑,说:“先生,欧塔托丹不是墨西哥市,是很原始的地方。欧塔托丹有街边邮箱?那儿没有人会懂那是做什么用的。没有人会去收信。”
  我说:“噢,好吧,不要紧。马约拉诺斯先生,你并没有用托盘端什么咖啡到伦诺克斯先生的房间。你没有经过侦探身边走进房间内。但那两个美洲人进去了。侦探被摆平了,当然。还有另外几个人。美洲人中有一位从后面猛揍伦诺克斯,然后拿出毛瑟枪,打开其中一个弹匣,取出子弹,再把空弹匣放回枪膛。接着他用枪顶着伦诺克斯的鬓角扣了扳机。造成难看的伤口,却没把他打死。然后他被人摆在担架上盖起来、藏得好好地扛出去。等美国律师来了,伦诺克斯已被麻醉,覆上冰块,摆在兼做棺材的木匠铺里。美国律师看见伦诺克斯在那儿,浑身冰凉,不省人事,太阳穴有血淋淋发黑的伤口。他看来已经没命了。第二天棺材装满石头下葬。美国律师带着指纹和一份很棒的文件回家。你看怎么样,马约拉诺斯先生?”
  他耸耸肩。“很可能,先生。这需要钞票和势力。如果这位梅嫩德斯先生跟欧塔托丹村长、旅馆老板等重要人物有密切的关系,就有可能。”
  “噢,这也不无可能。主意不错。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选一个像欧塔托丹那么偏僻的小地方。”
  他迅速露出笑容。“那么伦诺克斯先生也许还在人间喽?”
  “不错,自杀是假的,为了支持自白书的可信度。必须真到可以骗过一位曾担任地方检察官的律师,但如果事与愿违,却会使现任地方检察官灰头土脸。这位梅嫩德斯不如他自以为的那般狠,但他却不惜用手枪敲我,怪我多管闲事。所以他一定有理由。如果伪造案曝光,梅嫩德斯会成为一场国际纷争的中心。墨西哥人跟我们一样讨厌警察不正当胡搞。”
  “我知道,都有可能,先生。但你指控我说谎。你说我没有走进伦诺克斯先生的房间替他拿信。”
  “你已经在房间里了,朋友一一你正在写信。”
  他伸手摘下墨镜。谁也无法改变一个人眼珠的色泽。
  “我猜现在喝螺丝起子嫌早了些。”


  第五十三章

  他们在墨西哥城给他动了绝妙的手术。有何不可?他们的医生、技术人员、医院、画家、建筑师都不比我们差。有时候还更好一点儿。有个墨西哥警察发明了弹药硝酸盐的石蜡试验。他们不能把特里的脸弄得十全十美,但效果已经不错了。他们甚至给他的鼻子整容,拿掉一点骨头,使鼻子看来扁一些,不那么有北欧味。他们没法除掉他脸上的所有疤痕,干脆在他另一边脸上也弄出两道疤。刀疤在拉丁美洲国家很常见。
  他说:“我甚至在这儿做了神经移植。”说着摸摸原先破相的半边脸。
  “我的猜测准到什么程度?”
  “相当接近。几个细节错了,但不重要。一切进行得很快,有些是临时想的点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们叫我做几件事,留下一条清晰的行踪。曼迪不赞成我写信给你,但我坚持要写。他有点儿低估了你。他没注意到邮箱的问题。”
  “你知道谁杀了西尔维娅?”
  他没有直接回答。“以谋杀罪告发一个女人,很难下手一一即使她在你心目中没有多大的分量。”
  “世事多艰。哈伦-波特都知情?”
  他又露出笑容。“他会跟人说吗?我猜不可能。我猜他以为我死了。谁会告诉他我没死一一除非是你?”
  “我愿意跟他说的话不多。曼迪最近好吗一一现况如何?”
  “他还好。在阿卡波克。因为兰迪,他才逃过一劫。但他们并不赞成对警察耍狠。曼迪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他有一颗心。”
  “蛇也有。”
  “好吧,那杯螺丝起子呢?”
  我站起来没搭腔,走向保险柜。我转动圆钮,拿出装有“麦迪逊肖像”和五张带咖啡味百元钞票的信封。我把东西一古脑儿倒在桌上,然后捡起那五张钞票。
  “这些我留着,几乎全花在费用及调查研究上了。‘麦迪逊肖像’我把玩得很开心。 在还给你。”
  我把它摊在他前面的书桌上。他看了看,没伸手碰它。
  “你可以留着。”他说,“我有很多。你本来可以不管的。”
  “我知道。她杀了丈夫,逍遥法外之后,情况也许能好转。他并不重要,当然,只是一个有血、有脑、有感情的人类罢了。他也知道真相,努力带着秘密活下去。他是作家。你也许听过他。”
  “听着,我做的事身不由己。”他慢慢地说,“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受伤害。在这儿我连一点儿机会都没能有。人没法那么快评估每一个方面。我吓坏了,只好逃。我当时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
  “她有点儿疯狂的癖性。她反正会杀他的。”
  “是啊,可能。”
  “好啦,放随和些。我们找个凉爽安静的地方喝一杯。”
  “现在没时间,马约拉诺斯先生。”
  “我们曾是好朋友。”他看起来闷闷不乐。
  “是吗?我忘了。我觉得另外那两个家伙才是。你常住墨西哥?”
  “哦,是的。我甚至不是合法到这儿的。从来就不是。我跟你说我出生在盐湖城,其实我生在蒙特利尔。不久我就成为墨西哥籍了。只要有个好律师就行了。我一向喜欢墨西哥。到维克托酒吧喝杯螺丝起子不会太冒险。”
  “你的钱拿走,马约拉诺斯先生。上面血腥太重了。”
  “你是穷人。”
  “你怎么知道?”
  他拿起巨钞,在瘦瘦的手指间摊平,漫不经心地放进侧面的口袋。他用雪白的牙齿咬咬嘴唇,唯有褐色皮肤衬托下牙齿才会那么白。
  “你送我到蒂华纳的那天早上,能说的我都跟你说了。当时我给过你报案告发的机会。”
  “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就是那种人。有很长一段的时间我根本搞不懂你。你有好风范、好品格,却也有些地方不对劲儿。你有标准,全力以赴,但都是私人方面,无关乎任何伦理或顾忌。因为你天性好,所以是好人。可是你跟正直的人在一起,或者跟暴徒流氓为伍,同样快乐——只要那些流氓英语流利,餐桌礼仪说得过去就行了。你是道德上的失败主义者。我想也许是战争使然,又想你也许天生如此。”
  “我不明白,”他说,“我真的不明白。我想报答你,你却不肯接受。我不可能告诉你更多了。你不会赞成的。”
  “这是我听过的最客气的话。”
  “很高兴我还有某些方面得你欢心。我陷入了严重的困境。我恰好认识那种会处理严重困境的人。因为一段很久以前在战争中发生的插曲,他们欠我的情。也许我一生中就那么一次做对了一件事。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伸出了援手,而且是免费的。马洛,你不是世界上唯一不带价码的人。”
  他从书桌对面探身,啪的一声拿起我的一根香烟。他脸上晒黑的皮肤泛起不均匀的红潮。对比之下疤痕显出来了。我望着他由口袋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瓦斯打火机,把烟点着。我闻到他发出的香水味。
  “你深深打动了我,特里——凭一抹笑容、一颔首、一挥手或者在各处安静的酒吧静静地喝几杯酒。友谊还在时倒不错。别了,朋友。我不说再见。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式中说过再见了。那时我道别,感觉很悲哀、很寂寞、很决绝。”
  “我回来太迟了。”他说,“这些整容手术很花时间。”
  “要不是我用烟把你熏出来,你根本不会露面。”
  他眼里突然闪出泪光,连忙把墨镜重新戴上。
  “我不敢确定。”他说,“我还没打定主意。他们不肯让我告诉你真相。我只是还没有打定主意。”
  “别担心,特里。身边总有人会替你拿主意。”
  “老弟,我曾是突击队员。如果你不行,他们不会收的。我受了重伤,跟那些纳粹医生在一起可不好玩。这对我有些影响。”
  “我全知道,特里。你很多方面都是讨人喜欢的汉子。我不是评判你。我从来没有。只是你已不在这儿。你早就走了。你穿讲究的衣裳,抹香水,优雅得像收费五十块钱的妓女。”
  “只是在做戏。”他几近绝望地说。
  “你演得很过瘾吧?”
  他嘴角下垂苦笑着,然后做了个有力又意味深长的拉丁式耸肩动作。
  “当然。只是演戏。没有别的。在这儿,”他用打火机轻拍胸脯,“什么都没有。我曾有过,马洛。很久以前有过。好吧——我猜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他伸出一只瘦瘦的手。我伸手握住。
  “别了,马约拉诺斯先生。很高兴认识你——尽管短暂。”
  “再见。”
  他转身走出去。我望着门关上。我聆听他的脚步顺着仿大理石长廊走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终于静下来。我还是继续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突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再未见到他们中任何一位——除了警察。还没有人发明告别警察的方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