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8

雷蒙德·钱德勒: 漫长的告别 14 - 26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我正要擦掉耳垂上的爽身粉,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开门,看到一双紫蓝色的眼睛。这回她穿棕色麻纱,围一条红辣椒色的围巾,没戴耳环和帽子。脸看起来有点儿苍白,却不像曾经被人推下楼梯的样子。她对我露出迟疑的微笑。
  “马洛先生,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你。你可能连早点都还没吃。但我实在不愿到你的办公室,又讨厌打电话谈私事。”
  “没问题。进来吧,韦德太太。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她来到客厅,坐在长沙发上,眼神茫然。她把手提袋在膝上放正,双脚并拢坐着,看起来一本正经。我开了窗,拉起活动百叶帘,从她面前的小几拿起一个脏烟灰缸。
  “谢谢你。黑咖啡,不加糖。”
  我走到厨房,在一个绿色金属托盘上铺一张餐巾纸。看起来像赛璐珞衣领一样低级。我把它揉掉,拿出一张跟三角小餐巾配套的须边衬布。这套餐饰跟大部分家具一样,是随房子出租的。我掏出两个沙漠玫瑰【注】咖啡杯,倒满,把托盘端进客厅。
  【注】沙漠玫瑰:著名的瓷器品牌。
  她啜了一口说:“很棒,你真会煮咖啡。”
  “上回与人共饮咖啡,刚好在我入狱前。”我说,“我猜你知道我坐过牢,韦德太太。”
  她点点头。“当然。你有帮助他逃亡的嫌疑,对吧?”
  “他们没说。他们在他房间的一本便条簿上发现我的电话号码。他们问我话,我没答——主要是因为问话方式不当。不过,我想你对这些不会有兴趣。”
  她小心地放下杯子,身体向后靠,对我笑笑。我请她抽烟。
  “我不抽烟,谢谢。我当然感兴趣。我们有个邻居认识伦诺克斯夫妇。他一定是疯了。听来他不像是那种人。”
  我把烟丝装进一个牛头犬式烟斗【注】,点上火。“我猜是这样。”我说,“他一定是疯了。他战时受过重伤。如今他死了,一切都成过去。我想你来不是要谈这件事的吧。”
  【注】牛头犬式烟斗:外形粗犷,主要供户外使用。
  她缓缓摇头,说:“马洛先生,他是你的朋友。你一定有坚定不移的看法。我想你是一个颇有决断的人。”
  我将烟斗内的烟丝捣紧,又点了一次,同时从容不迫地隔着烟斗凝视着她。
  “听着,韦德太太。”最后我说,“我的意见算不了什么。那种事天天有。最不可能的人会犯下最不可能的罪。慈祥的老太太毒死全家。健康正常的孩子犯下多起抢劫和枪击案。二十年记录完美无瑕的银行经理原来长期盗用公款。成功、受欢迎、应该很快乐的小说家喝醉酒,把老婆打得住院。我们连自己好朋友的行为动机都不太清楚。”
  我以为她会大发脾气,结果她只嘟嘟嘴唇,眯起眼睛。
  “霍华德·斯潘塞不该告诉你那件事。”她说,“都怪我自己。我不懂得躲开他。那次以后我已经知道绝不能去阻止一个喝醉的男人。你可能比我更清楚。”
  “当然不能用口舌阻止他。”我说,“假如你够幸运,假如你有力气,偶尔可以防止他伤害自己或别人。连这也要靠运气。”
  她静静地伸手拿咖啡杯和托碟。她的手跟她身上其他的部位一样迷人。指甲形状很美,涂得亮亮的,色调极淡。
  “霍华德有没有告诉你这回他没见到我丈夫?”
  “说了。”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托盘,抚弄了汤匙几秒钟后开口说话,没抬头看我。
  “他没告诉你原因,因为他也不知道。我喜欢霍华德,但他是支配欲很强的人,什么事都要管。他自以为有管理才华。”
  我静静等着,没说话。又是一阵沉默。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开,非常轻柔地说:“我丈夫失踪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来求你找他,带他回家。噢,以前也发生过。有一次他大老远开车到波特兰,在旅馆里生病,找医生来解酒。他跑那么远,居然没出问题,真是奇迹,他三天没吃东西。另外一次他在长堤的一家私人小疗养院,名声可能不太好。至今不到三个礼拜。他不告诉我名字和地点,只说他正在接受治疗,没有问题。可是他看起来很苍白,很衰弱。我看了一眼带他回家的男人——个子高高的小伙子,穿一件只有舞台或彩色音乐片中才看得到的考究牛仔装。他在车道上把罗杰放下,马上倒车开走了。”
  “可能是度假牧场。”我说,“有些驯良的牛仔的每一分收入都用来买那种花哨的装备。女人为他们疯狂。他在那儿就因为这个原因。”
  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折好的纸,说:“我给你带来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马洛先生。你愿不愿意收下作为聘请费?”
  她把折起来的支票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没碰它。“何必呢?”我问道,“你说他已经失踪三天了,让他完全清醒再灌点食物,需要三四天。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回来吗?还是这回有什么不同?”
  “再这样他受不了的,马洛先生。他会送命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担心得要死。不只担心,还很害怕。太不正常了。我们已结婚五年。罗杰一向好酒,但不是变态酒鬼。一定有事不对劲。我希望能找到他。昨晚我睡了不到一个钟头。”
  “想得出他酗酒的理由吗?”
  紫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今天早上她似乎有点儿脆弱,但绝非孤苦无依。她咬咬下唇,摇摇头。“除非是为了我,”最后她近乎耳语说,“男人对妻子会日久生厌。”
  “我只是业余的心理学家,韦德太太。我们这一行必须懂些心理学。看来他更可能是对自己写的烂作品生厌了。”
  “很可能。”她静静地说,“我想所有的作家都会中这种邪。他真的好像不能把手头这本书写完了。不过,他不缺房租钱,又不是非写完不可。我想这个理由不充分。”
  “他清醒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人?”
  她露出笑容。“噢,我的看法可能不准。我想他真的是非常斯文的人。”
  “醉酒后呢?”
  “很恐怖。聪明、无情又残忍。他自以为妙语如珠,其实是卑鄙。”
  “你没提到暴力。”
  她抬起茶褐色的眉毛。“只有一次,马洛先生。那件事已经被过度渲染了。我不可能告诉霍华德·斯潘塞。是罗杰自己跟他说的。”
  我站起来,在屋里走动。天气看来会很热。其实已相当热了。我转动一扇窗户的窗帘抵挡阳光,然后单刀直入地跟她谈话。
  “昨天下午我在《名人录》里查过他。他今年四十二岁,跟你是第一次结婚,没有孩子。祖上是新英格兰人,他在安多瓦尔和普林斯顿上的学。他入过伍,而且记录优良。他写过十二本厚厚的性爱与击剑类历史小说,他妈的每一本都登上畅销榜。一定赚了不少钞票。他如果对老婆生厌,看样子会直接说出来要求离婚。如果他跟别的女人胡来,你可能会知道,总之他不必用酗酒来证明自己心情不好。你们结婚五年,他当时是三十七岁。我想那个时候他对女人应该了解大半了。我说大半,因为没有人完全了解。”
  我停下来看她,她对我笑笑。我没伤害她的感情,就往下说。
  “霍华德·斯潘塞提出——根据什么我不知道——罗杰·韦德的问题出在你们结婚好久好久以前发生的事,现在后遗症出现,打击让他受不了了。斯潘塞想到勒索。你会不会知道?”
  她缓缓摇头,说:“如果你是指罗杰付一大笔钱给什么人,我会不会知道——不,我不会知道。我不干涉他的账目。他就算送出一大笔钱,我也未必知道。”
  “那没关系。我不认识韦德先生,无法了解他对别人敲竹杠会怎么反应。如果他脾气暴躁,可能会扭断那人的脖子。如果这个秘密会危及他的社交或专业地位,举个极端的例子,甚至招来执法人员,他可能会破财消灾——至少暂时会。但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你希望找到他,你担心,而且不只是担心。那我该怎么找他呢?我不要你的钱,韦德太太。现在先不要。”
  她又把手伸进皮包,拿出两张黄黄的纸。看起来像折起来的信纸,有一页皱成一团。她把纸张摊平递给我。
  “有一张是我在他桌上发现的。”她说,“深夜,也可以说是凌晨。我知道他喝了酒,知道他没上楼。两点左右我下去看他是否平安——有没有出大问题、有没有昏倒在地板上或躺椅上之类的。他不见了。另一张在字纸篓里,不如说卡在边缘没掉进去。”
  我看看第一页,也就是没皱的那张。上面有一篇短短的打字稿,写着:
  我不喜欢顾影自怜,不再有别人可以去爱。
  罗杰(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韦德
  另:
  所以我老写不完《了不起的盖茨比》。
  “你看得懂吗,韦德太太?”
  “只是摆姿态。他一向崇拜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说菲茨杰拉德是自柯勒律治【注】以来最伟大的酒鬼作家,还嗑药。马洛先生,看这个稿子。清晰、匀整,而且没有错误。”
  【注】柯勒律治:英国著名诗人。
  “我注意到了。大多数人喝醉酒连名字都写不清楚。”我打开揉成一团的那张。也是打字稿,也没有一点儿错误或者凌乱之处。这张上写道:
  V医生,我不喜欢你。可是现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还在看那张纸的时候,她开口说:“我不知道V医生是谁。我们不认识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我猜上回罗杰去的地方就是他开的。”
  “牛仔送他回来那次?你丈夫没提过任何名字——甚至地名?”
  她摇摇头,说:“他什么都没说。我查对电话簿。姓氏以V开头的各类医生有几十个。何况也可能是名字不是姓。”
  “很可能连医生都不是。”我说,“这就牵涉到现金问题。合法医生会收支票,江湖郎中却不会,怕变成证据。而且那种人收费不低。他们家的膳宿一定收高价。更别提针钱了。”
  她似乎不懂,问道:“针钱?”
  “私底下医生都会给患者注射毒品。这是应付他们最简单的办法。让他们不省人事十一二个钟头,等他们醒来就服服帖帖了。可是没有执照滥用麻醉药是会关进联邦监狱的。代价很高。”
  “我明白了。罗杰可能带了几百块钱。他书桌里一向放着这么多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是临时起的怪主意吧。现在钱不见了。”
  “好吧,”我说,“我试着找找V医生。我不知道怎么找,可是我会尽力。支票你带回去,韦德太太。”
  “为什么?你不是有权——”
  “以后吧,多谢。我宁愿管韦德先生要。无论如何他不会喜欢我要做的事情。”
  “可是他如果生病,孤独无依——”
  “他可以打电话给自己的医生或者叫你打。他没这么做,可见他不想。”
  她把支票放进皮包站起来,一副孤零零的样子。“我们的医生不肯治疗他。”她沉痛地说。
  “韦德太太,医生数以百计。可以让每个医生轮流给他治疗,而且其中大多数会留在他身边一段时间。现在医疗竞争很厉害。”
  “我懂了。也许你说得对。”她慢慢走到门口,我陪她走过去,打开门。
  “你可以自己叫医生。为什么不叫?”
  她正好面对着我,眼睛亮亮的,依稀还有泪光。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尤物。
  “因为我爱我丈夫,马洛先生。我愿意不计一切来帮助他。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假如他每次多喝了酒我就找医生来,这个丈夫也留不了多久了。你对成年人不能像对喉咙痛的小孩子。”
  “如果他是酒鬼就可以。往往不得不这样。”
  她站在我身边。我闻到了她的香味——也许是自以为闻到了吧。不是用喷嘴喷上去的香水味。也可能只是夏天的缘故。
  “如果他过去有什么可耻的事,”她一个字一个字拖得长长地说出口,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苦味。“甚至是犯罪,我也无所谓。可是我不会着手去查。”
  “霍华德·斯潘塞雇我去查就没关系?”
  她慢慢露出笑容,说:“你已证明自己宁愿坐牢也不出卖朋友,你以为我会期待你给霍华德别的答案吗?”
  “多谢夸奖,可是我坐牢不是那个原因。”
  她沉默半晌才点点头,说声再见,走下红木台阶。我望着她上了车——是一辆细长的灰色美洲豹,看来很新。她把车子驶到道路尽头,在那儿掉头;经过下坡时,她挥挥手套向我告别,小车子扫过转角,扬长而去。
  紧挨着我家围墙处有一丛红色夹竹桃。我听见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有一只布谷鸟幼雏开始焦急地叽叽叫。我发现它紧粘着顶端的树枝,猛拍翅膀,好像平衡有问题。墙角的柏树丛中传来一阵警告的尖鸣。叽叽声立刻停止,小胖鸟静下来了。
  我走进屋里,关上门,让小鸟自己去上飞行课。鸟儿也必须学习。


  第十五章

  无论你自以为多精明,总得有个调查的起点:姓名啦、居住地区、背景、环境,或某种参考资料。我手上只握有一张皱成团的黄色纸条,上面写着:“V医生,我不喜欢你。可是现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凭这个我可以把目标集中在太平洋,花一个月的时间查遍五六个县医疗协会的所有成员,然后毫无收获。我们这儿庸医像天竺鼠一样繁殖得很快。市政厅周围一百英里内有八个县,每一个县的每一个小镇都有医生,有些是真的医疗人员,有些只是邮购机械师,领有一张切割玉米或在你背部跳上跳下的执照。真医师有的发达有的穷,有的讲道德,有的讲究不起。一个有钱的初发性酒疯病人可以从家里拿出一大笔钱,送给拖欠维生素和抗生素业者货款的怪老头。可是没有线索真无从查起。我没有线索,艾琳·韦德可能没有,也可能有却不知道。就算我找到条件符合、姓名也以V打头的人,就罗杰·韦德来说,一切也可能是子虚乌有。那句话说不定只是他醉后恰好闪过脑海的一个念头。正如他提到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只是一种不落俗套的道别。
  这种情况下小人物只好剽窃大人物的心血结晶。于是我打电话给一位在卡恩机构的熟人。这个时髦的机构设在贝弗利山,专门保护有钱的客户——所谓保护,几乎任何一只脚踩在法律内的行动都包括在内。我认识的人叫乔治·彼得斯,他要我快点儿说,他只给我十分钟。
  他们在一栋粉红色四层楼房的二楼占有半个楼面,电梯门凭电子眼自动开关,走廊凉快又安静,停车场的每一个车位都有名字,前厅外的药剂师装安眠药瓶装得手腕都抽筋了。
  门扉外侧是浅灰色,有凸起的金属字母,整洁锋利如一把新刀。“卡恩机构,总裁杰拉尔德·C.卡恩”,下面有一行小字“入口”。人家会以为是投资信托公司哩。
  里面有个小而丑陋的接待室,但那种丑法是刻意的,而且很花钱。家具呈猩红和深绿色,墙壁刷了灰暗的布伦兹威克绿漆,挂的图画装在色调暗三度左右的绿框里,画的是几位红装男子骑在大马上,马儿正发狂要跳过高栏。有两个无框的镜子带点恶心的玫瑰红。亮亮的白桃花心木桌上放着几本最新一期的杂志,每一本都加上透明塑料套。布置这个房间的家伙不怕颜色太花。他可能会穿辣椒红的衬衫、桑葚紫的裤子、斑马条纹鞋、朱红色内裤上绣有橘红色的姓名缩写。
  这只是橱窗的摆饰而已。卡恩机构的客户每天至少要付一百美元,他们指望在家接受服务,不会坐在接待室里。卡恩是前宪兵队上校,块头大,肤色白里透红,人硬得像木板。他曾叫我去任职,但我还没饥不择食到那步田地。当混球有一百九十种办法,卡恩全知道。
  一道毛玻璃门开了,有个接待员探出头来看我。她的笑容死板板的,眼神锐利得连你皮夹中有多少钱都数得出来。
  “早安。我能为你效劳吗?”
  “找乔治·彼得斯,麻烦你。我姓马洛。”
  她把一本绿皮簿子放在桌上,说:“马洛先生,他正在等你来吗?预约簿上没看到你的名字。”
  “是私事。我刚刚在电话里跟他谈过。”
  “我明白了。你的姓氏怎么拼,马洛先生?还有你的名字,谢谢。”
  我跟她说了。她写在一张狭长的表格上,然后将边缘塞进一个打卡钟。
  “要给谁看的?”我问她。
  “我们这儿对细节很注意。”她冷冷地说,“卡恩上校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最小的琐事会攸关生死存亡。”
  “也可能反过来。”我说,但她没听懂。她完成登记后,抬头说:“我会向彼得斯先生报告你来了。”
  我说我深感荣幸。过了一会儿,隔间的一道门开了,彼得斯招手叫我进入一道舰艇灰的走廊,两侧有很多小办公室,像牢房似的。他的办公室天花板装有隔音设备,一张钢灰色的书桌配上两张椅子、灰色架子上有一台灰色的留声机,电话和套笔的颜色跟墙壁和地板相同。墙上有两张加了外框的照片,一为卡恩头戴雪花钢盔的戎装照,一为卡恩平民打扮坐在书桌后面,看来莫测高深。墙上还有一个相框,灰色背景上印着钢铁字母训条。内容如下:
  卡恩的工作人员衣着和言行随时随地像绅士。此规则没有例外。
  彼得斯两大步走到房间另一头,推开其中一张照片。后面的墙上嵌有一个灰色的麦克风接收器。他把它拉出来,拔下一条电线接头,再放回去,然后将照片移回接收器前方。
  “现在我闲着,”他说,“只是那个混蛋出去替一个演员解决酒后驾车案去了。所有麦克风开关都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把整个黑店都布上线路。前两天我建议他在接待室的透光玻璃后面装个红外线显微胶片摄影机,他不太赞成。也许因为别人装了吧。”
  他在一张灰色硬椅上坐下来。我盯着他瞧。他是个笨手笨脚的大长腿,面孔很瘦,鬓角线很高;皮肤一副憔悴相,似乎常在户外,饱经日晒雨淋。他的眼睛深陷,上唇几乎跟鼻子一般长。笑起来下半边脸就不见了,只剩两道大沟从鼻孔直通到宽宽的嘴巴末端。
  “你怎么会接受呢?”我问他。
  “坐下,老兄。呼吸静一点,音量放低,别忘了卡恩工作人员跟你这种廉价侦探相比,犹如托斯卡尼尼跟一只弹风琴的猴子,天差地远。”他停下来,咧嘴一笑,“我接受,是因为我不在乎。这里收入不错。如果哪天卡恩以为我还在战时他主管的英格兰那家最高安全监狱服刑,态度太差,我马上领了支票走人。你有什么困难?听说不久前你吃过苦头。”
  “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想看看你的那些关于不守规矩的人的档案。我知道你有。埃迪·道斯特离职后告诉我的。”
  他点点头,说:“埃迪有点儿太敏感,不适合待在卡恩机构。你提到的档案是最高机密。任何情况下机密资料都不能透露给外人。我马上去找。”
  他走出去,我瞪着灰色的字纸篓、灰色的地板和桌面吸墨板的灰色四角。彼得斯手上拿着灰色的档案夹回来,放下并打开。
  “老天爷,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灰色的?”
  “小伙子,学校的颜色啊。本机构的精神。是的,我有一样东西不是灰色的。”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根长约八英寸的雪茄。
  他说:“乌普曼30【注】。一个英国来的老绅士送给我的,他在加州住了四十年,还把收音机说成无线电。清醒的时候他只是个具有肤浅魅力的老时髦,我不讨厌,因为大多数人连肤浅的魅力都没有,包括卡恩——他简直跟炼钢炉的内衬一样无趣。那位老客户喝醉了有个奇怪的习惯,喜欢开那些根本跟他没有业务往来的银行的支票。他总是赔偿了事,加上我的协助,目前为止还没坐过牢。他送我这根雪茄。要不要一起抽,像两个计划大屠杀的印第安酋长?”
  【注】乌普曼:著名雪茄品牌。
  “我不能抽雪茄。”
  彼得斯伤心地看看巨型雪茄。“我也一样,”他说,“我想送给卡恩。但这不是真正的单人雪茄,即使是卡恩那号人物。”他皱皱眉头。“你知道吗?我谈卡恩谈得太多了。我一定是很紧张。”他把雪茄放回抽屉,看看翻开的档案。“我们究竟要查什么?”
  “我正在找一个有昂贵嗜好又有钱的酒鬼。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跳票的习惯。至少我没听说过。他有点儿暴力倾向,他妻子很替他担心。认为他可能躲在某一个醒酒的地方,但她不敢确定。唯一的线索是一张字条上提到V医生。只有缩写字母。我要找的人已经失踪三天了。”
  彼得斯若有所思地瞪着我。“不算太久。”他说,“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又看了我几眼,然后摇摇头,说:“我不懂,不过没关系。我们查查看。”他开始翻档案。“不太容易,”他说,“这些人来来去去。单单一个字母不能提供什么线索。”他从一个纸夹抽出一页,翻一翻,又抽出另一页,最后再抽出第三页。他说:“一共三个。阿莫斯·瓦利医生,接骨专家。在阿尔塔迪纳有家大诊所。夜间出诊五十块钱。有两名注册护士。两年前跟州立缉毒组的人有过纠纷,被迫交出处方簿。这份资料不够新。”
  我写下名字和他在阿尔塔迪纳的地址。
  “还有一位莱斯特·乌坎尼奇先生。耳鼻喉科。好莱坞大道斯托克韦尔大楼。这一位是优秀的医生。可能是门诊,好像对慢性窦管炎很精通。例行公事没什么可疑的。你进去说窦管性头疼,他就替你洗窦腔。当然他得先用麻醉剂麻醉。可是他如果看你顺眼,不见得非用麻醉剂不可。明白吧?”
  “当然。”我把这一位写下来。
  “这很好,”彼得斯继续看资料说,“显然他的问题出在供货方面。原来我们的乌坎尼奇医生常到爱森纳达【注】外海钓鱼,乘自己的飞机飞过去。”
  【注】爱森纳达:位于墨西哥东北部。
  “我想他如果亲自带毒品进来,一定维持不了多久。”我说。
  彼得斯想一想,摇摇头说:“我不同意。只要他不太贪心,可以永远这样下去。他唯一的大危险在于不满的顾客——对不起,我是指病人——但他可能知道要怎么应付。他已在同一间办公室行医十五年了。”
  “你这些资料是哪里来的?”我问他。
  “老兄,我们是一个机构,不像你是一匹孤狼。有些资料是客户自己提供的,有些来自内部。卡恩不怕花钱。他愿意的时候,挺会交际的。”
  “这段话他听了一定很喜欢。”
  “滚他的。最后一位叫韦林杰。将他列档的工作人员已经走了。好像有个女诗人在塞普尔维达峡谷韦林杰的牧场自杀。他经营一个艺术村之类的,供作家和想要幽居及寻求同类的人居住。收费还算合理。听来没什么违法的事。他自称医生,其实没有行医。可能是博士【注】。坦白说,我不知道他的资料为什么被收在这里。除非跟那次自杀有关。”他拿起一张贴在白纸上的剪报,“是的,施用吗啡过量。没有迹象显示韦林杰知情。”
  【注】可能是博士:英文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词(doctor)。
  我说:“我看好韦林杰。非常好看。”
  彼得斯合上档案,啪一声放下。“你只当没见过这个。”他说,然后站起来,走出房间。他回来的时候,我正起身要走。我谢谢他,但他表示用不着。
  “听着,”他说,“你要找的人会去的地方可能有几百处。”
  我说我知道。
  “对了,我听见一些跟你朋友伦诺克斯有关的消息,你可能会感兴趣。我们有一位同事五六年前在纽约碰到一个家伙,特征跟他完全吻合。可是他说那人不姓伦诺克斯,他姓马斯通。当然他可能弄错了。那人一天到晚喝醉酒,所以很难确定。”
  我说:“我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改姓呢?有战争记录可查嘛。”
  “我不知道。我们同事目前在西雅图,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等他回来你可以跟他谈谈。他姓阿什特尔菲尔特。”
  “多谢帮忙,乔治。这十分钟可真长。”
  “说不定哪天我需要你帮忙。”
  我说:“卡恩机构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做任何事。”
  他用大拇指做了个不礼貌的姿势。我从铁灰色的小办公室告辞出来,穿过接待室。接待室现在看起来还不错。出了小牢房,鲜明的色彩显得合情合理。


  第十六章

  岔出公路,塞普尔维达山谷底部有两根方方的黄色门柱,一扇五根铁条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有一块铁线吊挂的招牌:私人道路,不准擅入。空气温暖又安静,充满尤加利树【注】的骚味。
  我拐进去,顺着一条石子路环绕山肩缓缓上坡,越过一个山脊,从另一边进入浅浅的山谷。谷底很热,气温比公路上高出十或十五度左右。现在我看出石子路末端是一个圆环,围绕着一片边缘镶有白粉漆的石头的草地。我左手边是一个空空的游泳池,看来最空虚的莫过于空游泳池了。池子的三边原应是草皮,上面摆着红木躺椅,椅垫退色得厉害,原先该是蓝色绿色黄色橙色铁锈红,各种颜色都有。镶边有些地方已绽线,纽扣绷开,垫料鼓出来。池子另一边是网球场子的高铁丝网。空游泳池的潜水板曲翘起来,一副倦态。外层的衬垫破破烂烂,金属配件则锈迹斑斑。
  【注】尤加利树:是澳大利亚的主要树种,可用来制造精油,叶子是考拉的主要食物。
  我开到圆环,停在一栋木瓦屋顶、前廊很宽的红木房子前面。入口有两扇纱门。大黑蝇停在纱网上打瞌睡。常绿且永远灰蒙蒙的加州橡木间有曲径通幽,而橡木林里有乡村小屋散列在山坡上,有些几乎完全被树影遮住。看得见的几栋都是一副荒凉的淡季相。门关着,窗户都罩着网织棉布之类的窗帘。窗台上厚厚的灰尘几乎感觉得出来。
  我熄了火,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静坐倾听。没有动静。这个地方死寂如古法老的遗骸,只有双纱门里的门扉开着,暗黝黝的屋里有东西晃动。这时候我听见一声轻微而准确的口哨声,有个男人在纱门内出现,把纱门打开,慢慢走下台阶。他这人可太精彩了。
  他头戴一顶扁扁的黑色牧人帽,帽带系在颔下;身穿白色丝衬衫,一尘不染,领口敞开,泡泡袖,腕部束得很紧;脖子上歪歪地绑着一条黑色须边围巾,一头短,一头长及腰部。此外还佩戴着一条宽宽的黑色腰带,黑裤子,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得像煤炭,侧面缝有金线,直通到开衩的地方,开衩的两侧都缀有金扣子。脚上穿的是漆皮舞鞋。
  他停在台阶底,看着我,还在吹口哨。动作灵活如皮鞭。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空虚的烟雾色眸子,长长的睫毛亮丽如丝;体形纤细,却不衰弱;鼻梁很直,不算太瘦,嘴巴撅得很好看,下巴有酒窝,小耳朵优雅地贴着脑袋;皮肤惨白,好像从来没晒过太阳。
  他左手放在臀部,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圆弧,惺惺作态。
  “你好。”他说,“天气好极了,对不对?”
  “我觉得这儿很热。”
  “我喜欢热天。”说得平淡决绝,没有讨论余地。我喜欢什么他是不屑一顾的。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取出一个长锉子,开始锉指甲。“你从银行来的?”他问话时连头也不抬。
  “我找韦林杰医生。”
  他停下锉指甲的动作,望向暖洋洋的远方,说:“他是谁?”
  “他是这儿的业主。真干脆,嗯?装作不知道。”
  他继续用锉子修指甲。“你听错了吧,宝贝。这儿的业主是银行。他们没收了这件抵押品,或者暂时寄存着等过户之类的。细节我忘了。”
  他抬头看我,一副对细节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下了车,倚着滚烫的门,随即移开,站在比较通风的地方。
  “是哪一家银行?”
  “你不知道,那你就不是那儿来的。你不是那儿来的,就没有事要来办。走吧,宝贝。快点儿滚。”
  “我必须找到韦林杰医生。”
  “这个场所不营业,宝贝。告示牌已经说了,这是私人道路。有个跑腿的忘了锁大门。”
  “你是管理人?”
  “差不多。别再打听了,宝贝。我的脾气不大可靠。”
  “你生气的时候会干什么——跟黄鼠狼跳舞?”
  他突然优雅地站起来,微微一笑,笑容很空虚。“看来我必须把你扔回你那辆小小的旧敞篷车里去。”
  “等一下。现在哪儿可以找到韦林杰医生?”
  他把锉子放进衬衫口袋,右手多了另外一样东西。三两下拳头上就套上了亮晶晶的铜指环。他颧骨上的皮肤绷紧了,烟蒙蒙的大眼深处有一团烈火。
  他慢慢向我走来。我往后退,多留出点儿空间。他继续吹口哨,但哨音又高又尖。
  我告诉他:“我们用不着打架。没什么好打的。搞不好你会弄裂这条迷人的裤子。”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得心应手一跳,向我冲过来,左手快速往外伸。我以为他会戳刺,就移动头部,其实他是想抓我的右手腕,结果抓到了,而且抓得很紧,把我甩得失去平衡,戴铜指环的手肘捶过来。后脑勺要是挨一记,我就成病人了。如果我抽身,他会打到我的侧脸或手臂靠肩膀的地方。不是手臂残废就是脸上开花。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
  我往后撤,顺势从后面挡住他的左脚,抓住他的衬衫,听见衬衫撕裂的声音。有东西打了我的颈背一下,但不是金属。我向左转,他向旁边横过去,像猫一般落地,我还没站稳,他已经站定了。他咧着嘴笑,对这一切非常开心。他热爱他的工作。他向我急扑过来。
  不知哪儿传来浑厚的大嗓门:“厄尔!马上住手!马上!听到没?”
  牛仔住手了。他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笑容。动作很快,铜指环一下子就消失在宽腰带里。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夏威夷衬衫的矮胖壮汉一面挥手一面沿着小径匆匆向我们走来。他走路有点儿喘。
  “你疯了,厄尔?”
  “别这么说,医生。”厄尔轻声说。然后他微笑着转身走开,坐在房子的台阶上。他脱掉平顶帽,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密密的黑发,表情显得茫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轻轻吹起口哨。
  穿花哨衬衫的壮汉站着看我。我也站着看他。
  他咆哮道:“这边出了什么事?先生,你是谁?”
  “我姓马洛。我要找韦林杰医生。名叫厄尔的小伙子想玩游戏,我猜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我就是韦林杰医生。”他威风凛凛地说,又转头告诉牛仔,“进屋里去,厄尔。”
  厄尔慢慢站起来。他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韦林杰医生一眼,烟蒙蒙的大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他走上台阶,打开纱门。一大群苍蝇嗡嗡怒吼,门一关上,它们又停在纱门上头。
  “马洛?”韦林杰医生现在把注意力转向我,“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
  “厄尔说你这儿歇业了。”
  “对。我只是等着某些法律手续完成再搬出去。这儿只有厄尔和我两个人。”
  “让人失望。”我露出失望的样子说,“我以为有一个姓韦德的人在你们这儿暂住。”
  他抬起两道富勒制刷公司【注】的人一定会感兴趣的眉毛说:“韦德?我可能认识一个姓这个姓的人——这是很普通的姓——他怎么会在我们这儿暂住呢?”
  【注】富勒制刷公司:建于1906年的美国公司。
  “来治疗。”
  他皱皱眉头。人有这种眉毛,真的能皱出花儿来。“我是医疗人员,但不再行医了。你认为是哪一种治疗呢?”
  “那家伙是酒鬼。他不时神经失常,突然失踪。有时候自己回家,有时候被人带回家,有时候要人花时间找他。”我掏出名片递给他。
  他看了看,不怎么高兴。
  “厄尔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自以为是瓦伦蒂诺【注】还是什么?”
  【注】瓦伦蒂诺:电影史上最著名的电影明星之一,他是银幕上的性感偶像。
  他又扬眉了。我简直被迷住了。一部分眉毛自行弯曲达一英寸半左右。他耸耸多肉的肩膀。
  “马洛先生,厄尔没什么大碍。他——有时候——有一点儿爱做梦。可以说他是活在游戏世界吧。”
  “这是你的说法,医生。我看来他动作粗鲁。”
  “啧,啧,马洛先生。你太夸张了。厄尔喜欢打扮自己。这方面他像小孩子。”
  “你是说他有神经病。”我说,“这个地方是疗养院之类的吗?或者曾经是?”
  “当然不是。营运时是艺术村。我提供三餐、住所、运动和娱乐设施,最重要的是幽静。收费适中。你可能知道,艺术家很少有有钱人。所谓艺术家当然也包括作家、音乐家,等等。对我而言是颇有收获的职业——没有倒闭前。”
  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伤心。眉梢向下垂,与嘴巴凑在一起。再长一点就要掉进嘴巴了。
  “我知道,”我说,“档案里有。还有不久前你们这儿发生的自杀事件。是吸毒案吧?”
  他不再消沉,倒发起火来。“什么档案?”他厉声问道。
  “医生,我们有关于那些铁窗病房的资料,那些疯病发生时逃不出去的地方,或者小私人疗养院或者治疗酒鬼、吸毒客和轻度疯狂的地方。”
  “那种地方必须依法申请执照。”韦林杰医生厉声说。
  “是的,至少理论上如此。有时候他们也会忘了。”
  他挺直腰杆。这家伙听了我的话,威严十足。“马洛先生,这个暗示太侮辱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在你提到的那种名单上。我必须请你出去。”
  “我们再谈谈嘛。他会不会化名到这里?”
  “这儿除了厄尔和我没有别人。我们孤零零的。现在请容我告退——”
  “我想到处看一看。”
  有时候你激怒他们,他们会说出不恰当的话。韦林杰医生却不会。他依旧很有尊严。眉毛跟他一直很合作。我向屋子那边望去。里面传出音乐声,舞曲音乐,还依稀有弹指的声音。
  “我打赌他在那儿跳舞,”我说,“是探戈。我打赌他一个人在里面跳舞。小鬼。”
  “你走不走,马洛先生?还是要我叫厄尔来帮我把你扔出我的私产?”
  “好吧,我走。别生气,医生。我手上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你好像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位。我们只有这条线索——V医生。他临走前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V医生。”
  “说不定有几十个。”韦林杰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噢,一定的。可是我们的档案里却没有几十位。耽误你时间了,多谢,医生。厄尔使我有些不安。”
  我转身走向我的车子,上了车。关车门的时候,韦林杰医生来到我旁边。他探头进来,表情很愉快。
  “我们用不着吵架,马洛先生。我明白干你这一行往往得唐突行事。厄尔有什么事令你不安?”
  “他假得太明显了。你发现某方面太假的时候,自会预料有别的问题。那家伙是躁郁症患者吧?现在他处于狂躁状态。”
  他默默地瞪着我,看来严肃又客气。“很多有趣又有才华的人在我这儿暂住过。马洛先生。不是每一个都像你这样头脑清楚。有才华的人往往神经过敏。可是就算我喜欢这种工作,我也没有设备来照顾疯子和酒鬼。除了厄尔,我没请别的员工,而他几乎不是照顾病人的料。”
  他倚着车门,声音低低的,好像把我当做知己。“马洛先生,厄尔的父母是我的好朋友。总得有人照顾厄尔,而他们已经不在了。厄尔必须过平静的生活,远离市区的噪音和诱惑。他精神不稳定,但基本上不会伤人。你看见啦,我控制他轻松自如。”
  “你勇气十足。”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眉毛轻轻波动,像某种可疑昆虫的触须。“这是一种牺牲,”他说,“相当重大的牺牲。我以为厄尔可以在这儿协助我工作。他网球打得好极了,游泳和潜水不输冠军选手,跳舞可以跳一整夜,几乎什么时候都和蔼可亲。但偶尔会有——意外。”他一挥手,仿佛要把惨痛的回忆推到脑后。“到头来不是放弃厄尔,就是放弃这个场所。”
  他双掌朝上,向外摊开,然后翻过来,垂落在身体两侧,热泪盈眶。
  “我卖掉了。”他说,“这个安详的小山谷会变成房地产开发项目。会有人行道和路灯,有骑踏板车大声听收音机的孩子。甚至会——”他吐出一声寂寞的叹息。“有电视机。”他大手一扫。“我希望他们饶过这些树,可是我怕他们不肯。沿着山脊会换上电视天线。可是我相信厄尔和我会走得远远的。”
  “再见,医生。我的心为你流血。”
  他伸出手,湿湿的,但很结实。“我感激你的同情和了解,马洛先生。遗憾我没法帮助你找斯莱德先生。”
  “是韦德。”我说。
  “对不起,是韦德,当然。先生,再见,祝你好运。”
  我发动汽车,沿着刚才的石子路开回去。我觉得难过,却不像韦林杰医生所希望的那般难过。
  我驶出大门,绕过公路弯道,开了一大段路,把车停在门口看不到的地方。我下了车,沿着路边走回铁丝网外可以看见大门的地带。我站在一棵尤加利树下等着。
  大约五分钟过去了。一辆车搅动着小石子驶入私家道路,停在我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地方。我往后退入灌木丛中,听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锁环咔嗒一声,链条嘎嘎响。汽车马达加速,车子又重新开到路上。
  车声听不见以后,我回到我的奥兹莫尔比车上,掉过头来面对城里的方向。经过韦林杰医生的私家道路入口,我看见大门已系上一条铁链,加上挂锁。今天不再接受访客了,谢谢。


  第十七章

  我开了二十多英里回市区吃午餐。吃着吃着,我越来越觉得整桩交易太蠢了。我这种查法不可能找到人——也许会碰到像厄尔和韦林杰这样有趣的人物,但不会碰见自己要找的人;在一个没有收益的游戏中徒然损耗了车胎、汽油、口舌和神经。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我找到这人的概率简直像玩掷骰子游戏要“希腊人”尼克【注】倾家荡产差不多。
  【注】“希腊人”尼克:著名职业赌徒。1949年,他输掉了一场长达五个月的赌局,赌金高达二百万美元。
  反正第一个答案永远是错的,是死胡同,是当你的面爆开却没有声音的引线。可是他不该把韦德说成斯莱德。他是脑子很好用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忘记才对;既然忘了,就会完全忘光。
  也许会,也许不会。大家还不怎么熟嘛。我一面喝咖啡一面想到乌坎尼奇医生和瓦利医生。去还是不去?找他们会耗掉大半个下午。到时候我打电话到艾德瓦利韦德家的华厦,他们说不定会告诉我一家之主已经回到家,目前一切光明美好。
  找到乌坎尼奇医生倒容易,就是走五六条街的距离。可是瓦利医生远在阿尔塔迪纳希尔斯,大热天要开很长很烦人的一段路。去还是不去?
  最后的答案是“去”。理由有三。首先,对暧昧行业和其从业者多了解一点无妨。第二,可以为彼得斯给我的档案增添一点儿内容,等于表示感激和善意。第三,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付了账,把车留在原地,走街道北边到斯托克韦尔大楼。那栋大楼是老古董,入口有个雪茄柜台和手动电梯,电梯一路颠簸不平。六楼的走廊窄窄的,门上装有毛玻璃。比我的办公大楼还要旧还要脏。里面全是混得不太好的医生、牙医、基督教科学行医者,还有那种你只希望对方聘请、自己却不想要的蹩脚律师,以及只能勉强糊口的牙医和医疗人员。不太高明,不太干净,不太有效率,三块钱,请付给护士;疲倦又泄气的医生,深知自己有多少斤两,能找到什么样的病人,能榨出多少诊疗费。请勿赊账。医生在,医生不在。卡辛斯基太太,你的小臼齿松得厉害。你如果用这种新的丙烯补牙剂,不比黄金的差,我替你补只收十四元。如果你想用麻醉剂麻药,加收两元。医生在,医生不在。三块钱。请付给护士。
  在这种大楼里,总会有几个家伙赚大钱,但是看不出来。他们跟邋遢的背景完全融为一体,背景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兼营保释作保书非法买卖的狡猾律师(所有缴过罚金的保释作保书只有约百分之二收回)。设备奇特、可冒充任何身份的堕胎密医。假充泌尿科、皮肤科或任何可正常使用局部麻醉的医生,实际上却是推销毒品的人。
  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有个装潢很烂的小候诊室,里面坐了十二个人,都很不舒服。他们看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反正一个控制得很好的吸毒者和一个吃素的书记员,你也分不出来。我等了三刻钟。病人走两道门进去。只要空间够大,能干的耳鼻喉科医生可以同时应付四个病人。
  终于轮到我了。我坐上一张棕色的皮椅,旁边的一张台上铺了白毛巾,上面放一套工具。贴墙有个消毒箱正冒着气泡。乌坎尼奇医生穿着白罩衫轻快地走进来,额头上套着一面圆镜子。他坐在我面前的一张高凳上。
  “鼻窦性头痛,是吗?很严重?”他看看护士交给他的硬纸夹。
  我说痛死了。痛得眼花,尤其早上刚起来的时候。他英明地点点头。
  “典型的症状。”他说着,把一个玻璃帽套在一个钢笔形的器具上。
  他把那个器具塞进我嘴里。“请闭上嘴唇,但不要合上牙齿。”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关了灯。屋里没窗户,通风扇不知在什么地方噗噗作响。
  乌坎尼奇医生收回玻璃管,把灯重新开亮。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说:“根本没堵塞,马洛先生。你如果头痛,不是因为窦管出问题。我猜你一辈子没有鼻窦毛病。你过去动过鼻间隔手术,我明白。”
  “是的,医生。我打过橄榄球,被踢了一脚。”
  他点点头。“有一块小骨头应该已经切除了。不过不太会影响呼吸。”
  他坐在凳子上往后仰,抱着膝盖。“你指望我为你做什么?”他问道。他的脸很瘦,皮肤白得无趣,看来像患了结核病的老鼠。
  “我要跟你谈谈我的一个朋友。他体能很差。他是作家,很有钱,但精神不健全,需要帮助。他一连失踪几天喝酒过日子。他需要一点儿额外的东西。他的医生不肯再合作。”
  “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乌坎尼奇医生问道。
  “那家伙只是需要打一针镇定一下。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想出一点儿办法。”
  “抱歉,马洛先生。我不治那一类的毛病。”他站起来,“真是粗野的手法,我说。你的朋友如果要找我咨询,可以。但他得患了需要治的病才行。马洛先生,诊疗费十元。”
  “别装蒜了,医生。名单上有你。”
  乌坎尼奇医生贴着墙,点了一根烟。他等我说下去,一面吐着烟圈,一面看着我。我递上一张名片。他看了一眼。
  “什么名单?”他问道。
  “不太守规矩的人的名单。我猜你也许已经认识我的朋友。他姓韦德。我猜你可能把他藏在某个地方的一间小白房间里。那家伙从家里失踪了。”
  “你混蛋。”乌坎尼奇医生对我说,“我才不参加四日戒酒治疗之类的廉价赌博呢。反正他们什么也治不了。我没有什么白色小房间,也不认识你提到的朋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十块钱——现金——马上付。还是要我叫警察来,告你向我索求麻醉药品?”
  “好极了,”我说,“我们叫吧。”
  “混蛋,你这个下贱的骗子。”
  我站起来。“我猜我弄错了,医生。那家伙上次违誓酗酒,躲在一个姓由V开头的医生那儿。严格来说是秘密医疗。他们晚上来接他,等他的焦虑期过去,再用同样的方法送他回去。甚至没看他走进屋内就溜了。所以,这回他又脱逃而且过了一阵子没回来,我们自然会查档案找线索。我们查出三个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
  “有趣。”他苦笑道。他仍然等我着我的回答。“你们根据什么选择?”
  我瞪着他。他的右手顺着左上臂内侧轻轻上下移动,脸上汗珠点点。
  “抱歉,医生。我们是机密运作。”
  “失陪一下。我有另一个病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走了出去。他走了以后,一位护士由门口探头进来,匆匆看了我一眼又退开了。
  接着乌坎尼奇医生高高兴兴地逛回来,他满面笑容,很轻松,眼睛亮亮的。
  “什么?你还在这里?”他显得很惊讶,不然就是故做惊讶状。“我以为我们的小访谈已经结束了。”
  “我正要走,我以为你要我等。”
  他咯咯笑起来,说:“你知道吗,马洛先生?我们活在非凡的时代。为了区区五百元,我可以让你断几根骨头住进医院。滑稽吧?”
  “妙哉,”我说,“你在血管里注射毒品,对不对,医生?老天,你可真容光焕发。”
  我向外走。“再见,朋友。”【注】他唧唧喳喳地说,“别忘了我的十元。付给护士。”
  他走向一个对讲机,我离开时,他正跟对讲机说话。候诊室里刚才那十二个人或者另外十二位跟他们差不多的人正忍受不舒服的滋味。护士正在忙。
  【注】“再见,朋友。”:词句在原书中为西班牙文。
  “一共十元,拜托,马洛先生。这个诊所要求立即付现。”
  我迈过一堆脚向门口走去。她跳出椅子,绕过书桌。我拉开门。
  “你收不到会出什么事?”我问她。
  “你等着瞧。”她气冲冲地说。
  “好。你只是尽忠职守。我也是。好好看看我留的名片,你就明白我的职业是什么。”
  我继续往外走。候诊的病人用不以为然的目光望着我。不该这样对待医生的。


  第十八章

  阿莫斯·瓦利医生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在古老的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大橡树遮荫。那是厚实的木造房舍,前阳台有涡形雕饰,白色栏杆有圆雕和凹槽柱子,像老式的大钢琴的琴腿。几位羸弱的老人坐在阳台的长椅上,身上裹着毯子。
  前门有两层,装有花玻璃板。里面的大厅又宽又凉快,拼花地板亮亮的,连一块地毯都没有。阿尔塔迪纳夏天很热,紧贴着小山丘,风直接从头顶过去,吹不进来。八十年前人家就知道该怎么建适宜这种气候的房子。
  一个服装干净洁白的护士接过我的名片,我等了一会儿,阿莫斯·瓦利终于屈尊接见我。他是个光头大个子,笑容可掬。白色长外套一尘不染,穿着皱纹胶底鞋,走路静悄悄的。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他的声音浑厚柔和,可以舒解痛苦,安慰焦虑的心情。医生在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他有那种床边礼仪,一层层又厚又甜。真了不起——而且强韧如装甲铁板。
  “医生,我在找一个姓韦德的人,他是有钱的酒鬼,最近从家里失踪了。过去他曾经躲在一个能应付他的状况的隐密场所。我唯一的线索涉及一位V医生。你是我找的第三个V医生。我非常泄气。”
  他和颜悦色微笑着说:“才第三个,马洛先生?洛杉矶附近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一定有一百个。”
  “对,可是设有铁窗的却不多。我发觉这边楼上有几间,在房子侧面。”
  “是老人。”瓦利医生伤心地说,但他的伤心浑厚而饱满。“孤单的老人,沮丧不快乐的老人,马洛先生。有时——”他做了个非常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画弧形,停顿一下,然后轻轻落下,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面。他更明确地加上一句:“我这里不治酗酒病人。现在请恕我失陪——”
  “抱歉,医生。你刚好在我们的名单上。也许是个误会。两年前你跟缉毒组的人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纠纷。”
  “是这样吗?”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豁然开朗地说道:“啊,是的,我不谨慎雇了一位坏助手。很短的时间。他利用我的信任胡来。是的,没错。”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猜出我听错了。”
  “你听到是怎么样的,马洛先生?”他依旧笑容可掬,声音成熟悦耳。
  “听说你被迫交出麻醉药处方簿。”
  这一来有点儿说中他的要害了。他没怒目攒眉,却已剥掉了几层魅力十足的笑容,蓝色的眼珠子闪着寒光。“这个荒唐的消息是哪儿来的?”
  “来自一家有能力建立这方面档案的大侦探社。”
  “毫无疑问,是一群廉价的勒索者。”
  “不廉价,医生。他们的基本收费是一百美元一天。由前任宪兵队上校主持。不是收小钱的贪心鬼,医生。别人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该给他一些坦白的建议。”瓦利医生淡漠地说,“他名叫什么?”瓦利医生的仪容不再阳光普照,渐渐成为冷嗖嗖的黄昏了。
  “机密,医生。别放在心上。全是例行工作。韦德这个姓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嗯?”
  他身后一个小电梯的门开了。一位护士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上面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目紧闭,皮肤泛青,全身裹得紧紧的。护士默默地推着他走过光亮的地板,由边门出去。瓦利医生柔声说:“老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别再回来,马洛先生。你会惹恼我,我恼火的时候可能相当不讨人喜欢。可以说非常非常不讨人喜欢。”
  “我无所谓,医生。耽误你时间,谢谢。你这儿真是不错的死亡收容所。”
  “这话什么意思?”他向我跨一步,把最后几层甜蜜的外衣也剥掉了。脸上柔和的纹路变成硬硬的山脊。
  “怎么啦?”我问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会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任何一个还有余力反击的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你自己说的,医生。没人要的老人,但是有钱,有饥渴的继承人在等待。其中一大半说不定已被法庭判为无行为能力。”
  “我恼火了。”瓦利医生说。
  “清淡的食物,清淡的镇静剂,坚定的治疗。把他们放到阳光下,把他们放回床上。某些窗户上装上铁条,以防有人还有勇气逃脱。他们爱你,医生,全体一致爱你。他们死前握着你的手,看见你眼里的悲哀。而且是真心的。”
  “当然是。”他低声吼道。现在他双手握拳。我应该适可而止。但我对他渐渐感到恶心。
  “当然,”我说,“没有人喜欢失去一个出手阔绰的顾客。何况你用不着讨好他。”
  “总得有人做啊。”他说,“总得有人照顾这些伤心的老人,马洛先生。”
  “总得有人清除污水沟。仔细想想清除污水沟还是一种干净又诚实的工作呢。再见,瓦利医生。当我的工作使我自觉肮脏时,我会想起你。这会让我无限欢欣鼓舞。”
  “你这肮脏的寄生虫,”瓦利医生咬牙说道,“我该打断你的脊梁。我这行是一种正直专业的正直支脉。”
  “是啊。”我不耐烦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只是有死亡的气味罢了。”
  他没打我,于是我由他身边走出去。我从宽宽的双扇门回头望。他一动也不动。他有一项工作要干,就是把层层的蜜糖重新放回脸上。


  第十九章

  我开车回好莱坞,自觉像一截被嚼过的绳子。吃东西嫌太早,也太热了。我打开办公室的风扇。空气没有变凉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荫大道上人车川流不息。我的脑袋里的思绪却像粘蝇纸上的苍蝇粘在一起。
  出击三次,三次都失误。我只不过看了太多医生而已。
  我打电话到韦德家。一个墨西哥腔的人来接电话,说韦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韦德先生。对方说韦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难就听清楚了。他说他是用人。
  我打电话到卡恩机构去找乔治·彼得斯。也许他有另外还认识的别的医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电话号码。一个钟头像一只病蟑螂慢慢爬过去。我宛如无名沙漠中的一粒小砂子。像一个子弹刚用完的双枪牛仔。打了三发,三发都不中。我讨厌凡事成三。你找A先生,一无所获。你找B先生,一无所获。你找C先生,还是一样。一个礼拜后你发现应该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来,客户已改变主意,不要你调查了。
  乌坎尼奇和瓦利医生都可以划掉。瓦利的机构很赚钱,不会碰酗酒病例。乌坎尼奇是窝囊废,是在自己诊所走钢丝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个电话,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韦德不会走近他的地盘。他可能不算太聪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会笨到跟乌坎尼奇打交道。
  唯一的可能是韦林杰医生。他有足够空间,而且足够幽静,说不定还颇有耐心。可是塞普尔维达峡谷离艾德瓦利这么远。他们在哪儿接触的?他们怎么认识的?假如韦林杰是那处房地产的主人,而且已有买主,那他不算太有钱。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我打电话给产权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块地的情况。没人接。产权公司那天休假。
  我也下班,开车到拉辛纳戛,前往红宝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诉领班,坐上吧台凳等着,前面放上一杯威士忌,耳中响着马雷克·韦伯【注】的华尔兹,享受一番。过了一会儿,我越过天鹅绒绳圈走进去,吃了一口红宝石举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实就是碎牛肉饼摆在烧烫的木板上,旁边围着烤焦的马铃薯泥,加上炸洋葱圈和混合沙拉——这种沙拉男人可以在餐厅里乖乖吃下,但如果老婆在家给他吃这个,他可就大吼大叫了。
  【注】马雷克·韦伯:(1888-1964)出生于德国,获得“电台华尔兹之王”的美誉。
  吃完后我开车回家。打开前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马洛先生,我是艾琳·韦德。你要我打给你。”
  “只是查查看你那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整天看医生,没交上朋友。”
  “不,对不起。他还没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没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吧。”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没有精神。
  “这个地方很大,人又多,韦德太太。”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对,可是还不算太久。”
  “对我来说很久。”她沉默半晌,继续说,“我拼命思考,设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种暗示或回忆。罗杰很健谈。”
  “你对韦林杰这个姓氏有什么印象吗,韦德太太?”
  “不,恐怕没有。我应该有吗?”
  “你提过韦德先生有一次由一个穿牛仔装的高个子青年送回来。如果你再看见他,认不认得出来,韦德太太?”
  “我猜可以,”她犹豫不决地说,“如果情况相同的话。不过我只瞥见他一眼。他姓韦林杰?”
  “不,韦德太太。韦林杰是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在塞普尔维达峡谷开一家——更精确地说,曾经开了一家休闲牧场。有个打扮花哨名叫厄尔的年轻人为他工作。韦林杰自称医生。”
  “好极了。”她热情洋溢地说,“你不觉得追对了路子吗?”
  “我可能惹来一身腥,比淹死的小猫还要惨。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我只是要确定罗杰回家没有,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明确的事?”
  “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她郁闷地说,“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
  我答应照办,就挂断了电话。这回我随身带了一把枪和一只三个电池的手电筒。枪是点三二的小短筒枪,装有平头子弹。韦林杰医生的用人厄尔除了铜指节环,可能还有别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会愚蠢地拿出来玩。
  我又开车上路,大胆开快车。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到达韦林杰医生的私产入口,应该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那道大门还系着铁链和挂锁。我开过去,停在公路上远远的地方。树下还有余光,可是不会维持太久了。我爬进大门,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径。远处山谷中依稀听见鹌鹑叫。一只伤心的鸽子正在惊叹生命的悲哀。没有徒步小径,至少我找不着,于是我退回路面,顺着砾石边缘走。尤加利树渐少,换成橡树,我越过山脊,远远看见几盏灯光。我由游泳池和网球场后面走到道路尽头可以俯视主建筑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钟。屋里灯火通明,我听见音乐声传出来。再过去的树影中另一间小屋也亮着灯。树林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我顺着一条小路走,突然间主屋后面的聚光灯亮起来。我猛地停住脚步。聚光灯没有特意搜寻什么,笔直向下照,在后阳台和阳台外的地面上映出一个宽宽的光池。然后有扇门砰一声开了,厄尔走了出来。我知道我来对了地方。
  厄尔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带罗杰·韦德回家的就是个牛仔。厄尔正在用绳圈。他穿一件缝有白线的深色衬衫,脖子上松松地缠一条圆点围巾,腰系一条有大量银饰的宽皮带,配上两个玩具皮枪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枪。他下半身穿着优雅的马裤和交叉缝有白线的马靴,新得发亮,脑袋背后挂一顶白色宽边帽,一条像是编织成的银绳软软地垂在衬衫外,尾端没打结。
  他一个人站在白色聚光灯下,向四周甩绳圈,在圈里圈外踏进踏出,成了没有观众的演员——高大苗条英俊的度假牧场马夫一个人唱独角戏,陶醉在这场表演中。双枪厄尔,科奇斯县人见人怕的好汉。这种休闲牧场爱马如痴,连电话接线小姐都穿着马靴上班,厄尔在这儿如鱼得水。
  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也许是假装听到了。绳子垂下来,他双手从枪套中抓起手枪平举,大拇指按着手枪的撞针。他窥视着暗处。我不敢动。那两把混蛋枪说不定装了子弹。可是聚光灯照花了他的眼,他没看见什么。他把枪放回枪套,拿起绳子,松松收成一堆,然后走回屋内。灯熄了,我也拔脚走开。
  我在树丛中迂回移动,走近山坡上亮着灯的小屋。没有声音传出来。我走到一扇纱窗外往里瞧,灯光是一张床头几上的小灯射出来的。床上有个人仰躺着,全身松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头,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天花板。这人看来个头不小,脸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脸色苍白,需要刮胡子,没刮胡子的时间差不多跟失踪时间吻合。张开的手指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床铺外。他好像一连几个钟头没有移动过了。
  我听见小屋另一侧的小路有脚步声传来。纱门吱嘎响,接着韦林杰医生结实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类的东西。他扭亮落地灯,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泛出黄黄的光。床上的人连看都不看他。
  韦林杰医生把玻璃杯放在床头几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伸手抓过一只手腕测脉搏。“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韦德先生?”他的声音很和气,很焦急。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继续盯着天花板。
  “得了,得了,韦德先生。我们别闹情绪了。你的脉搏比平常快了一些。你身子衰弱,此外——”
  “泰姬,”床上的人突然说,“告诉那个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状况,狗杂种的用不着麻烦来问我。”他的声音优美清晰,语气却不友善。
  “谁是泰姬?”韦林杰医生耐心问道。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边的角落里。”
  韦林杰医生抬头望过去。他说:“我只看到一只小蜘蛛。别演戏了,韦德先生。跟我不必来这一套。”
  “学名家隅蛛,普通的跳跃蜘蛛,老兄。我喜欢蜘蛛。它们从来不穿夏威夷衬衫。”
  韦林杰医生润润嘴唇,说:“我没时间耍把戏,韦德先生。”
  “泰姬可不爱耍把戏。”韦德慢慢转过头,脑袋活像有千斤重,他一脸不屑地瞪着韦林杰医生。“泰姬可认真呢,她爬到你身上,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就一声不响快速跳过来。要不了多久它已近在眼前。最后纵身一跳。你就被吸干啦,医生。很干很干。泰姬不吃你。它只是吸走汁液,使你浑身只剩一层皮。医生,如果你打算继续穿那件衬衫,我敢说这种事情马上发生也不足为怪。”
  韦林杰医生仰靠在椅背上。“我需要五千元,”他平静地说,“多久可以拿到?”
  “你可以拿到六百五十元,”韦德凶巴巴地说,“零头不必找。这个窑子怎么会花这么多?”
  “九牛一毛。”韦林杰说,“我跟你说过我收费涨价了。”
  “你没说已涨到威尔森山山顶了。”
  “别搪塞我,韦德。”韦林杰医生简短地应道,“你没有耍宝的余地。而且你还泄露了我的机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机密。”
  韦林杰医生慢慢地拍着椅子扶手说:“你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情况危急。你说如果我不来,你就自杀。我不想去,你知道理由。我在本州没有行医执照。我正设法把这处房产脱手,免得什么都不剩。我有厄尔要照顾,而他差不多要大发作了。我告诉你要花很多钱。你仍然坚持,于是我才去接你。我要五千元。”
  “我喝了烈酒醉得厉害。”韦德说,“你不能这样跟人讨价还价。你收的酬劳已经他妈的太高了。”
  “还有,”韦林杰医生慢慢地说,“你跟你妻子提到我的名字。你告诉她我会来接你。”
  韦德显得很惊讶。“我没做那种事。我甚至没见到她。她睡着了。”
  “那就是别的时候说的。有个私人侦探到这儿来打听你的事。除非有人告诉他,他不可能知道该上这儿找。我打发他走了,但他可能会回来。你必须回家,韦德先生。可是我要先收五千元。”
  “你不够精明吧,医生?我妻子如果知道我在这儿,她何必去找侦探呢?她可以亲自来——如果她真关心的话。她可以带我们的用人坎迪来。你的忧郁小子正决定今天要扮演什么电影的时候,坎迪可以把他劈成肉片。”
  “你的嘴巴很恶毒,韦德。脑筋也恶毒。”
  “医生,我还有恶毒的五千元。试试看来拿呀。”
  “你开一张支票,”韦林杰医生语气坚定地说,“现在马上开。然后你换好衣服,厄尔会送你回家。”
  “支票?”韦德几乎笑起来,“没问题,我给你一张支票。好。你怎么兑现?”
  韦林杰医生静静地微笑着。“你以为你可以中止支付,韦德先生。你不会的。我保证你不会。”
  “你这肥骗子!”韦德向他怒吼。
  韦林杰医生摇摇头,说:“某些方面是的。但不全然是。我跟大多数人一样是混合人格。厄尔会开车送你回家。”
  “不要。那小子让我起鸡皮疙瘩。”韦德说。
  韦林杰医生轻轻站起来,伸手拍拍床上男人的肩膀。“韦德先生,我倒觉得厄尔不会伤害别人。我有很多办法控制他。”
  “说出一种来听听。”一个声音说道。厄尔打扮成罗伊·罗杰斯【注】的模样,从门口走进来。韦林杰医生微笑转身。
  【注】罗伊·罗杰斯:(1911-1998),美国著名影星,他塑造的牛仔形象深入人心。
  “别让那个神经病靠近我。”韦德吼着,第一次显现出害怕的神色。
  厄尔双手放在皮带上,面无表情。齿缝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口哨声。他慢慢走进房间里。
  韦林杰医生连忙说:“你不该说这种话。”他转向厄尔。“好吧,厄尔。我会亲自应付韦德先生。我来帮他更衣,你把车子开过来,离小屋尽可能近一点。韦德先生身体很虚弱。”
  “现在会更衰弱。”厄尔用口哨般的声音说,“别挡路,胖子。”
  “哦,厄尔,”医生伸手抓住小帅哥的手臂,“你不想回卡玛里诺【注】去吧?只要我说一句话——”他话没说完,厄尔挣开手臂,右手闪着金光挥上来。套着铁环的拳头咔一声打中韦林杰医生的下巴。他好像心脏中枪般倒下地。这一摔,小屋都为之摇晃。我拔腿狂奔。
  【注】卡玛里诺: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我到了门口,用力拉开门。厄尔转过身来,微微前倾,瞪着我却没认出是谁。他嘴里发出咕噜声,飞快向我攻来。
  我拔出枪来向他晃一晃。他没什么感觉。他自己的枪可能没装子弹,也可能他完全忘了有双枪的事。只需要铜指节环就够了。他继续前进。
  我朝床铺一头敞开的窗子开枪。枪声在房间里响得出奇。厄尔猛地停下动作,脑袋转过来,望着纱窗上的弹孔,再回头看我。慢慢地,他的表情鲜活些了,他咧嘴一笑。
  “出了什么事?”他生气勃勃地问道。
  “脱下指节环。”我望着他的眼睛说。
  他吃惊地俯视自己的手,把拳套脱下来,漫不经心地扔在角落里。
  “现在脱枪套皮带。”我说,“别碰枪,解扣子就好。”
  “没装子弹。”他笑眯眯地说,“妈的,甚至不是真枪,只是舞台道具。”
  “枪套皮带。快一点。”
  他看看短筒的点三二手枪,说:“那是真枪?嗯,一定是的。纱窗。是的,那纱窗。”
  床上的人已经不在床上。他站在厄尔的背后,迅速伸手,拉出一把亮晶晶的枪。
  厄尔不高兴,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
  “离他远点儿。”我气冲冲地说,“把枪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说得不错,”韦德说,“是玩具枪。”他向后退开,把亮晶晶的手枪放在桌上。“基督啊,我弱得像一根断掉的手臂。”
  “脱下枪套皮带。”我第三次说道。对厄尔这样的人采取某种行动就得把它完成。力求简单,别改主意。
  他终于和和气气地照办了,然后拿着皮带走到桌边,抓起另一支枪,放回枪套,又重新系上皮带。我随他去。这时候他才看见韦林杰医生倒在墙边的地板上。他发出关切的声音,快步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浴室,端回一罐水。他用水去浇韦林杰医生的头。韦林杰医生口吐白沫翻过来,呻吟几声。接着用手抚摸着下巴,这才站起身。厄尔去扶他。
  “对不起,医生。我刚才一定没看清楚是谁就出手了。”
  “没关系,没伤到什么。”韦林杰挥手叫他走开,说,“把车子开过来,厄尔。别忘了下面那个挂锁的钥匙。”
  “车子开过来,没问题。马上办。挂锁的钥匙,我有。马上办,医生。”
  他吹着口哨走出房间。
  韦德坐在床边,看来正在发抖。“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侦探?你怎么找到我的?”
  “到处向知道这类事的人打听啊。如果你想回家,不妨穿上衣服。”我说。
  韦林杰医生靠着墙壁按摩下巴。“我会救他。”他嗓音浑浊地说,“我一心帮助别人,他们居然踹我的牙齿一脚。”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说。
  我走出去,让他们去处理。


  第二十章

  他们出来的时候,车子在附近,厄尔却不见了。他停好车,关了灯,没跟我说半句话就走向大屋。他还吹着口哨,找着某一首记得一半的曲子的调子。
  韦德小心翼翼地爬进后座,我上车坐在他旁边。韦林杰医生开车。就算他的下巴重伤,头很痛,至少看不出来,而他也没提。我们翻过山谷,走到石子车道末端。厄尔已经下来,打开大门挂锁,把门拉开。我告诉韦林杰我的车子在什么地方,他把车子停在附近。韦德坐上我的车,静静地坐着,目光迷茫。韦林杰下车,绕过来站在韦德旁边,轻声跟他说话。
  “我的五千元呢?韦德先生。你答应开支票给我。”
  韦德身子往下滑,头靠着椅背。“我考虑考虑。”
  “你答应过了。我需要那笔钱。”
  “韦林杰,胁迫的意思就是威胁要伤害人。现在我有人保护了。”
  韦林杰苦缠不休,说道:“我喂你,帮你洗身体,半夜应诊。我保护你,我治疗你——至少暂时有效。”
  “不值五千元。”韦德嗤之以鼻,“你从我口袋里挖走的钱已经够多了。”
  韦林杰不肯罢休,“韦德先生,我在古巴有朋友答应帮忙。你是有钱人,应该在别人匮乏时伸出援手。我有厄尔要照顾。为了得到这个机会,我需要那笔钱,以后会全额还你。”
  我开始局促不安,想抽烟,但又怕韦德不舒服。
  “你会还才怪呢。”韦德不耐烦地说,“你不会活到那一天。哪天忧郁小子会趁你睡觉的时候害死你。”
  韦林杰后退一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口气变狠了。“还有更不愉快的死法呢,”他说,“我想你的死法会是其中之一。”
  他走回自己的车旁,上了车,驶过大门,消失在里面。我倒车转弯,往市区开。走了一两英里,韦德嘀咕道:“我凭什么要给那个愚蠢的胖子五千元?”
  “没有理由给。”
  “那我为什么不给他就觉得自己是混蛋呢?”
  “没有理由这样。”
  他微微转头,以便看着我。“他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很少丢下我一个人,怕厄尔会进来毒打我。他拿走了我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也许你叫他拿的。”
  “你站在他那边?”
  “省省吧。”我说,“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件差事。”
  双方又沉默了两英里路。我们经过一处郊区的边缘。韦德又开口了。
  “也许我会给他。他破产了。房产的抵押产权被没收,他一毛钱都拿不到。全是为了那个神经病。他何苦呢?”
  “我怎么知道。”
  “我是作家。”韦德说,“我该了解人的行为动机。其实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一丝丝了解。”
  我翻过隘口,爬升一段后,山谷的灯光无边无际地伸展在我们面前。我们下坡开到北边和西边通往文图拉的公路,过了一会儿我们穿过恩西诺。我停车等绿灯,抬头看山丘高处的灯光,那儿有很多大房子。其中一间伦诺克斯夫妇住过。我们继续往前走。
  “快到岔路了。”韦德说,“也许你本来就知道。”
  “我知道。”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尊姓大名。”
  “菲利普·马洛。”
  “好名字。”他的声音倏然一变说,“等一下。你就是那个跟伦诺克斯厮混的家伙?”
  “是的。”
  他在黑漆漆的车上瞪着我。我们通过恩西诺大街上最后一栋建筑。
  “我认识她。”韦德说,“不熟。他我倒没见过。真是怪事,那件事。执法人员狠狠整了你一顿,对吧?”
  我没搭腔。
  “也许你不想谈。”他说。
  “也许。你怎么会有兴趣?”
  “该死,我是作家。故事一定很精彩。”
  “今天晚上放个假吧。你一定很虚弱。”
  “好吧,马洛,好吧。你不喜欢我。我懂。”
  我们到达岔路,我把车子转进去,开向矮丘和山谷地,艾德瓦利到了。
  “我没有喜欢你,也没有不喜欢你。”我说,“我不认识你。你妻子要我找你,带你回家。我把你送到家,任务就完成了。她为什么挑上我,我也说不上来。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差事。”
  我们绕过小山侧面,开上一条比较宽、铺得比较坚实的路面。他说他家再过一英里就到了,在右边,还把号码告诉我。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以他目前的体能,他算相当健谈的。
  “她要付你多少?”
  “我们还没谈过。”
  “不管多少都不够。我怎么谢你都不过分,朋友,你表现真好。我不值得你费心。”
  “这只是你今天晚上的心情。”
  他笑了。“你知道吧,马洛?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了。你有点儿浑——跟我一样。”
  我们到了他家。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全木瓦屋,有个列柱小门廊和一片长形草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白围墙内密密的一排灌木丛边。
  “你不用人扶走得动吧?”
  “当然,”他下了车,“你不进来喝一杯酒什么的?”
  “今晚不要,谢谢。我在这儿等你进屋再走。”
  他站在那儿用力喘气。“好吧。”他只说了一句。
  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前门,扶着一根白柱子伫立片刻,然后试着推门。门开了,他走进去。门没关上,灯光洒上青草地。突然人声鼓噪。我靠车后灯的引导,由车道退出去。有人向外叫嚷。
  我看了一眼,发现艾琳·韦德站在敞开的门口。我继续往前开,她开始跑过来。我只得停车,关了灯,跨出车外。她走过来的时候,我说:
  “我应该打电话给你,但我不敢撇下他。”
  “当然。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噢——只比按门铃麻烦一点儿。”
  “请到屋里,跟我谈谈经过。”
  “他应该上床睡觉了。明天他就会完全复原。”
  “坎迪会扶他上床。”她说,“他今天晚上不会喝酒,也许你想的是这件事。”
  “我根本没想到。晚安,韦德太太。”
  “你一定累了。你不想喝一杯吗?”
  我点了一根烟。好像有两个星期没尝过香烟滋味了。我把烟往肺里吸。
  “我能不能吸一口?”
  她走近,我把烟递给她。她吸了一口,咳起来,然后笑着把烟还给我。“你瞧,完全是玩儿票。”
  “原来你认识西尔维娅·伦诺克斯。”我说,“你是不是因此才想雇用我?”
  “我认识谁?”她一副大惑不解的口气。
  “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现在我已拿回香烟,抽得很快。
  “噢,”她吓了一跳,说,“那个——被谋杀的姑娘。不,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是谁。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抱歉,我已经忘了你跟我说什么。”
  她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离我很近,穿一件白外衣之类的,又高又苗条。敞开的门口透出的灯光照着她头发的边缘,仿佛轻轻发着柔光。
  “你为什么问我那件事跟我——照你的说法——雇用你有没有关系?”我没有立刻搭腔,她又说,“罗杰是不是说他认识她?”
  “我报出姓名的时候,他提起那个案件。他没有立刻把我和那案件联想在一起,后来才想起来。妈的他说了好多话,我连一半都记不得。”
  “我明白了。马洛先生,我得进去了,去看看我丈夫需不需要什么。假如你不进来——”
  “我留下这个给你。”我说。
  我抱住她,把她拉过来,让她的脑袋向后仰,用力吻她的嘴唇。她没抵抗,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退开,站在那儿看着我。
  “你不该这样做。很不应该。你是这么好的人。”
  “是,非常不应该,”我同意道,“可是我一天到晚当忠实的听话的狗,被迷得去进行有生以来最蠢的冒险,如果说没人已经把剧本写好了,那才见鬼呢,你知道吗,我相信你始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至少知道韦林杰医生的名字。你只是要我跟他有瓜葛,跟他纠缠不清,我就会自觉有责任照顾他。还是我太离谱?”
  “当然是你离谱,”她冷静地说,“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胡说八道。”她转身走开。
  “等一下。”我说,“那一吻不会留下疤痕。你硬是以为会。别跟我说我是多么好的人,我宁可当个无赖。”
  她回头看我,“为什么?”
  “如果我不对特里·伦诺克斯那么好,他一定还活着。”
  “是吗?”她静静地说,“你怎么敢确定?晚安,马洛先生。万事多谢啦。”
  她顺着草地走回去。我目送她进屋。门关了,门廊的灯也熄了。我对着虚空挥别,驾车离开。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我为了前一晚尝到的甜头而起得很晚。我多喝了一杯咖啡,多抽了一根烟,多吃了一片加拿大熏肉,而且第三百次发誓以后永远不再用电刮胡刀。这一天才恢复正常。我十点左右到办公室,拿到一些零零星星的邮件,把信封裁开,随意放在桌面上。接着打开窗户,让夜里聚集在空中、屋角、百叶窗片中的灰尘和污渍流出去。一只死蛾瘫在书桌一角。窗台上有一只断翅的蜜蜂顺着木头爬行,疲惫又淡漠地嗡嗡作响,仿佛自知叫也没用,它今生已休,出过太多飞行任务,永远回不了窝了。
  我知道今天会是个离谱的日子。人人都遇到过。这种日子滚进来的尽是不牢固的车轮、满脑子糨糊的野狗、找不到栗子的松鼠、随时少装回一个齿轮的机械师。
  第一位客人是个金发恶棍,姓库伊森宁之类的芬兰姓氏。他大屁股往顾客的椅子上一坐,两只坚硬的大手往我桌上一放,自称是挖土机操作员,住在科佛市,说他隔壁的混蛋女人想要毒死他的狗。他每天放狗到后院溜达之前,总得从这边围墙搜索到那边围墙,看看有没有隔壁越过马铃薯藤抛来的肉丸子。目前为止他已找到了九粒,都掺了一种绿粉,他知道那是砒霜除草剂。
  “监视她抓住她要多少钱?”他像水族箱里的鱼,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抓?”
  “先生,我得工作维持生活。我来这边儿咨询,每小时要损失四元二角五分的工资呢。”
  “试试找警察。”
  “我试过找警察。他们也许要到明年才会受理。现在他们忙着拍米高梅的马屁。”
  “保护动物协会?摇尾客?”
  “那是什么?”
  我告诉他什么是摇尾客组织,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保护动物协会他知道。滚他的保护动物协会,他们看不见比马小的东西。
  “门上的标示说你是调查员。”他凶巴巴地说,“好吧,滚出去调查呀。如果你抓住她,我付五十元。”
  “对不起,”我说,“我分身乏术。在你家后院的地鼠洞里躲两个礼拜,反正不合我的脾胃——即使收五十元也不干。”
  他怒目站起。“大人物。不缺钱,嗯?懒得救一只小狗的性命。去你的,大人物。”
  “我也有麻烦,库伊森宁先生。”
  “如果我抓到她,我会扭断她的混蛋脖子。”他说。我相信他真的可能做出这种事,他连象腿都扭得断。“那我另找别人。只因为车子经过的时候小淘气叫了几声。臭脸的老娼妇。”
  他向门口走。“你确定她想毒的是狗吗?”我在他背后问。
  “当然确定。”他走到一半突然会意过来,猛地转身,“再说一遍,冒失鬼。”
  我只是摇摇头。我不想跟他打架。说不定他会用桌子砸我的脑袋。他哼了一声走出去,差一点儿把门也扛走。
  下一位是一个不老不年轻不干净也不太脏的女人,一望而知很穷、很寒酸、爱发牢骚又愚蠢。跟她合住的女孩子——她那圈子里外出工作的都算女孩子——拿她皮包里的钱。那儿拿一块钱,这儿偷四毛,加起来就可观了。她估计总数有二十元,她损失不起。搬家也搬不起。侦探也雇不起。她认为我应该愿意打个电话吓吓她的室友,不提她的姓名。
  她花了二十来分钟叙述这件事,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捏皮包。
  “随便哪个你认识的人都可以代劳。”我说。
  “是啊,不过你是侦探。”
  “我没有威胁陌生人的执照。”
  “我会告诉她我来见过你。我用不着说是她,只说你正在查。”
  “换了我,我不会这么做。如果你提我的名字,她会打电话给我。她打来,我会把事实告诉她。”
  她站起来,用力将邋遢的皮包甩向肚子。“你不是君子。”她尖声说。
  “什么地方规定我该当君子?”
  她嘀嘀咕咕地走了。
  午餐后来了一位辛普森·埃德尔魏斯先生。他出示名片,身份是一家缝纫机代理经理,年约四十八到五十岁,一副倦容,小手小脚的,穿一件袖子过长的棕色西装,硬硬的白领子上结着紫色镶黑钻领带,老老实实坐着,忧愁的黑眼珠望着我。他的头发也是黑黑的,又密又硬,看不到一丝白发,髭须修剪过,带点儿红色。不看他的手背你会以为他只有三十五岁。
  “叫我辛普,”他说,“人人都这么叫。我尝到了苦果。我是犹太人,娶了个非犹太老婆,二十四岁,长得很漂亮。以前她出走过两次。”
  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在他眼中她可能很美,但我觉得她只是薄嘴皮的大块头女子。
  “你的问题是什么,埃德尔魏斯先生?我不办离婚案。”我想把照片还给他,他摆摆手。我说:“我永远把顾客当老爷。至少在他没跟我说谎以前是这样。”
  他笑一笑。“我用不着撒谎。不是离婚案。我只要马布尔回来。可是我要先找到她,她才会回来。也许她是把这当做一种游戏。”
  他耐心地谈她,毫无怨尤。她喝酒,胡闹,照他的标准看来不是好妻子,但他自己可能从小被养得太严厉了。他说妻子生性胸怀宽大,而且他深爱着她。他不敢自欺为梦中情人,只是乖乖工作拿薪水回家的丈夫。他们在银行有个联合账户。存款她全领走了,但他已有准备。他猜得到她是跟谁走的,如果猜得没错,那人会把她的钱用光,留下她一筹莫展。
  “姓克里根,”他说,“门罗·克里根。我不是挑天主教的毛病,犹太人也有很多坏的。克里根是理发师。我也不是找理发师的碴儿。可是他们有很多人居无定所,还赌马,不太稳定。”
  “等她身无分文,你不会接到来信吗?”
  “她非常羞愧,可能会伤害自己。”
  “这是人口失踪案,埃德尔魏斯先生。你该去报警。”
  “不,我不是挑警察的毛病,但我不想报警。马布尔会受到羞辱。”
  世界上好像充满埃德尔魏斯先生不想挑毛病的人。他将一笔钱放在桌上。
  “两百元,”他说,“预付款。我宁可照自己的办法来。”
  “事情会一再发生。”我说。
  “没错,”他耸耸肩,轻轻摊开双手,“但她二十四岁,我快五十了。有什么关系?过一阵子她就会安定下来。问题是我们没孩子。她不能生。犹太人喜欢有儿女。马布尔知道。她觉得耻辱。”
  “你是个非常宽容的人,埃德尔魏斯先生。”
  “噢,我不是基督徒,”他说,“我也不是挑基督徒的毛病,你明白。可是我脚踏实地,不光动嘴,还会实践。噢,我差一点儿忘了最重要的事。”
  他拿出一张明信片,跟着钞票推到桌子这一头。“她从火奴鲁鲁寄来的。钱在火奴鲁鲁花得快。我有个叔叔在那边经营珠宝生意,现在退休了,住在西雅图。”
  我再次拿起照片,告诉他:“这一张我得借用一下。我得找人复印。”
  “马洛先生,我没来之前就想过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有准备。”他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五张复印图片。“我把克里根的也找来了,不过只是快照。”他伸手到另一个口袋,拿出另一个信封给我。我看看克里根。嘴上无毛,看来并不可靠,这我倒不意外。克里根的照片有三张。
  辛普森·W.埃德尔魏斯先生给我另外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他但愿花费不至于太多,但我如果要求增加费用,他会立刻回应,希望早点儿收到我的消息。
  “她如果还在火奴鲁鲁,两百元差不多够了。”我说,“现在我需要两个人的详细外形特征,好写进电报。高度、体重、年龄、肤色、显著的疤痕或其他辨认记号、穿戴的衣饰、户头领光的钱数,等等。埃德尔魏斯先生,如果你以前有过经验,你会知道我要什么。”
  “我对这位克里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很不自在。”
  我又花了半个钟头盘问他,一项项记下来。然后他静静起身,静静握手,一鞠躬,然后静静走出办公室。
  “告诉马布尔一切安好。”他出门时说。
  其实要做的只是例行公事。我拍电报给火奴鲁鲁的一个侦探社,接着用航空信寄出照片和电报中没写的资料。他们发现她在一家豪华大酒店当女侍的助手,帮忙刷洗浴缸和浴室地板之类的。不出埃德尔魏斯先生所料,克里根趁她睡着把她的钱洗劫一空逃掉了,害她欠了旅馆费动弹不得,还有一枚戒指克里根非用暴力是拿不走的,所以还留着,她典当了戒指,只够付房钱,却不够回家的路费。于是埃德尔魏斯搭飞机去接她。
  他实在太好了,跟她不相配。我送上一张二十元的账单和长途电报费收据,火奴鲁鲁侦探社把先前的两百元拿走了。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有一张“麦迪逊肖像”,我少收一点不碍事的。
  私人侦探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不见得是典型的一天,却也不太反常。天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继续干下去。发不了财,也不常遇见好玩的事。有时候会挨揍、挨枪或者坐牢。搞不好还会送命。每隔一个月就想放弃,趁走路不会摇头晃脑的时候换个明智的职业。此时门铃正好响起,打开通往会客室的内门,又来了一个新面孔,带来新问题、新悲伤和一笔小钱。
  “请进,廷乌米先生。有什么事要我效劳?”
  一定有理由的。
  三天后的下午,艾琳·韦德打电话给我,要我次日傍晚到她家喝一杯。他们请了几个人去喝鸡尾酒。罗杰想见见我,好好谢谢我。我能把账单送上吗?
  “你没欠我什么,韦德太太。我做的一点小事已经得到报酬了。”
  “我的反应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她说,“一定显得很可笑吧。现在一吻似乎不代表什么。你会来吧?”
  “我想会。如果我聪明就不该去。”
  “罗杰现在完全康复了。他正在工作。”
  “好。”
  “你今天的口气阴森森的,我猜你把人生看得太严肃了。”
  “偶尔会。怎么?”
  她轻声笑起来,说声再见就挂断了。我一本正经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尽量想一点儿好玩的事,大笑几声,没有效,于是我从保险箱中拿出特里·伦诺克斯的告别信,重读了一遍。我这才想起,我还没到维克托酒吧喝那杯他要我代喝的螺丝起子。酒吧大约这个时候最安静,如果他本人还在,能跟我去,一定喜欢现在去。我想起他,依稀有种悲凉和酸楚。到维克托酒吧门前时,我差一点儿继续往前走,但没真的这样做。我拿了他太多钱。他愚弄我,但他付了大代价。


  第二十二章

  维克托酒吧很安静,进门几乎可以听见温度下降的声音。吧台边的凳子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放着一杯浅绿色的酒。她正用玉制长烟嘴抽着香烟,身上穿着一套手工缝制的黑衣,在这个季节当属奥纶之类的合成纤维。她那种敏感热情的目光,有时候是神经质,有时候是性饥渴,有时候只是剧烈减肥造成的。
  我隔两张凳子坐下来,酒保对我点点头,但没有笑。
  “一杯螺丝起子。”我说,“不加苦料。”
  他把小餐巾放在我面前,一直看着我,用满意的口吻说:“你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你和你的朋友谈话,我就进了一瓶那种罗丝青柠酒。后来你们没再回来,我今天晚上才开。”
  “我的朋友到外地去了。”我说,“方便的话给我来一杯双份的。多谢你费心。”他走开了。黑衣女子快速瞄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看她的酒杯。“这边很少人喝。”她说话很静,起先我没发觉她在跟我说话。后来她又往我这边瞧。她有一双浅黑色的大眼睛,我从来没见过比她的指甲更红的指甲。但她不像随意勾搭的人,声音也没有引诱的味道。“我是指螺丝起子。”
  “有个同伴教我喜欢这种酒。”
  “他一定是英格兰人。”
  “为什么?”
  “青柠汁啊,那是纯英国的东西,就像那种可怕的鱿鱼酱煮的鱼,看来活像厨师的血滴进去了似的,难怪大家叫他们青柠佬儿。我是指英格兰人——不是指鱼。”
  “我以为是热带酒,热天气的玩意儿。马来亚之类的地方。”
  “你说的可能没错。”她又扭过脸去。
  酒保把酒放在我面前,加了青柠汁,看起来有点浅青带绿,雾蒙蒙的。我尝了一口,又甜又烈。黑衣女子望着我,向我举杯。我们都喝了。我这才知道她喝的是同样的酒。
  下一步就是例行公事了,我并没有采取行动,只是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我说:“他不是英国人。我猜他战时也许去过。以前我们常进来坐坐,像现在这么早的时间,趁人声沸腾以前。”
  “这个时间很愉快。”她说,“酒吧里几乎只有这个时候舒服。”她把酒喝光。“说不定我认识你的朋友。他姓什么?”
  我没有马上回答,先点上一根烟,望着她把烟屁股从玉烟嘴里轻轻磕出来,换上一根。我递上打火机。“伦诺克斯。”我说。
  她谢谢我借火,用搜索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说:“是的,我跟他很熟,也许太熟了一点。”
  酒保过来,看看我的杯子。“再来两杯一样的。”我说,“端到小隔间。”
  我下了高凳,站着等。她可能给我钉子碰,也可能不会,我不特别在乎。在这个性意识过强的国家,男人和女人偶尔也可以见面聊天,不一定要上床。可以吧,说不定她以为我要找人交媾。若是如此,滚她的。
  她迟疑片刻,但没多久。她拿起一双黑手套和一个带金边和金钩子的黑色鹿皮包,走到一个角间,默默坐下。我坐在同一张小茶几对面。
  “我姓马洛。”
  “我叫琳达·洛林。你有点儿感情用事吧,马洛先生?”她说得平平静静。
  “只因我进来喝一杯螺丝起子?你自己呢?”
  “我说不定就是喜欢喝。”
  “我也是。但这未免太巧了。”
  她呆呆地向我微笑。她戴着翡翠耳环和翡翠衣领别针,由于扁平加斜边的切割方式,看来像宝石。即使在酒吧暗淡的灯光下,依旧从内里发出柔光。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她说。
  酒吧服务员把酒端进来放下。他走了以后我说:“我认识特里·伦诺克斯,喜欢他,偶尔跟他喝一杯。这只是旁枝末节,偶发的友情。我没到过他家,不认识他妻子。在停车场见过她一次。”
  “不止这样吧。”
  她伸手拿玻璃杯。她手上戴着一枚周围镶满小钻的翡翠戒指,旁边另有一个细细的白金婚戒。我猜她大概三十五六岁。
  “也许吧。”我说,“那家伙让我伤脑筋。现在还这样。你呢?”
  她支起手肘,面无表情看着我。“我说过我跟他很熟。熟到他发生什么事都觉得无所谓了。他妻子有钱,供应他各种奢侈享受,要求的回报只是不受干扰。”
  “似乎很合理嘛。”我说。
  “别太刻薄了,马洛先生。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她们身不由己。他一开始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自尊心强起来,随时可以走,用不着杀她。”
  “我有同感。”
  她身子坐直,狠狠地看着我,嘴唇抿起来。“原来他逃了。如果我听到的消息没有错,是你帮他的。我猜你引以为荣。”
  我说:“我只是为了赚钱。”
  “一点儿也不好玩,马洛先生。坦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跟你喝酒。”
  “洛林太太,这很容易改变呀,”我伸手拿杯子,把酒灌下喉咙,“我以为你可以告诉我一些跟特里有关而我不知道的事。我没有兴趣推测特里·伦诺克斯为什么把他妻子的脸打得血肉模糊。”
  “这种说法太残暴了。”她气冲冲地说。
  “你不喜欢这种字眼儿?我也不喜欢。如果我相信他做过这种事,我就不会来这儿喝螺丝起子。”
  她瞪着眼。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说:“他自杀,留下一份完整的自白。你还要什么?”
  “他有枪。”我说,“在墨西哥,光凭这一点,神经过敏的警察就可以向他开火。很多美国警察也用同样的手法杀人——有些是嫌门开得不够快,隔着门板开枪。至于自白,我没看到。”
  “一定是墨西哥警察造假。”她尖酸刻薄地说。
  “他们不懂得造假,欧塔托丹那种小地方不会。不,自白可能是真的,但不证明他杀妻,至少我认为不见得,只能证明他找不到摆脱困境的方法。在那种地方,某一种人——你说他软弱或感情用事都可以——也许会决定不要让亲友受到难堪的注目。”
  “异想天开。”她说,“人不会为了避免一点丑闻就自杀或故意被杀。西尔维娅已经死了。至于她的姐姐和父亲——他们会照顾好自己。马洛先生,钱够多的人随时可以自保。”
  “好吧,动机方面我错了,也许我全盘皆错。前一分钟你还对我发脾气,现在你要不要我走开——让你一个人喝螺丝起子呢?”
  她突然露出笑容。“对不起。我渐渐觉得你是诚恳的人。刚才我以为你要为自己辩护,不是为特里。不知怎么,现在我不觉得了。”
  “我不是自辩。我做了傻事,还为此吃到了苦头——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我不否认他的自白让我免于更严重的后果。如果他们带他回来审讯,我猜他们也会判我的罪。最轻也会罚一大笔我负担不起的钱。”
  “再别提你的执照了。”她漠然地说。
  “也许。有一段时间随便哪一个宿醉的警察都可以逮捕我,现在有点儿不同。州执照的授权得先举行听证会。那些人不太买市警局的账。”
  她品着她的酒,慢慢地说:“衡量一切,你不认为这样的结果最好吗?没有审讯,没有轰动的头条新闻,没有罔顾事实、公道和无辜人民心情而只求卖出报纸的中伤毁谤。”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还说异想天开。”
  她往后靠,头枕着隔室后侧的衬垫上。“异想天开是说特里·伦诺克斯竟会通过自杀来达到这种结果。没有审讯对各方都好,这倒没什么异想天开的。”
  “我要再来一杯。”我挥手叫服务员,“我觉得颈背凉嗖嗖的。洛林太太,你是不是刚好跟波特家有亲戚关系?”
  “西尔维娅·伦诺克斯是我妹妹,”她说,“我以为你知道。”
  服务员走过来,我匆匆吩咐了他。洛林太太摇摇头说她不想喝了。服务员走后我说:“老头子——对不起,哈伦·波特先生——特意封杀这件案子的消息,我能确定特里的妻子有个姐姐,就够幸运了。”
  “你太夸张了吧。马洛先生,我父亲不太可能那么有权力,也没那么狠心。我承认他的个人隐私观念非常保守,连他自己的报纸都访问不到他。他从不让人拍照,从不演说,旅行大抵开车或搭私人飞机,带自己的驾驶人员。尽管这样,他还是相当有人情味。他喜欢特里。他说特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君子,不像有些人只有在来宾抵达后到大家喝第一杯鸡尾酒之间的十分钟是君子。”
  “最后他犯了个小错。特里确实如此。”
  服务员端来我的第三杯螺丝起子。我尝尝味道,然后静坐着,把手指搁在酒杯的圆形底座边缘。
  “马洛先生,特里死亡对他是一大打击。你又面带嘲讽了。拜托别这样。我父亲知道有些人会觉得一切未免太巧妙了。他宁愿特里只是失踪。如果特里向他求援,我想他会伸出援手。”
  “噢,不,洛林太太。被杀的是他自己的女儿呀。”
  她做了个生气的手势,冷冷地看着我。
  “下面的话听来恐怕太直白了一点儿,我父亲早就跟妹妹断绝了父女关系,碰见时也很少跟她说话。他没表示意见,如果他有,我相信他对特里杀人一事必定跟你一样存疑。可是特里一死,真相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搞不好会飞机失事、火灾或车祸死掉。她既然会死,现在死反而是最好的时机。再过十年,她会变成一个被性摆布的老巫婆,跟你在好莱坞宴会上见到的或者几年前见到过的那些可怕的女人没有两样。国际人渣。”
  我突然无缘无故火冒三丈。我站起来浏览小隔间,隔壁一间空着,再过去那间有个家伙正独自静静地看报纸。我一屁股坐下,推开酒杯,向桌子对面探过身去,我还没失去理性,尽量压低嗓门。
  “老天爷,洛林太太,你想灌输我什么印象?哈伦·波特是个甜蜜可爱的人物,从没想过对一个爱搞政治的地方检察官施展影响力,一手遮天,使当局根本没有详查过这次命案?他不信特里有罪,却不让人查真凶是谁?他没有运用他的报纸、他的银行户头、九百名一心体察上意的部属带来的政治影响力?他没有作特殊的安排,让当局派个听话的检察官到墨西哥去确定特里是举枪自杀还是被玩枪只求痛快的印第安人杀死,而不派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或市警局的人去?洛林太太,你老子是亿万富翁。我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赚的,可是我知道如果他不建立影响深远的组织是办不到的。他不是软心肠的人。他是硬汉。这年头人就得赚那种钱,而且会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做生意,也许不会跟他们碰面或握手,但是他们就在外缘跟你做生意。”
  “你是个傻瓜。”她气冲冲地说,“我受不了你。”
  “噢,当然。我不弹你爱听的曲子。我告诉你一点。西尔维娅死的那天晚上,特里跟老头子谈过。谈什么?老头子跟他说什么?‘逃到墨西哥去举枪自杀,小子,家丑不外扬。我知道我女儿是荡妇,十几个酒醉的杂种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凶性大发,打烂她漂亮的脸蛋。但那是偶然,小子。等那家伙酒醒,他会后悔的。你吃了甜头,现在该回报了。我们希望波特家的好名声继续像山丁香一样甜美。她嫁你是因为需要一个幌子。现在她死了更需要。你就是那个幌子。如果你能失踪永远不出现最好。如果你被人发现,你就去死吧。停尸间见。’”
  黑衣女子口气冷若冰霜地说:“你真以为我父亲会说这种话?”
  我向后仰,发出不愉快的笑声,说:“必要时我们可以把对话的措辞润饰一下。”
  她收拾东西,沿着座位往外滑。“我警告你,”她谨慎又缓慢地说,“一句简单的警告。如果你以为我父亲是那种人,如果你到处散布你刚才对我说的想法,你在本市干这行或任何行业的生涯都会非常短暂,突然中止。”
  “好极了,洛林太太,好极了。我从法律界、流氓圈,以及有钱的客户那儿挨过这种骂。字句稍改,意思却是一样的。歇业。我来喝一杯螺丝起子是因为有人要求我来。现在看看我。我等于在坟地里。”
  她起立点头。“三杯螺丝起子,双份的。也许你醉了。”
  我在桌上放了远远多于酒钱的钞票,起立站在她身边。“你喝了一杯半,洛林太太,为什么喝那么多?是有人要求你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你的话也不少。”
  “谁知道呢,马洛先生?谁知道?谁又真知道什么事?吧台那边有人在看我们。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我回头望,很惊讶,她竟然会发觉。一个瘦瘦黑黑的男子坐在最靠门口的凳子上。
  “他叫奇克·阿戈斯廷。”我说,“是一名叫梅嫩德斯的赌徒的枪手保镖。我们来打倒他,袭击他。”
  “你一定醉了。”她急忙说着往前走,我跟在她后面。高凳上的人转过来,眼睛看着自己的前胸。我走到他身旁时,一脚跨到他后面,飞快伸手到他腋下。也许我有点儿醉了。
  他气冲冲转过身,滑下高凳。“留心,小子。”他咆哮道。我眼角瞥到她停在门里往回看。
  “没带枪,阿戈斯廷先生?你真大胆。天快黑了。万一你撞上个凶恶的侏儒怎么办?”
  “去你妈的!”他恶狠狠地说。
  “噢,这句台词是从《纽约客》里偷来的。”
  他的嘴巴抽动着,人倒没动。我撇下他,跟着洛林太太走到门外遮雨棚下。一位白发黑人司机站在那儿跟停车场小厮说话。他碰碰帽子,走去开了一辆时髦的凯迪拉克礼宾车回来。他打开车门,洛林太太上了车,他活像关珠宝盒一般把门关上,绕到车身另一侧的驾驶座。
  她把车窗摇下来,微微含笑往外看着我说:“晚安,马洛先生。很愉快——对不对?”
  “我们大吵了一架。”
  “你是指你自己——你大概是跟自己吵。”
  “经常如此。晚安,洛林太太。你不住在附近吧?”
  “不是。我住在艾德瓦利。在湖的另一头。我丈夫是医生。”
  “你会不会恰好认识什么姓韦德的人?”
  她皱眉头。“是的,我认识韦德夫妇。怎么?”
  “我为什么要问?他们是我在艾德瓦利唯一的熟人。”
  “我明白了。好吧,再道一次晚安,马洛先生。”
  她仰靠在座位上,凯迪拉克斯斯文文地低吟几声,驶入日落大道的车流里。
  我转身差一点儿和奇克·阿戈斯廷撞个满怀。
  “那个洋娃娃是谁?”他揶揄道,“下次你说俏皮话,离我远点儿。”
  “不会是想要认识你的人。”我说。
  “好,快嘴快舌的小子。我有车牌号码。曼迪喜欢知道这一类的小事。”
  一辆车的车门砰一声打开,有位高约七英尺四英寸的人跳出来,他看了阿戈斯廷一眼,然后跨出一大步,单手抓住他的喉咙。
  “我跟你们这些小流氓说过多少次了,别在我吃饭的地方闲逛?”他大吼道。
  他摇着阿戈斯廷,把他往人行道边的墙壁摔去。奇克咳嗽着倒地。
  “下回,”巨人嚷道,“我一定把你炸成肉酱,相信我,小混混,他们为你收尸的时候,你手上会拿着枪。”
  奇克摇摇头不说话。大块头扫了我一眼,咧咧嘴,说道:“迷人的夜。”边说边逛进维克托酒吧。
  我看着奇克站起来并恢复了镇定。“你那兄弟是谁?”我问他。
  “大威利·马贡,”他含混不清地说,“风化组的人。他自以为很强悍。”
  “你是说他不见得?”我客客气气地问他。
  他迷迷糊糊地看看我就走开了。我把车开出停车场,驱车回家。好莱坞无奇不有,真的无奇不有。


  第二十三章

  一辆低挡掉头的美洲豹车在我前面绕过山丘,减慢了速度,免得艾德瓦利入口前半英里的不良路面喷得我一身飞沙。他们好像有意让路面维持这个样子,防止礼拜天在高速公路闲逛的旅客驶进来。我偶尔瞥见一条亮丽的围巾和一副太阳眼镜。间或有人漫不经心地向我挥手,像邻居间互相打招呼。然后路面尘土飞扬,灌木丛和晒干的草地上原来就罩着一层白膜,如今更是白花花的。我绕过突岩,路面开始平整起来,一路没有阻碍且保养甚佳。槲树向路面群集,似乎想看看谁走过去了,玫瑰红脑袋的麻雀跳来跳去啄食只有雀鸟认为值得一啄的东西。
  接下去有几棵木棉却没有尤加利树,然后是一片密密的卡罗来纳白杨遮掩着一栋白屋。之后有个姑娘牵着马儿顺着路肩行走。她身穿李维斯牛仔裤和艳丽的衬衫,正在嚼一根小树枝。马儿看来很热,但没出汗。姑娘轻声对它哼唱着。一面粗石墙里有个园丁正用电动剪草机修剪一大片波涛起伏的草地,草地末端是一栋威廉斯堡殖民时代的豪华巨厦的门廊。不知道哪儿有人正在大钢琴上弹奏左手练习曲。
  一切都飞逝而过,湖面的闪光显得又热又亮,我开始看门柱上的号码。我只见过韦德家的房子一次,而且是在夜里。白天看来没有晚上显得大。车道上满是汽车,于是我停在路边下车走进去。一位穿白外套的墨西哥总管替我开门。他是个苗条好看的墨西哥人。外套很优雅合身。周薪五十元又没被苦工整垮的墨西哥人就是那个样子。
  他用西班牙语说:“晚安,先生。”说完咧着嘴笑,恍如完成了一件差事。“请问您是——”
  “马洛。”我说,“ 坎迪,你想抢谁的镜头?我们在电话里谈过话,记得吧?”
  他咧咧嘴,我走进去。老套的鸡尾酒会,人人大声讲话,没有人听,人人舍不得放开酒杯,眼睛发亮,脸颊或红或白直冒汗,视每个人喝下多少酒精和酒量多大而定。这时候艾琳·韦德来到我身边,身穿浅蓝衣裳,还是那么美。她手上拿着酒杯,看来不过当做道具罢了。
  “庆幸你能来。”她正色道,“罗杰想在书房见你。他讨厌鸡尾酒会。他正在工作。”
  “这么吵也能工作?”
  “他似乎从来不怕吵。坎迪会给你端一杯酒——或者你宁愿自己到吧台——”
  “我去端。”我说,“那天晚上对不起。”
  她露出笑容。“我想你已经道过歉了。没什么。”
  “去他的没什么。”
  她勉强地含笑点头,转身走开。我看见吧台在几扇非常大的落地窗旁边的角落里。是那种可以推来推去的吧台。我尽量不撞到人,走到一半,有个声音说:“噢,马洛先生。”
  我回头,看见洛林太太坐在一张沙发上,身旁的男人看来很拘谨,戴无框眼镜,下巴黑了一块,好像是山羊胡子,她手上端着饮料,一副恹恹的样子。他则双臂交叠,怒目静坐着。
  我走过去。她微笑伸出手,说:“这是我丈夫洛林医生。爱德华,这位是菲利普·马洛先生。”
  山羊胡子看了我一眼,略略点个头。此外一动也不动。他似乎要保留精力做更值得做的事情。
  “爱德华很累。”琳达·洛林说,“爱德华经常很累。”
  “医生往往这样,”我说,“洛林太太,我给你端一杯酒来好吗?你呢,医生?”
  “她喝得够多了,”那人说,没看我们俩一眼。“我不喝酒。我越看喝酒的人,越庆幸自己不喝。”
  “回来吧,小喜芭【注】。”洛林太太梦呓般说道。
  【注】喜芭:为1952年派拉蒙出品的影片,主角喜芭是女主角的爱犬。
  他转过身子,有了回应。我离开那儿,向吧台走去。在丈夫面前,琳达·洛林好像变了一个人。言语尖刻,表情带着不屑,即使生气时她也不曾这样待我。
  坎迪在吧台后面。他问我要喝什么。
  “现在什么都不要,多谢。韦德先生要见我。”
  “他很忙,先生。很忙。”
  我想我大概不会喜欢坎迪。我盯着他,没说话,他又说:“不过我去看一下。马上来,先生。”
  他灵巧地穿过人群,很快就回来了。“好的,朋友,我们走吧。”他愉快地说。
  我跟着他由客厅这头走到那一头。他打开一扇门,我踏进去,他随即把门关上,噪声减弱下来。这个房间位于屋子的角落,又大又凉又安静,有落地窗,屋外种了玫瑰,侧窗装有空调。我看见湖水,看见韦德平躺在一张长长的淡色皮沙发上。一张漂白的大木桌上有个打字机,打字机旁摆一堆黄色的纸张。
  “马洛,多谢你赏光。”他懒洋洋地说,“随便坐。你喝过一两杯了吧?”
  “还没。”我坐下来看着他,他还显得有点儿苍白和憔悴。“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很好,只是我太快就累了。可惜四日长醉,很难克服。酒醉过后我的工作成绩往往最好。我这一行很容易绷得太紧而僵掉,然后写出的东西就不好了。如果好的话就很顺。你读到或听到跟这相反的东西都是大杂烩。”
  “也许要看作家是谁。”我说,“福楼拜写得也不轻松,出来的却是好作品。”
  “好吧。”韦德坐起来说,“原来你读过福楼拜的作品,你是知识分子、评论家、文学界的学者。”他揉揉额头。“我正戒酒,真讨厌。我讨厌每一个手上拿酒的人。我必须出去对那些讨厌鬼微笑。他们每一个都知道我是酒鬼,都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有个弗洛伊德学派的混蛋把那一套变成常识了。现在每一个十岁的小鬼都懂那一套。如果我有个十岁的孩子——上帝不许——他会问我:‘爸爸,你酒醉是想逃避什么?’”
  “就我所知,这都是最近的事。”我说。
  “越来越严重,不过我一向是好酒的人。人年轻困苦,可以承受许多惩罚。年近四十就不那么容易复原了。”
  我往向靠,点了一根烟。“你找我想谈什么事?”
  “马洛,你认为我在逃避什么?”
  “不知道。我手上的情报不足。何况人人都会想逃避某种东西。”
  “不是每个人都酗酒。你逃避什么呢?是青春,是罪恶感,抑或自知是业余行业中的业余人士而想逃避?”
  “我懂了。”我说,“你需要找个人来侮辱。尽管讲啊,朋友。觉得心痛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他笑一笑,伸手胡撸了一下密密的鬈发,然后用食指戳着胸膛说:“马洛,你选择在业余行业中当一个业余人士,眼光正确。所有作家都是废物,我更是最没用的。我写过十二本畅销书,如果能把桌上那堆乱糟糟的东西弄完,也许算十三本。没有一本有一丁点儿价值。我在一个只限千万富翁居住的住宅区拥有一栋迷人的房子。我有个迷人的妻子深爱着我,有个迷人的出版商厚爱我,我尤其爱自己。我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混蛋,一个文学妓女或皮条客——随你用什么词——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寄生虫。你还能为我做什么?”
  “嗯,能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生气呢?”
  “没什么可生气的。我只是在听你自怨自艾。很烦人,但不伤害我的感情。”
  他粗声笑起来。“我喜欢你,”他说,“我们喝一杯。”
  “不在这里喝,朋友。不要你我单喝。我不想看你喝下第一杯。谁也阻止不了你,我猜也没人想阻止。可是我用不着帮倒忙。”
  他站起来。“我们不必在这里喝。我们到外面,看看那种你赚够烂钱可以住在他们那一区时会认识的天之骄子。”
  “听着。”我说,“省省吧,别再说了。他们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是啊,”他简洁地说,“但他们应该与众不同。否则他们有什么用处呢?他们是一群精英,却跟那些喝廉价威士忌的卡车司机差不多。他们还没后者好。”
  “别再说了。”我说,“你要醉尽管醉。可别骂人出气,他们喝醉也用不着到韦林杰医生那儿住院,更不会发神经把老婆推下楼。”
  “是啊,”他突然冷静下来,若有所思,“你通过考验了,老兄。来这儿住一阵子如何?你光是待在这儿就可以帮我不少忙。”
  “我不懂怎么帮法。”
  “我懂。只要在这儿就行了。每个月一千元你有兴趣吧?我喝醉了很危险。我不想变成危险人物,我不想酒醉。”
  “我没法阻止你。”
  “先试三个月。我可以把那本混账书写完,然后远行一段时间。躲在瑞士山区的某一个地方图个清静。”
  “那本书,嗯?你非赚那笔钱不可吗?”
  “不,我只是必须完成一件已经开始的工作,否则我就完蛋了。我是以朋友的身份要求你。你替伦诺克斯做的不止这些。”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狠狠瞪着他。“我害得伦诺克斯送命,先生。我害得他送了命。”
  “啧啧。别对我动感情,马洛。”他用手掌侧边顶着喉咙,“我受够了软弱的傻瓜。”
  “软弱?”我问道,“只是好心而已吧?”
  他后退一步,撞到沙发边缘,但是没有失去平衡。
  “滚你的。”他滔滔不绝地说,“谈不成,我不怪你,当然。有些事我想要知道,非知道不可。你不晓得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敢说一定知道。我只是确定事有蹊跷,一定要查出来。”
  “跟谁有关?你妻子吗?”
  他咬着下唇,然后又咬上唇。“我想是跟我自己有关。我们去拿酒喝吧。”
  他走到门口,把门推开,我们就出来了。
  如果他存心让我不自在,那他做得太完美了。


  第二十四章

  他打开门,客厅的嘈杂声立刻迎面扑来。好像比先前更吵了。大约两杯酒的吵闹程度。韦德到处打招呼,大家看到他似乎很高兴。其实到这个时候,他们就算看到“匹兹堡的菲尔”【注】带着定制的冰锥出现,也会很高兴的。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杂耍表演。
  【注】“匹兹堡的菲尔”:在20世纪30年代,用枪、冰锥、活埋等手段杀死至少30人。
  前往吧台的路上,我们跟洛林医生夫妇面对面相遇。医生站起来,上前一步迎向韦德,脸上一副恨得牙痒痒的表情。
  “幸会,医生。”韦德和和气气地说,“嗨,琳达。最近你躲到哪儿去了?不,我猜这个问题太蠢。我——”
  “韦德先生,”洛林医生语声微颤,“我有话要跟你说。很简单的话,希望够决绝。别惹我妻子。”
  韦德好奇地看着他。“医生,你累了。你没有酒。我替你拿一杯。”
  “我不喝酒,韦德先生,你很清楚的。我来只有一个目的,我已经表达清楚了。”
  “好吧,我猜我懂你的意思。”韦德依旧和蔼可亲地说,“既然你是我的客人,我无话可说,只能说你大概有点儿误会。”
  附近的谈话声降低了。男男女女都竖起耳朵仔细听。小题大做。洛林医生由口袋里拿出一对手套,抻平,抓住其中一只的指尖,用手套使劲打韦德的脸。
  韦德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黎明喝咖啡,手枪决斗?”他静静地问道。
  我看看琳达·洛林。她气得满面通红,慢慢站起来,面对医生。
  “老天爷,你表演太过火了,亲爱的。别像个他妈的傻瓜,好不好?还是你宁愿等人打你嘴巴?”
  洛林转向她,举起手套。韦德跨到他前面。“别急,医生,我们这一带只兴私下打老婆。”
  “如果你是指你自己,我早就知道了。”洛林嗤之以鼻,“用不着你来教我礼仪课。”
  “我只教育有前途的学生,”韦德说,“真遗憾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他提高嗓门,用西班牙语说:“坎迪!洛林医生马上就要走了。”他转向洛林说:“怕你不懂西班牙语,医生,意思是说门在那边。”他指一指门。
  洛林瞪着他,一动也不动,冷冰冰地说:“我警告过你了,韦德先生。很多人都听到了,我不再警告第二遍。”
  “不用。”韦德说,“可是如果你要提,就到中立地带去提。我的行动自由会多一点儿。对不起,琳达。谁叫你嫁了他。”他轻轻揉脸颊上厚手套尾扫到的地方。琳达·洛林苦笑着,耸耸肩。
  “我们走了。”洛林说,“走吧,琳达。”
  她重新坐下,伸手拿酒杯,不屑地静静瞟了他一眼。“是你要走了。”她说,“别忘了,你有很多地方要去呢。”
  “你跟我一起走。”他怒气冲天地说。
  她转过去不理他。他突然伸手抓她的胳膊。韦德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过来。
  “别急,医生,你不可能事事如意。”
  “手拿开别碰我!”
  “当然。放轻松嘛。”韦德说,“我有个好主意,医生,你干吗不找个好医生瞧瞧?”
  有人大声笑。洛林浑身绷紧,像一头准备跃起的野兽。韦德感觉到了,连忙转身走开。这一来洛林医生成了众矢之的。如果他去追韦德,会显得更愚蠢。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他走了。他快步走过客厅,笔直地瞪着前方,坎迪正开着门等着。他走出去了。坎迪一脸木然。我也没看见艾琳。我喝着威士忌,背对着客厅,任由大家唧唧喳喳。
  一位发色像泥土、额上扎一条束带的小姑娘突然来到我旁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叽里呱啦地说话,坎迪点点头,又给她调了一杯酒。
  小姑娘转向我。“你对共产主义有没有兴趣?”她问。她目光呆滞,拼命用小小的红舌头去舔嘴唇,好像在找巧克力屑。“我以为人人都应该会感兴趣。可是随便问这儿的哪一个人,他们只想摸别人。”
  我点点头,从眼镜上方看她的狮子鼻和太阳晒黑的肌肤。
  “如果动作斯斯文文,我倒无所谓。”她伸手去拿新鲜饮料,一口饮下半杯,露出臼齿。
  “别太信任我。”我说。
  “你叫什么?”
  “马洛。”
  “有‘e’没有?”
  “有。”
  “啊,马洛,”她吟咏道,“多么优美而悲伤的名字。”她放下快空了的酒杯,合上眼,头往后仰,双臂向外伸,差一点儿打到我的眼睛。她的声音激动得颤抖,背诵着古诗人马洛的诗篇:
  千舟覆灭,伊城天塔尽成灰。
  红颜肇祸水?
  海伦吾爱,请以一吻赐永生。
  她睁开眼睛,拿起酒杯,向我眨眨眼。“你在那儿不错嘛,老兄。最近有没有写诗?”
  “不大写。”
  “如果你愿意,可以吻我。”
  一个穿着山东绸外套和开领衬衫的家伙来到她身后,由她头顶向我咧咧嘴。他有一头红色的短发,面孔像扁扁的肺叶,长得真难看。他拍拍少女的头顶。
  “走吧,小猫,该回家了。”
  她气势汹汹地攻击他,“你是说你又得去浇那些混蛋秋海棠了?”她吼道。
  “噢,听好,小猫——”
  “手拿开,别碰我,你这混球强奸犯。”说着她把剩下的酒泼在他脸上。其实剩下的只是一小匙酒加两块冰而已。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亲爱的,我是你丈夫啊。”他拿出一条手帕来擦脸,大声反击,“明白吧?你丈夫。”
  她剧烈地啜泣,投入他的怀抱。我绕过他们身边走开。每一场鸡尾酒会都差不多,连对话都大同小异。
  现在宾客渐渐由屋里出来,走入晚风中。声音渐息,汽车正在启动,再见之声如橡皮球来回弹跳。我走向落地窗,来到户外铺石板的露台。地面向湖边斜,湖面如一只睡猫没有半点儿动静。湖边有一截短短的木码头,白缆绳系着一艘划艇。对岸其实不远,有一只黑鸟正懒洋洋地盘旋,像溜冰的人一样。连浅浅的水波都没有激起。
  我躺在一张带衬垫的铝制躺椅上,点上一根烟,悠然地抽着,心里暗想自己究竟来干什么。罗杰·韦德如果有心,似乎可以完全控制自己。他对洛林挺节制的。就算他狠狠打洛林的下巴一拳,我也不会太惊讶。他行为失常却还守规矩,洛林比他过分多了。
  如果所谓规矩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不该在一屋子来宾面前威胁别人,用手套打他的脸,而自己的妻子就站在旁边,这等于指控她行为不端。以一个酗酒初愈还不太稳定的人来说,韦德的表现算不错了,甚至可以说相当好。当然我没见过他酒醉,不知道他醉后是什么德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酒鬼。两者有一个很大差别:偶尔喝过头的人清醒时跟平常人一样;真正的酒鬼根本就不是原来的人了。你完全无法预测他会怎样,只知道他将变得很陌生。
  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艾琳·韦德走上露台,坐在我旁边的一张躺椅边缘。
  “好啦,你感想如何?”她静静问道。
  “关于那位拎手套的先生?”
  “噢,不。”她皱皱眉头,然后笑起来,“我讨厌别人那样子闹法。医生的医术其实挺不错的。他已经跟随山谷里一半的男人那样闹过了。琳达·洛林不是荡妇。她长得不像,说话不像,行为也不像。不知道洛林医生为什么把她当荡妇。”
  “也许他是已经被治好的酒鬼。”我说,“他们很多人变得像清教徒一般严苛。”
  “可能,”她望望湖面说,“这个地方非常平静。我们以为作家在这里会很快乐——如果作家也能快乐的话。”她回头看我。“原来你没有答应罗杰的要求。”
  “没有用的,韦德太太。我无能为力。以前我就说过了。我不见得会在恰当的时候在附近。我必须每时每刻都在场。但这不可能,就算我没有别的事做也不可能。如果他发狂,比如说啊,那是瞬间的事。而且我没看到他发狂的征兆。我觉得他相当稳定。”
  她低头看手。“如果他能完成他的作品,我想事情会好很多。”
  “我没办法帮他完成。”
  她抬头把双手放在椅子边缘两侧,整个人略往前倾。“他认为你可以,你就可以。这就是关键。你是不是觉得在我们家做客又领酬劳不是滋味?”
  “韦德太太,他需要心理医生。你认识什么并非江湖郎中的医生吗?”
  她好像吓一大跳,“心理医生?为什么?”
  我把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手持烟斗静坐着,等烟斗钵凉一些再收起来。
  “你要非专业的意见,我说给你听。他自以为心底埋着一个秘密,却查不出是什么。可能是自己的犯罪秘密,也可能事关另外一个人。他以为他是查不出真相才酗酒的。他可能觉得事情出在他酒醉时,所以该回到酒醉的状态中去追寻——真正的烂醉,像他那样的醉法。那是心理医生的工作。到现在也还好。如果这个说法不对,那他就是存心想醉或者身不由己,有关那个秘密的念头只是借口罢了。他没办法写书,至少没办法完成,因为他醉了。也就是说,通常来讲,他无法完成作品是因为他脑子乱了。其实也可能反过来。”
  “噢,不,”她说,“罗杰极有天分。我相信他最好的作品还没诞生。”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行家的意见嘛。前几天你说他可能对妻子失去了爱意。也许刚好相反。”
  她朝屋里望,然后转过来背对着房屋。我也看那边。韦德正站在门里看我们。我朝那边望的时候,他走到吧台后面,伸手拿酒瓶。
  “干涉他也没用,”她很快地说,“我从来不干涉,从不。马洛先生,我想你说得对。除了让他自己戒除酒瘾,什么办法都没有。”
  现在烟斗凉了,我把它收好。“既然我们在抽屉背面摸索,那反过来看如何?”
  “我爱我丈夫。”她简洁地说,“也许不像少女那般爱法。可是我爱他。女人一生只当一次少女。当时爱的人已经死了。是战死的。说也奇怪,他的姓名缩写跟你一样。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有时候我还不完全相信他已经死亡。他的尸体没有找到。可是很多人都是这种情形。”
  她用搜寻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有时——当然不是常常——我深更半夜走进安静的鸡尾酒廊或上流大酒店的大厅,或者在清晨或深夜走在轮船的甲板上,我总依稀觉得他在某一个幽暗的角落等我。”她停顿半晌,垂下眼皮,“太傻了。我真惭愧。我们曾经非常相爱——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
  她不再说话,失神地坐在那儿眺望湖面。我再回头看屋里。韦德端着酒杯,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内。我再回身看艾琳。在她眼中我已经不存在了。我起身进屋。韦德端着酒站在那儿,酒看来挺烈的。他的眼神也不对劲儿。
  “你怎么打动我妻子的,马洛?”他是歪着嘴巴说的。
  “没有乱送秋波——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
  “我正是这个意思。前几天晚上你吻了她。也许你自以为是快手,但你在浪费时间,老兄。即使你有吸引人的风采。”
  我想绕过他走开,但他用结实的肩膀挡住我的去路。“别急着走,老兄。我们喜欢你在附近。我们家少个私人侦探。”
  “我是多余的。”我说。
  他举杯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低,斜睨着我。
  “你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增强抗拒力。”我告诉他,“这话听起来假大空,是吧?”
  “好啦,教练。你是小小的人格建立家,对吧?你不该傻到想要教育酒鬼。朋友啊,酒鬼不是培养的,是分裂繁殖。部分过程很好玩。”他又喝了一口,酒杯几乎空了。“部分过程则非常可怕。可是容我引述那个拎小黑皮包的杂种洛林医生的至理名言,别惹我妻子,马洛。你对她有好感,大家都有。你想跟她睡觉,大家都想。你想分享她的梦,闻闻她回忆的玫瑰香。也许我也想。可是没什么好分享的,朋友——没有,没有,没有。你孤零零地在黑暗里。”
  他喝完酒,把杯底朝上。
  “像这样空空如也,马洛。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最清楚这个。”
  他把酒杯放在吧台边,僵硬地走到楼梯底,向上大约爬了十二步,抓着栏杆,停下来倚栏而立,苦笑着向下看我。
  “原谅我这老套的嘲讽,马洛。你是好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出什么样的事?”
  “说不定她还没有抽出时间来研究初恋情人阴魂不散的魔力,那个在挪威失踪的家伙。你不想失踪吧,老兄?你是我自己专用的私人侦探。我迷失在塞普尔维达峡谷的野蛮奇观中,是你找到了我。”他的手掌在磨光的木扶手上画圈圈,“如果你失踪了,我会伤心死的。就像那个迷上青柠汁的人。他变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我们简直怀疑他是否真存在过。你想她会不会只是捏造出了这个人,以便有玩具可玩?”
  “我怎么知道?”
  他低头看我。他两眼间现出深深的皱纹,嘴巴歪向一边苦笑着。
  “谁知道呢?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宝宝累了。宝宝玩破玩具玩太久了。宝宝想要说声拜拜走掉。”
  他继续走上楼梯。
  我站在那儿,后来坎迪进屋,开始打扫吧台四周,把玻璃杯放在托盘上,检查酒瓶里的残酒,根本没理我。至少我以为如此。没过多久他说:“先生,还剩一杯酒的分量,浪费了太可惜。”他举起一个酒瓶。
  “你喝掉吧。”
  “对不起,先生,我不喜欢。至多一杯啤酒。一杯啤酒为限。”
  “聪明人。”
  “屋里有一个酒鬼已经够了。”他瞪着我说,“我英语说得不错吧?”
  “确实不错。”
  “但我是用西班牙文思考。老板是我的人。他不需要帮助,小子。我照顾他,明白吧。”
  “你表现不错,痞子。”
  他咬牙骂了一句西班牙话,“横笛之子”。他拿起装满东西的托盘,一把扛在肩上,用手托着,学餐厅服务员的做法。
  我走到门口,自己出去,想不通“横笛之子”在西班牙文中怎么会变成一句侮辱的话。但我没有多想,要想的事太多了。韦德家的问题不止是酒精。酗酒只是一种伪装的反应。
  那天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我拨了韦德家的电话号码。响了八声没人接,我挂断了,可是手一离开电话筒,我的电话铃就响了。是艾琳·韦德打来的。
  “刚才有人打来,”她说,“我预感是你。我正准备淋浴。”
  “是我,不过没什么重要的,韦德太太。我走的时候他好像头脑不太清楚——我是说罗杰。我想现在我大概自觉对他有点儿责任吧。”
  “他没事。”她说,“在床上睡得很熟。我想洛林医生使他心烦意乱,比外表看来严重。他一定对你说了不少废话。”
  “他说他累了想睡觉。合情合理嘛,我想。”
  “如果他只说了这些,是很合理。好吧,晚安,谢谢你来电话,马洛先生。”
  “我没说他只说了这些,我是说他这么说过。”
  停顿半晌后,她说:“人人偶尔都会有荒唐的念头。别对罗杰太认真,马洛先生。毕竟他的想象力是高度发展的。很自然的。经过上次的事,他不该那么快又喝起酒来。请尽量忘掉这回事。我猜除了这些,他还对你不礼貌了。”
  “他没对我不礼貌。他相当讲理。你丈夫是一个可以用心自省、找出自己本心的人。这是不寻常的天赋。大多数人一生要用一半的精力来保护从未存在过的尊严。晚安,韦德太太。”
  她挂断了。我摆出棋盘,装满一烟斗的烟丝,检查棋子,看看有没有刮伤或钮子松掉的地方,然后让戈尔特查克夫和曼宁金双方比赛,七十二步不分胜负,长胜军的典范碰上了动不了的目标,这一仗没有甲胄,不流血,但精心浪费的智能,不下于广告公司外面随处可见的情景。


  第二十五章

  整个礼拜没什么事,我只是出门办了一些不太能算业务的业务。有一天早上卡恩机构的乔治·彼得斯打电话给我,说他恰好有事走过 塞普尔维达峡谷那条路,好奇地去看了韦林杰医生的疗养所,可是韦林杰医生已经不在了。五六队土地测量员正在绘图打算分割土地。跟他交谈的人连听都没听过韦林杰医生的名字。
  “因为一张财产信托证书,可怜的傻瓜被迫停业。”彼得斯说,“我查过了。他们给他一张千元大钞买下放弃权利的证书,以求省时省钱,现在有人把那块地分割成建筑用地,可以净赚百万。这就是犯罪和生意的差别。生意必须有资金。有时候我觉得那是唯一的差别。”
  我说:“好一段愤世嫉俗的说辞。不过热门犯罪也要资金。”
  “资金哪里来,老兄?总不会来自抢劫酒铺的强盗吧。再见。改天见。”
  某个星期四晚上十一点差十分,韦德打电话给我。他的嗓子浑浊不清,几乎咯咯作响,但我还听得出是谁。电话中可以听见急促的、用力呼吸的声音。
  “马洛,我情况很糟。我顶不住了。你能不能赶快过来?”
  “好——不过先让我跟韦德太太谈谈。”
  他没搭腔。电话中传来撞击声,然后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又有撞击的砰砰声。我对着电话吼了会儿,没人答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话筒咔啦一声放回原位,就变成断线后的嗡嗡声。
  我五分钟后上路,半小时多一点儿就到了,我至今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飞驰过隘口,朝着光亮的方向开上文图拉大道,左转,在大卡车中东躲西闪,出尽洋相。我以近六十英里的时速穿过恩西诺,用聚光灯照着停靠的车辆外缘,免得有人突然走出来。我运气不错,只有不在乎的状况下才能如此幸运。没有警察,没有警笛,没有红色闪光灯。一路我只想着韦德家可能发生的情况,料想不会太愉快。她跟一个酒醉的狂人单独在家;她脖子断了躺在楼梯下;她锁在房间里,有人在外面狂号想破门而入;她赤脚跑过月光下的路面,一个手持屠刀的黑人大汉正在追她——
  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开进他家车道,屋里屋外灯火通明,她站在敞开的门口,嘴里含着一根烟。我下了车,踏着石板地走向她。她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敞领衬衫,冷静地望着我。如果有任何兴奋的迹象,也是我带去的。
  我说了一句傻话,后来的举动也傻乎乎的。“我以为你不抽烟。”
  “什么?不,我通常不抽。”她取出嘴里的烟,看一眼,然后扔掉弄灭。“很久才抽一次。他打过电话给韦林杰医生。”
  声音悠远平静,好像隔着水面传来。非常非常地轻松。
  “不是。”我说,“ 韦林杰医生不住在那儿了。他是打给我的。”
  “噢,真的?我听见他打电话请对方赶快来。我以为一定是韦林杰医生。”
  “他现在在哪儿?”
  “他跌倒了。”她说,“一定是椅子后仰得太厉害了。以前也发生过。脑袋撞到东西。流了一点儿血,不多。”
  “噢,那就好。”我说,“不会流太多血的。我问你,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一脸严肃地望着我,然后伸手一指,说:“在那边某一个地方。路边或者围墙边的灌木丛里。”
  我倾身看她。“老天啊,你都没有看啊?”这时候我断定她是吓呆了,就回头看看草坪。什么都没看见,但围墙边有浓浓的黑影。
  “不,我没看。”她相当平静地说,“你去找他。受得了的我都忍受了。我已经受不了啦。你去找他。”
  她转身走回屋内,门还开着;没走多远,到门内一码左右的地方她突然瘫倒在地,躺在那儿。屋里的浅色长酒几两侧各有一张大沙发,我把她扶起来,平放在其中一张上面,摸摸她的脉搏,好像不太弱,也没有不稳的迹象。她双眸紧闭,嘴唇发青。我把她留在那儿,又走回屋外。
  她说得不错,韦德确实在那边,侧躺在芙蓉花的暗影中;脉搏跳得很快,呼吸不自然,后脑勺黏糊糊的。我跟他说话,稍微摇着他,还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咕哝一声,却没有苏醒。我把他拖起呈坐姿,拉过来搭在我肩上,然后背转向他用力举起他的身子,伸手去抓他的一条腿。我失手了,他重得像水泥块。我们俩在草地上坐下来,我休息片刻,再试一次;最后我终于将他拉成救火员那种搀扶姿势,拖过草地,向敞开的前门行进。一段路恍如来回一趟暹罗【注】那么遥远。门廊的两段阶梯宛若十英尺高。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前,双膝跪地,让他滚下来。等我再站直,脊椎活像至少断了三个地方。
  【注】暹罗:泰国的旧称。
  艾琳·韦德已经不在了。屋里只剩我一个人。那一刻我累坏了,没心情管谁在什么地方。我坐下来看着他,等他吐气吸气,然后看看他的脑袋。整颗头沾满鲜血,头发也黏糊糊的带有血迹。看来不太严重,可是头部的伤很难说。
  这时候艾琳·韦德来到我旁边,以事不关己的表情静静俯视他。
  “对不起,我昏倒了。”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最好叫个医生来。”
  “我打过电话给洛林医生。他是我的医生,你知道,他不想来。”
  “那试试别人吧。”
  “噢,他会来的。”她说,“他虽然不想来,但他腾出手就会尽快赶来。”
  “坎迪呢?”
  “今天他休假。星期四。厨子和坎迪星期四放假。常规如此。你能不能把他扶上床。”
  “没有帮手办不到。最好拿一条小地毯或毯子来。今天晚上很暖和,不过这种病例很容易得肺炎。”
  她说她会去拿毯子,我觉得她真好。可是我头脑不太清楚。扛他扛得太累了。
  我们给他盖上一床轮船躺椅用的毯子,十五分钟后洛林医师来了,他戴着无框眼镜,衣领浆得硬挺挺的,那副表情活像狗生病了人家要他来清理似的。
  他检查韦德的脑袋,说:“表皮伤口和淤青,不会脑震荡。我想他的呼吸已经把他的情况显示得相当清楚。”
  他伸手拿帽子,提起皮包。
  “别让他着凉。”他说,“你们不妨轻轻替他洗头,把血洗掉。他睡睡就没事了。”
  “医生,我一个人没办法扶他上楼。”我说。
  “那就让他留在原地。”他漠然地看看我,“晚安,韦德太太。你知道我不医酒精中毒病人。就算肯医,你丈夫也不会是我的病人。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
  “没人要你医治他。”我说,“我是要你帮忙把他搬进房间,好给他脱衣服。”
  “你是什么人?”洛林医生冷冰冰地问道。
  “我姓马洛。上礼拜我来过。你妻子介绍过我。”
  “有趣,”他说,“你是通过什么关系认识我妻子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想——”
  “我对你想什么没有兴趣。”他打断我的话,转向艾琳,点个头就往外走。我挡在他和门口之间,背对着门。
  “等一下,医生。你一定很久没看那篇叫《新开业医生誓言》的文章了。这个人打电话给我,我住在老远的地方。听来他的状况很差,我连忙赶来,一路上好多次违犯了本州的交通规则。我发现他正在地上,就把他扛进来,请相信我,他可不是一捆羽毛,重死了。仆人不在,这儿没有人可能帮我扶韦德上楼。你有什么感想?”
  “让开,”他咬着牙说,“否则我打电话给警署,叫他们派个警官来。身为专业人士——”
  “身为专业人士,你比一把跳蚤灰还不如。”我说着就让开了。
  他满面通红——慢慢地,但是很明显。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管开门走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门关上时他特意往里看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恶的脸和那么凶的目光。
  我由门口转过身来的时候,艾琳笑眯眯的。
  “有什么好笑?”我咆哮道。
  “你呀。你说话口不择言,对不对?你不知道洛林医生是谁吗?”
  “知道——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看手表说:“坎迪现在该到家了。我去看看。他的房间在车库后面。”
  她由拱门出去,我坐下来看看韦德。大作家继续打鼾。他满脸冒汗,可是我没取下他身上盖的毛毯。一两分钟后艾琳回来了,坎迪跟在她身边。


  第二十六章

  墨西哥佬穿着黑白格子运动衫和密褶黑长裤,没系皮带,脚穿黑白双色鹿皮鞋,一尘不染。浓密的头发往后梳,搽了某种发油或发霜,亮晶晶的。
  “先生。”他说着讽刺般一鞠躬。
  “坎迪,帮马洛先生把我丈夫抬上楼。他跌倒受了一点儿伤。抱歉麻烦你了。”
  “太太,没什么。”坎迪含笑说。
  “容我道声晚安。”她对我说,“我累坏了。你需要什么,坎迪会替你办。”
  她缓缓上楼。坎迪和我望着她。
  “她是个洋娃娃。”他神神秘秘地说,“你留下来过夜?”
  “不太可能。”
  “可惜。她很寂寞,那个尤物。”
  “别再两眼发直啦,小子。我们把这一位弄上床。”
  他凄然地望着沙发上鼾声大作的韦德,喃喃低语,说的好像是真心话:“可怜啊,烂醉如泥。”
  “他也许醉得像母猪,”我说,“但体形可不小。你抬脚。”
  我俩抬着他,就算两个人合抬,他仍像铅棺材一般沉重。到了楼梯顶,我们顺着一道露天阳台走过去,途中经过一道紧闭的门扉。坎迪下颌朝那边比画着。
  “太太的房间。”他低声说,“你轻轻敲门,说不定她会放你进去哟。”
  我用得着他,所以没说话。两个人抬着烂醉如泥的身体继续走,拐进一道门,一把将他扔在床上。这时我抓住坎迪靠肩膀的地方,手指掐那里会痛,我故意掐他。他稍微退避一下,表情不自在起来。
  “你全名叫什么,杂种?”
  “手拿开,”他高声说,“别碰我。别叫我杂种,我可不是非法入境的墨西哥佬。我叫胡安·加西亚·德索托尤索托-马约尔。我是智利人。”
  “好,风流先生。在这儿不要违犯规矩。谈起主人家,鼻子嘴巴都放干净些。”
  他挣脱我的手,退后一步,黑眼珠冒出怒火。他把手伸出衬衫内,掏出一把细长的刀,刀尖放在手掌根部,让刀立起来,连看都没看刀身一眼。然后他垂下手去,趁刀悬在空中的一刻抓住刀柄。动作很快,看来不费吹灰之力。他把手举到跟肩膀等高,突然向前一弹,刀凌空飞出,颤巍巍地插进窗框的木头里。
  “留心,先生。”他讥诮道,“少管闲事。没有人能愚弄我。”
  他灵巧地走到房间那一头,拔出木头内的长刀,扔上半空中,踮着脚尖转身,由后面接住刀子。长刀一下消失在他的衬衫底下。
  “真利落,”我说,“只是有点儿太花哨了。”
  他含着嘲讽的笑容走到我面前。
  “说不定会害得你扭断手肘。”我说,“像这样。”
  我抓住他的右手腕一拉,让他站不稳,然后侧转到他身后,蜷起前臂,从他肘关节下方往上提,再用前臂当杠杆支点,把它压下去。
  “用力一扭,”我说,“你的肘关节就咔嚓一声。一次就够了。你会好几个月不能当飞刀手。扭得再用力些,你就永远完蛋了。把韦德先生的鞋子脱下来吧。”
  我放开他。“好手艺,”他对我一笑说,“我会记得。”
  他转向韦德,伸手脱他的一只鞋,突然打住。枕头上有血迹。
  “谁割伤了老板?”
  “不是我,朋友。他跌倒,脑袋撞到东西。只是浅浅的伤口。医生来过了。”
  坎迪缓缓舒了一口气。“你看见他跌倒?”
  “在我来之前。你喜欢这个家伙,对吧?”
  他没搭腔,把韦德的鞋子脱了。我们一件一件替他脱掉衣服,坎迪找出一件绿色配银色的睡衣,我们俩给他穿上,把他扶到床铺上,全身盖好。他还在流汗,还在打鼾。坎迪伤心地俯视他,慢慢地左右摇晃他那颗油亮亮的脑袋瓜子。
  “得有人照顾他。我去换衣服。”他说。
  “去睡一下吧。我来照顾他。需要你帮忙我再叫你。”
  他跟我面对面,用非常安静的口吻说:“你最好把他照顾得好好的。要照顾得很好很好才行。”
  他走出房间。我进浴室拿出一条湿脸巾和一条厚毛巾,把韦德略微翻过来,将毛巾铺在枕头上,替他洗去头上的血迹,动作很轻,避免再次流血。这时候我看见一道长约两英寸的锐利浅伤口。算不了什么。洛林医生说得不错。缝几针无害,但可能不太必要。我找出一把剪刀,替他剪去少量头发,以便贴上一条胶布。然后我把他翻成仰卧姿势,替他洗脸。我猜这件事我做错了。
  他睁开眼睛。起先那双眼模模糊糊没有焦点,后来就清亮起来,他看见我站在床边,手动一动,举到头上,碰到那截胶布。嘴唇动啊动的不知在说什么,接着声音也清楚多了。
  “谁打我?是你?”他用手摸胶布。
  “没人打你。你跌倒了。”
  “跌倒?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你打电话的地方。你打给我的。我听见你倒在地上。在电话里听见的。”
  “我打电话给你?”他慢慢露出笑容,“你随时听候差遣,对吧,伙伴?现在几点?”
  “过了凌晨一点。”
  “艾琳呢?”
  “睡觉去了。她受了不少罪。”
  他默默思考着这句话,眼中充满痛苦。“我有没有一一”他突然住口,缩了一下。
  “就我所知,你没有碰她一一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你只是到户外闲逛,在围墙附近晕倒了。别说话啦,睡吧。”
  “睡觉,”他说得很静很慢,像小孩子背书似的,“会是什么滋味”
  “吃一粒药也许有帮助。有没有?”
  “在抽屉里。床头几。”
  我打开抽屉,找到一塑胶瓶的红色胶囊。西康诺,一克半的量。洛林医生的。那个糟糕的洛林医生。是为韦德太太开的药。
  我抖出两粒,将瓶子放回原处,从床几上的热水瓶倒了一杯水。他说一粒就够了。他服了药,喝了一点水,就躺回去接着看天花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他好像毫无睡意。这个时候他慢慢地说:
  “我想起一件事。马洛,帮我一个忙。我写了一些不想让艾琳看到的疯话。在打字机的盖子里。撕下来拿给我。”
  “好。你只记得这些了?”
  “艾琳没事吧?可以确定?”
  “是的。她只是累了。顺其自然吧,韦德。别再多想了。我不该问你的。”
  “别再多想了,这个人说。”现在他的嗓音睡意十足,好像在自言自语,“别再思考,别去做梦,别再爱,别再恨。晚安,甜蜜王子。我来吃另外一颗药。”
  我交给他,再倒一些水送上。他又躺下了。这回他转头过来看看我说:“听着,马洛,我写了一些东西,不想让艾琳——”
  “你已经跟我说过了。等你睡着,我会去办。”
  “噢,多谢。有你在旁边真好。真好。”
  又是一阵长长的缄默。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了。
  “杀过人,马洛?”
  “是的。”
  “感觉不好受吧?”
  “有人喜欢。”
  他的眼晴闭上了,后来再睁开,却显得模模糊糊的。“怎么会?”我没搭腔。他的眼皮又合上了,缓缓地缓缓地,像戏院的幕布拉下。他开始打鼾。我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将屋里的灯光调暗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