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3

夜遥: 情满轩尼诗(原《后来我们都哭了》) 24 - 完

  第二十四章

  十一月中旬,新公司厂房建造完成,机器设备安装到位,所有一线操作员工经过培训与考核,基本可以熟练完成工作,开始试生产,段云飞和陈与非都又忙碌起来。
  到了十二月份,聂峰公司的项目也正式上马开工。开工典礼很简单,没有彩旗喧闹演出锣鼓等等热闹场面,而是别出心裁地举办了一个捐款仪式,将节约下来的开工典礼筹办费用捐给了希望工程。捐款的金额不算大,但是场面很感人,特意从贫困山区请来的民办教师和学生做为希望工程代表接受了捐款,聂总更是当场宣布要捐资建一所希望小学。翌日这则新闻在电视、广播、报纸上都做了大篇幅的宣传,收到十分良好的效果。
  陈与非看着报纸上聂峰的照片,笑得合不拢嘴,笑言要去买上一百份报纸,放在家里做收藏。
  段妈妈一如既往三五不时地喊陈与非到家里玩,闲谈中得知,为了回绝那位MBA小姐的事,聂峰挨了他妈妈好一顿猛批。回到家里陈与非笑着问他是怎么回绝的,聂峰神秘地晃晃手指:“独门秘技,传男不传女。”
  “碎了多少颗芳心才练出来的秘技啊?”陈与非斜眼看他,聂峰掰着手指头认真地想想,一脸正色道:“坏了,数不清了!”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两个人住在一起不象以前自己住,陈与非勤快了许多,总想让聂峰住得舒服些,也显得自己贤惠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时间太多,长夜漫漫,不能一直呆坐着,去健身房之余,陈与非就在家里收拾打扫,整理蚂蚁搬家似地从以前两人住处带来的东西。
  小屋子的缺点渐渐显现出来,住惯大地方了,总是喜欢到处都空空旷旷,现在不行,堆得满满的,尤其是衣橱,其中一大半都是聂峰的衣服。
  站在步入式的衣橱里,聂峰的衣服占据了四分之三的地方,颜色款式都相近的西装和衬衣挂了两大排,皮鞋少少的几种样子却买了一大堆,领带花样多一点,常系的却也只有那么几条。相比之下,陈与非的衣服花样繁多颜色丰富,基本都是近一两年来购置的,旧衣服大多处理掉了,或是留在旧家里。
  看着两个人的衣服挂在一处,陈与非微笑着发了会呆,脸凑在聂峰的一排西装里,闻着上头属于他的味道。
  聂峰有不少手表,经常佩戴的两三只放在卧室里,剩下的十几只都还存放在表盒里,用一只储存盒收着放进储藏室。陈与非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间打开这只储存盒,抱着好奇的心理一只只打开来赏玩这些名牌表。她还记得聂峰第一次送给表弟女朋友的见面礼就是手表,看来他对手表很有爱好。这一只储存盒的价值比这套房子要高出很多很多,陈与非笑着把表盒里的表拿出来戴在自己手腕上,一排戴了七八只,活象个走私犯。
  一整箱真皮表盒里,最底下的角落却有只纸制表盒,体积小颜色旧,上头印的商标是某国产品牌,陈与非好奇地拿起来,打开看看,里头放的是一只最普通不过的男式石英腕表,不知道在盒子里放了多久电池耗光,已经不走了,牛皮表带磨损得很厉害,经常系的那个扣眼已经拉得松脱发毛,刚才看多了水晶表面,现在再看看有机玻璃表面,感觉就是不一样,上头有很清晰的划痕。
  虽然旧,但保存得很完整,连购表的发票都还在,仔仔细细叠成小方块放在表盒里,上头的购买日期是在好几年以前,算一算,那个时候的聂峰应该刚刚大学毕业,而她则刚刚成为杜尚文的女朋友,在高中繁重的课业之余偷偷摸摸地谈恋爱。
  那个时候,她的世界里还没有一个叫聂峰的男人,而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叫梁蔚蓝的女人。张曼娟说过,冥冥中一定有着无法追赶的力量。陈与非却觉得,其实人才是被这种力量不停地追逐着、驱赶着,不得不经历变化更迭,包括自身,包括周遭环境,包括一些曾经固守的、现在却不得不认输的信心。
  她慢慢地,一只一只地把表从手腕上解下来,放回表盒里,依照原来的样子整齐摆放进储存盒,还把这只储存盒放在了储藏室的角落里。
  总也有些过往的痕迹,留在现在的生命里。
  陈与非没有提起这只旧手表的事,还有不少张唱片封套角落里写着的英文字母WL,她也都装作视而不见。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吗?
  吉雪飞有好一阵子没有和陈与非联络,十二月底快到元旦假期的时候她又来借车,顺便把她和好朋友到欧洲玩时候买的礼物带过来。一大堆各个国家的特色纪念品,不值钱,但很有趣,两个女人趴在咖啡馆的桌子上一件件赏玩,听吉雪飞聊着欧洲之旅的趣事,笑得合不拢嘴。
  “怎么舍得把你那个警察先生扔开,一个人跑到外头去玩?”
  吉雪飞嘿嘿笑:“那什么,一言难尽。对了嫂子,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找到工作了!”
  “是吗,那太好了,做什么的?”
  吉雪飞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上头很显眼地印着某名牌化妆品的LOGO,旁边吉雪飞的名字后面跟着‘销售经理’四个字。吉雪飞用手指点点:“实际上就是营业员,嫂子你下回可要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多多给你赠品。”
  “这个工作挺适合你,不错啊,在哪间商场?”
  吉雪飞说了一间她常去逛的商场名字:“我已经发过一大圈名片,拉认识的人来买东西,哈哈,估计我的工资会很高,到时候请你们吃饭!”
  “你这个工作,小姨和姨父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丢人呗!”吉雪飞扁扁嘴,笑道,“其实我妈还是很高兴的,我上班第一天她一直在我们柜台附近游荡,陪着我呢!”
  喝完咖啡吉雪飞开车送陈与非回家,回的当然还是以前那个家。吉雪飞路熟,走了条近路,两人在车里说说笑笑,吉雪飞突然咦了一声,减低车速,头扭向左边看着,踩下了煞车。
  “怎么停下了?”
  吉雪飞神秘兮兮地调转车头,咬着嘴唇,神情有点紧张地一直盯着条拐进一个老式小区的巷子。很普通的一个小区,门口坐着晒太阳的几个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个修鞋修车的摊位。陈与非没看出什么东西让吉雪飞这么专注。
  一连催促几声,吉雪飞才回过神来,也不解释,开门就跳下车跑进小区里。陈与非赶紧把车靠路边停好,不知道她这唱的是哪一出。莫非是撞破了那位安良警官的奸情?呵呵,应该不会吧!
  吉雪飞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坐进车里连声催促快开。开出一段路她回头看看,拍拍胸口:“差点被她看见!”
  “谁啊?”
  “嗨,梁蔚蓝,你还记得吗?”
  陈与非手一抖,车身晃了下停在路中央,吉雪飞诧异的眼神中她立刻又踩下油门,微笑着掩饰自己的表情:“当然记得。”
  吉雪飞没有太留神陈与非的表现,凝眉道:“她怎么又回来了?”陈与非不语,吉雪飞摇摇头:“还回到这里来,不对,肯定有事。”
  “这里?”陈与非心里立刻明白过来,果然吉雪飞接着说道:“那个小区就是聂老大和她同居几年的地方,我刚看见梁蔚蓝站在楼下往他们住的那层楼看。真是的,我搞不懂这些人,要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手,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粘粘乎乎的,真讨厌!”
  陈与非让自己脸上的肌肉维持在微笑时的状态,一直到和吉雪飞分手,在旧家楼下站了一会儿,确定她已经走远,这才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开回刚才那个老式小区。
  小区里有点杂乱,但打扫得很干净,路边停了很多汽车,占据了所有道路的一半路面。小区一共五幢楼,陈与非慢慢地在其中走着,不知道哪一幢哪一间曾经住过聂峰和梁蔚蓝。
  看着七层高的住宅楼阳台上万国旗似的衣服,陈与非觉得自己在窥探他人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和她有切身的利益关系,她很好奇,又有点恐惧。
  梁蔚蓝为什么回来?
  聂峰知道她回来了吗?
  晚上特别留心看着聂峰的眼睛。他一点也没有异样的表现,还是和往常一样体贴温和,饭后从饭店步行回家,路上还排队给陈与非买了一袋糖炒板栗,新出炉的,又香又糯,剥一颗放在嘴里嚼,很甜。天冷,他揽着她的肩膀,顺着人行道慢慢地踱着,从她手里抢刚剥好的栗子,每每得逞后还很张扬地大笑。
  剥栗子剥得手指发黑,一进家门陈与非就去洗手,刚冲完手上的肥皂沫,水还没擦干,就被聂峰拦腰抱住撩弄起来。他的动作既急切又猛烈,等不及似地不顾她的推拒挣扎,弄得陈与非很疼。痛楚和快感一起袭来,陈与非喘息着流下几滴眼泪,悄悄侧头用手背擦去,没让他看见。


  第二十五章

  陈与非没想到,会这么快又见到梁蔚蓝。
  聂峰不在家,她晚上下班以后到吉雪飞上班的化妆品柜台捧场,吉小姐穿着漂亮的制服正在对她的皮肤做分析并推荐合适的保养品,陈与非就看见吉雪飞的脸上突然变色,拿着一瓶化妆品的手也慢慢低垂下去。
  回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巧笑盈盈的梁蔚蓝站在不远处。她微笑着走过来:“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原来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雪飞。”
  吉雪飞呆愣着点点头:“蔚,蔚蓝姐……”
  “还没忘了我!”
  之前只有过一面之缘,在夜里,看得并不清楚。当真站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好好把对方端详一番,陈与非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她或许明白了当时聂峰为什么会对梁蔚蓝一见钟情。她的长相是平常了一点,身材也瘦小得乏善可陈,但那双深邃的眼睛足以弥补一切。象是晴朗的夜晚,站在紫金山顶上能看到的青色月光。很澄澈,很透明。让她看起来无端端地有一种让人信任的亲切感。
  “蔚蓝姐,你来买东西呀。”
  “我妈妈手表坏了,她不习惯用手机看时间,我想来给她买块表,谁知道这间商场里的东西这么贵的!”
  “我有卡可以打折!”
  “打折我也买不起呀!”梁蔚蓝笑,“我只有几百块的预算,在这儿连根表带也买不到!”
  陈与非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低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里的产品宣传单。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梁蔚蓝的每一句话。
  丈夫刚死不久,她爸爸又生病了,癌症,家乡小医院医疗水平不高,于是转到南京的医院来,她和妈妈轮流在医院陪夜,休息的那一个就住在医院附近的一间酒店里。
  “哪间医院?床号多少?我去看看伯父。”吉雪飞心很软,立刻同情起梁蔚蓝。梁蔚蓝笑笑:“不用了,医院里空气不好,谢谢你的好意。”
  “那酒店呢,哪一间酒店?我过去找你玩。”
  “住酒店花费太高,我打算在附近临时租个房子,等搬了之后就告诉你,好吗?”
  连陈与非心里都生出恻隐,想来梁蔚蓝的日子并不宽裕,小心地侧脸看过去,她清瘦得让人心疼,可是脸上的笑容却还是很灿烂。
  “蔚蓝姐,你瘦多了……”吉雪飞抿抿嘴唇,声音低沉。
  “是吗?”梁蔚蓝笑着摸摸脸,“现在不是流行排骨型的身材嘛,我可是标准的巴掌小脸!”
  陈与非眼角微跳,梁蔚蓝这时看清始终侧身站着的她,立刻认了出来,对着陈与非微微点头。吉雪飞拉过陈与非来做介绍:“蔚蓝姐,这是云飞哥的女朋友,陈与非。”
  “云飞?”梁蔚蓝很明显地惊讶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你好,陈小姐。我和云飞好几年前就认识,是老朋友了。”
  陈与非微笑着伸出手去和梁蔚蓝握握:“是吗,之前没有听云飞提起过。梁小姐……是刚从日本回国的?”
  “是啊,出去很多年了,没怎么回来过,南京的变化可真大!”
  相逢不如巧遇,吉雪飞立刻请假早退,拉着两个人出去吃晚饭。新街口饭店众多,这个钟点不好找位置,转了一圈,坐进上次聂峰过生日的那间餐厅。冬天天黑得早,不过六点多钟已经是满城灯火璀璨。吉雪飞热情地点了几个女孩子爱吃的菜,要瓶啤酒倒上三杯,端起来先敬梁蔚蓝。
  梁蔚蓝很开朗健谈,吃饭的过程中把她在日本生活几年遇到的趣事说出来,逗得吉雪飞哈哈直笑。陈与非不时接个话茬,不让自己显得太格格不入,其实她的心思已经有些涣散,目光也更多停留在梁蔚蓝左手无名指上那个式样古朴的金戒指上。
  吉雪飞住的地方很近,吃完饭她先告辞回家,陈与非开车把梁蔚蓝送回医院。少了个呱噪的吉雪飞在身边,气氛一下子沉默了许多。直到车停在医院门口,梁蔚蓝才侧脸看看无声开车的陈与非,微笑着说道:“陈小姐,刚才雪飞说,你和云飞……那聂峰……”
  “这当中有点……误会。” 当着聂峰前女友的面,陈与非不知该怎么解释。
  梁蔚蓝轻松地点点头:“去非洲的时候聂峰经常对我说起你,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是吗!”陈与非也轻松地笑,“对我评价这么高?”
  梁蔚蓝深深地看着她,一会儿笑着点点头:“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走了。”
  “请等一下!”陈与非犹豫到现在,有点忐忑地打开包,把刚才在商场等吉雪飞下班换衣服时候偷偷去买的一块表拿出来,不怎么理直气壮地递给梁蔚蓝,“这个……请收下……”
  梁蔚蓝看向她的视线里多了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大大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里看起来十分氤氲,雾气蒙蒙。
  “陈小姐……”
  陈与非脸上发烫,自己这样做有点莫名其妙。不是同情,也不是矫情,就是……就是突然有这样做的冲动,梁蔚蓝提到自己困境时候脸上毫无挂碍的笑容打动了她。或许她一向是个冲动的人,陈与非自嘲地对自己笑笑。梁蔚蓝愣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伸手来接,只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陈与非,慢慢地,微笑着,把皮包打开,取出一只表盒:“刚在餐厅里,你去洗手间的时候,雪飞送过一只给我了。”
  “是,是吗……”陈与非有点讪讪地想把手缩回来,梁蔚蓝却接过她手里的表,耸耸肩笑着挤挤眼睛:“这个表的牌子我妈应该不认识,或许我可以跟她说,今天商场有活动,买一赠一。”
  梁蔚蓝走进医院之后,回头朝陈与非招了招手,瘦削的身体裹在深蓝色的羽绒衫里,显得十分旧黯。陈与非长长叹了口气,发动汽车回家。
  聂峰很难得的已经到家了,洗过澡,正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电视,面前的茶几上摆着瓶啤酒和一袋打开的薯片。看见陈与非,他拈起一块薯片笑:“我就偷吃这么一回,都会被你撞见。”
  “世上可没有白吃的薯片!”陈与非放下包,过去腻在他身边,端起啤酒喝一大口,也拿块薯片咔呲咔呲地嚼。
  “呵呵,要怎么赔你?晚上多来几次,嗯?”聂峰不怀好意地把手伸进她衣服底下,抚着她细细的腰肢。陈与非仰起头笑,躲着他的狼爪:“我无所谓啊,怕你精尽人亡!”
  “小看我?谁说过的,士可杀不可辱!”聂峰来了劲,双手握住陈与非的腰,把她掇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开始吻着、揉搓着。
  陈与非连蹦带跳地逃开,抓起睡衣躲进洗手间。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晚上仔仔细细地折腾了一番,她累得不行,很快睡着。一觉无梦睡到被闹钟吵醒,聂峰象平常那样,比她起得早,已经坐在客厅里吃早饭。所谓早饭,就是微波炉里转出来的牛奶和几片面包。聂峰对吃不怎么讲究,陈与非也是能简则简。
  早上时间紧张,匆匆吃完饭,各上各的班。同剩电梯下到停车场,陈与非才发现车钥匙忘带了,吻别聂峰再度上楼拿钥匙。钥匙并没有象惯常那样放在鞋柜上,陈与非踅摸好一圈才在客厅茶几上找到,想来是昨天晚上随手搁在这儿的。
  一把抓起钥匙来急着走,陈与非突然怔怔地站定。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放着很多烟头。
  他……是什么时候抽的?
  一整天在公司里,陈与非的兴致都不怎么高。工作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多不少,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新招的会计已经基本上能够独立完成工作,陈与非的担子轻松许多。
  泡杯咖啡边喝边休息,抽屉里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拿出来看看,您的话费已经不足二十元。
  公司按照级别不同,每月分别有五十至五百元不等的话费补贴,以充值卡形式发放。陈与非每个月有二百块话费,基本上用不完,发的充值卡攒了不少,很多都便宜了杜尚文和段云飞。她拿出一张五十元面值的,用硬币刮开安全涂层,往手机里输完密码,没过多一会儿,充值成功的信息回复过来。
  陈与非盯着手机屏幕,很久很久都没有放下。心里有面小鼓轻轻敲响了一声,又一声,又一声……
  翻开电话簿,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梁蔚蓝把新办的手机号告诉吉雪飞时,捎带着也拨了一遍到陈与非的手机上。一个很普通的手机号,十一位数字毫无规律可循,要想记住还得多念几遍才行。不象聂峰的手机号,一看就是花大价钱买的。
  如果梁蔚蓝知道现在会这么窘迫,会不会后悔当初离开聂峰?一个爱她的,英俊的,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
  几乎是下意识,陈与非在浏览器地址栏里输入一行英文字,再敲回车,一秒钟时间都不到,江苏移动的页面占满屏幕。
  输入聂峰的手机号、密码和验证码,很幸运,他没有改过密码,还是初始的六位数。页面停顿了一小会儿,跳到号码管理界面,数字显示聂峰的手机话费余额还有两千九百多,他电话多,国内国外的,常常一个月话费赶上陈与非一年的了,他的秘书充值都是五千块起步。
  点击话费清单查询,选择的时间就是当月。
  陈与非屏住呼吸看着电脑,鼠标在“查询”按键上停留了一会儿,患得患失地按了下去。这次跳转的时间稍微有点长,整个屏幕颜色突然一暗,紧接着跳出一个小对话框,“请输入您收到的短信验证码”。
  这是什么东东?
  陈与非脸色一变,随即意识到,移动公司查询话费时比起以前多了一道短信验证的程序,她许久不上来查询,天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增加的!
  也就是说,那条验证短信已经发到了聂峰的手机上!
  这这这……
  这可……
  她这都做了些什么呀!
  陈与非无力地向后坐进椅子里,头抬起来,紧闭双眼。
  她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二十六章

  也许对于聂峰来说,手机上的这条验证码短信只不过是一个玩笑或是有心的探秘。半个小时以后陈与非再次上网查询,手机号的密码已经更改。聂峰没有表现出丝毫对陈与非的怀疑,亲吻、聊天、拥抱和晚上的热情一如既往。
  凌晨时分睁开双眼,枕边的聂峰沉沉睡着,手臂环在她的腰上,呼吸粗重,气息吹拂在陈与非的颈子里,一阵阵□。一晚上没怎么睡着的陈与非头有点痛,总是维持一个姿势太累,经常翻身又怕打扰到聂峰,于是拉开他的胳臂,轻轻地下床。
  漱漱口,到厨房里喝点水,想了想,没有回卧室,而是走进书房,窝在长沙发上,用堆在沙发上的毯子盖着,伸手拿一本书打开来看。
  很随意地抽了一本艾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之谜》,这个作者的一系列侦探小说是陈与非和聂峰共同的大爱,只是这种小说虽然精彩,却不适合心不在焉的时候看,总要沉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读进心里,才能跟得上作者的节奏和思路,不然只能是不知所云。
  完全辞不知意地看了几页,陈与非无力地把书插回书架上,又摸一本,这回的更加没有兴趣,聂峰买的《美元大崩溃》。随手翻一页,却正好看到一句话:因为,当我们认识到通货膨胀问题时,我们已经陷入了恶性通货膨胀之中,而到那时,即便是再采取措施也已无济于事。
  把书合上,陈与非把脸埋进抱枕里。
  世间万理皆通,不是吗?
  当她意识到爱情的不确定时,她已经深深陷进了爱情里。现在又该怎么办呢?洒脱地离开?还是沉默地坚守?这两点对她来说都太难,都无法做到。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满心欢喜地沉浸在爱情里,以为聂峰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以为就象最初认识时听到的那首歌,《惊情四百年》里描写的那样,她和聂峰也是一场宿命的邂逅,等待了那么久,孤单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在那个夜里,走进那个酒吧,遇见正在弹吉他的他。
  只是同样孤单的聂峰,在等待着的人又是谁?
  是她,还是遥远异国的另一个人?
  陈与非咬着嘴唇,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让她觉得夜晚太漫长,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天亮。
  一双手慢慢搭在她肩头,聂峰俯低身子亲了亲她的头顶:“坐在这儿发什么呆?”
  陈与非抬起头之前已经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揉揉眼睛,笑着倚进他怀里:“今天在公司的时候咖啡喝多了,怎么也睡不着。”
  “少喝点咖啡。”
  “哦。”
  聂峰拍拍她的脸颊,一歪身子坐在陈与非身边:“怎么办,没有你在旁边张牙舞爪乱翻乱动,我也睡不着了!”
  陈与非笑着看看聂峰,他随意披着的睡衣前襟敞开,露出结实宽厚的胸膛。她抬起手,慢慢抚上去,身体凑近,也偎进他怀里:“聂峰。”
  “嗯?”
  “你……喜不喜欢我?”
  聂峰笑的时候胸口微微震动,从胸腔里发出的笑声很低沉:“傻话,不喜欢你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有多喜欢?”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半夜不睡觉,你瞎琢磨什么呢!”他笑着把她乱乱的头发揉得更乱,陈与非撒娇似地往他怀里拱:“就是睡不着才瞎琢磨!说嘛,有多喜欢?”
  “很喜欢。”
  “很是多少?”
  聂峰无奈地笑:“就是很多!”
  “只是……很多?”聂峰顿了一顿。夜阑人静,耳朵贴着他的心口,依稀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洪重的,有力的。陈与非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害怕失去怀里的这个男人。她用脸颊蹭蹭他光滑的皮肤,微笑着用一种状似无意的口吻问道:“只是很多,不是全部?”
  “非非……”他欲言,终于静止。只是用两只胳臂紧紧抱着她。陈与非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起眼睛。没有再问,只是调皮地在聂峰胸口用力咬下去,他肌肉一紧,她又伸出舌头,在他疼痛的地方轻轻舔一舔。两层窗帘只拉着一层纱,遮挡不住室外光线的变化。天色渐渐变亮,眼睛里看到的聂峰却渐渐不清晰,日光与灯光交错着,象过去和现在,折出太多细碎迷乱的影子。
  春节快到了,陈与非公司今年的奖金分配方案已经通过,正式开始发钱。这是一年中职工最振奋的时刻,虽然公司实行薪酬保密制,但私底下的交流还是不可避免。
  段云飞上任这段时间,一方面因为他的工作卓有成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销售行情好,所以今年公司的效益相当不错,发放的奖金比去年丰厚许多。又因为新公司筹建的工作很忙,所有筹建组工作人员额外又有补贴。陈与非这几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打银行查询电话,听着电脑报出来的余额数字,稍微找回一点安慰。
  现在摆在陈与非面前的事有很多。快过年了,自己父母和杜尚文父母的礼物要准备,回上海后面对双方父母的逼婚要怎么应付,段云飞家这边也不能不露面,和聂峰要怎样不动声色地过一个愉快甜蜜的春节。
  杜尚文到澳大利亚去了一趟,委托方对项目已经完成的部分很满意,这让他对不久后的澳洲创业之旅信心十足,开始不住口地抱怨自己上大学时候英语学得不够用功,装模作样买了一套英语教材开始看,说是要赶在出国之前突击补课。杜尚文在澳洲出差工作闲暇的时候还在悉尼城里了解了一下当地房地产市场的行情。据他说那边房价不高,他甚至已经看了几处房子,拍过照片带回来向段云飞和陈与非汇报,美滋滋地筹划起将来的住所。
  因为要回上海过年,年前陈与非肯定要去段家,向叔叔阿姨拜个早年。段妈妈学校里已经放寒假了,她带着保姆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对联年画和鲜花布置得特别有节日气氛。陈与非来的时候拎着段云飞付钱买的一大堆礼物,吉雪飞和妈妈也在,聂峰更不用说,提前下班,赶在陈与非到达之前,也过来蹭饭,一大家子坐满一桌。
  饭后男士们提议打桥牌,三缺一,段妈妈被拉上牌桌,小姨坐在一边给她支牌,陈与非和吉雪飞坐在客厅角落的椅子上,交流一本时尚杂志。吉雪飞最近的着装风格有很大改变,不象以前那么时髦昂贵,反而走起了亲民路线,让陈与非很跌眼镜。
  “那个安警官的影响力还真是大啊!”
  吉雪飞摇头晃脑:“嘿嘿。”
  “准备什么时候带回家?”
  “我想让他过年的时候来,他不肯。”吉雪飞噘噘嘴,“不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其实我们家人都很亲切的是吧!”
  “那什么,你生日那天,有没有马到功成?”陈与非笑着问。
  吉雪飞咬牙:“没有!”
  “哈哈,怎么会,那么贵的睡衣不是白买啦!”
  “他他他……”吉雪飞思忖着,有点恨恨地压低声音说道,“我勾引到一半,他突然用手铐把我铐在床上,自己跑到客厅去了!”陈与非笑得从椅子上滑下去,捂着肚子哎哎叫唤。打牌人的视线被吸引过来,吉雪飞闹个大红脸,拉起陈与非来走到书房去继续唉声叹气。
  “我和他只相差十岁,按说也不算太多啊,他为什么总是对我不冷不热的?”
  “傻丫头,他这样是对你好,还不明白吗?”
  “这算哪门子的好啊?”吉雪飞顺手打开电脑,趴在书桌上,拿起鼠标在手里晃,看桌面上动来动去的一团红光,“他不喜欢我,我知道的。”
  “别胡说,你这么可爱的姑娘,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吉雪飞落寞地笑笑:“可能……他始终把我当小孩子看吧……我这种小孩被家里惯坏了,是不怎么招人疼。”
  “雪飞!”
  吉雪飞眯眯眼睛,坐直身子振奋精神:“好了不说这个!嫂子,我还有个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
  吉雪飞后来去探望过梁蔚蓝和家人几次,在她的帮助下,梁蔚蓝租到一套她朋友的房子,租金十分象征性,而一向自立好强的梁蔚蓝却没有拒绝吉雪飞的好意:“也许她现在真的挺难的,嫂子,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瞒着聂老大。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事情告诉他?”
  陈与非隐约也猜到吉雪飞会跟她说这个。她拿起书桌上放着的一本书,是段云飞爸爸常看的一本佛经,很奇怪他那样的冶金专家也会看这么唯心的东西。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书,还是繁体竖排的版本,翻过封底,看到上面出版的时间和书局名称,居然是民国时期的东西。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信佛拜佛。确实人世间有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苦恼挣扎、徘徊犹豫,在神佛眼里,这些都算是苦厄吧。
  “嫂子!”见陈与非半天没有说话,吉雪飞催促地唤了她一声。陈与非放下书,笑笑:“应该告诉他。梁蔚蓝现在是最难的时候,就算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也应该帮帮她。”
  吉雪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回到客厅里,桥牌打得正激烈,段云飞和聂峰一伙,对长辈毫不留情。陈与非不懂这个,看了半天一头雾水,笑着低下头,伏在段云飞肩侧,听他边打边给她解释。陈与非于这方面领悟力极其低,连高中勉强毕业的吉雪飞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了,她还是稀里糊涂,反倒是被段云飞抽的烟呛得不行。
  捂着嘴咳嗽的时候看到牌桌对面聂峰笑意满满的双眼。他也叼着根烟,却在她咳嗽之后立刻拿下来掐灭在烟灰缸里。这个举动只有陈与非和段云飞注意到,段云飞不怀好意地嗯嗯两声,胳臂肘往后撞一撞,回头冲着陈与非挤眼坏笑。
  陈与非一边喝茶,一边退到烟雾比较淡的角落里。电视一直开着,不知哪个台,在放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哦,香雪》。现在可能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这部电影了,女主角香雪拿着长长的棍子套树顶上熟透的杮子,那一段影片画面拍得很美很宁静,颜色温润光线浮离,让人忍不住也跟着香雪微笑。陈与非还记得有一回和外婆一起看这个电影,看到香雪倔强地在半夜里下火车走回家时,外婆用手指在小陈与非的额头上用力点了一下,笑着对妈妈陆曼说道,你这个女儿同电视上头的香雪一样艮。


  第二十七章

  陈与非不知道吉雪飞是怎么对聂峰说的,牌局散后,她只不过上个洗手间的功夫,再出来,聂峰的脸上就已经阴晴不定,眼神毫不顾忌地看在她身上,嘴唇微动又抿紧,欲言却止的样子。
  陈与非探究地看向吉雪飞,小丫头黏在了段云飞身边,死皮赖脸问他要一只打火机。杜尚文从澳洲带回来的礼物,古董级的老式棉油机子,摩挲光滑的机身上錾了一句英文,Love covers over all wrongs,这是圣经旧约里的一句话,爱能包容所有的错误。段云飞喜欢得不行,不管吉雪飞怎么缠,死活就是不肯给她,气得吉雪飞咬牙切齿,拉来妈妈和姨妈帮自己说好话。
  聂峰离开热闹的客厅走进后头的走廊,不多会功夫陈与非的手机响,上头是聂峰发过来的一句话,我在小厅等你。
  小厅是段家人对一楼走廊尽头一个花厅的称呼,花厅呈八角形,以一条十米左右密闭的走廊与主屋相接,原本建在一个小荷花池边,修成适合赏花观景的开放样式,窗多墙少。解放后荷花池被填平,花厅也不复往日功用,现在放了几只旧式皮沙发和一张很大的书案,段爸爸闲来无事在这里写毛笔字、画画。段云飞的太公,也就是聂峰的太公是个戏痴,连带着家里的子孙都受影响,听段妈妈说,她小的时候,家里经常有票友来往,都喜欢在这间花厅里吹拉弹唱。
  走廊里是水磨石地面,穿着拖鞋走在上面也难免有响动,陈与非蹑手蹑脚过去,花厅里没有开灯,聂峰站在一扇打开的窗前,听见声音,回头朝她伸出手:“过来,非非。”
  把手递进他手里,窗外的冷风一下子吹在脸上,陈与非打个寒战:“站在这里干什么,穿这么少,当心感冒。”
  聂峰笑笑:“没事,我不嫌冷。”
  “喊我过来干嘛?”陈与非小心地回头看看花厅外头的走廊,吉雪飞哈哈笑的声音很大,在这里也能清楚听见,“有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聂峰握紧她的手:“你……”,他停住,只是把陈与非搂在怀里,左手揽在她腰上,右手抬起来搭在她肩头,扶握住她细长的脖子,在后颈的皮肤上轻轻搔弄。两个人贴得很近,陈与非仰起脸来看着他,光线很弱,他看起来很累,嘴角时常抿着,已经有了两道淡淡的纹路。
  “什么?”陈与非扬起眉问,聂峰却还是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象是在做什么决定,很重要的决定。他的视线太灼烈,陈与非有点禁不住这么通透的探索,笑着抚抚他的脸颊:“怎么了啊,我不能在外面久待,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非非!”
  “嗯?”
  “我……”聂峰又很奇怪地顿住话音,眉头也微微皱起来。他朝陈与非俯下头,额头抵着她的,低叹着说道,“我一直让你这么没安全感,是吗?”
  陈与非不解,又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此时此刻,只好装傻。微笑着眨眨眼睛:“怎么说这个?我没有啊!”
  “非非,我爱你!”
  不提防在这个时候聂峰说出这句,陈与非愣住,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又有点羞怯又有点喜悦地看着他:“你……好端端的……唉呀,回客厅去吧!”
  “非非!”聂峰执起陈与非的右手放在他的胸口,薄薄的衣服下面,肌肉很硬实,“如果不是雪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陈与非垂下眼帘,看着按在她手上的他的手。聂峰的手和他的气质很象,很修长,也很有力,骨节略略粗大,掌手微有薄茧。他呼吸时胸口起伏,那只手始终熨贴地守在离她手边,象在等待,象在保证。
  可是越是渴望就越是胆怯。渴望是那么遥不可及,胆怯却近在咫尺,清晰入骨。陈与非试着把手抽回来,讪笑着说道:“雪飞喊我了,我要过去了……”
  聂峰用力握住她的手,只一带,她就落进他两条收紧的臂弯。他喘息得有点粗重,双臂和胸膛之间狭小的空间里,陈与非扭转不动,只好低柔地笑着,试图劝他放开手:“别发疯了,真的,有人来了!”
  “是我不好!”聂峰闭起眼睛,嘴唇贴在陈与非的额头上,“是我不好,非非……”
  眼睛里哄地一声蒙上水汽,陈与非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又摇头。聂峰低叹一声,在她耳边低语:“我早该说出来的,非非,别怪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不愿让你烦恼,我只想让你开心,真的,非非!”
  摇头变成了用力的点头,陈与非清清嗓子,微笑:“好了好了,再说我就不好出去见人了!走吧!”
  聂峰今天特别固执,陈与非急了:“怎么啦你,快松开,被发现就完蛋了!”
  聂峰眼睛里异样的神采和走廊上吉雪飞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同时出现,陈与非心里刚生出警觉,嘴唇就被他堵住。男女力量之悬殊,没有在男人面前挣扎抵抗过的女人也许无法体会,陈与非已经用尽全部力气想要推开,结果只是纹丝不动。聂峰五指伸开按着她的后脑,她连他的吻也逃不脱,嗓子眼里急得呜鸣。
  聂峰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一直与她对视,陈与非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决心,眼泪一下子就淌出眼眶,很汹湧地流到两人双唇相接的地方,嘴里立刻有咸浸浸的味道。
  吉雪飞的声音很清脆,一迭声地喊着陈与非:“嫂子,在哪儿呢,云飞哥要走了!嫂子!”
  陈与非在聂峰的唇上用力咬了一下,他痛得身体震动,还是不松开,反而带着她转了半圈,让两个人拥吻的身体正对花厅门口。脚步声把吉雪飞吸引了过来,她哈哈笑着按下花厅外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嫂子你跟我玩捉迷……”
  灯光突亮,陈与非痛苦地闭起眼睛,不敢看此刻的聂峰,更不敢看向尖叫失声的吉雪飞。胸腔里的空气所剩无已,陈与非有点站立不稳,大口大口呼吸着。听见吉雪飞的大叫,客厅里的几个人哈哈笑着走过来,每双眼睛都看见了还拥抱在一起的聂峰和吉雪飞,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神色。
  段云飞走在最前面,他却是最快恢复镇定的一个,隔着脸色发白不知所措的吉雪飞,他与聂峰对视着,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深冬,深夜。
  天空上慢慢地有雪屑飘落。还真是应景,这种时候下起了今年的初雪,象是想让气氛更加沉闷尴尬。街头十分安静,好半天才有一辆车极快地经过,急着赶回家去。
  车停在离段家不远的琅琊路小学旁边,以往每次吃完饭离开,陈与非都坐段云飞的车到这里,再换到聂峰的车上。
  聂峰没坐在车里等,而是随意地倚坐在引擎盖上,拿枝烟放在嘴里,风大,打火机打了几下都点不着,他用力甩一甩,两只手掌合拢,挡住弱小的火焰凑近烟头,然后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烟叼在嘴上,一会儿吸一口,吐出的烟雾迅速被风吹散。
  聂峰和段云飞小时候就上的这间小学,过了这么多年,白色教学楼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只是从前的人已经长大。
  他小学没毕业就开始偷偷抽大人的烟,到现在烟龄已经有二十年,没想到一口气竟然被烟呛住了,弓起身子剧烈地咳起来,嘴里的烟蒂被气流咳出去,落在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路面上。辛辣的感觉从喉咙直窜进脑中,聂峰一手捂着嘴,反身一手撑着车面,好半天才平复下呼吸。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身边。
  聂峰用手背擦擦嘴角,喉间吞咽一下,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裹着大衣面色沉静的陈与非。晚风吹起两个人的衣角,陈与非逼迫自己垂下头,多看他一秒,就会更想要他的拥抱。
  “为什么?”
  聂峰听着她的声音,眉角微微抬了一下,笑着拿出第二根烟,这回风不肯帮忙,越吹越凶,怎么也点不着。他放弃地拿下烟,捏在手里:“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我们说好的要瞒着,为什么不先跟我说一下就……就闹得大家都知道?”陈与非有点哽咽,刚才在段家发生的一切让她直到现在还头昏脑胀,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肯定是错了,太错了!
  聂峰不说话,陈与非压下悲伤的情绪,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动:“不用再等多久的,他们很快就要走了,为什么非要在过年的时候让所有人难受,你告诉我为什么,聂峰!”
  指间的香烟不经意间被慢慢捏断,烟丝被碾弄着,散落到地下。
  “因为我不希望你对我没信心!”聂峰站直身体,“已经逃避太久了,非非。总是有理由,总是为了别人,以前是杜尚文段云飞,现在又是梁蔚蓝。非非,如果我不这么做,你是不是已经决定要放弃了?你在决定之前又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我就这么……连一丁点让你试着争取的价值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所有的事!”
  “我们面对了,云飞和尚文他们怎么办?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想想!”
  “因为他们的怯懦,我们就必须遮遮掩掩?如果永远不说出真相,你就一直做他们两个人的女朋友,等他们去了澳大利亚,你再背着劈腿的名声和我好,你愿意这样吗?”聂峰走过去,握住陈与非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凉,雪越下越大,风呜呜响着,不分东南西北胡乱吹拂。“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我宁愿自私!非非,你这样怀疑我怀疑自己,我很生气!也……很舍不得……”


  第二十八章

  这些年来,每年年三十,陈与非都轮流跟爸爸妈妈过,今年情况特殊,陈家和杜家四位家长早早就商议好了,在一起吃年夜饭。订的饭店挺高级,年夜饭每桌从8888块起跳,酒水还另算,好在陈与非的爸爸妈妈做的就是酒水生意,早就准备下好酒好烟。
  不得不说天下父母心,虽然已经离婚了,但考虑到女儿的终身大事,陆曼和陈与非的父亲各自撇下家里那口子,在这么重要的节日里坐到了一张桌上。杜尚文的父母和陈家是多少年的至交好友,对这种情况十分了解,当然绝口不提这方面的事情,所有的火力全部集中在了陈与非和杜尚文身上。
  流产的时候放过他们一马,现在可不会那么好说话,从一开席,直到四位父母喝到半醉,趁着兴致高盎找地方开一局麻将,整整五个钟头,句句说的都是婚事。
  陈与非虽然是上海人,可从来没有在大年夜到过外滩,不知道这里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已经过了零点,已经到了新的一年。陈与非趴在栏杆上看着对岸华丽夺目的灯光,杜尚文趴在她身边。除了他们两人,周遭一切都喜悦欢乐。
  陈与非倚在杜尚文肩头:“尚文,新年快乐!”
  杜尚文的侧脸在变幻的光线背景下看起来十分英俊,刚在包间里呆的时间太长,身上不可避免沾染到一点烟味,混和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很好闻,很安心。陈与非偏偏头,与他贴得更近,把手伸进他口袋里,让他温暖的手握住。
  “非非,明天早点到我家来,我妈给你准备了大红包!”杜尚文笑道,“比我的红包大多了,眼红啊!”
  “我妈还不是,也给你准备好了,我不管啊,我已经看中一个包了,你要买给我!”
  杜尚文抓抓头:“我就搞不懂了,女人要那么多包干嘛?有一两个背背就行了,整天换来换去,麻不麻烦?”
  “不麻烦!这是生活的乐趣,你要是找个女朋友,就会懂了!”
  杜尚文撇撇嘴,伸手揪揪陈与非的鼻子:“聂峰那么有钱,你还来敲我的竹杠?”
  “敲竹杠是更高级的乐趣!”陈与非笑着反击,也去揪杜尚文的鼻子,被他挡住,伸开胳臂揽进怀里。冬天天冷,穿的都厚,抱在一起感觉彼此的胳臂都变短了。陈与非悄悄地吸一口气,环住杜尚文的腰。
  “年初二吧,我和爸妈谈。”
  陈与非顿了一顿,轻轻点点头:“我陪着你。”
  “不用!”杜尚文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决,“这是我的事,我和云飞的事。非非,聂峰说的对,我们不该拖着你这么久,该是我自己面对的时候了。”
  “现在才来和我分彼此?”陈与非戏语,喉间酸涩,“早干什么去了?别急着说,等我一起,当着我的面,叔叔阿姨可能……不至于发太大的火……”
  “不用!真的不用!”杜尚文轻轻晃动着她,外人眼里看来,这就是两个相拥在一起甜腻低语的小情侣。
  “尚文!对不起……对不起……”
  “傻话,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要不是聂峰,你也不用……”
  “要不是他,我永远不会有现在的勇气!”杜尚文微笑,“所以说我还要谢谢他。非非,我既然选择和云飞在一起,就应该承受所有一切,拿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挡箭牌,是我太自私。非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云飞你别这么说……”陈与非抱紧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从聂峰故意在段家人面前演出亲热戏那夜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理清头绪。太突然了,瞒了这么久的事情,该怎么向长辈们开口?又该怎么让他们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毕竟他们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舍得把我打死的吧!万一真把我打死了,遗产全归你,好不好?”杜尚文还要说笑,陈与非握紧拳头狠狠地捶过去,打在他胸口梆梆响:“你再胡说!”
  杜尚文捉住陈与非的拳头,双手合拢,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非非,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怪不得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中过奖,买彩票连5块钱小奖也没有中过,现在才知道,我所有的好运气都用来遇见你了!”
  陈与非喉间酸涩,微笑着不屑地翻翻眼睛:“哦,那段云飞呢,你遇见他难道不是好运气?”
  杜尚文笑得理所当然,十分笃定地挤挤左眼:“我遇见他,那是他的好运气。没了他我还有你,没了我,他还剩什么?”
  年初二陈与非没出门,一个人坐在妈妈家二楼的卧室里。电脑上放着电视剧,随手点开的,片头没有看清,甚至不知道这部新剧叫什么名字,只是一个一个的俊男美女,一段又一段的情情爱爱。
  陆曼和阿中在厨房里忙碌着。陆曼不是天生的富家太太,也曾经过过苦日子,对家里的保姆十分体贴,春节大方地给了十天假期,和一个大红包。没有保姆的日子里,家务活就由她和阿中自己忙活,女儿在身边,肯定得弄点好吃的,陈与非爱吃的瓜子核桃这些东西,一早就买了一大堆。
  陈与非的眼睛以间隔一分钟的频率,在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和书桌上的手机之间徘徊。昨天从段家回来之后直到现在,她一秒钟也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杜尚文对着她微笑的样子。
  他对她说,非非,做我女朋友吧……
  非非,只有你能帮我……
  他说,我宁可失去一切,只要你能得到幸福……
  陈与非霍地站起来,烦燥地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心就在嗓子眼跳动,一下又一下地,让她莫名慌乱。
  段云飞昨天打过电话来拜年,陈与非忐忑地问过了他家里的情况。段云飞没怎么仔细说,可也能想象得到家长们的反应,总之这肯定是一个不祥和不愉快的春节。聂峰一天打好几个电话来,绝口不提家里的事情,陈与非也没敢问。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陈与非象赤脚踩在炭火上一样,全身一跳,然后扑过去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吉雪飞的声音。
  慢慢坐在床边,陈与非听着吉雪飞嗯嗯啊啊地对她先说了一句新年祝福,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嫂子,那天,我不是故意要喊的……我我,我不知道……”
  “我明白的雪飞。”陈与非安慰她,“你不用道歉,这事不怪你。”
  “那……那个……嫂子,你和聂老大……你们,是真的?”
  陈与非笑:“是的,是真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直没有看出来!”吉雪飞嘟囔,“我妈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跟你身边混了那么久,居然没看出你和聂老大的事。”
  “呵呵,小姨她……还有段阿姨段叔叔他们,是不是……很生气?”
  “当然生气!”吉雪飞语气强调,“我大姨又住院了,今年这个年在医院里过的!”
  陈与非心往下沉:“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嫂子我打电话不是想让你难过的!嫂子!我我,我就是有点糊涂。你和我云飞哥,你们怎么了?他对你不好吗?你生他气了?云飞哥他人很好的,你……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陈与非低声笑笑:“雪飞,你是个好姑娘。有些事我现在没办法向你解释,你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云飞。再过段时间,你们会明白一切的。”
  吉雪飞不怎么能理解这一番说词,她点点头:“我相信你嫂子。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大姨昨天在医院逼着云飞哥搬回家里住,说是不让云飞哥再和你有瓜葛。”
  陈与非抿抿嘴唇:“那云飞,他怎么说?”
  “云飞哥先是不肯,大姨发了一通火气晕了,好长时间才抢救过来,云飞哥就……嫂子,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不让他搬?你和他……你们……有没有可能再重归于好?嫂子,我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和云飞哥在一起,好不好?”
  陈与非不知道是该说吉雪飞傻,还是说她善良。她叹口气说道:“我会给他打电话的,雪飞,谢谢你,你这么说,让我心里好过多了。”
  “我说的全是心里话,嫂子,我知道聂老大那样的男人很招人爱,不过你也知道的,梁蔚蓝……”
  “我知道,雪飞,我知道!”陈与非打断她,抿抿嘴唇,轻声道,“聂峰……这几天怎么样?”
  吉雪飞好象在考虑要不要把聂峰的事情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才黯然地回答:“不怎么样。”
  陈与非眉梢一挑:“他怎么了?”
  “他……他挨打了。”
  “为什么!谁打的他!”
  “我二姨父,就你和他……那什么的第二天,二姨二姨父带着他到大姨家去的,我没看见,听保姆说打的很厉害,我二姨父火头一上来手底下没轻没重,当时就把聂老大送医院了……”
  陈与非的心差点跳出胸腔,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感觉到疼了,才重新说得出话来:“他……伤着哪儿了?”
  “身上还好,青一块紫一块,没什么大碍。头上砸了个大洞,用烟灰缸砸的,就是水晶荷叶那个,说是都砸碎了。”


  第二十九章

  每年年初二,陆曼和兄弟姐妹们都携家带口回父母家去,一大家子几十口热热闹闹地给老头老太太拜年。今年情况有点特殊,离婚以后,陆曼要正式把阿中介绍给家里的亲人,所以她对今天这顿饭特别重视,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不说,阿中从头到脚都是精心挑选的新衣服,头发吹得毕毕挺,送给老老小小的礼物一点不计价钱,只要能让大家开心欢喜。
  陆曼的亲戚大多数家境普通,极个别也有比较困难的,她换好衣服以后特意把新买的钻石戒指和项链脱下来,换了个光板的黄金箍子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免得让人觉得太嚣张太暴发户气质。这只黄金戒指是阿中很多年以前给她买的第一件首饰,用那时候他还微薄的工资,老凤翔的,虽然在陆曼的首饰里算是最不值钱的一样,可她平时不怎么舍得戴,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新崭崭的。
  “我就说这段时间嘛胖了好几斤,你看这只戒指都嫌紧了!以前戴着那么松的!”陆曼一边说着,一边转动指根的戒指,嗔怪地嘟囔着,上楼去喊陈与非准备出发。
  陈与非卧室的门开着,她垂首坐在床边,两只手捂住脸。听见脚步声急匆匆地用衣袖抺抺脸。陆曼见了吓一跳,赶紧过去搂住女儿:“怎么了非非,啊!”
  陈与非控制不住眼泪,越是抺,流下来的越多:“妈……”
  “出什么事了?”陆曼抽一张纸帮女儿抺脸,陈与非哭得更凶,摇着头,嘴唇哆嗦:“妈,有点急事,我回去一趟!”
  “回哪去?”陆曼急切,“到底怎么了啊,非非,你告诉妈妈!”
  “没什么,妈!”陈与非大力地擦脸,站起来拿起外套和皮包,“妈,我很快就回来。”
  “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要走?和尚文吵架啦?”陆曼跟着陈与非走到外面,在楼梯上拉住女儿。
  “不是的,妈。我,我真的有事。”
  “要走也不能这样走,是杜尚文对不对?你有委屈跟妈妈讲,妈妈找他算账去!你这样走了我不放心,不能走!”
  “妈……”陈与非无力地看着陆曼,两只眼睛通红,“我就回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非非,你……”陆曼从来没有见过女儿这样失态地痛哭,她慌张地看一眼站在楼梯上同样不明就里的阿中,阿中沉声道:“有急事的话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开的。”
  “你开得慢,还是我来吧!”阿中对着陆曼点点头,到车库去准备车,陆曼有心硬留住陈与非问个究竟,可女儿的这副模样真吓坏了她,陈与非从小到大都是个不让家长操心的女儿,她到底是怎么了?
  陈与非没再坚持,坐进陆曼的奔驰车里,阿中朝陆曼笑笑道别,踩下油门,汽车疾速驶出。
  驾驶员出身就是不一样,车开得又快又稳,春节期间路上车少,奔驰车性能又好,一上高速立马飚到150。陈与非坐在后排,头痛眼睛痛,一声不响地想着自己的心思。一直到车过了南京收费站,杜尚文的电话还是没来。又要记挂着他,又要惦念聂峰,陈与非象是全身涂满蜜汗后被关在烤箱里,上下两面火头都开到最大,烤得已经有点魂不附体。
  车进中山门,顺着中山东路一直开到新街口,沿途马路两边都挂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法桐树到了冬天树叶全部落光,粗大树干上的树皮斑斑驳驳。这条路上的红绿灯很多,车子一会儿开一会儿停,陈与非急切地捏着皮包,听着自己心脏快速的跳动声。
  阿中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关切地问陈与非要不要陪她一起上去。陈与非笑着拒绝,让阿中转告妈妈,她尽量争取今天赶回上海。阿中没有坚持,微笑着道别离开。
  走出电梯,拿出钥匙轻轻打开房门。
  从书房里飘出轻柔的音乐声,是聂峰非常非常喜爱的玛丽亚卡拉斯的歌声,《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中‘香烛燃起’那一段是她的代表作之一。很久很久以前录制的唱片,虽然经过现代科技处理,听起来仍然有不可避免的沧桑感。但那个清亮地不似凡间所有的女高音,唱尽了露琪亚的悲伤。
  “甜蜜的声音多么令人神往!
  啊!
  他的声音在我心中荡漾!
  埃德加尔多,我回到你身旁!”
  陈与非脱下鞋子,在美妙的歌声里,慢慢地走进书房。
  聂峰躺在她常常看书的那张沙发上,穿着睡衣,毯子一大半已经滑到了地板上,只剩一个角还搭在身上,一本书也掉了下去,书页打开着反扣在地下。
  冬日的阳光从宽大的窗户外面照进来,他全身都笼在温和的光线里。因为光直接照在脸上的缘故,他眉头微皱着,脸庞上一点细小的纹路看起来十分清晰,睫毛,鼻梁,嘴唇,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白色的纱布缠在他头上,头发睡得有点乱。
  陈与非把音乐声扭得更小,然后走回沙发边,跪坐在地板上,拾起毛毯,轻手盖回他身上。聂峰微微一动,眼睛缓慢睁开,看见陈与非,很明显地惊讶了一下,闭闭眼睛,又再睁开,轻笑道:“我睡醒了没有?”
  他的伤在额角,厚厚的纱布包着,看不出来伤到底有多重。陈与非小心地触了触伤口,聂峰拉下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一下:“我开车不小心……”
  “疼不疼?”陈与非扶着他的头仔细看。
  “不疼,一点不疼。”聂峰坐起来,拉陈与非坐在身边,“好好地你怎么跑回来了?”
  “还有什么地方伤了?伤的厉不厉害?”
  “吉雪飞告诉你的?这个丫头……”
  陈与非点头:“医生怎么说?”
  “没事,缝了两针……”
  “还说没事!”陈与非眼眶一红,“要怎么样才是有事?”
  “我这不还活蹦乱跳的嘛!”
  “为什么不告诉我?”
  聂峰无奈地笑:“那你呢,当初不是也一直瞒着我?”
  陈与非扬起眉要争辩,聂峰揽住她,手指按在她唇上:“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以后绝不瞒你。行了吧!”
  陈与非很轻地咬了他手指头一口,又看向伤处:“会不会留疤?”
  “留就留吧,反正你也不嫌充我!”聂峰的笑容在陈与非的视线里渐渐隐去,他伸开手抱住她,亲了亲她的耳畔,“我正在想你,你就回来了。”
  陈与非破泣为笑,推搡了他一下:“骗谁?睡的呼呼的,还说想我!”
  “做梦也在想。”聂峰的唇从耳畔滑到腮边,他轻轻用下巴摩挲着她的皮肤,极轻极轻的刮擦感,又痒又甜,“以后过年都要陪着我,好不好?”
  陈与非点头:“好。”
  聂峰的气息吹在陈与非脸上,他低低地说道:“我饿了,非非。”
  陈与非掐他一把:“头都破了一个洞,还……”
  聂峰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慢慢往下滑,手心底下是他健壮的身体和肌肉:“真饿了……”
  陈与非笑着往回收手,聂峰按住她,停在他的小腹上:“肚子饿了!”陈与非瞪眼看他,聂峰无辜地眨眨眼,笑着被她推倒在沙发上。
  家里没什么可吃的,陈与非打电话叫了外卖,两个人简单吃了点,坐回书房,边听音乐边聊。
  “杜尚文的事情怎么样了?他有没有跟他家人说过?”
  “今天说。他还没给我打电话,不知道结果怎么样。”陈与非沉吟着加了一句:“云飞呢?你的伤……他怎么说?”
  “他在医院,我大姨这次病得挺厉害。是我造成的,我当时不该那么着急,非非……”
  陈与非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是你的错,别这么说!”
  聂峰吻着她的额头,好半天不说话。
  陈与非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陆曼一句都没有多问,只是让她不急着赶回去。陈与非十分感激妈妈的体贴,小心地问了问杜家那边的情况,陆曼浑然不觉,应该还不知道消息。
  直到晚上,杜尚文的电话始终没有打来,陈与非洗过澡,心里一直梗着块大石头,坐立难安。想了想,她拨通了杜尚文的电话。响了好几遍都没有人接,快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通了,那头杜尚文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
  陈与非的手有点发抖,用力握住手机,微笑着唤他的名字:“尚文……”
  杜尚文长长出一口气:“非非,我都说了。”
  陈与非的心悬在嗓子眼,堵得有点喘不上气:“是,是吗!”
  “非非,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尚文,尚文……”
  “我爸妈他们没有生气,你相信吗非非,他们居然没有生我的气!” 杜尚文虽然在笑,但能听出他压抑的悲意。陈与非听着他用力呼吸的声音,和用力吞咽的声音。“非非我很后悔,不该骗他们这么多年,我早就该告诉他们一切。非非,我对不起他们,我……”
  陈与非和杜尚文一起长久地沉默。聂峰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陈与非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尚文,这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杜尚文握着听筒大哭,这边的陈与非也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陪着他哭。那么痛苦的煎熬总算到了尽头,她从深心里为杜尚文感到庆幸。杜尚文哭得毫无章法可言,嘶声号啕,仿佛要把身体里这么久以来已经郁结成固体的悲伤和绝望通通用眼泪冲走。
  明明是最好的结果,可陈与非偏偏忍不住眼泪,整整一夜,在聂峰的怀里,哭一阵停一阵。聂峰也没有睡着,天快亮了两个人才倦极地合了会儿眼睛。时间不长,聂峰的手机便响起。
  他拿过手机接通,对打电话来的吉雪飞沉声责备:“才几点?有什么事?”
  陈与非眼睛哭得高高肿起,嗓子也很疼,从枕上探起头看向好半天不说话的聂峰,皱着眉坐起来:“怎么啦?”
  聂峰放下手机,回头看向她:“蔚蓝的爸爸去世了,今天凌晨。”


  第三十章

  临出门前,陈与非想起老人家们的说法,从家里翻出两截红绳子系在聂峰和她的手腕上,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去世的人,说心里没有一点害怕,那是骗人的。
  可她坚持要陪聂峰一起到医院去,聂峰什么也没说,一路都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头上缠绕的纱布取了下来,只有额角伤口上还贴着一块,看起来也很憔悴。
  医院不论什么时候都这么多人,并不因为过年生病的人就会少一点。梁蔚蓝父亲已经被送进太平间,她的妈妈伤心过度,医生给她打了点安定,正睡着。梁蔚蓝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头垂着,一动不动。
  聂峰远远站在走廊的这一头,停下了脚步。陈与非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转过头来,对着她关切的眼光轻轻笑笑,和她并肩走到梁蔚蓝面前。
  “蔚蓝!”
  听见聂峰的声音,梁蔚蓝立刻抬起头来,满脸惊愕:“聂,聂峰……”
  陈与非在向梁蔚蓝表达过自己的慰问之后,便把相处的空间留给了她和聂峰。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她体贴地抱了抱梁蔚蓝,对着聂峰笑笑,然后下楼,回车上等他。
  在梁蔚蓝父亲住的病区,每天都有人去世,下楼的电梯里陈与非听见旁边人小声的对话,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也准备一点奠仪。医院旁边肯定有这种店,陈与非什么也不懂,在店主人的推荐下买了一床被面,又包了一点钱,打算一会儿交给梁蔚蓝。
  大家情绪都很低落,陈与非和聂峰都没有注意到,她下来的时候没有拿车钥匙。陈与非靠在车门上,全身充满无力感。也许悲伤到了极致反而没有眼泪,刚才梁蔚蓝抬起头时,那张干燥的脸上,那双干燥的眼睛里,却满是让人心碎的哀伤。
  停车场上风很大,陈与非裹紧大衣,长发被风吹得很凌乱,她用手按住,一会儿,干脆放弃,就任它吹着、乱着。
  身边不时有车开来开走。陈与非突然想起也是那个停车场的晚上,聂峰野蛮地把车横在她面前,对她说,你自己上来,还是我把你揪上来?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她就爱上他了呢?或者是早一些,他从电梯里走出来,用失望和不屑的眼神看着她和杜尚文勾肩搭背的时候?或者更早,段云飞父母家那个古旧的楼梯边,那盏黄色的灯光下,他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她的时候?要不就是最早,他在酒吧里半垂着头悠闲地弹拨吉他,从他指尖流淌出的曲调那么动人,让她想哭,让她哭了的时候?
  这样的邂逅,这样的相爱,多么象一场梦。如果真的是梦,她又是多么想,把梦一直做下去。
  她不知道别的女人面临这样的局面会选择怎样处理的方法,曾经她也想过干脆就放弃了吧,过往是那么深刻,她无力,也无法把梁蔚蓝从聂峰的心里抺去,更不能代替。
  可现在呢?
  陈与非转过身,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看着车里面驾驶座的位置。
  她想,无论怎样,总要争取一下的吧!杜尚文都有勇气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向父母坦白,她又怎么能胆怯地把自己最爱的男人拱手让给别的女人?她爱他,爱到不甘心,爱到来不及,爱到不肯退让,爱到凶狠。
  聂峰,聂峰!
  “陈小姐!”
  背后却是梁蔚蓝的声音,陈与非转过头来,梁蔚蓝手里拿着车钥匙递给她:“聂峰想起来你没拿钥匙,怕你在外面吹风。”
  可怎么会是她送过来?
  陈与非微笑着接过来,道了声谢。梁蔚蓝的脸色在自然光下看起来更加苍白,她把两只手□羽绒衫口袋里,沉吟着说道:“我已经找好了灵车,今天下午就要回老家了。”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梁蔚蓝摇摇头,很淡地微笑了一下:“我爸病了好几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谢谢你,陈小姐。”
  陈与非点点头,梁蔚蓝抿抿嘴唇:“回老家办完我爸的事,我就要回日本了。”陈与非心里一跳,听着她继续说道:“陈小姐,有些话,我……我想和你聊聊。”
  陈与非心里飞快地揣测了一阵子,用车钥匙打开车门:“外面冷,车上说吧。”
  两个女人坐在车里,车门关上,密封的狭小空间里还留着聂峰身上的味道。陈与非手里握着车钥匙,不停地按键打开,再按回去。
  梁蔚蓝似在考虑该怎么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这次回日本去之前,可能没时间再到南京来了,”她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腿上,看着车前窗右上角贴着的年检标志,“以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来。我和你认识时间不长,见面次数也很少,但我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幸福。你和聂峰,都幸福。”
  “谢谢你。”
  梁蔚蓝笑笑:“我的出现是不是让你很困扰?呵呵,我明白的,我也是女人。”
  “梁小姐……”
  “我们一起去非洲的时候,有一回好不容易找到卫星电话,打到一半信号突然没了,他当时那个着急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小姐,我看得出来,聂峰很爱你,你……应该也很爱他,对吧!”
  陈与非有点不明白梁蔚蓝说这话的用意,低低地只嗯了一声。梁蔚蓝手指细长,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只戒指已经滑到了第二个指关节的位置,她把它又推回指根:“能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聂峰是个好男人,他会好好待你的,你要对他有信心。”
  陈与非始终沉默,梁蔚蓝长长呼了一口气,笑道:“我跟聂峰借了几分钟来找你聊聊,希望你不要觉得我莫名其妙。陈小姐,这两年我遇到的事情很多,身边的亲人和朋友越来越少,真的,我只是觉得活着一天,就要珍惜一天。你和聂峰,都要珍惜彼此。”
  梁蔚蓝说完,拍拍陈与非的手,打开车门要下去。
  “那你呢,当时为什么不珍惜他?为什么要去日本?”梁蔚蓝顿住,回过头看着脸色通红的陈与非。陈与非有点后悔说出这一句,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里也非常想知道。
  冷风从车门缝里灌进来,呜呜作响。梁蔚蓝停了一会儿,重新坐好,关上车门。
  “其实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当时为什么要走。”梁蔚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几年以前她或许也面临过很艰难的抉择,“我真正想通也用了很长时间。我想,我之所以那么突然地放弃聂峰,可能还是因为我的自卑。”
  “自卑?”
  梁蔚蓝笑:“是的,自卑。我们家条件一直很差,穷,我小时候长相又不好看,又瘦又矮,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个头才只有一米三几,然后我的学习嘛也是马马虎虎中等偏下,从小到大我身上就从来没有过闪光点,我已经很习惯于当个比普通人还要普通的人,对未来没有任何梦想,就想着大学毕业以后找个工作,再找个普通男人结婚,过一辈子算了。”
  “聂峰对我来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上我。他那么好,长相英俊,名校高材生,家里的家世好得我连做梦都不敢想,人品性格,各方面都是最好的。这样的男人对当时的我来说,完完全全无法抗拒。跟他在一起,每天都象做梦。他在北京上学,我就打工,什么工都打过,超市收银,推销员,文员。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多想,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幸福得不得了,天天盼着他早点毕业,工作以后我们就可以结婚。”
  “我那时候还是年纪小,太相信小说里那些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故事,根本没想到聂峰的家里会这么反对我和他的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聂峰那时候为了我和家里冷战了好几年,没再拿过家里的钱。他为了我吃过很多苦。”
  “我很心疼他。越心疼就越自责。一开始只是自责,慢慢地就开始怀疑自己。我们俩个人在一起,他给我的从来都是幸福快乐和美好,而我一无所长,从来都只是他的负担,让他受累、吃苦、放弃理想,他和家里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可那几年连家门都不回。聂峰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也很痛苦。”
  “他给我幸福,我让他痛苦。从小到大我的自卑感一直都很强烈,跟聂峰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是我拖累了他。有一回聂峰和同学聚会,看到有的同学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很羡慕,嘴上不说,我看出来了,就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应该离开他。继续和他在一起,对我来说就是继续地自我否定,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自己。”
  “这种情绪很难摆脱,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聂峰肯定也在后悔。我对着镜子看自己,觉得我是那么丑陋无能。然后我就开始猜忌,聂峰工作很忙,有时候要加班,我一个人就在家里胡思乱想,崩溃大哭,等他回来以后再装出一副贤惠的样子关心他。”
  梁蔚蓝叹口气,轻笑道:“其实同甘共苦这四个字说说容易,做起来挺难的。物质上的苦也许很容易捱过去,难的是精神上的坚定。因为聂峰为我付出了很多,我想离开他,又不忍心。等到他家里人终于松口接受我了,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苦尽甘来,我就想着,总算到头了,我不要再活在这种情绪里了。”
  “那时候我跟我先生只不过是见过两次面的朋友,他知道聂峰准备和我结婚的消息以后从日本赶到南京来,说喜欢我,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要来争取我。我急着找条路离开,也被他感动,就和他离开南京去了日本。”
  梁蔚蓝说了长长的一篇话以后安静下来,陈与非久久地看着她的侧脸。那张平凡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说不上美丽,但很动人。
  这是一个跟她截然不同的女人。相比之下,陈与非从小到大都是个自信的女生,比起梁蔚蓝,她拥有的东西太多。
  “聂峰……那个时候真的很爱你!”陈与非低声说着,“你不该这么对他。”
  梁蔚蓝眼睛眨了眨,眉角微微弯动:“所以我才说要珍惜。平凡并不是自卑自怜的借口,只可惜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梁蔚蓝回病房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聂峰才回到停车场里。他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的陈与非跳下来,揽着他,紧紧地,踮起脚尖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聂峰,我爱你!”


  第三十一章

  过年七天,有苦有乐。陈与非没再回上海,反倒是陆曼在初五这一天过来了南京一趟,把陈与非的行李和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送过来,然后欲言又止地和阿中一起回上海。
  杜尚文上班的前一天回来的,短短一个年假,他瘦了一大圈,精神却变得十分爽朗,一见面就给了陈与非一个大大的拥抱,直到聂峰吃味地哼哼两声:“行了行了啊,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呢!”
  杜尚文在陈与非脸上bia叽亲一下,哈哈大笑。戴了好多年的枷锁一朝脱下,杜尚文整个人轻松得让陈与非几乎有点不认识,他不停地笑,嘴唇和眼角都弯着,笑得眼睛里水泽荡漾。
  段云飞的妈妈还躺在医院里,他接到电话后赶到饭店,四个人一起吃饭。段云飞在父母的要求下已经搬回家里去了,因为妈妈生病的原因,他与聂峰相见时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虽然他也很为杜尚文感到高兴,但是不可避免的失落感,让他的话比往常少了很多。
  这间小饭馆里自酿的白酒是招牌之一,用老式的烫酒壶盛着,烫得温温的,倒在粗瓷小杯里,抿起来很香醇。四人分坐方桌四面,陈与非把大大的狮子头分成小块,夹一块放进段云飞碗里,他对着陈与非笑笑:“谢谢。”
  “阿姨的身体,好一点了吧?”陈与非轻声问道,段云飞点点头:“好一点了,现在请了几个专家会诊,也许要动手术。”
  “手术?心脏手术?”
  “是。”
  陈与非不太懂,但也知道这种手术非同小可。她看着神情黯淡的段云飞,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吧,阿姨肯定会没事的!”
  段云飞笑:“我知道,我知道!”
  聂峰他放下酒杯,看着段云飞:“云飞,我……”
  “别说了我都明白,不干你的事聂老大,你没必要自责,说起来把我妈气病的其实就是我这个儿子。”段云飞喝下一大口酒,辣得直吸气。陈与非赶紧看一眼坐在对面的杜尚文,杜尚文垂着头,夹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用力地嚼着。
  陈与非和聂峰交换一下视线,不约而同地拿起酒壶,给杜尚文和段云飞的杯子里加满酒。剩下的时间里,四个人更多的时间是在不停地吃,席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怪。
  饭后段云飞先走一步赶回医院去,陈与非催促着杜尚文去送送他,可杜尚文向聂峰要了一枝烟,慢条斯理地点上,深吸一口,往段云飞走向停车场的背影看了一眼,却是转过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可不能闹这样的别扭,陈与非心里想着,快走几步追上杜尚文,拉住他的手低声唤道:“尚文,别这样!”
  杜尚文嘴里叼着香烟,眼睛被烟熏得微微眯起来,象女孩子一样长长的睫毛快速眨动着对陈与非笑笑:“别哪样?”
  “这么大了还孩子气!”陈与非拉住不让他走,“去送送云飞啊!快点!”
  “这么大了还要别人送吗?”杜尚文抽不回手,干脆地就给了陈与非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略略的错愕里收紧双臂,然后又很突然地松开她,坚决地推开她转身大步走远。陈与非还想追上去继续劝,聂峰拦住她:“这是他们俩的事,非非,你该做的已经做了,现在该让他们自己解决。”
  “可是……”可是这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了吗?杜尚文的父母不是已经同意了吗?现在应该做的难道不是一起想办法说服段云飞的父母?
  聂峰对着已经开动汽车驶离饭店的段云飞挥了挥手,摇落的车窗里,段云飞脸上的表情不怎么看得清,他也朝聂峰和陈与非摆了摆手,然后看了一眼杜尚文离开的方向,这才开车离开。
  陈与非的心沉了下去,知道杜尚文得到父母谅解后的喜悦一下子全部消失,她愣怔地站着,说不出来地有点担心。聂峰把陈与非的手握在手里,沉吟着,脸上的神色让她有一刻觉得象在惋惜:“非非,我知道你现在想让一切尽快结束,让云飞和尚文一样能从自责里解放出来,也让我们俩得到解脱。但是现在不能急,多给他们一点空间和时间,让他们冷静地好好想一想。”
  “聂峰……”陈与非握住聂峰的手指,寒风依然凛冽的街头,有股温暖从他指尖传递过来,“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以前那么困难都那么好,怎么现在已经成功了一半了,他们又这样……”
  陈与非说得有点语无伦次,聂峰帮她把围巾系得紧一些:“好了好了,现在能不能不要把你的心全都放在别人身上,也分出一点来关心一下我这个伤员吧,今天剩下的时间全都给我,好不好?”
  陈与非笑着点点头:“你有什么安排?”
  聂峰顿了一顿,神秘地笑着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个小时以后,陈与非知道了聂峰的安排是什么。她躺在他汤泉那幢别墅屋后露天的温泉池里时,天空里竟然开始慢慢地飘起了小雪。浓重的硫磺味里,身边是温暖泉水,眼睛透过缭缭的热气向上看去,白色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里落下,有一些能落在她露出水面的脸颊上。
  泉眼就在池子中央,一只透明的荷叶型托盘在水面上晃,托盘上放着一小壶白酒、一只瓷杯和一杯青梅。陈与非抿下几小滴后把杯子放回托盘上,调皮地抬起腿用脚把托盘轻轻地蹬向躺在对面的聂峰。小荷叶晃得厉害了,酒香就更浓郁地被蒸了出来。陈与非把系头发的皮筋解下来,高仰起头让头发全浸在泉水里,深吸一口气,有雪花落进嘴里,溶出淡淡的甜意。
  水流波动,陈与非静静仰首躺着,任由聂峰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吻上了她。一口酒热辣辣地哺进了她的嘴里,陈与非被辣得睁开眼睛,呛着推不开他,只看见他眼睛里的笑意。
  陈与非眨了眨眼,眼波婉转着不再躲,反而伸出舌尖和聂峰勾连着,趁他一个不小心,将嘴里含着的青梅核顶了过去。聂峰的牙齿突然咬住个坚硬的东西,轻轻地嘎嘣一声让他吓了一跳,陈与非趁机逃开,扶着池壁笑弯了腰。
  在自家泡温泉,没有游泳衣的束缚,她露在水面以上的胸口随着笑声,和泉水一样轻轻晃漾着。聂峰抿唇微笑,张开手臂走过去把陈与非抵在池壁边。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他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不用说,胜过一切的沉默里,再次让陈与非尝到了他唇间醉人的酒意。
  上班第一天,陈与非原本想好了要约段云飞一起出去吃午饭,顺便和他谈一谈,了解一下家里现在的情况,可十点钟刚过就接到吉雪飞的电话,提前订下了她中午的饭局。
  刚上班没有太多事做,陈与非有好几次都想溜到段云飞的办公室去,不过想来想去,又觉得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太突兀,聂峰说得对,毕竟这是他和杜尚文自己的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这最后一道难关,只有他们两人携手才能跨过去。
  吉雪飞过年的时候可能搜刮了大批红包,出手相当相当阔绰,把陈与非带到了一间非常贵的餐厅吃牛排,不过现在这种心情底下,牛排对于陈与非来说有点咽不下去,或者芳婆家的清粥更适合她一点。
  吉雪飞面对陈与非的时候,不象以前那么任意自然,她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丫头,所有心事全写在脸上。看着她为难地找着话题不让场面太尴尬的样子,陈与非暗暗叹一口气,说道:“有什么事尽管直说,雪飞,我希望我们还能象以前那样,不要因为我和云飞的事情影响了我们的友谊。”
  吉雪飞脸上好不容易憋出来的笑意慢慢散去,她定定地看着陈与非,大大的眼睛眨了几下,轻声说道:“嫂子,我云飞哥他……他到底……”
  陈与非的眉梢轻挑了一下,等待着吉雪飞继续往下说。吉雪飞迟疑着,端起桌上的红酒喝下去一大口,鼓足勇气说道:“云飞哥……是不是GAY?”
  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陈与非很清楚,但是从来没有用它来形容过段云飞杜尚文,也许是因为彼此太亲密太关心,她下意识地拒绝把他们与任何能够引起别人异样眼光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所以乍一听到吉雪飞的话,陈与非有点愣住了,好几秒钟以后才明白过来。她垂下眼帘,也端起红酒抿了一口,看着杯子里慢慢荡漾的深红色液体,轻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吉雪飞咬住嘴唇,眉头死死皱住,好半天,哑着声音说道:“我以前还以为聂老大会有这方面的毛病,没想到……没想到会是云飞哥……”
  陈与非把酒杯放回桌上:“你会为了这个歧视他吗?”
  “当然不会!”吉雪飞叫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歧视他!但是……”
  “但是什么?”
  吉雪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这怎么可能……我是说,我根本不敢相信,云飞哥他……我们家所有的亲戚都很保守,他怎么会……”
  陈与非轻轻地笑:“相信我,这种事情他也无法选择,这是上帝的安排吧。”
  牛排馆位于一间酒店的楼上,座位旁边就是落地玻璃墙,外头可以看到这个城市并不蔚蓝的天空。雾蒙蒙的一层灰挡在人们的视线之前,有很多时候抬起头,已经说不清天空究竟是个什么颜色。
  吉雪飞看着刚端上桌的牛排,一直没有伸手拿刀叉:“上帝为什么总是瞎安排,他这是存心的还是故意的?”
  陈与非握住她的手:“上帝也许是想让云飞幸福。”
  “这样还怎么幸福得起来!”吉雪飞摇摇头。
  陈与非无奈地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孔:“能遇到生命里最爱的人,难道不是幸福吗?虽然那个人是个男人,但是他们彼此相爱。云飞想要的只是这种幸福,或许我们大多数人想要的也和他一样。”
  吉雪飞的眼眶立刻开始泛红,她垂下眼帘,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上帝想让他幸福,为什么不干脆把你安排给他?现在出了这种事,家里……家里那一关他可怎么过!”
  陈与非的心有点往下沉:“阿姨的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吉雪飞摇摇头,拿张纸巾在眼角按按:“不行,大姨的身体一点起色都没有,医生说她的情况很糟,必须要动手术才行,但是现在身体太差,又怕在手术台上就下不来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段云飞一句都没有提起过?连聂峰也没有告诉她。
  告别吉雪飞以后陈与非回到公司,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直接走到总经理办公室前,敲了敲门。
  段云飞说进来的声音很洪亮很坚定,陈与非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里头正在忙碌的段云飞一看见是她,立刻露出微笑:“怎么,中午没有休息一会儿?”
  “云飞,”陈与非反手关上门,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在忙吗?能不能跟你谈谈?”
  “当然!”段云飞笑着把手边的东西放下,“有什么指示?”
  “阿姨的病情那么严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段云飞有点笑不出来地弯弯嘴角:“吉雪飞告诉你的?这丫头嘴真快!”
  “云飞,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还有尚文,还有聂峰,我们都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尚文不是已经解决了父母那边的问题了嘛,说不定你也和他一样,之前把父母想得非常顽固古板,但真正去尝试着解释的时候,他们会理解并且原谅你的。”
  段云飞向后靠坐进椅背里,两只手交握着,手肘搭在椅背上。他微微垂着头,眼睛下面有一点发青,唇角也疲倦地显出了细纹:“非非,这两天……尚文他好吗?”
  “还行。”陈与非想了想,加了一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行。”
  “这就好。非非,帮我多陪陪他,我现在公司医院两头跑,没什么时间过去看他。”
  “我会的。但是云飞,你也要多保重身体。”
  “我明白,我会的。”
  陈与非心里有点酸:“阿姨很快会康复的,不要太担心了。”
  段云飞点点头,轻轻出了一口气,然后又点点头,抿起唇,露出笑容。
  聂峰晚上有应酬,回来得很迟,到家时陈与非正窝在书房的沙发上听音乐看小说。两个人聊起白天的事,聂峰说了一句颇让陈与非玩味的话。他说,他以前就告诉过陈与非,段云飞并不象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坚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第三十二章

  心里记挂着杜尚文,陈与非始终没办法镇定自若地工作,一上午出了好几次错,最后干脆把电脑一关,捧杯咖啡站在办公室窗边向外望。城市笼罩在灰蒙蒙的空气里,现在再也没有了极目远眺这回事,放眼看过去,再好的视力也看不清远方,更何况是她这样一只近视眼呢。
  她垂下眼帘,心里突突乱跳,总觉得在担心,但是又觉得自己正在担心的那些都很可笑。怎么可能呢,杜尚文和段云飞,他们已经走到了今天,还会惧怕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呢?
  放下咖啡拿起手机,拨通了杜尚文的电话,他在那边忙得一头劲,没说两句话就有人在旁边低声催促。陈与非笑着让他先忙,晚上有空的话出来一趟,吃顿饭,已经很久不敲他竹杠了,手痒痒得慌。杜尚文亲昵地笑斥她一句,说好了晚上开车过来接她。
  然后又去段云飞的办公室,敲敲门,没人应声,从洗手间回来的总经理秘书告诉陈与非,段总昨天出差了,去北京参加一个项目的招投标,可能要三到五天的样子才能回来。
  陈与非有点失落地回到办公室,想了又想还是不踏实,不知怎么地打开电脑,上网浏览起有关澳大利亚房产的网页。真的就象段云飞他们说的那样,和国内飞涨的房价比起来,那里的价格真不算高,而且房子的结构和景观都做得很人性化,最喜欢的是一系列花园别墅的照片,怎么看怎么美,让人忍不住就想立刻住进去。
  她选了几张看起来最美的图片,打成包发个邮件过去给杜尚文,底下加了一句话:恨死将要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几分钟后回复邮件让她笑出了声:多宽限几年,等还完了贷款再恨死我吧,阿门。
  不算忙也不算闲地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陈与非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下楼,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车流里看见了杜尚文的车。车窗落下的那一刹那,似乎也看见了杜尚文眼睛里淡淡的失望。
  “就你一个?聂峰来不来?”杜尚文说着把车开往陈与非指定的餐厅,她摇头笑笑:“好不容易跟你二人世界,才不要他来电灯泡。”
  杜尚文斜眼冲她笑:“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难受呢,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滚你的吧!”陈与非拍他一巴掌,嘻嘻哈哈地到了离公司不远的餐厅,找个清静的小桌子,点上几样特色菜,再开瓶红酒。大半杯下肚以后,陈与非正色道:“我今天是有事要跟你说呢。”
  “什么事?”
  陈与非顿一顿:“今天早上一上班,你妈妈就给我打了个电话……”
  杜尚文脸上的笑意收起:“我妈说什么了?”
  “没什么,说全是你的错,让我不要怪你,然后哭了……你妈妈让我千万不要生你的气,你亏欠我的她们会想办法弥补。尚文,你妈妈真的是个很能体谅人的妈妈。”
  杜尚文喉间吞咽了一下:“是啊,我很幸运。”
  “尚文,”陈与非握住他的手,酌斟着柔声说道,“云飞的妈妈现在还在医院里,情况很不好,我听他表妹说专家建议尽快手术,但是手术成功的机率不高,他们家里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不是向家里说出真相的时机,尚文,云飞现在很不容易,你多体谅他一点儿,好吗?”
  杜尚文轻笑着朝她挤眼:“沉浸在爱河里的女人是不是都象你这样母性泛滥?”
  “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明白,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杜尚文拿起酒杯敬了陈与非一杯,“你呢,你和聂峰的事都向他家里交待过了吗?他父母那边怎么说?”
  “也在等机会呢,他爸爸到现在还不肯让他进家门。”
  杜尚文苦笑:“都是我拖累的你。”
  “又来了!”陈与非翻个白眼,“除了这句你还有没有点新鲜的?”
  “非非。”
  “嗯?”
  杜尚文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清秀好看的脸上有几分疲累的神色:“非非,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陈与非心里被狠狠地攥了一把,在她认识杜尚文的这么多年里,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丧气灰心的话,以前不管有多苦多难,他都是勇于面对的,现在这是怎么了!就凭着一路走来的真爱和勇气还有什么关卡是迈不过去的呢?
  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苛责杜尚文,心里除了一点失望和无奈,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心疼。手心里他的那只右手修长有力,但指尖却在微微地颤动着,陈与非狠狠地握紧五指,沉声说道:“尚文,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杜尚文垂眸轻笑:“我只在你面前说说罢了,非非,我也只有对你才能这么说……”
  陈与非酸涩地笑道:“看你没出息的样子,云飞他是出差去了,不然今天晚上肯定会跟我一起来的。他三五天就回来,你至于就这么伤心绝望吗!”
  杜尚文笑着扬扬眉:“这么不巧,我这两天也要出差了。”
  “到哪去?”
  “到澳大利亚,去买你看中的那种房子。”
  他这句话让陈与非稍微放下了一点心:“买幢漂亮点的。”
  杜尚文抬起眼睛来看着陈与非,反手握住她的手:“非非,我要是真的到澳洲去了,也许很久才能回来一次,你会不会想我?”
  “废话!”
  “会想的吧。”杜尚文笑得眯起了眼睛,快三十岁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孩子气,“也不要太想,不然你家聂峰会吃醋……非非,能有一个男人肯为你吃醋,我也就放心了。”
  心里有事就容易醉,愁郁会加深酒精的浓度,陈与非喝得有点迷迷登登,杜尚文一直把她送进楼下的电梯,才挥手告别。走到家门口按响门铃,聂峰来开的门,越过他肩膀,看见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人赫然就是他的妈妈。陈与非的酒意一下子被吓醒了,怯怯地盯着聂峰,他鼓励地朝她笑笑,接过她手里的包。
  换好拖鞋走过去,陈与非象做错了事的学生被老师抓住一样忐忑地微笑:“阿姨好。”
  聂峰妈妈有点尴尬,也有点生硬地点点头:“回来啦,坐吧。”
  陈与非看着她微红的眼睛和手里紧攥着的一张纸巾,心里更加惶惑,原本幸福善良的一家人,现在乱成一团糟,糟得让她很自责。小心地坐进沙发里,陈与非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思忖着该说句什么话才不会显得太失礼。聂峰妈妈长叹一声,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是怎么回事?小峰,妈妈实在搞不懂,放着清清省省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妈妈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你操多少心……”
  “妈。”
  “阿姨……”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聂峰妈妈看一眼陈与非,有好多话不好说,只能用眼神表达出心里的责备:“你姨妈还在医院里躺着,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一句,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聂峰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妈,你不要误会,我和非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其实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聂峰……”陈与非低声唤着,他没有停,继续地说道:“上次非非的那个孩子,是我的。”
  “啊?”聂峰妈妈不能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
  “妈,你是医生,和姨妈她们比起来,你应该更能理解我说的事。”
  “什,什么事?”
  陈与非焦急地劝阻:“聂峰!”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说道:“关于云飞的性取向的事。妈,非非其实是他拿来敷衍你们的幌子,自始至终她都是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
  聂峰妈妈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明白儿子说的性取向是什么意思,嘴唇立刻就哆嗦起来:“小峰,你……你胡说些什么呀!”
  “我没胡说,妈,我说的都是真的。”
  妈妈张口结舌,好半天以后捂着嘴哭出声来:“作孽啊,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妈!”聂峰蹲跪在妈妈身边握住她的手,“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你是医生,从科学的角度应该也可以解释这种事,这只是云飞个人感情的问题,无论如何他都还是姨妈的好儿子,是你的好侄子,他对所有家人的爱一点也不会受影响,你一定要理解他,妈!”
  聂峰妈妈哭着摇头:“怎么会出这种事,这不是要了你姨妈的命吗……”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妈,姨妈是个非常明理的人,时间一久了她也会想通的,等她身体恢复了再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明一切……”
  “说不明白……说不明白的!”聂峰妈妈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十分为难痛楚地说道,“你不知道,傻孩子,我们家里人吃过这种事的苦头……以前家里有钱,你太公公玩戏子玩这个……弄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姨妈最恨的就是这种事,你现在跟她说她儿子也走了这条老路,她,她……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啊!”
  聂峰和陈与非都很吃惊,他皱着眉看着妈妈,心里想的那些劝说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来,陈与非两只手握紧,盯着沙发前地毯上漂亮的深蓝色花纹,心一直沉到最低点。
  到底是谁错了呢?
  杜尚文,段云飞,还是聂峰?
  事到如今,已经说不清要责怪谁又不应该责怪谁。夜半时分,在枕畔相拥的两个人都无法入眠,聂峰把头贴在陈与非蓬松柔软的发丝间,深深地长叹一声:“非非,我只是想好好地爱你……”
  陈与非在他怀里蹭一蹭:“我明白的,聂峰,我都明白。”
  他收紧手臂,喉间明显地吞咽了一声:“我不该这么冲动,非非。但是那天晚上你看着我的眼神……和蔚蓝说要跟我分手那天一样……我害怕这种感觉,非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个让女人很没有安全感的男人……”
  “当然不是!”陈与非在他的怀里转了个身,面对面伏在他胸前,“聂峰,都是因为你太好了,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能和你在一起就象做梦一样。”
  聂峰的嘴唇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粗重急促:“别离开我,非非,永远……”
  陈与非用力摇头,眼睛酸涩地闭紧。坚强有时候只是男人掩饰自己的一道铠甲,藏在其后的心其实也很敏感脆弱,也会受伤,也很难愈合。被坚信笃定的爱人放弃,对聂峰这种骄傲的男人来说,打击之重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她把手臂伸到聂峰的背后,一下一下地轻拍他宽阔的背脊,沿着脊椎的平滑地抚动:“当然,聂峰,我不离开你,永远!”
  可能聂峰妈妈回家以后把事实告诉了他爸爸,几天以后的晚上,老夫妻俩个打电话来把儿子和陈与非叫回了家。聂妈妈亲自下厨烧的晚饭,很丰盛的一大桌,父子俩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聂峰爸爸拿起酒瓶给儿子面前的酒杯倒满。
  陈与非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她感激地对着聂峰妈妈笑笑,又惹来老太太的泪眼:“那个孩子,怎么不早说……有什么困难大家商量着解决,你们不该这么狠心!”
  “妈!”聂峰劝慰地搂住妈妈的肩膀,聂爸爸很大声地清了清嗓子,眉头紧紧皱着:“他们还年轻,以后要孩子的机会多的是。”聂妈妈点头,擦擦眼睛,爱怜地把菜全夹到陈与非的碗里,一迭声地让她多吃点,身体养好点,现在太瘦了,不好!
  陈与非和聂峰相视一笑,彼此心里百感交集。饱饱地吃完一顿饭,父子俩凑在一起下象棋,聂妈妈把陈与非拉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又往她手里塞一堆水果,陈与非硬着头皮塞了一根香蕉下去,实在是吃不下了。
  聂妈妈回头看看趴在棋盘边沉思的丈夫和儿子,微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家有很久没这样了,那一对哪是父子啊,简直就是冤家。”
  陈与非笑:“我看叔叔对聂峰挺好的。”
  “好是好,就是太粗暴,所以说小孩子不能老打,聂峰就是因为调皮,从小挨打挨得太多,把父子感情都打淡了。”
  “不会的,聂峰心里对叔叔和你都是一样的尊敬,他知道你们都是为他好。”
  聂妈妈眉眼间又是满足又是无奈:“我那天回来把你们的情况一说,老头子在客厅里坐了一晚上。我知道他也在后悔,没有弄清楚情况就下黑手,把聂峰打得……唉!不说了不说了,非非,以后你有空就跟聂峰经常回来吃饭,让他们多相处相处,省得一见面就象仇人一样。”
  “我会的,阿姨烧饭这么好吃,我肯定会经常过来蹭饭。”
  聂妈妈笑着又看一眼儿子,声音略略压低:“那个……我跟你叔叔商量了一下,聂峰她姨妈现在病得那个样子,你们的事也不好多说,暂时就先这样,等她手术以后再说。云飞的事我和你叔叔来想办法,我们先去和他谈谈,不管怎么样这不是光靠瞒就能解决的问题。”
  陈与非点头:“我听阿姨的。”
  回家的路上陈与非把妈妈的话说给聂峰听:“你妈妈会怎么跟云飞谈啊,我要不要先给云飞打个电话,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聂峰的神色有点严肃:“我妈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我也没敢多问。”
  聂峰抿唇不语,把车开到小区门外:“非非,你先回家,我有点话,要当面跟云飞谈谈。”
  陈与非皱眉:“他出差到北京去还没回来呢。”
  聂峰深深地看她:“非非……”
  陈与非象是突然吞了个冰块,从喉咙管一直凉到心里:“你,你什么意思……云飞他,他……”
  聂峰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他没有出差?那他为什么……”陈与非的眉梢和眼角都控制不住地跳动着,“他是在躲着我……还是在躲着尚文?”
  “非非,听话,你先回家。”
  “我要跟你一起去!”陈与非的声音突然拔高,有点尖厉地嚷了起来,“带我去见他!”
  “非非!”
  陈与非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你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非非,我……”
  “为什么……”
  聂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怀里:“非非,你别这样。”
  陈与非悲从中来,两只手抓住聂峰的胸襟,痛楚地摇头:“为什么啊,聂峰,你们都是怎么了,你们都在想什么……”
  “非非,有些事你不明白,云飞他……我说过,他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候他不知道要怎样一个人面对所有的压力,他会想要找个地方躲一会儿,你不要怪他。”
  “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尚文,还有我啊!”
  聂峰抚着陈与非的长发:“不一样的,他和你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聂峰许久不说话,陈与非的心不仅凉,而且开始结冰,“怎么可能不一样?他们已经这么多年了,不应该不一样,不应该的啊……”
  可是不应该不代表不会发生。陈与非无语目送聂峰的汽车消失在街头的车流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转身回家。
  手机铃声从包里传出来,她拉开拉链取出来看看,一长串号码前头两个零,是个国际长途。现在会从国外打电话给她的人只有一个,陈与非吸吸鼻子稳一下情绪,按下接听键。杜尚文在那边上来就一通埋怨:“干嘛去了,打你多少电话也不接,家里也没人,老实交待,是不是跟聂峰鬼混呢!”
  他爽朗的笑声让陈与非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点:“胡扯什么呢,你呢,在干嘛?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几天吧,非非,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这两天的事让陈与非很累,她有点紧张地笑道:“多坏的消息?”
  杜尚文大笑:“就知道你会先问这个,很坏的消息,我的行李弄丢了一件,里头全是我给你买的礼物。”
  陈与非夸张地笑叫:“我不管,你重买!”
  “还有个好消息,非非,我买到你说的那种房子了。”
  陈与非的脚步一下子停在小区花园一样的小径上,她眨着眼睛,调动着脸上的肌肉和心里的情绪,低声笑道:“是,是吗?这么快就买到了?”
  “和你发来的照片上看起来一样,我一见就喜欢上了,价格也很合适,真是很凑巧。”杜尚文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这下我和云飞就算是有个窝了,不过肯定会给你留个房间的!”
  陈与非捂住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会哭出声音来,她点着头,泪水滑出眼眶,听着电话里杜尚文如释重负的笑容。在遥远异国的星空下,全然陌生的国度里,他仿佛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已经抛开了不久前短暂的困惑和怀疑,开始用最美好的心期盼未来。
  陈与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镇定的语气跟他道别,然后挂断电话的。她再也支持不住,站在一盏昏黄的路灯旁边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来往巡视的保安,年轻的小伙子看着眼前嘤嘤痛哭的陈与非,又窘又疑惑地出声询问,陈与非全然没有感觉到他的关切,她全部心思都沉浸在无奈的悲伤里,闭起眼睛,满溢的泪水里仿佛还能看见杜尚文那张坚定坚毅的脸,他说他爱上了段云飞,如果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他宁可死。


  第三十三章

  可能因为年轻,吉雪飞很快就把家里的烦恼抛到脑后,恢复了乐呵呵的本性,依然在化妆品柜台带劲地当着专柜小姐,依然会在上班时间摸鱼溜号四处打电话骚扰朋友。陈与非没什么心情出去吃饭,可是想着也许能从吉雪飞那里问到一些段云飞的消息,就答应了她的邀约,中午和她在一间拉面店碰头,一起吃中饭。
  可吉雪飞那里只问到了一些段云飞妈妈的病情,现在家里人正在痛苦地考虑着要不要给她动手术,两种选择都有危险,都很难下定决心。
  吃完饭吉雪飞回去上班,陈与非顺道在商场里溜达一圈,二楼女装部里看到一个跟妈妈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妇女在试衣服,身上穿了一款样式很洋气大方的毛衣,就给妈妈陆曼买了一件,付完钱想一想,给聂峰妈妈又买了一件,拎着两件衣服离开柜台之后不远又折回来,给段云飞的妈妈也买了一件。
  现在这种时候,她和聂峰都不方便到医院去看望段云飞的妈妈,一件毛衣虽然不值什么钱,多少表达一下她的心情。
  第二天一上班陈与非先关注了一下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看样子段云飞还是没有来上班。她有些悻悻地回到办公室里,打开电脑,登录公司管理系统,有内部邮件的通知跳了出来,点击察看,很短的一封公告,公司人事调整,原担任南京分公司总经理兼合资公司总经理的段云飞先生因故辞去一切职务,现任副总经理暂代正职。
  陈与非扔下手里的鼠标就抓起电话,段云飞的手机一直关机,就再打聂峰的号码,铃声响了三声之后听筒里传来他压低的声音:“我在开会。”
  “云飞到底在什么地方!”
  聂峰沉默了一小会儿:“你知道了?”
  陈与非声音颤抖:“你早就知道他要辞职?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边能听到他站起来时椅子挪动的声音,聂峰走出会议室,深吸一口气说道:“冷静点非非,云飞他没有别的意思,也许就是想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缓一缓,认真考虑一下将来的打算。”
  “还要考虑什么打算?已经那么多年了不考虑,现在想到要考虑将来的打算了?”聂峰那边不说话,陈与非闭起眼睛,“尚文怎么办?他难道都不替尚文想一想的么?尚文……尚文要怎么办……”
  聂峰叹口气,“你别着急,过两天我去找云飞谈谈。”
  陈与非摇摇头,无力地用手撑住额头:“尚文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今天晚上就到上海。你告诉云飞,尚文在悉尼已经买好了房子,如果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晚上就到上海去接机,航班七点到浦东机场,一号航站楼。”
  “非非……”
  陈与非握紧听筒:“一定要让他去,聂峰,我求你!”
  聂峰久久地沉默着,声音有一点苦涩:“非非,云飞现在应该也已经在飞机上……他去德国了,陪我姨妈过去做手术,德国一位非常有名的华裔心脏病专家是我姨父的老朋友。”陈与非张张嘴,哑然无声地把电话放了回去,从来没有哪一刻象现在这样,让她更深地体会到了杜尚文和段云飞遇到的困难有多难克服,不身临其境的人无法了解,这种压力和痛苦,也许真的会让人胆怯退缩。
  陈与非吃完中饭就请了半天事假,回去换件衣服,开着车离开南京城,驶上了沪宁高速公路,往浦东机场开去。
  这一次的心境和上一次去接聂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车里安静得有点压抑,她按下音响,把音量拧得很大,一首一首地听着歌。拿的两张碟片是聂峰的收藏,瑞典一只很有名的死亡金属乐队arch enemy,陈与非曾经也很迷过一阵子这只乐队,他们的成员和作品都是奇异的组合,极度优美的旋律由四个男人演奏出来,而长相还算是清秀的女主唱angela却拥有着死亡一般低沉咆哮的吼叫嗓音。陈与非听不太清她唱的都是些什么,她的耳朵始终在这种濒临爆裂和撕毁一般的歌声里寻找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东西,一个单词也好,一段吉他的solo也好,就好象是在绝望里找到一点希望。
  陈与非到得很早,四点多钟就到了浦东机场的一号航站楼,找个地方傻呆呆地坐着,脑袋里一团浆糊,突然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过来,以前杜尚文又不是没有出过差,她从来没来接过他,现在颠颠地跑过来,反倒显得她心里有事。
  三个小时,她就在走和不走之间犹豫不决,然后那班飞机就降落了,一拨拨走出来的人群里,她看到了高大挺拔的杜尚文。
  杜尚文没想到陈与非会来接他,可是看他的神情,分明是在找人,眼睛四下里张望着,视线来回扫视,越找越失望,越找嘴唇就抿得越紧。陈与非低下头长长地纾了一口气,吞咽下嗓子眼里的酸意,扬起一张笑脸,大步向杜尚文走过去。
  一直走到面前,杜尚文才吓了一跳似地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儿?来干嘛来了?”
  “废话!”陈与非笑,“好心好意过来接你,还问我干嘛!”
  “接我?”杜尚文抓抓头,“我出去才几天哪,伟大祖国母亲的太阳已经改打西边出来了么?”
  陈与非捶他一拳,嘻嘻哈哈地和他一起并肩走出机场。车开出十来分钟,陈与非就被撵到了副驾驶座,杜尚文实在是看不上她老牛拖破车的速度,自己坐过去发动了汽车。
  “你驾照带在身边了吗?别再被警察叔叔抓到!”陈与非不放心地问,杜尚文咧嘴一笑:“万一被抓了你就装病,哭爹喊妈,警察叔叔说不定还会用警车给咱们开道呢。”
  陈与非不理他,打开他随身带的一只小包,从里头翻出他买的几样小东西。其中就有一只老式的棉油打火机,就是吉雪飞看上但是段云飞舍不得给的那种款式,只不过机身上的刻字不一样了,这回刻的是一句‘Why wert thou so dear’。陈与非没看懂,用手指摩挲着问:“啥意思啊?”
  “文盲了吧,告诉你听好了,买的时候人家告诉我,这是拜伦的一句诗,为什么对你如此情重。”
  陈与非做寒冷状:“真冷啊,鸡皮疙瘩掉一地!”
  杜尚文笑着摇摇头。
  这句诗听起来象是爱人之间的蜜语,陈与非一直没有注意,很久很久以后才无意间看到了诗的全文。这首诗的名字叫做《when we two parted》,翻成中文就是,《当我们俩人分别》。
  回到杜尚文的家,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一点,陈与非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包速冻水饺,倒点醋一起吃完,杜尚文把买给她的两包礼物塞进她怀里,不由分说地就把陈与非推出了门:“赶紧回去吧,你要是一夜不归宿,回头你家老聂不活劈了我!”
  “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吗?气都不让我喘一口!”陈与非瞪着眼诘问,杜尚文做个鬼脸,把她一直推进电梯里,帮着按了一楼的按键:“赶紧回去睡觉吧!”
  电梯门缓缓关上,陈与非伸手又按了开门键:“你也早点睡吧,云飞出差去了,可能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知道知道!赶紧走吧!”
  电梯门外,杜尚文英俊的脸上满是灿烂笑容,他清晰又温柔地消失在陈与非眼前,眼神里除了笑意,看不到一点疲惫。陈与非靠在冰冷的墙上,按按跳疼的太阳穴,看来是她多虑了,再怎么说杜尚文也是个男人,不会象她这么孩子气小心眼的!再坐进车里的时候,陈与非的心情已经比今天出发去机场的时候好了很多,看到杜尚文的笑容,她觉得这一趟没白跑。
  聂峰还没睡,坐在床上边看书边等她。陈与非脱下外套,站在卧室门口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偎进了他张开的手臂里,隔着被子抱紧他结实温暖的身体。
  聂峰轻轻吻着陈与非的头发,把她抱紧。寂静无声的午夜时分,他和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彼此用拥抱安慰对方、鼓励自己。就算明天天亮以后还在很多挫折风雨,但至少这一个夜里他们的心怀里只有彼此,还有紧紧相拥到永远的勇气。
  段云飞的突然辞职可能让公司也有些始料不及,因为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说辞就辞了,不过他是为了陪母亲到国外治病,就算公司的人事规定再严格,也不能拒绝这样的理由。
  陈与非和段云飞走得一直比较近,公司里的同事们都知道,所以新经理上任之前,好多双眼睛都盯在她身上,想看看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不会殃及人缘还挺不错的财务陈总监,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财务这么重要的岗位,将来必定是由新头儿的心腹执掌。
  丛小燕和总公司人事部门的关系不错,听到一点内部小道息,找了个机会善意地提醒陈与非,据说上头已经有了总经理的人选,而且华东分公司可能要有一次大换血。陈与非没当回事,现在事情闹成这样,她在不在南京继续呆下去也没有差别了,父母那边正好都催着她回去帮忙,说不定在换血之前她也就要辞职了。
  果然如丛小燕所说,三天以后新的人事命令公布下来,安徽分公司的经理被提升为华东经理,走马上任。陈与非打算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在这里做得不开心,就早一点走。她想着要和聂峰商量一下,因为如果回上海了,那他们就不能天天在一起了,这也挺痛苦的。
  聂峰下班以后没回来,也没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陈与非一直等到七点多钟,桌上的饭菜全凉了。她奇怪地拿起电话拨打聂峰的号码,铃声一连响了两遍都没人接,过了好一会儿,聂峰才把电话打回来,告诉陈与非,段云飞妈妈在德的心脏手术非常成功,术后康复也很顺利,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陈与非第一反应是高兴,可是聂峰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她怔一怔,笑意隐去:“怎么了聂峰?是不是云飞……”
  “云飞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姨妈做手术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在自责,他决定了,如果手术顺利,他无论如何也要让老人家舒心安乐地过几年快活日子。”
  陈与非眼睫眨动:“你是说他……”
  聂峰的声音变得很沉重:“别怪他,非非,他也很痛苦,亲情和爱情之间,他没办法选择。”
  陈与非点点头,叹息声有些颤抖:“没办法……可他还是选择了不是吗,他选择了亲情,也就是要放弃爱情了,是吗……”
  “非非……”
  “尚文呢?云飞已经跟尚文说了这个选择了吗?”
  “他给尚文打过电话了,他说尚文的反应很镇定……非非,我想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想过这些,他们俩比你都坚强。”
  “坚强?”陈与非咬住嘴唇,“你现在能回来吗?我想去看看尚文。”
  “行,我大概十五分钟以后到,你到楼下等我。”
  陈与非挂断电话以后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她赶紧又给杜尚文打电话,手机关机,座机没人接,一声声铃声响得她紧张,满手是汗地冲出家门,跑到小区门口等聂峰的车。
  一路不停地打电话,陈与非急得快哭了,总算是在车停进停车场的时候,杜尚文拿起了座机听筒,镇定自若地对着她笑笑:“就算是周扒皮也没有你这么早就来吵人睡觉的吧。”
  陈与非松了口气:“怎么这么久也不接电话?你耳朵喘气用的是不是!”
  “非非,”杜尚文吞咽的声音很大,象是在喝水,或者在喝酒,“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没了他我还有你,没了我,他还剩什么……”杜尚文又喝了一口,“非非,我还有你的,是吧……”
  “说什么傻话呢!”陈与非鼻子发酸,从车上下来,朝住的楼走去,“你当然还有我,你还欠着我好多债没还,你别想跑!”
  杜尚文笑得呛住,咳了好几声:“喝高了,呵呵,有点醉了……”
  “不准喝了,我就在你楼下,去给我把楼道的门禁打开。”
  “我看见你了。”
  陈与非听着抬起头,杜尚文站在阳台上朝她招手,那么高高的地方,他看起来又遥远又孤单。眼泪从陈与非眼角流了下来,她没敢抬手擦,怕杜尚文看出她在哭:“还傻站着,开门去啊!”
  “非非,我欠你那么多,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慢慢地还呗,这辈子当牛做马还给我!”
  杜尚文大声地笑了起来:“下辈子呢,如果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还给你行不行?”
  陈与非的心被电击一样紧紧收缩起来,全身鲜血膨胀沸腾:“尚文,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赶紧给我开门去!”
  “非非你别动,让我再看看你。”
  陈与非慌乱地歪头看看聂峰,手脚冰冷:“看什么看……我进去让你慢慢看……你快进去!听见没有,我让你回家里去,尚文!”
  她几乎算是吼叫的声音也让聂峰怔住,他飞快地明白过来,拔起脚就往楼道里跑,陈与非吓坏了,抬头与杜尚文对视着,腿软得有点站不住:“你不听我话了是不是?尚文,尚文!”
  远远看去,杜尚文用手抹了一下脸:“非非,没遇到云飞之前,我真的非常爱你,我想过要一辈子对你好……我真的想过……”
  “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是要一辈子对我好啊,就算是朋友也可以一辈子啊,不有个歌吗,友谊地久天长……”
  陈与非说得语无伦次,那一边的杜尚文声音渐低,带着笑意:“地久天长,说起来好象真的很容易……”
  “当然容易,真的容易,一点也不难,我和你一定会地久天长的,你不相信我吗尚文!”
  杜尚文又抹了一下脸,两人明明视线相接,可声音却不能直接传进对方的耳朵里,手机里,他的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一点也不真实:“我怎么会不相信你,非非,如果全世界我只能相信一个人,那肯定也是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太难太苦了……非非,我不相信我还能坚持得下去……”
  “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现在上楼,等你酒醒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非非……”杜尚文定定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非非,有一句话你帮我告诉云飞,你说是我说的,如果有可能,如果可以后悔,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悲怆难抑,陈与非根本克制不了自己的啜泣声:“我才不帮你告诉他,你自己去告诉他,你打电话给他啊,你去骂他!”
  杜尚文轻笑着,说了他对陈与非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一句话我只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他了……我很后悔遇见他……但是也很庆幸能遇见他……”
  手机里嘀嘀响起的断音让陈与非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从身边经过的住户和保安都看到了这个年轻女人惊恐的神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所有人都吓得大叫起来,年轻的保安脱下帽子朝楼上拼命挥舞,大声喊叫:“下去,你下去,不准跳,不准跳!”


  尾声 三年后

  接手爸爸妈妈的糖烟酒公司以后,陈与非可算是体会到了他们之前的辛劳。经营一个企业和原来单纯的财务工作比起来要复杂了很多,尤其对陈与非这样一个不算十分外向开朗的年轻女孩子来说,要和形形□各个层次的人打好交道,这就需要很长时间的锻炼。
  所幸三年来她还算是适应良好,不仅全盘接过了公司的管理工作,而且渐渐地已经找到适合她自己的工作方法,不再象开始那样抓瞎了。
  三年时间,公司的收入和利润都有大幅度的提高,尤其是今年,效益特别的好,小陈总比老陈总大方,给员工发的红包比往年厚了不少,公司上下激情洋溢。陈与非也很高兴,所以在忙完年前这拨业务高峰期之后,一过完春节就给自己放了个大假,独自一个人到了香港。
  她最爱的nightwish又要在香港开演唱会了,这可不能不来听,只是他们这次在亚洲只演两场,除了香港的这一场,另一场是在日本,估计她没功夫跟过去再听一次了。票早就在网上订好,住的地方也特意选在上一次来听演唱会时住过的君悦酒店,下飞机坐机场巴士到轩尼斯道这一站,越过人行天桥,不远处就是酒店。
  因为打算多玩两天,行李带的也就多,拖着箱子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拐进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到房间里把东西一放,陈与非就轻装杀出来,直奔轩尼斯道上一家接一家的金店,按照妈妈的吩咐,给家里的亲戚们买点戒指项链什么的做礼物。
  乔慎言坐在车后排座,一边和朋友聊着天一边看向车窗外,刚下飞机就有饭局,两三年没来香港,这里有不少朋友都要应酬一下。现在用的这个秘书是新换不久的,行程安排不是很熟练,还特别问了一下他对酒店的要求,乔慎言最后选了君悦。
  在香港住过不少间酒店,这一间不算是有特色的,但是当时他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名字,也想到了一个三年没有见过的人。
  杜尚文那件事以后,陈与非彻底崩溃了,她把这悲惨的一幕全归罪于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聂峰不会急于向家人坦白感情,那么段云飞也就不会被逼着在家庭和杜尚文之间做出痛苦的选择,那么尚文也许就不会那么傻地放弃生命。
  杜尚文的葬礼之后她辞去了工作,跟父母回到上海,再也没有回过南京,走的时候也没有和聂峰道别。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感觉到愧悔,爱情本来没有错,但是因为他和她的爱情,无辜的人受到了莫名的伤害,这种伤害这一生都无法弥补、永远痛楚。
  车从轩尼斯道上开过,一路最多的就是金店,前任秘书刚生了个大胖儿子,聂峰想着有空的时候去买块金牌送给她。
  在酒店办check in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旁边有人在言论nightwish,聂峰这才知道夜愿又来香港了。他怔了一会儿,回到房间以后打电话订了一张票,没过一会儿,把订票的数字改成两张。虽然去的只有他一个,但是他想为她留个位置,仿佛这样就可以和几年前一样,听着两个人最爱的乐队,感觉到她还在他身边。
  夜愿依然是那么强大,每一首歌都引得歌迷们合唱,现在的主唱安妮特好是好,但是始终无法取代塔佳女王在陈与非心目中的地位,尤其是当那些耳熟能详的老歌被唱起来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当年让人心驰神往的感觉了。
  陈与非和歌迷们一起站着,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站在离舞台很近的地方用膜拜的心情欣赏着表演,看托马斯疯狂地弹奏键盘,这家伙现在越来越帅,在舞台上简直成了最抢眼的亮点。
  当那首《sleeping sun》的乐曲响起来的时候,陈与非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她捂着脸坐回位子上,被身边群情激昂的歌迷们掩住,在拥挤的人群和欢呼声里失声痛哭。
  四面巨大银幕上放过的《sleeping sun》曾经美得让陈与非深深沉醉,她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而那个歌声里拥吻他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可是现在都没有了,塔佳不再唱这首歌了,她也离开了聂峰。人活着总是在不断地失去,越是珍惜的东西就越无法长久拥有,而且这种失去根本就无法抗拒无从避免。音乐声被音响放大很多倍,充斥着整间体育馆,悲伤也被这一记得的音乐放大很多倍,充满了陈与非的心。
  聂峰买的票是最贵的那一种,他站在离舞台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突然间觉得心里微微地颤动,当《sleeping sun》的歌声响起时,巨大的音响声里,他竟然觉得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哭声。下意识转过头往哭声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歌迷们激动热切的脸宠。
  将近三个小时的演唱会从头到尾他都没能认真投入进去,始终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隔绝着,无法真正融入这些曾经他最爱的音乐中。
  散场后顺着人流走出来的聂峰不无自嘲地弯起了嘴角,左右看看,来听演唱会的人大多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有他一个大叔鹤立鸡群。走出体育馆,坐地铁回酒店,出站之后清爽的夜风让聂峰轻轻叹了口气,迎面走过来的两个小女生手里捧着许留山的杯子正在喝西米露,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信步走上了轩尼斯道。
  香港的许留山遍地都是,轩尼斯道上的这一家生意尤其好,已经很晚了,还有很多客人。聂峰其实并不想吃,但还是走进去点了一份芒果西米捞,没有位子,就拿在手里继续在街上晃悠。
  这种悠闲的感觉已经有很久没有体验过了,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才能让他真正地放松下来。街上开过去的双层大巴上都是最近一部新电影的海报广告,张学友和汤唯出演的《月满轩尼诗》。聂峰看见了这个可爱的名字,微笑着抬起头来,在街道两边楼房夹出的一长条天空里寻找月亮的身影,但是很可惜,没能找到。
  陈与非运气很好,一进许留山就抢到一个空位子,安安静静地吃着自己点的甜品,味道还真是非常棒,越吃越想吃。嘴里嚼着香滑的芒果,她抬起头无意地往外看去,来来往往的车流间隙中,依稀看见马路对面一个仰起脸看向天空的高大男人。
  还没有嚼碎,这口芒果就滑进了喉咙里,她噎得有点难受,推开剩下的甜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步挤出人群。可是连接几辆大巴车开过去,等到又能看见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看错了吗?还是自己太恍惚了?
  陈与非闭起眼睛叹口气,刚才的好胃口突然消失,用手背在嘴角轻轻擦了一下,往返回酒店的方向走去。
  街边不知哪一间店里传来张学友的歌声,陈与非看过的,《月满轩尼诗》的主题歌。她放慢脚步,微笑地听着。
  “人人在怕
  世间太乱
  难得有完全
  人人在爱
  情感千百段
  从分开变团圆……”
  聂峰也在听着这首歌
  “然而无人像我
  以你做来日每天
  唯一
  让我们相爱
  不只有缘……”
  用粤语唱出来的歌词很婉转浪漫。不只有缘,这四个字说得真好,能相爱确实不仅仅靠相遇时的缘份,能走下去走到底,还需要很多别的东西。一起承担的坚定,一起面对的勇气,一起付出的信心。
  聂峰听得入了神,一直等到这首歌结束才继续向前走。他觉得他自己已经做了一个决定,等回去以后应该给陈与非打个电话了,三年时间过去,这一记得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思念已经无法压抑。也许因为夜愿演唱会的原因,也许因为他幻觉里听到的那阵哭声,也许是因为在轩尼斯道上没能看到的月亮。
  满耳粤语声里,从身后的方向传来一阵温柔的普通话,她在向别人道谢,简简单单三个字,谢谢你,可是听在聂峰的耳中却象是狠狠的一击。转过身,看见了从唱片店里走出来的陈与非。
  她手里拿着刚买到的唱片,一抬头,笑容便凝结在脸庞上。以这个城市的灯光为背景,两个人久久地对望着,张学友的歌声再度响起。
  “如若没有结识你
  城内百万人
  其实没有哪一对
  天生应该靠紧
  游遍天下却没有谁
  可以更令我着紧
  爱得这麽合衬……”
  也许这不算是最好最好的终结。生命其实很短暂,那些突兀的辄然而止之后留下了太多的来不及,来不及的珍惜,来不及的期许,来不及的相遇,来不及的别离。可是这一刻,一回首,一抬眸,就看见已经失去的那个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边的游人来回穿梭,他却始终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一直都站在她的生命里。
  这条名叫轩尼施的大道上,无数的人擦肩而过,有人在寻找,有人在失去,有人在欺骗,有人追悔莫及。可终于有一个人,会注定在人海中与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