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9

雷蒙德·钱德勒: 漫长的告别 27 - 41

  第二十七章

  我停在艾琳房门外注意听,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就没敲门。如果她想知道丈夫的状况,她自己会处理的。楼下的客厅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我把一部分灯关掉。站在前门边,我仰望二楼阳台。客厅中段是挑空的,与房子的墙壁等高,上面有裸露的横梁,阳台也靠那几根梁柱支撑。阳台很宽,两侧有坚固的栏杆,看来约有三英尺半高。顶端和直立的柱子都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以便和大梁搭配。客厅以一道方形拱门隔开,装有双扇百叶门板。餐厅楼上我猜是用人房。二楼这一部分用墙壁隔开,应该有另一道楼梯从厨房通上去。韦德的房间在他书房楼上的一角。我看得见灯光从他敞开的房门反射到天花板上,也看得见门口的顶板。
  我把所有的灯关掉,只留一盏落地灯,然后走向书房。书房门关着,却亮着两盏灯,一盏是皮沙发一端的落地灯,一盏是有灯罩的桌灯。打字机在灯下的架子上,旁边的书桌上堆着乱糟糟的黄色纸张。我坐在一张有衬垫的椅子上,打量屋里的陈设。我想知道他怎么撞破脑袋的。我走过去坐进他书桌边的椅子里,电话在左手边。弹簧的弹力没有那么大。如果我向后倾过了头,脑袋可能会碰到桌角。我弄湿手帕,擦擦木头。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桌上东西很多,包括两尊青铜大象夹着一排书,还有一个老式方形玻璃墨水瓶。我摸摸墨水瓶,干干净净的。反正也没什么用,如果是别人打他,凶器未必在屋里。而且没有别人在场做这件事。我站起来,扭开檐板灯,光线射进黑暗的角落,原来答案这么简单。有个方形金属字纸篓侧倒在墙边,纸都洒出来了。字纸篓不会走路,一定是被人推倒或踢倒的。我用沾湿的手帕试试尖角。这回擦到了红棕色的血迹。没什么奥秘可言。韦德跌倒,脑袋撞到字纸篓的尖角——可能是擦撞——自己爬起来,把那鬼东西踢到房间另一头。很简单嘛。
  接着他可能又喝了一杯快酒。酒在沙发前的酒几上:有一个空瓶、一个四分之三满的酒瓶、一只热水瓶和一银钵的水,之前应该是冰块。只有一个玻璃杯,而且是大型经济杯。
  他喝了酒以后,觉得好多了,发现电话听筒从叉簧上垂落下来,可能想不起他用电话做过什么。于是,他走过去,把电话筒放回基座。时间大致吻合。电话让人有强迫感,我们这个时代受小机械所折磨的人,提起电话是又爱、又恨、又可怕。但他对电话一向恭恭敬敬,连酒醉都不例外。电话是物神。
  正常人会先对话筒说声“喂”,确定没通才挂掉。一个醉醺醺又跌了一跤的人就不见得了。反正没什么大不了。也可能是他妻子挂的,说不定她听见跌倒声和字纸篓撞墙的响动,来到书房。大约此时最后一杯酒的劲头已经发作,他蹒跚走到屋外,穿过前草坪,在我发现他的地方晕倒。有人来找他。此时他已不清楚来者是谁了。说不定是老好人韦林杰医生呢。
  到目前为止还讲得通。那他妻子会怎么办?她应付不了他,没法跟他讲理,可能不敢尝试。那她会叫人来帮忙。用人不在,只得打电话。好,她打过电话给某人。她曾打给洛林医生。我以为她是在我抵达后才打给他的。尽管她没这么说。
  再下去有点儿说不通了。按理说她会照顾他,寻找他,确定他有没有受伤。温暖的夏夜在外面地上躺一会儿没有大碍。她搬不动他。我是使尽全力才办到的。可是谁也料想不到她竟站在门口抽烟,不太清楚他究竟在哪里。你能料想得到吗?我不知道她受过什么罪,那种情况下他是多么危险,以及她多么害怕走近他。我到的时候,她对我说:“受得了的我都忍受了。你去找他。”接着她就走进屋内晕倒了。
  这事我还是伤脑筋,但我只能暂时不追究。我必须假设她经常面对这种情况,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顺其自然,才会这么做。就是这样。顺其自然。让他躺在地上,等某人带医疗工具来应付他。
  还是伤脑筋。坎迪和我扶他上楼睡觉,她告退回自己房间,我也觉得不安。她说过她爱那个人。他是她丈夫,两人已经结婚五年,他清醒时人很好——这是她自己说的。一喝醉就完全变了,变得非常危险,所以得避开他。好吧,算了。可是我仍然觉得不安。如果她是真害怕,就不会站在门口抽烟。如果她只是难堪、寂寞和恶心,就不会晕倒。
  还有别的事。也许牵涉到另一个女人。她是刚刚发现这个事情的。是琳达·洛林吗?也许。洛林医生认为如此,而且公开说过。
  我不再多想,把打字机的盖子掀开。东西还在,是几张黄色打字稿,我奉命把它毁掉,免得艾琳看见。我把它拿到沙发上,决定边喝酒边看看。书房旁边有半套卫浴设施。我洗干净高脚玻璃杯,倒了一杯酒,坐下来边看边喝。我看到的这些东西语无伦次。全文如下所述。


  第二十八章

  还有四天就是月圆的日子,墙上有一方月光,像一只浑浊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开玩笑。这个比喻真他妈的愚蠢。作家。每种东西都得像另一种东西。我的脑袋像搅拌过的乳霜一样松软,却一点儿也不甜。又是比喻。我只要想起这团乱就会吐出来。反正怎么样都会吐的。可能会吐完。别逼我。给我时间。心窝里的虫子爬呀爬呀。我躺在床上比较好,但床下会有一只黑兽,四处乱爬,蜷起身子,撞到床底板,然后我会发出一阵狂吼,除了我没人听得见。一阵梦中的吼声,噩梦里的吼叫。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没什么好怕的所以我不怕,但我一旦上床还是那样躺着,黑兽照样折磨我,撞到床底,我体验到了性高潮。这比我做过的任何龌龊事更令自己恶心。
  我身体很脏。我需要刮胡子。我双手颤抖。我流汗。我自觉浑身发臭。衬衫腋下、胸前和背后都湿淋淋的。袖子肘弯的褶子也一片湿。桌上的玻璃杯空了。现在倒酒得用双手。我不妨再倒一杯来提神。那玩意儿的味道令人作呕。对我不会有什么帮助。到头来我根本睡不着,神经饱受折磨,全世界都会发出呻吟。酒,呃,韦德?再来一点儿。
  头两三天还好,后来就是负数了。你痛苦,你喝了一杯,有那么一阵子感觉还不错,可是代价越来越高,收到的效果却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一无所得只有反胃。于是你打电话给韦林杰。好吧,韦林杰我来了。现在没有韦林杰了。他去了古巴,不然就是死了。那个尤物杀了他。可怜的老韦林杰,命真苦,跟一个尤物死在床上——那种娘娘腔的尤物。得了,韦德,我们起来去别的地方。我们没去过,去了就不会回来的地方。这句话通不通?不通。好吧,又不收稿费。是长广告片之后的短暂歇息。
  好吧,我照办。我起来了。好一条汉子。我走向沙发,跪在沙发边,双手搁在上面,脸埋在手里,痛哭一场。接着我祷告,却因为祷告看不起自己。三级酒鬼看不起自己。傻瓜,你究竟向什么祷告呢?健康的人祷告是信仰。病人祷告只是吓慌了。祷告个鬼。这是你塑造的世界,你一个人塑造的,就算得到一点儿外界的帮忙——也是你造成的。别再祈祷啦,你这呆瓜。站起来拿酒。现在别的事都来不及啦。
  好吧,我拿。用双手,把它倒进玻璃杯。几乎一滴不漏。若能抓住杯子又不吐就好了。最好加点水。慢慢端起来。慢慢来,一次别倒太多。渐渐暖了。渐渐热了。我若不再流汗多好。酒杯空了。又回到桌上了。
  月光裹着一层雾,但我照样放下酒杯,很小心很小心,像高花瓶里的一枝玫瑰。玫瑰带露点头。也许我是一朵玫瑰,兄弟,我有露水呢。现在上楼吧,也许再喝杯纯的才上路。不要?好吧,听你的。上楼时带上去。如果我到那边,有好事可期待。如果上得了楼,有权得到补偿吧。象征我问候自己。我热爱自己——美好的一部分——没有情敌。
  双倍的空间。上去和下来。不喜欢楼上。高度让我心脏蹦跳。但我继续敲打字机的键盘。潜意识真是魔术师。如果它能按时上下班多好。楼上也有月光。可能是同一个月亮。月亮不变化多端,像送牛奶的人定期去来,月光的奶永远是一样的。牛奶的月亮永远——朋友,住口。你交叉起双脚。现在不宜涉入月亮的案例。整个山谷你要照顾的案例可多了。
  她侧睡着,没有声音,双膝蜷起来。我觉得太静了些。睡觉总会发出一点声响吧。也许没睡着,也许是力求入睡。我走近一点儿就知道了。说不定会摔下来。她睁着一只眼——是吗?她望着我,是吗?不。本该坐起来说,你病了,宝贝?是的,我病了,宝贝,可是别放在心上,宝贝,是我病不是你病,你还是静静地睡,迷人地睡,永远别想起什么,没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从我身上传到你身上,没有任何狰狞、灰暗、丑恶的东西靠近你。
  你真是卑鄙小人,韦德。三个形容词,你这差劲的作家。卑鄙小人你就不会意识流而不用三个形容词吧老天?我又扶着栏杆下楼。五脏六腑随着脚步翻腾,我许个诺言勉强叫脏腑不要分裂。我踏到地板了,我走到书房了,我走到沙发边了,我静候心跳慢下来。酒瓶就在手边。韦德的安排有一点儿可以确定,酒瓶永远在手边。没人把它藏起来,没人把它锁起来。没人说,宝贝,你不觉得你喝够了吗?宝贝,你会喝出病来。没有人说这种话。只是像玫瑰般温柔地侧卧着。
  我给坎迪的钱太多了。大错特错。应该先由一袋花生给起,渐渐进展到香蕉,然后是真正的小变化,缓慢又轻松,永远让他渴望。你开始给他一大口,他很快就得到了大彩金。他靠这边一日的开销可以在墨西哥生活一个月,过得自由又下流。所以他拿到大彩金后会做什么?咦,如果人以为可以得到更多,会嫌钱够了吗?也许我该宰了那个眼睛发亮的杂种。曾有个好人为我而死,为什么穿白夹克的蟑螂就死不得?
  别再想坎迪啦,要挫败一根针的锐气总有办法的。另一位我永远忘不了,已用绿火铭刻在我的肝脏上了。
  最好打个电话。控制不住了。觉得他们跳呀跳呀的。最好趁那些粉红玩意儿爬上我的脸以前赶快打电话给谁。最好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打给“苏城的苏”【注】。喂,接线员,替我接长途。喂,长途台,替我接“苏城的苏”。她电话多少?没有号码,只有名字,接线员。你会发现她沿着第十街散步,在有树荫的一边,有长穗的高玉米下——好吧,接线员,好吧。整个取消,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意思是说,问你一句话。如果你取消我的长途电话,谁来为吉福德在伦敦办的那些盛宴付钱呢?是啊,你以为你的工作很稳定。你以为。嗯,我最好直接跟吉福德谈。找他来听。他的男仆刚刚把他的茶端进来。如果他不能接电话,我们会派个能接的过来。
  现在我写这些干什么?我尽量避免想的是什么事?电话。最好现在打电话。很严重了。
  【注】“苏城的苏”:是一首1946年的热门进行曲。苏城位于美国衣阿华州。
  只有这些,我把纸折起来,塞进内胸袋的皮夹后面,然后走到落地窗前,把窗扉打开,跨到外面的露台上。月亮有点腐坏了。但艾德瓦利此刻是夏天,夏天从来不会腐坏得太厉害。我站在那儿凝视着一动也不动的没有色彩的湖面,思索着,揣摩着。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枪响。


  第二十九章

  现在阳台上两个亮着灯的房间门都开了——一间是艾琳的,一间是他的。她的房间里没有人,他屋里传来打斗声。我一跃而入,发现她在床前弯着身跟他撕扭。一把枪的黑光向空中耸起,两只手——一只男人的大手,一只女人的小手——同时抓着枪,都不是抓着枪柄。罗杰坐起在床上,身子前倾往外推。她穿着浅蓝的居家服,头发散了一脸。她双手抓住枪,用力一拉,从他手上抢过来,即使他处于麻醉状态,她的力气还是大得令人惊讶。他瞪大了眼睛直喘气,她抬脚走开,跟我撞个满怀。
  她倚着我站立,双手握枪贴紧身体,一面喘气一面呜咽。我伸手抱着她,把手搁在枪上。
  她猛然转身,似乎这才发觉我的存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一软,倒在我身上,放开了枪。这是一把笨重的武器,双动机锤内置式韦布莱手枪。枪管犹有余温。我一手扶她,一手把枪放进口袋,越过她的头顶看他。没人说话。
  这时候他睁开眼睛,唇边泛出倦怠的笑容。“没人受伤,”他呢喃道,“只不过是乱枪射进天花板。”
  我感觉她的身体变硬,接着就挣开了。她目光焦点集中,很清澈。我放开她。
  “罗杰,”她呓语般地说,“有必要这样吗?”
  他像猫头鹰般瞪着眼,舔舔嘴唇没说话。她走过去靠着梳妆台,手机械地移动着,将脸上的头发拂开,全身从头到脚打了个冷战,摇着头。“罗杰。”她又低声说,“可怜又不幸的罗杰。”
  他的眼睛向上直视天花板。“我做了个噩梦,”他慢慢地说,“有个人拿刀站在床边。我不知道是谁。看来像坎迪。不可能是坎迪。”
  “当然不会是,亲爱的。”她柔声说着,离开梳妆台,坐在床边,伸出手来,开始摸摸他的额头。“坎迪早就上床了。坎迪怎么会有刀呢?”
  “他是墨西哥人。他们都有刀。”罗杰用同样淡漠的口吻说,“他们喜欢刀。而他不喜欢我。”
  “没人喜欢你。”我粗声粗气地说。
  她飞快转过头来说:“拜托——拜托别说这种话。他不知道。他做梦了——”
  “枪本来放哪儿?”我望着她咆哮,不理他。
  “床头几。抽屉里。”他转头迎上我的目光。抽屉里本来没有枪,他晓得我知道。里面放着药丸和一点儿零星的东西,可是没有枪。
  “也许在枕头下,”他加上一句,“我搞不清楚,我开了一枪——”他举起沉重的手,指一指。“打在那上面。”
  我抬头看。天花板的灰泥层好像确实有个洞。我走到可以看清楚的地方。是的。是子弹可以打出的那种洞。那把枪可以射进天花板,打进阁楼。我走回床边,站着俯视他,目光凌厉。
  “神经病。你是想自杀。你根本没做噩梦,只是沉浸在自怜之中。抽屉里根本没有枪,枕头下也没有。你起床拿枪再回床上,准备一劳永逸地结束乱糟糟的局面。但我想你没有胆子。你开了一枪,但没打算射任何东西。你妻子飞奔过来——你要的就是这个。只想得到同情和怜悯,朋友。如此而已。连打斗大概都是伪装的。如果你不放手,她不可能从你手里夺下手枪。”
  “我病了。”他说,“不过你说的也许没有错。这有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他们会把你送进精神病房,请相信我的话,那儿的管理人的同情心不比乔治亚看管铁链劳动犯的卫兵多。”
  艾琳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够了。他有病,你知道的。”
  “他希望自己有病。我只是提醒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现在告诉他不合适。”
  “回你的房间去。”
  她的蓝眼珠射出怒火,说道:“你好大胆——”
  “回房去。除非你希望我叫警察。这种事情应该报警。”
  他几乎笑起来。“好啊,报警啊,”他说,“就像你对待特里·伦诺克斯一样。”
  我没理他,眼睛仍然望着她。现在她显得非常疲惫,非常脆弱,异常美丽。瞬间的怒火已成过去,我伸手摸摸她的胳膊。“没问题了。他不会再犯了。回床上去吧。”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走出房间。等看不见她的影子了,我坐在床边她原来坐的地方。
  “还要药丸吗?”
  “不要,多谢。睡不睡得着不要紧。我觉得好多了。”
  “那一枪的事我说得没错吧?只是疯狂的小动作?”
  “多多少少,”他把头别开,“我想我是昏了头。”
  “如果你真想自杀,谁也拦不住你。我明白这一点。你也明白。”
  “是啊。”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你有没有照我的话做——我是指打字机里的东西。”
  “嗯哼。没想到你记得。内容真乱。奇怪,字却打得很清楚。”
  “我一向办得到——不管酒醉或清醒——至少能做到某种程度。”
  “别担心坎迪。”我说,“你说他不喜欢你,你看错了。我说没人喜欢你,也说错了。我只想刺激艾琳,让她发狂。”
  “为什么?”
  “她今天晚上已经晕倒了一次。”
  他轻轻摇头说:“艾琳从来不晕倒。”
  “那是假装啦?”
  他不以为然。
  “你是什么意思——说有一个好人因你而死?”我问道。
  他皱眉苦思。“全是胡说。我跟你说过我做了一个梦——”
  “我是指你打出来的扯淡文章。”
  现在他望着我,在枕头上转头,脑袋好像有千斤重。“另一个梦。”
  “我会再试试。坎迪抓到你什么把柄?”
  “别说了,老兄。”他说着闭上眼睛。
  我起身关上门。“你不能永远逃避,韦德。坎迪可能是勒索犯,没错。很容易。他甚至可以干得很漂亮——一方面喜欢你,一方面拿你的钱。是什么问题——女人吗?”
  “你竟相信洛林那个傻瓜。”他说着闭上了眼睛。
  “不见得。妹妹呢——死掉的那个?”
  可以说这是荒诞不经的猜测,却刚好说中了。他的眼睛突然睁开,唇边冒出唾沫。
  “那是——你为什么来这儿?”他慢慢发问,声音小得像耳语。
  “你知道啊,我是应邀而来。你邀请我的。”
  他的脑袋在枕头前后滚动。尽管吃了西康诺,他仍然神经紧张。脸上满是汗水。
  “深情的丈夫中不止我一个会偷腥。别烦我,混蛋。别烦我。”
  我走进浴室,拿出一条脸巾替他擦脸,咧着嘴耻笑他。我是终结一切卑鄙小人的小人。等人倒下,就踢他再踢他。他很衰弱,无力抵抗或还击。
  “改天我们一起办这件事。”我说。
  “我没发疯。”他说。
  “你只是希望自己没发疯。”
  “我简直活在地狱里。”
  “噢,确实是。很明显。原因在哪儿才是有意思的问题。喏——拿着。”我由床头几拿出另外一粒西康诺,又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支起一只手肘,伸手接玻璃杯,差四英寸没接着。我放在他手上。他勉强喝了水,吞下药丸,然后平躺回去,浑身软塌塌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他的鼻子好像被捏过似的。他差一点儿死掉。今天晚上他不会把任何人推下楼。很可能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他的眼皮沉沉合上之后,我走出房间。重重的韦布莱暗机枪顶着我的臀部,在口袋里沉甸甸的,隆起着。我又向楼下走。艾琳的房间开着。屋里没开灯,可是月光照进去,映出她站在门内的身影。她喊了一声,很像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我的名字。我走近她。
  “声音放低一点儿。”我说,“他又睡着了。”
  “我始终知道你会回来。”她柔声说,“即使过了十年。”
  我偷看她。我们俩之中有一个发疯了。
  “关上门,”她依旧用爱抚的口吻说,“这些年来我对你坚贞如昔。”
  我转身关上门。此刻关门似乎是好主意。我回身面对她时,她已经扑向我。于是我接住她。他妈的我非这样不可。她用力贴紧我的身躯,头发摩擦着我的脸,嘴唇向上仰,等我吻她。她浑身战栗,嘴唇张开,牙齿张开,舌头吐出来。接着她的手往下垂,伸手一拉,身上的袍子掀开了,里面一丝不挂,活像九月的晓神,只是没那么娇羞罢了。
  “抱我上床。”
  我照办了。我伸手搂着她,碰到赤裸的肌肤,柔顺的肉体。我抱起她,走几步到床边,把她放下。她的手臂一直搂着我的脖子,喉咙里发出一种哨音。然后她辗转反侧,哀哀呻吟。这简直是要人命。我春情荡漾如一头雄马。眼看要失控了。无论什么地方,这种女人的这种引诱都是千载难逢的。
  坎迪救了我。轻轻的吱嘎一声,我回头看见门把手在转动。我挣脱她的怀抱,向门口跳去。我打开门,冲到外面。墨西哥佬顺着廊道奔下楼。跑到一半他停下来回头睨视我。接着就消失了。
  我走回门边,把门关上一一这次是由外面关。床上的女人正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只是这些而已。一种怪声音。魔力整个消失了。
  我快步下楼,走进书房,抓起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倒出来喝。实在喝不下了,我就倚墙喘气,任由酒精在体内燃烧,直到烈焰烧进脑子。
  晚餐已隔了好久。一切正常的事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威士忌让我马上烂醉如泥,我继续狂饮,房间开始变得雾蒙蒙的,家具也颠来倒去,灯光像野火或夏日的闪电。接着我瘫倒在皮沙发上,想把酒瓶直立在胸部。瓶子好像是空的,它滚下去,砰一声掉在地板上。
  那是我最后注意到的一件事。


  第三十章

  一道阳光照得我的脚踝痒酥酥的。我睁开眼,看见一棵树的树冠在朦胧的蓝天下轻轻摇动。我翻个身,脸颊碰到皮革。头痛得像被利斧劈开了似的。我坐起来。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我一把推开,把脚伸到地板上。我怒目看钟,钟指着六点半差一分。
  我站起来,这需要骨气,需要意志力,需要不少体能,我的能力已大不如前了。几年的苦日子彻底改变了我。
  我勉强走向那半套卫浴设施,摘掉领带,除去衬衫,双手捧着冷水泼脸,也浇浇脑袋。浑身湿淋淋的,我用毛巾拼命擦。我把衬衫和领带穿回去,伸手拿夹克,口袋里的枪砰一声撞到墙壁,我取出枪,把弹仓和枪身分开,子弹倒在手上,有五颗是完整的,另有一颗只是黑掉的弹壳。我随即暗想,有什么用呢?子弹唾手可得。于是我把它装回去,拿着枪走进书房,放进一个书桌抽屉里。
  我抬头一看,坎迪正站在门口,整整齐齐地穿着白外套,头发往后梳,黑黑亮亮,目光很锐利。
  “你要来点儿咖啡吗?”
  “多谢。”
  “我把灯关了。老板没事了。睡着了。我把他的门关上。你怎么喝醉了?”
  “不得已。”
  他嗤之以鼻,“没得逞,呃?被踢出来了,侦探?”
  “随你怎么说。”
  “侦探,你今天早上不强悍嘛,一点儿也不强悍。”
  “去端他妈的咖啡。”我对他大吼。
  “杂种!”
  我一跃而上抓住他的胳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轻蔑地望着我。我笑着放开他的手臂。
  “你说得对,坎迪。我一点儿也不强悍。”
  他转身走出去,随即端着一个银托盘回来,上面有一个盛咖啡的小银壶、糖、奶精和一张干净的三角形餐巾。他把托盘放在酒几上,收走空瓶和其他的酒器,又从地板捡起另一个酒瓶。
  “新鲜的。刚煮的。”他说着就出去了。
  我不加糖喝了两杯。然后我试着抽一根烟。还好。我仍属于人类。这时候坎迪又回到屋里。
  “你要早餐?”他阴森森地问道。
  “不,多谢。”
  “好吧,快走。我们不希望你在这儿。”
  “我们是指谁?”
  他掀开一个盒盖,自己拿了一根香烟,点上火,傲慢地对着我抽烟。
  “我照顾老板。”他说。
  “你从中赚了不少吧?”
  他皱眉,然后点点头说:“噢,是的。收入不错。”
  “外快多少——保密费?”
  他开始说西班牙语:“不懂。”
  “你懂得很。你敲诈了他多少?打赌不超过两码。”
  “两码,什么意思?”
  “两百块钱。”
  他咧嘴一笑,说:“侦探,你给我两码,我不告诉我老板你昨夜从她房里出来。”
  “那个数目可以买一大车像你这种非法入境的墨西哥人。”
  他满不在乎。“老板发狂的时候很粗暴的。你最好花钱消灾,侦探。”
  “放你的屁吧。”我不屑地说,“你碰的只是小钱。很多人喝醉会鬼混。反正她全知道。你没什么情报可卖。”
  他眼睛发亮。“别让我在这儿再看见你,狠小子。”
  “我要走了。”
  我站起来绕过酒几。他挪动一下,继续面对我。我看看他的手,他今天早上显然没带小刀子。我欺身上前,打了他一个耳光。
  “油头粉面的外国佬儿,我不让用人叫我杂种。我在这儿有事要办,想来随时会来。现在开始,嘴巴放干净点儿。你说不定会挨枪子儿。你那漂亮的脸蛋儿就保不住了。”
  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挨打也没还手。挨了嘴巴,又被叫做油头粉面的外国佬儿,他一定认为是极严重的侮辱。但这一次他只是一脸木然静立着,一动也不动,接着一语不发拿起咖啡托盘走出去。
  “多谢你的咖啡。”我在他背后说。
  他继续往前走。等他消失后,我摸摸下巴上的胡碴儿,抖一抖身子,决定上路。我已经受够了韦德一家。
  我穿过客厅。艾琳身着白长裤、露趾凉鞋和浅蓝色衬衫下楼了。她非常讶异地看看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马洛先生。”说话的语气活像一个礼拜没看见我了,而我此时不过是顺道进来喝杯茶似的。
  “我把他的枪放进书桌了。”我说。
  “枪?”接着她好像恍然大悟,“噢,昨天晚上有点儿忙乱,对吧?不过我以为你回家了。”
  我走近她。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和一个白底蓝珐琅镶金的时髦坠子。蓝珐琅那部分像一对翅膀,却没有张开。衬底有宽宽的白珐琅和金匕首穿过卷轴的图案。轴上的字我看不出来。是某种军徽。
  “我醉了,”我说,“故意的,而且很不体面。我有点儿寂寞。”
  “你用不着这样。”她说,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没有一丝丝狡诈。
  “看你怎么想了。”我说,“我现在要走了,不敢说一定会回来。我说枪的事,你听见了吧?”
  “你放在他的书桌里了。放在别的地方也许是好主意。但他不是真的有意举枪自杀吧?”
  “这我没法回答。但下一次也许会。”
  她摇摇头,然后说:“我不这么想。真的不这么想。昨天晚上你帮了大忙,马洛先生。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你努力谢过啦。”
  她满面通红,然后笑起来。“我晚上做了一个怪梦,”她望着我的肩膀后方,慢慢地说,“梦见我以前认识的人在屋里。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她伸手摸摸黄金珐琅坠子。“所以我今天戴了这个。是他送我的。”
  “我也做了个怪梦,”我说,“可是我不说内容。告诉我罗杰的情况,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她垂下眼睛,望着我的眸子,说:“你说你不会回来。”
  “我说不一定。说不定我非回来不可。但愿不必。这个房子里有些事不对劲。只有一部分是杯中物惹出来的。”
  她瞪着眼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仔细斟酌,手指仍轻轻摸着坠子,慢慢吐出一声坚忍的叹息。她静静地说:“总有另一个女人——迟早的事。不见得是致命伤。我们答非所问,对吧?也许我们谈的不是同一件事情?”
  “可能。”我说。她还站在楼梯上,倒数第三级。她的手还摸着坠子,看起来仍然像金色的梦幻一样的女人。“尤其你如果以为另一个女人是琳达·洛林的话。”
  她把手由坠子上放下来,走下一级楼梯。
  “洛林医生似乎跟我有同感。”她漠然地说,“他一定有消息来源。”
  “你说过他跟谷里半数的男人那样闹过。”
  “是吗?噢——当时就是那么一说。”她又下了一级楼梯。
  “我没刮胡子。”我说。
  她吓一大跳,然后笑出声,说道:“噢,我没指望你跟我调情。”
  “韦德太太,你到底指望我做什么——一开始你说服我去找人时?为什么挑中我——我有什么好的?”
  她静静地说:“你守信用——在很不容易的情况下。”
  “我真感动。可是我认为这不是理由。”
  她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然后抬头看我说:“那是什么理由?”
  “就算是——这理由也太说不过去了。几乎是全世界最差劲的理由。”
  她略略皱眉,“为什么?”
  “因为我所做的事——所谓守信用——连傻瓜都不会再干第二次。”
  “你知道,”她漠不关心地说,“这次交谈越来越像猜哑谜了。”
  “你就是个谜一样的人,韦德太太。再见,祝你好运,如果你真关心罗杰,最好给他找个对路的医生——而且要快。”
  她又笑了,说道:“哦,那个啊,昨天晚上只是轻微发作。你该看看他严重的时候。他今天下午会起来工作。”
  “他会才怪。”
  “相信我,他会的。我对他太清楚了。”
  我给了她最后一击,听起来相当卑鄙。
  “你并不是真想救他吧?你只是装出想救他的样子。”
  她从容不迫地说:“跟我说这种话太恶劣了。”
  她从我身边走过,进入餐厅门,现在大厅里空无一人,我走到前门,迈出门外。幽静明亮的山谷中正是完美的夏日清晨。这里离城市很远,烟雾进不来,矮山又挡住了太平洋的湿气。等一下会转热,但却热得舒服又特别,不像沙漠热得叫人难以忍受,不像城市热得黏糊糊的带着腥臭。艾德瓦利是完美的住宅区。完美。最适合斯文和怡人的家、怡人的汽车、怡人的马儿、怡人的狗,甚至怡人的儿女。
  可是有个姓马洛的人只想逃出去,赶快逃出去。


  第三十一章

  我回家淋浴、刮胡子、换衣服,恢复了清清爽爽的感觉。我做了早餐吃,洗好碗盘,扫了厨房和后门廊,装了一烟斗的烟丝,打给代客接电话的公司,结果没有我的电话。何必到办公室呢?除了死蛾子和更厚的灰尘什么都不会有。保险箱里搁着我的“麦迪逊肖像”。我可以去把玩把玩,也把玩那五张仍带着咖啡味的百元新钞。可以这么做,但我不想。我心底有些不愉快。其实钞票根本不属于我。该用来买什么呢?死人需要别人忠贞到什么程度?唉,我是隔着宿醉的迷茫来看人生。
  这个早晨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我无精打采,疲劳又迟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宛如掉进了虚空,像报废的火箭呼呼作响。鸟儿在外面的灌木丛啾啾叫着,汽车没完没了地沿着月桂谷大道开来开去。通常我甚至听不见声音。可是我此刻正在苦思,心情烦躁乖戾,过分敏感。我决定喝酒消除宿醉。
  平时我早上不喝酒。南加州的气候太闷,不适合——新陈代谢不够快。但这回我调了一大杯冷酒,坐在安乐椅上,敞开衬衫看杂志,阅读一个有着双重生活和两位心理医生的家伙的荒诞故事。这家伙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蜂巢里的某种昆虫,他不断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整个内容疯狂极了,却也有种不落俗套的滑稽。我小心喝酒,一次只啜一小口,自己随时当心。
  中午时分电话铃响了,对方说:“我是琳达·洛林。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代接电话公司叫我打到你家。我想见你。”
  “为什么?”
  “我宁可面谈。我猜你偶尔也去办公室吧。”
  “是啊,偶尔。有钱赚吗?”
  “我没想到这个。不过你如果想收费,我也不反对。我大约一个钟头后到你办公室。”
  “好。”
  “你怎么啦?”她提高声音问道。
  “宿醉。但我没麻痹。我会过去。除非你宁愿来这里。”
  “你的办公室比较适合我。”
  “我这儿很舒服很安静。死巷,附近没邻居。”
  “这个暗示吸引不了我——如果我懂你意思的话。”
  “没有人懂我的意思,洛林太太。我是很难懂的。好吧,我勉强挣扎到小笼子去。”
  “多谢。”她挂断了。
  由于中途停下来买三明治,我进办公室时迟到了。我开窗让办公室通通风,打开蜂鸣电铃,把头伸出连通门,她已经在接待室里了,坐在上次曼迪·梅嫩德斯坐过的地方,翻阅的可能是同一本杂志。今天她穿着茶色的华达呢套装,看来相当优雅。她放下杂志,正色看我一眼说:
  “你的波士顿羊齿植物需要浇水。我想还需要重新装盆。气根太多了。”
  我为她拉着门。去它的波士顿羊齿植物。她进来以后,我放手让门关上,扶着顾客椅等她落座,她照例打量了一下办公室。我绕到办公桌侧面。
  “你的公司不太壮观嘛。”她说,“你连秘书都没有吗?”
  “卑微的生活,不过我习惯了。”
  “我想不太赚钱。”她说。
  “噢,我不知道。看情形。要看一张‘麦迪逊肖像’吗?”
  “一张什么?”
  “一张五千元的钞票。聘请费。我放在保险箱里。”我站起来走过去,转动圆钮,打开保险柜,开了里面的抽屉,打开一个信封,把钞票放在她面前。她吃惊瞪着瞧。
  “不要被办公室的外表骗了。”我说,“我替一个老头工作过,他的财产换成现金值两千万元左右。你老子都得跟他打声招呼。他的办公室不比我的好,只是他有点儿聋,天花板上装了吸音设备。地板上铺棕色油毡布,不是铺地毯。”
  她捡起那张“麦迪逊肖像”,夹在手指间翻个面,又放下了。
  “是从特里那儿来的吧?”
  “嗬,你什么都知道嘛,洛林太太。”
  她把钞票推开,皱着眉。“他有一张。他和西尔维娅第二次结婚后,随时带在身上,说是他的发疯钱。在他尸体上没找到。”
  “可能有别的原因。”
  “我知道。不过有多少人会随身带一张五千元巨钞?有多少给得起这么多钱的人会用这种形式给你?”
  不值一答。我只是点头。她唐突地往下说:
  “马洛先生,这张钞票原本是要雇你做什么事用的?你肯不肯告诉我?前往蒂华纳的最后一段车程,他有很多时间说话。前几天,你明确表示不相信他的自白。他有没有告诉你一串他老婆的情夫的名字,好让你从中找出凶手?”
  这我也没回答,却是基于不同的理由。
  “罗杰·韦德的名字是不是恰好在名单上?”她厉声问道,“如果特里没有杀妻子,凶手一定是暴戾而又不负责任的人,不是疯子就是野蛮的酒鬼。只有那种人会——套一句你自己的讨厌话——把她的脸打成血肉模糊一片。你是不是因此才全力帮助韦德夫妇——定期当妈妈的助手,他醉了就应召来看护他,他失踪了就找他,他孤苦无依就带他回家?”
  “洛林太太,有两点我要纠正你。那张漂亮的雕版钞票可能是特里给我的,也可能不是。但他没给我名单,也没提到任何人名。除了你确定的事——开车送他到蒂华纳——他没要求我做什么事情。我跟韦德夫妇扯上关系,是一位纽约出版商安排的,他急着要罗杰·韦德完成一本新书,这牵涉到不让他烂醉,结果又牵涉到查一查是否有特殊的问题导致他酗酒。如果有而且查得出来,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把问题解决掉。我说想办法,是因为有可能办不到。但是不妨试试。”
  “我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告诉你他酗酒的理由。”她不屑地说,“全是为了他那个贫血的金发美妻。”
  “噢,难说。”我说,“我不会说她贫血。”
  “真的?真有趣。”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拿起那张“麦迪逊肖像”,说:“洛林太太,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跟那位夫人上床。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我走到保险柜,把钱收进一个带锁的小隔室,关好保险柜,转上圆盘。
  “仔细想想,”她在我背后说,“我怀疑有谁会跟她上床。”
  我回来坐在书桌一角说:“洛林太太,你说话有点儿恶毒。为什么呢?你是不是爱慕我们的酒鬼朋友?”
  “我讨厌这种话。”她尖锐地说,“我讨厌。我猜是我丈夫的白痴闹法使你自以为有权利侮辱我。不,我没有爱慕罗杰·韦德。从来没有——即使他清醒时行为端正,我也没有过。现在他这副德行更不可能了。”
  我一屁股坐进椅子,伸手拿火柴盒,眼睛盯着她。她看看手表。
  “你们有钱人真了不起。”我说,“你们以为自己说话不管多凶,都百分之百没问题。你可以对一个不太认识的人嘲笑韦德夫妇,但如果我稍微回敬一下,就算是侮辱了。好吧,我们低调处理这件事。任何酒鬼到头来都会搭上一个荡妇。韦德是酒鬼,你却不是荡妇。那些话只是你出身名门的丈夫随口说说,为鸡尾酒会添热闹罢了。他不是真心的,他是说来当笑料的。所以我们把你排除在外,另找个荡妇。洛林太太,我们要查多大的范围才能找到一个跟你牵连够深、能劳驾你来和我互相嘲笑的女性呢?一定是很特别的人吧——否则你何必在乎呢?”
  她一声不响坐着看我。漫长的半分钟过去了。她的唇角发白,双手僵握着跟衣服搭配成套的华达呢皮包。
  “你可没浪费时间,对不对?”最后她说,“那位出版商居然想到要雇用你,多方便!原来特里没跟你提任何名字!一个名字都没提。其实也无所谓,对不对,马洛先生?你的直觉不会错。能不能请问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没有。”
  “咦,多浪费人才呀。你对‘麦迪逊肖像’的义务怎么能妥协呢?你一定有些事可以尽力的。”
  “跟你说句悄悄话,”我说,“你变得相当多愁善感。原来韦德认识你妹妹。多谢你告诉我,尽管是间接的。我已经猜到了。那又如何呢?人名列出来可是一大串呢,他只是其中之一。我们别再查下去了吧。我们接着谈你为什么要见我。支支吾吾中反而忘了,不是吗?”
  她站起来,又一次看手表。“我有辆车停在楼下。能不能劳驾你跟我搭车回家喝杯茶?”
  我说:“我们享受一下。”
  “我的话听起来那么可疑吗?是我有一位贵客想认识你。”
  “你老子?”
  “我不能这么叫他。”她气定神闲地说。
  我站起来,向桌子对面探过身。“宝贝,你有时候可爱得吓人。真的。我带枪行不行?”
  “你不会怕一个老头子吧?”她向我撇了撇嘴。
  “为什么不怕?我打赌你怕,怕得很。”
  她叹了一口气。“是啊,我是怕,一向如此。他有时候相当吓人。”
  “也许我最好带上两把枪。”我说,说出来又但愿自己没有说。


  第三十二章

  我一生没见过这么不寻常的房子。是一栋方方的灰色盒状三层楼,有个双重斜坡的四角屋顶,斜度很大,上面有二三十个双扇屋顶窗,窗子周围和窗与窗之间有结婚蛋糕形的装饰。入口两侧各有双石柱,但最妙的是一道装有石栏的外螺旋梯,顶端有一个塔楼间,大概可以看见整个湖面的风景。
  汽车天井铺了石头。看来那边缺的是一条半英里的白杨车道、一个鹿园、一个野生植物花园、一个三段式的露台,图书室窗外该种几百株玫瑰,每扇窗户望出去该有林荫路景,通往森林以及寂静虚空。现成有的是一道粗石墙围着十五亩好地,在我们这拥挤的小地方算是非常庞大的地产。车道两旁的柏树篱剪成圆形。到处是各种簇生的装饰树,不像加州的树林。外来货。建造者想把大西洋海滨翻越落基山脉带过来。他努力尝试,却没有成功。
  中年黑人司机阿莫斯把凯迪拉克轿车轻轻停在石柱门口,跳下车,绕过来替洛林太太开车门。我先下车,帮他拉着门,扶她下来。打从她在我办公大楼上车后,就不太跟我说话,显得疲累又紧张。也许这栋白痴大建筑让她沮丧吧。就是一个笑呵呵的傻瓜到了这儿也会垂头丧气,像个悲伤的鸽子一样咕咕叫。
  “这房子是谁建的?”我问她,“那人到底生谁的气?”
  她终于露出笑容。“你以前没见过?”
  “从来没有深入山谷这么远。”
  她陪我走到车道另一边,往上一指说道:“建这栋房子的人由那个塔楼间跳下来,大约就落在你站的地方。他是个法国伯爵,姓拉图雷尔,跟大多数法国伯爵不一样,他很有钱。他妻子叫拉莫娜·德斯伯勒,自己也不寒酸,默片时代一个礼拜赚三万元。拉图雷尔建这栋房子作为他俩的家——应该是欧洲布卢瓦城堡【注】的缩影。你当然知道这个事情。”
  【注】布卢瓦城堡:位于法国卢瓦尔河河谷,是法国的皇家城堡之一。
  “了如指掌。”我说,“现在我想起来了。周日新闻报道过。她离他而去,他就自杀了。遗嘱很怪,对不对?”
  她点点头。“他留给前妻几百万车马费,其他的冻结成信托财产。房地产必须保持原状。什么都不准改,餐桌要每天晚上摆出餐具,房子四周除了用人和律师不准进来。当然啦,后人没照他的遗嘱行事。最后房地产多多少少经过分割,我嫁给洛林医生的时候,我父亲把它送给我当结婚礼物。光是整修到能住人的程度大概就花了他一大笔钱。我讨厌这儿,一向讨厌。”
  “你用不着待在这儿吧?”
  她厌倦地耸耸肩。“至少部分时间要。总得有个女儿让我父亲看到一点儿稳定的迹象吧。洛林医生喜欢这儿。”
  “他会喜欢的。一个可以在韦德家那样闹的人,睡衣上应该打绑腿。”
  她拧起眉毛。“咦,多谢你这么有兴趣,马洛先生。可是我想这个话题已经谈得够多了。”
  我们穿过车道,爬上石阶,双扇大门的半边无声无息开了,一位服饰昂贵、看来很势利的家伙站在一边等我们进屋。门廊比我住的房子的整个地板空间还要大。地面呈棋盘状,后侧好像有花玻璃,如果有光线透出来,我也许可以看出那边还有什么。我们从门廊又穿过几道双扇雕花门,进入一个光线不足的房间,它的进深不会少于七十英尺。有个人坐在那边等着,一语不发。他冷冷地瞪着我们。
  “我迟到了吗,父亲?”洛林太太急忙地问,“这位是菲利普·马洛先生。这位是哈伦·波特先生。”
  那人只是看看我,下巴垂下半英寸左右。
  “按铃叫茶。”他说,“坐,马洛先生。”
  我坐下来看着他。他像昆虫学家观察甲虫一般望着我。没有人说话。现场一片寂静,直到茶端出来——盛在大银盘里,放在一张中国茶几上。琳达坐在桌畔倒茶。
  “两杯。”哈伦·波特说,“琳达,你可以在另一个房间自己喝。”
  “是的,父亲。你的茶要怎么喝法,马洛先生?”
  “随便。”我说。我的声音似乎荡到远处,变得细小又寂寞。
  她给老头儿一杯,给我一杯,然后默默起身,跨出房门外。我望着她走出去,然后喝了一口茶,拿出香烟。
  “请不要抽烟。我有气喘。”
  我把烟放回烟盒,盯着他。我不知道身家亿元的滋味,可是他看来没什么乐趣可言。他块头大极了,高六英尺五英寸,比例适中,身穿一套没有垫肩的灰色格子呢西装——他的肩膀用不着衬垫。里面是白衬衫、深色领带,没带装饰用的手帕。外胸袋露出一个眼镜盒,是黑的,跟他的鞋一样。他的头发也很黑,一点儿白发都没有,学麦克阿瑟【注】的梳法偏分,盖住脑袋——我预感底下是秃头。他的眉毛又浓又黑。声音活像从远处传来似的。他喝茶的样子看起来跟讨厌茶一样。
  【注】麦克阿瑟:(1880-1964),美国陆军五星上将。
  “马洛先生,我明白说出我的立场,可以节省时间。我相信你正插手管我的事。如果我猜得没错,我会加以阻止。”
  “我对您的事所知有限,不可能插手,波特先生。”
  “我不这么想。”
  他又喝了一点茶,把茶杯搁下,仰靠在他坐的大椅子上,用一双无情的灰眼将我瞪得体无完肤。
  “我自然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怎么谋生——如果你能谋生的话,以及你是怎么牵扯上特里·伦诺克斯的。有人向我报告说你帮助特里出国,你对他犯案有疑问,后来又跟一个亡女认识的男人有接触。目的何在,没有人跟我解释。解释一下吧。”
  “那个男人如果有名有姓,”我说,“把名字说出来。”
  他微微一笑,却不像对我有好感的样子。“罗杰——罗杰·韦德。某一类作家,我相信。听说写的是我不会感兴趣的淫乱作品。我还听说此人是危险的酒鬼。这也许使你产生了什么怪念头。”
  “波特先生,您最好让我自己思考。我的见解不重要,但我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首先,我不相信特里杀了妻子,因为手法残暴,我不认为他是那种人。第二,我没主动接触韦德先生。他们要求我住在他家,在他完成一部作品期间尽量帮他不要酗酒。第三,如果说他是危险的酒鬼,我可没看到任何征兆。第四,一开始我们接触是一位纽约出版商要求的,当时我完全没想到罗杰·韦德认识您女儿。第五,我拒绝受雇,于是韦德太太要我去找在某处治疗的失踪丈夫。我找到他,把他带回家了。”
  “有条不紊嘛。”他漠然地说。
  “波特先生,我有条不紊的说明还没有结束。第六,您自己或者您吩咐的人派了一位名叫休厄尔·恩迪科特的律师去保我出狱。他没说谁派他去的,但没有别人知情呀。第七,我出狱后有个叫曼迪·梅嫩德斯的流氓欺负我,警告我少管闲事,还跟我大谈特里救过他和拉斯维加斯一名叫兰迪·斯塔尔的赌徒的性命。就我所知这事可能是真的。梅嫩德斯假装不满特里没求他协助逃亡墨西哥,却找了我这种窝囊废。他梅嫩德斯只要举一根手指头就能办成,而且比我办得好多了。”
  “当然,”哈伦·波特苦笑道,“你总不会以为我能有幸结交梅嫩德斯先生和斯塔尔先生之流的人物吧?”
  “我不知道,波特先生。您那种大钱绝非是用我能理解的方式赚来的。下一位劝我别践踏法院草皮的是您女儿洛林太太。我们偶尔在酒吧认识,我们曾交谈是因为两人都喝螺丝起子,那是特里的最爱,但在这一带很少人喝。我不知道她是谁,她说了我才知道。我跟她谈到一点自己对特里的感觉,她提醒我,如果我惹火了您,我的生涯将非常短暂和不幸。您生气了吗,波特先生?”
  “我生气的时候,”他冷冷地说,“你用不着问我。你会非常确定,不会怀疑分毫。”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料想会有一群暴徒光临——但目前为止还没露面。警察也没来打扰我。但是按理说他们应该来找我的。说不定我原该吃点儿苦头。波特先生,我想您要的只是清静。我到底做过什么事打扰了您?”
  他咧嘴一笑,是不愉快的笑,却的确在笑。他把黄黄的长手指叠在一起,跷起一条腿,舒舒服服地往后靠。
  “马洛先生,真会说话,我已经让你说够了。现在听我说。你说我只求清静,完全正确。你跟韦德夫妇接触,可能是偶然,是意外,是巧合。就维持这样好了。我只是个看重家庭的人,其实对我这种年龄来说家庭几乎没什么意义。我的女儿一个嫁了个波士顿来的自命不凡的人,另一个愚蠢地嫁过好多人,最后一任丈夫是个彬彬有礼的贫民,容许她过着卑劣又不道德的日子,最后他突然无缘无故失去自制力,把她杀死。你认为作案手法凶残,无法接受。你错了。他是用毛瑟自动手枪打死她的,就是他带去墨西哥的那一把。开枪打死她后为了掩饰弹孔才干下野蛮的事。我承认手法太残暴,不过你别忘记那人打过仗,受过重伤,受了不少罪也见过别人受罪。他本来也许无意杀她。由于枪是我女儿的,也许他们曾扭打过。那是一种很小却很强的枪,七点六五毫米口径。子弹射穿她的头,嵌进印花棉帘后面的墙里。起先没发现,所以事实完全没有公开。现在我们来斟酌一下那个情况。”他停下来瞪着我,“你非常需要烟吗?”
  “对不起,波特先生。我下意识拿出来的。习惯使然。”我再次把烟放回去。
  “特里刚刚杀死妻子。从警方有限的观点看来,他的动机很充分。但他也有绝佳的抗辩理由——那是她的枪,在她手上,他想抢下来,没抢到,于是她打死了自己。高明的律师可以凭这一点大肆发挥,他可能会被无罪开释。当时如果他打电话给我,我会帮他。但他既然已经用残暴手法掩饰弹痕,就不可能了。他只得逃亡,连这一点也做得笨手笨脚。”
  “没错,波特先生。不过他在帕萨迪纳先打过电话给您,对不对?他告诉我他打了。”
  大块头点了点头。“我叫他快走,我再看看怎么办。我不想知道他在哪儿。这是必要的。我不能窝藏刑事犯。”
  “听来不错,波特先生。”
  “我好像听出一点儿讽刺的口吻。无所谓。我得知细节的时候,没什么办法可想。那种命案带来的大审判是我不能接受的。坦白说,我后来听说他在墨西哥自杀,留下一份自白,我深感庆幸。”
  “这我能了解,波特先生。”
  他向我扬起眉毛,说道:“小心,年轻人,我不喜欢讽刺。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调查下去吧?也明白我为什么运用一点儿影响力使原来的调查尽可能简短,尽可能少引起人注意?”
  “当然——如果您相信是他杀了妻子的话。”
  “当然是他杀的。怀着什么意图又是另一回事。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是公众人物,也不想当公众人物。我一向费尽心血避免在任何一方面引人注目。我有影响力,但我不滥用。洛杉矶县的地方检察官是很有抱负的人,他头脑清楚,不会为声名狼藉的案子毁掉自己的事业。马洛,我看见你眼睛闪闪发光。别这样。我们生活在所谓民主社会,由多数人统治。如果能生效倒是好理想。人民投一票选举,可是由政党机器提名,有效率的政党机器必须花很多钱。总得有人捐献,无论那‘人’是指个人、财团、同业公会或什么,总期望得到一些回报。我和同类们指望的是正经隐秘地过自己的生活。我拥有报社,却不喜欢报社,觉得那是对隐私权的长期威胁。他们不断叫嚣的新闻自由,除了少数可敬的例外,指的全是贩卖丑闻、犯罪、性、耸人听闻的新闻、憎恨、含沙射影、政治性和金融性滥用宣传等等的自由。报纸是通过广告收入赚钱的生意。广告要看发行量,你也知道发行量要靠什么。”
  我站起来,绕过椅子。他冷冷地留意看着我。我又坐下了。逃走是要靠点儿运气。妈的,我需要大运气。
  “好吧,波特先生,那又怎么样呢?”
  他没听我说。他正皱眉思考。“钱有个古怪的特性。”他继续说,“数目巨大的钱好像自有其生命,甚至自有其良心。钱的力量变得很难掌控。人向来是一种可以用钱收买的动物。人口的成长、战争的大开销、无止境的重税压力——正在使人越来越容易被钱收买。一般人疲惫又惊慌,疲惫又惊慌的人是讲究不起理想的。他必须养家糊口。我们的时代公德和私德都在惊人地衰退。你不能指望生活品质极差的人有品格。大批量生产的东西质量不会太高——你不要好质量,嫌太耐久了。于是你改变设计,那是一种商业诡计,意在用人工造成东西过时的感觉。除非使今年卖的东西一年后就不流行,不然明年大量生产的货品就卖不出去了。我们的厨房是全世界最白的,浴室是全世界最亮的。可是一般美国主妇在迷人的厨房里煮不出一顿可口的饭菜,亮亮的浴室基本上用来放除臭剂、通便剂、安眠药和所谓化妆品的产品。马洛先生,我们的产品包装举世无双,但里面装的差不多都是垃圾。”
  他拿出一条白色大手帕,沾沾鬓角。我张着嘴巴坐在那儿,想不通这家伙的工作动力何在。他什么都恨。
  “这一带对我来说太暖和了。”他说,“我习惯比较凉的气候。我说话渐渐像一篇忘了自己观点的社论了。”
  “波特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不喜欢如今的世道,就用自己的权力围起一个私密的角落,尽量过着接近记忆中五十年前大量生产时代尚未来到前的那种生活。您有一亿美元,带给您的只是种种讨厌的处境。”
  他扯着对角拉紧手帕,然后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还有呢?”他唐突问道。
  “如此而已,没有了。波特先生,您不在乎谁杀了您女儿。您早就把她当做不良少女断绝了父女关系。就算杀她的不是特里·伦诺克斯,真凶仍逍遥法外,您也不管。您不希望真凶被抓住,怕丑闻再起,案件必须审讯,他的答辩会把您的隐私炸得粉碎——当然啦,除非他在审讯前乖乖自杀,最好死在塔希提或危地马拉或撒哈拉沙漠里头,反正是州县政府不愿花大钱派人去求证的地方。”
  他突然露出笑容,笑得开朗又粗豪,然而挺友善的样子。
  “马洛,你希望我给你什么?”
  “如果您是指多少钱,我一分也不要。我不是自己来的,是被带来的。我已经说了认识罗杰·韦德的经过。但他认识您女儿,且有暴力记录,只是我没有见过。昨天那家伙企图用枪自杀。他是烦恼缠身的人,内疚情绪很重。如果我恰好要找嫌犯,他可以算一个。我明白他只是许多嫌犯之一,但我恰好只认识他一个。”
  他站起身——站起来后他块头可真大,而且强壮极了。他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
  “马洛先生,一通电话就可以让你的执照被吊销。别搪塞我。我不会容忍的。”
  “两通电话,我就会埋在阴沟里——后脑勺都不见了。”
  他粗声大笑,说道:“我不会那样做。我猜你干这个古怪的行业自然会以为这么想。我已经为你花了太多时间。我来按铃叫总管送你出去。”
  “用不着,”我说着站起来。“我来了,也听了训示。多谢您花时间。”
  他伸出手。“多谢赏光。我想你是相当正直的汉子。别逞英雄,年轻人。没什么好处。”
  我跟他握手。他的手劲大得活像管状扳手。现在他对我笑得和蔼可亲。他是老大,是赢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几天我可能会给你一笔生意做。”他说,“别以为我收买政客或执法人员。我用不着。再见,马洛先生。再次谢谢你赏光。”
  他站在那儿,看着我走出房间。我伸手开前门的时候,琳达·洛林从屋里某一个角落突然出现。
  “怎么?”她静静地问我,“你跟父亲合得来吗?”
  “不错。他向我解释文明——我是指他心目中的文明。他要让文明存在得久一些。但文明最好小心别干扰他的私生活。否则他会打电话给上帝,取消订单。”
  “你简直没救了。”她说。
  “我?我没救?小姐,看看你老子吧。我跟他比简直像一个拿着新摇鼓的蓝眼婴儿。”
  我继续走出去,阿莫斯已经备妥凯迪拉克等在那儿。他送我回好莱坞。我给他一元小费,他不肯收。我说要买T.S.艾略特【注】的诗集给他。他说他已经有了。
  【注】T.S.艾略特:(1888-1965),英语诗歌界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第三十三章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收到韦德家的音讯。天气又热又黏,烟雾的酸臭味甚至飘到了远在西侧的贝弗利山。从穆赫兰道顶端可以看见乌烟瘴气摊在全城上空,恍如迷雾一般。身在其中可以尝到闻到,眼睛也会刺痛。人人怨声载道。保守的百万富翁在贝弗利山被电话人潮蹂躏后,转而匿居帕萨迪纳,如今市参议员们在帕萨迪纳为乌烟瘴气愤怒呼吁。一切都怪脏乎乎的烟雾。金丝雀不唱歌,送奶的人迟到,哈巴狗长跳蚤,穿浆过的硬领子的老笨蛋到教堂的路上心脏病发作,全是乌烟瘴气惹的祸。我住的地方清晨通常很清爽,晚上更是如此。偶尔一整天都晴朗怡人,没人知道为什么。
  就在那样的一个日子里——恰好是星期四——罗杰·韦德打电话给我。“你好吗?我是韦德。”听来他精神不错。
  “好,你呢?”
  “大概算是清醒吧。赚辛苦钱。我们该谈谈。我想我欠你一笔钱。”
  “没有。”
  “嗯,今天来吃午餐如何?你能不能在一点左右到这里?”
  “我猜可以吧。坎迪好吗?”
  “坎迪?”他似乎很不解,那晚他一定神志不清。“噢,那晚是他帮你扶我上床的。”
  “是啊。他是很有用的小帮手——在某些方面。韦德太太呢?”
  “她也很好。今天她进城购物去了。”
  我们挂断电话,我坐在旋转椅上摇摆。真该问他书写得怎么样了。也许该随时问作家书写得怎么样了。说不定他已被这个问题烦得半死。
  不久我又接到另一通电话,是陌生的嗓音。
  “我是罗伊·阿什特尔菲尔特。马洛,乔治·彼得斯叫我打电话给你。”
  “噢,好的,多谢。你就是在纽约认识特里·伦诺克斯的人?当时他自称马斯通。”
  “没错。他酗酒。不过的确是同一个人,不太可能认错。到了这儿之后,我有一天晚上在恰森酒吧看见他们夫妇。我跟一位客户在一起。客户认识他们。那位客户的姓名恐怕不便相告。”
  “我了解。我猜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叫什么?”
  “等一下,我想想。啊,对了,保罗——保罗·马斯通。还有一件事,可能你会感兴趣。他戴着英军徽章——是他们的荣誉退伍章。”
  “我明白了。他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来西部啦。又见他时他也在这儿——娶了哈伦·波特的野女儿。那些你都知道。”
  “现在他们都死了。多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很高兴帮得上忙。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我说,其实我在说谎。“我从来没问过他的来历。他曾说他是孤儿院长大的。你不会弄错了吧?”
  “老兄,满头白发、一脸疤会弄错?不可能。我不敢说从不忘记别人的长相,但这一位不会忘。”
  “他有没有看见你?”
  “就算看见了,也没表现出来。那种情况下不能指望他相认。反正他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说过,他在纽约总是烂醉如泥。”
  我又谢谢他,他自称很荣幸,双方就挂断了电话。
  我想了一会儿。大楼外路面上的车流声成为我思考的伴奏。太吵了。夏季的大热天里为什么会显得更吵了?我站起来,关了下半截窗,打电话给凶杀组的探案警官格林。他相当亲切。
  “嗯,”我在开场白之后说,“我听到一件特里·伦诺克斯的事,十分不解。有个熟人以前在纽约认识他,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你查过他的战争纪录?”
  “你们这些家伙永远学不乖。”格林厉声说,“你就不懂少管闲事吗?那件事已经结案了,尘封了,加上铅块沉进大海里了。明白吧?”
  “上星期我跟哈伦·波特在艾德瓦利他女儿家共度整个下午。要查吗?”
  “去干吗?”他很不高兴地说,“假设我相信你的话。”
  “讨论事情。我是应邀去的。他挺喜欢我的。对了,他跟我说他女儿是被毛瑟七点六五毫米的枪打死的,对你来说算是新闻吧?”
  “说下去。”
  “她自己的枪,老兄。可能有点儿不一样。不过,别误会,我不会调查什么隐情。这是私事。他的伤是哪里来的?”
  格林不响。我听见背景里有关门声,然后他平静地说:“可能是在边境南部持刀打架造成的。”
  “噢,去你的,你有他的指纹,照常规送到华盛顿。你会收到回函报告——照常规是这样的。我只要他的服役纪录就行。”
  “谁说他有?”
  “咦,曼迪·梅嫩德斯就说过。伦诺克斯好像救过他一命,伤就是这么来的。他被德军俘虏,弄成现在这张脸。”
  “梅嫩德斯,嗯?你相信那个杂种?你脑袋有毛病。伦诺克斯没有战争纪录。没有任何化名,也没留下任何纪录。你满意了吧?”
  “你既然这么说,”我说,“好吧。可是我不懂梅嫩德斯为什么肯费神来这儿,编个故事给我听,警告我少管闲事,说伦诺克斯是他和拉斯维加斯赌徒兰迪·斯塔尔的朋友,他们不希望人家胡搞。毕竟伦诺克斯已经死了。”
  “谁知道一个流氓在想什么?”格林讽刺道,“原因何在?也许伦诺克斯娶了大把钞票、提高身份之前跟他们混过。他曾在赌城斯塔尔的店里当过一阵子业务经理。他就是在那儿认识那个姑娘的。微笑鞠躬,穿着晚宴外套。一方面逗客人开心,一方面留意赌客。我猜他干那个差事很有格调。”
  “他有魅力。”我说,“警界用不着这个。多谢。警官。最近格里戈里厄斯组长好吗?”
  “退休假。你没看报纸?”
  “不看犯罪新闻,警官。太龌龊了。”
  我要说再见,他截断我的话说:“钞票先生找你什么事?”
  “我们只是共饮一杯茶。社交拜访。他说他也许会介绍一笔生意给我。他还暗示——只是暗示,没有真这么说——哪个警察要是斜眼看我,前途就不妙了。”
  “警察部门又不归他管。”格林说。
  “他承认。他说他甚至没收买各处室长官或地方检察官的人。他们只是在他小睡时乖乖蜷伏在他膝上罢了。”
  “滚你的。”格林说完,就对着我的耳朵挂了电话。
  警察真不好当。永远不知道谁的肚子可以踩上踩下而不惹来麻烦。


  第三十四章

  在中午的暑气中,开车走在从公路到小丘弯处的一段破路上跟跳舞似的,两旁焦渴大地上点缀的矮树丛此时已白茫茫罩满沙灰。杂草味几乎令人作呕。一阵微弱的热酸风吹来。我把外套脱掉,袖子卷起,但车门烫得不能搁手臂。一匹系着缰绳的马儿困乏地在一丛千叶树下打盹。一位褐发墨西哥人坐在地上如饥似渴地看报纸上的新闻。一株风滚草懒洋洋滚过路面,停在地面的花岗石层,刚才还在场的蜥蜴一眼没看到就消失了。
  接着我走柏油路绕过小山,来到另一处乡野。五分钟后我拐进韦德家的车道,停好车,走过石板地去按门铃。韦德亲自来开门,他穿着棕白相间的短袖格子衬衫、浅蓝色斜纹棉裤和室内拖鞋,晒得黑黑的,气色不错。他手上有墨水痕,鼻子一侧沾了烟灰。
  他领着我走进书房,停在书桌后面。桌上堆着厚厚的黄色打字稿。我把外套放在一张椅子上,坐进沙发。
  “马洛,多谢光临。喝一杯?”
  我脸上露出被酒鬼请喝一杯的表情。我自己感觉得出来。他咧嘴一笑。
  “我喝可口可乐。”他说。
  “你改得挺快嘛。”我说,“现在我不想喝酒。陪你喝可口可乐。”
  他用脚踏了一个按钮,不久坎迪来了,脸色阴森森的。他穿一件蓝衬衫,戴橘色围巾,没穿白外套。下身是黑白双色鞋,以及优雅的高腰华达呢裤。
  韦德要了可口可乐。坎迪凶巴巴地瞪我一眼就走开了。
  “作品?”我指指那堆纸说。
  “是啊。写得很差。”
  “我不相信。写了多少?”
  “大约三分之二——就价值而论,其实不值什么的。你晓得作家怎么会知道自己江郎才尽吧?”
  “我对作家的事一无所知。”我把烟丝填进烟斗。
  “当他开始看自己的著作找灵感时。绝对不会错。我这儿有五百页打字稿,超过十万字。我的作品很长,读者喜欢长作品。傻瓜大众以为页数多藏的宝贝就多。我不敢重读一遍。内容我连一半都记不得。我就是怕看自己的作品。”
  “你气色倒不错。”我说,“跟那一夜相比,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比自己以为的勇敢。”
  “我现在需要的不只是勇气,是期望却未必能得到的东西。对自己的信仰。我是个被宠坏而不再有信仰的作家。我有豪华的房子、美丽的妻子和极好的畅销纪录。但我其实只想大醉一场,忘个精光。”
  他两手托腮,隔着桌子望过来。
  “艾琳说我试图开枪自杀。有那么严重吗?”
  “你不记得?”
  他摇摇头。“什么都他妈的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摔倒撞到头。过了一会儿我在床上。你在场。是艾琳打电话给你?”
  “是。她没说吗?”
  “这个礼拜她不太跟我说话。我猜她受不了啦——简直要吐了。”他把一只手的侧缘放在脖子靠下巴的地方,“洛林闹场使情况更糟糕。”
  “韦德太太说那不代表什么。”
  “噢,她当然这么说,对不对?恰好是事实,但我猜她说的时候心里并不相信。那家伙是个大醋坛子,你跟他老婆在角落喝一两杯酒,谈笑吻别,他就以为你跟她上床了。他自己没跟她睡是原因之一。”
  “我喜欢艾德瓦利,”我说,“因为这儿人人都过着舒适正常的生活。”
  他皱眉头,这时候门开了,坎迪拿两瓶可口可乐和玻璃杯进来,倒出可乐,一杯放在我面前,眼睛不看我。
  “再过半小时吃午餐,”韦德说,“白外套呢?”
  “今天我放假。”坎迪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厨师,老板。”
  “冷肉片和三明治加啤酒就行了。”韦德说,“今天厨子放假,坎迪。我邀了朋友午餐。”
  “你当他是朋友?”坎迪嗤之以鼻,“不如问问你太太。”
  韦德仰靠在椅子上,对他露出笑容。“嘴巴放干净,小子。你在这边太安逸了。我不常求你吧?”
  坎迪低头看地板。一会儿他抬头咧咧嘴,说:“好吧,老板。我穿上白外套。我猜有午餐。”
  他轻轻转身走出去。韦德看着门关上,然后耸耸肩望着我。
  “以前我们叫他们仆佣,现在叫他们家务帮手。我想不久我们就得端早餐到床上给他们吃了。我给了那家伙太多钱。他被宠坏了。”
  “是薪水——还是外快?”
  “例如什么?”他尖声问道。
  我站起来,递上几张折好的纸,对他说:“你最好看看。你叫我撕掉,显然你不记得了。本来在你的打字盖下。”
  他打开纸,仰靠着阅读。可口可乐在他前面的桌上嘶嘶响,他没注意。他皱着眉慢慢看,读完后他重新折好,手指顺着折痕滑动。
  “艾琳有没有看见?”他小心问道。
  “我不知道。说不定看到了。”
  “很乱,对不对?”
  “我喜欢——尤其是一个好人因你而死的那一段。”
  他又打开纸张,带着恶意撕成一条一条的,丢进字纸篓。
  “我想醉汉什么都写得出来,什么都说得出来,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慢慢地说,“对我没什么意义。坎迪没勒索过我。他喜欢我。”
  “也许你不如再喝醉,就会想起话中的意思。你会想起很多事。这些我们先前经历过了——枪支走火那天晚上。我想是西康诺让你神志不清。听起来你没喝醉。现在你却假装不记得写过我刚才交给你的东西。韦德,难怪你写不出作品。你能活着都是奇迹。”
  他向旁边伸手打开一个书桌抽屉。手在里面摸啊摸,拿出一本支票簿。他打开,伸手拿笔。
  “我欠你一千元。”他平静地说。他在本子上写字,然后在存根上写,接着把支票撕下来,绕过书桌,丢在我面前,说道:“这样行了吧?”
  我向后仰,望着他,没去碰支票,也不搭腔。他的脸绷得很紧,拉得很长,眼睛深邃又空洞。
  “我猜你以为我杀了她,让伦诺克斯背黑锅。”他慢慢地说,“她确实是个荡妇,但你不会为一个女人是荡妇就打烂她的头。坎迪知道我有时候去那儿。奇怪的是,我不认为他会说出去。我可能错了,但我就是不这么认为。”
  “就算他说了也没关系。”我说,“哈伦·波特的朋友不会听他的,而且她不是被那尊铜雕打死的。她是被自己的枪射穿了脑袋。”
  “她也许有枪。”他做梦般地说,“但我不知道她是被枪杀的。报章上没写。”
  “不知道还是不记得?”我问他,“不,报章确实没发表。”
  “马洛,你想对我干什么?”他的嗓音仍然是软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了。“你要我怎么办?告诉我妻子?告诉警方?有什么好处呢?”
  “你说一个好人因你而死。”
  “我意思只是说,如果当时认真调查,我也许会被指认为可能的嫌犯之一。我会彻底完了。”
  “韦德,我不是来指控你杀人的。你的困扰在于自己也不敢确定。你曾有对妻子施暴的纪录。你喝醉时神志不清。说你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是荡妇就把她的头打得稀烂,这说不过去。有人就这么做了。我觉得被归罪的那个人远比你更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走到敞开的落地窗前,眺望湖上闪动的热气,不搭腔。两分钟后传来一阵敲门声,坎迪推了一辆茶车进来,上面铺着干净的白布,摆着银盖盘子、一壶咖啡和两罐啤酒,韦德仍一动也不动,也没说话。
  “把啤酒打开吗,老板?”坎迪在韦德背后问道。
  “给我拿一瓶威士忌来。”韦德没有转身。
  “抱歉,老板。没有威士忌。”
  韦德转过身来对他大吼大叫,坎迪却毫不退却。他低头看酒几上的支票,边念边扭动头。然后他抬头看我,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又看看韦德。
  “我走了。今天我休假。”
  他转身离去。韦德笑出声。
  “那我自己去拿。”他高声说,说完出去了。
  我掀开一个盖子,看见几块切得很整齐的三角三明治。我拿起一块,倒了一点啤酒,站起来吃三明治。韦德拿了一个酒瓶和一个玻璃杯回来。他坐在沙发上,倒了满满一杯喝下。外面有汽车开走的声音,可能是坎迪从仆人车道出去了。我又吃了一块三明治。
  “坐下,不用拘礼。”韦德说,“我们有一个下午要消磨呢。”他已经满面红光了。声音颤抖,显得很愉快。“马洛,你不喜欢我吧?”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也答过了。”
  “知道吗?你是个相当无情的混蛋。你会不计一切查出你想查的事。你甚至趁我在隔壁房间烂醉如泥的时候跟我老婆调情。”
  “那个飞刀手跟你说的话你全相信?”
  他又倒了一些威士忌,举杯向着阳光。“不,不全信。这威士忌颜色真漂亮,对吧?醉在金色洪流里——还不坏,‘歇止于午夜,无灾无痛’。接下去是什么?噢,对不起,你不会知道。太文绉绉了。你算是侦探之类的吧?肯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又喝了些威士忌,向我咧着嘴笑。此时他瞥见桌上的支票,伸手去拿,端着酒杯读起来。
  “好像开给一位姓马洛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干什么用的。好像是我签的。我真笨。我是个容易上当的家伙。”
  “别再演戏啦。”我粗声粗气地说,“你妻子呢?”
  他客客气气地抬头望着我。“我妻子会及时回家。那时候我一定会失去了知觉,她可以悠哉游哉地招待你。屋里由你支配。”
  “那把枪呢?”我突然问道。
  他看来有些发呆。我告诉他上回我把枪放进他的书桌。“现在不在那儿,”他说,“我确定。你要搜,请便。可别偷橡皮筋。”
  我走到书桌前,仔细搜。没有枪。此事非同小可。也许艾琳藏起来了。
  “听好,韦德,我问你妻子在什么地方。我想她该回来了。不是为我,朋友,是为你好。必须有人注意你,你如果由我负责,我就惨了。”
  他迷迷糊糊地瞪着眼,手上还拿着支票。他放下酒杯,把支票撕成两半,撕了又撕,让碎片掉了一地。
  “这个数目显然太小了。”他说,“你的服务收费很高。连一千元加我老婆都不能叫你满意。真遗憾,但我出不起更高的价码了。除了这个。”他拍拍酒瓶。
  “我要走了。”我说。
  “何必呢?你要回忆。喏——我的记忆在酒瓶里。留在这儿吧,朋友。等我真醉了,我会跟你谈我杀过的所有女人。”
  “好吧,韦德,我在附近多待一会儿——但不留在这儿。你要叫我,只要把椅子往墙上摔就行了。”
  我走出去,没关房门。我穿过大客厅,来到内院,把一张躺椅拖到阳台突出部分的阴影下,整个人平躺在上面。湖水对岸有蓝雾倚着山峦。海风开始渗过矮山向西吹,把空气抹干净,也消除了部分暑热。艾德瓦利正度过无懈可击的夏天。有人特意规划成这个样子。法人组织的天堂乐园,而且是有严格限制的乐园。只收最文雅的人。中欧人绝计不收。只要精华,最优秀的民众,最迷人的阶层。像洛林夫妇和韦德夫妇。纯金的。


  第三十五章

  我躺了半个钟头,想拿定主意该怎么办。一方面我希望他烂醉,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我想他在自己的家自己的书房里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也许会再跌倒,但要过很久才会。这家伙酒量不错,而且酒鬼绝不会伤自己太重的。他也许会恢复内疚的心境。更可能这次只是去睡觉。
  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能置身事外,但我从来不听自己这方面的心声。否则我就会待在自己出生的小镇,在五金行工作,娶老板的女儿,生五个孩子,星期天早上读滑稽新闻给他们听,他们不乖就打他们的脑袋瓜子,跟老婆争论孩子们该有多少零用钱,可以听什么广播节目,看什么电视节目。我甚至可能发财——成为小镇富人,有一栋八个房间的屋子,车库里有两辆车,每星期天吃鸡肉,客厅茶几上放着《读者文摘》,老婆烫发,我的脑袋像一袋波特兰水泥。朋友,请相信。我会接受这个卑鄙肮脏不诚实的都市。
  我站起身,走回书房。他坐在那儿一脸茫然,威士忌酒瓶空了一半。他眉头轻皱着,眼里有一股呆滞的光。他像在围栏边的马儿那样看着我。
  “你要什么?”
  “没有。你还好吧?”
  “别烦我。有个小人儿在我肩上跟我讲故事。”
  我又从茶车上拿起一个三明治和一杯啤酒,倚着他的书桌,边嚼三明治边喝啤酒。
  他忽然问道:“你知道吗?”他的声音突然清楚多了。“我请过一位男秘书,常口授东西叫他写。后来我让他走了。他坐在那儿等我创作真烦人。我犯了个错误,应该留下他。大家会传我是同性恋。那些写不出东西去写书评的聪明人会迎合大众口味,替我乱宣传。必须照顾他们自己人的利益,你知道。他们全是怪人,每一位都是。老兄,怪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仲裁者。性变态成了领袖人物。”
  “是吗?总有那种人,对吧?”
  他没看我,嘴巴只是说,但他听见我的话了。
  “没错。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尤其是在伟大的艺术时代。雅典、罗马、文艺复兴、伊丽莎白女王时代、法国浪漫主义运动期间——这种人汗牛充栋。到处都是怪人。读过《金枝》【注】没有?没有,对你来说太长了。其实已是缩写版了。应该看看。它证明我们的性爱习惯纯粹只是惯例——像晚宴服打黑领结一样。我,我是性爱作家,但书中有女人,不是写同性恋。”
  【注】《金枝》:英国学者弗雷泽的人类学经典巨作。
  他抬眼看我,冷笑着。“你知道吗?我撒谎。我书中的男主角身高八英尺,女主角跷着膝盖躺在床上,屁股都结茧了。蕾丝和绉纱,剑与马车,雅意和闲情,决斗和壮烈死亡。全是谎话。其实他们搽着香水是代替肥皂,牙齿从来不刷,一口烂牙,指甲有臭肉汤的气味。法国贵族在凡尔赛宫大理石走廊的墙边小便,等你终于从迷人的侯爵夫人身上脱掉几套内衣,你马上发现她实在需要洗澡。我该那样写才对。”
  “为什么不那样写呢?”
  他咯咯笑道:“可以呀,然后住在康普顿的一幢五个房间的住宅——这还要靠运气呢。”他伸手拍拍威士忌酒瓶。“你很寂寞,朋友,你需要伴儿。”
  他站起身,还算稳当地走出书房。我等着,脑子没想什么。一艘快艇沿着湖面大声驶过来。等它驶进视线内,我发觉船的桅座高出水面,后面拖着一块冲浪板,板上立着一位晒得发红的壮硕小伙子。我走到落地窗前,看船疾驶转弯。太快了,快艇差点儿翻了。冲浪手在板上单脚跳动,设法保持平衡,然后跃入水中。快艇随波慢慢停住,落水的人懒洋洋地爬上船边,顺着拖绳回去,滚上冲浪板。
  韦德又拿了一瓶威士忌回来。快艇重新发动,消失在远处。韦德把新酒瓶放在另一个瓶子旁边,坐下来思索。
  “老天啊,你不是要全部喝掉吧?”
  他斜睨着我。“老兄,走啊。回家擦厨房地板之类的。你挡住我了。”他的声音又含混起来。照老习惯他在厨房已经喝过两杯了。
  “如果你要找我,叫一声。”
  “我不会贱得要找你。”
  “好,谢了。我会在附近待到韦德太太回来。有没有听过名叫保罗·马斯通的人?”
  他的头慢慢抬起,视线焦点集中,但费了一番力气。我看得出他正在挣扎,想克制自己。暂时胜利了。他的脸上变得毫无表情。
  “没听过。”他小心翼翼地说话,说得很慢很慢,“他是谁呀?”
  稍后我再进来看他,他已经睡着了,嘴巴张开,头发汗淋淋的,浑身威士忌酒味。他的嘴唇往后缩,露出牙齿,好像做鬼脸似的,长了舌苔的舌头表面看来干干的。
  有一个酒瓶子空了。桌上的玻璃杯还剩下两英寸左右的威士忌,另一瓶大约四分之三满。我把空瓶放在茶车上,推出书房外,然后回来关落地窗,转动百叶窗板。快艇也许会回来吵醒他。我关上房门。
  我把茶车推到厨房,厨房蓝白搭配,又大又通风,空无一人。我还肚子饿,又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下残存的啤酒,然后倒了一杯咖啡。啤酒走味了,但咖啡还是热的。接着我走回内院。过了好久那艘快艇才划破湖水驶回来。大约四点钟,我听见遥远的船声渐渐变大,变成震耳欲聋的喧嚣。应该订一条法律来限制。也许有,只是快艇上的人不当一回事。他惹人嫌自得其乐,像我认识的许多人一样。我散步到湖边。
  这次冲浪成功了。转弯时驾驶员减速恰到好处,冲浪板上的褐色皮肤少年向外探身对抗离心力。冲浪板几乎离开水面,但一边仍在水里,没过多久快艇打直方向,冲浪板上的人还在,他们走原路回去,就这样。船身激起的波浪向我脚下的湖岸涌来,用力拍打短短的码头,让系在那儿的小舟上下晃荡。我掉头回屋里的时候,浪花还拍打着小舟。
  我走到内院,听见厨房那边有铃声响起。再响时,我断定只有前门会传来铃声。
  我走过去开门。
  艾琳·韦德站在那儿,看着屋外的方向。她转过头来说:“对不起,我忘了带钥匙。”这时候她看到了我。“噢,我以为是罗杰或坎迪。”
  “坎迪不在。今天星期四。”
  她进屋,我关上门。她把一个皮包放在两张长沙发中间的桌子上,看来显得冷静又淡漠。她脱下一副猪皮白手套。
  “有什么不对劲吗?”
  “噢 ,他喝了点儿酒。不严重,在书房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打电话给你?”
  “是的,但不是为这个原因。他请我来吃午餐。他自己恐怕一点儿都没吃。”
  “噢, ”她慢慢地坐在长沙发上,“你知道,我完全忘了今天是礼拜四。厨子也不在。真蠢。”
  “坎迪临走前弄了午餐。我想我现在要走了。但愿我的车子没挡你的路。”
  她露出笑容。“没有。地方多得很。你不喝点儿茶吗?我要来一点儿。”
  “好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其实不想喝茶,只是嘴里却这么说了。
  她脱下一件亚麻外套,头上没戴帽子。“我去看看罗杰有没有问题。”
  我望着她走到书房门口,把门打开,伫立片刻,关上门回来。
  “他还没醒。睡得很熟。我得上楼一会儿。马上下来。”
  我望着她拿起外套、手套和皮包,上楼进房间。门关上了。我走到书房想把那瓶酒拿走。如果他还熟睡,就不会找酒瓶。


  第三十六章

  落地窗关着,书房很闷,百叶窗密闭,光线幽暗。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寂静逼人。从门口到沙发不过十六英尺,我走了不到一半,就知道沙发上睡着一个死人。
  他侧卧着,面朝向沙发背,一只手臂在身体下面,另一只手的小臂遮着眼睛。他的胸膛和沙发背之间有一摊血,韦布莱手枪搁在血泊中。他的侧脸沾满了血迹。
  我俯身看他,瞥见睁得大大的眼睛侧面和裸露的艳红的臂膀,臂弯内侧看得见脑袋上肿胀发黑的弹孔。血仍不断往外渗。
  我让他保持原状。他的手腕有余温,但人无疑已经死了。我四顾找字条或涂抹的文字。除了桌上那堆稿子,什么都没有。自杀的人不见得会留遗书。打字机在架子上没盖上,里面没有东西。此外一切显得很自然。自杀的人用各种方法作准备,有的喝酒,有的吃精致的香槟晚餐。有人穿晚礼服,有人不穿衣服。墙顶、水沟、水中、水上都有人自杀。有人在酒吧上吊,有人在车库开煤气。这一位看来倒干脆。我没听见枪声,枪一定是我在湖边看冲浪手调头时响的。当时很吵很吵。罗杰·韦德为什么在乎那个,我不知道。也许不然。最后的冲动跟快艇的行进刚好时间重叠而已。我觉得不对劲,但没人在乎我的感觉。
  支票碎片还在地板上,我没动它。上回他写的文章撕成长条后扔进字纸篓,我倒没留着。我把它捡起来,确定全部拿齐了,就塞进口袋。字纸篓几乎全空,所以比较容易找。不用去想枪本来在什么地方。可以藏的地方太多了。可能在椅子或沙发的一块垫子下。也可能在地板上、书本后面,什么地方都可能。
  我走出去,关上门。我仔细听。厨房里有动静。我走过去。艾琳系着一条围裙,水壶正好开始响。她把火关小,漠然地看我一眼。
  “你的茶要怎么喝,马洛先生?”
  “壶里倒出来直接喝。”
  我倚着墙,拿出一根烟,只为了让手指有事做。我拿着香烟又柔又捏,掐成两半,将一半丢在地板上。她的眼睛追随香烟往下掉。我弯身捡起来,将两半捏在一起弄成小圆球。
  她泡茶,回头说:“我一向加奶精和糖。奇怪,我喝咖啡是什么都不加的。我在英国学会了喝茶。他们用糖精而不用糖。战时没有奶精,当然。”
  “你在英国住过?”
  “我在那边工作。整个大规模空袭【注】期间我都在。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不过我跟你说过。”
  【注】大规模空袭:指1940年和1941年德国飞机对英国的空袭。
  “你在什么地方遇见罗杰的?”
  “在纽约。”
  “在那儿结婚的?”
  她皱着眉头转过来。“不,我们不是在纽约结的婚。怎么?”
  “只是找话说,等茶入味。”
  她看看水槽上的窗口外头。从那边可以眺望湖面风光。她贴着滴水板边缘,手指抚弄着一沓折叠好的茶巾。
  “必须加以制止,”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也许该把他交给某一个机构。不知怎么我不太忍心。我必须签一些文件,对吧?”
  她问话时转过身来。
  “他可以自己签。”我说,“我是说,在此之前他本来可以的。”
  茶壶的计时器响了。她转回水槽边,将水倒入另一个壶,然后把新壶放在已摆好茶杯的托盘上。我过去拿起托盘,端到客厅那两张大沙发之间的茶几上。她坐在我对面,倒了两杯茶。我伸手拿我这一杯,放在面前等它凉,看着她在自己那一杯加了两块糖和奶精。她尝了一口。
  “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突然问道,“说他在此之前本来可能——你是指将自己托付给某一家机构,对吧?”
  “我想只是随口说说。我跟你说的那把枪你藏起来没有?你知道,他在楼上装作要自杀的那一天早上。”
  “藏起来?”她皱眉道,“不,我没那么做过。我不相信你的说法。你为什么要问?”
  “你今天忘了家里的钥匙?”
  “我跟你说过了。”
  “车库钥匙没忘。通常这种房子以外面的钥匙为主。”
  “我用不着车库钥匙,”她高声说,“车库是拨电路开关来开的。前门内侧有个中继开关,出去时往上扳。车库旁边有一个开关负责那道门的启闭。通常我们不关车库门。否则就由坎迪出去关。”
  “我明白了。”
  “你说的话真奇怪。”她语气尖酸地说,“那天早上也是。”
  “我在这间屋子里见识过种种怪事。深夜枪响,喝醉的人倒在屋外的草皮上,医生来了却不肯救人。迷人的女性紧搂着我脖子说话,把我当做别人。墨西哥用人乱扔飞刀。那把枪的事真遗憾。你不真爱你丈夫吧?我猜我上回说过了。”
  她慢慢站起来,态度十分冷静,但紫色的眸子好像变了色调,也不像平日那么柔和。接着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是不是一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慢慢问道,视线转向书房。
  我几乎来不及点头,她已经飞奔而去。一瞬间便到了门口。她一把推开门,冲进去。我以为她会尖叫一声,结果我上当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自觉很差劲。我该让她待在门外,慢慢进入报告噩耗的例行手续:你要有心理准备,要不要坐下来,恐怕有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一一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不厌其烦地拐弯抹角,其实未必能让任何人减少伤害。往往使情况更糟糕。
  我站起来,追随她走进书房。她正跪在沙发旁,把他的脑袋拉到她胸前,身上沾满了他的血迹。她没发出任何声音,眼睛半闭着,用力抱紧他,跪在地上使劲儿前后摇晃。
  我回去找到电话和电话簿,打电话给看来最近的警署。无所谓,反正他们会用无线电彼此通报。然后我走到厨房,扭开水龙头,把我口袋里的黄纸条放进电动垃圾搅拌机,接着把另一个茶壶的茶叶也倒进去。过了几秒钟,一切就完全消失了。我关了水,关掉马达,然后回到客厅,打开前门走出去。
  警长副手看看我,掏出一本笔记,在上面写字,随口说:“我还是记下你的姓名吧,还有地址。你是报案的人?”
  “是的。”我把姓名地址告诉他。
  “别急,等奥尔斯副组长来。”
  “伯尼·奥尔斯?”
  “是的。你认识他?”
  “不错。我认识他很久了。以前他隶属地方检察官办公室。”
  “最近不是了。”警长副手说,“他是凶杀组助理组长,隶属洛杉矶警长办公室。马洛先生,你是这家人的朋友?”
  “听韦德太太的口气,好像不是。”
  他耸耸肩,似笑非笑。“放宽心,马洛先生。你没带枪吧?”
  “今天没有。”
  “我最好确定一下。”他搜了搜,然后望向沙发,“这种关头不能指望做老婆的讲道理。我们不如到外面等。”


  第三十七章

  奥尔斯中等身材,体形厚重,一头退色的金黄短发和一对退色的蓝眼珠。他的眉毛白白硬硬的,在他还没放弃帽子以前,每当他脱帽都会令人惊讶——头比预料中大得多。他是一个强悍的警察,人生观苛刻,骨子里却是个高尚的汉子。他早几年就该升组长了。他考试拿前三名已有五六回了。但是警长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警长。
  他揉着下巴走下楼来。书房里闪光灯早就闪个不停。人进人出的。我跟一位便衣警察坐在客厅里等。
  奥尔斯在一张椅子边坐下,晃荡着双手。他正在嚼一根没点火的香烟,若有所思地看看我。
  “记得艾德瓦利设有闸门和私人警力的时代吧?”
  我点点头,说:“还有赌博。”
  “不错。阻止不了。整个山谷仍是私人产业。像以前的阿罗黑德和埃默拉德贝。我办案没有记者在四周跳来跳去,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一定有人在彼得森身边说了悄悄话。他们没让事情上电报稿。”
  “他们真体贴。韦德太太好吗?”
  “精神太松弛了。她一定赶着吃了一点儿药丸。那儿有十几种药——甚至有杜冷丁。那玩意儿很糟糕。你的朋友最近运气不好,对吧?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掉。”
  这我没话可说。
  “开枪自杀我一向感兴趣。”奥尔斯随意地说道,“很容易造假。那位太太说你杀了他。她为什么这样说?”
  “她想表达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儿没有别人。她说你知道枪在什么地方,知道他醉了,知道前几天他曾开过那把枪,她跟他扭打,才夺下来。那夜你也在。似乎没帮上忙,对吧?”
  “今天下午我搜过他的书桌。没有枪。我曾告诉她放在哪儿了,叫她收起来。现在她说她不相信那种事。”
  “‘现在’是指什么时候?”奥尔斯粗声说。
  “她回来后,我打电话到分署前。”
  “你搜过书桌。为什么?”奥尔斯抬起手,放在膝上。他淡淡地望着我,好像并不在乎我说什么。
  “他醉了,我想最好把枪放在别的地方。但他前几天并不是自杀,只是演戏。”
  奥尔斯点点头。他把嚼过的香烟由嘴里拿出来,丢进一个托盘里,换上一根新的。
  “我戒烟了。”他说,“抽烟害得我常咳嗽。不过这鬼东西还控制着我。嘴里不含一根就觉得不对劲儿。你负责在这家伙一个人时守着他?”
  “才不是呢。他请我过来吃午餐。我们谈了一会儿,他有点为作品写不好而沮丧。他决定喝酒。你觉得我该从他手中抢下来吗?”
  “我还没想呢,只是希望得到大概的印象。你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啤酒。”
  “马洛,你在这儿真倒霉。那张支票干什么用的?他写好签了名又撕掉的那张?”
  “他们大家都要我来住在这儿,让他别越轨。‘大家’是指他本人、他妻子和他的出版商霍华德·斯潘塞。我猜斯潘塞在纽约,你可以跟他查证。我拒绝了。后来她来找我,说她丈夫喝醉失踪了,她很担心,要我去找他,带他回家。我照办了。后来有一次我把他从他家前面的草坪扛进屋,扶上床。伯尼,我根本不想管这些事,事情就是落在我手上。”
  “跟伦诺克斯案无关,呃?”
  “噢,行行好吧。根本没有什么伦诺克斯案。”
  “对。”奥尔斯淡淡地说。他捏捏膝盖。有个人从前门进来,跟另一位警探说话,然后走向奥尔斯。
  “副组长。洛林医生在外面。说有人打电话叫他来。他是夫人的医生。”
  “让他进来。”
  警探走回去,洛林医生拿着整洁的黑皮包进来。他穿一套热带毛纱西装,凉爽又斯文。他走过我的身边,看都不看我一眼。
  “在楼上?”他问奥尔斯。
  “是的——在她房里。”奥尔斯站起来,“医生,你给她杜冷丁干什么?”
  洛林医生对他皱眉头。“我给病人开我认为恰当的药。”他冷冷地说,“我没被要求解释理由。谁说我给韦德太太杜冷丁的?”
  “我说的。药瓶在上面,有你的名字。医生,也许你不知道,我们在城中区展示有各种各类的小药丸。蓝鸟、红鸟、黄皮、镇定球——样样都有。杜冷丁大概是最糟糕的。听说德国大刽子手戈林整天吃那玩意儿。他们抓住他的时候,他一天吃十八颗。军医花了三个月才让他减量。”
  “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洛林医生呆板地说。
  “你不懂?可惜。蓝鸟是阿米妥纳。红鸟是西康诺。黄皮是黏布妥。镇定球是一种掺了苯齐巨林的巴比妥酸盐。杜冷丁是一种很容易上瘾的合成麻醉药。你就这样交给病人,嗯?夫人是不是患了什么重病?”
  “酗酒的丈夫对一个敏感的女人来说可以算是非常严重的病痛。”洛林医生说。
  “你没抽点儿时间看看他,嗯?可惜。韦德太太在楼上,医生。耽误你时间,谢谢。”
  “你粗鲁无礼,先生。我要打你的报告。”
  “好,请便。”奥尔斯说,“可是你去打我报告之前,先做点儿别的事。让夫人头脑清楚起来。我有话要问。”
  “我会照我认为对她病情最有利的方式行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搞清楚,韦德先生不是我的病人。我不给酒鬼看病。”
  “只给酒鬼的老婆看病,呃?”奥尔斯也向他咆哮,“是的,我知道你是谁,医生。我内心正在流血呢。我姓奥尔斯,奥尔斯副组长。”
  洛林医生上楼了。奥尔斯又坐下来,向我咧咧嘴。
  “对这种人必须圆滑些。”他说。有一个人从书房出来,过来找奥尔斯——是个外表严肃的瘦子,戴眼镜,额头一副聪明相。
  “副组长。”
  “说吧。”
  “伤口是近距离造成的,典型的自杀状况,气压造成大量肿胀。眼珠子也基于同一因素鼓出来。我想枪支上面没有什么指纹。血流得太顺畅了。”
  “如果那家伙睡着或酒醉失去知觉,可不可能是他杀?”
  “当然,不过没有征兆。枪是击锤内置式的韦布莱枪。不出所料,这种枪要用力扣扳机才能扣上击铁,但轻轻一扣就能发射。后坐力可以解释枪为什么在那个位置。目前我看不出不是自杀的迹象。预料酒精浓度会很高。如果太高的话——”那人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耸耸肩,“我也许会对自杀存疑。”
  “多谢。有人打电话给法医吗?”
  那人点点头走开了。奥尔斯打个哈欠,看着手表,然后看看我。
  “你要走了?”
  “当然,如果你准许的话。我以为我是嫌疑犯。”
  “稍后我们也许会劳驾你帮忙。留在找得到的地方就行了。你当过警察,知道办案情形嘛。有些案子必须趁证据消失前赶快办。这个案子正好相反。如果是他杀,谁希望他死呢?他妻子吗?她不在。你呢?不错,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又知道枪放在哪儿。完美的诬陷对象。万事皆备,只欠动机,说不定我们会重点考虑你的经验。我想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也许不必做得这么明显就可以办到。”
  “多谢,伯尼。我是可以办到。”
  “仆人不在。他们都出去了。那一定是恰好来串门的人。那人必须知道韦德的枪放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烂醉睡着或昏过去了,而且得趁快艇的声音吵到能掩盖枪声的时候扣扳机,又在你回到屋里之前溜走。凭现在掌握的资料,我无法接受。唯一有办法又有机会的人绝不会去利用——因为只有他有。”
  我起身要走,说道:“好吧,伯尼,我整晚都会在家。”
  “只有一点。”奥尔斯沉思道,“这位韦德是热门作家。很有钱,很有名。我自己不喜欢他写的那种烂东西。妓院里都可以找到比他书中角色规矩的人。那是品位问题,不关我这警察的事。赚了这么一大堆钱,他在乡间最好的住宅区拥有漂亮的家。他有美丽的妻子,有很多朋友,根本没烦恼。我想知道有什么事让他想不开要开枪自杀?一定有原因。如果你知道,最好考虑无条件说出来。再见。”
  我走到门口。守在门边的人回头看奥尔斯,得到讯号后,放我出来。我上了自己的车,不得不在草地上徐徐前进,避开堵满车道的各种公务车。到了大门,又有一位警长副手打量我,但一句话也没说。我戴上墨镜,驶回大路。路面空空的,一片安详。午后的阳光无情地照着修剪过的草皮和后面一栋栋宽敞又昂贵的大房子。
  一个世上知名的人倒卧在艾德瓦利一栋华宅的血泊中,四周慵懒的宁静丝毫不受影响。就报纸而言,这事就跟发生在西藏差不多。到了路面转弯处,两片房产的围墙一直延伸到路肩,一辆深绿色警车停在那儿。一位副警长走出来,举起手,我停下车。他来到车窗边。
  “请让我看看你的驾驶执照。”
  我拿出皮夹,打开递给他。
  “只要执照,拜托。按规定我不能碰你的皮夹。”
  我把执照拿出来交给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看看车内,把执照还给我。
  “没事。”他说,“只是例行检查。抱歉麻烦你。”
  挥手叫我往前开后,他又回到停着的车上。警察就是这样。他们永远不告诉你为什么做一件事。那你就不会发现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开回家,买了两杯冷酒喝,出去吃了晚餐,回来开了窗,敞开衬衫,等事情临头。我等了很久。九点钟伯尼·奥尔斯打电话过来,叫我到局里去,路上别停下来。


  第三十八章

  他们已叫坎迪坐在警长办公室前厅里一张贴墙的硬椅子上了。他恨恨地看着我走过他的身边,进入彼得森警长会客的方形大房间——屋里有好多大众感激警长二十年忠诚服务的奖状。墙上挂满马儿的照片,每张都有彼得森警长。他的雕花书桌四角是马头,墨水池是加框磨光的马蹄,笔插在装满白沙的同款式马蹄框中。两个马蹄上钉的金牌刻着诸如某个日期发生的事之类的文字。在一尘不染的书桌吸墨板上放着一个短角牛皮的皮包和一包棕色香烟纸。彼得森自己卷烟抽。他可以在马背上单手卷烟,而且常这么做,尤其骑大白马坐在一副缀满墨西哥银饰的马鞍上引导游行时,一定露上一手。在马背上他戴的是平顶墨西哥宽边帽。他的骑术好极了,他的马儿总知道什么时候该安静,什么时候该顽皮,好让警长含着莫测高深的微笑一手就把马儿拉回来。警长很会表演。他侧面像老鹰,十分俊美,现在下巴有点凹陷,但他懂得头怎么摆才不会显出来。他花了不少心血露脸拍照。他今年五十五六岁,丹麦裔的父亲留给他一大笔钱。警长有着深色的头发、棕色的皮肤,泰然自若像雪茄店的印第安人,脑筋也差不多,所以看起来不像丹麦后裔。可是没有人会叫他骗子。他那部门有过几个骗子,愚弄大众,也愚弄了他,但那些欺骗行为可没连累过彼得森警长。他只是骑着马引导游行,在照相机前面盘问疑犯,不费吹灰之力就顺利当选了。那是组长的说法。其实他根本没审问过,也不懂怎么问;他只管坐在桌边严厉地望着嫌疑犯,向相机亮一亮侧脸。闪光灯亮了,摄影师恭恭敬敬地谢过警长,嫌犯根本没开口就被带走,警长回到对圣费尔南多瓦利的牧场去了。他在那边随时联络得到。如果你找不到他本人,可以跟他的某一匹马说话。
  选举期间一到,偶尔会有误入歧途的政客想抢彼得森的饭碗,会叫他“镶嵌侧像人”或“自行烟熏的火腿”等绰号,但都影响不了他。彼得森警长就是能顺利连任,活生生地证明了在我们国家担任重要公职不需要什么资格,只要不管闲事,面孔上相,紧闭嘴巴再加上骑马英姿迷人,就永远扳不倒了。
  我和奥尔斯进门时彼得森警长正站在书桌后面,摄影师由另一扇门鱼贯而出。警长戴着斯泰森【注】毡帽,正在卷一根烟。他已经准备好要回家了。他用严厉的目光瞪着我。
  【注】斯泰森:美国著名帽子制造厂商,创建于1865年。
  “这是谁?”他用浑厚的男中音问道。
  “他叫菲利普·马洛,警长,”奥尔斯说,“韦德开枪自杀时唯一在屋里的人。你要拍照吗?”
  警长打量着我,说:“我想不必了。”他说完转向一个头发灰色、一脸倦容的大块头男子。“埃尔南德斯组长,如果你有事要找我,我在牧场。”
  “是的,长官。”
  彼得森用一根厨房用的火柴来点烟——在他的拇指指甲上划着。彼得森警长从来不用打火机。他完全是“自己卷烟单手点燃”的类型。
  他道声晚安走出去。一位面无表情、黑眼珠冷冰冰的家伙陪着他,那是他的贴身保镖。门关上了。他走了以后,埃尔南德斯组长移到桌边,坐进警长巨大的椅子里,角落里的一个速记打字员也把打字架从墙边挪出来,增加一点活动空间。奥尔斯坐在书桌末端,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好吧,马洛,”埃尔南德斯轻快地说,“我们开始吧。”
  “怎么没人给我拍照?”
  “你听见警长的话了。”
  “是啊。可是为什么?”我抱怨道。
  奥尔斯笑起来,“你明明知道理由嘛。”
  “你是说因为我高高的,黑黑的,长得英俊,人家也许会注意看我?”
  “得了。”埃尔南德斯冷冷地说,“我们来做你的笔录吧。从头开始。”
  我从头说起。我怎么会晤霍华德·斯潘塞,怎么认识艾琳·韦德,她要我去找罗杰,我找到他了,她请我到她家,韦德要求我做什么,我如何发现他昏倒在芙蓉树附近,等等。速记员一五一十记下。没人打岔。我说的句句是实言,没有一句虚词,但并不是全部都说了。省略的部分不关别人的事。
  “很好,”最后埃尔南德斯说,“但不太完整。”这位埃尔南德斯真是冷静又能干的危险人物,警长办公室部总得有个精明人。“韦德在卧室开枪那天晚上,你走进了韦德太太的房间,关着门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你在里面干什么?”
  “她叫我进去,向我打听他的情形。”
  “为什么关门?”
  “韦德刚刚睡着,我不想吵醒他。而且用人正伸长耳朵在附近徘徊。还有,是她叫我关的。我没想到这事会这么严重。”
  “你在里面多久?”
  “我不知道。大概三分钟吧?”
  “依我看你在里面待了两个钟头。”埃尔南德斯冷冷地说,“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我看看奥尔斯。奥尔斯没看什么。他照例在嚼一根没点燃的香烟。
  “组长,你得到的情报不正确。”
  “我们看看再说吧。你走出房间后,下楼到书房,躺在沙发上过夜。也许我该说下半夜。”
  “他打电话到我家是十一点差十分。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进书房,早就过了两点。你要说下半夜也可以。”
  “把用人带进来。”埃尔南德斯说。
  奥尔斯出去带坎迪进来。他们叫坎迪坐在一张椅子上。埃尔南德斯问了几句话,确定他的身份。接着他说:“好吧,坎迪——为了方便,我们就这么叫你——你帮马洛扶罗杰·韦德上床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多多少少知道他会说什么。坎迪平静、凶狠,没什么口音地提出他的说法。他好像可以任意扭开和关掉嗓门似的。他的说法是他逗留在楼下,怕主人找他,部分时间在厨房弄了点东西吃,部分时间在客厅。在客厅时他坐在前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曾看见艾琳·韦德站在房门内,看见她脱衣服。他曾见她披了一件袍子,里面什么都没穿,还看见我走进她房间,我关了门,在里面待了很久,他想有两个钟头。他曾上楼聆听,听见床铺的弹簧吱嘎响,也听见窃窃私语声。他的意思非常明显。他说完用刻薄的眼神看看我,嘴巴恨恨地紧绷着。
  “带他出去。”埃尔南德斯说。
  “等一下,”我说,“我想问他话。”
  “这里由我发问。”埃尔南德斯高声说。
  “组长,你不知道怎么问。你没在场。他撒谎,他自己知道,我也知道。”
  埃尔南德斯往后靠,拿起一支警长的笔,将握柄弄弯。握柄又长又尖,是马毛弄硬做成的。一放手,尖端又弹了回来。
  “问吧。”他终于说。
  我面对坎迪。“你在什么地方看见韦德太太脱衣服?”
  “我坐在前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他用很不高兴的口气说。
  “在前门和两张相对的长沙发之间?”
  “我说过了。”
  “韦德太太在什么地方?”
  “在房间内。门是开着的。”
  “客厅里灯光如何?”
  “一盏灯。俗称桥牌灯的高杆灯。”
  “阳台上灯光如何?”
  “没有灯光。光线在她卧室里。”
  “她卧室里是哪一种灯?”
  “灯光不强。也许是床头几的灯。”
  “没有顶灯?”
  “没有。”
  “她脱掉衣服以后——站在门内,你说的——她外头披上一件袍子。什么样的袍子?”
  “蓝袍。长长的,像家居服。她用腰带扎起来。”
  “那么,如果你没真的看见她脱衣服,就不会知道她的袍子里穿什么啦?”
  他耸耸肩,依稀有点儿忧虑。“对。可是我看见她脱衣服了。”
  “你撒谎。客厅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直接看见她在房门口脱衣服,更不要说在房间里了。她必须到阳台边缘脱你才看得见。如果这样,她会看见你。”
  他怒目瞪着我。我转向奥尔斯,说:“你见过那栋房子。埃尔南德斯组长没有——对吗?”
  奥尔斯轻轻摇摇头。埃尔南德斯皱着眉不说话。
  “埃尔南德斯组长,如果韦德太太在自己房门口或房间里,客厅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她的头顶——就算是他站起来——而他自称是坐着。我比他高四英寸,我站在屋子大门里只看得见敞开的门楣板。她要到阳台边缘脱,他才会看见他说的情景。她怎么到阳台脱呢?她甚至不可能到门口脱衣服。不合情理嘛。”
  埃尔南德斯只是看着我,然后看看坎迪。“时间呢?”他柔声问我。
  “那是他诬告我。我正在谈可以证明的事。”
  埃尔南德斯对坎迪说西班牙语,太快我听不懂。坎迪只是闷闷不乐地瞪着他。
  “带他出去。”埃尔南德斯说。
  奥尔斯摇摇大拇指,然后打开门。坎迪走出去。埃尔南德斯拿出一盒香烟,塞一根在嘴上,用金质打火机点燃。
  奥尔斯回到屋内。埃尔南德斯平静地说:“我刚才告诉他,如果有庭审,他在证人席上说那些话,就会以伪证罪在圣昆丁监狱坐一到三年牢。他好像不怎么放在心上。他烦恼的理由很明显。老式的性欲旺盛病例。如果他在附近,我们又有理由怀疑是谋杀,他会是理想的靶子——只是他会用刀当武器。先前我觉得韦德的死让他很难过。奥尔斯,你有什么话要问吗?”
  奥尔斯摇摇头。埃尔南德斯看着我,说:“明天早上回来签署你的口供。到时候我们会打好。十点会举行调查庭报告,反正是预备程序。马洛,对这安排你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吗?”
  “能不能把问题的措辞修改一下?你的问法暗示我会有喜欢的地方。”
  “好吧。走啦。”他不耐烦地说,“我要回家了。”
  我站起来。
  他说:“当然我从没相信过坎迪对我们玩的花招。只是用来当开瓶器。希望你没有反感。”
  “什么感都没有,组长。什么感都没有。”
  他们看着我走出门,没说晚安。我顺着长廊走到希尔街入口,上了自己的车,开回家。
  什么感觉都没有,完全正确。我就像星星之间的太空,空洞又空虚。到家以后我调了一杯烈酒,站在敞开的客厅窗前,一面啜饮,一面聆听月桂谷大道的巨大车流声,凝视大道附近山坡上空那刺眼的都市强光。远处警笛或救火车的不祥哀鸣此起彼落,难得长时间的清净。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逃,有人试着抓他。在那千般罪行的夜里,有人垂死;有人伤残,被飞来的玻璃割伤;有人在方向盘前被撞死或死伤在巨轮下;有人挨打、被抢、被勒住脖子、被强暴、被谋杀;有人饥饿、生病、厌烦,因寂寞、悔恨、恐惧而绝望、气愤、残忍、狂热、泣不成声。一个不比其他都市差的都市,一个富有、活跃、充满自尊的都市,一个失落、破败、充满空虚的都市。
  全看你坐在什么位置,自己的个人积分如何。我没有积分。我不在乎。
  我把酒喝完,上床睡觉。


  第三十九章

  庭审彻底失败。法医在医学证据未完成之前迅速开庭,怕大众的注意力会在他眼前慢慢减弱。其实他用不着担心。作家死亡——即使是名声很响的作家——不会上报多久,而那个夏天的新闻又很多。有个国王退位,有个国王被暗杀。一星期撞毁了三架大客机。芝加哥一家大电报公司的总裁在自己的汽车内中枪惨死。一场监狱大火烧死了二十四个犯人。洛杉矶县的法医运气不好。他真想念人生各种美好的东西。
  我走下证人席的时候,看到坎迪。他脸上挂着灿烂又古怪的笑——我想不通为什么——他照例穿得太考究了,一套可可棕色的华达呢西装,配白色尼龙衬衫和夜空蓝色的蝴蝶结。他在证人席上很文静,给人良好的印象。是的,老板最近烂醉过多次;是的,楼上枪响那夜,他曾扶他上床;是的,最后一天,他——坎迪——临走前,老板曾索求威士忌,但他拒绝去拿;不,他没听过韦德先生跟谁吵过架,等等。法医套他的话,但没问出什么。有人已经指点过坎迪了。
  艾琳·韦德穿黑白套装。她脸色苍白,说话低沉清晰,用扩音器也没改变多少。法医以非常柔和的态度对待她。他跟她说话,好像忍不住哽咽的样子。她走下证人席,他起立鞠躬,她送上一抹瞬间即逝的微笑,他差一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往外走的时候她几乎没看我一眼就从我身边过去,最后一刻头部转动两英寸,微微颔首,好像我是一个她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想不起来的人。
  结束后我在外面楼梯上碰见奥尔斯。他正在看下面的车流,也许是假装的。
  “表现不错。”他头也不回地说,“恭喜。”
  “你对坎迪指点有方。”
  “不是我,老弟。地方检察官断定性爱的事与本案无关。”
  “什么性爱的事?”
  他看着我,说:“哈,哈,哈,我不是指你。”接着他的表情又疏远起来。“多年来我看多了。看都看腻了。这一回很特殊。古老又不受干扰的门第。只适合有钱人。再见,倒霉蛋。等你开始穿二十块钱一件的名贵衬衫,再打电话给我。我会顺道过来,提着外套帮你穿。”
  人潮在我们四周汹涌,上楼下楼。我们只管站在那儿。奥尔斯由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看了一眼,放在水泥地上,用脚跟踩扁。
  “浪费。”我说。
  “只是一根烟,朋友。又不是一条命。过一段时间你也许会跟那女的结婚,嗯?”
  “滚你的。”
  他笑得很不愉快。“我找对了人,却谈错了话。”他酸溜溜地说,“有异议吗?”
  我说:“没有异议,副组长。”然后就走下楼梯。他在我身后不知说了什么,但我继续往前走。
  我来到福洛沃的一家咸牛肉店。正合我的心情。门口有个粗鲁的标示牌:“只限男宾。狗和女人不准进入。”里面的服务也同样粗鲁。待者把东西往你前面一甩就不管了,他的胡子需要刮了,不等人开口就自动扣下小费。食物简单但很好吃,店里卖一种棕色的瑞典啤酒,烈得像马提尼。
  我回到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奥尔斯说:“我到你那儿去。我有话要说。”
  他一定在好莱坞分局或者那附近,因为他二十分钟后就到了我办公室。他坐进顾客的椅子,跷脚咆哮道:“我刚才失态。对不起。把它忘了吧。”
  “为什么要忘?我们来揭开伤疤。”
  “正合我意。不过要盖着帽子揭。在有些人心目中你是坏坯子。就我所知你没做过太不正当的事。”
  “二十块钱名贵衬衫的笑话是什么意思?”
  “噢,妈的,我只是不高兴罢了。”奥尔斯说,“我想起波特那个老头儿。他好像叫一个秘书吩咐一位律师叫地方检察官施普林格告诉埃尔南德斯组长你是他个人的朋友。”
  “他不会这么费心。”
  “你见过他。他给了你时间。”
  “一句话,我见过他。我不喜欢他,也许只是嫉妒。他派人叫我去,给我忠告。他是个大块头,很强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想他不是恶棍。”
  “天下没有干净的办法赚一亿块钱。”奥尔斯说,“也许首脑自觉两手干净,可是赚钱的过程中总有人被推去撞墙。正派小企事业被人斩断根基,只得超低价转让,正经人失业,股票在市场上被操纵,代理权被当做一钱半钱旧的黄金便宜吃下。争取政府合同赚百分之五佣金的掮客和大法律事务所,只要打败受大众欢迎却损害有钱人利益的法规,就可以赚取十万酬劳。大钱等于大权,而大权被滥用了。制度使然。也许这已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好的制度了,但仍不理想。”
  “你说话像共产党。”我存心刺激他。
  “我不知道。”他不屑地说,“还没有被调查过。你赞成自杀的判决吧?”
  “不然还会是什么?”
  “我猜不会是别的。”他把一双粗大的手放在桌上,看看手背上的大褐斑。“我渐渐老了。这些褐斑叫角化症。不超过五十岁不会有。我是个老警察,老警察是老杂种。韦德一案我觉得有几点不对劲。”
  “譬如说?”我往后仰,望着他眼睛四周密密的鱼尾纹。
  “人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闻出错误的布局,尽管自己知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于是只好像现在这样坐着空谈。他没留遗书我觉得不对劲。”
  “他醉了。可能只限于一时发狂的冲动。”
  奥尔斯抬起苍白的眼睛,手由桌面向下垂。“我搜过他的书桌。他常写信给自己,写呀写呀写呀。不管喝醉或清醒他都在敲打字机。有些字条很乱,有些带点儿滑稽,有些很悲哀。那家伙有心事。他绕着那件心事打转,却不真正触碰它。如果他自杀,会留下一封两页的信才对。”
  “他醉了。”我又说。
  “对他而言没有差别。”奥尔斯不耐烦地说,“我觉得不对劲的第二点是,他居然在那个房间自杀,让他妻子去发现。没错,他醉了。我仍然觉得不对劲。还有一件是他刚好在快艇声盖过枪声的一刻扣扳机。对他有什么差别呢?又是巧合,嗯?更巧的是他妻子竟在用人休假日忘记带钥匙,要按铃才能进门。”
  “她可以绕到后面去。”我说。
  “是的,我知道。我谈的是情境。除了你没有人应门,而她在证人席上说她不知道你在她家。就算韦德还活着,在书房工作,他也不可能听见铃声。他的书房是隔音的。用人不在。是星期四。她竟忘了。跟忘记带钥匙一样。”
  “伯尼,你自己忘了一件事情。我的车子在车道上。所以她按铃前知道我在——或者有人在。”
  他咧嘴一笑,说道:“我忘了,对吧?好吧,当时的情形如下。你在湖边,快艇吵得要命——对了,那两个家伙是从阿罗黑德湖用拖车带着小艇来的——韦德在书房里睡着或失去知觉了,有人已经从他的书桌里拿了枪,上回你告诉过她,所以她知道你把枪放在哪儿了。现在假设她没有忘记钥匙,她走进屋内,望过去,发现你在湖边,探头看书房,发现韦德睡着了,她知道枪在哪儿,就拿出来,等待恰当的时机打他一枪,把枪扔在我们发现的地方,重新走到屋外,等快艇走远,才按门铃等你来开。有异议吗?”
  “动机呢?”
  “对呀,”他不高兴地说,“这一来就不成立了。如果她想抛弃那家伙,很容易。她已让他没有招架之力了,习惯酗酒,又有对她施暴的记录。赡养费一定很多,财产的安排也会很优渥。根本没有杀人动机。无论如何时机算得太妙了。早五分钟她就不可能办到,除非你知情。”
  我刚想开口说话,但他举手拦阻,说:“放宽心。我不是指控谁,只是推想。如果晚五分钟,答案也同样。她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顺利得逞。”
  “那十分钟,”我急躁地说,“不可能预知,更不可能事先计划。”
  他仰靠在椅子上叹气,“我知道。你有各种答案,我有各种答案,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你究竟跟这些人在搞什么?那家伙开了一张支票给你,又撕掉了。他在生你的气,你说。反正你也不想要,不会拿的,你说。他是不是以为你跟他老婆上床?”
  “住口,伯尼。”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我问他是不是以为你有。”
  “答案是一样的。”
  “好吧,那就这么说吧。墨西哥佬抓住他什么把柄了?”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墨西哥佬太有钱了。银行存款超过一千五百块钱,有各种衣服,还有辆崭新的雪佛兰。”
  “也许他卖毒品。”我说。
  奥尔斯撑着椅子站起来,怒目俯视我。
  “马洛,你真是可怕的幸运小子。两次重罪都侥幸逃脱。你会变得太自信了。你帮过那些人的大忙,一分都没赚到。听说你也帮过一名叫伦诺克斯的家伙。那回也没赚到一分钱,朋友,你靠什么糊口?你存了不少钱,所以用不着工作了吗?”
  我站起来,绕过书桌与他正面相对。“伯尼,我是浪漫派。我半夜听见人求救,就去看看怎么回事。你不会赚那种钱的。你有脑子,你关上窗户把电视机声音开大。不然就踩油门,走得远远的,不去管别人的麻烦。管闲事只会沾上一身腥。我最后一次看见特里·伦诺克斯,两人一起喝我在家里煮的咖啡,抽了一根烟。我听说他死了,就到厨房煮咖啡,替他倒一杯,给他点一根烟。等咖啡凉了,烟燃尽了,我就跟他道别。这么做是没钱可赚的。你不会这么做。所以你是好警察,我是私人侦探。艾琳·韦德担心她丈夫,我就出去找他,把他带回家。另外一次他遇到麻烦打电话给我,我出去从草地上把他扛进屋,扶上床,也没赚一分钱。根本没利润,除了脸上挨拳,被抓进去坐牢,或者被曼迪·梅嫩德斯那种发横财的小子威胁,什么都没有。没钱赚,一分都没有。我保险箱里有一张五千块钱的巨钞,但我一分也不会花。因为到手的方法有点儿不对劲。起先我常把玩,现在还偶尔拿出来看看。如此而已,一分可以花的钱都没赚到。”
  “也许是假钞,”奥尔斯冷冷地说,“但他们不会做那么大的面额。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跟你说过我是浪漫派。”
  “我听见了。而且没赚一分钱。我也听见了。”
  “但我随时可以叫一个警察滚下地狱。滚你的。伯尼。”
  “朋友,如果我把你关在后房的强光下,你就不会叫我滚下地狱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知道会不会。”
  他走到门口,用力拉开门。“你知道吗,小伙子?你自以为俏皮,其实只是愚蠢。你是墙上的一个影子。我当警察当了二十年,没有任何糟糕的记录。被人家耍了我一定会知道,有人瞒我,我也知道。自作聪明的人愚弄的永远是自己。记住我的话,朋友。我知道。”
  他在门口缩回脑袋,让门自行关上。脚跟“砰砰”踩过长廊。我桌上电话铃响了,他的脚步声还依稀可闻。电话中传来清晰的职业化的口吻:“纽约找菲利普·马洛先生。”
  “我是菲利普·马洛。”
  “谢谢你。请等一下,马洛先生。对方来了。”
  接下来的声音我认得。“马洛先生,我是霍华德·斯潘塞。我们听说了罗杰·韦德的事。真是相当沉重的打击。我们不知道完整的细节,不过你的名字似乎被牵扯在里面。”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他家。他喝醉了,举枪自杀。韦德太太稍后才回家。佣人都不在——星期四休假。”
  “只有你在他身边?”
  “我没有在他身边。我在屋外,正在附近徘徊等他妻子回家。”
  “我明白了。好吧,我猜会有庭审。”
  “已经开过了,斯潘塞先生。是自杀。而且非常不引人注目。”
  “真的?那就奇怪了。”他的语气不是失望——更像困惑和吃惊,“他这么有名。我以为——好吧,别管我以为什么。我想我最好能飞到那边去,可是要到下周才抽得出时间。我会打电报给韦德太太。也许有什么事情我帮得上忙——顺便谈谈那本书。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他已经写得够多了,可以找人把它续完。我猜你最后还是接下了那份差事。”
  “不,虽然他亲自邀请我,我并没有接受。我直接告诉他,我无法阻止他酗酒。”
  “显然你连试都没试。”
  “听好,斯潘塞先生,你对情况一点儿都不了解。为什么不等你稍微了解一些再下结论?我也不是完全不自责。出这种事,现场又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猜自责是难免的。”
  “当然。”他说,“抱歉我说那句话。没经过大脑就说出来。艾琳·韦德现在会在家吗——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斯潘塞先生。你为什么不打过去找她?”
  “我猜她不会跟任何人说话。”他慢慢地说。
  “为什么不会?她跟法医谈话,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干咳一声,“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太同情。”
  “罗杰·韦德死了,斯潘塞。他是杂种,说不定也是天才。那个我不懂。他是我心目中的酒鬼,深恨自己厚颜无耻。他纵然惹来好多麻烦,最后还带来了很多悲哀。凭什么我该同情?”
  “我是说韦德太太。”他简短地说。
  “我也是。”
  他唐突地说:“我来了再打电话给你。再见。”
  他挂断了。我也挂断了,然后眼睛瞪着电话两分钟,一动也不动。然后我把电话簿放在桌上,找了一个号码。


  第四十章

  我打到休厄尔·恩迪科特办公室。有人说他正在出庭,下午近黄昏才联系得到。我要不要留下姓名?不要。
  我拨了日落大道附近曼迪·梅嫩德斯那个下流地方的号码。今年那儿叫El Tapado,名字取得不坏,在拉丁美洲西班牙语中意指埋在什么东西里的宝藏。那家店过去曾取过别的名字,改了多次。有一年只有蓝色的霓虹号码打在日落区南面的空白高墙上,背对着山,有一条车道环着山坡一侧,从街上看不出来。十分僻静。知道的只有警察、暴徒和出得起三十块钱吃一顿大餐的贵宾——在楼上幽静的大房间甚至高达五十块钱一顿饭。
  接电话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然后来了一个带墨西哥腔的领班。
  “你想跟梅嫩德斯先生说话?你是谁?”
  “不用讲名字,朋友。私事。”
  “请等一下。”
  等了好一会儿。这次来的是个狂暴的家伙。他好像是从一辆装甲车的裂口——可能只是他脸上的一道裂口——对外发话。
  “说话呀。谁找他?”
  “我叫马洛。”
  “马洛是谁?”
  “你是奇克·阿戈斯廷?”
  “不,不是奇克。来吧,说出口令。”
  “炸烂你的脸吧。”
  对方咯咯笑道:“别挂断。”
  最后一个声音说:“嗨,便宜货。你这一向如何?”
  “你一个人?”
  “你只管说,便宜货。我正在审查歌舞表演的几幕戏。”
  “你可以割自己的喉咙当做一幕戏。”
  “谢幕加演我怎么办?”
  我笑了。他也笑了。“没再管闲事了吧?”他问道。
  “你没听说?我交上了另一位朋友,他也自杀了。他们以后该叫我‘死亡之吻小子’。”
  “真滑稽,嗯?”
  “不,不滑稽。还有,前几天下午我跟哈伦·波特喝过茶。”
  “不错嘛。我自己从来不喝那玩意儿。”
  “他说叫你对我好一点儿。”
  “我没见过那家伙,也不打算见。”
  “他的影响力很大啊。曼迪,我只是要一点儿小情报,例如保罗·马斯通的事。”
  “没听说过这个人。”
  “你说得太快了。保罗·马斯通是特里·伦诺克斯没来西部以前在纽约用过的名字。”
  “那又怎么样?”
  “有人查过联邦调查局档案找他的指纹。没有记录。可见他从来没在军队服役过。”
  “那又怎么样?”
  “需要我画图给你吗?不是你那散兵坑的故事全是胡说,就是发生在别的地方。”
  “便宜货,我没说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听我好言相劝,把那件事完全忘掉吧。你已得到忠告了,最好记住。”
  “噢,当然。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就会背着一辆电车游泳到卡塔利纳。别想吓我,曼迪。我对抗过职业高手。你到过英格兰?”
  “放聪明些,便宜货。人在这个城市里随时会出事。像大威利·马贡那样的强悍壮汉都会出事。看看晚报吧。”
  “你既然这么说,我会去买一份。报上说不定有我的照片呢。马贡怎么啦?”
  “我说过啦——人有旦夕祸福嘛。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马贡想搜查一辆挂内华达车牌的汽车上的四个小伙子。车就停在他家门口。内华达车牌上写着该州所没有的大数目字。一定是存心闹着玩儿。只是马贡并不觉得滑稽,他双臂裹着石膏,下巴缝了三个地方,一双腿高高吊着。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你也可能出这种事。”
  “他碍着你了,嗯?我见过他在维克托酒吧前把你的部下奇克甩到墙边。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一位警长办公室的朋友,告诉他这件事?”
  “你试试看,便宜货。”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你试试看。”
  “我还会提到当时我正在跟哈伦·波特的女儿喝酒。从某个角度说,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你觉得呢?你也打算踩扁她?”
  “小心听好,便宜货——”
  “你有没有到过英格兰,曼迪?你和兰迪·斯塔尔及保罗·马斯通——或者叫特里·伦诺克斯或别的什么名字,也许在英军服过役,在SoHo【注】区混过,被警方通缉,认为从军可能降降温?”
  【注】SoHo:位于纽约市格林尼村以南,是休斯顿街以南地区的缩写。是艺术家、画廊等聚集的艺术氛围浓郁的地区。
  “别挂断。”
  我等着。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干等着,手臂都酸了。我把话筒转到一边。最后他终于回来了。
  “现在你仔细听着,马洛。你再翻伦诺克斯案,你就死定了。特里是我的朋友,我和他有感情。你和他也有感情。我只跟你说这么多。是一个突击队。是英军。发生在挪威的一个离岸的小岛。他们有一百万人。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现在你肯不肯躺下,让你那疲倦的脑子休息休息?”
  “谢谢你,曼迪。我会休息的。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很安全。除了我认识的人,我不会跟别人说。”
  “去买份报纸,便宜货。读一读记在心里。又大又壮的大威利·马贡在自家门前被毒打一顿。小子,他麻醉醒来后真是大吃一惊!”
  他挂断了。我下楼买了一份报纸,跟梅嫩德斯说的一样。报上有大威利·马贡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可以看见半张脸和一只眼睛,此外就是绷带了。伤得很重,但不是致命伤。那些小伙子很小心。他们要留下活口。毕竟他是警察,本市暴徒是不杀警察的。那种事留给少年犯去做。一个被整得血肉模糊的警察是更好的宣传。到头来他会复原,回去工作。但从此以后有些东西一去不回——最后一英寸钢铁气魄消失了。他成为活生生的教训,证明对非法活动成员逼得太紧是不对的——尤其如果你在风化组服务,在最好的饭店用餐,开凯迪拉克车,更是如此。
  我坐着思索了好一会儿这件事,然后拨卡恩机构的号码,找乔治·彼得斯。他出去了。我留下姓名,说有急事。他要到五点三十分左右才会回来。
  我到好莱坞公立图书馆查询,没找到我要的资料。于是我只得回去开我的奥兹莫尔比车到市中心的总图书馆。在一本英国出版的红封面小书里,我找到了。我复印了自己要的东西,驱车回家。我又打电话给卡恩机构。彼得斯仍然不在,于是我请那边的女职员记下我家的电话号码。
  我在茶几上摆出棋盘,排出“人面狮身”棋局。棋局印在英国国际象棋怪杰布莱克伯恩写的一本棋谱末页,布莱克伯恩虽然不会在今天的冷战型棋赛得胜,但他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活的棋手。“人面狮身”是十一种步法的棋,名副其实。一般棋局很少超过四五种步法。再下去破解的困难就呈几何级数升高了。十一种步法是毫不掺水的磨难。
  我心情恶劣时,偶尔会摆出来,研究破解的新招。这是斯文又安静的发疯法。你甚至不会尖叫,但已经差不多了。
  五点四十分乔治·彼得斯回电了。我们互相调侃和慰问一番。
  “我看你又落入另一个困境了。”他兴高采烈地说,“你何不试试替死尸防腐之类比较静态的行业?”
  “训练期太长了。听好,如果收费不太高,我想当你们机构的客户。”
  “老小子,这要看你叫我们干什么了,而且你得跟卡恩谈。”
  “不。”
  “好吧,告诉我。”
  “伦敦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可是我分不出优劣。他们称这种人为私家调查员。你们公司一定有这种关系。而我只能随便选个名字,说不定会上当。我要一些应该很容易查的资料,而且希望快一点。下周末以前要。”
  “说吧。”
  “我想知道特里·伦诺克斯——或者保罗·马斯通,管他叫什么名字——的战争记录。他参加过那边的突击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突击某一挪威小岛时被俘。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机构任命的,后来出了什么事。战争署会有完整资料。不是秘密情报,我想不是。我们就说牵涉继承问题吧。”
  “你用不着找私家调查员。你可以直接询问。写一封信给他们。”
  “得了,乔治。我也许要过三个月才能收到回信。我五天后就要。”
  “朋友,你想得真周全,还有吗?”
  “还有一件事。那儿的重大记录都存在萨摩塞特宫。我想查他有没有名列其中——出生、结婚、归化入籍,什么都好。”
  “为什么?”
  “什么意思,问为什么?谁是付钱的老大?”
  “万一里面没这个名字呢?”
  “那就难倒我了。如果是那样,你们查出来什么都好,我要几份附有证明文件的。你要榨我多少钱?”
  “我得去问卡恩。他也许会整个推掉。我们不想要你那种知名度。如果他交给我处理,而你不同意提这层关系,我看大约三百块。以美金计算,那边的人收费不高。他可能收我十个基尼【注】,不到三十块——再加上可能有的一切开销。就说一共五十块钱吧,但卡恩至少要两百五块才肯开档案。”
  【注】基尼:英国旧时货币单位。
  “专业收费标准。”
  “哈,哈。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
  “打电话给我吧,乔治。要吃晚餐吗?”
  “罗曼诺夫餐馆?”
  “好吧,”我大叫道,“如果订得到位子——我怀疑能订到。”
  “我们可以用卡恩订的位子。我恰好知道他要私下用餐。他是罗曼诺夫的常客。这一行的高收入阶层有利可图啊。卡恩是本市的大人物。”
  “是啊,没错。我认识一个人——而且是私人交情——可以把卡恩放在小指甲底下,看不见人影。”
  “你真行,小子。我向来知道你可能在紧要关头露出头角。七点左右在罗曼诺夫的酒吧见。告诉领班你正在等卡恩上校。他会为你开道,你就不会被电影编剧或电视演员之类的人渣挤来挤去了。”
  “七点见。”我说。
  我们挂断电话,我回去玩棋。可是“人面狮身”棋局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了。过了一会儿彼得斯打回来给我,说只要他们机构的名称不和我的问题牵扯在一起,卡恩没有异议。彼得斯说他会立刻发一封夜信到伦敦。


  第四十一章

  下一个礼拜五早上,霍华德·斯潘塞打电话给我。他在丽兹贝弗利大酒店,建议我到那儿的酒吧喝一杯。
  “最好到你房间喝。”我说。
  “如果你想这样,好吧。八二八号房。我刚和艾琳·韦德谈过话。她似乎很认命。她读过罗杰留下来的手稿,觉得要续完并不难。比他别的作品短得多,但宣传价值可以抵消这一点。我猜你会认为我们出版商太冷酷无情。艾琳一下午都会在家。她自然想见我,我也想见她。”
  “斯潘塞先生,我半个钟头后过来。”
  他住在旅馆西侧一间宽大怡人的套房。客厅有高窗,面向一个窄窄的铁栏杆阳台。家具装潢是一种带糖果色条纹的材料,加上地毯上密密的花纹图样,使屋里带有老派的气氛,只是能放酒杯的地方全罩有玻璃板,屋里一共散列了十九个烟灰缸。旅馆房间最能显出客人的修养。丽兹贝弗利大酒店根本不指望客人有修养可言。
  斯潘塞跟我握手。“请坐。”他说,“你要喝什么?”
  “随便,不喝也行。我不一定要喝酒精饮料。”
  “我喜欢来一杯阿蒙蒂拉多【注】。夏天加州不是饮酒的好地方。在纽约你可以比这儿多喝四倍,宿醉却只有一半严重。”
  “我喝黑麦威士忌酸酒【注】。”
  【注】阿蒙蒂拉多:白葡萄酒。
  【注】黑麦威士忌酸酒:是用不得少于51%的黑麦及其它谷物制成的酒液,呈琥珀色。
  他打电话点了酒,然后坐在一张糖果条纹的椅子上,摘下无框眼镜,用手帕来擦,擦好重新戴上,小心扶正,眼睛看着我。
  “我想你脑子里有些想法。所以你宁愿上来见我,不愿在酒吧。”
  “我开车送你到艾德瓦利。我也想见见韦德太太。”
  他显得有点儿不安。“我不敢确定她要不要见你。”他说。
  “我知道她不想。我可以由你带进场。”
  “那我就不太得体了,对不对?”
  “她跟你说过不想见我?”
  “没有明说,”他干咳一声,“我总觉得她为罗杰去世而怪你。”
  “是啊。她直接说出来了——对他去世那天下午来的警官说了。说不定她也对调查死因的警长办公室凶杀组副组长说过。不过,她没对法医这么说。”
  他往后靠,用一根手指头挠着手心。只是一种混时间的姿势。
  “马洛,你见她有什么好处呢?对她而言那次经验相当可怕。我想她一生有过很可怕的遭遇。何必要她重温一遍呢?你是要她相信你一点都没遗漏?”
  “她跟警官说我杀了他。”
  “她不可能是字面上的意思。否则——”
  门铃响了。他起身走过去开门。房间客房部的待者端酒进来,以花哨的动作放下,宛如正在摆一顿七道菜的大餐。斯潘塞签了支票,给了他五毛钱小费。那家伙走了。斯潘塞拿起他的雪利酒走开,似乎不想递酒给我。我也没伸手去拿。
  “否则什么?”我问他。
  “否则她会跟法医说点儿什么,对不对?”他对我皱眉,“我想我们在说废话。你见我到底想谈什么?”
  “是你要见我的。”
  “只是因为,”他冷冷地说,“我从纽约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说我仓促下结论。可见你有事要说明。好啦,是什么事?”
  “我想在韦德太太面前解释。”
  “我不喜欢这个主意。我想你最好自己另作安排。我十分关切艾琳·韦德。身为生意人,如果有办法抢救韦德的作品,我想抢救。假如艾琳对你的观感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不能帮助你进入她家。你要讲理。”
  “没关系,算了。”我说,“我可以毫无困难地见到她。我只是找个人一起去当个见证。”
  “见证什么?”他近乎抢白地说道。
  “你会在她面前听到,否则就根本不会听到。”
  “那我根本不听。”
  我站起来说:“斯潘塞,也许你做得对。你想要韦德那本书——如果可以用的话。而且你想当好人。两项抱负都值得嘉奖。两项我都没有。祝你好运。再见。”
  他突然站起身向我走来。“等一等,马洛。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但你心里好像很难受。罗杰·韦德的死有什么玄机吗?”
  “一点儿玄机都没有。他被一把击锤内置式左轮枪打穿了脑袋。你没看庭审的报道吗?”
  “当然看了。”现在他站在我身边,看来有心事,“东部报纸登过,两天后洛杉矶报纸刊载得更完整。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你在不远的地方。用人一一也就是坎迪和厨子都不在,艾琳进城购物去了,正好出事后回到家。当时湖面上恰好有一艘声音很大的汽艇淹没了枪声,所以连你都没听见。”
  “对。”我说,“后来小艇开走了,我从湖边走回屋里,听见门铃响,开门发现艾琳·韦德忘了带钥匙。罗杰已经死了。她从门口探头看书房,以为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就上楼到自己房间,然后到厨房去泡茶。过了一会儿我也往书房里瞧,发觉没有呼吸声,终于查明了原因。我在恰当时机打电话报警。”
  斯潘塞尖锐的语气一扫而空,他平静地说:“我看没什么玄机。是罗杰自己的枪,一周前他才在自己房里发射过。你还看见艾琳拼命从他手中夺下枪来。他的心智状态、他的行为、他因为工作泄气一一一切都显示出来了。”
  “她告诉你东西写得不错。他为什么要泄气呢?”
  “那只是她的看法,你知道。也许很烂。不然就是他自以为很差,其实不是。说下去吧。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你还没说完。”
  “调查本案的凶杀组警探是我的老朋友。他是牛头犬加侦探犬,而且是精明的老警察。有几件事他觉得不对劲。为什么罗杰没留下遗书一一他是一个写个不停的傻瓜啊。为什么他会这样打死自己,让妻子去发现,承受大震撼?为什么他要费心选我听不见枪响的一刻自杀?记住,她说过她不知道我在她家。如果知道,这项可以删除。”
  “老天爷,”斯潘塞埋怨道,“你是说那个混蛋警察怀疑艾琳?”
  “如果想得出动机,他就会怀疑。”
  “太可笑了。为什么不怀疑你呢?你有一个下午可以动手。她能动手的时间可能只有几分钟一一而且她忘了带家里的钥匙。”
  “我会有什么动机?”
  他伸手到后面,抓起我的威士忌酸酒,一口咽下。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玻璃杯,拿出手帕,擦擦手指被冰冻玻璃沾湿的地方,然后收起手帕,瞪着我。
  “调查是不是还在进行?”
  “不知道。有一点可以确定。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他是不是醉到失去知觉的地步。如果是,也许还有麻烦。”
  他慢慢地说:“而你想跟她谈话——在证人面前。”
  “不错。”
  “马洛,依我看这代表两种可能性:不是你吓慌了,就是你认为她应该被吓慌了。”
  我点点头。
  “是哪一种情形?”他阴森森地说。
  “我没吓慌。”
  他看看手表说:“我祈求上帝是你发疯。”
  我们默默望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