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31

十里荒凉胭脂泪 (荒凉) 第一部

by 荒凉

1.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梦中的亭台廊桥,雨打芭蕉,浓郁地滴得出水的江南。飘摇的单舟,静默的石桥,愁思交错朦胧的江南。坐在路边的小摊上静静等候,中年的摊主端出了一个缺了角的白瓷青纹大碗。碗内清汤上飘着些许葱花,里面静静地沉着数来只饺子。江南的饺子似乎都沾着它的灵气,几乎透明的皮现出里面青青的馅,隔着汤料看去是格外的诱人。举起和那碗相配的汤勺,还未来得及没入汤中,便听到突兀的敲门声,敲碎了一帘幽梦。
  恍惚地睁开眼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敲门声却是不间断的一下又一下,一声一声地敲到心里去,整个人变得空落落的。身体一忪,猛得记起来,赶紧翻身对门外说:“I am up! Thank you!”
  听了我的话敲门声便断了,却是一个字没有,我知道门外的人已经走了。又回想起刚才的梦,想起前两天刚才读过的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心里便空了一块般的难受。
  转头看了一下时间,马上从床上跳起来,从堆在旁边的干净衣服中拉出几件就往身上套.
  穿好衣服冲进卫生间,洗漱完后草草地扎了一个马尾。抓过外套和书包又冲下楼,扔了一片面包在烤箱内,四处找又不知道被狗叼到哪里去的鞋子。面包烤好的时候我还没找到鞋,只好换了人字拖,抓起面包就冲出门去。
  我冲到马路边时那橘黄刺眼的校车已经在等我,果然还是起迟了。
  我向那没什么表情的司机打招呼:“Good morning.”然后找到我第二排的老座位,边看外面的风景边啃面包。M国果然是比中国漂亮很多,难怪这么多得人说什么都要挤进来。但这也只限于漂亮而已,没有内涵的空洞,华丽的一层皮看多了也会厌。闭上眼睛不再去想,我抱着书包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有一点奇怪,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有睡到自然醒的机会。
  我揉揉迷糊的眼睛刚想问有没有到学校,谁知一睁眼我就傻了。眼前一片碧水丹山蓝天绿树,我坐在草地上抱着书包,哪里来得什么公车学校?
  我挣扎地从地上站起来,心中一片惶恐。刚想往前面迈一步,却突然被裤脚绊住又倒了下去。
  低头一看才发现,从来都是只紧不松的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变的又松又长。紧身的上衣也变得宽松得像睡衣一样。
  心里一阵惶恐,自欺欺人地想着没事,手脚并用爬到水边,看到水中印出整个缩小了一圈的我,头脑轰的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我只想找个有人的地方住一晚,如果有办法联络到家人是最好,没有的话也要想办法去大一点的城市,想办法回去。我带着护照和信用卡,还有朋友昨天还我的一百多米圆,如果这里不收信用卡的话只希望这些钱够用。我不想去想为什么自己会到这里变成这个样子,怕一去想就连步子都没有信心跨出去。
  我卷起裤腿,收紧了皮带,依稀记得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是这个腰围。背起了书包算是我的全部家当,拖着那破鞋遥遥晃晃,向着隐约有炊烟的湖畔走去。
  太久没有锻炼的我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快要虚脱了,心里嘀咕早知道会碰上这么嗑碜的事早上就是迟到也应该找到运动鞋的。没有穿袜子的脚被一路上的花花草草刮得流血红肿,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是像糖醋蹄膀一样。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想歇一下,转头看到黑洞洞的群山树林在夜幕中一片狰狞的恐怖,我走不动爬也是要爬的了。
  天黑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才挪到一个大光团的附近。远看隐隐约约的像鬼火,走近了感觉大概是一个村庄。等走到跟前,我就着那恍惚不定的灯火看清楚这是一个毛竹搭建的原始鱼村时,疲惫加打击我恨不得两眼一翻昏过去。
  我没什么知觉地走进村子,眼前一个正在补鱼网的村妇抬起头打量我,满是风霜的脸上显出满腹孤疑。身心备受摧残的我忍受不住那锉刀一样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村妇便大声地开始说什么。
  在听了一分钟之后,我已经浑身僵硬。她每多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她说的话我竟然完全听不懂!
  心理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顿觉两眼一黑,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惶惶然睁开眼看到这家徒四壁和微弱如蚕的灯光,一瞬间满脑只有恍如隔世四个字。身上盖的破棉絮散发浓臭的鱼腥,对于我这个讨厌吃鱼的人简直要命,胃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还是一下一下抽搐地难受。想要喊人,无奈口干舌燥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于是挣扎着要起来。
  外面的人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一个中年男子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就推门进来。
  我盯着他的衣服看,那几快洗得褪色发黄的布怎么看都不是现代的东西。不知道他是没注意我的目光还是不介意,那男子走到床边搁下碗,碗里是煮得发白的鱼汤。
  我肚子里有千万个问题想要问,但是想到刚才陌生的语言,心里又凉了半截。
  那人大概被我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了,清咳一声,目光瞟向别处说:“姑娘,你先把这碗汤喝了,爷还在外面等着回话呐。”
  “我不喝鱼汤。”未经思索话就飘了出来,回神一惊,目光像刀一样戳向他猛得坐起来:“我听的懂你说话!”
  可惜我忘记了自己有低血糖,随之来了一阵翻天覆地的眩晕,整个人又无力地回到床上。
  渔民不知是被我吓到了还是不懂我在说什么,一时愣在那里没有回答。
  “刚才有个女人和我说话,我完全听不懂。”我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将我的情形弄得更糟。
  他想了想,不一会便恍然大悟:“必是晴嫂了,她刚从东荒过来,还是一口土话。方才也是她将你送来的,听说是昏到在村口了。”
  是被吓晕的。我在肚子里嘀咕。如今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再语言不通我可怎么找回家的路。
  “东荒?这里是中国吗?”问这个问题自己都觉得别扭,都在说中文了还会是哪里。
  那人面上一变色:“中国?这里有十国,里国,荒国和凉国,向东向南便是海,向西是蛮夷之地,向北是冻原,到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国。”
  我脑中又是轰的一声,甚至怀疑自己有脑溢血的迹象,眼前都一片模糊。
  那人必是见了我脸色不对:“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这里是哪里,今年……今年是什么年……”
  “这里是洞庭水系的一个偏湖,今年便是元佑七年。”
  我瞬时浑身一阵瘫软无力。这……这又算什么……
  “姑娘,爷还在外面等我回话呢。说是要问姑娘的名字和来处。”
  “我叫若离。从……从东海以东来。”挤出这几个字以后我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那人看着我面有疑色,却终究没有多问,端了那还是满的碗就出去了。
  空空的房间里便剩了我一个人。
  我掀开被子,见里面还是我来时的衣服。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现在我看上去充其量也只有十二三岁。如此的返老还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四周一扫,看到还搁在墙角的书包,立马拉了来抱在怀里。
  想着刚才那些陌生的名词心里一阵阵的发慌。这里决不是原来的世界,也不是以前有历史记载的一段。无论我历史怎么差,也完全不记得有一个朝代国家名拼出来会是十里荒凉。十里荒凉呵……
  正在想的时候那渔夫又端了碗进来,只是这次碗内盛的是清粥。他一路走过来的时候盯着我怀里的书包看了好几眼,放下碗后却不走,好象是在犹豫什么事情,几次张口欲说又咽了回去。
  我艰难地喝着粥,粥里一股鱼腥味,肯定是用刚才烧鱼汤的锅子没刷就煮的。
  “那个……姑娘,你刚才说你是从东海以东的国家来,是真的么?”
  不算是骗人。M国在中国的东边过去半个球。只是这人为什么这样问?
  我放下碗,看着他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他嗫嚅着慢慢地出去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2.  烛明香暗画楼深

  “公子?谁家的公子?”我气定神闲地柔声问。
  那小厮不知是怎的了,竟满面惊骇地向后退了一步,颤颤地说:“是我们清风楼的湘公子。”
  (我后来才知道那小厮是在怕什么。我当时身上几块破布,赶过路的双脚漆黑带血,鞭子抽出赤红的伤痕从耳后一直到胸前,吐血后没有擦过,整个一张血盆大口。就这个样子我居然还想要做那波澜不惊的微笑,难度实在是大点……)
  顺着小厮的手看过去,十五步开外是一栋雕梁画栋的三层楼,和旁的建筑比起来多了不止几分的灵气秀巧。门口一块匾,深蓝的底,白色的字静静地卧在上面。四扇开的正门关着,只在旁留了偏门供出入。
  呵,闹市中大白天不开门的店。
  我又回过头看那小厮,想来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已经全无刚才的失态。粉雕玉啄的脸上已是换了笑:“湘公子吩咐我出来看看姑娘,说若是姑娘自己起来了便请进楼去。”
  若没起来就任我烂在路边吗?也真是个小孩,不知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妙。若不说我还只以为那什么湘公子是雪中送炭,现在却明白只不过是觉得奇怪有兴趣而已。
  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我冲着他努力一笑:“烦请带路。”
  他身体几不可觉得一震,勉强一笑:“姑娘随我这边来。”
  我跟着他穿过偏门,一入内室便觉一阵香气袭来。我素来对香味敏感,连过浓的栀子花香都受不了,更不用说是带了化工料的香水。但这里的香气艳而不俗,还加了淡淡的墨香,似草似雨似竹。三分愁思,三分才情,三分无奈,还有一分媚惑。
  也不知这间店是干什么的,已经过了晌午好久大厅里却是半个人没有。一张张的水磨红木八仙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旁边还有些半矮的书案。脚下红底镶金的地毯将装饰不多的大厅衬得似软金镶玉,华而不俗。
  看来这家的店主非富即贵,不知那公子是BOSS还只是打工的。
  跟着小厮一口气爬上第三楼,他一直走到最角落的房间,推开门:“姑娘请先沐浴更衣,公子在偏厅等候。”
  我一走进去,小厮就关上了门,不过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我草草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看上去很普通很简素,墙上挂的只有鬼都看不懂的书法。旁边一只木桶,约是和我同高,边上搁着三级的梯子。床上有些衣服,还有一块厚布,我估计是浴巾。
  木桶里的水有些发白,估计是放了什么洁净的东西。
  平常我很喜欢泡澡,喜欢在水里沉沉浮浮的感觉,而如今却是完全不同的境地。双脚和胸口的伤疼得像要胀破开来。我勉强地揉了揉头发,撮去身上的污渍,直到确定没有异味便迫不及待地爬了出来。
  我刚把那些衣服不分前后地套好,小厮便在敲门:“姑娘准备好了吗?”我严重怀疑他刚才有偷听。
  我推了门就出去了,他不动声色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在我头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就疑惑地盯着我还背在背上的包。
  衣服是很普通的质地,款式也和我方才街上看见的差不多。因为头发还未干,我就用夹子夹了起来。
  “姑娘随我来,偏厅在这边。”
  我不说话就跟他走。十八岁的人了被十岁的小孩叫姑娘心里还真是别扭。
  这偏厅还真是偏啊。小厮领着我穿过楼后的廊桥走了将近十分钟才到了后院。倒是典型的江南院落,深绿不动的池水,随处可见浓郁的芭蕉和扭曲的太湖石。那日梦回江南,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实现了。
  一边走我一边打量那小厮。觉得他年纪小还没有长开,小小的脸还只能说可爱。不过底子到是绝佳的,不知道会不会长成国色天香。我没有恋童情结,不过看了那么多耽美小说后看到他就不可抑制地往那方面想。唉,叹口气承认自己不纯洁……
  (小厮走在前面,突然浑身一颤觉得脊背发冷。)
  跟着他不知拐过多少弯弯绕,总算是到了个有点意思的地方。进得圆月门去竟没有看到一棵树、一株芭蕉。满园满园种的都是像长了麻风斑的竹子。(-_-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看上去变态的品种真的很值钱……)
  想来竹子大概是历史上适应力最强的植物了,哪里有出尘不染的世外高人哪里便响应号召长一片竹林。这细细直直的东西北上南下东奔西走,也算是长遍了全国的大江南北。我对竹子是没什么特别感情的,只记得初中时教室旁长了一丛竹子,每到夏天蚊子就特别多。
  小厮已经踏上了台阶轻轻地敲着门:“公子,人已经带到了。”
  我看着那雪白如凝脂的台阶一皱眉:怎么听着像贩卖人口呢。
  屋内没有声音,那小厮不知是得了什么暗号,轻轻一推门:“姑娘请进。”
  我有些孤疑地瞟了一眼他不动声色的脸,抬腿跨进了屋内。抬头见到古朴的厅堂并无什么特别,地上暗红的毯子到是感觉不错。我伸直了脖子四处张望下,透过薄纱门帘隐约见到房内有一个身影,一时不知怎的竟不顾礼数,几步上前就掀开了纱帘。
  恰巧那人转过头来,一见他我便如五雷轰顶般僵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再动。
  后来想起来,湘楚冉虽是倾国倾城之色再加绝代风华,当时能将我震得一动不动,大约是因为我在国外呆得久了,成天就看那些实在是个性的异族人,此时初见古典美男免疫力为零。
  美男一双勾魂的眼睛看着我,里面却没什么暖意,怕在他眼里我就是那代价而估的砧头肉。想来也是,我是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基本上是要钱没有,贱命一条的境地,在这人中龙凤的眼里怕是连十分都打不到。我潜意识里就把眼前的人定为风华绝代的耽美男,更没有往别处去想。
  不知他怎么会对我起了兴趣叫进楼来,也没意思去探究,只希望他兴趣的时间长久一点,在我找到着落之前混口饭吃。无论他要怎样吃亏的都不会是我。
  脑子里想七想八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马力全开,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不知在他身上刷了多少遍。
  不知我的视线是否真的赤裸裸到让他受不了的地步,他是轻咳了一声。
  我马上停止视奸,张口说话:“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小女子孤身一人无以为报,只愿鞍前马后伺候公子,端茶倒水洗衣叠被,尽犬马之劳,只求有一口饭吃一张床睡。”
  美男半天没有声音,敢情是我这话说得太过了?这要求也没怎么的吧?
  就在这时听得旁边一声轻笑:“楚冉,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个东西,到是有趣。”
  我面色发冷地转过头去,见一个玄色衣衫的人推门进来。不似面前的白衣人,那人眉目间是说不尽的俊郎道不出的雍贵,尤其一双眼睛含星似水,流转之间是千帆过尽万种风华。美是美极,却不沾一丝媚态。
  他一双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这样的东西,给楚冉作看门丫鬟怕都不能。何况你不知清风楼向来不留女子吗?”
  面笑心不笑,皮笑肉不笑。我心里暗暗地把这十个字贴到了玄衣人的身上,轻笑一声答:“湘公子似是不食人间烟火,清风楼又如仙界灵地般,自是若离不知轻重,高攀了。”
  玄衣人的眼神闪了一下,面上仍是不变的笑。美男却是垂下了眼睛,淡淡地说:“清风楼不过是个小倌馆,比不得什么仙界灵地。”
  小倌馆?听了这三个字我脑中锋回路转,莫不是传说中的……如此说来一截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就是指这里的光景了?
  玄衣人上前搂住美男的腰:“江南第一的小倌馆,偏就出了你这个卖艺不卖身的掉着人家胃口。若不是我在外面帮你挡着,凭你这副模样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美男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来:“王爷的大恩大德,草民自是没齿难忘。”
  那被称为王爷的人见他如此失礼竟也不以为意,脸上仍是淡淡地笑着。如此我便更觉可怕,只恨自己刚才唐突了。
  两人对视时一室春色无边。我趁他们不注意刚想往门口移动一步,王爷竟刷地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害得我抬起的腿僵在那里是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你从哪寻的这么个东西,叫若离吗?名字到是不俗,只是……”他不说了,美目又把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只是配这么个人可惜了。我在心里把他的话补完。
  “她被寒蝉宫的人打伤了倒在门口,吐了一口血反而笑着站了起来,我看着有趣便让寒心给叫了进来。”
  寒心就是那小厮的名字吗?多大点小孩怎么叫这个名字。
  王爷走过来捏了我的脸就向右转,将我脖子扯得生疼。他仔细地看了伤口就松手退了回去:“长得到是细皮嫩肉的,看着却也不似人家里的小姐。别是什么楼里跑出来的,仔细脏了这里的地。”
  我对青楼女子向来是没什么偏见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们也是自己赚钱吃饭,何况你情我愿,谁也不见得污了谁。到是比一些食民而肥的人不知好了多少去。
  我不怒反笑,跟朵油菜花似的:“王爷抬举了。依若离的容貌,怕是倒贴上去都没有人要。”
  那王爷好象是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了,眼里闪过一丝狼狈。
  一时间无话,还是美男出来解了围:“我见姑娘也不似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刚才那身打扮不知是要去哪里?”
  这番话美男问出来是极为平常,我听得却是心里猛地一紧,抽搐不断地痛,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今日起便再无地方可回,也无地方可去。”
  王爷听了这话便回过神了:“你说这话莫不是要楚冉收留你?”话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要我好好看清楚自己是几斤几量什么东西。
  我自是知道美男不会发痴留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下来。自己原是数理化样样精通,到这却是整个一生活不能自理,才明白什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心中也清楚前途堪忧,竟没有回话。
  那两人只当我是默认了,王爷的口气也是添了三分不屑七分轻蔑:“……凭你这长相才情,就算卖到八大胡同去也只能服侍那些粗俗下人……”
  听到这里我突然抬起头来,眼中放出两道光。王爷完全没料到我竟会是这种反应,一时语噎,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自然不是为了想去做妓而兴奋,虽然对这特殊行业没什么偏见,却也是一点都不向往的。
  我会这样是突然之间想到了自己的包里有什么,可以让我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得人在这里活下来。我一个白色文件夹里夹着唐诗宋词元曲,还是我几星期前思乡之情实在无法排遣去网上打的。若老天眷顾我那么一点,凭这些我也是可以混口饭吃的。
  冲他们豁然一笑:“小女子虽然不才,在家时也是随西席读了些书的,还记得些诗词。明日若去了八大胡同,凭这些大约也可以混口饭吃。”
  “我当楚冉请进楼来的是怎样的人物呢,竟蠢成这样。会背些诗词就有饭吃,想这世上便无饿四的人了。”
  我不理会他,只冲着很有可能是才子的美男试探地问:“公子不如听若离背一首来怎样?”
  美男想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我很清楚自己背书的水平,这一次决不能搞砸了,思前想后终于决定背心中烂熟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我顿了一下,确定了后面两句的顺序,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背完诗,对比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禁一片萧然。又忐忑不安地抬头看那两个人,在他们脸上找到震惊后才松了一口气,想来是没有听过这些诗的。
  两人都换了神色看我,我心中觉得有些不对,赶紧说:“这是西席教的诗,想是路遥,江南这边还未曾闻。”
  “江南号称才俊之乡,如今小姐已身在江南,如此佳篇却还未传到,也实属异数了。”美男的神情有一点闪烁。
  谎话是有够拙劣,多说多错越描越黑,我便咬了唇不再搭话。
  美男想了一会,手一挥,消失了多时的寒心就出现在门口:“你带若小姐下去,今日先歇在东厢房。”
  寒心明显是吃了一惊,猛抬头,一看到美男的脸色就又低了头:“小姐随我这边来。”
  我点了点头,实在不知道其他礼数,对着美男一拱手:“多谢公子。”便转身随着寒心去了。

3.  山间兰芽短浸溪

  晚些时候在院子里碰到王爷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寒心昨日那样看我,原来王爷也是住在东厢房的。我何德何能居然和王爷一个待遇,心中不由惴惴然的。
  木板的床不算柔软,我却觉得比席梦思舒坦的多了。昨天下午就上了床,今天居然起了个早,看着窗外的天色还朦胧,却是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刚从床上翻身下来,一个丫鬟就端了洗淑用具推门进来。现在我算知道什么是隔墙有耳了。
  那丫鬟端了洗漱水出去,又捧了一堆衣服进来,不论是料子还是款式都比昨天的强多了。我挑出一套还算素净的换上。丫鬟又仔细地帮我梳了头。头发肯定是不够长的,她思量了好久才勉强将一半盘成髻,任另一半垂着。她还要给我上脂粉,却给我回绝了。本来我这种中下之姿没什么本钱谈素面朝天,实在是因为皮肤太敏感,平日里连资生堂都要小心地用,别说这些东西了。
  穿戴停当没多久,美男,不,是湘楚冉湘公子便差人来请去一起用早膳。
  我心中暗暗地感叹了一下古人的生活节奏还真是慢,以前我从起床到出门只用不到五分钟。
  湘楚冉一大早不知怎么那么有兴致,竟然要带我去什么楼吃早饭。昨晚我睡得早,就跳了晚膳,现在胃里已饿得难受,再加上很久没有吃到正宗的中餐,便急急地跟着传话的丫头去了前堂。
  坐了半小时的马车颠得难受,总算到了淬翠楼。我不认识他们的字,只根据读音估计是这么个写法。
  虽是一大早,大堂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谈笑风声的好不热闹,人多却不杂,只觉生气勃勃的。
  还好楚冉像是有预定一样,目不斜视地跟着跑堂往楼上走。跑堂一脸谄笑地掀开帘子,我便看见了里面端坐的王爷。
  大概是我的脸色僵了僵,王爷便一笑:“若小姐像是不欢迎本王啊。”
  我垂下了眼睛:“王爷说笑了,草民能和王爷一桌而食自是莫大的荣幸。”
  楚冉也不说话,走过去坐在了王爷一侧,我便只能在他们对面坐下来。
  像是早就点好了餐,我们刚坐定,点心和汤料就一样一样地端了进来。五光十色地摆了一桌,花样十足。
  面前两个美男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纤纤玉指握起筷子挑挑拣拣吃得慢条斯理。我在国外嚼垃圾嚼了那么长时间,哪里受得起这种诱惑,再加上腹中空空,就不要命地扑在了美食上面,一双筷子挥得虎虎生风。不一会面前的盘盘碟碟就去了十之七八。
  已经有了饱意,我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满足地摸着肚子。抬起头,不期然见着石化的两个美男。两人愣愣地看着我,似是去了三魂六魄。
  让人用那勾魂桃花眼盯着看并不是什么舒畅的事情。我很无辜地转头看站在一旁的寒心。谁知他僵硬的脸一变,瘪了瘪嘴,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更加无辜地回过头,看到两位美男回了神,楚冉似笑非笑地递了块帕子过来。王爷突然暴笑出声,连先前装出的温文形象都不要了。
  我恍然大悟,暴殄天物地用那上好的丝绸帕子擦了嘴,用眼神狠狠地剐了王爷一下,红着脸低下头不再说话。
  谁知王爷看我这样笑得更加起劲,前仰后覆垂胸顿足,看他上气不接下气我只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他小样。结果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在腹里默默祈祷他叉过气去。
  整日被人请安大概还是有它的作用的,王爷顺利地收了笑,只是不住地抚着胸口顺气。楚冉虽未出声,嘴角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我在肚子里腹诽咒他们两人笑抽过去时,一个温润的声音透过垂着的帘子传过来:“什么事情,竟能逗得五弟笑成这样?”
  王爷眼中精光一闪,面上的笑却是一丝未变。我不禁感叹:不愧是王家人,玩心机跟过家家似的,他们弯弯绕的花花肠子岂是我们能比的?
  “二哥来得正好,楚冉昨日拣着这么个东西,确是有趣的紧。”
  一俊俏小厮打了帘子,走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面貌倒和王爷相似,只是长了一两岁,眉目之间都是凌厉之气,决不是易于相与之辈。漆黑双眼中满是运筹帷幄的自满自信,大约是在那无烟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
  楚冉一见他便跪了下去,无波的声音淡淡地说:“恭请二王爷圣安。”
  我无法,只得跟着他跪下去,瞥见他微微颤抖的手,请安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本来我一新世纪的热血青年,连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都免了,今日却给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下了跪,心里确实不平衡。但我是不会为了这事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的,只希望自己这一跪能折他个十年阳寿。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我和楚冉便搁这冰冷的地上跪着,五王爷也什么态都不表。过了一会二王爷才出声:“起吧,今日在外面都是便装,也不必拘于那些规矩了。”声音抑扬顿挫的,我算是见识到什么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我摇摇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天生的血管细血脉不和,只跪了一会双腿竟有些发抖,但二爷不发话,我和楚冉谁也不敢动。
  二王爷将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扫描机里爬出来一样浑身不舒服。脸上还是淡淡的表情,眼观鼻,鼻观唇地做我的不动明王。我还没嫌自己命长到要牵到王室中去,这些人眼里最不值钱的大概就是我们“贱民”的命了,如今五王爷还是东西东西地唤来唤去。

4.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

  我因贪图方便就从后门溜了出来,谁知竟和前面是完全不同的光景。眼见太阳西沉,一家家的店铺才慢慢地开了门,点了大红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我很不纯洁地就联想到了红灯区。
  傍晚时分路上的行人才多出来,大都是公子老爷一类的人,踢着正步领着小厮在路上走。我不认识匾额上的字,但闻着屋内一阵阵飘出的脂粉香味,心里也猜得七不离八了。
  肚子里咕咕地叫,我便伸长了脖子四处寻饭楼。楚冉是极挑食的,定要是色香味形俱全的才肯垂着眼慢慢地尝一口。我只丝毫不在意,只要是上点规格的店,味道吃起来都不错。一年在外面吃那些垃圾吃地我品位全无。
  转眼瞟到一家店门口聚了好些人,隐约看见中间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跪着,旁边的人在指指点点,也不知是干吗。
  我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还是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混混尘世谁也救不了谁。怎知那女孩突然抬起头来,视线恰好与我对上,那双水黑的眼睛里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狠狠地揪了我的心一下。我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愣愣地分开人群往前挤。
  直到最里面才看清,是个长得很中性的女孩,和寒心差不多年纪,俏脸已经出落得分明,小小的身体裹在镶金红滚袍里,一头青丝就那样散着。真正是柔弱凄婉动人心弦,像宝玉的那句话说的: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我不爱这楚楚动人的类型,吸引我的是那一双眼睛,水黑漆亮,冷冷清清,不露一丝弱态。即使如此跪在地上也不显出一丝不堪和尴尬,想来是见过大世面的。
  他旁边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提着一根鞭子裸着上身,是典型的污染视听。
  另一边还有个打扮得跟人妖似的,面上扑满了白粉,头上插满了金银,他双手叉腰往地上啐了一口就开始骂:“贱蹄样的东西,给你三分颜面倒以为自己是爷了,全城哪个不知道进了我这凤栾楼的便都是婊子。管你前头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进了这行就如跳了染缸,扒层皮都干净不了。有爷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不给我去洗干净屁眼等着还拿什么架子。还说清倌,我呸,拿石榴水一缩这八大胡同里个个都是清倌。一副勾魂样深宅大院里长这么大清得了吗?不知人事哪里来得这股子媚气,你以为老子的眼睛是吃素的?”
  那大概是老鸨身份的人不停地骂,那女孩也奇,不羞也不恼,只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这时我才看清了,那双眼睛里已没的神采流转,同死了般。
  我不禁向前跨了一步,不想一把被人拽住袖子,又扯了回去。回头见是一书生打扮的人,他向我摇头说:“这种事多的去了,你又能帮几个?这凤栾楼是二王爷名下的,你一个姑娘家何苦要扯到这些污渍事里去。”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便想起了那日险些横尸路边,若不是楚冉,我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如此不由得血气上涌:“若离只是小女子心性,比不得公子长谋远虑万般算计。此时兴起,管他是贼人乞儿,便是残破身子一个救出来了也当好好安葬。他日没这心情,就是皇帝老子落难也只当无关。公子好心相劝,若离怕是要不领情了。”说罢一甩袖子。
  谁知老鸨听了我一番话就没了声音,我只盯着他也不开口。这时竟从楼里走出来一人:“好一个小女子心性,真正与他人不同!姑娘莫不是清风楼的若小姐?”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果然,旁人一听都扭头看我,眼神奇怪得好象我脸上长了个脓疮一样。
  那人笑嘻嘻地走出来,还算是风度翩翩的。
  “听说清风楼的湘公子居然留了个女子在院内,前几日更是硬将东厢房给拆了,便以为是怎样才貌双全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奇女子。”
  我虽不聪明,也没傻到听不出他说我没相貌没气质只有点个性。何况又见到他挑衅地挑了挑眉。只可惜我生性冷淡,也没的闲心和他在这里唱戏。
  “公子过赞了,若离凡夫俗子一个,也就在楼里混口饭吃。今日倒是看上了贵楼的人,还望贵主能割爱。”
  那人轻轻瞟了瞟地上的女孩:“清风楼超凡脱俗的公子多了去了,不知他怎么就入了小姐的法眼?”
  因为清风楼的公子我到现在还一个没见着。
  我想了想,慢吞吞地吐了出来:“王八看绿豆,对眼。”
  那人瞬时被噎到一样没了话。旁人默了几秒,哗的一声哄笑开来。老鸨掩着嘴转了头去,那彪汉是有些规矩的,只憋红了一张脸。连女孩也看着我,只是眼神有些闪躲。
  我以为她听我这么比喻不乐意了,赶紧对她解释:“我是那王八,你是绿豆。”
  一说完更觉不对劲了,咬咬唇皱了皱眉。旁边听到这句话的人早笑得抽了过去。
  再转身看那人,他连眼睛里也有了笑意,整张脸瞬时显得神采飞扬。我看着觉得这帮人都有些欠扁。
  从怀里掏了银票塞到出气多进气少的老鸨手里:“我身上只有这么多,明日带着他的卖身契来东厢,不够的话再补给你。”
  说完再不理那些人,拉着女孩就要离开,他们大约是笑傻了,竟没有人来拦。
  女孩真是跪久了,站都站不稳。我扶着她软软小小的身体,掏出些碎银子叫了辆马车,颠颠地回了清风楼。
  我一时间忘了吩咐,马车竟停到了清风楼的正门。四扇开的正门只开了中间两扇,却仍是车水马龙,进出的都是些翩翩公子哥,一看就知和其他地方的档次差得多了。我心里骂那车夫白痴,从这里走到东厢起码要二三十分钟。于是缩回车里,让他饶到后西门。
  守门的丫鬟是认得我的,只是她看我扶着的人神色有些古怪。
  我拖着她进了屋,让她躺在床上.
  见她脸色惨白,退了衣服才看见胸口背上几条血痕。我也是被马鞭抽过的人,幸是楚冉给了些药,不几日就好了,也没留下疤。我便赶紧寻了出来往她身上抹。单薄没发育的身子还看不出性别,只有娇好的骨架还有肤如凝脂。
  我碰到她时她明显抖了一下,急急得要把我的手挥开,涨红了一张粉脸。
  我只当她害羞,一把按住:“这伤拖久了是要留疤的,大家都是女孩子,没什么好害羞的。”
  她眼神一闪,手中的动作也是一滞。想我胆子也是忒大,涂完了上身就动手去脱她下身的罗裙,她像是猛地反应过来,急急得伸手拉住,却还是慢了我一拍。
  我手一抖,药罐啪的一声摔碎在床沿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直叫到断气,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后蹭了几步。
  “你……你是男的?”
  她,不,是他的脸红的都可以滴出血来了,拉过被子坐起身,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为……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从来没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就啪的一声变成两半飞了进来。我们同时转过头去,看见湿淋淋的楚冉满面潮红地站在那里,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还不住地往下淌水。他不说话,眼睛就在我和床上那人之间转来转去。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盯着已经飞到房间另一端的破门板看了一会,再转到他身上。平日衣冠楚楚的楚冉,现在一身狼狈之间却是风情无限。又转去看床上之人,他虽美,却仍青涩,还有的锻炼。
  僵持之间寒心抱了衣服进来,楚冉竟旁若无人地走到屏风后面换了。我一想那绝代美男竟然在我的房间里换衣服,鼻血都差点留下来。
  等他穿戴整齐后走出来,我才猛反应过来:“楚冉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美目竟斜着瞟了我一眼:“本来泡噪泡的好好的,不知道哪个人叫的好像杀猪一样。”
  敢情是被我的尖叫声引来的。楚冉自从我这里完工后就隔三岔五的来蹭浴池。几次被我无心撞到,差点鼻血流尽而死。
  “前次见你快死了都没这么失态,什么事能把你吓成这样?”
  我便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越说到后来脸越红,最后只剩小声的嘟囔:“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女的……”
  “整个临阳城不知道凤栾楼是小倌馆的,也只有你了。”他这话虽是说给我听,脸却是朝着床上那人。
  我才发现现在还不知怎么称呼他,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入了这行的都只有艺名,换个地方换个主人就要改名字。如今你买了他,就给他起个名字。”
  我想了想,摇头:“我买他来又不是做小倌。明日撕了他的卖身契,也算自由清白的人一个,要去要留随他,怎么由的我来起名字。”
  楚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以为放他自由是好吗?长了这么个召祸的身子,要是没个主人东家撑着,还不知被人怎么了去。你要是今晚放他出去,他定是见不到天亮的。”
  我浑身一忪,没由来地四体发凉。这社会就由着有钱有势的人作孽吗?
  床上的人像是醒悟过来,也不顾自己衣衫不整遍体鳞伤的,唰得一下翻下床跪在我脚边:“若小姐,您行行好留我下来。我知道您嫌我脏,也不奢望什么,您让我去打扫院子或是劈柴生火,定是污不了您的屋子的……”
  我长这么大连活人下跪都没见过几次,怎受得了他这一跪?急急得用手去掺他起来,被他扭来扭去闪了过去。他只抓着我的衣角哭,嘴里还一直说什么:“我知道我下贱,我知道我脏……”
  我又急又气,再听他这么一说更是火大,想都没想就一巴掌上去。他被扇得倒在地上,嘴里没了声音,粉嘟嘟的左脸瞬时肿了起来。眼泪还一直地流,眼睛却死了般,里面什么都没了。
  我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又在乱想了,顿时气得跳脚:“有你这样的人吗,端了那污渍水就往自己身上泼。别说你是被逼,就是情愿的,一不偷二不抢,凭身子赚钱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实话说,当初我躺在街上就想过,再没活路走就去卖了这身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自各凭自各找活路走,谁也没资格来说。没人买也就没人卖,要真说下贱也不是你们,是揣了黄白禽兽不如来嫖的。更别说那逼良为娼的,真他妈丧尽天良了。还说是王爷呐,看着人模人样的,干什么不好干这个断子绝孙的勾当……”
  我也是气昏头了,嘴里没了轻重什么都骂了出来。楚冉本还呆楞在那里,听到这里才猛跳起来捂我的嘴。我一扭头看到绝色美人的超级特写,嘴里就没了声音。再一想到自己最后说的话,后悔得差点把舌头咬掉。真正的祸从口出。
  楚冉见我不再乱说,慢慢地放开了手。抓过我的右手一看,已经红了一片。
  他转头对着呆呆的寒心喝道:“看什么?还不快去取些冰来!”
  寒心才猛得回了神,慌不择路地就向外面冲。噗的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然后一声惊呼传进屋里:“安大人!”
  我看见两位美人的脸唰得变的雪白。

5.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

  一转头,竟是刚才在凤栾楼的那人走了进来。也不知他在外面呆了多久,听了些什么去,脸上还是欠扁的笑容。
  楚冉已经恢复了平常那种不咸不淡的神色,微微点了点头:“安大人。”
  原本还瘫倒在地上的人利索地爬起来,垂着头瑟瑟地跪好。
  被称作安大人的扫了一眼屋内,盯着楚冉握着我的手看了半天,又转眼去看见楚冉还搭在屏风上的湿外衣,脸上便多了七分暧昧,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楚冉惊觉,赶紧松开了我的手。拜托,大哥你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本来我就被他看得极不舒服,楚冉又一撒手,刚才没灭的火又在我心里腾得窜了出来,一记眼刀向他身上剐下二两肉来。却不敢再多造次。
  楚冉对我介绍说:“这是兵部尚书安昭文安大人。”他便笑着点了点头。
  长了一副文弱样,居然是个掌兵权的。这城里哪里来那么多的贵人,难不成是京都?
  楚冉指着我刚要说话,姓安的便插嘴:“这位必是若离若小姐了。几日来名满临阳城,连圣上都知道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竟拆了清风楼的东厢房。五王爷听了更是跳脚,若不是近几日不得空,怕是早杀得来了。”
  我听闻心中一骇,我什么时候竟扯到这种事里头了!茫茫然瞪着楚冉,当初是这个人……
  安昭文见我不明所以的样子,很好心地解释:“湘公子向来不见俗客,能得其邀留宿东厢房的全天下除了几位王爷,便是手指也数得来。这般不尊不敬的,竟将清风楼东厢的名头弄的无人不知。江南才俊莫不是以一晚留宿为傲。”说到这里,他一嘻,“如此的铁坎东厢,竟让一女子拆拆弄弄变成了闺房,想要天下人不知道若小姐的大名也难。”
  我狠狠几记眼刀剐得楚冉体无完肤。这老狐狸定是早料到了,竟抿着笑转过头去。我心里一阵狂呼:老兄,这是能闹着玩的吗!
  安昭文又笑道:“今日见了若小姐这东厢,果真独特,也不枉你拆了旧物。刚才又听得小姐一番话……”他不说了,眼里的神色却是深了几分。
  我心中一抖大叫不好,刚才见这人从楼里晃出来,他别是那二王爷的什么心腹。刚才的狂言被他听得去,是要倒大霉了,只是别连累楚冉才好。心里这样想着,满怀愧疚地看了楚冉一眼。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转身作揖对说:“若离年少无知,说话没个轻重,还请安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安昭文粲然一笑,我发誓一瞬间我看到一只狐狸。
  “湘公子言重了,二王爷也不是听不得谏言之人,近日又颇为烦闷。此番话,怕也是能博君一笑的。”
  他这么说便是明摆着要去告诉二王爷了。我一听心里反而坦然,想这地方隔了墙的耳朵不知多少的去,我几日来也见识了不少。就算他不说也定有人会去告密。刚才一番话刚说完,现在要是拉下脸来讨饶,是平白被人笑话了去。
  我冷冷一笑:“若离说的不过是些实话罢了,不知有什么可笑之处,还请安公子指教。”
  安昭文眼神闪烁,却少了几分戏谑:“人人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若姑娘却不以为意,骂得竟是那些去……”他一闪神,嫖这个字眼却是死都说不出来。两只眼睛晃东晃西地想接话下去。
  上头那些话抖出去,我也不想缩头躲这一刀,索性放开胆来说:“世人都嫌青楼之地脏,滚滚红尘谁又干净得到哪里去?前门出入的翩翩公子哥,长得人模狗样的哪个不是背了一身情债,负尽有心人?干完事扔下银子,到还要端着架子嫌脏了。楼内的人若是身子脏,也是给那些畜生腌渍的,洗干净就是了。不比那些黑了良心的,里里外外寻不出一块干净地。”
  话刚说完,寒心便捧了冰进来了。我也不去管安昭文的脸色,抓过毛巾包着的冰走过去,把还跪着的他扯起来,竟是同我一般高的。
  我把冰轻轻靠在他左脸上:“你可见得了,我便是个真小人,最看不得伪君子。若要跟着我便打着精神活下去。别人怎么说不打紧,自己再这样糟蹋自己,不如去寻块豆腐撞死算了。”
  他愣愣地看了我半天不说话,我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这么个美人我见尤怜,要真想不开去寻死可怎么办?
  他红唇微张,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谁知他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可不是什么梨花带雨,真正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他算是什么形象都不要了,站在那里嚎得天昏地暗。我站在旁边吓得魂都没了一半,想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几次替他擦眼泪,却听到他嚎得越来越大声,便再不敢乱动了。
  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安昭文突然哈哈地笑了出来,我脚下一个趔阙,差点没摔过去。楚冉也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我是那王八,你是绿豆。”
  我一听脸都绿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来拿我开涮。
  “什么王八绿豆?”楚冉问。
  我给楚冉讲的时候自然是跳过了王八看绿豆的那一段,安昭文便耐心地对他们讲了一遍。楚冉笑得一双桃花眼都没了,可怜寒心憋红了一张小脸。
  连那干嚎的人也收了声,默了两秒,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我顿时血气上涌,好啊这些个狼心狗肺的,这么的糟蹋我一片好心。推开了楚冉来拦的手,摔了袖子就向外面冲。刚往院里走了几步,又惊觉不对。杀回屋里便对他们吼:“这是我的地凭什么我走,你们他妈的都给我滚出去!”
  安昭文还是笑个不停,我已经冷了脸,面上也褪了颜色。楚冉知道我是真怒了,赶紧收了笑,打发了快忍不住的寒心出去,走过来握住我还有些红肿的手。
  我一接触到那冰冰凉凉如水葱的手指气就消了一半,活色生香美男的豆腐不吃白不吃。我抬头看那张带了笑意的脸,比平时更多了十分神采,不觉得竟痴了。
  感觉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角,转过来看见一张委委屈屈的粉脸,两只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剩下那一半的气也就没了。
  楚冉见我气消得差不多了,就说:“你见着了,若离就这么个脾气,也没的个规矩,保不准哪天就给她吓死了。你要逃开现在还来得及。”
  我一听不乐意了:“这人怎么说话,我这儿拐骗美少年那,你这超龄的一边凉快去。”
  楚冉马上抛了个受伤的眼神给我,害得我浑身一抖。
  安昭文也来搀和,从怀里掏出一张皱不拉玑的纸:“若小姐倒是大方,扔下银票就拉人跑了,我还得巴巴地送过来。”
  我接过来,一个字看不懂。求助地看着楚冉,他说:“这就是他的卖身契了。”
  我拿到油灯那里点燃了,盛在铜盆里任它静静地烧。等全部化了灰,又倒了杯茶进去,搅成糊,倒在了院子里。
  回过来对他说:“你若没地去就跟着我,我定是好好待你的。”
  那小屁孩脸竟红了,不知想歪到哪里去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叫若离,若即若离,你若愿意我今后就叫你若即。”

6.  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几人在房间的另一端坐定,我把卧榻四周的竹帘半卷上来,拣了个最远的角落站着。
  楚冉半坐半卧地趴在琴上,庸懒之间无限风情,眼睛盯着二王爷问:“王爷今天来是想要听什么曲?”语气之间竟是极为熟悉,丝毫没有客套紧张,想来大概是熟客。
  前多日听人在嚼舌根,说二王爷在朝廷与圣上不合,明暗相斗,弄得乌烟瘴气的,五王爷本是跟圣上最亲的兄弟,不知怎么竟给二王爷拉拢了过去,手握重权的安昭文又同二王爷颇为交好,一时间三分朝廷竟有两分给他拢着。颇有些才情的二王爷在江南仕子中名望远比皇上高的去。如此一般,要再说他无异心,怕是谁都不信了。
  我心里将楚冉的八代祖宗都好好问候了一遍。之前为了保险我是仔仔细细地问了他,确定平时来的是些普通乡绅贵人,或是名门的公子,都是和权势丝毫扯不上边的人,这才放宽了心随他来。
  现在见二王爷和那个姓白的一路,别再是笼络了什么江湖上的势力。朝廷江湖向来面不和心和,说穿了就是那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现在竟明着勾搭在一起,还指不定要掀起什么风雨。
  我是标准的投机小人,只想着保自己平安无事,其他什么江湖政治杂事是概不关心,也没的心怀天下救民水火的胸襟。现在这么多麻烦人物在面前,我找不到什么比装空气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垂着头缩着肩双眼盯着脚尖,一心一意只想熬了这个下午过去。
  谁想一道视线盯得我是如在针毡,微微抬头,瞟到是笑得一副欠扁样的安昭文。从上回之后。我虽知这人是笑面虎,心里却不是很怕他,大约是狼狈的一面被他看去的也多了。于是一记眼刀过去,他脸上的笑意倒是又浓了几分。
  我就纳闷了,这帮人真是毒药当补吃,还是我的功力不够,为什么每次的眼刀杀伤力都那么小?又不敢在两位王爷面前造次,撇撇嘴,不甘心地低下头扮狗腿。
  二王爷不知是见安昭文笑得实在变态还是什么,竟然开口:“不知道什么事情让昭文笑得这么开心?”
  楚冉也不知怎么,竟然按停了琴弦,一时间屋子里只听见安昭文笑意盈盈的声音:“我是在纳闷了,湘公子才艺卓绝,为什么身边跟的竟是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厮。”
  刷刷刷地,房间里几道目光都投向我这里来。我估计自己的肾上激素指数肯定是急速飙升,面上却还是动都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楚冉不说话,只缓缓地拨着琴,也不知道是什么音,竟弄得屋子里剑拔弩张的。
  “的确不像是上回见的小厮。”二王爷柔柔缓缓地说。
  “寒心今日告了假,这才临时抓了个来顶替,不懂得规矩,让安大人见笑了。”楚冉淡淡地为我开脱。
  我心里一阵感动,还没来得及许愿,五王爷轻佻的声音就差了进来:“这一抓得也巧,到是把名满临阳的若小姐抓来打帘子了。”
  我心里暗暗啐了一口,真他妈衰。
  赶紧走上前去跪了下来:“若离实在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多多担待。”
  安昭文不说话就难受:“今日倒乖巧了,上回将我骂出门来的难不成是别人?”
  “若离一时糊涂,没了轻重。安大人定不会与民女一般见识。”
  他似是向四处瞟了瞟,问:“你上次买的那娈童模样也俊俏地紧,倒是将他安置到哪里去了?”
  我纂了纂拳头,脸上一阵发热:“若即今天告了假,同寒心一道在后院。”
  五王爷轻笑一声:“头次见还以为特别,倒也真是特别,半大不小就买了个小厮养着。”
  没权没势便半点不由身,任着别人糟蹋。指甲一点一点埋到手心里,钻心的疼才勉强压下怒火,千万般的凄凉又浮上来,一时满心苦涩。
  “姑娘家去哪里不好竟在小倌馆住着,真是一点脸面不要了。”
  说到这楚冉也停了琴,我只盯着膝前巴掌大大一块地,冷着脸听,默不作声。
  “想来若姑娘也是有什么难处,才要住在这里。”不认识的声音,温润如玉,想是那个白宫主的,若不是那日见了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我定是会以为他是什么君子。
  “哼,能有什么难处,怕只是有的人就喜欢这种不干不净的地。”
  安昭文却急急去拦五王爷的话头:“这也是若姑娘的私事,五王爷又何必如此在意?”
  我见他这样,知他是记起了我当日的话,便觉得他们确如我当初说的是那些揣了黄白禽兽不如来嫖的。心下冰凉,嘴角却明显地扬了起来。
  “你笑什么!”五王爷厉声呵斥。
  我抬起头来,含笑看着他。五王爷竟是一缩。安昭文拼着命地给我使眼色,原本贴了张画皮样的脸上都变了颜色,我却只当没看见。
  慢慢扫了他们一眼,一个个长得都是人模狗样的。姓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二王爷眼内似有深色,五王爷被我笑得有些气急,安昭文满眼的焦急,不知我是不是眼花,脸上竟有些悔色。
  我站起身挺直腰板,咧了咧嘴,缓声道:“五王爷怎么说若离都不要紧,只是仔细别污了楼里公子们的名声。”
  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欣赏他们的脸色,楚冉不知怎的就到了我身边,一个巴掌扇得我天晕地转,扑倒在地上。
  转过去冷眼看他,竟是气急的样子,一双桃花眼里却都是怜惜。当即觉得好笑,我若离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了去?
  “这一巴掌是替若即打的。你就忘了当初对他说的话吗?别人怎么说不打紧,自己再这样糟蹋自己,不如去寻块豆腐撞死算了。凤栾楼的木公子向来不动声色,被你说得都哭成那样,你却只是拿来哄他的?”
  我笑得越加灿烂了:“你们个个都将名声看地比什么都重,不这么说我还能怎样劝他?偏名声这两个字在我若离眼里一文不值。懂我的便是懂我的,自是当成知己好好珍惜。不懂的我也毫不稀罕,爱怎么想怎么看都与我无干。”

7.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一瞬间,楚冉眼里竟是千种表情万般变化,最后移开了眼。他蹲下身,轻轻掰开我的手,不知里面竟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几片指甲都翘了开来,看得煞是骇人。
  我自己抖了一下,看他们却都是神色如常.便知这在他们眼里是绝算不了什么的。五王爷看我的眼神却是有些复杂,我实在懒得去管了。
  如果一个人的实力和他的变态程度呈正比的话,二王爷无疑是其中翘楚。他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竟说:“上回听得若小姐一首诗,一连几天都是回味无穷。不知若小姐可有什么新作?”
  想这个人还真是不简单,我这样趴在地上,一边脸肿着,一边手心血肉模糊,他居然能问这样的问题。
  我理理衣服盘腿坐好:“若离不才,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能作什么诗词。肚中西席教的倒有不少,二王爷若不嫌弃,就让若离背一首。”
  二王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之前因怕扯到什么是非里去,背给楚冉的都是些悲春伤秋的花间词。本来就是风尘中人,哪里来那么多的胸襟气怀?如今见他人的态度很是含糊,便搬了这首来澄清。想辛弃疾诗中的气度,哪里是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能有的?
  果然,几个人听了都是一愣,脸上闪过千万种神色,到最后竟是茫然,不见一点豪迈之气。
  我心中是了然的,战事看似辉煌,实是平民白骨堆出来的浮华。每每见到冲锋陷阵的场景,我的眼泪总是不能抑制地往下掉,想着那一批批冲过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心里堵得都喘不过气来。
  屋里正僵着,小厮推门进来换茶,见了屋里的样子,手一抖,立马关门退回去。
  这一下到是惊醒了一屋子的人。二王爷最先回过神来:“的确是好诗,真正一派大将气度。回头给你打赏来。时辰也不早了,今日就散了吧。”
  我跪安,心中却冷笑:想这清风楼小倌馆,倒要看王爷这赏怎么打。
  以为总算送了一行瘟神出去,抬头却发现那白衣男子还在打量我。都说习武之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厮莫不是认出我来了?索性抬起头与他看个够,恨不得一句话甩过去:记起来了吗,我便是你那狗腿子当街抽了一鞭的人。
  他看了半天,收了目光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心里烦得厉害,又还有些恼楚冉,甩甩袖子就闷头走了。不想下得二楼的时候正好听了屋里人的话:
  “二王爷今天是怎么了,朝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竟还有闲心来逛楼子。居然同着安尚书和寒蝉宫宫主,深怕别人不知道吗?”
  “你懂什么,朝中这两日怕是要大变,安昭文连守在凉国边的东旗军都调了回来。皇上若仍是不肯退位,恐怕只有兵戎相见了。想这烟雨江南也难逃一场血光之灾。”
  “当今圣上也算是英明了,怎奈遇上了二王爷,唉……”
  “当初好得孟不离交,可一扯上那位置就全变味了。”
  我听到这里如当头挨了一棒,再听不得别的进去。恍恍惚惚地出了楼,抬头便见一片喧闹的夜市。
  如梦如幻的江南呵,有的是那芭蕉滴绿,残荷听雨,吴语依侬,缎水绸山,怎经得起那铁蹄来践踏?一旦烽火起,要这歌舞升平的热闹演给谁看?一腔婉转春怨唱给谁听?业火一把,烧去的何止是百年基业。只为了一个位置的更替,一人的私欲,便要糟践这大好河山吗?
  我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收拾包袱逃命就是了。谁知事到临前竟失了魂般,迷迷糊糊往前走,直到撞进了丝绸缎面里。
  停下步子抬起头,是个公子,面目倒是一般,只一双眼睛灵动得不像世间之物。
  退后一步,道了歉,转身要走,却不想被一把拉住:“公子可要陪在下喝一杯?”
  想我从小到大十几年都没被人搭过一次讪,今日是下红雨了吗,怎么有人来搭理我这根葱?再一想又不对,自己是作小厮打扮,面前这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一身衣服却是极华贵的料子,难不成是个有怪癖好的断袖?
  刚想要澄清身份免得对方白费心机,他却先开口了:“若小姐不愿意就算了,想来也是我唐突了。”
  他见我一副纳闷样就又开口:“姑娘女扮男装,穿的又是清风楼的小厮衣裳,除了近日名满临阳的若离若小姐,再无他人了。”
  我心里就郁闷了,怎么谁都知道我似的。心里乱,一时间实在不想见什么熟人,便跟了他进了楼。
  迎面过来一人妖,见到我们竟呆了愣在那里。我认出他是那日在门口骂街的老鸨。那么说这间是凤栾楼了?说是喝酒,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准备间上房,再抬两坛好酒过来。”那公子毫不客气地说,老鸨才回过魂来,颠颠地走开了。
  进屋子的时候酒菜都准备好了,那人似乎也有什么心事,只闷喝酒,也不知那酒什么度数,他喝下去竟是和喝水一样。我饿了一天也顾不得拘束,埋着头吃菜。
  听得一声长叹:“早就听得若小姐与别人不同,今日见了才知真是这样。”
  我心里一阵腻味:“若离也同他人一样,会哭会笑,会生会死,凡夫俗子一个而已。”
  他摇了摇头,缓声念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顿了顿,似是回味:“这般心境,又岂是凡夫俗子能有的?我只是不知道,你一个姑娘家,不似吃过很多苦,哪里来得伤悲秋,如止水?”
  “兄台可听过:心有多大,世界便有多大,有些事不需要亲身经历,也是识得其中凄凉悲苦的。”
  我笑嘻嘻地自斟一杯灌下去,一路火辣辣烧到胃里,收缩反复几次竟差点吐出来。
  做了不知什么稀奇古怪的梦,一觉醒来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块骨头是不痛的,感觉就像被人拖到巷子里去暴打了一顿。眼皮似是千斤重,勉强睁开,看见若即血红的一双大眼睛,吓得往后一缩。
  他见我醒来,喜得眉毛都挑了起来,整张脸神采飞扬的。谁知他眼睛一转,马上收了笑脸,又摆出一张委委屈屈的脸,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竟泛起了一层水气。
  我怕自己多看了顶不下去,立马转开了眼睛。他竟一下子扑在了我的身上,干嚎起来:“小若你吓死我了!半夜三更的还不见回来,要不是我出去找才发现你倒在门口,冻个大半夜落下了病根可怎么办!好不容易将你弄了进来,吐光了胃水还流了大半夜的泪,哭得脸都皱了。你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我们告诉湘公子,让五王爷教训他去!”
  我听到这里想起了昨天的事,不由冷了脸,把若即从身上剥下来,盯着看他。他大约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闭了嘴,也不敢看我,一双眼睛四下乱瞟。
  “若即,你可记得我当初对你说的?\"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昨日的事你想必是知道了,还这样来说,是嫌我被腌渍得不够吗?”
  他猛得抬起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民不跟富斗,富不与官争。人家有权有势,我们惹不起,躲开就是了。你倒好,要让我一张脸皮贴上去让人打吗?你以为我昨日忍着都是为了谁?”
  我只是淡淡地说,话里连点抑扬顿挫都没有,却吓得若即白了一张脸。他同我住了这些天也是知道我的脾气,平时叫骂都不打紧,只有到了气急了,才摆出张表情都没有的脸。
  他纂紧了我的手:“即儿错了,即儿知道自己不对,再不犯了。我知小若不是那样的心性,昨天却全忍了下来。小若那样为着即儿,即儿再不乱说话惹小若生气了。”
  他见我脸色缓了,竟三两下爬到床上,八爪鱼似的抱着我一只胳膊:“小若你昨天是怎么了,哭得那么惨,天塌下来似的。要不是见你没事,我还以为你被人强要了去了。”
  不知是我做人真失败还是什么,若即说话是越来越没分寸了。这种话说出来都脸不红心不跳的,想是被惯得太过了。
  我佯怒一掌向他打去:“屁大点小孩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东西!闲得这么慌,明天给我后院劈柴去!”
  若即在我身上蹭了两下,嘟着嘴不乐意地说:“即儿还比小若大两岁呢,即儿要是小屁孩,小若就是小小屁孩。”
  我一听来劲了:“小样不得了了,还懂得还嘴了。看我治不了你!”
  说完就伸手到他的腰间去挠他痒。想我这招和表姐磨练了十几载,练成炉火纯青的降龙十八挠,讲究三个字:快、准、恨,跟共产党的枪杆子一样,指哪打哪。
  想他若即,一副缺少童年生活的样,哪里是我的对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一会就两腮红云,目含春水,娇喘连连,嘴里连求饶的话都说不齐全了。
  我见他笑得快要快要叉过去,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他便一下子瘫在床上,面色娇红衣衫不整,一时间春光无限。我看了个心满意足,便神清气爽地下床去了。
  两条腿还是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勉强撑着洗漱穿衣,又把若即拉起来帮我梳头。他皱着眉抱怨我虐待他。我乐了,笑嘻嘻地说:“人家王爷小姐地下面跟着一帮人,我只逮着你一个,不虐你我虐谁去?”
  他听了竟舒平了眉,对着我柔柔一笑,害得我浑身一抖。
  “别以为我不知道,小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你一定是不想惊我起来,才一副邋遢相跑到湘公子那里去的。”
  我当然是要否认的,但看着他血红的眼睛,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见他笑意越来越浓,眼睛只好四处乱瞟,不知怎的脸都红了。
  “呵呵,若大小姐都有脸红的时候,莫不是天要下红雨了?”安昭文还是一副欠扁样,挂着笑从门口晃了进来。
  这个人这么喜欢听墙根吗?下回让若即演个暴料的,听得他流光鼻血才好。
  我转过来欠了欠身:“见过安大人。”
  若即不知为什么特别怕他,握着我头发的手一抖,直直得就跪了下去。
  “不期安大人突然到访,真是彭壁生辉。想我这东厢,竟比清风楼的前楼还热闹上三分。”
  安昭文不痛不痒地呵呵笑:“若小姐这么说莫不是不欢迎在下?”
  “安大人说笑了。安大人位及人臣,若离草民一个,哪里来那些脾气。只是怕多舌小人乱嚼,到时污了大人名声。”
  “清风楼是二王爷和五王爷常来的,凤栾楼更是连圣上都去过,我只是来若小姐这里坐坐,又怎么会怕别人说什么?”
  两个回合下来完败告终,安昭文脸上还是呵呵笑,看来赶是赶不走了。我闷闷地赶若即去泡茶,屋里剩了我们两个,一时无话,竟一直沉默到若即端了茶回来。
  安昭文气定神闲地喝茶,也不知若即泡的是什么,喝得他一副摇头晃脑飘飘欲仙的模样。半晌放了茶盏,竟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起来。
  我嘴角一阵踌躇抽搐:大哥,你还真是只来坐坐……
  翻白眼正翻得起劲,安昭文缓缓张开眼一瞟,若即竟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全没了平常的灵活劲。
  我便想起那日也是在凤栾楼见过,他若是那里的常客,若即岂不是……
  想到这里,心中安昭文的形象更是往下去,不由得瞪起眼来剐了他一刀。
  安昭文似是见着了,嘴角竟拉出一丝苦笑,对若即说:“杵在这里干什么,没见着主子们有话说吗。”
  若即浑身一抖,急急得就要出去。我听了安昭文的话本来心里就不舒服了,再见他这样,自是伸手去拉。谁知他一闪身躲过去,抬头看我的眼睛里倒是有哀求之色。我一愣,竟让他关门溜了出去。
  铁着脸回过去,安昭文又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微笑画皮。
  “若离是个嚼舌女子,此刻大人若是有什么要说,即便没有隔墙之耳,若离怕是不到半天也忍不到就讲给他人了。”
  “若小姐莫要误会了,在下见他怕得发抖,才将他打发了出去。若小姐房内的下人本就少,留下的想必都是极贴心的,自是没有见外的道理。”
  “让大人见笑了。若离命薄,使唤不得下人。院里的烧火丫头,也是楚冉安排了去管浴池,因着方便就不换了。留着若即就同姐弟般,无聊时两人做个伴而已。若离愚拙,不知大人造访到底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王爷今儿个记起了昨日许的愿,要派人打赏来。我正巧得了空,顺路就送过来。”
  一个兵部尚书巴巴地送赏送到小倌楼里来?我若信就真是痴呆了。估摸着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便不插嘴。
  果然,他端着茶抿一口,又接下去:“听闻若小姐是从别地来的,不知若小姐觉得这江南怎样?”
  “青山碧水,人杰地灵,自是好地方。”
  “江南向来是鱼米之乡,有天下粮仓之称,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只是我荒国定都于此不知是福是祸啊。”
  江南富贵温柔乡,最易让人沉迷丧志。自古以来定都与此的国家都未长久过。我不知他是何意,轻易不敢多话。
  “圣上即位以来勤于政事,加上几年风调雨顺,到也是粮仓充沛,军备整齐。凉国国内饥荒混乱,几次骚扰边境抢我钱财,夺我人马,仗着天险竟是有恃无恐。二王爷多次觐见,趁这天时想要请缨渡江北上。谁知圣上竟执意不肯,还将他的兵权削了大半,气得二王爷一病竟闭府养了大半个月。”他叹气摇了摇头,“莫不是这纸醉金迷的水乡住久了,一腔金戈铁马的豪气都被磨平了。”
  帝王之术,岂是我这个平凡人议论的来得?且不说到处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单是能在二王爷五王爷安昭文这些老狐狸面前守着基业,广推仁政,这本事也是不小的。
  “怕是皇上想着什么深处,大人一时还没见着。”我不咸不淡地插一句。
  安昭文点点头:“在下也是这么以为,今日才来请教若小姐。”
  我顿时不知所以了,你们玩命地耍心眼,关我什么事:“若离质愚,还望大人提点。”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若小姐昨夜与圣上在凤栾楼饮了大半夜的酒,圣上必是说了什么的。”
  我一时如天打五雷霹,惊得魂飞魄散。昨日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的男子就是当今圣上吗!

8.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

  那日他走了之后,并没见着加了什么护卫,我思前想后,觉着定是在暗里,说是护卫,其实也是监视。他如此说给我,定是叫我自己注意着分寸。
  打听了几次安昭文来都是走的后西门,守门的丫鬟也不敢挡,东厢里人稀,所以他走进了屋子都没的通报。
  我让人用木条钉死了后西门,看那半矮不高的院墙,怕是有两下的就能翻进来。我怕别人再多闲话多生是非,就死了翻工的心。
  东厢的院里外头添了几个打扫丫鬟,又请了两个园匠料理花草,屋里因若即实在不愿意,才没多加人。这样每次安昭文来老远的就有通报,我也收拾干净严阵以待,他见我这样都有些哭笑不得。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对我说一些二王爷的事,我想着隔墙有耳,他又救过我一次,皇上二王爷那边都担了风险,便不想再把他扯进这事里来。拼了命地乱扯话题,大江南北地乱说。也不知他是不是意会了,闭口不再提政事,两人便扯谈天文地理。
  不知为什么,我对安昭文的好感要远大于其他人。要说他也同王爷们一样,是在这政场上滚爬的,不比他们光明磊落到哪里去。但我见他却一点都不约束,两人平起平坐地就侃,他也是博学,什么事都能搭上话。若即虽机灵,见识却没得他广,有时我说得来劲了,他却是一副迷迷茫茫的样子。
  安昭文也不知怎么得闲,隔三岔五的就往我这里跑。因为后门被封住了,他每次都要抱怨我这东厢太偏,从前楼走半天才到。
  我只笑不语,若不是我这东厢这么偏,这些天还不知要出什么岔子呢。几次丫头来传话的时候,皇上还躺在我的贵妃椅上,听若即抚琴呢。他听了传话一拂袖,转身就不见了。我一直纳闷他究竟是会飞天还是会入地,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若即听说安昭文要来,吓得花容失色,抱了琴就颠颠地跑到楚冉那里去了。我只好郁闷地自己收拾屋子,让最灵巧的丫头去烧水泡茶。到现在我还没能套出为什么若即这么怕安昭文。
  楚冉这些日子来得少了,我因想着有人监视,那露天的浴池是再不敢去了,又实在不喜欢澡盆,好说歹说在楚冉的偏房里建了一个。虽说没了那些情调,用起来总是比澡盆好,于是现在变成我天天去蹭澡。
  那天下午泡完澡,楚冉已经挂牌待客去了,我便神清气爽地往回走,推开院门进去竟是一个人没有。平时见着没什么活,我对他们也是放纵,只要不出漏子偷闲打闹也是随了他们去,现见着莫不是被惯得太过了,大白天的都翘班。
  我推门进屋,不想看见皇上披散着一头青丝站在那里,吓得我往后一跳。脚下在台阶上一滑,生生地跌回了院中。
  七手八脚地站起来急得只向屋内喊:“若即呐?”
  屋内默了半天,他的声音才闷闷地传了出来:“进来吧。”
  我一脚跳进去四下扫,没见着若即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再转头看他,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有了几分怒意。
  我赶紧跪了下来:“皇上吉祥。”
  “你总算是回来了,让朕好等。”他板着声音。
  “若离不知皇上今日要来,在楚冉那里玩久了,还请皇上恕罪。”我不痛不痒地说。
  他几次来听若即抚琴,都没再摆架子。我是打蛇随杆上,对他也没的那么多顾虑。总是被他抢了贵妃椅,我便坐在地上靠着垫子听琴,难得地也能体会出高山流水的意境。平淡的脸上我最喜欢那一双眸子,又清又亮,像是看穿万般世事繁华落尽。他不说话,由着我盯着看,每每地看得不觉痴了,连若即停了琴都不知道。
  他看向窗外:“前些日子见你后院的桂树开了,便觉你那池子建得实在有些趣味。刚才我已经让人打扫了,你来服侍我沐浴。”
  我吓得一抖:“皇上,我是女的!”
  他一双清亮的眸子瞟向我,我第一次读懂了里面的表情。黑黑的双瞳里刻着两个字:废话。
  我刷刷后退两步,八爪鱼似的贴在墙上,冲他绽开一个油菜花般灿烂的笑容:“皇上,您是千金之体,若离粗人一个,怕是伺候不过来。”
  他自然无所谓,从小被人伺候到大,能看的全被人看光了。可我不一样啊!长这么大限制级的东西都没见过多少,叫我去服侍一个大男人沐浴,怎么可能啊!
  他咧嘴一笑,我一闪神,他这笑容怎么和安昭文有点神似啊?
  “若小姐真正不同,连一个小厮都安排了住在屋里,如今这点事怎么就为难了?”说到这里他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难不成若小姐心里朕连那小厮都不及吗?”
  这只死狐狸!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说笑了,若离不敢。”
  “起来跟着吧。”他说完,甩甩袖子就出去了。
  我闷闷不乐地爬起来,低着头跟他到了后院。果真如他说的,一整株树的桂花都开了,浓香逼人,风一吹细碎的花瓣飘飘摇摇坠下来,如黄金急雨般,给空气都染上了颜色。一层一层地铺在地上,如盖了张黄金的毯,踩上去细细遥遥的,比落叶不知上了多少倍。
  看着那满地落花,我心下不是滋味。花开堪折须直折,莫待花落空折枝。一春一秋的积蓄,花开也不过这几日,还因为我心内烦闷差点错过了。
  皇上往那里一站,就伸着手。我见他这样知他是要我伺候着更衣,一双眼睛砸在地上走过去,把他那件解得七不离八的衣服扒下来,就垂着手站到一边去。直到听见了水声,才舒了口气稍稍抬起头来,见水面上已经漂了一层的落花,知是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大大地放了心。
  初秋天凉,也不知他是怎么吩咐的,一池水蒸得院里朦朦胧胧,氤氲不清。只隐约看见他黑色的长发漂散在水面上,乌黑柔亮,竟是什么样的锦缎也比不了的。看着心中居然一动。
  我见他没动静,就又向边上挪了两步,靠着一堆假山站着。心中算算日子,竟快要到中秋了。也不知这边有没有这个节,有没有我喜欢吃的椰蓉月饼,月亮会不会一样地亮。记得以前我都是只吃一个牌子的月饼,还有一次缠着我妈去可颂坊订了起士蛋糕,只因为没有找到那种月饼……
  回忆涌上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一人在那里想得又哭又笑的,不觉天都暗了。猛想起来那人还在水里泡着,这么长时间都没个声音,别是昏过去了。光皇上这两个字都能压得我半死,要是他在我这里出了什么差错,我还有的命活吗?
  想到这浑身一颤,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看。水雾朦胧的,我一直到了极跟前才发现,他居然仰靠在玉砖上睡着了。
  二十多岁男人的睡相实在不能用可爱来形容,更何况他还死皱着眉头,一副扑克脸。
  我见他没事,心中知道应该转身就走,乖乖站在一边等他叫的,却不知怎的移不开手脚,眼睛盯着他舒不开的睡容,猜他还在为朝中的事烦心。又想到几日他来东厢坐,面目是一次比一次憔悴,心中竟一丝丝地疼。
  神使鬼差地摸上了他的眼角,那里已经有细细的纹路,又想到那双极亮极清的眸子,叹了一口气:“人人都想那个位置,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它有多冷、多硬。”
  不想那人竟突然睁了眼,目光僵硬地同石头一样。
  我一吓,正要缩手,不想被他一把抓住。池里的水本来就满,他这样一动更是溅了我一身,衣衫被浸透,风一吹便丝丝地发凉。我一身狼狈,又怕又急,光想着要逃开,他却不放手,任着我挣扎,不一会双腕就红了。他也不说话,双眼就盯着我,里面却是什么感情都没有。
  我一直挣扎到没力气,急得脑中一片混乱,连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隐隐地听着前面有了动静,猜是若即差着人送膳来了。
  果然,不过一会就听见若即的声音:“小若,小若你在里面是么?别躲了快出来,湘公子寻了你上回说的螃蟹,你再不出来可就要凉了!”
  我一听才回了神停了手不动:“皇上,再不起来可要错过宫里的晚膳了。”
  他虽常来,每次却都选在下午,而且从不留至晚膳。我猜他也是溜出来的,就得了那么多的空闲,还要提防着不被人知道。
  他听了我的话就慢慢松了手,我赶紧抽身出来,去一旁捧了浴巾和衣服来,放在玉砖上。
  他从水中起来,我实在没胆去看,只低了头往后缩。他一个人也不知弄了多久,什么声响都没有。
  等到屋里都掌了灯,我以为他定是走了的,抬起头来,却看见他还在院中,衣衫穿得不很整齐,头发也在滴水。一阵风起,吹得落英纷飞乱花迷眼,他一身素衣站在那里,任得风掀起了衣袖,长发翻飞。我心中一紧,闷得说不出话来。他回过头,两只眼睛含着水似的,一丝一丝地闪着柔情。我顿时一吓,又快速地低了头去。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半月后中秋,宫中设宴。安昭文若是请你,你便跟着一起来。”
  “若离知道了。”我低着头闷声说。他再没有声音,我抬头一看,这次是真的走了。环扫一下院子,半黑不暗的,一幢一幢树的影子被风吹得飘摇,不大的池子还不住地往外蒸着水汽,熏得人心情都湿漉漉的。再抬头看刚升上来的残月,一时徨然。
  又听得若即在前面叫,顿时回神。拉平皱了的衣服,收拾了心情抬腿走出去。

9.  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

  果然,隔了几日安昭文就来提了宫宴的事,我知道皇上既然提过,就定是躲不过去的,只好应了。
  安昭文见我应得这么爽快,反而觉得不对劲了:“你今个儿是怎么了?枉我还存了一肚的话,以为你定是不喜欢去凑这个热闹的。”
  我剐了他一记眼刀:“你知道我不喜欢还来请我,这安的是什么心?”
  他笑笑:“我也不喜欢这种东西,看着华丽,剥了皮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只是我官名挂在那里,逃是逃不掉的。我在那里不舒服,怎么舍得你逍遥,抓着去陪我一起遭罪也好的。”
  我听着连翻了一串白眼,差点抽过去:“这是人说的话吗?亏我平常还那么待你,上回鄱阳湖的螃蟹总共才送了几筐过来,倒叫你拿了大半回去,你去问问若即,连楚冉那里都没分到多少。享我的福,当你的难,你这人倒坐得光鲜。”
  他不痛不痒喝口茶:“那么多的螃蟹你一时也吃不玩,死了就糟蹋了,我拿了去让大家尝尝鲜也好。”
  我气得跳了起来:“螃蟹又不是海鱼,拿水养着一时半刻死得了吗?鲜活的东西大老远地运到这里来,你可知花了我多少银子!你倒好,拿回宫去分了做好人,三皇子贪嘴吃多了肚痛,又把我抖了出来,官兵围着清风楼几天,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把楼里的公子吓得什么样的,楚冉给了我好几天的白眼!”
  他笑盈盈笑盈盈的,笑得我只想一面拳招呼上去。
  “你故意不和我讲那姜丝配料,吃得二王爷都闹了好几天的肚子,这般淘气,吃点苦头得个教训也好的。”
  我又是一个大白眼:“你带了那帮人扛了螃蟹就走,我哪得的空跟你讲配料,出了事,倒又是我的不对了!”
  “那几只东西到是把二王妃的胃口吊起来了,这两天还在府里吵吵着嘴谗呢。”
  我瞪他一眼:“我这可再没有了,要吃自己弄去!大户人家跟下面一说要什么没有?”
  “也不是没派人去问,都说连下一年的都给你订去了,别处的又没那么上眼,结果现在天天在二王爷那里吵着。”
  苦笑一下:“你以为我这有多吗?三皇子算是吃上瘾了,天天派人来问,皇上那边我也还欠着。面上说是不和我这小女子抢,运到门口还不是马上换了车就往宫中送,银子还得我巴巴地掏。你若真的想吃,去鄱阳湖圈块地,放了苗养,明年也就不差了。”
  他看了看我:“你怎么不去做?还等着明年再分吗?”
  “理你们这些人!明年到了季节我就搬到湖边去住着,一个人吃个够,省得在这边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他竟哈哈笑了出来:“也是个法子,明年我就告了假,同你去吃个底朝天。”
  “别,尚书大人,难得几天清净日子,我可不想天天对着那帮来巴结的狗腿子。”
  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今日来也是二王爷被吵得实在受不住了,下面的狗腿子得了风声,一筐一筐地往府里抬,都不知是哪条沟里寻来的次品,王妃是正眼都不看一下。实在没法了才让我上你这里来讨。”
  我一听浑身的寒毛能竖的都竖了起来,直着一双眼睛瞪着他。
  “王爷知道你也不易,说不能平白无故蹭你一个姑娘家的,今日让我带了东西来。”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个墨绿精巧的小东西,我怎么看怎么像熏香炉。打量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不识货,下回送银子就好。”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人。这鼻烟壶五王爷求了多少次,二王爷都没给他,现在你就这么糟蹋。不如我折了银票来跟你换?”
  “别。若真是个稀罕的东西我就留着,楚冉几天都没正眼看我了,拿这个去巴结巴结他也好的。”我就接过来,放在橱里收着。
  “别人怎么对你都不见你往心里去,怎么一个楚冉就让你紧张成这样?”
  我斜眼一瞟他:“废话,楚冉和我什么交情,若不是他我现在还不知在哪呢。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他笑得眉眼都开了:“不知道的见你这样,还以为你垂涎人家美色呢。”
  低着头想了一会,叹口气:“那么个极品的人儿,我要是有三分姿色,定是不会放过的。”
  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别过头去喝了口茶:“再过几日就是宫宴了,你可要好好准备下。”
  顿时纳闷了:“不就是去吃顿闷饭吗,准备什么?”
  他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遍,眼内似有深色。
  我不乐意了:“若离就这副模样,再打扮也出彩不到哪里去。你若怕丢脸就别喊我,我也乐得清闲。”
  他顿时哭笑不得:“若儿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顿时一颤浑身发冷:“乱叫什么呢!”
  他竟来劲了,还拽了袖子去擦眼睛:“若儿真狠,只当看不见我的一片心。昭文这样为你,你却只当看不见,还这样说。昭文好伤心啊~~”
  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冲着他暴喝:“多大的人了耍什么宝!学什么不好学着若即,也不看看他是几岁,你是几岁!”
  安昭文又换了皮笑肉不笑的脸:“若儿还是太冲动了,一逗脾气就上来。”
  我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背了过去,冲他冷笑两声:“有本事哈。你那王妃的螃蟹就别指望了,要吃自己下湖去捉吧。”
  他马上换了一副狗腿的表情,冲我眨巴着丹凤眼:“若儿……”
  再不理他,我从柜里取了鼻烟壶,摔袖揣门就出去了。
  气鼓鼓地冲到楚冉那里,他正好梳洗完了要去前楼,被我堵个正着。
  见了他还是不咸不淡的脸,赶紧收了一肚子的气,将那墨绿的小东西掏出来,巴巴地递过去:“二王爷刚派人来讨螃蟹,送了这个抵银子。我是不识货的人,留着也白糟蹋。你若喜欢就拿去,也算物尽其用。”
  他看了那东西,脸上竟褪了颜色,惨白一片。
  我见着以为他不乐意了,赶紧说:“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当你会喜欢的。若不要我砸了就是,你可千万别再气我了!”说着就要把它往地上砸,又被楚冉生生拦住。
  这人是干什么,要送他不乐意,要砸也不乐意。我嘟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楚冉。
  他竟叹了一口气:“罢了,碰着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东西。”说着从我手里夺了东西去,“还是让我收着,免得你被什么人讹了银子去。”
  我听着笑了:“刚才安昭文还要和我兑银子呢,我仔细着你喜欢,才留了下来。他讹了我那么多螃蟹,也和该着让二王爷出点血。”
  楚冉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收拾了就要出门。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上回的螃蟹被安昭文抢了,你没尝到多少。昨日湖边来了人,我特地藏了一筐下来,都是二三两的母蟹,青壳白肚,给皇上送去的都没这么好。别人来要我是一只没给,你今晚可要留空过来。”
  楚冉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成天就想着吃。”
  我超级委屈:“我担了多大的风险留的,三皇子的人可还在门口候着。”
  他这才一笑:“知道了,寒心也抱怨着,今天该是解谗了。”
  “你可别多带人过来,我就剩这么一筐了,若即还天天在我耳边嘀咕呢。”
  他宠溺地一笑,款款地出去了。我也颠颠地跑去后院找躲在那里的若即。

10.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

  我唰得站起来,转身跨过条凳,走到他跟前。还是同往常一样,闻着一股幽幽的墨香,夹了竹子的清冷在里面,遗世独立的味道。
  抓了他的袖角,在手心里攥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照理才只有一个多月没见,我向着十国去,以为此生都是再见不着面的,谁知突然之间他竟在这里了,心中噎着,气都快喘不过来。
  楚冉淡淡笑笑,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怎么这幅样子,还是不愿见我么?”
  我鼻子一酸,眼角都湿了,拼死忍回去,一个熊抱扑到他身上,蹭着不肯放手了
  对于楚冉,我比谁都用心,比谁都在乎。像是融入骨血般,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密的人便是他了。那次血冲了大脑,不辞而别,心中虽不后悔,但要说不想他,那是骗人的。想念他的清俊容貌,绝世才情,最想念的,还是他那份心性。我早就猜着他和二王爷里面的事,总是为他觉得不值,却毫无办法,哪还能记着那份火气。
  楚冉先是一僵,又释然,摸着我的头:“又是这样,说了多少回了。又不是小孩子了,没个分寸的。”
  他再怎么说,我都是丝毫不放的,在他身上摇头蹭来蹭去。
  想他大约是苦着脸没办法,只能由着我胡来,寒心是跟在后面,偷偷地笑。
  过了会,若即看不下去,把我从楚冉身上剥下来。我不情愿地拉着楚冉的衣角不肯放,他竟把我整个抱起来,托到他面前,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现在可是在外面,由不得你那么乱来。”
  阔别了那么久的楚冉,竟然看得到摸不到,现在又被若即像个小孩子一样抱起来。我垮了脸,不情愿地在他手上扭着,还想着要去抓楚冉。
  寒心笑得眉眼都没了:“才一个月不见,若小姐怎么倒变的小孩气,越发可爱了。”
  楚冉笑笑,眼里都是暖:“还不是给若即宠的,这下肯定越加没法没天了。”
  好不容易若即见我不再挣扎了,才将我放下来:“当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女人投缘,偏生她又是最小的,在里面占尽了便宜,都宠出小性来了。”
  门口一声轻笑,几个披着杂色斗篷的人进来,看不清面貌。他们走过来,为首的一个掀了帽子,居然是负雪。
  几个时辰前才道了别,怎么就在这里见了?我看着她笑盈盈的脸,登时傻了。
  若即见了他,顿时拉下脸来,负雪也不在意,轻轻一笑:“我们宠小离怎么了?水嫩嫩的女孩跟着你们几个男人,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我们见着喜欢,自然是捧在手心里宠。”平日里胡闹惯了,她拉我到身边,我索性就黏在她身上,冰冰凉凉的温度正好。
  后面也上来个人,掀了帽子,果然是芹。她笑嘻嘻走过来,落负雪半步站着:“白公子是见我们成天黏着若姑娘,他连边也摸不到,才这么看不过眼的。”
  我想后面望,还有好些人,穿的都是一样的斗篷:“我是见着你的船开过去的,怎么转身就回来了?”
  负雪笑笑:“没开多远就碰了条贼船,姐妹们早就想逃,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下趁乱正好划了船过来出来,到时他们砸沉了船,也追究不出什么来。”
  说话间,进来十几个人,都被斗篷过得严严实实的,上下不漏出一点衣物。缓缓地移了坐下,居然都是拘谨,一句话不说。
  “都同他们说了没事,还是紧张。不过现在出门在外,还是小心点的好。”负雪说完,拉了我的手要坐下,挥手要打发若即,这才看见一直含笑站在边上的楚冉。
  她一愣,盯着看了半天,捏捏我的手问:“是同行的么?”
  楚冉笑笑:“在下湘楚冉,那是寒心。”
  负雪一噎,几乎是在掐我的手,我一皱眉,若即就甩开她,拉过我的手握着。她还僵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楚冉:“可是临阳清风楼的湘楚冉湘公子?”
  “正是在下。”
  负雪面上神色闪了几闪,终又笑起来:“久闻湘公子大名,小女子负雪,曾同孤竹姐姐一起递过帖子,没入得了东厢。谁知竟是在这里见了。”
  提起这个,我又揪了楚冉的衣角问:“我那东厢可是怎么样了?有人进去动过么?”
  楚冉脸上暗了三分,寒心撇撇嘴:“怎么没有,若小姐走了还没几天,二王爷就说府里丢了贵重东西,领兵搜了好几日,没查出什么名堂来。后来竟不走了,又开了后西门,封了前面的路,倒像变成他们自家的院子,几个王爷尚书老是来去的。”
  我听了一声冷笑:“搜贼搜到风尘地,也亏他们有脸做出来。以为我是什么,东厢不比他们府里头,可没见不得光的东西。”
  若离知我最讨厌别人动我东西,只拉了我的手:“反正也是抛在身后的,随他们高兴。到时重买了新的,里外都干净,不是更好?”
  听了这么说,心里终究还是不舒服,依旧挎着脸。各自都寻了位置坐下来,负雪和芹重又戴上帽子,昏暗的船舱里倒辨不出来了。楚冉和寒心坐,沉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默了半晌,复又拉他的衣角:“你是怎么寻的来的?难不成是从白少清那里得的消息?”
  他温和笑笑:“还不是你送来的那几筐八脚东西,多些银子一打听就出来了。”
  我见了他那温润眉角,也不再计较二王爷的事情,心里暖暖地冲他笑。再一想却心里一咯噔,面上都白了。
  楚冉一吓:“怎么了?”
  我磕磕巴巴的:“那东西我给安昭文也送去了几筐。”
  话音还没落,外面就是一片骚动,听的一个人尖喊:“兵爷,这里面坐得可都是良民,铁定没有您要找的人。”
  一群人闻言,顿时僵直。

11.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

  我听的心中一凉,揪紧了衣角。若即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什么好。”
  因是安昭文原来也算救过我一次,平日里也亏他那样的不拿架子,我不声不响的走,心中终是有些过意不去,这才会同楚冉一起送了过去,别真是惹出祸来。
  抖抖得说:“又不见真是来寻我的,没犯什么王法,怎么让他们寻到凉国来。”心中却不踏实,这些人,什么都见得,就是见不得人家拂他们面子,若真是上了心,我这样,倒像是一个耳光扇在脸上。
  若即挑挑眉:“随他呢,我带着你又不是应付不过来。”
  外面的船家不住的赔笑,那几个蛮横的人终还是掀帘进来。
  我心中一噔,抬头看,打头的竟然是那日在船里见的人,名字不清楚,只是什么尚书家的公子。清静的面目,没了上回的恶气。居然还是穿的戎装,多了几分风发意气。
  船里的人见了都是一抖,本来就不热闹,现在变得鸦雀无声。
  他向着船里一扫,目光落在了我和若即身上,狭小的船舱里没得闪躲,我索性迎着他,直直地往过去,心中还惦记着负雪他们,也是才跑出来,别再有什么篓子了。
  他看了半晌,居然冲着我一笑:“若姑娘,王爷可寻了你好些日子了,王爷有话,说难得贪玩,这几日也疯够了,该是要收收心回去。”
  我不说话,单咬着唇。若即捏了捏我的手,淡淡笑笑。
  那人定是看见了,目中闪过惊讶,眯了眼,也不知变成什么:“白公子,寒蝉宫主和王爷同乘着一艘官船,过几日就到了。王爷听说寒蝉宫主寻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一直说着要见你。当真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若即听了,眼里全是不耐,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见了,心中一宽,淡淡地说:“倒以为人全是一个样,用尽心思只想往上爬的。”
  又转眼:“若离从清风楼小官馆里出来,倒不知怎么攀上了王爷的关系?”
  那人一愣,回神笑起来:“若小姐又说笑了,王爷指了娉,礼金全堆在了东厢,全江南可是都知道了。虽只是娶为侍妾,王爷下的礼可不逊于当年二王妃过府,若小姐可算挣足了脸面,便是将来过了门,想他府里也没不敢给小姐面子的。”
  我面上一抽:“侍妾?”
  负雪一口喷笑出来:“一正妻二平妻四侍妾,正谓三妻四妾。二王爷这可是天大的恩宠,让你做他的小老婆。”
  那人虽见负雪笑得古怪,却点了点头:“王爷的门府,多少女子想进去做丫鬟都没有门路,你前面两个侍妾,也都是有名有脸的闺秀,可别以为是怎么委屈了。”
  我听清了,不住地冷笑。女子的嫁娶,在这里可只有一次,是终身的事情。他倒是兴致来了,仗着权势,看中什么都收回府里去,待过了兴,忘得一干二净,就要留着那些人空守到老死么。
  自从来这里了就没少受气,可这样被人不当人地对待,平生都是第一次。
  若即本来听得浑身一颤,阴了脸,向前跨了两步。见我已经沉了眼,面上都褪了颜色,他却抿了嘴,淡眼眯笑退到一边。
  “依着这边的规矩,我倒是非嫁不可了?”
  那人一眯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怎么都是轮不到你自己做主的。”
  我一勾嘴角:“若离一无父母,二无亲眷,倒不知道二王爷的媒妁之言都是说给谁听的。”
  他一愣,闪闪地说:“礼金可都送出去了,人人都知道了你是二王爷的人,若小姐你还能另作打算?”
  我一贯恨被人要挟,何况还不是掐着痛处,自以为聪明。
  “若离比不得那些人,一张脸皮当成命似的宝贝。自己心中有个数就是,做什么去管那些吃饱了撑的人乱嚼。”
  他不知是从我话里听出了什么,面上也冷了,嘴角勾出一丝轻笑:“若小姐,你本来也是烟尘里的身子,难得王爷不嫌你蒙尘,肯纳到府里去。二王爷什么身份,全天下除了皇上的东西,可没什么弄不到手的,到是自己掂量掂量斤两,这般身材相貌,能做了王爷的侍妾,怕也是上辈子积的福分。别嫌三推四的,到时若两头落了空,悔清了肠子可都不管事。”他厉声说完,又缓了脸,“趁着现在二王爷的兴头上过府,几日恩宠下来,府里面的位置就定了,饶是王妃都要给你三分脸面,半辈子都不要操心了。”
  我冷哼一声,倒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抢手的东西,大户人家的深宅院子,都不比风尘地干净到哪里去。我再贪图舒适,也不到这种地步,何况进了那种地方,还不知道是什么。
  若即捏捏我的手:“别唬着脸了,不是说了这种东西,理他才是给他脸了。”
  我听了一笑,负雪也眯了眼,笑嘻嘻地。
  只有楚冉,自始至终都未动过,一直背对着我。想他刚从清风楼里过来,也没有不知道的理。
  心中一闷,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却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腕,用了蛮力捏,几要碎成粉了。
  还没等我皱眉,若即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甩开,那人一直退了几步才勉强停住,涨红了脸,喝道:“别给脸不要脸的,真当自己是什么贞节烈女,谁不知道你的名声,要多不堪!多大就跟几个男人腻在一起了,就是过了府,也别生出个野种来!”
  我听了血气上涌,啐了口:“倒真以为是什么东西,施恩样得给些脸面,自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多少稀罕!你当王府什么仙灵宝地,在我眼里倒比什么都不堪。我若离再落魄,就这份心性,多少金银捧的来也别想沾边。管你什么地位什么权势,我若甘愿,一声不吭跟你走,再什么苦都没半句话,我若不甘愿,凭你怎么逼,一甩袖子照样走人。”再冷笑一声,“你要嫌,还是最好回去跟你的王爷说,他瞎了眼认错了人,怎么折腾都请便,我若离可不奉陪了。”
  那人听了红了脸,还挣扎着要动。若即一沉眼,索性一脚踢出去。他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立刻扯着嗓子喊:“来人啊,给我上,大敌当前倒和敌国私通,给我上,抓住了二王爷重重地有赏!”
  我听得这也忒没水准,面上抽了抽。又有脚步声乱砸在甲板上,只沉了眼发闷。
  若即低下头来凑着我的耳朵一笑:“这里人太杂了,我带你去外面。”
  我一愣,还不知道他再说什么,倒被他一把抱着,冲破了船舱顶出去,外面的天一片阴霾。
  站在船舱顶上,倒比甲板高出了三四米,定定地看着旁边一艘兵船上,甲胄的士兵搭了宽板涌上来,都是杀气。若即紧紧地抱着我,面上都是笑,少年意气。我看着,心中一点忐忑都没有。
  他指着船下的人对我说:“忍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让你见见我的本事。”又转眼柔柔地看我,“乖乖在这里等着,知道你不喜欢,可这事以后不会少,只有愈演愈烈。”
  他长长的手指捏捏我的脸,又转身下到人群中。一袭白衣没进去,他们一顿,瞬时围上去,却马上又被他打得零散开来。他手无寸铁,似是抢了把剑,立刻挥舞开来。人顿时退了一圈,更显得他白衣飘飞。

12.  莲华峰下锁雕梁,此去瑶池地共

  我默默地看着,他一人在群中上下翻飞,打退开来,却一点不见血。
  他手下留情,只打得人潮退去,抖抖得不敢再前。一些人斜眼看见我,搭了梯爬上来。
  若即打打,翻身上来,将几人踢下去,冲我笑笑,又转下去。
  那人见打了许久,连边都没有摸到,倒退两步,退到他自己船上,又扯开喊:“给我架弓放箭,射下来,射下来!”
  顿时船沿的弓弩手一排摆开,按箭搭弦。雪白的羽翎和暗暗发亮的箭头,看得人发凉。
  我一惊,瞪大了眼睛,转瞬不瞬地看着。若即却翻身上来,将我从后面一抱,转身向江面跃去。轻点几下水面,只几秒,已经好远过去。
  后面的箭矢追上来,嗖嗖几声尽是贴着身飞过去,我惊得浑身毛发都竖起来。
  从未有过生死关头,心中一片骇然,只能紧紧地攀着若即。他似是察觉了,将我抱得更紧,轻踩江面左右闪躲,密密的箭雨过来竟没有沾到边。
  他低下头来,冲我一笑:“有我在,你就不要担心什么。”
  我一愣,再抬头看他,少年精致的面貌,却多了厉气,清冷素淡的,目中是决然。
  早出了那些弓弩的射程,现在连船都看不太清,他在江面上飞奔,身边都是呼呼的风声过去。近了黄昏,平整的水面慢慢起了雾,一片荒异。
  我攀上他的脖子,靠过去贴着他的皮肤,少年温暖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微微一颤,更是用力将我搂入怀中,紧贴着他。
  我面上一片红热,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地问:“我这么任性乱来,你都不说么?”
  他一颤,将我拉开,换了姿势横抱起来,笑道:“不是说过了,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
  我眼角一松,面上都化了柔,想起负雪对我说过的话:“木尽风原在江湖上,顶的是冷面公子的名号,不言,不笑。别说对手,即使属下,但凡一点差错,都毫不留情。他能这样对你,若是真心,已是千年难遇。”
  当时我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因为自己无才无貌,没什么能让人心动的地方。何况若即又是那般的才华相貌,只怕自己变了那自作多情的角,宁愿缩着头当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想想,真是自私又矫情。
  负雪似是了然地一笑:“喜不喜欢,也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多说无用。”
  我盯着他的脸,心中一紧,更是攥上了他的衣服。
  怎么可能不喜欢。如不喜欢,怎么会当初走时甩了一切,却只带着他一起;若不喜欢,又怎么会在他身份戳穿时,只是犹豫些许,终又留下。
  即使原来心中不甚明爽,但是对他,总觉得不一样。何况如此地被人抱在怀里,能不排斥的,怕也只有他了。
  刚想说话,却觉得他的速度突然慢下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他却说:“真是慢,才追过来。”
  我一惊,向后望,十几个灰蒙的身影追得来,声势浩大。若即一放慢,他们马上就追上,左边的一个索性甩了斗篷,露出满身妖红的负雪,只看得清衣抉飘飞。
  再靠近,我才看见,当头的素衣人,是笑得一脸淡然的楚冉。
  心中顿时一咯噔,我原以为楚冉是断不会功夫的,不然怎么会伦得在那风尘地里受人气。可那当头的明明是他,冲我笑着,意气风发地,与以前完全不同。
  他追到齐平的位置,眯眼舒眉一笑:“多久没有练,把功夫都疏忽了。”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双眼移了望向前方,满满地都是光彩。
  再想他以前的事,心中猜出了七八。那样藏着掖着地窝在清风楼,定是有二王爷的原因在里面,他现在出来,这样的面貌,莫不是下定了心要脱开原来的事了?
  这样想着,浑身的血都要翻起来,若能同着这些知己,潇洒快活游一趟红尘,不枉我这世间一回。
  立刻展眉开眼对着楚冉一笑:“你既然出来就随我们一道,将来有的是要你保全的地方,还是将武功都熟练了才好。”
  若即闻言却变了脸色,抱着我的双手紧缩了一下。我随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居然是一艘巨大的兵船,破开雾向着这边航来,不知是乘风还是什么,速度竟然惊人。再靠近一点就发现它居然不止一艘,从薄雾里破开来,断断地有无数的船头桅杆冒出来,笔直笔直的纤纤叉叉,在雾里若隐若现,竟然全是黑色竖直的影子。占着整个水面,缓缓地向我们推进,密密地立在一起,显得我们连一点突围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抖,只能攀紧了若即的脖子。他不说话,沉了眼,面上全是我未见过的神色,楚冉也绷得紧紧地,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他们没有放慢速度,我们一批人马几乎是冲着船队冲过去。到了约还有三百米的地方,我听到头船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号角,浑厚的音质随着水面四散滑开,暗暗地回响。整个船队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竟齐齐地慢了下来。
  若即带着我仍是急速向前,面上还是没什么明显的神色。我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弄得现在这个尴尬境地。这个社会,地位高低不明,终是没有公平的说法的。
  正咬着唇懊恼心中没主意,霹雳般凭空传出来个男子的声音:“若小姐一路劳苦了,可要到在下陋船上歇脚喝杯茶水?”
  不光我,楚冉和若即都听得一愣,速度也放慢了许多。头船上隐隐显了个人形出来,迎风站着,被江风吹得衣诀飘飞,称着后面庞大的船队,生出好几分霸气来。
  还离得远,何况隔着愈来愈浓重的江雾,根本看不清人的面貌。我一看那熟悉的身影,心中就一颤,更何况那七分带笑,三分冰冷的声音,世间除了安昭文还有什么人?
  自他从二王爷那里救过我一次,我对他就与官场中人不同,何况他从不在我面前摆架子,也不同着二王爷做那些强权逼迫的事情,我对他的好感,远大于另些同行权贵中人。
  我转头细细地打量了安昭文身后,快要停下来的船队排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都有天罗地网的架势,单凭我们几个人是断断冲不出去的。
  抱着若即的脖子,咬牙思索了半天,终还是说:“算了,就去他船上。毕竟也是救过我一次的人。”
  若即一皱眉:“我冲得出去的。”
  我摇摇头:“单你冲得出去,后面的人要怎么样?先上去,他要是为难,后面再说。”
  若即看了我几眼,还是转身向头船去,速度突然提起来,把后面的人都甩了一截。我也不再管他们,愿不愿意跟上来都是个人的事了。
  直直地盯着船头雾中模糊的身影,直到若即靠近看得愈来愈清,他的面貌才慢慢显露出来。年轻将领一身戎装,驻剑站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头盔提在手中,顶上的红缨被江风吹得飘舞。身后的船队齐刷刷地排开,每块甲板上都挤满了甲胄的士兵,全是整装待发,意气洋洋。
  即使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下一秒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伸长了脖子向后面的船队看,那般雄浑的士气扑面而来,压得人都喘不上气。若生在现代,怎么见得这样的场景,看得这般气势。
  若即见了竟笑出来:“别再伸了,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还未落,他一个跃身上去,轻轻地落在甲板上,停在安昭文面前。
  我一揪他的衣领,眼睛却看着安昭文:“放我下来。”
  安昭文满面都是笑,似是同以前一样,眼内神色却深了三分。
  若即仍将我抱了一会,就那样僵持着,直到负雪楚冉他们都陆续落到了甲板上,若即才轻轻将我放下来,却仍抓着我的手。
  安昭文看了半天,才眯眼笑道:“蒙若小姐美意,送来那几筐鲜物,昭文正愁无以为报,谁料此次北征,竟然这么巧被我撞到。若小姐可要在船上多留两日,让在下尽尽异乡地主之谊才好。”

13.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

  二王爷刚加冠,王府落成,又是大婚在即,准备之间,京城内外一片喜气滔天。
  先皇过世,总算是了解了一年的国丧,婚嫁才又重新开张,打头就碰了这么件大事,巴巴地捧出所有心思,打量伺候着。
  皇上登基已近一年,却一点没有大婚的意思,倒是比他小了两岁的二王爷,开年就同柳零依定下了婚约,只等加冠大婚,搬入王府中,从此便是独门独户。
  这王府建了两年,终是完成。虽说要在这里迎娶了新娘子才算正是入住,随行的侍从、丫鬟一干人等,却早早地搬了进来,张罗婚礼的准备。
  与历来的王府不同,二王爷府里独设了烟萝厢院,同后院或食客居都不一样,厢院里收着十几岁的漂亮男孩子,文武双全地调教着,只等到了年纪,就送进宫里。
  这原本是柳宰辅一手操办出来,设在宫外面,可一年来送进宫里的公子,都大大小小地得了名分,皇上却连半个正式的嫔妃都没有。这样破天荒的事情,被皇上拿捏着程度,加上朝政的更替,一大堆的事情要处理,朝官们索性半睁着眼。再加上几位女官传来了喜讯,他们更不去烦。因上回先帝和汉澜贵人的事大家都没忘,也不再有多少人动着脑筋要送亲眷进深宫后院.
  柳宰辅见得如此,索性敞开来做,趁着这次机会,把烟萝厢院搬进了王爷府里。离开其他院子远远的,调了官兵守着,饶是办个闲人都不让出入。
  五王爷得了信,也不去管被群官围着团团转的二王爷,一个人来去在新王府里,连个小厮都不带。
  刚进了烟萝厢院,一色亭台廊桥全无,只有各种盘错的古木,蜷曲的枝杈挣扎着向上,撑起一片天空。
  待走到最幽静的一个院子,向里头,不到几步就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公子,你就真让他这样待你?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舒坦了,找个女人娶进门,一脚把你踢开。我真咒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里面也没有人拦她话头,最后,一个少年冷冷清清的声音传出来:“不然要怎样?寻死觅活,拚个贞节烈妇的名头很光彩么?”
  那女孩听了一噎,连哭声都出不来,过了些许,却放声嚎,似天塌了般,嚎得日月无光。
  五王爷听了心烦,却知道了这里就是湘楚冉新的地。刚得了他从宫里搬出来的信,毫不停顿地赶来看,生怕他出什么事。现在见得这般冷淡的样子,虽放了心,却凭空多出许多气闷,再听得哭嚎声,心里奈不过,踢了门进去。
  “鬼嚎什么,哭谁的丧呢?”
  屋里的人听了,往水磨地上直直一跪:“请五王爷安。”
  他见湘楚冉一动不动地跪着,双眼直勾勾盯着地板,丫头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抽噎着,弄得一塌糊涂。
  他皱皱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不做书童了。二哥不要,我讨你过府就是,要什么名头都能给你。”
  湘楚冉听了任是毫无反应,丫鬟抖缩着,连头也不敢抬。
  平日在他这里碰的钉子多了,早就不以为意,叹了一口气,他自向屋里坐下:“起来吧。”
  两人站起身来,丫鬟转身倒了杯茶水,抖抖地端上来。五王爷斜眼看她,长得水嫩,还挂着泪,一幅讨人怜的样子。他看了,却无端生出去多不爽来:“楚冉,你我几人一起长大,都是知道彼此性子的,二哥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了,弄得现在这样,说实话,真是不能怪谁。二哥虽比不得皇帝尊贵,到底也是个王爷,怎么由得下人这么作践。”又转向那早已站不稳的丫鬟:“主子那么玲珑,怎么调教出这么个蠢东西,二王爷的事,能凭着你这些下人乱说?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话音还未落,原本无人的院子凭空冒出来两个侍卫,也不管她的哭嚎直直地拖了出去。
  等再听不见响声,五王爷转向一直低着头的湘楚冉:“我还以为你定要替她求情的。”
  湘楚冉微抬了抬头,却仍盯着地:“求一次情又怎样。我进了烟萝厢院,她定要走。不是每个主子都像我这样的。不学点教训,到时给人扒一层皮。”
  五王爷笑着抿了口茶:“亏你这样用心,又不是什么灵巧的人,可别指望她能记着你的好。”
  湘楚冉面不变色,话里却愈加冷清:“我若那般计较,在这里怕是活不了多久的。”
  五王爷一噎,居然寻不出话来。只好转了眼,乱瞟了半晌:“明天还有一批人要进来,到时候你看着喜欢,挑个小厮出来就好了。就不要担心那丫头,到时我要过去,做泡茶的丫鬟算了。”
  楚冉淡淡一笑,没有答话。若不是真正想要的,无论何人何地,有什么差别?
  五王爷见他这样,心里黯了三分:“楚冉,若是别人,我早拖出去砍了,只有对你才这么说。二哥那里你还是断了念想,他什么心志,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样的人,断不会为了你一个湘楚冉乱了他的全盘。当初也是两厢情愿,这会谁也怨不得谁。要你进烟萝厢院,也是一时的气话,任谁被逼得那般紧都会上火。好男儿志在四方,明年便是三年科举大试,你文武双全,何不趁着年轻考些功名,难道真要圈在这些事里过一辈子?”
  楚冉眯眼自嘲一笑:“你当我不想?宰辅府里早放出话来,只要沾了烟萝厢院的名头,要进仕途便是痴心妄想。他这样来,是要断了我所有念想。”
  不想竟是这样,五王爷一愣,心中马上就有了数。二哥,你既不能留他在身边,又不愿放他走,才做出这种事来。所以我每次问你要他,你总是有理由来搪塞。你以为只要这样,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冻着两人的距离,在所有事完结之后,便可以回到当初么?不对,二哥,不是这样的。父皇的事情你还没有看清楚么?有些事情,你即使捧出全世界的金银权势来,也换不回当初。
  沉眼站着,湘楚冉只能淡笑,什么都不愿去想。
  又是一夜的笙歌,清晨睡,中午起,这样变形的生活,一旦习惯,竟以为自然。
  楚冉撑起混沌的身子,屋外的寒心早得了信,端了洗漱的东西进来。弄干净了,胡乱吃些早膳,默默地走向前楼去,半句话都没有。
  寒心见惯了主子清冷的模样,也不多话。自从来清风楼,已经过去四年了。湘公子的名号,江南仕子才俊已经无人不知,可公子日复一日的,总是板着脸,没有别的表情。
  吃完饭就向前楼摸去。穿过门前一片萧索的竹林,寒心低了头。
  公子文武双全,又是原本大家里出生,如此才智,当是夺些功名,笑傲青云的。有何况曾当过二王爷的书童,总以为前途一片光明似锦,谁能料到竟落得现在这个地步。
  楚冉抬头,见着几片竹叶划过没有任何痕迹的天,飘飘摇摇地不知向哪里。江南初夏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难耐。一些不该想起的片断又重现出来,他皱了皱眉,微甩了下头,不再看天。
  上了房间,照常是焚香煮茶,卷了帘子,懒懒地依在窗边看着熙攘的大街。
  日复一日的那些事情,总是不知疲倦地上演。终于看得不耐时,楚冉刚要转头,突然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缓步拖行到路中间,便定定地站着不动。
  楚冉这才起了点兴趣,微微正身,眯眼盯着那人看。小小的身形,看得出少女的娇柔,一头青丝只是胡乱地扎着,却柔软清爽。
  她狼狈地站在人群中,动都不动,满身落魄,却一点不现猥琐之态。楚冉定定地看着,他那样子实在难得,引得寒心都问:“公子,可要把她请进楼来?”楚冉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少情一帮人马卷尘而来,直直地冲向集市。人群立刻四散开来,只剩她一人,独独单站在马道中间。
  楚冉当她是听不见,看着马队越来越近,不禁俯身上了窗。
  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等车马到了极近的地方,她却突然回过头来。整张脸都被泪冲得花斑,一双眼睛含了泪,却是空的。
  楚冉心中一颤,那种眼神,四年前的这时,一直从镜中自己的双瞳中看见。
  那人站在路中间,眼中空无一物,冷冷地看着。等马队靠到极跟前,居然扯出一丝笑来。
  不要说那些当头的人,就连楚冉也是吓了一大跳。白少情微侧了眼,面色一闪,还未来得及阻止,护卫已经狠狠一鞭,把她抽得飞出去。
  白少情微微一愣,只看了几眼,又扬鞭走了。
  人马去了个干净,只剩了她一人躺在路边。不动,也不求救,仍只是冷眼看着,停了泪,面上一片冰冷。
  楚冉挥挥手,对寒心说:“你下去看着,她若是站起来了,就请到楼里来,我在偏厅等着。”说完垂帘撤了牌子,向后院走去。
  过了许久,人总算是被带到了。楚冉定定地站在内屋,望着墙上的画。听着帘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刚想转头,那人却劈帘进来。
  从未见过那样大胆的女子,楚冉不禁一愣,转眼看她。洗得白净,却只是中人之姿,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灵动,也并不如何出彩。
  楚冉眯眼,微微有些失望,转了眼。
  那时谁会知道,这个落魄的女孩,卷得起怎样一场风雨。

14.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

  现在这种状况,我能做什么?
  坐在船舱的里间,四面都没有窗户,对面就是安昭文老神在在地喝茶,戎装未卸,双眼盯着茶盅,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我牙龈不是很好,过冷热的东西一样不沾,滚滚的茶水端上来,我只有看着的份。
  被和若即他们拆散了,单独带到这里被安昭文对质。心里乱成一团,渴、饿的感觉一概没有了,哪还有闲心思来想这个。
  刚上船时大家好好地说了两句话,都客客气气笑眯眯地。我虽起了一身鸡皮,却也知道安昭文不想给我们难堪,只是不晓得他在打什么算盘。
  我一直以为他是同二王爷一党的,可碰见皇上那次,却是他豁出去帮我瞒着,又听了若即说原来的事,觉得他同皇上里头也不简单。原来以为马上要脱了这些事,也不仔细去想,混一天日子算一天,总是离麻烦越远越好。谁知今日,非但逃不开,反而被深卷进去。
  我们站在甲板上说了没几句话,就从船舱里跑出来几个老朽文官,见了我们这些不速客,愣了下,又仔细地打量。其中一个看了半天,突然指着我跳起来:“贼人!这不是二王爷放榜捉的贼人么!狗胆包天居然摸到官船上来了,来人啊,给我抓住了,二王爷有赏!”
  另一个也眯着老花眼看了半天,脸色突然一变,赶紧伸手捂了那人的嘴,一脸慌张地斥了几句:“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哪是什么贼人,这是二王爷发了话要迎进府里的若小姐,亏你还特意赶过去看了那五十大箱的定礼,这点见识都没有么!”
  他说完又赔笑转向我:“若小姐,你可真是祖上积了德了,嫁入王爷府,那可是三生三世的荣华富贵,享都享不尽。”他见我不搭理,又堆上一层笑:“那就是大粗人一个,若小姐您千万别介意。到时候王爷面前,还有劳美言几句。”
  我铁青着脸听着,安昭文却突然笑出来:“你们还指望这样去拍马?看看清楚了,别失手拍错地方给踢飞了。”
  两人一听一愣,还要说什么,却给安昭文挥手退了下去。他笑盈盈转过来:“这么长时间未见,在下想和若姑娘单独聚聚,不知道各位能不能行个方便。”
  若即一听马上便了脸色,孤男寡女的,什么名头都没有,要单独聚算是什么意思。
  “安尚书有话何不直说,小若与我一路同行,想也无什么需要隐瞒了。”
  安昭文脸色一闪,复又笑着说:“公子此言差矣,二王爷提亲送礼一事,想必各位都已知道,不论若姑娘想不想嫁,在下都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公子等人一路劳累,何不去客间洗漱一番,稍加等待。在下自会安排宴席为各位接风。”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再悬着,这种态度,铁定是不会把我卖给二王爷的。
  捏捏若即的手:“安大人有话要说,我跟得去听听就是,你们先去洗漱,我随后就来。”
  若即不动,沉眼看我。我笑,在这里还逞什么强,若不顺着他,当真要冲破后面的船队出去么。
  终是劝得他们先走,我随着安昭文进了里间,丫鬟敬了茶后退出去……屋里就再没有半个杂人了。
  安昭文沉眼盯着我打量了半天,突然哈哈的笑出声来。我一愣,想莫不是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赶紧用手去摸。
  他笑了半天,终于停下来:“亏他想得出来,高福荫定是被你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听,知道他是在说二王爷的事,瞪了他一眼:“还好意思笑,也不知道是哪个磋人想的主意。”
  他笑眯眯笑眯眯地:“不管是哪个磋人的主意,总不是二王爷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在那里,他便接着说:“他多少玲珑心思的人,能摸不清你的脾气?这样还硬是要收你做侧室,说出去谁信?”
  细细一想,果真是这样,心里反而更加没主意了。
  二王爷什么样的人,即使想要什么,也不会这样没趣地强夺,有的是其他的手段。若不是王爷一时起兴,就只可能是朝廷上纷争的事情,愈加的麻烦。
  我只是想不通,怎么会扯进这种事中,我一无权势二无背景,有什么能让他们利用的?
  安昭文抿了口茶,缓缓地转了眼,盯着我说:“我手下得的消息,定亲的事情,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盯着他。他放下茶盅,倾身过来:“就是说,要二王爷纳你为妾,是皇上的意思。”
  我心里一颤,刚端起来的茶盅从手中一滑,啪地摔在地上,碎成一摊。

15.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

  清晨天还未亮,猛烈的风吹得帐篷四面漏风,震耳掀天的狼嚎般,无论缩在哪里,浑身上下都被吹得发冷,饶是你再疲惫的身子,也不能睡过这清晨的光景。
  也记不起是第几天,冻得醒过来,睁眼就看见负雪已经端坐在那里。若不是她的装束稍有不同,我真要怀疑她昨晚是否合了眼。
  抖抖身上的尘土,四肢发僵地坐起来,皱着眉等那翻天般的眩晕过去,眼睛才稍微看得见东西。用手揉了揉,半睁着眼睛朝负雪打招呼:“早啊。”
  不等她回话,我挣扎着就要出去,却被她一把拉回来:“这样子就要出去了?待会撞着人,我又得被若即说半天。洗漱的水都在了,你弄干净了直接去那边吧。”
  我一抿嘴:“哪就有这种运气,天天撞着王爷?”
  负雪拖进来个桶,里面满满的一桶水,我把手伸进去,还微微有些温热。
  心中一动,都已经入了初冬,水早是彻骨的凉,每日早晨我都是咬咬牙洗洗弄弄,晚上才能从膳房蹭点热水。这样一大清早,天都没有亮透,让负雪去哪里弄这么些热水?
  她一下笑出来,素脸都显得光艳照人:“拿那水水的眼睛看谁呢?又不是我帮你弄的。过会若即知道了,又是将我剐一顿。”
  我登时一愣:“是若即送来的?”
  “也不算是,他手下那么多的罗罗,这么点事还要自己动手?不过倒真被他说中了,你那手再泡冷水就该变胡萝卜了。”
  我一笑:“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娇贵什么。入了冬,该肿该长的一样逃不掉。”
  说是这样说,我寻了块布,把浑身上下够得着的地方都擦了遍,身体才觉得清爽起来。弄了半天,水都变浑了,我才撇撇嘴把衣服穿起来。
  负雪看了我半天,脸上退了笑:“你真是,犟什么,弄得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自己吃苦。”
  我冷笑:“我怎么弄,有什么区别?”
  负雪听了眼神一暗,不接话了。
  赶紧转了话头:“倒是你,那样的身手,干什么要窝在这里,外面十丈红尘,要怎么样没有?”
  她向后一靠,半天没有说话。两人躲在阴影里,满耳只有嚣张的风声,整个天地都被吹得飘摇。
  半晌,她才幽幽地说:“小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天地再大,能去的地方也只有那么一块。”
  我一愣,顿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她一转眼,又满面是笑:“你还是不知道得好。”顺手拾掇了一下衣裙,漫不经心地问:“同那些人处得怎么样?”
  登时一愣,马上回过神来,知道他在说那些同处的丫鬟们:“能怎么样,个个都不知看着什么,那样的货色都争得头破血流的。”
  她迷眼一笑,绝对是猜出来了:“没些才色心性,都是冲着王爷身边的位置来的,你上回的事情一传开了,任谁听得舒坦?自己怎么都要不到的东西,被你当什么污糟一样避得远远的,她们心里自然不顺。狗眼的东西,真当你是落势了,难得逮到自然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抿唇,眯着眼睛不说话,身上打理干净了,拍拍手准备出去。
  负雪一把拉住我:“也别当回事,低了自己身份。”
  我冷笑一下:“跟他们计较,我吃饱了空的。”
  负雪一愣,随即便会心地笑:“就喜欢你这副样子,什么人都不入眼似的。他们要做得太过了,可不要自己忍着。”
  我眯眼淡笑,微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想着旁的事,乱说几句,就告辞出去了。
  王爷的人马都随军扎了下来,不知寻的什么地方,茫茫的一片什么人都看不到,空空沙土样的地面,什么草都不长。
  二王爷,安昭文,还有几个将士一起,他们的帐篷都设在中间,随行的侍从都是睡的边上的小帐篷,每每的有什么事,都要巴结着跑大老远的路。
  沿途的风沙一片狂嚣,打在身上一阵阵的疼,眼睛都睁不开。往上面端茶递水的,早不能用案板,都是几层的传饭盒子包着。
  我同另一个丫鬟一起往主帐递茶,迎风走着,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捂着口鼻,北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摇摇晃晃走了一会,正在走神,冷不丁被人从旁一叫:“若离?”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六神归了位,转眼一看,是戎装的安昭文。
  我和那丫鬟赶紧下了手里的东西,弯下身来就要行礼,谁知我头一底,就被安昭文连手掺起来。
  他荒得调子都变了:“这是做什么?起来起来,怎么弄成这样?”
  我直直站着,双眼砸在地上,不接他的话。他显是急了,夺过我手里的盒子交给那个丫鬟:“你先送过去,就和王爷说我碰着故人了,晚会再去。”
  说完,他拉着我拐七拐八不知走了多久,闪到了一个帐篷里。
  稍微定下心来,他把我仔仔细细打量了遍,叹了口气:“都成什么样子了,谁弄得?”
  我盯着地上的猩红地毡:“回安大人的话,若离冲撞朝廷命官,按律当处流放三年,二王爷阵前大赦,改为随军服役一年。现在膳房当差。”
  安昭文笑得发冷:“冲撞朝廷命官?你说的那些话,捅出去了杀十八个轮回的头都够,二王爷都不计较,什么人倒是那么大的脸面,拂不得的?”
  “高福荫。”
  他一愣:“可是此次军备总管高大人家公子?”
  我淡淡一笑:“正是。”
  他反手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说,他们怎么逼你的?”
  我一愣,不知他在说什么。
  “那人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回偏还当了权,什么事都做出来了。再说,你管它谁家公子,总归是当耳旁风的,这次他们拿什么逼你,连泡茶这种事都肯做了?”
  我笑:“若离想做,端茶递水,一样都不漏,不想做了,拿着全天下来要挟都没用。”

16.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

  他一顿,叹了口气:“你跟我说这种气话做什么,要不是前线告急,我也定不会留你们在二王爷那里。”
  安昭文待我向来不薄,却每次都被我出气,心中一黯,下身一礼:“若离失礼了。”
  他这才笑出来:“这样才是,好好说话。”又指着旁边一张椅子,让我坐下来。
  做了一早上的活,什么都没有下肚,早就头晕目眩的。他肯给坐,我一点不客气。
  那天在江上见了安昭文,在他的船上呆了几日,谁知一道军令,将整队人马调去了大半。他刚走了没多久,后面竟然是王爷的船队追得来。
  先不要说上回下定礼的事,见了面大家尴尬,何况高福荫也在船对里面,说什么都不肯放我走。二王爷一直避着没见面,五王爷的船队也没到,到算是高福荫当权了。
  上回若即将他一顿打,估计是记在心里了,却不提他的事情,只说我冲撞朝廷命官,都抓进牢里去了。
  他叹口气:“留着将暮和若即在这里,我本以为无事的,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垂了眼不说话,若即自然是说过不能呆在这里的,那一晚说什么都要带我走,却被高福荫截到,说了一番话,彻底打消了我要走的念头。
  安昭文倾身过来:“高福荫到底拿什么威胁你?楚冉?负雪?”
  我不说话,沉眼看着地。
  他说:“如果是负雪,你大不要担心,她混得是比我们还要有脸面。”
  我仍不抬头,问:“如果是楚冉呢?”
  安昭文一愣,不接话了。
  先前听说了,楚冉是同二王爷一同长大的,虽只是个小小书童,到底是不一样的感情。可我等的那两日,楚冉被高福荫扣着,二王爷那边却连个信都没有。
  当时高福荫一句话:“以为自己什么东西?粮草军备全掐在我爹手里,当二王爷是什么人,为你个小官乱他这一盘棋?若离你给我乖乖呆着,365天的苦役,你要是少了一分一毫的,别怪我拖了那姓湘的去营里,兄弟们一起开开荤。哼,别不信,早出了荒国的地界,天高皇帝远的,什么王法都管不着。他那几手功夫,当年还是我爹的侍卫教的,别不识好歹。”
  见着安昭文不接话,我笑:“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似是有些上火,眼里都是丝丝的怒气:“若即和将暮呢,都干什么去了?”
  “自当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将校尉忙着兵士的操练,连着几天的不回营。没有上面的消息,他怎么干乱动。若即定是要陪我,应了征,已经提成统领,在外营扎着呢。”
  他向屋里扫了半天,没寻到一杯茶,只能用手敲着桌面:“弄的这种样子,二王爷也不管么?”
  我笑:“他自然是管的,那个膳房就是专门为他弄东西的,他不管谁管。”
  他了然地笑笑:“你在这里当差,总比被送到大营里去好,我们几个靠得紧,也有些照应。现逢着高福荫站在浪尖上,忍一时就过去了,后面的事情,谁还由着他来。”
  说这些话,不过也是表面上糊弄糊弄人。别说二王爷那些妻室,便是丫鬟们也把我当着眼中钉似的,能打坎使袢的地方,一处也不放过。我原来只当是朝堂腐暗,不想这些鸡毛蒜皮的地方,竟然也是一般的不堪。
  当真人心狭处,便是天地再宽,也容不下一针一线。
  我沉眼半天不说话,安昭文只能叹了口气,我听了心里更烦:“别再叹气了,肺都快瘪了。”
  他一愣,顿了看我半天:“小若,你当真是没心没肺么?小孩性子不知道改,我愁得都要发如雪了,你还有心思打混?”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笑道:“该当的是祸躲不过。这次我被牵进去,连个事都不知道,白白坐那代罪的羊子。我也不是狼心狗肺的人,知道你们待我算是不薄,否则那清风楼里面怎么能让我住得安稳。这次我赔了一年进去,虽不知里面什么花样,可是要把欠你们的所有人情都还清了,下次再见,当是一清二白两不相欠了。”
  安昭文听我这样说,竟登时愣住了,半晌脸上都没有回过笑来。
  我心中好笑:“我就是这么个人,算计得一清二楚,当是你们的东西人情,我一件不要。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还这样?”
  他站起来,脸上决了笑意:“小若,你不要天真了,和朝堂一旦扯上了关系,你一辈子都脱不开的。就是皇上同二王爷肯放手,我也舍不得。”
  他默了半晌,一直盯着我,后来我脸上的笑都挂不下去了。
  “小若,你知道王爷为什么要放你在下人中间不管么?便是要你看看,这世间,肮脏不堪的东西多了去了。你当初一直回躲着我们,起先还以为是故意吊人胃口,后面才知道你对朝堂的成见。此次这般,你大约也看清楚了,这世间,不是按身份地位来断人心的。上位人,有心有情的也多了去了,更不要说先皇曾为了汉澜贵人殉情。平明百姓中,为了区区一点家财背信弃义的,你当少么?我们沾了一点朝堂的边,便要受你厌恶到这种样子,算是什么。你当说是上位之人身不由己,这回便看多了,无权无势处在这乱世中,命连几钱银子都不值,拿什么去做你要的有情有意肝胆相照?水藻般被时代冲得溃散,命都不由己了,有多少人还能做到身由己?”
  我听了霎时呆住,愣愣地看他沉眼负手走出帐去,风吹得帆布的门帘猎猎作响。
  半晌,木木地站起来走出帐去,一掀帘,狂风几要将我掀过去。终于站直,放眼望过去,白色的帐篷贴着地面铺开去,占了整个戈壁滩,一直连到天边。狂风卷沙搅得天昏地暗,一对对巡逻的甲胄兵士持枪跑过去,空中隐隐还传来操练的号角。
  这完全不是那个世界。
  时空,地点,人情。
  这全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世界。
  茫茫戈壁滩上寸草不生,放眼望,总是见不到边的一片黄暗土地。抬头看,一湛无际的天上堆着块块白云,肆然地照着这一整片的荒凉。

17.  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

  愣愣地走回膳房,一路竟什么都不知道。推开那门进去,滔天的热浪冲上来,我才猛地回神。
  几个丫鬟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倒是比平常还要怨毒,理也不理,又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早习惯了这样,连话都懒得去搭。往柴火堆上一坐,定定心心地等人来指派。
  谁知这一坐竟一直做到晌午,平日里只管尽情差我办事的丫鬟们都没了声音,任我一人,谁都不理。
  起初还以为是什么新花样,任我出了岔子之后再被上面训,来些冷绊子。哪知到了我快要困过去的的时候,膳房的管事居然亲自来了。
  那半老头子一推门进来,丫鬟们都屏息收紧了皮,凡四目对上的,都及尽甜美地笑着叫声:“刘管事。”
  膳房管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他手中握着每日传膳的名额,个个丫鬟都尽力巴结着。毕竟要在主子那里露了头脸,聪明灵巧的才有可能被挖出这里。
  当初总管送我进来的时候就关照过,说我呆笨又不灵便,还是不要去做主子跟前伺候的事情,就后院劈柴烧火什么的。几个部门轮下去,都做不来,还是被刘管事接过来,就做做跑腿择菜的事情。
  照道理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完全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不管派到哪里都算是那部门倒霉,自己索性抱了破罐破摔的态度。谁知几天做下来,刘管事非但不骂,还到处指点,虽同丫鬟们处不来,到底多了好些照应。
  便是多年的交好,也多是锦上添花的,要寻到能雪中送炭的,毕竟太少。何况又是从不认识的生人,能照顾到这种地步,怎么能不感动。
  他佝着身子一圈走过来,我赶紧从柴火堆上跳下来:“刘管事。”
  还未站稳,旁边一个丫鬟突然冒出来,把我挤到边上。脚下一个趔蹶,险些摔过去,赶紧用手扶了边上的柴火,猛擦过去,手心一片火辣。
  她自是什么都不管,只笑嘻嘻地问:“刘管事,不知今天传膳是哪几个丫鬟?”
  我立稳靠墙站起来,嘴角一扯冷笑一声,拍了下手上的碎屑,向刘管事一礼,转身要走。
  本来传膳向来没我什么事,倒是若有将领在军营里,总是我提着饭盒走半天路送过去。刘管事在后面慢慢悠悠地一句:“今天将校尉在东营,你将那份膳送过去,可记得要赶在午时前。不然王爷问下来可不好说。”
  我当这是说给我听得,顺口应了句,回身要去拿饭盒。谁知那丫鬟竟愣在那里,呆呆地回了句:“刘管事,可是要我送过去?”
  他笑笑,满面都是皱纹:“当然,将校尉这两天操练,王爷都十分上心,吩咐了是同等的膳食,每天定时送到。你再多挑两个丫鬟,差不多是时候该过去了。”
  “那……那王爷那边呢?”
  “传膳的丫鬟自然还是那几个,今天让若离领着上去就好了。安将军刚从前线回来,吩咐的加膳可都弄好了?”
  丫鬟咬咬唇,恨恨地看我半天,话也不回就摔袖走了。我呆在刘管事面前,不知道什么事。
  刘管事向外面一请:“若姑娘外面说话。”
  刚走出去,鲜的空气铺面过来,我不禁多吸几口,人都轻快起来。
  刘管事看着笑笑,我也不管失态,一下礼就问:“刘管事,当初总管不是说了,我粗手粗脚,不是主前伺候的料。您放我上去,别人看着当是抬举,可别一下就害死了。”
  他拽拽胡子,眼睛都眯得看不清了:“若姑娘,我在宫里王府当了近三十年的差,什么本事没有,这双眼睛还是看得清楚的。你该当是人中龙凤,便是淹在小潭里,多少泥都掩不去的。刘某无甚本事,却也希望王爷别错失了这么个机会。”
  我听了先是惊骇,随即便是哭笑不得。原来的世界里,被吹捧得多了,毕竟是有些资本在那里,也当得能骄傲些。可到了这处,一色技能全屋,完完全全是米虫一条。若不是狗运气碰上那么些人,早不知骨头被丢到哪里去了。如今伦得来帮人烧火,他还说我是人中龙凤?
  刘管事向是看穿了我的意思,了然地一笑:“一时的际遇如何,仙人都料不准。当是能做到宠辱不惊,笑看风云变色的,方为大家。几日里来看若小姐,年纪轻轻,却有这份心性,当真不易。看似随遇而安不思上进,实则虚怀若谷胸有大气。莫说名门之媛,便是大家公子,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我大骇,背上一片发凉:“刘管事,若离怎么当得起这种评价。只不过还是小孩,愤世嫉俗地自以为清高,什么都看不上眼,不上心,如此荣宠得失与我自然不算什么。小家户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怎能有那般的胸怀志气。”
  他沉了眼,笑容都转柔:“当真是孩子气的,自己绝不承认。若小姐,我知道你不易,只是这世界实在容不得人过得你那般快活。一花一世界,一树一普提。这些天,刘某见得你那如水心性,都止不住地羡妒,何况成日周旋在朝堂里的王爷。那般不将世间万物放在眼里,可有几个人做得到,又有几人容得你那样潇洒。”
  我垂了眼,半晌不说话。不将世间万物放在眼里?这并不是我的世界,除了几个贴近的人,其他都像走马观花,我站的位置,始终不在这场台戏里面。
  默了许久,终于笑起来:“若离的斤两,自己最清楚。光是那一点的心性,起初看着新鲜,久了就也只是那么回事,除了添麻烦,一点用处没有。刘管事若真是喜欢若离的心性,该当就放我那般行事,反正谁都不妨碍到,大家落得清静。这年一完,我就要同若即离开,天南海北地游荡。本就不合这世上的陈规,硬要挤进去又有什么意思。”
  刘管事脸上垮了笑:“我为奴三十余年,见了两朝的天子,当今皇上王爷们的性子,也有三分的了解。有些事情,若不靠到跟前看,是绝对不会清楚的。我将你换上去,当一个月的班,过了那时你若还有要走的念头,刘某定不勉力相留。”
  踌躇了半晌,终于咬牙问:“刘管事,你是见着实在有趣么,这样把我往跟前送。”
  他眯眼笑起来:“若小姐说的哪里话。乱世浮生,刘某只是在猜其中的变数而已。”

18.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

  缓步拖行到二王爷的帐前,实在不想进去。兀自打了帘子,放后面拿着食盒的丫鬟们往里,五个丫鬟一道敛眉收眼,垂着头进去了。
  刚想放帘,却觉得手上一轻,转头看,是个银面杏眼的丫鬟接了我手上的帘子。头上插了支步摇,穿的尽是绫罗缎面。
  她见了我,微愣一下,转眼就挂满了笑:“安将军说今天来的定是若小姐,我还不信,谁知竟被他说中了。”
  一听安昭文也在,心里顿时宽了三分,手却还僵着不动。
  安昭文的声音顿时从里面传过来:“这么大的风沙,宁愿在外面吃灰,都不肯进来见见王爷的,除了若离还会有谁?”
  他的声音里三分笑侃,我听得微微一笑。那丫鬟却是愣了一会,突然想起来,就算是极为熟识,当着外人的面直呼女子姓名,似是件失礼的事。当时高福荫如此,险些被若即掀了脑袋。
  想着他是极懂分寸的人,定是自有打算,轮不到我来操心。放了帘子走进去,踩在临时铺的地砖上,绕过几道屏风,便到了王爷们坐的地方。
  二王爷自是坐的上首,安昭文便在边上。请安过后,丫鬟们开了食盒,将里面的菜一样样退出来,摆得满桌都是。
  我垂眼站在一边不说话,稍灵巧些的一个丫鬟见了,便往前一步,把一个个菜名报了出来。
  还没说到一半,二王爷一挥手,她讪讪地一笑,默着退了回去。
  五个传菜丫鬟收拾了东西,照理是要去外面候着。我一道下了礼,躬身后退就要出去,没想被人一把抓住衣袖。抬头看,就是那个抿嘴淡笑的丫鬟。
  “若小姐可要同我一起吃了再过去?”
  我笑:“虽是在外面,王府的规矩总不能乱了。膳房的丫鬟总要最后用膳,姑娘的好意若离心领了。”
  扯出袖子,刚要往外退,二王爷闷闷的声音却响起来:“按若小姐的说法,本王的意思倒还不及那几条死板规矩?”
  心下一登,微抬眼四周扫了一下,饶是半个侍卫丫鬟都不多,当即明白高福荫定是有事离营了,他们才这般地拖着我,面上不禁冷笑。
  二王爷见我笑,先是一愣,随即就猜出了意思,干咳了两声。
  那丫鬟见着尴尬,赶忙上来拉了我,笑着拖到桌边坐下:“本来王爷的饭桌,平妻妾室都不能上的,今天我算沾了你的光,可不要推辞了。”
  我听着更不是滋味,也不管拂不拂了她的面子,皱着眉立时就要站起来,谁知肩上被人一压,又按了回去。
  转头看,竟然是负雪,一身素服长发及腰。挑眉笑着,光彩夺目,却有些僵硬。
  她向着两个人微点了下头:“二王爷,安公子,好多时不见了。”
  两人登时浑身一僵,都直着眼睛看她,竟没有人说话。
  负雪又是淡笑一下,多了三分戏谑:“几年不见,二位该不是贵人多忘事,连小女子都不记得了?”
  二王爷面色一白:“梅萼残?”
  她笑盈盈地坐下:“当是叫负雪才对。江淮第一花船孤竹负雪的名头,二位没有听过么?”
  安昭文似吃了一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后退了步:“负雪?你当用的是负雪的名头?”
  负雪笑着朝我一孥:“不信,你们问她,我们还是在花船上见面的。”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不知所以。二王爷同安昭文见了,面色越发苍白起来。
  负雪笑抿一口茶,眼中全不见得色,反倒是从未有过的清冷。
  他们几番交谈下来,面上都是笑,彼此客气地寒暄,眼睛里却越来越冷。
  我听得脊背一阵发麻,冷汗涔涔,再向旁边看,那丫鬟早不知去向了。心下一骇,刷地站了起来。
  三个人终于停了话头,转看向我,面色各异。
  我呆站在那里,更觉尴尬,哪里还来心思揣摸他们的面色,强扯一笑:“若离记起来,刘管事先前还吩咐了营里的事情,若耽误了,还要牵连其他姐妹受罪。若离失礼,要先行告退了。”
  本来我的面色愈来愈难看时,安昭文就一直斜眼瞟我,现在索性恍然一笑:“原来梅姑娘还什么都没有同若离说么?”
  她手一抖,转眼定定得看着我:“负雪皇命在身,不得不多加小心提防,一直瞒着若小姐,并非有心怀疑,只是不希望再给若小姐添什么麻烦而以。”
  我拚着命笑起来,不知还有什么其它表情可以给她。负雪竟原是镇国将军之女,后因家道中落,辗转流落到勾栏之中。
  本该是个让人唏嘘扼腕的故事,可是现在一牵扯到皇家势力,却让我凉意飕起。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女孩放弃自己清白的身子,甘愿把一生都压到这些纷争里面。
  “三位有要事商量,外人总是不方便在这里的。若离在外面候着,待三位进完膳再来收拾。”
  说外就要往外走,却被负雪一拉,冲我露齿一笑:“怎么能说自己是外人?这次的事,正要拜托你帮忙。”

19.  岁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

  摇摇地从军帐里走出来,连黑天白日都分不清,刚才听得那番话,恍然如梦。
  “若小姐,这次往儋殃,就是为了去见逾南王巫马寐。訇佟往东往北,都是山坡地貌,最不宜行军。大军自然是要从大道过,沿途经三省十六市,方到凉国都城胤耘。凉国早破败不堪,几方军阀分割了地界,占地为王,与凉国军队早打得不可开交,其中要数罕殚逾南王最成气候。逾南王巫马寐,曾是凉国巫马氏外戚,联袭两代,占尽风光。朝廷内外扶了无数势力,蛀空了内府。偏凉王又是生性诺弱之人,经皇太后一代,外戚势力早是如日中天,又不加管束,更是愈演愈烈,整个朝廷一片瘴气。此次先是三月大旱,夏日雨季却又暴雨成灾,国内两条主流泛滥,冲散良田上百万顷。饥骨遍野,朝廷里却拿不出一点赈灾的粮款。百姓不满,一经煽动就揭竿而起,多少省市都划地建堡。巫马寐十八任南军都督,杀了其上位校尉,夺军符,裂南军为彻阳军,取‘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的意思。两个月,他便取了罕殚,坐守北望京都胤耘。看似野心直指帝位,实则堵了其他乱军北上的通道,僵持一月有余,京都虽摇摇欲坠,却未经任何乱军插足。
  “北上凉国,趁的就是这一片乱世,否则孤军深入为战,是犯了兵家大忌。巫马氏仍贵为皇后,若巫马寐临阵倒戈,和凉军与彻阳军之力,我们决不是对手。所以此次前去,是要同巫马寐谈定,许他湛江以北,我们收两淮平原,大家方便。”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帐内人几句轻飘飘的话,定了多少人的生死,画下几代都要解不开的愁。
  一人呆站着,看着直直沉下去的似血残阳,勾得天边一片火烧。
  突然觉着背上让人一拍,赶忙回身,却撞到一人的怀里。
  我先是一骇,浑身都僵了,随即听到若即的声音:“是我。”这才浑身放松下来,眯眼任他抱着。
  他摸摸我已经蓬乱的头,叹了口气:“是瘦了好多,看着让人心疼。”
  他手指穿过我的头发,隐隐地感觉到掌心的温度,突然有种被宠溺的感觉。笑得没了眉眼,刚想在他身上蹭两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刚忙挣扎出来,想要将他推开。
  他先是一愣,随后转了手将我圈起来,不让我乱动,俯下头来轻轻地问:“又怎么了?”
  那张绝色的脸靠在我面前,微微地笑着,眼里满满都是宠溺。一想到那所有柔情都是给我一个人的,不禁方寸大乱,面上一片火烧。
  “别,别靠这么近,我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沐浴了。”
  他一愣,随即挑了下眉,居然凑到我颈上嗅了一大口:“没有啊,还是和以前一样香。”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我横抱起来:“今天来,就是有惊喜要给你的。”话音未落,就纵身在这戈壁滩上疾驰起来。
  我紧紧地偎在他怀中,风扑面上来,竟不觉得厌烦。闭上眼睛,听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好像能带走一切,仿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没有那些逃不开的烦心事。
  紧贴着他,鼓膜里回响的只有他的心跳声和风声,仿佛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整个世界就同这戈壁滩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从这一整片的荒凉里疾驰而过。
  风声渐渐退下去,直到他慢慢停下来,我才转头一看,瞬时惊呆了。
  稍显青葱的一座山竖在那里,半山腰处铺满了断壁残垣,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风侵雨蚀,早是凌乱不堪的一片狼藉。退去了当年华贵的颜色,剩下的只有一片负着历史的乱石。
  他挑眉一笑,又抱着我向上,只几步路便到了那片残垣之中。
  天空已经一片漆黑,月亮却慢慢起来,光华水一般地拂过这些断石,映出一片清淡惨白。我放眼望去,都见不到边,谁能想象当年是怎样的风光繁华,如今,剩下的只有这片狼藉,默默地见证那片历史。
  若即笑着指向一处:“你看那边。”
  顺着他纤白的手指望过去,映着夜雾,居然有一团蒸汽,从断石中袅袅地升起。
  心中一阵惊喜,急忙冲到更前,看见居然是个浴池。墨玉铺就的底和边,温泉水被管道引着,汩汩地流进来。池子原本极大,却被掉落的断石遮去了大半,只剩下一角。
  将手伸进去,水温只比体温稍高。适温的泉水本来就难求,更是与玉浸在一起,感觉一片温润。
  满面惊喜地看向若即,他冲我一笑:“你只管泡,我去帮你看着。”说完,转身走到边上一石柱后面。
  我退尽了身上衣物,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赶紧滑入了水中。温烫的水从四面包来,涌着我冰凉的四肢,一阵舒畅,不禁叹了口气。
  待四肢回暖,爬到浴池的另一侧,恰好见着若即靠在石柱上的侧面。微仰着头,淡笑着看升至半空的明月,半垂的青丝被风吹得飘散。
  趴在池边上看了半晌,终于叹气道:“若即,我要去罕殚了。”
  他一顿,转过头来:“要去见巫马寐?”
  我点点头,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看他低着头默了半晌。
  月亮悄悄爬上来,一片清辉,照得这片残垣恍如隔世。
  “你放心,我也会去的。”
  我一愣,据说巫马寐极讨厌荒国将士,唯一敬重的便是前镇国大将梅将军,这次让负雪去,便是投的这个巧。
  他定定一笑:“安昭文定会让我暗中跟得去的。”
  我见他这样,心中便信了,随口问:“那高福荫呢?”
  他淡笑一下:“不过是一时当了权,不要放在眼里。”
  翻个身,问出了心里多时的疑惑:“而王爷那般的权势,不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为什么还要对高福荫忍让?”
  他轻笑一声:“你当王爷就能为所欲为了么?别说王爷,就是皇上,难免也有要让着臣子的地方。当红的时候,不禁的就会跋扈,该知道,有多少双泛红的眼睛盯着,在风头浪尖,却应该是最要夹着尾巴。不晓得轻重的人,骨头都没有三两重,别人虽心里恨,当面只能忍着,笑给三分颜面,可一旦落了势,那就不知道什么滋味了。”
  他一顿,又转话头:“小若,你为什么肯跟着负雪去?”
  我斜靠着头看月亮,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自古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你们便是说成了,省下几万人的性命,后面再有事情,也全说不定。”
  心下一黯,翻躺过来,云消雾散,见的一片星辰。
  “若即,我并非这世界的人。”
  后面人浑身一颤,我无心管,全说出来:“我不是这世界的人,也不是这年龄,不知道为什么进来这里。原来世界里十八年创下的东西,一夜之间全部消散,醒来就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荒郊野外里。起初以为是梦,噩梦一场,不知何时会醒。或者是像故事里写得那样,穿越时空,是命中注定要去翻云覆雨,成就一片事业。直到在街上被白少情一鞭抽醒。我不是渡世佛,不是救世主,只是普普通通的若离。本应该循着规矩,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辈子就这样过。可当真是老天青睐,孤身被扔到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天命选中的那个,不是唯一特殊的存在,也许只是卷到了别人的故事里,让命运开了个玩笑。老天让我来这个世界,也许本来就什么含义都没有。每次这样想,就不禁想要笑,算是天命么?总是个活生生的人,要我的父母怎么办,突然失去一切,要我怎么办?”
  淡淡地说,自己却什么感觉都没有,面前突然一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水淋淋地抱在怀里,拉开衣服遮住。
  感到若即的身子在抖,轻轻一笑,伸手抱住他:“功名利禄,你当我不要么,原来那样刻苦了十多年,终究还是一场空,还不如抓着面前的每一天。人生也就是如此。
  “有时晚上醒过来,一个人会想,我这样过一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几十年光阴过去,留什么下来?二王爷的事,我可以甩袖子就走,但负雪来找我,却不想躲开。那是几万的人命捏在手里,任谁也担不起。”
  缓缓摸着他垂在背上的青丝,突然笑开来,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有时我也会想,或许我穿越时空过来,只是为了和你见面。”
  他浑身一震,转头看我,丹凤眼里含星似水,浸盈着狂喜。
  忽然脸上一阵烧,刚想要转开,却被他一压,吻上了他的唇。
  瞬时天地一片空白,只有猛烈的风声贴着耳边过去,席卷一切。

20.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

  在马车上一直窝了一个多月,面色比鬼还要难看三分。一人扶着门框,抖抖地下了车,望着面前的宫宇,说不出话来。
  这全不是江南的委婉风情。北方的粗犷豪气,从宫殿的一丝一毫中透出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即使在临阳,也只是远远地望见过皇宫高过丈的围墙,在现代见过的那些仿建的东西,哪里来这种浑然的气魄,我呆站着,一时回不了神。
  负雪笑笑:“只不过是间御夏的行宫,也让你这个样子?”
  眨眨眼回了神,笑道:“东西总是好的,看的人心境不同,嫌三推四,反倒埋汰了好东西。”
  负雪一顿:“现在倒是好心情了?开始那几天是谁摆的一张晚娘脸?”
  “免费的旅行,还不要我做工,我又不是白痴,这么好的事情往外推。”
  她只看着我,淡笑笑:“真好。”
  还没来得及问,传话的管事便从前面长道上一路小跑下来,负雪又戴上了面纱,我退后半步,做她丫鬟的样子。
  来到跟前,一躬身:“可是梅小姐?”
  负雪微点了点头,眼角有些含笑。
  那人身体弯得更低:“巫马将军说各位远途而来,必定车马劳累,今晚先安排休整,明日再摆宴接风。”
  负雪点头:“有劳了。”
  “不敢当,各位请随我这边来。”说着,他手一伸,将我们往侧面引去。”
  入了厢房,将一切东西安置好,他又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白校尉的人马都在宫外安顿下了,按规矩,宫内禁兵器,白校尉若肯卸戎,也能在厢房里安排住下。”
  负雪早进了内屋,我看着他,却突然记起了原来酒店里的行李小生,面上不禁笑起来,摸出半锭银子,放在他手里:“多谢管事,有劳了。”
  他一愣,稍抬头看了我,这才见着他的面貌,也是个清爽的少年。
  打赏这件事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像是小费一样,没问过负雪。他这般反应,倒是让我有些打鼓,别是冒犯了。
  正不安,他却手掌向下一翻,不动声色地收了:“谢姑娘,姑娘要是还有什么吩咐,只管让下面的使唤丫环去办就是。”
  说完,又是一躬身,退了出去。我暗自想,也是个特别的人,眼睛里倒是清楚。又看了他一眼,却见着个轩昂的背影,迈着正方步踱开去。
  还没来得及琢磨,眼前一晃,就被人横抱过去。知道肯定是若即,我也就拉着他的衣领笑笑。
  恰负雪从内屋打帘出来,见了若即竟一点惊讶都没有,耸耸肩叹口气,又摇着头放帘回屋里了。
  她这样,倒让我觉得更窘,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让若即抱着飞出了这禁城。
  落在没有人的胡同里,整整衣衫,往外走了两条街就到了闹市。
  扯扯若即的袖子:“我们去哪里?”
  他看着我笑笑:“带你上街,除了去吃,还能上哪里?”
  话虽和我心意,却说得不甚中听。我狠起来剐他一眼,却见他笑着说:“这样才好,笑骂随心,不要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憋着。”
  我先一愣,随即也笑:“若不是你在这里,我也忍不起那些人。反正是我们两人,山南水北,还有人供着吃住。何苦要憋着,自己寻不开心。”
  虽这样说,他眼里的笑意却淡了:“不要再想路上的事情了,乱世都是如此。”
  瞳孔猛一收缩,近月来的场景飞快地闪过去。路有饿殍,易子而食,一笔一划里都是血淋淋的。见着陌生的车队,人群疯一样地涌上来,伸出来的手只只都是干枯如骨。
  忍不住躬下身去,按住开始收缩的胃,疼痛一点一点上来。
  若即赶紧扶住我,面有悔色:“我不当提的,快别再想了。近半个月都没好好吃东西,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今天要是不吃撑了,就别想回去。”
  艰难地放下筷子,还剩了一桌菜,我向后一瘫,动都动不了。
  “不……不行了……再吃要爆炸了……”
  若即好笑地看我一眼:“都说了好多次了,你不腻么?”
  困难的动了下:“这次是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
  他笑着不说话,推了盘白腻的东西过来:“这楼里最有名的油酥,你一块都没有尝呢。”
  看着那东西,挣扎了半晌,还是捻了一块放到嘴里。的确香甜,但胃里胀得难受,实在不能往下咽了。
  叹了口气:“这么好的东西,到时打个包带回去,等我休息好了再吃。”
  若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抿着清酒不说话。
  过了会,我又举起筷子,戳了戳面前没人动过的素鸡,琢磨着它到底是什么味道。若即突然面上一冷,抓起桌上的筷甩向窗外,随即便听到一声闷哼。
  他搁酒站起来,望着窗外一声冷笑:“敢打我们的主意,胆子倒不小。想要寻死么,我不介意送你一程的。”
  又转头看我:“小若,你乖乖呆在这里,我去去就回来。”说完,向着窗外一纵身,转眼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这样的事情在我们来的路上发生地多了,起初还有些担心,现在却完全不在意了。懒懒地靠在墙上,沉眼看下面街道上的行人,暗自盘算后面的事情。
  突然有一个锦衣人走到路边,从我的角度看不见身形相貌,却只是他的一举一动里就散着雍贵之气,淡雅如兰。心中有些好奇,不禁多看了几眼。
  谁知他走到窗下,身体一顿,居然停下来,低着头似是在找什么,僵了半天没动。
  有些纳闷,再加上无聊,索性往窗栏上一趴,直盯着他看。
  还没有趴稳,他却突然抬头,向我这边看来,吓得我手一滑险些掉下去。
  回神看清他的相貌,心中更骇,赶紧缩了回来,僵僵地坐在那里。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从窗户里飞身而入,定定地站在背我吃得一片狼藉的桌前。
  他负手站着,半垂的青丝还有些飘动。明明是平淡的面孔,却叫人一点移不开眼,那般气魄,仿佛能吞吐日月,涵包山海。
  那双占尽风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不笑也不怒。
  明明没做任何亏心事,现在却一阵气短,眼睛乱瞟着不知道看哪里,皇上两个字卡在我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猛地想起来,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两个字而已。

21.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

  他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我,两道视线将我一直逼到角落里。
  我缩在凳里,早就想到要下来请安。何况现在还是他站着我坐着,御前失仪的罪名,够把我拉出去杀十回头的。
  而他看着我,一动不动,月华透过窗户进来,照得恍如隔世。
  一时晃然,仿佛穿过时空,面前站的只是在凤栾楼里饮酒的陌路青年。
  二王爷五王爷,跪多了,早是习惯使然,再不往心里去。偏偏面前这人,不想跪,不愿跪,宁愿装的糊涂。
  明晓得是极大的不敬,却僵着一动不动,稍垂着头,眼前只有一片青花地板。
  僵了会,他终于动了,在我对面坐下来,拿了我面前的酒盅,取酒自斟饮起来。
  不想他会是这种举动,我一愣,不禁抬头看他,竟是自得的表情,散了平日的冷淡,眉角有一丝丝的笑。
  举杯饮尽,眯了眼,淡淡地叹:“香穗酿,果真脱俗,不负这北地第一酿的名声。”
  我顿了下,记起原来凤栾楼那日豪饮,不禁笑起来:“名字确实不俗。香作穗,蜡成泪,倒不知是不是取的这个由头。”
  他又含眸品了下,一眯眼,竟然微微笑起来。我看着那双眼睛里流转的风采,一时失了神。
  他将酒壶推过来:“虽冷了,倒别是般滋味。”
  我向来不饮酒,若即也不让,刚在一个酒盅空放在面前,倒被他拿去用了。现在要用,却一时找不到干净的,实在不想叫小二进这雅间,思量一会,伸手就要去拿若即用过的盅。
  手还没有伸到一半,就被他捉住了,纤纤五根玉指,像上好的羊脂玉雕成,骨节分明,却精巧无瑕。
  一时看得呆住,不想他就将用着的酒盅塞到我手里,顺手斟满。清清的液体慢慢滑进去,我竟有些抖。他定定地看着我笑,眼睛像浸了水的黑钻。
  我默默地举到唇边,却还是将杯子转了个边,这才一饮而尽。
  顿时一阵烧辣,一直灌到胃里,蹙着眉忍住了,刺激过去,酒的清香才慢慢上来。还没来得及细品,头脑就一阵发晕,面上也有些烧。
  这次他竟笑出了声,伸手取回了酒盅:“若姑娘还是一样不胜酒力。”
  我眼睛里都呛出了泪,只能冲他淡笑一下,见着明月进来,一时兴起,竟拉着他问:“刚才半句,可要听全词?”
  他抿唇点点头,我便坐端正,刚要开口,却是个小二敲门问:“公子,可要听曲?”
  一顿,不想还有这种节目,转眼看他,他垂着眼淡淡地说:“风尘之人,你向来最感兴趣,听听到也无所谓。”
  我还没回过神来,外面的小二耳朵倒是尖,立马回道:“好咧,公子等着,人马上就到!”登时就啪啪啪的下楼去了。
  苦笑一下,端起茶,还没沾到唇,哗哗几下衣决拍风,竟是若即从窗中翻回来。
  他见着端坐在那里的皇上一愣,随即下身一礼:“宫主。”
  我正赶紧站起来,往若即身边靠去,顿时听得一愣,公主?
  未来得及问,门外就有了动静,轻敲了几下,一个冷清的声音传进来:“可是公子要听曲?”
  若即看了皇上一眼,随即意会:“隔着门唱便可,不用进来了。”
  门外人顿了下,随即便是端凳摆琴的声音,过了些许,再是调琴弦,然后又摸了半晌,终于要开始弹了。
  听得出来是琵琶铮铮的音色,可无论是琴声还是歌声,虽有些出彩处,却都不能与孤竹负雪里面的姑娘们比。手到眼到,心却未到,漫不经心地弹,我听得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好不容易听完,皇上只轻轻一句:“打赏。”
  若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掀帘出去,又立即回来,笔直地站在我旁边。
  皇上终于转眼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挑眉耸耸肩,没有答话。又转眼去看若即,却发现他面上一点戏色都没有。
  皇上居然淡笑:“总是比你唱得好。”
  我笑:“唱是唱得好,可惜曲子太俗,配不上那幅嗓子。”
  “刚刚说有赋词,背来听听。”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大笑几声:“好,好词!花间氤氲,却不失苍劲,的确好词!”
  江南墨客素来文雅,哪里见得北地的豪迈,我被这喝声吓得一顿,闷闷地看着门。
  屋里人未给反应,明写着就是不爽,可屋外人却一点不觉难堪,仍笑意盈盈地问:“在下阳彻校尉,与愚弟两人。外堂已满,各位可否行个方便?”
  这雅间本来设的就是两桌,虽交了双倍的银子,总不愿这样拂了笑脸人的面子。皇上微一点头,若即便上前开了门。
  打帘进来两人,当头一个肤近铜色,满面爽朗的笑意,玄衣金冠,说不尽的意气风发。
  后面跟着的一个,虽也玉树临风,却总是一丝丝地发冷,月白素衣一件,一色饰物全无。
  我有些纳闷的看着他,四目对视的一刻,两人都呆住了。
  我虽不善记人面,那双清爽的眸子却是记得的,那人不正是我今天塞了小费的管事么?

22.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

  前面那人往里迈,意气风发地走了几步路,突然回头,见他愚弟没跟着,反倒是同我在大眼瞪小眼,两人面色都有些僵。
  他开口便问:“云户,你同这位小姐认识?”
  被称为云户的人听了他的话,却立刻低了眼,从我身边直直地走了过去。
  面上一抽,还没说话,当头的那个人就苦笑着说:“愚弟就是这个脾气,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只是没有一点想不通,姑娘可认识愚弟?”
  我笑一下:“今天到贵地,劳烦了阁下的愚弟带我们去休息的厢房,还用管事的身份,安排的倒是妥妥当当,我家小姐颇为赞赏的。”
  那人一愣:“姑娘莫非是同梅小姐一同过来的?”
  我也一愣:“正是,不知阁下是?”
  他开颜一笑:“在下就是巫马寐。”
  这句话是在有些霹雳,我登时呆在那里。乱世枭雄,该当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该当是恩怨情仇一杯酒,该当是千秋功过一笑间。无论怎样,总不应该是面前这个,看上去颇为青葱的青年。
  他又一笑:“不知诸位是何方人士?”
  我同若即各报了姓名,皇上却仍不动,眯着眼抿酒。
  若即看了皇上一眼,对着巫马寐抱拳:“这位是灵珏宫宫主。”
  话一出,我们三人都愣住,这从未知道的身份一捅出来,我顿时震呆当场。
  皇上,居然还要再加宫主这么一层身份么?
  巫马寐却是回过神来,又现了豪爽的笑,略显黝黑的脸上神采飞扬:“居然是名震天下的灵珏宫主,云户,你这次的面子可是大发了。”
  云户只是微抬头看了看,又似毫不关心地别开了眼,一句话不说,面上也没表情。
  这样的人,怎么都不会是大户里的管事,白天那样乔装,莫非又是什么试探?再看那幅冷清的表情,心里的感觉一下往下去。
  巫马寐居然说:“愚弟昨日与我打赌输了,照赌约,今日做我一天下人管事,恰碰着若姑娘们进来。云户可不是成心瞒骗,还望若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我自以为不快都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这人竟能察言观色到如此地步,不禁心下一骇。再想自己当初还以为他是北方豪爽的粗汉子,背上都要凉了。
  不知道二王爷和负雪是什么想法,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怕是要用上一百二十分的心思。
  赶紧收了眉眼笑道:“巫马公子说的哪里话,若离只是在懊悔,若早知道了他只能行一日的方便,昨日就决不会塞了二两银子给他。”
  巫马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皇上倒是搁杯一笑:“你这人行贿办事,倒好像是天经地义的。”
  不想皇上居然搭腔,我心中一顿,面上却仍嘻嘻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家好说好做,都在路上走。各取所需,大家方便。”
  巫马寐回过神来,也来打诨:“拿你们这次来,可是有我的贿金?”
  “我图我的方便,给管事塞银子,二王爷要图他的方便,自当是要去问他,若离可担不起这份量。”
  大家再说笑一回,巫马寐才转了话头。
  面上早已笑僵,却又不能用手去揉,贴若即站着,仍是默默地笑。
  巫马寐只听了灵珏宫主的名号,却也不再追问姓名,我突然记起来,皇室里的人,我除了他们的名号,连一个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冲着皇上一拱手:“不知宫主此次前来,可也是为了云户手里的那件东西?”
  皇上微点了下头,终于睁眼看他,巫马寐漆黑的眼里似要闪出光来。
  “正是。”
  巫马寐咧嘴一笑:“想那原来也是灵珏宫的东西,云户费尽心思守了七年,终于是时候可以放出去了。”
  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我偷偷地瞟了眼若即,他却是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悠悠地开了口:“老宫主将此物交给深公子,大概自有她的道理,事情过去近十年,我只希望此物能完整无缺地回到灵珏宫。”
  巫马寐只是笑,不答话,深云户却开口,语调冰冷,简直要人退避三舍:“沉檀姬将此物交给云户,便是同江湖上任何一人都断了联系。她有令,每七年将此物向世人展示一次,若有能解读之人,不费一分半毫,便可将此物取走。若非如此,就是天大财权,都不要动一丝念头。”
  巫马寐冲他眯眼笑笑:“到底是你聪明,与其自己一人死守着,还不如摊到众人面前,大家都盯着,却反而谁都咬不到。”
  深云户清白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里倒是多了层神色:“我只是听了沉檀姬的话,哪里谈得上聪明不聪明。”
  难得勾起来点兴趣,却听得越来越迷茫,亏得巫马寐那般会看人颜色,转眼问我:“若姑娘可知道里面的事?”
  我直接耸肩摇了摇头,他便开始说:“沉檀姬便是上一届的灵珏宫主,也是灵珏宫的创建人。七年前她突然消失,只留下了一件东西,交于云户保管,吩咐每七年向全武林人士展示一便,若有人识得上面讯息,便可将此物取走。全天下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东西是什么,连我也没见过它的样子,最多人猜测它是武功秘籍,或是藏宝秘图,也或许只是一些顽劣东西而已。”
  听着极像古装片里的狗血情节,我顿实失了兴趣,只笑笑。
  巫马寐又说:“若姑娘不信也是常情,说实话,我都不认为会是什么值钱东西。倒是这次展示定在罕殚,导引了不少武林中人来,即便是乱世,倒也不那么萧条。”
  他这么一说,我倒马上想起了来见他的目的,赶紧赔笑:“巫马将军若是想,倒真可以让战火绕着罕殚走,到时罕殚兴盛的样子,怕是比现在更让人心悦。”
  他听了,竟抚掌大笑,面色甚是清朗,却没有正面作答。
  皇上也似不关心那件事,反是回过去问:“老宫主留下的东西,竟不知道是如何的高深,让深公子费尽七年,也难究其中奥秘?”
  深云户浑身一颤,抿着发白的唇没有说话,就连巫马寐的笑都一僵。
  半天都没有回答,皇上却也不急,纤白的手指反复拂着酒盅的沿口,定定地等着。
  最后,深云户终于开了口:“沉檀姬留下的,既非迷,又非图,而是一封信。这封信,只是留给能看懂那种文字之人的。”
  皇上同巫马寐都似吃了一惊,两人眼里都闪过一道精光,随即不见。
  深云户垂着头,却似未见:“沉檀姬曾说过,这种文字,是从东海以东传来的,世世代代,只有他们一族人看得懂。云户不才,费尽七年心血,也未曾破得一词半句。”
  我听他前面的话,眉头就一皱。东海以东?这句话竟此曾相识。再仔细一想,却是我最初到时对那渔夫讲的说辞,说自己从东海以东来。又再想起那位曾露面的爷,心中突然一阵发凉。

23.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

  第二天,负雪一早便梳妆去了议事厅,过了晌午还没有回来,我一人在院里寻了个避风的角落,端了躺椅躺着晒太阳,困得眼皮直往下垂。
  半睡不醒的当头,却听得一声轻笑:“真亏你,哪里都能睡得死。”
  我一听那个声音就浑身一激灵,跳身起来转头看,果真是楚冉站在那里。
  激动地冲过去,揪着他的袖子:“楚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还是那个风华夺人的湘楚冉,光站在那里,浑身就是落寞的气质。从我两个月前见他到现在,除了面色白些,到没什么大变。一直担心他在二王爷那边不知怎样,现在总是放下了心。
  他上下一打量我,却蹙了眉:“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笑:“别老说同若即样的话,听着都腻了。倒是你,二王爷总算放手了么?”
  楚冉淡笑一下:“他是接到了帖子,赶来三天后的聚会的。”
  我一听就皱了眉,他却笑道:“虽说安昭文还守着,也是不放心我一人在营里,何况出来还能见到你。”说着摸了摸我的头,“个头没有长,却还瘦了这么多,若即不知道多少心疼了。”
  听得面上一红,抬头看他的笑里却没有捉狭,却还是不自在地转了话头:“是为了深云户的聚会来的么?”
  他似是没有想到,微愣了下:“的确,你也知道么?”
  “昨天在饭楼里碰到了。”我把昨晚的事情讲给他,却省去了皇上的那段,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不安。
  果然,楚冉听得皱了眉:“沉檀姬那样传说的人物,不管留下什么,多的是人要当成宝贝一样抢。可巫马寐聚了天下大半的英才,不知是要做什么。”
  我听得一紧张:“该不会是有变?负雪一清早便去了,现在都还没个回音来。”
  话音还没落,就听得有人敲院门,倒是风度翩翩的,只扣了几下。
  我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把楚冉安顿到了内室,才提脚去开门。
  门外人耐心实在好,竟不催不问的没了声响,我都差点怀疑外面是否还有人。
  拉开门闩,朱漆红门向内开一点,露出来的竟然是深云户冰冷的面孔。
  完全没有想到会是他,不由得一惊,再将门向里拉开些,便看见他身后跟着几个传膳的丫鬟。
  深云户定定地站在门口,一句话都不说,我只能笑道:“深公子莫非又同将军打赌输了,怎么做起跑腿的管事来了。”
  他闻言,稍盯着我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后面的丫鬟们:“晌午早过了许久,姑娘还没有吩咐传膳么?”
  “我家小姐还没有回来,若离自然没有自己用膳的道理。”
  他不再接话,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银色的东西,放在我手里:“三日后的聚会邀请。”
  我看那东西,倒像是用纯银箔打造的,通体生色。想起昨日他们所说的,必是关于那什么沉檀姬的事了:“是给我家小姐的?”
  他深看我一眼:“上面写着若姑娘的名字,自然就是给若姑娘的。”
  我再仔细一看,面上果然印着几个字,像浮雕般打在银箔上,张牙舞爪的一团。
  僵笑笑:“若离并不识字,让深公子笑话了。”
  他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脸上居然有了怀疑之色:“昨日背了那般绝色诗词,若小姐竟然不识字?”
  “若离只是让夫子压着背了些,其实大字不识一个。”
  我见他面色有些僵,又笑道:“深公子可是在想,这张请帖于我,实在是糟蹋了?”
  他闻言回神,抬头竟冲我淡淡一笑,明眸皓齿,煞是清爽喜人,我看得不禁一愣。
  深云户却是什么没说,只一抱拳,行完礼就转身走了。我一愣,看着他的背影,像这样清爽的人,实在不多见,根本不像是在朝堂江湖上混的。那个巫马寐,真不晓得要花多少力气来保护这个愚弟。
  丫鬟们布完膳,我便让他们直接回去,也不必在外面等了。
  楚冉走出来,皱了皱眉:“什么时候了,你还没有吃?”
  我笑着拉他坐下来:“这就要吃了,你要来点么?”
  楚冉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要坐下来,却突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楚冉思索一下,对我轻轻说:“三日以后再见。”说完,便出屋,向墙外一翻便不见了。
  好久未见,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他就这样走了,心中一阵不爽。
  我想,定是负雪回来了,才会有那么大的声响。果然,一转头便是她红着脸冲进来。
  默默地等她说完,我已经吃了两碗饭下去,菜稍有些冷,汤凝油固的,我只捡素菜。
  她狠狠地一拍桌子:“姓巫的小子,他根本就没有要谈的心。”
  我放了碗筷:“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姓巫马的。”
  “外戚势力,沾了太多阴气,阴阳怪调的,偏还跋扈,真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倒杯水给她,暗自有些好笑:“我真不知道他又多大的本事,能把梅小姐气成这样。那人我昨天也见过,心机太重,可也算半个英雄,不像一般靠着裙带往上爬的家伙。”
  负雪一口气灌了水,又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沉檀姬的东西,全天下都看着,他也打主意。深云户不每日在他面前晃悠,到时还要我们去弄,什么道理!”
  我赶紧把杯子夺过来放到一边:“他又没有明说,你就那么肯定?”
  “话都说到了那个份上,还能是什么意思?他倒是舍得,为了那个东西,邯中都不要了。”
  “那二王爷那边呢,有什么消息过来?”
  “刚报了过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信来,这事情,又不是我们做得了主,深云户又是千年铁树,没人敢动。”
  我又笑:“总会有办法的。”
  负雪看了,叹口气:“真不知你什么神经,这般的没心没肺。那东西别说药,我们连看一眼都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哪里来办法?”
  掏出那张银钵,放在负雪面前:“我要是真没心没肺,就不会把这种东西给你看了。”
  她一傻,反复看了半天,又问:“这东西哪里来的?”
  “深云户刚送来的。”
  她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末了捏着我的脸问:“你这丫头到底是哪里来的运道,竟然让深云户亲自送银贴过来。”
  我笑着跳开:“运气总是那么点,我可是要省着用的,不像某些人,一上来便用光了,后面只剩得抱怨。”
  负雪脸上总算转笑,跳起来要掐我,我赶紧转身跑开,逃向院子里。我知她定是让着我,才那么长的周旋都没有抓到。两人嬉闹一阵,倒是退了胸闷。
  谁又知道,那时,我竟一言成箴。

24.  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

  我立在屋子中间,扯着身上那件礼袍,闷闷地问:“非要穿这种东西不可?”
  负雪笑眯眯抿口茶,看着那些丫鬟不停摆弄:“不愧是深云户,赶工出来的东西,居然也合身。幸亏你这些天瘦了些,不然穿出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那是件黑底红面的华服,硕大的裙摆整整九层,华贵异常。
  闷闷地看了半天,叹口气:“还要穿主人给的衣服,什么规矩。”
  “你若不愿意就脱下来好了,我穿得去,反正面纱一遮,谁都见不着。”
  说着,她站起来,到好像要来剥我的衣服似的。我赶紧往旁边一跳:“别人特地送来的东西,我还是不要辜负那片心意了。”
  负雪笑盈盈收了脚步,站定那里,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深云户不负那聪明的名号,只见一面,就能想到给你做这种衣服的,全天下大概只有那一人了。”
  我扯扯那硕大的裙摆:“真的?怎么觉得这身衣服的气势把我都盖住了,这种雍容霸气,哪里是我穿得出来的。”
  负雪只笑笑,不再说话。
  “你真的不要去?那巫马寐的事情怎么办?”
  “我即便去了也无用,还不如让若即跟着,有些照应。巫马寐的事情就随他,留着让二王爷去头痛。倒是你,有工夫倒是想想自己,别说我没提过,那东西不是好拿的。”
  我有些愣愣地点头:“自然。你说得那么聪明的深云户,钻研了七年都没有弄懂,还要我怎么?再说我又不指望什么,难道还真相信是什么绝世秘籍?”
  她竟垂眼收了笑:“全天下都盯着的东西,即便弄到了手,也不一定就算是你的了。”
  穿过那层层的帘子向外看,深云户走向了台上,还是冷冷清清的一身玄衣,手中握着一卷副,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原不知道,这邀请信也是分等级的。金箔,银箔,铜签,纸笺。金箔银箔都是单独的垂帘包间,铜签聚坐在大厅,纸笺就只有站在一旁的份了。
  一大早同若即一道来,才听说了这个,吓了我一大跳。便是二王爷他们拿到的也就只是银箔。后来被人往里带,才有些明白过来,猜深云户也是细腻心思,大概认为我一女子,在大厅里抛头露面,总是不合适。
  今天来的地方,说起来因是深家的地方,很大的庭院,却取名叫步皱亭。我当初听的时候一笑,“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步皱亭,不知道是什么人,倒像是从这词里硬掐了一段出来。
  可今天来了才知道,这步皱亭周围一圈都种着红枫,倒不像那些粗老平庸的品种,都是只有婴儿掌心那么大的枫叶,片片精巧,玲珑剔透。落在地上无人清扫,薄薄一层,垫在脚下,让人不忍落步。
  再一想,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词“红锦地衣随步皱。”转念想,这个世界里,倒是有谁会知道李煜的诗词。随即笑笑,放开去了。
  往里面走了几步,却见着若即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他却是站在门口,笑着看我。
  霎时风起,卷得天地之间一抹红腥,风扫落叶,一片萧索。
  风吹群动,发丝都飘乱,我笑着伸手去按,却见若即缓步过来。挺拔的少年,绝色的面上是笑,缓缓地穿过满天的枫叶过来,白衣衬着这一片的猩红,遗世独立。
  我笑,放了手上,发丝顿时被吹得漫舞,一丝一缕,网住这漫天的红枫,迷了眼。
  伸出手去,穿过这一片纷乱,突然有种错觉,好似是穿越时空,穿越尘封,瞬时晃然。
  手上突然一重,整个身子都侧过去,倒在若即身上。还没回神,他掀起我的袖子一遮,眯眼笑着覆上来,重重地吻了下去。
  心下一惊,他也不是什么乖张之人,怎么在广庭下做这种事情,缩手就要挣开。
  他却不愿,紧紧地捏着我的手,更倾下来,咬得我下唇都发痛。
  他好不容易放开,掀去衣袖,我却脱了力,登时一个趔阙,赶紧又扶着若即的手。
  还没来得及瞪他,一转头,居然看见二王爷同楚冉僵站在门口。
  再回头看若即,面上虽无表情,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戏谑,满满的自得。
  立时明白,这破小孩定是早见了他们才那样做。
  虽然知道,心里却不是那样讨厌,终究有些不爽,暗里狠狠地捏了他一把。马上逃开,上前两步对二王爷请安,若即随着跟上。
  等了半天,却没有声音,我半蹲半跪地僵在那里,难受地直咬唇。后面却突然是登登的脚步声过来,走到稍近的地方,便开声喊:“楚冉?”
  没听出是谁的声音,为抬头看了下,赶紧低下来请安:“见过无王爷。”
  他也没太在意,似是一挥手:“起来吧。”
  我抖抖地站起来,顿顿僵直的身子,想二王爷无来头的那些架子,皱皱眉头,倒退几步想要离开。
  五王爷却打住话头,惊道一声:“若离?”
  我无法,只得脚下停住,又向着他一礼,心中却纳闷。
  二王爷笑一声,也不知什么表情,轻声道:“人虽变了些,谁知换件衣服,倒是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本来就是客套话,谁知说出来居然没有人接腔。我偷偷地瞄了眼楚冉,他还是一贯往常,含眸淡笑。
  正僵着,却突然是深云户的声音插进来:“多谢王爷夸奖,这件衣服可是让深府采衣典赶了三天三夜的工。”
  转头望过去,还是那般冷清的人,面上一点笑都没有,铁板一样。
  他微一倾身:“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诸位不妨到亭里稍作休息。”

25.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

  坐在位置上,想着负雪刚才的话:“即便弄到手了,也不一定就算是你的东西了。”
  会是什么意思?
  感觉有人轻轻地扯了下袖子,回头看,是站在一旁的若即,他笑着示意我看台上。
  穿过那层层的帘子向外看,深云户走向了台上,还是冷冷清清的一身玄衣,手中握着一卷副,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在台中站定,眸子四下一扫,半句活都不多,扬扬手里的卷轴:“这上面的东西,只要猜中,沉檀姬留下的东西便是你的。”
  想来江湖上是没有这样打招呼的,下面瞬时一片混乱,有人吼出来:“若是几人同时猜中,那要怎么办?”
  深云户嘴角一扯:“这种事,真发生了再说。”
  话音未落,他手一抖,卷轴飞出去,在空中缓缓打开,顺当地落在架子上。
  深云户定是还说了什么,可我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满眼只有那卷轴上横斜的几个字:“What a nice day today.”
  顺时,呼吸的知觉都被剥夺了,满脑发胀,刷地站起来就要冲出去。
  若即马上一拉我的手,见我还挣扎,索性抱在怀里,牢牢地箍着,让我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认得,我知道你一定认得。”他擦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微有些颤抖,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
  “怎么会这样?”我的声音噎在喉咙里,几次吞吐,终于喃喃地出来。
  是英文,居然是英文!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有人会懂英文,除了那种说法,还会有什么解释?
  “是从……是从那边来的……是原来的……”喃喃地念着,却突然觉得被勒得生疼。
  回神转头,见着若即焦灼的眼神:“你再不好好的坐着,他就能看见你了。”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原是最高处的那个包间,连垂帘都似纯金打的,闪闪却不失浮华。
  迷茫地看了半晌,却连影子都见不着。若即轻声说:“那是宫主坐的地方。”
  瞬时恍然,眼里回了清明,浑身都一软,直往若即怀里瘫去。
  他将我抱到椅子上坐好,径自回了几案边,拢袖转手磨墨:“你认得上面的字。”
  我木木地盯着那写得有些生疏的字母,点了点头:“是我原来世界里……文字的一种……”
  他伸笔舔墨:“你说意思,我把它写下来,如果对了,那东西就归你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封信,具体是什么大概连深云户都不知道。”
  低头想了一会,轻声说:“今天天气真好。”
  若即一愣:“什么?”
  “卷轴上字的意思,就是今天天气真好。”
  他看我半晌,微微笑:“今天在这里,全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想破头,就为你这一句今天天气真好。”
  我被他说得一笑,他见了,这才转过去,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刚署完签名,就有小厮在帘外催:“若小姐可写好了?让小的送上去。”
  若即将东西装入信封里,用腊封了口,又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才打帘出去交给那小厮。
  小厮恭恭敬敬地接过去,弯腰说:“请若小姐稍等,深公子看过之后会给每人送回信封,若猜中了,就有沉檀姬的东西,若没猜中,里面也是一份谢礼。”
  若即塞了一个什么过去,笑着说:“有劳了。”
  小厮却翻手推了回来:“公子好意小的心领了,只是着府里的规矩,坏不得。”
  若即倒也不显尴尬,大大方方把手收回来:“深府素以家规军教出名,若某今日才算见识了。也难怪沉潭姬将那东西托与你家公子。”
  小厮一礼:“公子过奖了,院内备着的歌舞已经上来,二位若觉得无聊,倒也可以打发些时间。”
  他说完便退下去,我探身一看,原来深云户站的位置上已经撤空,重铺了红的毯,一群衣着轻薄的歌舞伎摇曳上来。
  心里乱成一团麻,哪里有心思去看那个。靠回自己的位置上,突然想起负雪的话:“即便弄到手了,也不一定就算是你的东西了。”
  突然想到巫马寐,那个看似粗犷外表的人,皮相里不知道包了什么,眼神总是深得让人打颤。这次,即便我们是猜中了,最终的东西会不会到我们手里?
  我垂着头问若即:“我们要是猜中了,真的能拿到那东西么?”
  若即笑:“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紧张,那东西真的这样重要?”
  我一个劲地搓着衣角,暗自想:若是二王爷要,或者是皇上要,两人一道令下来,难道还有什么地方去讨公理么?
  留下这件东西的,不管是什么人,都希望只是同样从那个世界里来的人,才能拿到这个。
  仍垂着头,轻轻地在肚里说:“不希罕它是不是什么秘宝,但这是给我的,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件,只是为我存在的东西。”
  也不知若即听没听见,小厮倒是轻叩门板,垂首候在门口:“若小姐,小的送深公子的东西过来。”
  若即上前打帘,伸手刚接过信封,却见小厮身体一软,登时瘫在地上。
  我大惊,赶忙起来冲到外面,那小厮早已面色惨白,好似纸人一样,没有一点生色。
  此时其他包间也一片混乱,都是沉闷的撞击声和咒骂声。我有些发毛,直向若即靠,却发现他面上一片惨白,松手落了那信封。
  心念一紧,刚要弯身去捡,却被他一把拦住:“不要碰……”
  下面台上却突然一串笑声,好似玉柱落盘:“木公子还是如此好眼力!”

26.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

  若即冷笑一声:“萼残,几时不见,到头来用的还是这般下流手段。”
  台上女子原本衣着都一样,却都垂头向外退,只剩中间一人,傲首笑道:“原就是武林对不起我灵珏宫,在下略施小计,怕还不及诸位英雄当年十分之一的无耻。”
  此言一出,在场人皆哗然。她却不加计较,仍向着若即说:“木尽风,你我原同为护法,可你与白少情勾结,背叛师门,引得灭宫之罪。武林之人背信忘意,枉我灵珏宫平日仁善积德,一切以武林大局为重,竟全为老宫主三套秘籍,灭师满门,纵火焚宫。若非宫主临危启难,灵珏宫倒真要如你们所愿,化作烟齑了。”
  在场人听得倒吸冷气,往楼下大厅里看,个个面如土灰。
  “居然是木尽风与萼残两位护法,真是蓬荜生辉。”深云户冷冷地说着,从里间出来,站定在台前,居然冲着我们微一点头,又转回去说:“在信封上下药,实在小人之举。”
  她冲深云户一拱手:“深公子难得君子,自然不能用这种小人手段,可对在座这些小人,即使再过分一些也无妨。”
  深云户道:“灵珏宫的恩怨,纠缠了几年,实在不宜在此做断论。沉檀姬乃贵宫原宫主,今日七年之聚,是按她意思,梅小姐何来此举?”
  她一笑:“七年之前,若非事出匆忙。老宫主也不至于将家物交与外人。”
  深云户面上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即身上一颤,竟喝道:“宫主在此,你休要乱说什么!”
  从未见过他这样,我不禁一抖,再想这几分钟里形势急转直下,一时全无方寸。
  她竟扬起头来,冲我一嘻:“我说过,木尽风本性就如此。”
  登时一愣,觉得这句话耳熟,再一想,却是当初负雪在船上劝我时说过的,再想她的语气,负雪两个字险些就从嘴里脱出来了
  她回神四周一扫,笑盈盈的把手伸到颈下,一把撕下什么东西,又回了我认识的负雪的面孔。
  深云户一惊:“梅小姐?”随后又收了颜色,“贵王爷竟派此等人来谈判,欺罔将军,实在居心叵测。”
  负雪笑:“将军可有问过在下名讳?”
  深云户摇头:“未嫁女的闺名,如何能造次乱问。”
  她一拱手:“在下梅萼残,原荒国镇国梅将军之女,灵珏宫护法,号萼残。破宫之后,流于秦淮,伎名负雪,其中可有一点隐瞒?”
  “你既是梅将军之女,如何能说那东西为你家物?”
  负雪仰天大笑:“宫主果真好本事,竟独力瞒了世人这么久。深公子,原汉澜贵人与家父之间的事情,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
  不知道他们再说什么,看着别人,多少有些难堪之色,难得若即和深云户还是一如往常。
  深云户一点头:“略有耳闻。”
  负雪又笑:“我若说汉澜贵人同沉檀姬便是一人,你可会懂我的意思?”
  深云户面色巨变,台下约有荒国人,起声喝道:“野婆子休要乱说,辱没了先帝名声!”
  负雪冷笑:“我便是那对狗男女的私生,又如何?你们中了我的永夜,不可妄发真气,要靠我的解药活一辈子,如何这般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还未说完,却是漫天的碎金条飞下来,往上看,却是最上包间的垂帘被人震了个粉碎,化成漫天飞舞的金屑,大小不一,却速度骇人,一靠近身就嵌入墙里土里,无比锋利。
  众人皆骇,四处寻地躲避那漫天下来的金屑,躲避不及的被那一挨身,便是惨叫绝寰。
  竟然也有硬气的人,也不躲避,愣愣地杵在那里,吼道:“我一世英雄,便是死在乱剑下,也不要做你着娘们儿手中牵线木偶!”
  金屑入肉,掀起一阵血肉模糊,好好一个人顿时变得残破不堪。旁原来还有踌躇着的人,见如此,全抖缩着退散开去。
  负雪狂笑,眼睛一刻未离上方:“好男儿!笨虽笨,但江湖中人,全该凭这一身骨气,生在江湖,死在江湖,不图一时的苟延残喘。”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最高处,凌空站着一人,玄衣飘飞,看不清面貌,却是气势逼人。
  负雪狂笑,长袖一舒,挥开迎面来的金屑,一人从容地站在那黄金急雨中:“宫主,你当杀尽天下人,就守得住了么?什么亡亲故旧,我偏要所有人知道,江湖朝廷,这武林天下,不是让你们在手里把弄的!”
  众人皆呆,我还愣着,却被若即一把抱出来,轻点几下屋檐栏杆,不一会便飞至数十丈开外。
  迷糊中居然还有人在嚎:“那小子就是木尽风!命以命抵、血债血偿,再不要让那小子跑了!”
  负雪一愣,竟起身追来:“木尽风你不要犯傻,你虽然会解永夜,此时毒在体内,妄用真气可是……”
  若即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提速狂奔,风声贴着我们呼啸而去,淹没了负雪后来的话。我一回头,只看见僵在屋顶上一身艳红的舞衣。
  早跑开好远,刚想松口气,却是熟悉的声音灌进耳朵里来:“把东西送过来,朕不会怪你们。”
  突然浑身一阵冷颤,一揪若即的衣服。谁知他竟突然瘫软下来,从树梢上跌下,两人滚落在草地上。
  刚坐起来,就看见他身形一颤,赶紧地用袖子去捂住口鼻,半晌不肯放开。
  想起刚才负雪没有说完的话,心下一凉,也不顾浑身上下的痛,急急扯开他的袖子,白衣上一滩红,好似红梅压雪。
  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四肢都在抖。若即反自嘲一笑:“竟然这样就中圈套,我终究还是比不上宫主。”
  鼻子酸得我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抓紧了他的手。
  他从怀里摸出块用白绢抱着的东西,隔着绢布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倒出一张纸笺和一块芙蓉玉。
  “这便是沉檀姬留下来的东西。”
  他取火折子将信封同绢布一齐烧掉,又将芙蓉玉挂在我脖子上,纸笺折好塞入衣服夹层。
  他面色一阵白过一阵,手都开始抖。心中被揪得一痛,一把握上去:“负雪不是说你会解这毒么?”
  他淡笑一下:“她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永夜是绝毒,我如何能解。原来剩下的解药,自己都不够用。那些人听了木尽风的名头,本就不会放过我了,现在以为我会解那毒,便会追得越紧了。”
  我面色铁定惨白,若即勉强笑笑,手在我面上拂了几下,一片冰凉。
  “那些人冲着我来,定不会轻易放过的,我一人应战,切不可再拖着你了。”
  说到这里,他却连笑都撑不住了,嘴角一片僵硬。身体几颤,又要呕血,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倒出全部丹药,尽数吞下了。
  不知为何,此时我的眼泪却下来了,没有声音,只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平生最恨在人前落泪,此时却一点不觉难堪,反而想,就要如此,流尽一生的眼泪。
  若即见了,却笑了下,用手指接了泪珠,再伸至唇边舔下:“小若,你在人前总是笑,再多的喜怒哀乐,都只有没心没肺的笑给别人看。这般坚强的女子,世间没有人承得起你的眼泪。我还一直以为,有生之年,是见不到你在我怀里哭的样子。谁知竟是今日……”
  没有等他说完,我便倾身上去,印住他的唇。他也不动,却仍睁着眼睛看我,突然笑了一下,眸里全是光彩。
  突然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下瘫去,若即的唇在我耳垂上印了一下,模模糊糊地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了。

27.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

  朦胧醒转,浑身痛得叫嚣,明明被人抱着,却觉不着一点暖意,耳边只有飒飒的风声呼啸而过。
  勉强睁开眼睛,见到的果然是若即。他见我醒转,似是不曾料想,轻声惊呼一声:“若离?”
  旁边哈哈的笑声传来,转头看,却是巫马寐,他身边还有一大群凶神恶煞的人,可惜我唯一认识的就只有他,和面无表情的深云户。
  “木公子为若姑娘如此奔命,区区如何忍心能让若小姐错过这场精彩。”
  我向若即身后一看,三步开外竟然就是峭壁,山气云雾蒸腾,一片迷蒙。
  那些人堵了退路,面上一片得色。巫马寐更是笑容满面:“永夜乃绝毒,萼残不见宝物就不肯给解药。还望木公子以大局为重,忍痛割爱。”
  若即将我轻轻放下来,待我站稳,才松了手:“既然中标,便是我的东西,阁下莫不是要夺人所爱?”
  巫马寐笑得愈加灿烂:“木公子误会了,区区可是那般巧取豪夺之人?这只是目前权宜之计,待解药到手,定会将沉檀姬之物原封不动送回木公子手里。”
  若即仍是冷面:“阁下这样说,若即倒是一点选择没有了?”
  “木公子少年英雄,定会以大局为重,这样的选择,再好不过了。”
  后面一位粗汉,涨红着脸听了半天,再也忍不住,挥锤便进来:“多说无用,人死搜身,再便当不过了!”
  原本若即和巫马寐两人还僵持着,他一冲进来,马上打破局面。
  巨大的锤子过来,简直要将风劈成两半,若即把我向身后一推,拔剑便接。
  我向后连退两步,还没有站住,想到烟云缭绕的峭壁,都要惊出一身冷汗,却突然被一只手一拉,往前跌了一步才站稳。
  抬头看,却是深云户。仍然冰冷的面孔,却毫不关心他们混战的状况。
  “你昨天可是去见了灵珏宫主了?”
  我心中一顿,点点头。
  他叹口气,同样看着若即在人群中四面招架,巫马寐却还站在一边,没有插手。
  “你不该去的。”
  一愣,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
  深云户脸上竟有一点点笑意:“就像木尽风今天一定会死,而你却一定没事一样。”
  背上一阵阵发冷,捏紧了拳头:“若即不会死,就是要死也是我们一起。”
  他退了笑意,又回了冷冰冰的面孔:“灵珏宫主要他死,便是神仙也不敢留,他要保你周全,阎王都不敢收。”
  退后一步,骇然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日是你猜中的,连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你以为他会不知道?木尽风不可留,这便是他的原话。多亏了你才这么快找到他,否则他一人要逃也不是难事。”
  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向后连退几步,脑中一片空白。那人竟像用颗棋子般用我?
  向他求情,知自己是僭越,便是取辱,也无甚多可说。可为什么他要若即死?为什么还要利用我?
  呆愣在崖边,一直袖手旁观的巫马寐却突然侧头,纵身向我而来,作势要将我打下崖去。
  若即见了,急急从人堆里脱出,纵身向我这边来。
  却不想巫马寐突然转身,一掌打在若即心口上,几乎将他打落崖去。
  若即踉跄后退,跪停在崖边,弯身吐出一大摊黑血。
  我见了浑身一冰,呼吸几要停了,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巫马寐一拉我的领口:“不要过去。”
  一夜在森林里滚打,外衣早破烂不堪,我稍一挣扎,便撕脱开来,只剩了酒色暗红的里衣。
  跪倒在若即旁边,扶起他冰凉的身子,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阵绝望。
  深云户向前跨了一步,似是不可思议地问:“锁脉封毒,没有解药你也敢锁脉封毒?是成心求死么?”
  不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抖抖地用袖子去擦若即嘴边留着的黑血。他转过来,清俊的脸上没了颜色,却还是一派优雅地笑着,嘴唇嗫嚅几下,却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猜他要说的话,心中一片冰凉,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手却揪紧了他的衣领:“不……不准说……不准说对不起……”
  他清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化了一笑:“我只是想说好舍不得。”言毕,又暗咳几下,急急用袖子遮住,却还是喷出了一大口黑血。
  见这样,心里顿时空了,手却不再抖,眼里也难得清明,嘴角化柔,却说不出话来。
  生死一线,阴阳两隔。我与他都是少年时,何曾想过会到这番田地。山盟海誓都像是昨日,现在想起,却恍如隔世。
  眼泪落下来,他却伸手拂去,面上还是柔柔的笑。
  他的手抚过我的面,轻轻说:“如果今生就此,要好久不见,我真的舍不得。来世到底要隔多久?”
  巫马寐脸色一变,转腕就要捅剑进来,却被深云户手中扇子一挑,偏了方向。巫马寐一顿,竟就与他打开。
  不想管他们,若即要走,我便与这世界无关联了。
  鼻子一酸,忍不住地去咬下唇,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
  “不管多久我都等,如果不在一个时空里,我就来找你。”心脏疼得我一阵哽咽,“你……定还是风流少年……我只要见一面……就绝不会错过……”
  他面上优雅的笑漾开:“只是下次见面,我不要再那样落魄。你要风华绝代,我要权势倾天,然后为你抛开这整片山河,再山高水远……”
  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猛咳,斑斑点点的黑血落在已经蒙尘的白衣上。
  我抓住他的手,咬唇,落泪笑道:“要随我山高水远,笑看红尘。”
  若即看我,眼中溺满了柔情,微微一笑,倾绝天下。
  一双眼睛里,承得下多少的柔情不舍。他的眼神紧紧地缠着我,却是慢慢地涣散。
  长长的睫毛终是滑下来,遮住那双闪着不甘的眸子。
  这一闭,便是此生此世的诀别。所有情缘,像是那双眸子的涣散,被这山涧的风吹得灰飞湮灭。
  他转头靠在我身上,却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滑下去。
  隔着衣服感觉到,像是整个世界的坍塌。
  我生性畏寒,他总是嗔怒,再握起我的手捂着。而现在,他的身体慢慢转凉,冻结了一切温度。
  巫马寐仍与深云户在打。已经与我无关了。这个世界,形同陌路。
  若即冰凉的身体斜躺在我身上,我与他纤长的手指还交错着,却都是空的。
  空的,世界都是空的。
  第一次与他见面,以为他是个华服稚女,将他买回家去。
  从那里开始,便是两个人一生命运的交错。
  那日从船舱里走出来,见到他斜靠着门板。挺拔的少年转过头来,印着如血残阳,温柔地对我笑。
  一转眼,便恍如隔世。
  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还有一丝丝的温度残留,贪恋着不肯离开。
  你可还记得你十六岁生日那天,许了我什么愿?
  你许了我一生的不离不弃。
  我向来不要别人的誓言,你硬要给我,我便要你践诺。
  俯下身吻了吻他冰冷的唇,笑了下,强架着他站起来。抖抖地站在悬崖边上,抬眼看,却是巫马寐一掌过来,欲将我们打落。
  一阵猛力过来,将我们打出悬崖,却没有意想中的下坠,甚至连若即在我手中的重量都消失了。
  胸口的芙蓉玉一阵发烫,灼烧着我的皮肤,粉红的光团渐渐的迷糊了意识。
  猛然记起那个晚上,被水汽薰得氤氲的芦苇荡,坦荡的月光照得异整。
  面目如玉的白衣少年,从古琴后站起来,踏着如水月辉,慢慢地走过来,衣决飘飞间,是倾绝的风华。
  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握住:“若即从此不再沾江湖之事,只陪你山高水远,笑看红尘。”
  紧紧地攥住怀里的人,便是到天地的尽头,也不愿放开。
  俯下身去,吻在他冰冷的唇上。
  若即,你的誓言有多久,可以等到我们的来世么……

  第一部完

  香印成灰(番外)

  巫马寐从腰间抽出软剑,转腕就向若离刺去,银剑劈风,寒气顿生。
  深云户看那那红袍艳装之人,披散着头发,专心地看着身旁的人,不知是否没有察觉,一点反应也无。
  原应该是毫无亮色的相貌身段,淹没在人群中,谁都寻不出来。可为什么,那样大气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一点不显浮夸,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样子,还配得起那一身血红。
  心中乱想,手却已经伸出去,银扇一挑,让软剑偏了方向,向旁刺了个空。
  巫马寐一惊,竟愣时忘记补招。深云户冰一样的性子,什么时候竟会帮人出头?何况为了这样一个无才无貌的平常女子,竟然对他拔剑。
  那人平日里总是眼高于顶的样子,任他怎样用尽心思,仍是没有什么上心的东西,即便强着拜了兄弟,却还是无所谓一般。现见着这样,不由气笑道:“贤弟如何也变得这般侠肝义胆了?”
  深云户的心思却还在那红衣人身上,明明哭得一塌糊涂,却还能笑着,眼里柔得化了水,俯在木尽风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凭他内力,要听见绝不是什么问题,可现在与巫马寐过招,本就是一心二用,如何再能集中精神去听。
  心中难得有些焦急,全化在了手中银扇上,招招式式竟都要取巫马寐命门。
  巫马寐本就胜他一筹,如何会看不出。眯下眼睛,怒极反笑:“贤弟如此,倒象是全不曾听过灵珏宫主之言。”
  深云户闻言一愣,手中稍顿半秒,顿时留了个空,巫马寐翻腕将他的银扇一压,纵身上前,一掌打在木尽风身上。
  深云户大惊,赶紧转身看,木尽风却是无甚反应,闭目屏息,应是早去了魂魄。只是他身后的红衣人,抱着他不肯放,被那掌力波及,竟一同要跌下崖去。
  巫马寐也张大着嘴,一幅吃惊表情。深云户见了,知道他必定是故意,竟一阵火起,纵身想要拉那红衣人回崖上。
  不料他刚一运气,便被巫马寐从后一抱,掐住脉门,闷声提醒道:“印灰崖你也敢跳,不想活……”
  巫马寐还未说完,见得怀中人难得面露惊色,顺他眼神看过去,竟然是原该坠崖的那两人,竟被粉色的光团抱着,就那样浮在空中。
  女子散发,一身宽大的红色衣袍,被山风吹得飘飞,风华倾人。少年白衣,一片萧然,欲绝于世。
  少女脸上泪痕未干,却是笑着看怀中少年。眼中清澈,十丈红尘全不在内,一时之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亘古伊始,至地老天荒。
  深云户同巫马寐两人僵在原地,竟是一动不能动。直到天空中粉色的光团慢慢暗去,消失得再无影踪。只剩一团落日,照得山河残破如血。

  听完将暮的话,皇上扶在茶盅上的手一抖,竟生生将茶盅按得粉碎。血从千万道伤口里涌出来,瞬时染红一片。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皇上的语调冰冷平静地出奇,面色却是一片惨白,血淋淋的手按在桌上,有一些抖。
  将暮还是跪在地上,却一点没有抬头。他向来最懂礼数进退,此时却浑身僵着,硬声回答:“若姑娘同木尽风一同掉下崖去了。”
  皇上刷得站起来,面无人色:“朕说过要护她周全,你们没有听懂么!”
  若换了平日,皇上这般语气,便是他也会后脊发凉。现在,他却抬头,看着皇上还易了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若小姐见木尽风无了人气,便抱着他坠崖。”
  皇上一顿,显是出乎意料。左手抓着桌角,攥得关节都一片发白。
  将暮跪在地上,眼睛砸在前面,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亲眼见了那红衣人凭空消失在崖边,怀中还抱着木尽风。他站在侧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面上,居然挂着笑。
  他曾暗中监视保护了那么久,如何能对她的一言一行不了解。从临阳到罕殚,整整半年,他不曾见到那样的笑容。
  什么样的女子,人前人后都是笑,距人何止千里之外。只有醉到神志不清,才肯靠着别人,放肆得哭出来。
  将暮静静地跪着,不肯抬头看他的主子。这人要木尽风的命,又何曾没有想过,依她那冰犟的性子,会就这样随着去了。
  皇上在那里僵了半晌,终是一攥拳:“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印尘崖夷平,也要找出来。”
  将暮听了不免一惊,印尘崖又称断魂崖,终年绕雾,不见涧底。从那里跌下,便是神仙也难回魂。
  微一抬头,却见了主子冰雕玉砌般的手,一片血淋,还攥得那么紧,血一滴一滴地打在青石砖上,关节一片惨白。
  原本有再多的怨懑再多的话,都一时卡在那里,上下不得。
  皇上冷冷地转身,踱到窗前站定,全不顾还跪在地上的人。
  摊开左手,早一片血肉模糊,竟在轻轻地抖。

  如水月华还是一样照进来,却让人窒息。
  一阵风过,竹影随动,恍若初见。
  勉强算是装扮过的少女,孤自站在中秋宴台的中间,含着笑一扫台下人,竟无一入眼。
  月光照着素衣,风吹影动,她笑,伸手压住乱发。表面恭谦,却是毫不掩饰的少年张狂。
  扯喉嘶吼一曲,聒噪至极。她却慢慢的自得,舔唇咧嘴一笑:“蒙王爷抬爱了,要是一曲还不尽兴,若离这里还是有些其他小调。”
  清澈的眸子里却是三个字:奈我何。
  猛一握拳,钻心的痛压下不受控制的回忆,垂了眼,背对着将暮说:“给你五十死士,三年找不到她,就提头来见。”
  将暮一呆:三年?皇上,你也不能确定那人生死么?
  紧紧抓着窗框,想起那个人,看上去清澈的眸子,对谁都是笑,所有的心思都一个人吞在肚里。
  嬉笑随性,傲世不羁,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放得下红尘,那般的桀骜。
  要走要留,要爱要恨,她都是那样决绝,不给他人一丝余地。
  总是被弄得措手不及,但是这次,生死大事,由不得你任性。

  清冷无语夜,天气却是好得出奇。一轮明月挂在天正中,照得空中乱云密布,一片异整。
  巫马寐搬桌坐在院中,自斟自饮两杯,终觉无趣,叹口气,去邀坐在一边冰冷不动的深云户。
  “贤弟,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要为那些事辜负这一番大好时光?”
  深云户一直僵头望月,眼睛早看得一片迷蒙,听他这样说,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见他迷迷糊糊的表情,巫马寐的呼吸几乎一滞。少年的脸上退去了冷漠,原来的俊气姣好一下显出来,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轻咳一下,转过头去,给深云户倒了杯清酒。
  “木尽风一定要死么?”
  巫马寐手一抖,竟溢了些酒出来:“你可听见若离称呼他什么?”
  “若即?那是哪里来的名字?”
  巫马寐举酒闻香,随即一饮而尽,再看面前的少年。刚加冠,一片意气风发,聪明才智天下闻名,却独独缺了些世俗气。
  莫不是自己平日里太过保护,才让他这般不晓世态炎凉。
  总也是时候,让他稍微知道……
  “若即便是若离当初在小倌馆门口买了他时,给取的名字。”
  深云户原要去取酒的手一抖:“小倌馆?”
  巫马寐淡淡一笑,便将木尽风的身世全部说了出来。深云户纵然聪明,又如何能料到后面那么多的故事,一时呆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再自斟饮一盅,巫马寐看着深云户睁大着眼睛,呆呆地念了遍:“若即若离……世间也真有人,配得起这样的名字……”
  卷舌回味,巫马寐在肚里说:若即若离,天下也真有人,愿取这样的名字。是算要青梅竹马,还是隐喻分离?
  深云户突然回神,猛抬头问,眼睛里都要射出光来:“他既然愿意以若即自居,必是放下了前仇旧事。既然已经无心计较,灵珏宫主为何还不能放他,定要赶尽杀绝?”
  巫马寐似乎料到他的反应,轻轻一笑:“那我问你,如果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你会如何?”
  深云户一愣,登时卡住,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原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地位,一夜之间家人鄙弃,一直追随的宫主差他去送命,被亲生兄长打得半死,再胁迫着一同灭了自己从小便拜的师门,尔后辗转到勾栏地,武功全废,险些沦得以色侍人,再后来被个小姑娘用银两买去。我问你,若你到了那番境地,会如何做?”
  深云户瞬时语噎,竟觉一阵冰凉。若真是自己在那般境地,脑中除了复仇二字,还能想什么?
  爬高跌重,真正被逼得走投无路过,松缓过来,想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复仇。便是有一丝丝希望,使尽各种手段,也要那些人不得安宁。
  而木尽风呢?
  巫马寐抬头看月,轻笑一声:“曾经也是叱刹江湖,风云变色的人儿。一夜倾覆,转眼之间,倒是绝口不提江湖事,变得儿女情长缠绵悱恻。他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再下自愧不如。”
  深云户再想那见过一两面的谦谦君子,总是挂着温和优雅的笑,温润如玉,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
  那样子,是真的,还是做出来的?
  暗自斟酌了一番,喃喃地说:“若是假的,其人城府之深,可怕。若是真的,则更可怕……”
  巫马寐点点头:“灵珏宫主慧眼识人,木尽风,取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一块璞玉,若不能得之,必毁之。一时妇人之仁,必成大祸。木尽风毕竟年少,虽懂进退,可这次示弱,却是选错了对象。”
  怀碧其罪,太过聪异的人,这世间不能容。
  深云户不能再多想,眼前不断浮现那一对人从断崖上消失的情景。
  她的泪不断地流,却还笑着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
  他淡笑点头,答应了什么?
  坠印灰崖,可是要断这一生的情缘,两人约定的,会是来世么?
  一瞬间,深云户不愿再去想第一种可能,木尽风肯自居若即的原因,定是只为那个女孩。
  抬头看月,一片青朦。那两个人,现在会在哪里……

  同样的月光,照着一片石子滩涂,静静地铺在水边。水流都无声,只有山涧里的风刮过去,一片哭嚎。
  轻轻的刮纱摩挲声从岸上传来,一片纯白的后摆,覆着青藤草鞋,才在松散的石子上,慢慢走向水边。
  清幽得发绿的水,却有一块像是燃烧起来一样,耀眼夺目的红。等靠到近处才发现,那红只是一个女子松散的衣衫而已。
  衣服虽破烂不堪,却仍鲜亮无比,红得夺人心目。可是里面包着的女孩,却早已遍体鳞伤,像凌乱的布娃娃,支离破碎,连面部都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什么。松散的头发随着水漂,随波逐流的海草一样。
  白衣人站在月光下看了半晌,柔得发亮的头发垂下来,映着月光,竟反出幽幽的深蓝。
  思量半晌,他终于弯下腰去,抓住女子的一只脚腕,也不顾其他,就这样将她倒着拖出了这一片石子滩涂。

  鞠花残(番外)

  月上清明了。
  手浸到水里,一阵钻心的冰凉。
  山涧里的水,总是冷得最快的。
  一双玉手伸出来,也是冰肌玉骨的,在水里印着月光,却无故显得惨淡,粼粼的波纹碎了月光,无法收拾。
  艳红衣服的女子倾在水边,披头散发,跪在这片碎石子摊上,弯身下去,侧面贴着冰凉的水,黑发散开来,情思缕缕,漂在水上。
  当初,是在这里被捡了的,为何明明掉下来的是两个人,如今却只是孑然。

  若即,我们不该是一起的么
  不该是一生一世,携手笑看红尘的么
  最少,我们该是要一起死,一起转世
  来生不管在哪里,我总找得到你
  因为这次,我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为了见你
  我说过,只是为你
  可你最后为何放开了手
  是生是死,便是最后两具残尸,都该在一起的
  你许过我一生的不离不弃
  一生就只要这一个誓言
  那时是谁放开了手
  是谁留我独自在世上
  若即,我看着你走的
  我许诺,要和你一同转世
  那个吻,定你的来世
  奈何桥上,你可会等我
  被索命后,可会在彼岸花丛中看见那一身白衣,看你还是那样笑着,等我

  百里看信看得一阵火气,倾身纵手往桌上一撸,东西顿时翻得一片狼藉。
  露冷听了赶紧站起来迎过去,少主这些天才接了府里事务,总是这般烦躁,膳食里要再加些败火的东西才好。
  百里咬牙冷笑道:“一帮老迂腐,便是辅佐过老爷又怎么了,拿身份来压人,也不自己掂量掂量。”
  露冷也只好好言相慰:“总是这样,老主子死了,巴巴的都哄到新主子这里来,拿捏不了尺度的也不少,何苦跟他们计较。”
  便是心里清楚,也还是忍不住火气,最恨便是别人只把他当小孩子看,这些信件来往,竟是一点没有把他这个新主人放在眼里,让人如何不恨。
  咬咬唇,手上都攥紧了,冷道:“总要叫他们见见我的厉害,死他一两个,其他猴子就不见得会这般放肆了。”
  露冷却只是笑道:“少主在这里住久了,下面的人不知道也是多的,等久了摸熟了,做事便不会这么毛手毛脚了。”
  百里抬头看窗外,明月一片清辉,可也该是时候下山去了?念至此,便想起了那天见到的人,也要好几个月没听到消息了。
  便顺口问:“那个女人呢?可别告诉我她死了。”
  露冷眼里暗了几分,却还是不变的笑:“哪能阿,少主要活的人,便是阎王殿都不敢收。前些天才好了点,这会子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命贱福广,倒还是有些道理的。”
  见着百里不回话,她又殷勤道:“少主可要歇了?”
  百里摆摆手:“烦得很,出去走走。”
  他没说,露冷也不敢跟得去,只好垂头回了厢房,挑灯找出秀活来做。
  百里随处逛,却是无聊,月光太凉,照得哪里都是一阵萧索。却想到,捡了那人的晚上,不也是这般天气。
  心中想,不由地往水涧边走去,还有约摸半里路,却听得风中夹着隐隐的声音,一阵一阵凄凄幽幽。
  难得好奇起来,脚下轻点,几下便跃至水涧边。
  还是那片石子滩涂,月光铺开来,反得一片冰凉,只是这次,那个一身艳装的女子半泡在水里,沉沉浮浮,几个月前还是一头青丝,现在却是雪发如瀑,全部漂在水上,反印月光,倒好像是根根银铸。
  百里何尝会想到是这般光景,不禁一顿,未上前。
  红色艳服,包裹着少女小小的身体,看她面庞相貌,再加一头白发,倒像是经了千年风霜一样。
  少女沉眸,只细细地看着面前不断流走的水,发白的唇微微抖着,一翕一张,断断地吐出残音破调。百里凝气禀神地听,才勉强凑出首曲子来。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
  温热前世的牵挂
  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
  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
  我又留长了头发
  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
  大雨就要下
  风狠狠的刮
  谁在害怕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新长的枝丫
  和我的白发
  蝴蝶依旧狂恋着花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转世的脸颊
  你还爱我吗
  我等你一句话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沙滩上消失的浪花
  让我慢慢想起家
  曾经许下的永远又在哪
  总是放不下
  轮回的记忆在风化
  我将它牢牢记下

  少女浸在水中,唱得满面潮湿冰凉,语凝音滞,噎了半晌,又是破碎的半句: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唱完,竟然一笑,放了手上扶着的岩壁,本来就摇晃的身子更没了支撑,随着水流打了几个旋,慢慢地就被冲走了。
  百里呆站在那里,看着幽蓝水里的红衣女子,沉沉浮浮在暗流里,一头银发被冲得飘散,却阖上了眼,静静地笑着。

  我曾经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童话。
  只是原来生命的意义,可以只是这样的。
  生命的全部,原来可以只为一个人的。
  头顶的星空一片璀璨,只是好远
  而我好冷
  水慢慢覆上来,淹过了头顶,摒了气,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若即,真的好冷
  是不是再睁开眼睛,就看得见你
  醒过来,会是你抱着我么
  就像以前一样

  衣料吸足了水,甸甸地像铅一样沉,倒像是水里伸出来无数只手,要把她往下拉。
  她也不挣,觉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没下去,穿过水面,看见被折射得扭曲的世界。
  阖上眼睛,这次,总算是要告别了。
  肺中憋得实在受不住,张嘴吐出一大串气泡,慢慢地窒息,死亡终于近在咫尺。
  这样想,还未来得及笑,却是胸口被人一抓,狠狠地拎出了水面,往石子滩上一掼。
  百里武艺不精,自己也折腾了半晌才从水涧里爬起来,早弄得一身狼狈,原本也是极重仪表的人,不由一阵火起,反手就一个耳光,将女孩一下扇过去。
  “也是什么,耍性子学人殉情么。该是瞎了眼的东西,亏我当初救了你。”
  红衣女子被扇得转过去,翻身趴在那里,昏天暗地地开始吐水,好像要将心肺都呕出来般。
  百里看她样子,也不像是在拿乔,再看她身上,早是冻得一片蓝紫,都不似个人样了,火气才下来些。
  伸手拨了一塌糊涂的罩袍,让她只剩了里衣,倒显得更加单薄,被风一吹都抖。
  百里皱皱眉,想了半天,还是伸手抱了她起来,弄回山上去。
  露冷在油灯下一阵阵的发困,可是少主没回来,她如何也不想去睡,无聊地叹口气,找了笺挑了挑灯芯,刚要起来舒舒腰,就见门一下被踢开了。
  她一转头,却见得是浑身湿拓狼狈的百里,冻住的面上一丝丝的怒气,含星似水的眸子一扫怀里抱着的人,惊折出一点点心疼来。
  露冷心下一动,见着少主的眼神,全不是滋味,便是自己侍寝的身份,何曾得到这般的关怀。且不说上次病倒,也只是给扔到郎中那里了事,前后三个多月,他连看也不曾来看过,自己虽心冷,却也知道少主就是这般脾性,任谁都是如此,还是不要计较的好。
  可是现在蜷在少主怀里的,看那小小的身形也知道是女子,即便心里不是滋味,还是要迎上去。
  少女身上披着百里的外衣,似是怕冷,蜷成了一团,不住地抖。
  百里向内走,把她放在了自己榻上,露冷眼里一沉,少主那张榻,连自己都未碰过。
  可是她的外衣一掀,露出面貌和一头雪白银发,露冷便吓得几要惊呼,往后一跳,双手夹怕捂住了嘴。
  百里见她这样,刀一样的眼神便刮过去,露冷自然知道,赶紧摆手道:“我今早上才去看过,那时都好好的,怎么就一下变得这样了。”
  想着在水涧边见得她,哑着嗓子,不知在唱给谁听,百里冷笑道:“可不是一夜白发。”
  露冷也捉摸不出什么意思,不好随便搭腔,只垂了头看着。
  百里见她浑身冻得青紫,里衣又湿溚溚地黏在身上,伸手便要去脱。
  露冷一下回神,赶紧用手按住她的衣领,红着脸道:“少主,使不得的。”
  百里不解,侧头问:“什么使不得?”
  露冷涨红了脸:“她是姑娘家,使不得的。”
  百里已经有一点不耐烦:“你不也是,到底什么不行?”
  “我是少主的侍妾,她还是姑娘家,不一样的……”
  百里还是不甚清楚,手上却停了下来。
  露冷接着说:“还是让奴婢来,等换好了衣服再请少主进来。”
  百里见得如此,虽不懂,倒也不再问了:“那好,我在外面等。”
  露冷一点头,转身去取了热水来,掩了门,才脱开女子的衣服,开始擦她冰凉的身体。
  百里在外面靠着门,抬头看月,山涧水汽上来,居然一片氤氲,凝了半晌,不知怎么,居然又想起刚才,红衣的女子浸在水中,白发披散,哑声一遍一遍地唱。
  露冷将她身上湿透的红衣剥下来,心中颇有些不解。少主未曾怠慢她,合身的衣物也从山下送来好几套,如何只见得她穿这些血般的衣衫,偏还全是戾气,连嫁衣都说不算像。
  将衣服全部退尽了,才见那雪白如脂的身子上从横交错全是狰狞的伤疤,像是将这身躯硬生生劈成了好几块再让人缝起来,触目惊心。
  绕是露冷也叹了口气,自作主张换了件白衣,再将那一头银发打理好了,才开门让百里进来。
  百里一见塌上的人,呼吸几要一顿。她全身都是素白脱俗,却只有那张脸,被数十道伤痕划透,像是爬了十几道蝗虫蚂蟥在脸上,惨不忍睹。
  他在侍妾露冷那里是早就知晓了人事的,却还不懂人情。五岁便被领入山里来养,虽是几个师傅教得文治武功都全了,终还不是在人群里长大的,心中清明算计一样不差,却还是少些味道。
  将床上人仔细看了半晌,像是在估量什么,心回路转,面上却是没一点颜色。
  露冷便知他又在打主意,也不多言,无意将手搭在塌上女子身上,却觉着她身子一阵热一阵凉。
  知道她原先的病,马上便道不好,刚看向百里,他却是已经微微淡笑起来,早知道了的,朝露冷吩咐道:“去取我那象牙盒来。”
  露冷脸色一变,瞬即便知道了他的打算,刷得一片惨白,喏了一声,小碎步退了出去。
  百里笑转过头去,竟然伸手抚弄她的银丝,向着床上人说:“你便当死了吧,这条命我留着用几年。”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番外)

  三年前,荒国大将军安昭文,渡十三万大军过洧水,缴叛平乱扫匪,一直打到淮水以南,与巫马寐大军隔江而望,后经皱步亭一事,两方休军,荒国与凉国便划江而治。
  十八月前,凉国皇帝薨,二、三皇子相争继位。三皇子即墨得八皇子司空之助,斩二皇子于都城之外,得太后外戚扶持,可登大宝。
  淮水以南虽归了荒国管辖,却相隔两江,鞭长莫及。再说十国之内,却是于三年前起,革新维法,朝中换上一批新鲜人物,涤荡整个朝堂,倒也是国运日上,逐而强盛起来。
  十国与荒国交界地最多,以往国运不昌时总是有些俯首纳贡,而今农商渐贸,逐是有些强势起来,边境上再有纷争,绝不会是低头退让了事。
  如是,荒国无甚精力打理淮水南的军叛,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便将这大半土地还给凉国,做那新皇登基大礼。
  他国新皇登基,使节带礼朝拜总是常事,如今带着这份人情厚礼去给凉国原二皇子祝贺的,便是烟尘出生,而今官拜上卿的湘楚冉。
  三年前湘楚冉要入仕,举朝皆震,以他为二王爷党羽,反对之声如潮。
  偏而湘楚冉入仕,不见二王爷一丝动静,却是五王爷几次入宫,用颈上人头作保,终是拜尹。谁知一年之内连遇三庄贪赃大案,连破,大获圣心,连提三级。
  自此之后一直圣眷不断,却不再见那小倌出生的湘大夫和二王爷再有牵连,朝中渐有媚态惑主之谣言。却是在一年之前,皇上连封三位才人,数月之后便有喜报出,两位晋升贵人,又接连是在数不清的美嫔娇妃,原来那些公子,虽不见扫地出门,却再无往日风光,隔了些时日也放了好些出去,朝廷内外才将矛头收回,不再多言论。却是有人性急,渐渐上贴要立后,却不见皇帝任何举动。
  再说那湘大夫,面目温润,玉树临风,断官了案,行事举止却是狠断异常,将些溜滑老官一路得罪尽,却是同那些新生进士热络的很,渐渐也自成一番气候。因为是幼时同王爷们一同教导长大,虽流落风尘一阵,却是心自比天高,在朝廷上不结党,却营私,收归了一批死士。
  照说皇上不该由着官员僚下招死士,却偏赦湘大夫,明眼人不久看出皇上待他显而不同。若是湘大夫也做个宠臣模样,除了让人红眼,倒也天下太平。偏他便是对皇上也是一般冰冷态度,朝上争执违逆竟是常事,冷着一张俊俏面目,言辞都犀利。平常人听着都心惊,偏皇上不加计较,便什么都不好说了。
  这次出使凉国,该当挑一个擅辞令的,偏是选了湘大夫,晋官上卿,揣着让地厚礼,不过几日便要动身。
  秋风落叶,扫不去一地的荒凉。去年落红残英还在,如今春来又发花。
  月白衣袍男子站在荒芜的园中,仰头看那老枝穹虬的花树。立春早过,却还一芽未发,完全光秃狰狞的苍老,独自竖在花间,像是守护什么,完全不动。
  仿佛还是昨天,那个嘻嘻的女孩,不管自己一身白衣,就抱着树干笑道:“乱说什么,谁说春天就当发芽的,你才只见了一面,怎么知道老树就不能开花的?”
  慢慢走过去,伸手抚上粗糙的树干。干和龟裂的表面,好像还残留着过去的温度,残留着那女孩几乎灼人心目的笑。
  “这树晚春开花,开花时如雪如瀑,落花时黄金急雨。定要等花落尽了才肯抽芽。”
  仰头看那枝枝杈杈,将一片天空划得支离破碎,恍然想起:“花不见叶,叶不见花,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那年初秋种的,连它一次花开都未见到,人就已经走了。
  还晃然,身后却是一声轻笑:“湘大人好兴致,立时就要起身,怎么还在这里流连。”
  楚冉不用转身也能想到,后面的安昭文会是怎样笑着。
  没有转身,就对着那荒废破败的白玉浴池说:“楚冉心中自有分寸,劳安大人费心了。”
  安昭文像是没有听见他生硬的语气,仍旧笑嘻嘻地向前跨了一步,似是要说什么。他眼睛在楚冉身上转了半天,终究把话咽回去,笑叹口气。
  “三年时间已过,湘大人还是没有死心么?”
  楚冉自是知道他的意思,就算一直相信着那人没死,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只能说明她不愿再见面,如此,即使再过一个三年,又如何能找到。
  垂了眼,还是不咸不淡地回过去:“皇上的死士还上天入地地找,安大人这话可是什么意思?”
  安昭文还是一样不变地笑嘻嘻:“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不知湘大人这样拼命,可也是有什么缘由?”
  当时于罕殚,安昭文虽不在,却也是听了线子完全的报说,里面的事情不叫一清二楚,也多少知道些。可他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那个女孩就这样抱着木尽风投崖。
  楚冉一颤,回过身,像是没见到朝服官帽的安昭文,只盯着他身后两间已经破败的房子,半晌没有说话。
  那人已经不在这么久,甚至连她的音型相貌都要忘记了,只有那张永远笑着的脸,和难得笑出笑意的眸子,像是烙在这空气里,挥也挥不去。
  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到当初,当初在街上捡到她的时候,从她最落魄的时候开始,一切重来。
  只是一切重来又能如何……
  回神垂眼朝着安昭文一揖:“烦请安大人转告皇上,楚冉定不负圣望。”
  安昭文回礼:“凉地多蛮夷,湘大人还要自己保重才是,此次出使事关重大,湘大人年轻有为,皇上托以重任,前途不可限量。”
  楚冉只淡淡一礼:“托安大人吉言。”也不抬头,兀自转身走了。
  安昭文看他那愈发消瘦的背影,一直走出院门去,摇了摇头,面上的笑转淡。又再回头看那荒废多久的庭院,倒是想起以往在这里一杯劣茶,和那女孩几声谈笑,便是一个下午挥霍过去。
  她虽貌若无盐,却既不似一般闺中羞女拘执谨慎,又不似灵巧女子心中算计。躲你不过,便勉强陪你喝些茶水,及时言笑,过耳不留,性散情懒,胸无点志,完全是个红尘闲散人。
  真要说有些什么追求,怕也只有吃食了。挑而不捡,什么都可入口,可却不放过一处美食。
  便是这般一个无聊女子,即使相貌已经记不起来,却还是没有忘掉呢。
  淡然一笑,也抬起头来往那棵光秃花树,果真如他说的一般苍凉。
  若故人还在,该是十五岁,及笄年纪正当好出嫁。
  只是她那懒散的样子,没心没肺又清犟的脾性,真不知要哪个夫家不幸,得此女为妻。
  虽这样想,心下却一动,再笑不出来。
  看那惨败不堪的白玉浴池,嘴角轻轻一勾,皇上,怕你也是颇为怀念当初这里的松散,只可惜回不去了呢。
  有些东西只能捧在手心里护着,即便这样还会变了,何况是如此一棒敲下去,到时如何希望不变。
  立身起来,踩过一地的落英,从那衰破的后西门走了出去。

番外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