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阮棹
但仍然已经迟了。柜台的护士已经下班，她又没有拿到检验结果。
她的一颗心仍然悬着，惶惶不安。虽然只是一个小肿块，但网络上检索到的无数凄惨的案例实在是触目惊心，弄到她有些害怕看到结果，但理智一点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要面对的事情晚不如早，因此请了假提前下班赶往医院，偏生又塞车。
她闷闷地坐在换药室门外的椅子上休息，里面两个护士轻声的对话忽然钻进她的耳朵。
“……前阵子吴大夫的那个亲戚，隔膜癌晚期的，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说送去北京了，还不死心，其实也就是浪费钱了。”
“唉，四五十岁，斯斯文文的一个教授，怎么就忽然查出这么个病。”
“好歹他也活了大半辈子，前几天来的那个女的不是更惨，二十出头，那么漂亮，指甲盖大小一个肿块，恶性的。以后有罪受了。”
林锦织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是啊，那么年轻，真是可惜了……”两个护士说着，走出来锁了门，忽然见到林锦织幽灵般独自坐在门外，都吃了一惊。
林锦织直勾勾地看着她们的眼睛，她们神情僵硬地对她笑笑，逃似的离去。
医院里渐渐地静下来。林锦织浑身冰冷，她双手握着脸，低着头，瑟瑟发抖。
怎么办呢……我死了，阿喵怎么办呢……老天，你太不公平，你为什么把这么多的厄运加在我身上？……
其实她很明白，这世上本就无绝对公平可言。从前每每遭受打击时，她也总能安慰自己：有些人投生便在西北边陲、贫困农村，命比自己这个城市人差得多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必叹气。
然而这一次，老天跟她开的玩笑，未免也太大了。
傅家风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又被主任叫去开了个小会，才得以脱身。
走出住院部，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门诊时，他看到林锦织，脚步不由缓了一缓。
这是个苗条得近乎瘦弱的女子，黑色长裙，大幅的米色三角形结穗披肩，棕色的卷发上卡着黑丝绒蝶形发饰。
恰在此时，林锦织收拾了心情，抬起头，慢慢站了起来。傅家风见到她死人一样惨白的脸色，微微一惊。
神思恍惚的林锦织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医生的存在。她拖着铅一样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走向门外。
不觉间抬起头，发现迎面走来一个人，与她一般的黑色长裙，米色披肩，但那惨白颓败的脸，却似乎不属于人类，而属于一个亡灵。
忍不住走近几步，那“亡灵”却也向她走近。林锦织猛然醒悟，这是面镜子，这是她自己。
她惊恐地摸摸自己的脸。便在此时，手机响了。
是家里的来电，她深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姐，今晚回来吃饭吗？我表姐送了几只大闸蟹来。”小芳兴冲冲地问。
林锦织佯笑道：“不巧啊，今晚酒吧琴师病了，要我顶班，不能回去吃饭了。”
“哦，没关系，我先养着，正好让它们把肚子里脏东西排一排。晚上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啊。”
林锦织微一迟疑，终于道：“小芳，我今晚不回去了。”
小芳一愣，忽然轻笑两声，诡异地道：“有男朋友了？”
林锦织索性给她些空间去遐想：“你别问这么多了，阿喵乖吗？”
“乖，正睡觉呢。”
“有事打我电话吧。”
她收了线，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样的脸色，怎么去面对家里人。只怕稍一撑不住，她便会崩溃。
天快要黑了。林锦织走出医院，搭上了开往珠岛的公交车。
去珠岛这一路上，薇城恶劣的交通状况得到了非常典型的体现，严重的塞车使本已疲惫的人们愈加烦躁。林锦织挤在公交车里的人肉热带雨林中，艰难地站立着。虽然开着空调，但密封车厢里那种复杂的气味仍然令她窒息。车子频繁地起步，频繁地急刹车，她握着拉环的手已经被勒得发疼。司机们见缝插针，寸土必争，比赛着谁更不爱惜自己的倒后镜。车里的人们不时接听手机，抱怨这该死的塞车，同时紧紧搂着胸前的背包，眼里流露出警惕而冷漠的目光。
汽油的味道透过各种缝隙钻进来，车厢温度越来越高，像个闷罐头。有人扬声喊说空调开得不够大，林锦织却仍觉得冷。这冷，源自她心里的恐惧。
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的感觉了。上一次该是三年前，母亲入院的时候吧，感觉也是这样，整个人看起来很平静，但其实在发抖，连心脏都在抖。
到珠岛时，已经接近8点。林锦织下了车，芬芳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终于平静下来。
珠岛是薇城地价最贵的地方，江中一个沙洲，大部分面积是草坪。全岛面积不过一平方公里大小，却豪宅如云。在以拥挤混乱著称的薇城，富人们用金钱使这里成为一片难得的净土。即使像这样的下班高峰，这里也没有什么人迹。只有这样一片空旷、宁静的地方，才能使她暂时忘掉伤痛。
清醒之后才觉得饿得发昏。到便利店买了一碗泡面吃下后，她走进了Free Air。
这是间旧式小别墅改建的酒吧。走进大门，迎面见到的是一片竹林。穿过小径，走进一楼，远远便看见调酒师在和服务员说笑。她慢慢地走过去。
“Ginger？”调酒师看见她，惊喜地打招呼。
“Hi Tom.”林锦织微笑地对他摆摆手，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
“我记得你今晚不上班啊，怎么来了？……你脸色好像不大好。”
“是吗？”林锦织搓搓脸，试图增加一些红润，“可能太累了。我忽然想来喝酒。”
Tom笑了：“你也会有突然想喝酒的时候？要喝什么？”
“什么酒最容易醉？”
Tom看她一眼，低下头去，一面调酒，一面低声问：“失恋了？”
林锦织笑了。在幸福的人们看来，失恋已经是天大的惨事，甚至有人为此寻死觅活。人们总想不到，比失恋凄惨一百倍的事件，随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Tom见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便以为自己猜对了。“金汤力，”他把一杯汽水一样的东西推到她面前，“你喝喝看吧。不喜欢我再帮你调别的。”
林锦织喝了一口，点点头：“味道不错。长得像汽水，没想到喝起来也像。”
“汽水似的酒才容易醉，因为你不会警惕。所以你别多喝，我真怕要打的送你回去。”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Tom今天的话比平时多几倍，很明显在试图带她走出“失恋”的阴影。“真是个好人啊。”林锦织暗想，不由有些后悔——当初如果没有拒绝他，今天也有个可商量的人。
“Tom，你有女朋友了吗？”她问。
Tom神情扭捏地笑笑，她便知道了答案。“恭喜你啊。”她由衷地说。
恰在此时，一阵“老鼠爱大米”的铃声响起。Tom立刻走到角落去听电话。
想必是他女友。男朋友在这种地方工作，还真得看紧点。
三杯酒下肚，她才算有些微醺的感觉。正要喝第四杯，忽然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披肩。她连忙走下座位定神查看，原来是被一个男子身上的不知什么饰物挂到了，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弄了半天才解开。
坐回刚才的位置，拿起杯子，一个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喝。”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林锦织抬起头，便见到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白皙清秀，并不十分漂亮。
他抽回手，笑笑，“这杯酒被人下了药。”
林锦织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指指酒杯底尚未溶尽的粉末：“他们是一伙的，一个勾住你衣服分散你的注意力，另外一个下药。单身女子在酒吧里，一定要小心。”
林锦织呆呆地听着，原以为已经到了极限的厄运，竟然还没有完结。
“谢谢你。”她无力地笑笑，“你是警察吗？”
“呃？”
“这么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不，我不是警察，只不过……”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刚才一直留意你……”
林锦织忽然得到这样的恭维，有些意外。忍不住打量他几眼——黑色短发，穿一件黑色长袖针织衫，式样简单休闲，整个人清爽干净。
“我叫Chandler。”他拿起自己的酒杯，向她轻轻举了举，“Nice to meet you.”
这是当今社会怪现象之一，好好的中国人，却喜欢用洋名来标识自己。不过对于初逢乍会的人，这样的称呼倒是比较安全。
“我叫Ginger，是这里的琴师。你不常来这里吧？平时没怎么见过。”
“是不常来。不过我就住这附近，滨江花园。”
林锦织心里“哗”一声，滨江花园，这个听起来平常无奇的小区里，全部是豪华江景别墅，每幢房子最便宜也要上千万。
“这么说你很有钱啊，是老板吧？”
“不过是间小公司。”
还真谦虚啊……谦虚是美德。林锦织笑笑，扬声向Tom道：“来杯新酒。”
“你的酒量很好啊。喜欢喝酒？”他问。
若是往常，对于一个主动搭讪的人，林锦织定会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但眼前这样一个年轻、富有、仪表整洁、温柔有礼的男人，想不对他产生好感，实在太难。
林锦织很清楚自己的漂亮。读大学时，班里人便常常怂恿她参加“美在薇城”、“今日之星”之类的选美。这三年来，向她示好的男人从无间断，但她都拒绝了。因为她害怕。一个人一旦有不光彩的过去，便如同画坏了的画，再也见不得光。这辈子有阿喵陪伴即可，她不需要男人。
但现在呢？
人之将死，其胆也大。她心里忽然腾起一种冲动，一种打破一切顾虑的冲动。
“没什么，只是觉得寂寞。人寂寞的时候，会找一些奇怪的朋友，比如酒。”她转着酒杯里的冰块，幽幽地说。“你呢？喜欢喝酒？”
“我失恋了。”他的语气也幽怨起来。“她选择了别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那是她的损失。你应该尽快忘掉她，继续自己的美好生活。”
“谢谢你。”Chandler低低地道。“干杯。”
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走出酒吧时，已经是午夜。
“你住哪里？”Chandler问。
这一刻终于来了。“我……”林锦织看向他，双眸闪闪动人，“我今晚不想回去。有人肯收留我吗？”
Chandler干咳两声，笑道：“如不嫌弃，请到舍下一住。”
林锦织指指街对面的便利店：“我过去买点东西，很快，你等我一下。”
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Chandler嘴角忽然浮现一丝冷笑。
这种看起来就笨的女孩儿，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她够漂亮，所以他选上她，作为今晚的游戏对象。
是的，游戏。现在他才明白，所谓感情根本是个滑稽的东西，男女之间，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就在昨天，当他满心欢喜地出现在谢绿蓉的面前，告诉她自己已经跳槽到薇城的YX公司时，她却波澜不惊地宣告，她已经另结新欢。
他的血在一瞬间冷却到冰点。他那么看重她，每周从上海坐飞机到薇城，只为了见她，她一声叹息，一个蹙眉，都能令他坐立不安。为了她，他离开了国内最好的游戏公司，放弃了月薪五万的职位，想在她生日时给她一个惊喜。谁料到，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他问那个人是谁，她竟然说出“傅家风”三个字。他几乎把手里的杯子捏碎。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想什么？”林锦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
“买了什么？”他笑问。
“换洗衣服。”
“便利店里有这种东西卖吗？”
林锦织笑道：“少问了，走吧。”
一走进他的豪宅，便见到一间两层高的可以办party的客厅，顶上的水晶大吊灯一开，整个房子立刻弥漫出奢华的气氛。
Chandler带她走上二楼，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酒红色丝质睡衣递给她。
林锦织见到一只按摩浴缸，终于可以不用顾虑水电费的问题，痛快地泡了个澡。
擦干身体，套上那件睡衣，她一边拧着头发，一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吊带的纤细程度让她怀疑其承重能力，中间的V领开得颇低，惹火的乳沟在蕾丝间若隐若现，还有，这衣服也太薄了吧？
算了，来到这里本来就是为了色诱男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走进大门之前，她已经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考虑了一遍：
一、他是个普通的失恋青年，想寻找普通的一夜情。那么，如果发展顺利，她可以做他的女友甚至和他结婚，从他的万贯家产中分一杯羹。
二、他说谎，他有妻子，那么自己也许有机会成为他的情妇，小赚一笔。
三、他是个变态，今晚自己将葬身于此。那么阿喵可以享受到保险公司提供的20万元赔偿金。
结论是：有利可图，并无风险。
饶是如此，她仍然有些紧张。
轻轻拧开浴室的门，她惊讶地发现门外的灯全都熄了。黑暗中，轻柔的乐音钻进她的耳中，旋律空灵而柔靡，撩动着她的情欲。
空气有些冷，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借着浴室的光线，她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到走廊上，搜寻灯的开关。
不远处的黑暗中，Chandler静静地注视着她。灯光下，那件酒红色的睡衣根本就是透明的，她的身体一览无余。他用目光摩梭着她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胸，修长匀称的腿。欲望忽然如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抑。
林锦织发现了走廊拐角处的开关，正当她欣喜地走过去时，浴室的灯忽然被关掉了。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害怕起来。“Chandler，是你吗？”她问，声音有些颤抖。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如同猎人发现了无路可逃的猎物。紧接着，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不是我，是鬼。”
他轻轻啃她的耳垂，轻微的喘息声在她耳中，变得浓重而蛊惑，模糊了她的意识。他灼热的手掌点燃了她的身体，于是她带着一点喜悦，一点恐惧，一点期望，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床上。
第二天清早，林锦织先睁开了眼睛。
她屏住呼吸，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部特写。奇怪，一个二十多岁男人的脸，竟然让她联想到“可爱”两个字。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服，她直奔一楼厨房。半宿的运动还真是让人饥饿。
打开冰箱，现成的咸面包片、花生酱、牛奶。她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打开了。她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一个外国青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她正不知所措，Chandler已从楼上走了下来，笑容满面地向那男子招呼道：“Hi Joey.”
Joey？林锦织心中暗笑，Great，Chandler and Joey，where is Ross？
Joey笑咧咧地道：“Had a good night？How about my house？”
林锦织一怔，my house？到底是谁的房子？
“Great，both are great.” Chandler微笑着回答。
Joey指指林锦织，“your girlfriend？”
林锦织很想听听他如何作答，却见他笑着转过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清晰地回答：“No，she’s a whore.”
林锦织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耳膜嗡嗡作响。
A whore，这个称呼真正刺中了她的要害。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方晋甩开她的手，语气冰冷地丢下那句直刺入她心脏的话：“现在的你，像一个妓女。”
头晕目眩。她飞快地抓起手袋，围上披肩，躲避瘟疫一般躲开他们的目光，冲出了大门。
Joey皱皱眉头，不安地道：“I think you’d better go out and take a look.”
门外一片烟雨蒙蒙。林锦织的袋子里有伞，但她没有力气打，便把披肩盖在头上，整个人游魂一般在马路上慢慢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到公车站，她拿下披肩，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瞥见站在她不远处的Chandler。
Chandler低着头走近，轻轻地道：“对不起。”
林锦织厌恶地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还想怎么玩？”
Chandler一愣，一时无话可说。一辆公车开过来，林锦织走了。留下他呆呆地站着，像尊木雕。
周六清早，街上没什么车，公交车也可以飞驰一阵子。林锦织脑子里千头万绪，想着自己的病，想着Chandler这个混蛋，想到离开已经三年的方晋，想到阿喵……自己的生活，真是一片混沌。
想要停止对自身不幸的感慨，一个比较有效的方法是归纳一些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或事物。于是她开始回忆一些新闻里的人物，比如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因为包里的三十元钱被砍掉手臂的妇女，那个深爱丈夫、为了赚钱给家人还债却不幸被杀的卖淫女，和那几名因过路的泥头车暴胎而被倾翻出的泥土活埋的公交车乘客……然后她告诉自己，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车子又经过仁爱医院，她看到一片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忽然醒悟原来医院周六也是上班的，便连忙下了车。
走到门诊，心又剧烈地跳起来，脑子开始缺氧。但她努力地保持镇定，用平静地声音对护士说：“我来拿化验报告。”
清早，傅家风一觉醒来，浑身酸疼。睡沙发的滋味实在够呛。
厨房里飘来一阵声响，让他想起了昨晚睡沙发的原因。忍不住看了一眼墙角，那五个啤酒罐还在。真佩服这丫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喝起来还真不含糊。
谢绿蓉端着一碟包子出来，笑道：“醒了？还没到七点半，我就没叫你。我看你冰箱里有速冻包子，就蒸了几个，再喝点牛奶吧，你平时是不是这么吃的？”
傅家风起来洗了把脸，坐到餐桌前，一开口就是劝：“别再和他闹了，你们在一起两年了，哪是说散就散的。”
谢绿蓉神情严肃：“你不用说了，明知道没有可能的事。昨天是我生日，这样的日子提出来，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还有……”她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怕你昨晚不让我住这里……他问我是不是有了新男朋友，我为了让他死心，就骗他说有了。”
傅家风的寒毛忽然根根竖起，他结结巴巴地问：“你该不会告诉他，你的新男朋友……就是我吧？”
谢绿蓉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小声说：“我一时实在想不到别人，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胡说，随便拉个同事就是了，这个黑锅我不背。”
“我们同事基本都结婚了……”
“那就说你是第三者啊。”
谢绿蓉瞪了他一眼。傅家风长叹一声道：“谢姑娘，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咱们认识了不过一两年，我跟他却是十几年的朋友，我不能帮你。”
谢绿蓉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好，我以后跟他解释清楚。”
“别以后，越快越好，你说不清楚就我说好了。”傅家风拿起一个包子，拎起白大褂，“我要去上班了，走的时候锁门。”
谢绿蓉目送他离去。
放弃吗？不，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件事会有多难，但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谢绿蓉的字典里，没有“认输”这个词。
傅家风走出宿舍，脚步有点发虚。
可见好人是做不得的。小谢一个人在薇城无亲无故，老钱便嘱咐他帮忙照顾着，他本性便是个君子，又恪守着朋友妻不可戏的原则，自以为无碍，谁知仍是纠缠不清。
到了住院部，护士甲叫住他：“傅医生，袁主任让你去门诊找他。”
傅家风答应着去了。护士乙便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听说了吗？昨晚有个女的在傅医生宿舍里留宿。”
护士甲惊道：“啊？全院最后一个处男也沦陷了？”
护士乙叹道：“多半是了，听说那女的挺漂亮的，咱们没希望了……”
傅家风全然不知道他在医院护士中的偶像地位已被颠覆。他走到门诊前台，向护士问道：“袁主任呢？”
“做手术呢，再等十几分钟就完。哦对了，傅医生您顺便帮这位小姐看看化验报告吧。”
傅家风顺着护士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她”便是昨天在这里失魂落魄的美女，她整身装束毫无变化，脸色稍微好了些，带着勉强的笑意，把化验报告递给他道：“麻烦您了。”
傅家风扫了一眼，便笑道：“是良性肌肉瘤。”
林锦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反问：“什么？”
“良性肌肉瘤，不碍事的。”
林锦织绷紧的神经一瞬间全部松弛下来，她用颤抖的手掩住脸，默默地哭了。
傅家风吓了一跳，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便拉她在手术室外面坐下。下意识地又看了一遍她的化验报告，忽然发现姓名栏里的“林锦织”三个字，忍不住细细打量她的脸。
果然是她，难怪昨天就觉得有点眼熟。幸而不是恶性肿瘤，否则这女孩子的人生，也未免太多灾多难了。
过了很久，林锦织才止住眼泪。她掏出纸巾擦干脸，笑道：“不好意思。”
“没什么。其实年轻人得恶性肿瘤的概率很低，你不用这么担心。”
林锦织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掏出手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小芳，我中午回家吃饭，把大闸蟹煮了吧。”
林锦织的“家”是一间出租屋，位于虹影花园3号楼。这是一个颇有年头的小区，十几年前，也算是豪宅级建筑，但现在已有些老旧，唯一的好处是管理制度很健全，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住得放心。
进了大堂，发觉有人搬家，占了一部电梯，另外一部又不巧在维修。几位阿姨阿伯正把管理员团团包围，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但林锦织没有。今天是她死里逃生的一天，从今天开始，她要以更宽容的心去原谅这个世界。所以她面带微笑，心情愉快地爬上七楼。
人爬上去了，电梯恰恰也到了，几个搬运工人卖力地往外搬箱子。她扫了一眼，觉得有件衣服似曾相识，便忍不住又看一眼。
结果她看到Chandler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她多么希望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人，然而很遗憾，没错，眼前的人正是在珠岛成功地羞辱了她的那个混帐王八蛋。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这混蛋打开了自己隔壁房子的门，指挥壮丁们把箱子搬进去。
冷静！她对自己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要牢记，宽容再宽容，原谅再原谅……
等她的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Chandler也看见了她。他也吓了一跳。
“帮别人搬家？”林锦织先发制人地问。
“不，是我自己搬家，我以后就住这里，6E。”
林锦织表情呆滞。
Chandler见她脸若死灰，便猜到了几分：“你也住这里？”
她点点头，用一种被宣告了死刑的绝望口气道：“我住6F。”
周围的搬运工人来来往往，但两个人却静静地站着，对视着。一种灵异的氛围，正弥漫在他们周围。
林锦织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忙地对Chandler道：“钱先生……”
Chandler笑了：“我不姓钱，我姓程，程晨。”
“程先生，”她压低声音，“昨晚的事情……”
她话虽只说了一半，程晨却也猜到她的意思，忙道：“你放心，昨晚咱们喝了一会酒就散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金小姐……”
“我姓林，林锦织。”
“林小姐，今天早晨的事情……”
林锦织连忙截住他的话：“昨晚咱们不是喝了会酒就散了吗，今天早晨能有什么事情？”
程晨便也放了心，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容尴尬而虚伪。
林锦织打开7F的房门，正在厨房忙活的小芳回过头来笑笑：“回来了？”
林锦织点点头，看看里屋，轻声道：“阿喵睡了多久了？”
“十几分钟。你昨晚上住哪儿了？老实交待。”
林锦织捏捏她的脸，笑道：“你这小脑袋里装什么不好，净装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昨晚上我一个同事老公出差，一个人在家害怕，找我去陪她睡。”
“骗我的吧？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当时她在我旁边，不方便说呗……嗯～～～螃蟹真香啊！我最爱吃螃蟹了……”
下午四点，程晨从离小区不远的万佳超市提着两袋子东西回来，惊讶地看见小区花园的草坪上，林锦织正和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做着类似亲子游戏的活动。
林锦织看见他，礼貌地点点头，心里却总是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可见一夜情真不是乱搞的，搞到邻居头上，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女儿？”程晨脸色凝重地问。
林锦织点点头。
“你都有老公有女儿的人了，你还……”
林锦织见他一脸诧异，仿佛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道德沦丧的妇女，不由暗暗冷笑，心道你一个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倒教育起我来了。
“我没有老公。”她淡淡地说，“我离婚了。”
程晨不置信地看着她，她看上去这样年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二十出头，就已经有了女儿，已经离婚了？女人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开始一段感情，又随随便便就结束，毫无责任感，难怪如今离婚率这么高。
他心里已经认定她是朽木不可雕也，便也不再罗嗦，点点头飘走。
林锦织看着他的背影。他已经认定她是个不可救药的女人吧？男人就是这样，自以为全人类都是像他们一样的简单动物，自以为知道了女人的三围就等于了解了女人的全部，全然不知道女性心理学是多么艰深的一门学问。可想而知，男女之间要达成共同认知该有多么艰难，也难怪如今离婚率这么高。
她撇撇嘴，这样也好，他懒得搭理她，so does she，大家尽可能减少交集，做一对都市里最普通的、点头之交的邻居，相安无事，足矣。
抱起阿喵回到家里，小芳刚放下电话，对她笑道：“我姨妈说好久没见咱们了，叫咱们今晚去她家喝汤。”
在薇城人的心目中，汤是餐桌上的重头戏。父母亲若想见子女，便会发出一道“回家喝汤”的命令，子女们莫敢不从。据说喝汤习俗起源于岭南之地湿气重，需要用草药褒汤怯湿，代代沿袭，遂成传统。
林锦织二十四年来的人生中，充斥着不幸的事件，而在大学里认识了同宿舍的孙芸植，无疑是她灰暗世界里一束灿烂的阳光。
孙芸植也很漂亮，当年与林锦织并称外语系两大美女。奇的是两人并没有因为外型的缘故相互嫉妒，反而惺惺相惜，结为好友。与林锦织的低调不同，孙芸植最喜欢表现自我，活得神采飞扬，毕业时因为丰富的学生工作领导经验和靓丽的外型，很顺利地被著名外企路洁公司录用。
大学毕业的时候，是林锦织生命中最悲惨的一段日子。怀孕了，男友却与她分手，出了国。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母亲却执意要她生下来。当时母亲的病已经很重，她实在不能违拗母亲的愿望，但男友已经没了，怎样结婚呢？生育手续怎样办？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孙芸植的哥哥孙芸立挺身而出，跟她办了结婚登记。虽然感激，但阿喵出生后，她仍是坚决地提出离婚。
“阿锦，我哥人真的不错，又是真心喜欢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当时，孙芸植这样劝她。
“我配不上他。”林锦织只有这一句话。
孙芸植便也不再劝，因为她知道关于林锦织的一切。
阿喵快要出生时，林锦织的母亲病逝，又是孙芸植介绍她乡下老家的表妹小芳到林锦织家帮忙，一帮便是两年。
孙家在薇城旧市区的一栋旧楼房里，房子面积大，采光好，十分难得。近年来薇城地价狂升，寸土寸金，尤其是旧城区里新起的楼盘，均价都在万元以上。然而与北京上海的地价相比，薇城的这等价位实在不算什么。林锦织想起网上看到的分析，说楼价抬到再高也不怕，很多人根本就是把自己的楼再卖给自己，赚了钱后把烂帐丢给银行，这实在令她担心国家银行未来的命运。除了银行，小市民也成为炒楼潮流中的受害者之一，现在薇城的楼价，对她这个一人挣钱养活两人的工薪阶层，根本就是高山仰止。因此像孙家这样在交通方便、配套设施齐全的旧城区有一处不错的祖业，根本不必担心住房问题，她实在是羡慕。
傍晚，小芳抱着阿喵，林锦织提着水果，叩开了孙家的大门。
孙妈妈开了门，笑道：“你们来啦。”又指着一位正在看电视的中年妇女道：“这是芸植的姑姑，从香港过来的。”
林锦织便对那挑染着金发、衣着艳丽的浓妆妇人微笑点头。这又是薇城市民一大特色——十之八九都有香港或海外关系。她记得大学时做过几个家教，小孩子也都住在旧城区，住处都狭窄简陋，活似监狱，但那些小孩子们都能时不时地拿出些新奇玩意儿show给她看，说是“我xx从x国带来的。”而林锦织大学的同学，留学的、移民的，也已有十几个。
孙芸植穿着一套长袖长裤、印满熊宝宝的睡衣，趿着木拖鞋从里屋走出来，脸上挂着她惯有的让人又爱又恨的狡猾笑容。她一见阿喵，便大声欢呼，一把把小女孩抱到怀里，狠亲了两口，笑道：“越来越漂亮了，快过来，干妈买了好东西给你。”
走进她的房间，林锦织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床上的玩具——一栋有很多门，可以用不同形状的钥匙插进不同形状的锁孔开锁的小房子，笑道：“你也太高估她的智力了。”
孙芸植逗弄着阿喵，仿若无心地道：“我哥今晚要培训，不回来吃饭。”
林锦织不由问：“他有女朋友了吗？”
孙芸植故意瞪她一眼，道：“本来有一个，后来听说他是离过婚的，就不理他了。”
林锦织立刻神色黯淡。
孙芸植大笑，捏着她的脸道：“还是这么好骗啊，你不用担心啦，我哥这样的‘优之良品’，追他的人整天都在排队，只是他看不上。好奇怪，认识你这么久，我都没看出你有这么大魅力，让他对你念念不忘的。”
林锦织沉默。诚然，芸植是无心的，但她提醒了她，她永远是欠孙家的，而且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偿还。
“汤好了，出来喝汤吧。”孙妈妈扬声叫道。
林锦织答应着出来，端起精致的小瓷碗，嗅了嗅里面奶白色的汤液，赞道：“好香。”
“这是蜜瓜响螺鸡汤，香港叫‘爵士汤’的，很补，女孩子吃了最好。”孙妈妈含笑看着她，介绍道。对于这个女孩子，她的心情实在复杂，直觉上，她不喜欢她——外地人，看起来笨笨的，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又像是藏了无数秘密。当年她寡母生病，每个月治疗费成千上万，她一个人竟搞定了。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姑娘，这么多钱是哪里来的？不问也知道。偏偏自己儿子又迷上了她，为了让她把女儿生下来，竟然静悄悄跟她结了婚，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离掉了。唉，虽然儿子女儿整日赞父母开明，但如今她也难免要反省，是不是对他们太放纵了，才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来。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女孩二十多岁便父母双亡，一个人带着没有父亲的女儿过日子，又实在惹人怜惜。
林锦织专心喝着汤，默默承受着孙伯母那温柔目光中传来的压力，那是一位薇城资深主妇从生活中历练出来的一种精明，仿佛能让她心里转过的每一个念头都无从遁形。她用脚趾也想得出，孙伯母不会喜欢她，但她偏偏又与孙家兄妹纠缠不清。
她很投入、很郁闷地思想着。鲜甜的爵士汤在她口中，渐渐失去了滋味。
收拾了一下午，程晨的新居总算能够入眼了。
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却只住一个人，空空落落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打开电脑，未及反应，桌面上的谢绿蓉便出现了，青丝飞扬，巧笑倩兮。他冷冷地看着她，一分钟，两分钟，紧握着的拳头“咯咯”作响。如果自制力稍差一点，他可能已经把眼前这三千多块的液晶显示器砸掉了。
换掉桌面，从硬盘里翻出极品飞车，装上方向盘狂飚起来。还好，还好有游戏这种东西，他不用开着汽车冲上内环路去自杀。
手机响了。看到屏幕上显示的“gf”两个字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想说些什么呢？话已经说得那样清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重修旧好？他苦笑。只这一项绝无可能。说分手时她绝决的神情，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终于翻开手机。
“程晨，还好吗？”她的声音轻柔甜美，一如往昔。
好？怎么可能。
他微微一笑：“还没自杀呢。叫您失望了？”
她沉默。半晌方道：“你搬进虹影花园了？我现在过去看看，方便吗？”
半小时后，谢绿蓉提着一瓶加拿大冰葡萄酒，出现在程晨的门前。
“恭贺乔迁之喜。”她微笑着走进来，把酒放进冰箱里。
程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对她的反感，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产生了。
既然已经分手，就请本分地扮演一个客人，而不要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女主人的姿态。
“坐吧，”他淡淡地说，“我去泡茶。”
谢绿蓉向沙发上坐下，无意中扫了一眼他的显示器，发现自己的照片已经被换掉了。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一丝怅然若失。
女人最大的愿望，是她爱的人也爱她，不过如果全世界都爱她，也是好的。
程晨递过茶来，她接过，笑问：“有毒吗？”
程晨没想到她此时还有幽默感，便也笑了：“你喝了就知道了。”
谢绿蓉放下有些烫手的纸杯，幽幽叹了一口气：“老钱，其实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上次骗了你，我和小傅之间，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程晨笑道：“你是特意来为他辩白的？”
“不是辩白，这是事实，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有误会。”
“就算没有误会，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像以前一样吗？”程晨说着，打开电视。
凤凰台在播《我猜》，吴宗宪阿雅在疯狂搞怪，但看电视的两个人面如僵尸，一点也笑不出来。
谢绿蓉忍耐了几分钟，终于开口道：“我走了。”
“不送。”
大门“咔”一声锁上了。
程晨关上电视，拿起手机，把“gf”一项更名为“谢绿蓉”。
晚上，林锦织喝完汤，跑去Free Air赶场。
Joey一见她走进酒吧，便拍拍程晨的肩膀：“快看，美女来了，就是上次你带进我家过夜的那个美女。”
程晨灌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扫了她一眼，笑道：“哦，她……她是我的新邻居。”
“WOW，这么巧，”Joey趁机鼓励他，“Chan，这也许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缘分’，去向她示爱吧！”
程晨口齿不清地笑道：“神经病，要去你去。”
没想到Joey真的走了过去。
林锦织一曲弹完，Joey便走到她身边打了个招呼：“Hi～”
林锦织一见他的表情，心里便泛起寒意，她压低声音，冷冷地道：“Get away，I’m not a whore.”
“Oh no，别误会，我只是想问问，你真的是他的邻居？”他指指程晨。
林锦织没想到Joey的中文说得相当不错，再看看不远处趴在桌子上的那个人，便问：“是程晨吗？”
“对对。”
“我们是邻居没错。”他怎么醉成这副样子，不过也好，今晚他大概没能力去危害无知少女了。
“太好了！他今晚一定要赖在我家里，麻烦你带个路，我想把他弄回去。”
“你们不是很熟吗？”
Joey扭扭捏捏地道：“今晚不方便啊，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嘛。”
听着他古怪的语气，林锦织真是怀疑他是不是要在自己别墅里搞睡衣party，但她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可以搭顺风车，何乐而不为。
两个男人喝了酒，林锦织不会开车，唯有打的。
“Chan真是可怜呢。”Joey摇头叹息，“他为了他的女友才来到这个城市，他的女友却抛弃了他。”
林锦织并不理会他，扭头看着窗外。这样的故事，在当事人看来，可能是锥心刺骨的痛楚，生不如死的感觉，然而在一个外人看来，实在太过普通。
到了虹影花园8号楼7E的门口，Joey从程晨身上翻出钥匙开了门，把他放在沙发上，便忙忙地告辞了。林锦织暗暗摇头，心里骂道：“狐朋狗友，毫无义气。”
再看看沙发上烂醉如泥、呼呼大睡的程晨，她泛滥的同情心轻易地被激发了。害怕他呼吸不畅，她轻轻解开他领口的扣子，又进卧室找枕头和毛巾被，忽然见到他全套雅芳婷高密度提花棉料的床上用品，不由羡慕地摸了好一阵子。
当她费力地搬起他的头，把枕头塞进去时，却诧异地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泪痕。
林锦织忽然觉得震撼，静静地看着他的脸。进入二十一世纪，会为感情流泪的男人，应该已经灭绝了吧。没想到这个看似风流的男人，倒是个史前动物。
她熄了灯，轻轻关上他的房门。
第二天早上，程晨被刺眼的阳光晒醒，头痛欲裂。
奇怪，竟然在自己家里，他不是应该在Joey家吗？是谁送他回来，给他垫了枕头盖了被子？Joey？不可能，他不知道这里的地址。究竟是谁呢……警察叔叔？田螺姑娘？
想到这个答案，他自己都笑了。
打Joey的电话，这家伙居然兴奋地问他：
“怎样，昨晚有没有发生什么？”
程晨一头雾水，Joey只好将昨晚后来的事情复述一遍，疑惑地问：“你不记得了？”
程晨还真是不记得了。他没好气地道：“我醉成那样，怎么可能记得，又怎么可能‘发生什么’？”
Joey大呼可惜。程晨笑道：“我看你是肥皂剧看多了。快出来陪我找个地方打壁球，我便饶恕你昨日薄情寡意之罪。”
“薄情寡意？什么意思？”
“……你先出来吧，我慢慢跟你解释。看来你不知道的词语还有很多，以后别到处炫耀你的中文水平了啊……”
趁着天晴，林锦织把被单被洗了晒在顶楼。傍晚，她跑上去收。
不想顶楼竟然有人，而且那人背向着她坐在楼顶边缘的水泥围栏上，这个地理位置让她胆战心惊。仔细看了两眼，竟有些程晨的样子。他想干什么？……跳楼吗？？
这想法让她毛骨悚然。要知道，失恋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她紧张得手心出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复习着“谈判专家”的剧情，考虑该用哪种方法劝说他离开这危险境地。
忽然，顶楼的大风“哐当”一声带上了楼梯口的铁门。
程晨回过头来，见她呆呆地站着，便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绘画本，向她打了个招呼：“嗨，谢谢你昨晚送我回来。”
林锦织发呆之余，走近几步，盯着他手里的画。
程晨指指西面天空：“今天的晚霞很好，所以想画一张。”
林锦织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做出若无其事状，对着那张五彩缤纷的纸欣赏了几眼，赞叹：“想不到蜡笔也可以画得这么好看。颜色真漂亮，像超市里的富士苹果。”
程晨做吐血状，苦笑道：“我可是在学莫奈，你怎么愣是看出苹果来了呢？”
林锦织又仔细看了几眼，终于点头道：“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还真有那么点莫奈的影子。”说着，她偷偷倚着水泥围栏探头看看外面，发现还有老大一片平台的空间，绝无掉下去的危险。便放了心，转身去收被单。
待她提了满满一桶被单要下楼时，程晨忽然走上来，把那幅晚霞递到她面前：“喜欢吗？”
林锦织怎么好意思说不喜欢，何况画得是挺漂亮的，便点点头。
“送给你吧。”
她便也只好收下来，说声谢谢。
在电梯里，程晨忽然问道：“我看你刚才表情特别紧张，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跳楼啊？”
林锦织大窘，脸一下子就热了，她尴尬地笑笑：“我听说你最近失恋……”
程晨不好意思地笑笑：“Joey这个大嘴告诉你的吧？其实我前两天脑子还真有点不正常，那天就那么冒犯了你，真是很不好意思，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
林锦织笑道：“一时不正常，是正常的，别老是不正常就好了。这幅画不错，谢谢你。”
程晨回到房里，翻出一张张信哲的旧碟塞进音响，不一会儿便播出一首歌来，很熟悉，却又有点陌生。他仔细回忆，才想起这首歌的名字——“日出之前请将悲伤终结”。
脸上虽然有了笑容，但创伤不是那么容易平复的。每当想起谢绿蓉，想起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心里那道伤口，仍不免会鲜血淋漓吧？然而现代人的生活如此忙碌，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周一一到，必然要收拾起所有心情，抖擞精神，面对工作压力。
所以，周一之前，请将悲伤终结。
他打电话叫了外卖，便打开电脑，上网去XY的游戏论坛上专心巡视起来。
周一，林锦织回到公司，打开信箱，惊讶地看到这样一封邮件：
“XY公司全体员工：早上好！
我们非常高兴地向大家介绍公司新任在线游戏部项目经理程晨先生。程先生此前就职于上海S公司，拥有丰富的游戏策划及项目管理经验……”
她脑子一哆嗦，立刻联想起Joey的话：
“Chan真是可怜呢。他为了他的女友才来到这个城市，他的女友却抛弃了他。”
此程晨就是彼程晨吗？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是有什么人在写小说吧？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中午，当她在餐厅大嚼着空心菜，并用筷子奋力地切着鸡扒时，一个人影在她对面坐下，笑容可掬地跟她打了个招呼：“Hi Ginger，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上班。”
林锦织绝望地抬起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Hi 程晨。”
坐在林锦织身边的西门蓁蓁挑了挑眉毛，程晨？她为什么不叫程经理？这两个人很熟吗？
林锦织见程晨不肯走，只得没话找话：“今早那封群信里说的就是你吧？”
“是啊，你在哪个部门？”
“产品部，我做文字策划。”
西门蓁蓁又挑了一次眉毛，奇怪，看来他们又不是真的很熟。
林锦织加快速度吃完了饭，跟西门蓁蓁一起离开了餐厅。
西门蓁蓁一把搂住她，在她耳边悄悄的问：“这个人就是新来的那个程经理啊？你们怎么会认识啊？……”
“我们是邻居，他刚搬家。”
“哇，真是天上掉下的米帅哥【注1】，看他这么年轻，应该还没结婚吧？”西门蓁蓁满眼贪婪的光芒。
林锦织受不了地看着她，笑道：“庆儿（这是西门蓁蓁在公司里的网名，因为她复姓西门，自小便有这个外号），以你的年龄，不应该再做这种白日梦了。”
西门蓁蓁嗤之以鼻：“李宁告诉我们：一切皆有可能。你应该相信，吊凯子的机会，无处不在。”
林锦织无心跟这个二十出头的小白舌战。她在自己的电脑前坐下，深呼一口气，打开文档，专心地看着。然而心里那一线隐隐的危机感，仍时不时地探出苗头，警告着她。
程晨这个人跟她的距离，未免太近了。
林锦织对男性存有一种潜意识的畏惧，总会跟他们保持足够的距离以策安全。这要从她上中学时说起。
记得初中的某一个冬日，她跟一个要好的男生走在校园里的路上，男生突然向她表白，她完全没有精神准备， 直接拒绝了。结果那男生脸色一黯，一记“天马流星拳”打在路边的砖墙上。尽管隔着厚厚的手套，手仍然破皮出血。她只好去小卖部买了创可贴帮他善后。
又记得高中的某一个夏日，她跟一个比较熟的男生走在回家的路上，男生突然向她表白，她又是完全没有精神准备，便又委婉地拒绝了。结果那男生脸色一黯，像得了强迫症，一路上不停地出拳打向路边的砖墙。虽然力度不大，没有流血事件发生，但仍然让她心惊胆寒。
从那以后，她充分地运用自己“敏感”这一天赋，在男生向她抛第一个酷眼，或是搭第一句闲讪的时候，若她对此男无意，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用冷冰冰的话语，将爱情的小火苗及时地浇灭。
事实证明她的这一策略相当成功。大学两年半下来，她的情史一片空白，坊间称她为 “晚熟美女”。直到大三，才出了个意外——她沦陷在方晋的手里。
方晋这个人，若不是全然无心，便是段数太高。他静静地与她接近，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待她发现自己陷了进去，已然来不及了。
但是，他们之间，算是爱情吗？她爱过方晋，但方晋爱过她吗？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他给予她的，只是指责和抛弃。他根本不相信她，连信任都没有，爱，从何说起。
不过她仍然要感谢方晋。是他让她明白，所谓爱情，不过是女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男人之所以要迎合这种幻想，是因为到了青春期，荷尔蒙开始分泌，他们急切地想把一个美眉骗上床。无数始乱终弃的案例，都是这一定理的佐证。只要是谈过恋爱的，大约也都明白这个道理。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痴情女子前赴后继地去追求真爱呢？也许因为缺钱，也许因为寂寞。
万幸，林锦织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又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所以她既不缺钱也不寂寞，要“爱情”何用？
因此，她对所有男性，一律敬谢不敏。
但程晨这个人实在太诡异，既是邻居又是同事，简直避无可避。这种情况又该如何应对呢？不怕，她还有B计划。
以西门蓁蓁为例，她人靓声甜，性格开朗，却二十五六仍待字闺中，原因何在？——跟男生混得太熟了。对于想谈恋爱的人，这种做法是极不明智的。原因一：爱情的产生，需要神秘感，古人云距离产生美，没有距离何来美感？这么close的关系，自己的坏毛病（比如抠鼻孔、不叠被子、不会做饭等等），对方观察得一清二楚，爱慕之情便没有生存的土壤。原因二：容易与对方产生兄弟之情。这是一种亲情，与爱情有本质区别。兄弟姐妹谈恋爱，那叫乱伦。对方当然不会这么做。
这道理她对西门蓁蓁讲过n遍不止，但她总不能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如今，为了避免程晨跟她之间擦枪走火，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第二天上班时，她刚走到小区门口，身后忽然有辆小车按喇叭。转身看时，一辆白色的奇瑞QQ在她身边停下了。程晨摇下车窗，探出脑袋道：“上来吧，我送你去公司。”
林锦织怔了怔，旋即嫣然一笑。OK，B计划正式启动。
有人曾算过一笔帐，在薇城这样的地方，一个普通人，即使每次出门都打的，也比买一辆汽车划得来。因此，凡买车的，都属于有一定家底，有闲钱浪费的。
伟大的环保主义者林锦织素来反对买汽车，薇城的人口密度如此之高，公交车挤得罐头一样，路上尚且时时塞车，如果人手一车，那还了得？没路走，没位置停车，油价肯定又飙升，加上尾气污染，谁受得了？
最环保的交通方式莫过于自行车，未来全球闹油荒时，想必用电力、太阳能做动力的汽车也会大行其道，林锦织衷心希望自己能活着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跟正在开车的人说话，是极其危险的，因为那会影响你的乘车安全。不过从虹影花园到YX公司这一路红灯颇多，等红灯的时候，闲聊几句还是可以的。
“听口音你不是薇城人？”林锦织问。
“你猜错了，我是正宗薇城人，只不过自小在外地念书，普通话说得比较标准而已。”
“那你们家在老城区应该有房子啊，干吗跑到虹影花园住？”
“这里离公司近啊，而且这房子也是我们家的啊。”
林锦织诧异道：“很早之前就买了吗？”
“对啊，算起来买了有十年了，一直租给别人，最近重新装修过。”
林锦织暗吸一口凉气。她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当然知道这小区的底细——十年前，虹影花园刚落成时，打着国际公寓的旗号，只在境外发售，每平方米卖到一万人民币。天哪天哪，这家伙家里还真是有钱。
“你家人不在薇城吧？”否则为什么不跟家人同住。
“嗯。都在外地。”
绿灯亮起，闲聊到此为止。
中午吃饭时，西门蓁蓁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笑道：“阿锦，特大新闻！”
“什么新闻？”
西门蓁蓁压低声音道：“香港有个叫‘乾达’的上市公司，总裁是个叫杨颐芝的女强人，听说过吗？”
林锦织摇摇头。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程晨是杨颐芝的儿子！！”
林锦织打量西门蓁蓁两眼，只见她双眼放出兴奋的光芒，激动得似乎全身都在发抖。她忍着笑，握着西门蓁蓁的手，认真地祝贺她：“恭喜你，你不是整天埋怨你身边没有二世祖吗，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你要把握机会啊！”
西门蓁蓁笑着甩开她的手：“去你的。”
林锦织很清楚西门蓁蓁，她看似拜金，整日做着嫁入豪门的美梦，实际上她绝不会这么做，因为她纯粹是八卦一些东西供自己意淫，过一过瘾而已。也许这正是写故事的人的特点之一，只喜欢幻想，绝不会去实践。
二世祖？程晨？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林锦织听说过二世祖这一职业，这些人天生好命，家财万贯，不必为一份工作挤破自己的头。整日流连于美容院、时尚精品店，一天里最大的工作也许就是出去遛遛自己的狗。当然，如果觉得空虚，也可以到家族企业里谋个职位。不过他们工作起来想必与普通人全然不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低声下气”、“看老板脸色”，真是惬意。
如果庆儿的消息准确无误（当然，她的八卦消息一向没有出错过），那么程晨应该属于少数比较上进的二世祖之一。
二世祖……企业家第二代……林锦织脑子里忽然涌现出无数散播于网络上、和这一名词相关的台湾产色情故事来。
然而既然是故事，自然就与她无关。因为她是一个绝对现实的人。
周四晚上，林锦织照例去Free Air兼职。
两小时后，她坐在吧台边稍做休息。刚接过Tom递过来的冰水，身边便坐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她打了个熟悉的招呼：“嗨。”
林锦织无奈地转过头，向他招招手。
毫无疑问，程晨对“阴魂不散”这个成语，做出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诠释。
“我有句话，可能会冒犯你，不过我是为了你好。”程晨忽然吞吞吐吐地道。
林锦织好奇他会有什么忠告，便道：“请讲。”
“一夜情是相当危险的，为了你女儿，以后不要这样了。”
林锦织的血“腾”地涌到了脑袋上。从小到大，她最恨被人冤枉，别看她平素性子和顺，但若是被冤枉了，立刻露出獠牙倒刺，跟对方辩个你死我活不可。
那一晚出格的行为，完全是因为她误以为自己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抱着“在世界末日放纵一回”的心态。平时她这个人可检点得很，简直可以列入现代《烈女传》做教材。
但她又该如何分辩？整件事听起来比假的更像假的，他会信才有鬼。罢了罢了，反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以后他了解她了，自然知道她的为人。
郁闷之余，她不忘反击一下：“你也一样啊，还有，我也得提醒你一下，就算你失恋也不能就此带着报复社会的想法，走上一条伤害女性的道路哦。”
程晨倒毫不生气，微笑点头，向她举杯道：“多谢提点，那就让我们在道德水平提高的道路上，一起前进吧。干杯！”
待他走开，Tom凑过来，笑嘻嘻地问：“谁啊？男朋友？”
林锦织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他是个Gay，你要小心。”
说罢，她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得意地笑了。
“阿锦。”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她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转过头去，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怎么，很吃惊吗？”孙芸立温和地笑着。
林锦织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样温柔的眼睛，随时随刻会诱使人陷进去。她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一个幸福的女子陷入这种温柔里，和这双眼睛的主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但这女子不会是她，也不应该是她。
她飞快地整理出一个笑脸，爽朗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大哥！好久不见。怎么来了这里？”
“有同学从美国回来了，几个人聚一聚。最近还好吗？”
“过得去，上个周日还去过你家喝汤呢，芸植说你培训没回去。”
正在这时，程晨忽然走了过来：“Ginger，我要回去了，你要不要坐我的车？”
林锦织立刻道：“好的。” 又指着程晨向孙芸立介绍道：“这是我邻居。”
孙芸立看了程晨一眼，带着些揣测的意味。终于，他点了点头道：“那你先回去吧。”
到了车上，林锦织忽然道：“他是我前夫。”
程晨一怔：“什么？”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是我前夫。”她怕程晨又将孙芸立想象成为她试图发展一夜情的对象，便先讲清楚他的身份。
“哦。”
他们不再说话，车厢里一片寂静。
忽然林锦织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讲了几句话，脸色忽然变得凝重。
程晨问：“怎么了？”
“我女儿发烧了。39度5。”
“哦。小孩子发烧可大可小，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嗯。”
“我开车送你们去吧。”
林锦织感激不尽地看着他，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时间高大起来。
两人带着阿喵到了儿童医院，都惊讶于本市患病儿童数量之多——光看发烧急诊的就排了一大堆。
他们拿了号，坐在排椅上等着。忽然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拉住一个路过的医生，焦急地道：“大夫，孩子烧得实在不行了，麻烦您先帮他看看吧。”
“多少度？”
“40度，烧了好久了。”
大夫不耐烦地道：“不要紧，先坐着等着。”
林锦织听得胆战心惊。偏偏这时候，阿喵凑热闹似的哭起来了。林锦织只得哄着她。
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女人忽然惊叫一声，跑到挂号处叫道：“姑娘，我孩子脸发紫，您快帮忙找位大夫来看看吧！”
旁边一个护士闻声过来看了一眼，这才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找了医生过来。医生一看便道：“快跟我来。”飞快地抱着孩子进了抢救室。
林锦织此时已是毛骨悚然。她摸摸阿喵的额头，只觉火烫，不由心急如焚。
程晨却“哧”一声笑了。
他见林锦织不解地看着他，便解释道：“你不用太担心，你是当妈的人，应该知道小孩儿发烧的温度通常要比大人高，38度5以下一般都不用上医院，阿喵小朋友39度5，说实话不算太高。”
“你看那孩子……”
“小孩儿发烧原因各不相同，那孩子可能有其他比较严重的病。否则40度不会紧急到这个份儿上。我小时侯体弱多病，经常烧到42度，现在还不是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
他这几句话倒起了不小的安慰作用。林锦织稍稍松了口气，笑道：“你好象很有医学常识，家里有人是医生吗？”
“我们家没有，不过我有个朋友，‘一门英烈’，全是穿白大褂的，有外科的、内科的、牙科的。他的朋友要是有了病，最先想到的不是去医院，而是去他们家坐坐。”
“呵呵，那不如开个综合诊所算了。”林锦织笑着说，却发现程晨的脸色忽然黯淡了。
“怎么了？”
程晨摇摇头：“没什么，突然有点困。”
当然不是困，在这哭闹声此起彼伏的儿童医院里，怎么会困。他只是想到了傅家风，想到了谢绿蓉。
他太了解他们。傅家风是个滥好人，谢绿蓉却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们多半会在一起吧。也许过个一年半载，他就会收到他们的结婚请贴。到那时，他是否已经忘掉了他和谢绿蓉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呢？他是否能面带微笑地举杯向他们道贺呢？
正心烦意乱，林锦织忽然拍拍他：“轮到我了，你在这里等会儿，应该很快的。”
他点点头。
阿喵原来是扁桃体发炎，打了针退烧针，开了点药，也就回家了。
九月十日教师节，林锦织提了些水果和月饼，回母校探望她的老师杨颐静教授。
敲门进去，杨老师见了她，喜道：“你来得正好，我正看学生邮件，火上又做着汤。你帮我回复一下邮件吧。我去弄菜。”
林锦织笑道：“老师您忘了？我改行了。”
“改行了怎么了？我的得意门生，这点水平都没有？”
林锦织无奈，只得道：“那我先帮你写着，您呆会儿再修改吧。”
看看邮箱里学生的问题，还挺多，像race和ethnic的区别、“at sixs and sevens”是什么意思，大多是本系学生做兼职时遇到的疑难，也有少数是外系学生的英语问题。
写好了十几封回信后，她忽然瞥见一个叫Chandler的人写来的信，心中一动，便忍不住点开来看：
“姨妈您好！
我因工作变动，已于近日抵达薇城，暂住于虹影花园旧居。教师节我会来探望您。
晨晨”
林锦织忍不住乐了——晨晨，真肉麻。
又一次，程晨跟她的生活出现了交集。不过这次她倒没太惊讶，也许是因为已经惊讶了太多次，感觉麻木了吧。由此也可见庆儿的八卦是准确的，程晨的母亲叫杨颐芝，跟杨老师从名字上听起来就活象一对姐妹。
杨老师忽然在客厅叫道：“阿锦，你又给我买月饼干什么，怕我没的吃啊？”
林锦织走了出来，笑道：“中秋快到了，给您拜个早年嘛。”
“呦，篡改韩乔声老师的语录啊？对了，阿喵呢？你怎么没带她来？”
“扁桃体炎，在家养病。”
“哦，过几天就是中秋，到时候你们过来跟我一块儿过吧。”
林锦织看了老师一眼。她与那男人之间，依然没有结果吗？
杨老师四十几岁了，仍是单身。她当然是个聪明人——著作等身的教授，桃李满天下。然而从另一个方面，你又不得不觉得她有些愚蠢，因为她用二十几年的时间，来等一个男人离婚。
这时又有几个学生登门拜访，林锦织便要告辞，杨老师拉住她道：“这么急干什么，吃了饭再走。你帮我照顾火上的菜，我跟你师弟师妹们聊几句。”
林锦织只得系上围裙进了厨房。最后一道空心菜刚下锅，厨房门忽然被推开了，程晨探进头来，见到是她，吓了一跳，笑道：“原来我姨妈的得意门生就是你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林锦织笑笑，指着几个盘子道：“把菜端出去吧。”
学生们走了，他们三人坐下来吃饭。杨老师笑道：“阿锦，这是我外甥程晨，从小就特别聪明，现在是做IT的。”
程晨笑了：“姨妈，您以后可别这么介绍我了，现在‘IT’这个词都被用滥了。电脑城卖鼠标的，天桥上卖盗版碟的，都说自己是做IT的。我是做网络游戏的，跟阿锦就在同一个公司，而且我们还是邻居。”
杨老师大为诧异，看向林锦织，见她也点头，不由大乐：“真是巧啊，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嘛。可惜程晨有女朋友了，否则我一定把他介绍给你。”
她这样一说，程晨倒不好告诉她自己分手的事了。林锦织也装傻，闷着头吃饭。不料还是逃不掉，就听杨老师接着问：“对了阿锦，有男朋友了吗？”
女孩子年纪大了，全世界都会担心她嫁不出去、没人照顾，亲戚朋友们都会把所有认识的单身异性推到她面前来。所以很多人急匆匆地嫁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逃避这种压力。撮合一桩婚事，每个人都自认为是大功一件。但婚后是否能生活幸福，他们却从来不管。
见林锦织笑着摇头，杨老师便向外甥道：“程晨，阿锦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就跟我女儿、你表妹是一样的，她的终身大事，你可要多关照一下。”程晨唯唯诺诺。林锦织在心里苦笑。
告别了杨老师，他们坐着程晨的QQ车在学校里慢慢兜着。程晨第一次来这所大学，见到什么都好奇，不停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林锦织只有耐心地担当起导游的角色：“这是教工活动中心，那是鱼塘……”
“这个池塘好阴森。”
“咦？好眼力哦。传闻这里溺死过很多人，最早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雨天失足落水。从那以后，经常有人见到一个浑身湿淋淋、面色惨白的小女孩蹲在塘边，吓得很多人不大敢走这条路。”
“这么恐怖啊？”
“事实当然未必如此，但大家都喜欢这种说法。中国哪间大学没有十几二十个著名的鬼故事，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自己编出来吓自己罢了。”
“前面这个楼好高，是什么楼？”
林锦织看到这座楼，心里忽然打了个寒战。
“这里是新图书馆。”
程晨瞥见她的脸色，笑道：“瞧你害怕的样子，图书馆有什么更加惊人的鬼故事吗？”
林锦织微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
这里没有鬼故事，却有个几乎成为鬼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正是林锦织本人。
毕业前夕，一个个出乎她意料的噩耗纷至沓来，她实在难以承受。终于，一天晚上，她来到这个十二层高的新图书馆的顶楼，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学里，自杀不是什么新鲜事。相传北大清华有“自杀指标”，即每年自杀学生人生不超过一定数额，就可看做属于正常范围，不必太过在意。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有凉风的夏夜，牛蛙的叫声像往常一样咶噪。大约晚上十点，自习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顶楼边沿的围栏上，跟那一日程晨在虹影花园顶楼画晚霞的位置、姿势都差不多。不同的是，图书馆的围栏外，像悬崖一样，再没有任何遮拦的物体。
无论如何，从这样高的地方跳下，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就在她犹豫的时间里，她接到了杨老师的电话。
不过是几句很普通的寒暄，问一问她的近况，工作找得怎么样等等。但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电话，使让她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会因为她的故去而难过，她不应该让他们伤心。
于是她没有死。
杨老师自己也不知道，她曾在无意间，救了林锦织一命。
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只差一点点，自己就会犯下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愚蠢错误。
“再黑暗的日子，也终会过去。要永远记住这一点。”她暗暗地对自己说。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怎样的转机。又或许，你一时间低估了自己的潜力。
有些人因为一时自尊心受了伤害而自杀，这就更加让人觉得不值。因为依林锦织的经验，人的脸皮会越来越厚，即心理承受力会越来越强。当年几乎令自己羞愤到想自杀的事件（比如在台上跳舞时台下高呼“肥婆”，或是打排球赛时没带眼镜，被一球打在脸上等等），几年过后回想，简直不值一提。
夜晚，照例塞车。车子在长龙中缓缓前行。
香港人有个说法，叫做“游车河”，大概就是说他们现在的情形了。香港人似乎认为这是情侣间一种浪漫的活动，然而……其实……这真是超无聊的。
程晨打开音乐，播出的是中国古乐，“寒鸦戏水”。胡思乱想本来就是一件很催眠的事情，加上这样催眠的音乐，林锦织很快歪在座位上睡着了。
车子停滞不前。程晨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女子。四面八方的灯光透过车子玻璃，柔柔地照在她身上，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而冥冥中，不知什么力量，正殷勤地将这个灿若明霞的女子推进他人生的轨道。
安静的夜晚，极容易催生人的绮念。程晨很自然地想起在珠岛别墅里与她共渡的那个夜晚，心里忽然就烦乱了起来。
“嘟——”
后面的车忽然喇叭长鸣。原来塞车已经结束，他还浑然未觉。
车子缓缓发动。林锦织没有受到周边环境的打扰，正自在地做着甜梦，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
而此刻的她不会知道，她平静的生活，很快将兴起波澜。
第二天快下班时，林锦织正帮忙测试一个新的在线休闲游戏，公司群里忽然有人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表妹～”
林锦织愕然，看那人名字，原来是程晨。还好她智商不低，立刻联想起昨晚杨老师曾说过一句“阿锦就像我女儿你表妹一样”，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
“什么事表哥？”
“帮个忙，今晚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林锦织又愕然，这算是一种帮忙吗？她忽然想到一种不太可能的可能，忍不住很严肃地问：“请问是要做三陪吗？”
程晨做了个眩晕的表情：“怎么可能。只是吃顿便饭而已。跟我的两个朋友一起。”
“好端端地怎么会请我吃饭？一定有陷阱。”
显示器前的程晨叹了口气。
中午，谢绿蓉打电话来：“老钱，一起出来吃个饭好吗？”
“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
谢绿蓉幽幽叹了口气：“求你了。如果你不在场，老傅不肯见我。”
程晨诧异，没想到老傅这个人在这方面倒还颇有些原则，小谢这次，看来不会太顺利。
大家到底是多年朋友，他也不愿闹僵。但一个人去，又觉得没意思，便想到了林锦织。这个外型一等一的“表妹”，绝对带得出手，还可以暧昧一下，让别人误会她是他的准女友。这样也许有助于老傅放下心理包袱，勇敢地接受谢绿蓉的追求。
打好了如意算盘，他便向林锦织发出邀请。正如他所预料，她不肯轻易答应。于是他将故事毫无隐瞒地跟她叙述了一遍，最后说自己缺乏单刀赴会的勇气，实在需要她帮这个忙。
跟别人细说自己的爱情故事，本是十分难为情的事，但因为隔着网络，做起来便轻松了许多。
林锦织看完程晨的故事，便明白了他大概有让自己假扮他女友的意思。这本是个极离奇的想法，但林锦织接受了。因为她忽然联想起自己以前找善良的孙芸立临时结婚，就是为了能让阿喵顺利出生，这做法岂非比程晨的想法疯狂十倍？但当年孙芸立帮了她这个忙，所以，如今她也要“回馈社会”，帮一帮程晨。
何况，假扮别人女友这种游戏，她一向心向往之，却从来没机会玩一下。这次总算如愿以偿。
晚餐地点是一间口碑不错的澳门风味餐厅，位于市区繁华地带，离谢绿蓉工作的写字楼很近。餐厅生意着实不错，不预先定位而贸然过去的话，十之八九是没有位置的。他们赶到时，谢绿蓉和傅家风已经坐等在餐桌边了。程晨尽量轻松地跟他们打了招呼，介绍道：“这是我同事林锦织。”
谢绿蓉见到穿米色针织短袖衫、牛仔裤的林锦织，颇为诧异，人都说IT公司是恐龙世界，没想到XY公司里竟有这样高素质的美女，即使是如此平实的衣着，也有掩不住的艳光散发出来。自己虽也素有“美女”之名，但这次明显是落了下风。不过如今女子靠外貌吃饭的很少，真正拼的是智慧与自信，所以她也并不觉得挫败。
林锦织也含着笑，暗暗打量了谢绿蓉几眼：她穿一套淡紫色有休闲风的套装，脸上挂着外企职员惯有的职业化礼节性笑容，看起来很亲切，但林锦织总觉得这样刻意流露的温情其实是为了要掩饰一些东西，比如工作中残酷的竞争以及勾心斗角。而在XY这样的公司里，绝大多数人靠技术吃饭，思想都极单纯，不会去陷害别人，也不需要花精力去应付暗算。因此林锦织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可以在这样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天真地活着。
傅家风站起来跟林锦织握手，一面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林小姐。”见林锦织一脸迷惘，便解释道：“上个周六早上，在仁爱医院，咱们见过面，你忘了？”
林锦织想起来了，笑道：“原来是您啊，那次多谢您了。”
“不过举手之劳。你跟老钱是同事？这么巧？”
林锦织的高智商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她立刻想到程晨英文名是Chandler，所以老钱很可能是他的中文昵称，便微笑点头：“是啊。你们是朋友啊？”
“多年朋友了，上中学时就认识。”
程晨和谢绿蓉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一副久别重逢的喜悦模样，在那里言笑宴宴，心里都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谢绿蓉清咳一声，把餐牌递给林锦织道：“先点菜吧。林小姐看看喜欢吃什么。”
林锦织看了程晨一眼，笑一笑，意思是我是不会帮你省钱的，然后扫一眼餐牌，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盘咖喱焗蟹。
谢绿蓉常在这里吃，老马识途，点了葡国鸡、乡村豆腐、虾酱通菜几样。林锦织吃得赞不绝口。
程晨忽然对她道：“我姨妈也会做葡国鸡，而且味道不比这个差呢。过几天中秋节的时候，你可以见识一下。”
林锦织喜道：“是吗？那我有口福了。”
谢绿蓉一怔，自己与程晨认识两年，只听说他有个姨妈在广州，没有见过面，而林锦织与他认识才多久，竟已经登堂入室了？
程晨故意不解释，林锦织没有发觉她情绪的变化，只有细心的傅家风留意到了，便道：“小谢，你上次不是说想买DV吗，现在程晨在，你不如和他去旁边的电脑城赶紧看一圈吧，待会儿就关门了。我跟林小姐在这里慢慢吃，等你们一会儿。”
谢绿蓉便用眼神询问程晨的意见，程晨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快点儿，别让他们等太久。”
两人下了楼，谢绿蓉便问：“你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吗？”
程晨笑笑道：“我跟她是很有缘分的，简直到了离奇的地步，说出来恐怕你都不信。”
谢绿蓉定定地看着他眉宇间飞扬的神采，知道他此刻是快乐的，心里很羡慕他的幸运，也羡慕林锦织。她知道程晨是个好情人，与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并非不快乐，但她就是那样固执，终于舍弃了爱她的人，去追求她所爱的人。求仁得仁，未来的路无论有多么艰难，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会、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怨言。
林锦织有一个先天的优势，就是有时候遇到好吃的，她可以暴饮暴食，却并不发胖。如果那些喝凉水都会长肉的美眉们知道，一定会气得发疯。
傅家风早已收手，见她还在清扫残羹冷炙，便笑道：“薇城有句老话，叫做‘要想肥，食餸尾’ 【注1】，你最近在增肥吗？”
林锦织笑而不语。却听他接着问：“你女儿最近好吗？”
林锦织愣住了，过了很久才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你还记得江小妹医生吗？她是我母亲。”
林锦织点头道：“原来如此。”
程晨与谢绿蓉回到餐厅，见这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对坐着，都觉得奇怪。
傅家风起身道：“单我埋了【注2】，咱们走吧。”
一行人下了楼，走到停车场，忽然听得有人叫道：“阿锦！”
林锦织回过头去，见到一个男人正大步向她走来。当她看清楚他的面目时，握着挎包带子的手指忽然紧紧地收拢，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她却感觉不到痛。
记忆，也许永远是她的敌人。曾经拼尽全力想要忘掉的人和事，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将她心里久已愈合的伤口，又一次狠狠地撕裂。
**注1：餸，方言，下饭的菜
**注2：“单我埋了”，即饭钱我已经给了。
现在正是吃晚餐的时间，这里又是闹市区，车来人往，一片嘈杂。但林锦织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世界一片寂静。她静静地伫立着，看着那个清瘦的男人带着淡淡的笑容，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曾经将她伤得那么深，但是，他也曾伴她一起，走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淡淡地问。
“有一阵子了。这次专门回薇城见见旧同学。明晚我们在怡然居聚餐，你来吗？”
林锦织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公司明晚例会，恐怕没空。”
“方晋，你遇见谁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飘了过来，紧接着，一个穿白色长裙、身材娇俏的女孩子走过来，笑吟吟地站在方晋身侧。
林锦织一看到这个女孩子，就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方晋向那女孩道：“这是我大学同学，林锦织。阿锦，这是我女朋友，郑曦茹。”
郑曦茹微笑着向林锦织点了点头，而林锦织仍是怔怔地看着她，直到程晨大声叫道：“阿锦，上车了！”她才回过神来，跟他们告别。
一路上，她默默地想着心事。程晨忍不住问：“刚才那个人是你朋友？”
“嗯。旧同学。”
“那女孩子是他女朋友吧？跟你长得有点像。”
林锦织淡淡一笑。何止是“有点”，相似的面孔，加上直顺的披肩长发，白色长裙，若不是身材小了一号，郑曦茹简直就是读大学时的自己。
这是否说明，方晋对自己，仍然念念不忘呢？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与方晋之间，绝不可能再发生些什么。
“我和小谢去买DV的时候，老傅和你聊了些什么？怎么你脸色那么难看？”程晨又问。
林锦织呆了一呆：“我当时脸色很难看吗？”
“是啊，一看就知道老傅得罪你了。”
她摇摇头：“不，完全没有。不止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还要感激他。”
说着，她看了程晨一眼：“你上次说的那个‘一门英烈’，全家都当医生的朋友，就是他吧？”
“是啊。”
“他母亲江医生，当年是我妈的主治医生。”
“哦，你妈现在身体怎么样？”
林锦织看着远处天空的浮云，淡淡地道：“我妈三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
“没事。”
车子又塞在路口。天色已晚，夜幕静静地笼罩了下来。
三年过去了。她已经学会了平静地应对这段回忆。她不会再痛恨不长眼睛的上天，责怪它过早地夺走她善良的父母，也不会再以泪洗面，发泄心中的悲伤。现在的她，只记得母亲临终时对她说的话：
“锦锦，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和你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没什么大不了的。答应我，以后要开开心心地生活。”
她当时流着泪，点头答应了。她也确实希望，即使离开了母亲，自己一样能活的很好。但后来她才知道，这真的很难，实在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弥补这种缺失。只有靠时间的流逝，让自己淡忘掉这件事。
到了家门口，林锦织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按门铃也没有人应。
程晨问：“怎么了？”
她叹一口气，“想必是小芳带阿喵到隔壁那个小区去玩了，那边儿童游乐设施比较多。”
“那到我家来坐一下吧。”
程晨一进家门，就开始上网玩游戏。
林锦织在他旁边看了一阵，笑道：“怎么，你还兼职做GM？”
“我哪有GM的权限。只不过咱们这个游戏刚开始内测，很多玩家不熟悉，见到有人有问题当然要答一下。”
“程经理真是兢兢业业啊，回到家也不忘工作。”
“NoNo，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在单位对着那一大堆通知和邮件，头都要裂了。”
林锦织微微一笑。她看着屏幕上一个个熟悉的NPC，忽然发现这个村子的剧情任务多半是出自自己的手笔。
程晨感觉到林锦织坐在自己的身后，专心地盯着自己的屏幕，便笑道：“你想打吗？”
林锦织摇摇头，问道：“觉得这个村子的剧情怎么样？”
“不错啊。”
“那个玉佩的任务感觉怎么样？”
“挺凄美的爱情故事，而且经验值挺多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故事是你写的？”
林锦织微笑点头。
“对了，你不是外语系高材生吗，怎么会到游戏公司来写故事？”
“因为钱多啊。”林锦织笑笑。
程晨见她不愿回答，也不在意。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他姨妈打来的。
“晨晨，明晚中秋节，记得跟阿锦到我家来吃饭。”
“记得，一定去。”
“你女朋友呢？叫她一起来吧。”
程晨看来林锦织一眼，见她专心翻一本杂志，便低声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杨教授沉默片刻，道：“晨晨，姨妈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我无意撮合你和阿锦，但我希望你能照顾她一下。她父母都过世了，离婚，带着一个孩子，很不容易。”
程晨诧异，没想到她的父亲也亡故了。这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子，越看越不像现实世界中的人，浑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小说气息。
“晨晨？”
“我知道了。您放心。”
晚上9点，林锦织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衣，正和阿喵在床上玩耍，电话铃响了。
看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阿锦。”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自己。
手上的听筒，像是忽然长了刺，使她的脸颊不舒服起来。
半小时后，林锦织和方晋对坐在小区附近的一间酒吧里，寒暄几句后，便是沉默。
林锦织当然不想来，但以她对方晋的了解，若不见她一面，他不会罢休。面对这种纠缠，若是强势一点的女子，大可抛出一句“你再乱来我就报警。”但很遗憾林锦织没有这种气魄。她实在不太会拒绝别人，更多的时候，她只会无原则地原谅别人对她的伤害。这是她好脾气的父母遗留给她的习惯。不过感谢亦舒的教诲，“受害者为女性的案件70%为熟人所为”，她出门前向小芳清楚地交待了自己的行踪。
“听说你在XY工作，待遇不错吧？”
林锦织微微一笑。已经到了要谈工作的地步了，这份生疏也足够了。很好。
“还过得去，对于一个已经工作了快三年的人来说，也不算太多。你呢？”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衷心希望听到一个极好的答案，如果方晋有一份前途无量的职业，奋斗个几年，他必能飞黄腾达，高高再上，再也记不得她。
方晋叹了一口气：“曦茹的父亲帮我在外经贸部找了个职位。”
林锦织心里哇一声，笑道：“这么好的工作，你叹什么气啊。”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方晋苦笑着，“曦茹她……她的精神有些问题，一点小小的刺激，她就会歇斯底里。我忍耐了两年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再忍下去。想分手，但说实话，我不敢。她家住北京，她父亲是某部的副部长，我的生死荣辱不过在他的举手之间……”
林锦织的头皮渐渐麻痒起来。她用吸管慢慢地喝着果汁，一只手轻轻揉着额角。她不会幸灾乐祸，想反，她已经开始同情他，这样尴尬的处境，换做她，也会头大。但是说这些给她听干什么呢？她又帮不了他。
方晋仍在絮絮，他真的比从前罗嗦了很多。
“……我第一眼看到她时，还以为是你。阿锦，我当时那样做，真是很过分，你一定很恨我吧？”
林锦织摇摇头。
如今的她，已不会轻易去恨一个人，一来这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心心念念，劳神劳力，终究会使自己疲惫，不如忘掉过去，专心努力将来。二来，有些人以为恨是爱的反面，不爱了便是恨，其实看多了言情小说便知道，对于旧情人，若你还能恨他，正说明你对他的爱念还未完全泯灭，只因得不到回报，故而生恨。若真正不再爱一个人，真会四大皆空，无从恨起。
方晋看着昏暗的灯光里，她静如止水的脸，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定下心神，终于开始叙述今天谈话的重点。
“你女儿三岁了吧？上幼儿园了吗？”
“还不到三岁，在家里请人带着。”
“她……是我的女儿吗？”
林锦织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想知道这个。
她摇摇头：“她不是你的女儿。她三个月的时侯验过血，是AB型。你是O型，我是A型。”
方晋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O型？”
“大学时候你献过血，我陪你一起，你忘了？”
“是么？你记性真好。”
林锦织淡淡地笑道：“也许吧。很多人说我是个记仇的人，别人若对我不好，一辈子都会记得。”
方晋一时无话可说。
林锦织喝完最后一口果汁，笑道：“我要走了。”见方晋点点头，便站起身来。紧接着便吃了一惊。
酒吧的门口，一个长发披散，穿雪白连衣裙的女孩正静静地望着他们。正是方晋的女友郑曦茹。
不知是不是听了方晋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林锦织觉得此刻的郑曦茹与她下午见到的完全不同，美丽的面孔上满布阴森。她低声问方晋：“你约了你女朋友过来？”
方晋诧异，望向门口，也是一呆。
林锦织心里一沉。她想象力丰富的大脑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清晰场面——某日，她正在公司工作，郑曦茹忽然出现在电梯口，在公司千万只眼睛的注视下，幽灵般飘到她身边，劈头给她一个耳光，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勾引我男朋友！”
不行不行，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一幕的出现。她立刻堆出满面笑容，亲切地跟郑曦茹挥手打招呼。
但她的努力没有成效。郑曦茹如雕塑般站着，身体姿态与面部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林锦织心中大悔。若早知方晋女友是如此难缠的角色，她今晚死也不会出来见他。然而悔时晚也恨时难，她只有竭尽全力把事态维持在安全范围之内。
她向大门走去，经过郑曦茹身边时，强自镇定，礼貌地对她点点头。那感觉就像年少时打仙剑，在道路上静悄悄地避开一只怪物，生怕触怒了它惹它攻击。
一身白衣的郑曦茹，冰一样冷，但一双目光却不肯放过林锦织，热力十足，灼灼逼视，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洞来。
林锦织在全身焦黑之前逃离了火场，仿佛打完一场战役，精疲力竭。
她与郑曦茹的梁子，想必是莫名其妙地结下了。
中秋到了。林锦织抱上阿喵，提上水果，坐上了程晨的QQ，去学校探望杨老师。
阿喵实在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孩子，白皙漂亮，活泼大方，又不会失了礼数，做出些过分的举止。程晨很喜欢她。林锦织见他眼中满是宠爱，心里觉得好笑。有些男人的确很喜欢小孩子，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十月怀胎的辛苦和扶养幼儿的辛劳。若是加班后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倒头大睡，却在半夜两点被幼儿的哭声吵醒，到那时，哪怕孩子再可爱，他也绝不能以如今这样灿烂的笑容去应对。
注1：帮衬，方言，即照顾生意，消费。
车子停在了杨老师家楼下不远。上楼时，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程晨瞥见他的面孔，愣了一下。
林锦织领着阿喵小心地上楼梯，未及理会。待杨老师打开房门时，她惊讶地发现老师眼角有残留的泪迹。
林锦织自己也曾试过，哭泣后抹掉一切痕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仔细照镜子，就会发现鼻子会微微发红，眼睫毛也会湿漉漉的，一时间很难瞒得了人。
不过这样的细节，想必男人不会留意到。林锦织瞟了程晨一眼，却惊见一道肃杀的寒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接着便见他笑道：“姨妈，我有东西忘在车里了，下去拿一下。”
林锦织十分好奇他要去干什么，直觉告诉她，多半与他方才在楼梯上见到的男人有关。待他走了片刻，她也笑道：“老师，我出去买点东西，您帮我看着阿喵。”
跑到楼下，出乎意料地，她竟看到了一幕动作场面——昏暗的路灯下，程晨一拳击中那男人的左脸。
这一拳他似乎只用了五成功力，因为那男人并没有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或是嘴角慢慢流出鲜血，只是愕然看着他一阵子，默默地钻进一辆黑色的凌志，把车子开走了。
程晨目送那辆凌志远去，铁青着脸走回来，却见林锦织笑眯眯地站在楼梯口，看着他。
他尴尬地笑笑，解释道：“我最讨厌开日本车的人了。”
林锦织笑道：“算了吧，我这个‘表妹’可不是徒有虚名，老师的事情，多少我也知道一些。不过今天倒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你认识他吗？”
“小时候跟他很熟，常在姨妈家见到他。当时不懂事，被他一个玩具几颗糖就哄得很开心。现在想来，真是耻辱得要死。”
“你再怎么恨他，也不应该动手。万一进了派出所怎么办？”
程晨看着她，笑道：“不要紧，顶多关个十几天，到时候你会给我送饭吧？”
林锦织歪着头想了想，笑道：“用不着，你不是有个当大老板的妈吗，她应该会罩你吧？”
“你怎么知道我妈是大老板？你调查过我？”
哎呀，说漏嘴了。
也许应该向他解释一下，是八卦的西门蓁蓁打听到了，传到她耳中的。
但何必呢，让他误会自己是个整天留意哪个男人身价高的拜金女人，对自己退避三舍，这样也很好。
所以她只是看着他询问的眼睛，笑道：“走，上去吃饭吧。”
傅家风疲倦地走出手术室，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
他揉着发酸的脖子，惊讶地发现谢绿蓉正站在走廊里，观看墙上的宣传栏。
“小谢？”
谢绿蓉转头看见他，满面欢喜：“手术做完了？”
“有事吗？”
谢绿蓉一听这话便生气，淡淡地笑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傅家风不以为意，露出一个白痴指数9.0的灿烂笑容：“等了很久吧？”
谢绿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平时她下班也颇晚，但今天是中秋，大家都赶着回家跟家人吃团圆饭，下班时间提前了。她在薇城没有亲人，只好打电话给傅家风（因为他父母和哥哥都已移了民，在这里也是形只影单），不料傅大医生手机关机。她只得跑来医院，得知他在手术中，便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他，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墙上宣传栏里的东西她已看了n遍，几乎能背下来了。丢脸啊，她谢绿蓉平素也是个精明能干惜时如金的人，今日竟做出这样痴情到弱智的举动。传闻恋爱中的女人智商都会下降，果然不假。
于是她转换了话题：“你不是一直在住院部吗，怎么也动起门诊手术来了？”
“是个熟人，临时找我帮他动手术。你还没吃饭吧？”
谢绿蓉甜笑着摇摇头，心道真是废话，我等你这么半天难道是为了出去轧马路吗？
“对面的四川火锅店不错，平时人特别多，不过今天很多人在家吃饭，生意应该淡一些。咱们去帮衬【注1】一下吧。”
“好啊。”
火锅店的人却似乎并不比平时少，幸而还有空位。两人坐下来，点了菜，没过几分钟，一碟碟的火锅料就端上来了。
谢绿蓉夹起一片黑乎乎的毛肚，笑道：“以前报道说很多毛肚是漂白的，不能吃，后来市面上的毛肚就都黑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漂黑的……喂，毛肚不能丢下锅不理，煮太久就老了，吃毛肚有句口诀叫‘七上八下’，意思是在锅里涮七八下就吃，口感才好。”
“煮这么短时间，杀菌不充分。”
“医生的卫生习惯，果然与常人不同。难怪你从来不吃日本菜。别人只看见艺术品一样的食物，你却只看到刺身里的寄生虫。”
“不止是寄生虫呢……”
“好了好了，打住，现在别讨论这个问题，我正吃饭呢。”
傅家风笑笑，一面涮青菜，一面问：“老钱今晚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不是有个姨妈在这里吗？应该去了他姨妈家吧，和那位漂亮的林小姐一起。”
“这话听起来可有点酸啊。”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一见美女，就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了？”
“你自己也是大美女一名啊，大诗人李白就曾赞美过你，‘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怎么忘了？”
谢绿蓉被他逗笑了：“青发？我还白板呢，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赶快捞菜吃吧……”
林锦织与程晨吃完饭回到虹影花园。从停车场走出来时，林锦织突然注视着大堂出口，目光发直。
程晨微觉诧异，未及发问，却见林锦织一手抱住阿喵，另一只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程晨心中暗笑，瞧这阵势，难道她兼职做谍报人员？却听林锦织压低声音道：“帮帮忙，装一下我男朋友。”
“怎么了？”
林锦织用含糖量四个加号的笑容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十一点方向，穿白裙子的女孩子，是个轻度精神病患者，疑心我对她男朋友有意思。”
程晨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白裙少女直勾勾地盯着林锦织。见到她的目光，即便程晨不是被她打量的对象，心里也是一寒。
“你姨妈做的葡国鸡果然不错哦。”林锦织忽然加大音量，冒出这样一句。
程晨会意，也大声道：“当然啦，我怎么会骗你呢。”
“要是咱们下个周末再过去，她会不会烦？”
“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费力地说说笑笑，胆战心惊地经过郑熙茹的身边。郑熙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粘在他们身上，脚却粘在地上，始终没有移动。
进了电梯，林锦织终于长舒一口气。
程晨笑她：“至于吗？紧张成这样？”
“这世上最可怕的人，除了恐怖分子，就数精神病人，杀人不用偿命，谁敢不怕？不过……看来表哥你演技不错，she totally bought it，所以才没找我麻烦，多谢多谢～”
“这个女孩子，不是不是上次停车场见到的那个？”
“是啊，你记性倒好。”
“她那一条白裙子太显眼。而且，她长得跟你有点像。是你亲戚吗？”
“人家爸爸可是北京某部的副部长，我哪里这么好命，能攀上这样的亲戚。”
“哦？这么高的官啊……那更要好好把握啊，万一是你失散多年的远方亲戚，就可以尽情地打秋风了……”
林锦织心中忽然一动，神情骤然变得呆滞。
“怎么了？”
电梯到了七楼，林锦织回过神来，笑道：“看不出来，你也很会编故事嘛。平时也看肥皂剧？”
“没办法，电视里实在太多，躲都躲不掉。”
林锦织笑笑，掏出钥匙开门，向女儿道：“乖，跟叔叔说晚安。”
阿喵揉揉困倦的眼睛，向程晨敷衍道：“Good night～”
程晨乐了，也笑着向她摆摆手：“Good night～”
傅家风和谢绿蓉吃完了晚饭，送她回家。
谢绿蓉抬头看看天空，赞叹道：“月亮真圆啊。”
“嗯。”傅家风也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悬在天上不知已几千几万年，被古人歌颂过无数次的美丽物体，却只有到中秋节，才会使现代的人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你家里人跟你离得这么远，自己一个人在薇城，会不会觉得孤单？”
“我还好。你呢？”
谢绿蓉叹了一口气，“刚开始是有点孤单啊……不过现在不觉得了。”
“习惯了？”
谢绿蓉摇摇头，笑着看他。
“怎么了？不说话。”
谢绿蓉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摘下那幅给他安全感的面具呢？
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脚下的路漫长而枯燥，似乎永无止境。
她实在不愿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永远像这样。但是，有时，对一些事，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林锦织打开房门，小芳便迎上来接过阿喵：“这么晚才回来？快跟我冲凉去。”
林锦织走进里屋，坐在写字台前，捧起父母和她的合影，细细端详着。
自小便有人觉得她与父母都不相像，她不以为意。父母也曾跟她笑说她是从别人家抱来的，她只当是玩笑话。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大四。保研的人过着猪的生活，找工的人过着狗的生活，考研的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林锦织是一只快乐的猪。
前阵子刚做完一份兼职，她打算好好休息几天。
上网down了最新的美剧来看，实在受不了那些字幕。harmonia axyridis 翻成“哈耳摩尼亚的昆虫”。外语系的人绝种了吗？
她倒是也很想报名做字幕组成员，无奈还要准备北外口译考试，实在不能保证工作时间。
手机响了。她看着上面显示出的名字，有一丝迟疑，该不该接这一通电话。
但她终于按下通话键：“您好，邱总。”
“小林，抱歉又来打搅你。汤普森先生临时改了行程，暂时不回英国了，在薇城多住一两天，想四处逛逛。你帮我翻译了这么多天了，对这里又熟，能不能再麻烦你几天？”
林锦织沉默片刻，问道：“只有你们两位吗？”
“哦，还有我那位姓黎的朋友，你昨天见过的。”
林锦织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必去了。邱总，黎先生的英文相当好，他完全可以担任翻译。”
“哦？”电话那头的邱总笑了起来，“呵呵，我从没听他说过。那好，待我问问他。”
林锦织合上手机，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与邱总是老相识，已经帮他做了三次交易会的翻译。本来再帮几天也无所谓，但她有些害怕见到那位黎先生。四十多岁的人，好看得不象话，举手投足间透出些许旧派的绅士的意思，无论对谁都谦和有礼，唯独看她的那种眼神，让她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她不是小孩子，她自己正在恋爱，她当然知道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对她有兴趣。
她看过很多故事，也听过很多故事，知道很多男人因为一时的兴趣，便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她当然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平心而论，看到每个周末宿舍楼下的高级轿车进进出出，看到LV、CUCCI的牌子整天在周围晃来晃去，心里不是没有感触的。她没有钱，方晋也没有。要想过上那样的生活，注定还要奋斗若干年。更何况，她是个没有野心的人，最向往平静的生活，当然，要尽可能舒适。
就在她盯着窗户外面的水杉，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母亲的同事。
她接通手机：“嗨，胡阿姨。”
“阿锦，下午有课吗？”
“没有。什么事？”
“你妈妈身体不舒服，现在在中医二院，你现在能过来看看吗？”
邱自立合上电话，向黎盛球挤眉弄眼：“她知道你也去，就不肯来了。她竟然知道你会讲英语。你在她面前讲过吗？”
黎盛球笑着摇摇头。
“那是她自己看出来的？我跟你说过，这女孩子很聪明。阿黎，我劝你算了。我以前试探过，她不是那种人。”
“我并不希望她是那种人。”
“什么意思？你想娶她？哈哈，阿黎，两个老婆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理的。”
“不见得吧，很多人都处理得不错。”
“哼。很多人有了新的便不理旧的。薄情寡义。”
黎盛球笑道：“难道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周一到周五在这边，周六周日在那边，两头都顾到。唉，这年头，男人不易做啊。”
黎盛球大笑。他喝光杯子里的酒，起身道：“我要走了。”
“怎么？今晚不一起去‘新城’？”
“不，我有更重要的事。”
林锦织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手脚冰凉，神经错乱。
如果母亲身体不舒服到需要别人来通知她的地步，那事情绝不止这么简单。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去华山旅游，一位团友失足掉落山崖，导游就是用同样的措辞、同样的语气通知那位团友的家属。
所以，当她在医院里见到母亲面带微笑地躺在病床上，跟她打招呼时，心中简直洋溢着喜悦。
然后，她和满面愁容的胡阿姨一起走进了江医生的办公室里，听她详细地讲解母亲的病情。尿毒症……血液透析……换肾……这些概念飞快地被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冷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明白，她需要一笔钱。一大笔钱。
走出医院，搭上公车，赶回学校。天还没有黑。傍晚的太阳变得很柔和，使她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
学校里，一切如旧。年青的男男女女穿着入时的衣服，以走秀的姿态往来穿梭。不知道这些无谓的姿态究竟是要摆给谁看。食堂里人满为患，她决定迟些吃点消夜充数。
在宿舍楼下，她忽然见到一辆车。一辆银灰色的、十分醒目的轿车。她惊讶得无以复加。
在离车子十米远的地方，她静静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抉择。
天色渐晚，黑暗笼罩了周围的世界。终于，她移动了已经发酸的双腿，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黎先生。”待车窗降下来，她微笑着说。
车子里的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劳斯莱斯的phantom，薇城很少见到到这种车。您在等什么人吗？”
黎盛球收敛了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清楚地说道：“我在等你。”
薇城国际酒店的顶楼旋转餐厅。
林锦织曾无数次经过这里，仰望过这里，想像过这里的无限风光。想不到今天，她竟然可以端坐在这里，居高临下地欣赏美丽的薇城夜景。
翻开菜单，尽是法国菜，贵得吓人。她看了黎盛球一眼：“今晚你请客？”
黎盛球诧异道：“当然。怎么了？”
“没什么，我怕吃完饭要留下来洗碗……我不会点菜，你来吧。”
黎盛球便轻车熟路地点了一堆，最后问道：“你们有什么酒？”
林锦织忙摆手：“No no，no alcohol. 你休想灌醉我。我喝橙汁。”
黎盛球微笑地看着她，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他不确定她今晚跟他出来的原因是什么。虽然开着车子守在楼下，但他并没有奢望她会主动跟他打个招呼，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坐在她对面，同他吃饭。
此刻，这美丽的女子正神思恍惚地看着玻璃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并没有说什么。直到吃完最后的甜品，他才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锦织从沉思中惊醒，略带歉意地问：“你说什么？”
黎盛球笑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精神很差。”
林锦织在心里叹一口气，用双手掩住脸。不行。她实在没有强颜欢笑的天分。
“我妈妈今天住院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很多钱。”她握着水杯，艰难地开了口。“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爸过世了。癌症。据说治疗过程一直很顺利，前一天晚上他还和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跟邻居打招呼。第二天早晨，他很晚也没有醒。我妈摸他的身体，已经冰冷了。”
她喝了一口水，试着让自己平静：“我们家一直没有钱。我妈跟一间琴行签了合同，教琴为生，没有医保，没有失业保险，没有退休金。但她为人很慷慨，三千五千地借钱给朋友，从来不要他们写借据。很多人已经杳无音信。家里只剩下一万多块钱的存款，我不知道还能维持几天。”
她从不曾和别人讲起这些。因为她讨厌别人同情的眼神。但现在，她却急切地希望黎盛球能够同情她。
黎盛球沉默良久，终于问道：“你男朋友呢？”
“刚进大学时，他一周做六晚的家教，赚自己的学费。几天前他刚收到一所美国大学的半奖offer，以后要靠奖学金过日子。我不能让他再负担什么。”
黎盛球微笑道：“看来我出现得很及时啊。”
“你能帮我吗？”
黎盛球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不加掩饰的焦虑，他忽然有一点心痛。
“我想你知道答案。”他叹了一口气，“要怎样跟你母亲解释钱的来源？”
林锦织有些诧异他竟会从她的角度考虑这么细节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谢谢你。”
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谢，是很有道理的。
当恩情太大时，你应当付出的回报，绝不止一句“谢谢”这么简单。
黎盛球开车把她送到家里楼下。
“谢谢你，黎先生。”
“你可以不必叫我‘黎先生’。”
“那怎么称呼你？”粤人起名喜用“球”字，取其圆滑之意。但这个字读起来，实在不怎么好听。
“叫我Richard好了。”
“OK. Richard，进来坐一会儿吧。家里没有人。”
黎盛球笑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难道不怕我……”
林锦织歪着头上下打量他，笑道：“你看起来不像野兽。”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转一些钱到你的帐户。不用担心。”
目送着那辆劳斯莱斯开走后，她掏出手机，上面显示出好几通未接来电，都是方晋打来的。
呆呆地看着屏幕，想打回去，却迟迟下不了手。
她倚着墙，无力地站着，连客厅的灯都忘了打开。房间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街灯透过窗户上镂花的白纱照进来，在墙上绘出寂默而美丽的图案。
林锦织渐渐开始习惯医院的味道。
小时候她是喜欢医院的。无论有什么不舒服，在医院里总能治好。她也住过院，推着挂吊水瓶的铁架子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和邻床的小朋友说说笑笑，不用上学，不用做讨厌的功课，生活真美好。
但现在，每次走进医院，她都浑身发抖。
她不知道像这样，看到虚弱的母亲在病床上对她微笑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这一天，她紧张地走进江医生的办公室。
“阿锦，坐。”江医生试图用微笑缓和她的紧张，很遗憾，这丝毫没有作用。
“结果怎样？”林锦织急切地问。
江医生心怀同情地看着她：“你不能提供肾脏。你和你妈妈血型不匹配，她是B型血。”
林锦织呆住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我很遗憾……”
“会不会弄错了？”
江医生有些奇怪，但仍微笑地解释：“血型测试是不会出错的。”
林锦织的脑子陷入一片混乱。江医生耐心地安慰着她，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江医生的办公室，走进母亲的病房。当她清醒时，母亲正奇怪地问她：“怎么了，阿锦，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林锦织呆呆看着母亲的脸，终于轻声问：“妈，你还记得爸是什么血型吗？”
母亲并没有表露太多惊讶，仿佛早已料到女儿会这样问。她的答得也相当坦然：“他是O型血。”
“这不可能。我是A型血，你怎么可能是B型呢？医院一定搞错了……”
“阿锦，”母亲忽然握住她的一只手，温柔地对她说：“医院没有弄错。阿锦，对不起，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多吃点东西吧。你如果消瘦了，你母亲心情不佳，对她的病也不好。”黎盛球劝道。
林锦织以手支颐，静静地透过稀疏的竹帘，看着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正坐在饭店里吃午饭。她面前的粟米石斑焗饭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她甚至连水也没有喝一口。
黎盛球隐隐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这几天来林锦织的胃口相当差，但到今天这样近乎绝食的程度，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他小心地问。
林锦织终于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道：“我今天听到了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只要你愿意讲。”
“很久以前，有一个在音乐学院的女孩子，与一位老师彼此相爱。师生恋本来已经有悖伦常，更何况那老师是已婚人士。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很快，那女孩子便没有什么名声可言，千夫所指。后来，老师出国去了，女孩子却发现自己怀孕，只好偷偷地流产。这次流产后果很严重，她以后都无法生育。几年后，她和一个很爱她的男人结了婚，男人所有的家人都反对这门婚事，并且因此和他脱离了关系。后来，他们收养了一个弃婴，就是我。”林锦织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下来，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用手擦了擦，笑道：“小时候我问爸妈，为什么别人都有三姑六婆数不清的亲戚，我们家却没有，他们告诉我，他们都是孤儿院长大的弃婴。原来我才是真正的弃婴。”
黎盛球忽然问道：“很震惊吗？”
林锦织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你没有一丝察觉。你养父母对你非常好。”
“是。他们是最好的父母。”
“那就不应该伤心。”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的血型和我妈不匹配，没法做肾脏移植。如果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也许……”
“找肾源也许没有你想像中困难。在一些不发达国家，很多人会为生计而出卖自己的一个肾脏。由此吸引了外国买家到当地寻找肾源，带动了当地旅游业，叫做‘植肾旅游’。”
“听起来很残忍。”
“别太担心。你母亲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
“谢谢你……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说些让人沮丧的话。我一时间实在找不到别人听我诉苦……”
“哪里，你肯让我听这些，就是我的荣幸。”
不要对我这么好。林锦织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这样彬彬有礼，关怀备至，已经让她产生了强烈的错觉，几乎要认为他对她的帮助纯属慈善事业。
然而残存的一线理智时刻提醒着她，欠了别人的，迟早要付出代价。
她越来越害怕那一时刻的到来，若见到眼前的君子忽然露出兽性的一面，她对人性的评价恐怕会一落千丈。因此她时刻提醒自己，她不过是个时运不济的平凡女子，他不过是个略懂礼貌的商人，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卖身救母的悲情故事，这世界不过是这世界，不会有那么多例外。
晚上，黎盛球开车送她回学校。
在离校门很近的一个红灯前，林锦织道：“麻烦在这里停车。”
“雨很大。不如我开进去吧。”
“没关系。”
黎盛球明白她的意思，便把车靠边停下。
林锦织道了谢，撑着伞向校门走去。
黎盛球并没有立刻把车开走。他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她越走越远。
就在她快要消失于他视线之外时，一个青年人突然出现，拉住了她的手臂。
林锦织有一丝愕然，但很快平静下来。黎盛球心中叹息。他虽然认识她并不久，却也已经知道这是她的风格，哪怕心里惊涛骇浪，脸上始终没有一丝波澜。
青年人冷笑着质问她什么。但林锦织始终沉默地低着头，青年人甚至摇晃她的身体，她也全无反应。
黎盛球已经猜到那青年人的身份。他看着他们相持了很久，也许已经有十分钟、二十分钟。夜已深，雨又大，校门口极少行人。只有门卫室里的保安如看戏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青年人终于走开了。林锦织却仍然雕像一般地站在那里。黎盛球打着伞，走到她身边，发现她竟然没有哭。
他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忍耐，恐怕五脏六腑俱已千疮百孔，自己还懵然不知。
“哭出来会比较好受。”他劝她。
林锦织忽然间听到一句这样体贴的话，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她轻轻地把头埋在黎盛球的胸前，一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如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带我走。”她低泣着，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透进黎盛球的胸膛，“带我离开这里……”
之后的日子里，她也慢慢地开始了解黎盛球。她听他讲当年从广东偷渡到香港的故事，听他讲他已经不再爱的妻子，听他讲他的公司。她开始知道，他是一个相当富有的人。
富人通常是忙碌的，所以他常常要回香港。她也放弃了保研的名额，开始找工作。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当她从母亲的病房里走出来时，忽然觉得反胃。江医生让她就近在医院里检查一下。没想到辗转了几个科室之后，她在妇产科知道了答案。
坐在走廊里，握着那张检验结果，她不由哀叹任何避孕措施都不是百分之百有效。她将那张纸叠好塞进包里，准备找另外一间医院把这个麻烦解决掉，不料刚一站起来，便看见虚弱的母亲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是方晋的孩子吧？”母亲躺在病床上，温和地问。
她默默地削着苹果，点了点头。
“那不如你们结婚吧。”
林锦织愕然地看着母亲，陪笑道：“妈，我们都还年轻，不想这么早……”
“我想看到我的外孙出世。”母亲的语气变得急切，“阿锦，流产有怎样的风险，你应该已经很清楚，我不准你不要这个孩子。”
林锦织正在心里说如今医学比您那时发达得多，母亲忽然又补上一句：“以后我不在了，你好歹也有个亲人。”
林锦织心中一寒，忙道：“妈，你别瞎说。好好养病，你不会有事的。”
母亲微笑地看着她道：“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说服方晋。”
林锦织唯唯诺诺，心里却哀叹该如何去说服那个远在美国、已经和她分道扬镳的方晋。
她看着母亲苍白浮肿的脸，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黎盛球没想到自己再次回到薇城时，林锦织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一个阴雨天气，他和林锦织来到城郊的念园。
“听说多年前这座山是一片秃岭，后来做了重点骨灰植树基地，现在已经是叠翠峰岭了。简直像个风景区是不是？”林锦织一面带着他走在山上曲折的小路上，一面介绍着。“如今早过了清明，所以没有什么人来……就是这里了。”她停下来，指了指面前一大一小两棵树。“这棵大树是几年前我和我妈刚来到薇城的时候为我爸种下的。旁边这棵是我刚种的。看到那张红色的塑料卡片了吧？如果不做标记，满山的树，你根本认不出哪棵是你的。”
她的语气很平和，似乎一切已成过去。但黎盛球知道，在她心里，一定曾有刻骨铭心的剧痛，留下了永远不会平复的伤口。
“跟我去香港吧。”他温柔地说。
林锦织笑道：“为什么不是鹏城？港人的小老婆不是都被安置在那里吗？”
黎盛球并不在意她的无礼，耐心地道：“你需要人照顾。我未来没有时间呆在薇城，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林锦织的眼泪又涌上来了。他总能很容易地把她弄哭。
“Richard，谢谢你。”她握着鼻子，把头扭向别处，“但我不会跟你走。我不属于你的世界，你也不属于我的。”
“我不相信你没有后悔过。”在时代广场的一间快餐店里，孙芸植一面扒着饭，一面取笑林锦织。
林锦织拉扯着奶茶里的立顿茶包，歪着头，微笑道：“对，我每一天都在后悔。那样有钱有风度的人，上哪儿找去？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没准我的名字出现在遗嘱上，后半辈子就可以去畅游世界了。”
“对了，我记得上个月某财经杂志里有他的八卦新闻，说他离婚了。好机会啊，你跟我去香港找他吧。”
“你要去香港？”
“出差。要在那边的办事处呆上一阵子。”
“恭喜恭喜，出差费估计会很可观哦。”
“这个周末过来香港吧，办通行证很简单的，快的话几天就好了。你都几年没旅游了吧？不要老是想着阿喵，有小芳在呢。咱们班还有好几个人在香港，可以搞个小型同学会。”
“……说来也巧，通行证我已经办好了。”
孙芸植大惊：“你当真对那个老男人念念不忘！”
林锦织笑道：“不不，我一个高中死党在科技大学读研，老是让我去看她，说了几次了。”
“原来如此。去了记得找我。”
“放心，想逃掉我这一顿是不可能的。工作之余，记得努力艳遇。”
孙芸植用力点头：“那是一定的，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去邂逅古天乐、吴彦祖……”
“你周围狂蜂浪蝶应该不少吧，当真没有一个看得入眼的？”
“唉。”孙芸植幽怨地叹口气，“有个同事，莞城人，在英国念的硕士，家里是开鞋厂的。”
“很不错啊。”
“长相一般，身高一米六五。”
林锦织笑道：“不算矮了，跟你一样高。”
“一七五以下的男生，属于残疾人。”
“还有别的吗？”
“别的更差。……你不会觉得我要求太高了吧？”
“当然不会。如果硬是放下身段迁就别人，日后一起生活会不习惯。古代讲究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
“谢天谢地，总算有个明白事理的人。我周围所有人都唐僧似的，说我不该眼光太高。你呢？真的做一辈子单亲妈妈？”
“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挺好。”
“方晋如何？”
“The last one I’ll think about. 何况人家现在有女友。”
“他女友跟你有点像哦。我看他对你念念不忘。”
“Stop it。别再提他了。哦，我有个新邻居很不错，刚跟女友分手，二世祖，卖相不差，又是我同事。可惜人品一般。”
“咦？”孙芸植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人品有什么缺陷？tell，tell.”
林锦织摇着头，笑而不语。闺蜜之间，即使再熟，有些事仍是难以启齿的。
离开了餐厅，她回到家里，惊见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
Richard？这是第一个跳进她脑子里的名字。
男人转过身来，却是个陌生的中年人。她松了一口气。
Richard。到底是害怕见到他，还是希望见到他，她自己也说不清。
“请问您找谁？”她礼貌地问。
“阿锦？你不记得我了？”
“您是……”
“我是郑文，你爸爸的旧同事。你小时候，在荆州，我见过你的。不记得了？”
林锦织这才回想起来，笑道：“哦，是郑伯伯，我记得您。快请进。”
“你的保姆警惕性很高啊，说不认识我，不让我进去。”
“呵呵，家里只有她和我女儿，警惕性是要高些才行。”
“哟，已经结婚了？你爱人呢？”
“离婚了。”
郑文一呆。
进了屋，林锦织介绍他跟小芳和阿喵认识，郑文逗了阿喵一阵子。
“我不知道你已经有孩子了，要不然该买点礼物给她。”
林锦织帮他斟了杯茶:“您不用这么客气。”
“你妈呢？她不跟你一起住？”
“她过世了。”
郑文又是一呆。
“您不知道？她三年前生了重病。我爸的事您知道吗？”
“我听说了。当时你们还在荆州。后来你们搬走了，我就跟你妈妈失去联系。”
“那这次您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呢？”
郑文笑了：“郑熙茹是我女儿。”
林锦织心里一惊。这位父亲当年的旧同事，想不到已经贵为北京的副部长。
她尽量保持镇定，笑问道：“您这次来找我，是为了……”
“你别多心，我只是想见见你和你妈妈。没想到……”
林锦织心中叹息，默默地拿了个苹果削起来。
“阿锦，你还记得那次在荆州咱们见面的情形吗？”他忽然问。
“我只记得我削苹果给您，您却说从来不吃整个的苹果，都是削成片了用牙签戳着吃。我只好再削成片。”
“呵呵，这么记仇啊。”
林锦织笑笑，把一碟削成片的苹果放在他面前。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虽然当时不知道他是领导干部，但已经觉得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而且一定与父母很熟，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挑剔一个苹果。
“怎么会，您很和蔼啊，还给我讲了很多三国时的故事，介绍了一通荆州的悠久历史。”
“说实话，当时你看了三国没有？你告诉我你只看了一点点，但你听故事的时候好像很敷衍。”
林锦织大为诧异，他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她大概只有九岁。
“您说对了。我当时已经看过。” 其实那时三国她已经看过两遍，但父亲曾经说，就算别人的故事你已经听过，也不能说出来让别人脸上无光，而应该礼貌地听完，并表演出适度的反应。
“你从小就很乖巧……钢琴弹得怎么样了？”
“过了九级。”
“大学念的是外语系吧。”
“对。”
“现在在哪里工作？”
“一间游戏公司。”
这简直是那种电视上常见的访谈界面，郑文做主持人，林锦织是被访问对象。她真不知道这位伯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问题，简直想把她的生平大小事迹调查得一清二楚。
等到他的问题用光了，林锦织终于可以开始提问：“您女儿，她最近还好吗？”
“她很好。方晋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林锦织哭笑不得，又来了，真是位“问题中年”啊。可是，让她如何评价方晋呢？太棘手了。她想了一想，才说：“您女儿喜欢的人，如果人品上没有大问题，那么是好是坏，应该由您女儿来界定。”
郑文笑道：“很有水平的回答。但也只有事不关己的人，才能看得如此超脱。……阿锦，你妈……临终的时候……有没有提到我？”
林锦织一怔，摇了摇头。
郑文轻轻点点头，又问：“有笔吗？”
林锦织不解何意，顺手找来纸笔。郑文接过，写了几个电话号码。
“这是我的手机，这是我秘书小罗的手机，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记得找我。我与你爸妈的交情，是可以相互托孤的那种，现在他们不在了，我多照顾你是应该的。只是我没时间，住得又远，这次在薇城只能呆几天，你有名片吗？”
林锦织慌忙找了一张给他。
“过两天你有空的话，咱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吧。我司机在楼下等着呢，你不用送了。”
郑文走了。林锦织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在脑子里组织着与郑氏父女相关的一切信息。与她容貌相似的郑熙茹，与父母有托孤级友谊的郑文……她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假设。
她走进厨房，找了一个保鲜袋，把郑文喝过的水杯装了起来。
几天后的周末，她到了香港。
从过关时海关工作人员，到地铁站里卖八达通的阿婶，每一位都神情冷淡。也使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德华要对全香港说：“今时今日，咁嘅服务态度唔够嘅。”
薇城能收到香港电视台，因此她对港人也多少有些了解。严肃认真，满脑生意经，喜欢投诉……并不是她喜欢的性格。
出了尖东地铁站，她便见到赵晓萍笑眯眯地对她挥手示意。
林锦织忙也笑着向她挥手，眼睛忽然间有些湿润。
赵晓萍是她在荆州读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在如今的她看来，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只有中学那几年罢了。被功课压得如何民不聊生也好，青涩的内心如何在悸动与压抑中挣扎也好，现在看来，那段岁月只能用“无忧无虑”四个字来形容。
人对于自己生命中的每一段记忆，都会下意识地用一些符号来标识，比如一部电影，一首歌曲，一个地点，甚至一种气味。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旦感知到这些符号，便能找回那段记忆。而赵晓萍之于林锦织，就是她中学时光的记忆符号之一。
她们有过三年的同桌之谊，每天早上无论谁先到教室，都会帮对方把桌椅擦拭干净（因为前一天放学后打扫卫生时会有粉尘落下来）。中午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一起讨论昨天看的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傍晚放学后一起坐在学校里小路边的石凳上，窃窃私语地谈论班里的男男女女。
尽管已经有六年多没有见面，感觉上她们却仿佛从未分开过。两个人在麦当劳买了汉堡可乐当午餐，一面吃一面聊。
“我还记得小时候到深圳旅游，在中英街，导游嘱咐我们不要越过界跑到香港那边去，但我偏不听，偷偷跑过去玩。没想到现在会住在这里。”赵晓萍感慨道。
“物流学的博士，毕业了做什么？”
“争取留校任教吧。”
“这么没志气啊？”
“我觉得在香港当大学老师也很不错啊。还不知道当不当得成呢，到时候再说吧……哦对了，我前阵子在这里见到一个同学。”
“谁？”
“项小荷。”
“哦？她在哪里工作？”
赵晓萍淡淡一笑：“她从事地下工作和分裂活动。”
林锦织吓了一跳：“谍报人员？”
“呵呵，我开玩笑的，她有一份地下爱情，同时分裂着别人的家庭。明白了吧？”
林锦织一惊，笑容便不自然起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妈跟她妈是朋友，在老家，她妈把这当成一件了不起的事四处宣扬。真不明白她心里怎么想的。”
林锦织默默地嚼着汉堡，轻声道：“也许是生活所迫。”
“谁知道呢，不过我见到她时，她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一身名牌，一脸浓妆，在商场一掷千金，一堆维他命当饭吃，还点着一支烟。一副职业二奶形象。”
林锦织笑道：“好无聊的生活。她有没有经常打电话给你？”
“我没告诉她我电话，再说她住在莞城，只是偶尔来香港。你怎么吃得这么慢？快点，你在MSN上不是跟我说你要买手机吗，我带你去旺角。”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不行，我要先在星光大道照几张相。”
赵晓萍大乐：“一到一个地方先照相留念，典型的中国旅游作风。”
林锦织很爱看电影，所以对星光大道上每副手印的名字都研究了半天，赵晓萍颇觉无聊，便拿着数码相机对着她狂拍，一边拍一边评论：“老实说这几年的香港电影很不错，《无间道》，《头文字D》，比内地那些大片强多了。”
林锦织正色道：“内地的大导演确实堕落，但新晋导演里有些很不错的，像贾樟柯、陆川……他们的片子看过吗？强烈推荐。”
赵晓萍不停地嗯着，只顾看自己刚拍的相片，赞道：“阿锦，认识你久了，也不觉得你多漂亮，可是跟周围人一比，立刻鹤立鸡群。你怎么不去拍电影呢？你当了明星，我做你经纪人。”
林锦织只是微笑，拿过相机拍海景，看着对岸铜锣湾的繁华景象，她忽然觉得这片海实在太重要了。“山因水而活”，香港这个沉闷的金融城市，多亏了环绕她的这片海域，才显得有些生气。
正左顾右盼地取景，一艘游艇从海上驶了过来，没有驶进尖沙嘴码头，而是在不远处的岸边停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Richard曾经说起他家里也有艘游艇，名字与他妻子一样，叫做Jasmine。不知道这艘叫什么名字。
她调一调焦距，在船身上搜索着，几乎立刻便见到了“Jasmine”这个单词。
她只觉得浑身寒毛根根竖起，马上收起相机，向赵晓萍道：“我拍好了，去旺角吧。”拉着她向地铁站奔去。
赵晓萍骇笑，一面跟着她疾走，一面叫道：“好像东爱！”
林锦织进了地铁，才放慢脚步，问道：“东爱？”
“东爱里面啊，莉香踢倒一堆铁罐，拉着完子逃跑。可是你又没有踢倒铁罐子，跑什么？”
“东爱那么老的片子你还记得啊？”
“经典啊，忘不了。还有97年看的《甜蜜蜜》，记得吗？”
“记得。晚自习咱们请了病假，逃课去看的。”
“看完没多久你就去薇城念书了。所以其实你看那个片子是有用意的对吧？”
林锦织点点头：“我想看看粤语区的生活形态。估计香港跟薇城差不多。”
“现在呢？这两个城市是不是当真差不多？”
“在我看来，香港只有三样东西是广州没有的：迪斯尼、Tiffany和池记云吞。”
“呵呵，看来这三个地方你是一定要去的咯。”
“迪斯尼就算了，下次我带女儿来再说。Tiffany也免了，我对小资生活终究是有心无力。池记云吞倒可以吃吃看。”
说话间，旺角到了。林锦织记得与旺角有关的香港电影颇有几部：《旺角卡门》、《旺角黑夜》，印象里，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段。留意一下脚下，她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黑色圆形污渍，这是薇城街道上常见的香口胶遗体，紧贴地面，极难清除，成百上千地叠加起来，终于标示出一个城市不堪的一面。新加坡禁止香口胶进口，真是明智之举。
卖电子产品的商场里人山人海，一部部手机看得她眼花缭乱。虽然来之前已经在网上查过很多资料，暗自定下了心仪的几款，但见到真机感觉多少有些不一样，挑选范围不自觉地便扩大起来，象素、mp3、存储卡、最长待机时间……蜂拥而来的各种参数塞满了她的脑子。正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下一部时，身后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别忙着买，这个型号的电池有问题。”
林锦织听见程晨的声音，大为诧异，转过头，便看见他拿着一个NDSL的盒子，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
赵晓萍一见他，目光中便有惊艳之色，向林锦织问道：“这位……”
林锦织简单帮他们介绍了一下，便问程晨：“这一款的电池怎么了？”
“这个牌子内地已经不卖了，所以可能你没留意新闻，最近全球范围内电池召回中。据说温度过高容易爆炸。”
林锦织笑道：“多谢你，来这边探亲？”
没等程晨回答，杨老师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向林锦织笑道：“这么巧？像约好了似的。”
林锦织喜道：“杨老师，您怎么也来了？”
“我姐姐四十五岁生日，非要我过来凑热闹。今晚我要去参加她的生日酒会，不知道该穿什么好，愁死了。跟晨晨出来逛街，这臭小子却偏来这里看游戏机。”
林锦织笑了：“要挑衣服的话，我陪您去吧。”
赵晓萍也道：“我知道佐敦道新开了一家旗袍店，很不错，可以去看看。”
三个女人便告别了程晨，来到佐敦道的旗袍店，身穿一套淡青色唐装的老板娘立刻迎上来，满面堆笑地问：“三位想看点什么？”
杨老师对着打量老板娘上下打量，老板娘何等敏锐，知道她对自己身上这一套衣服有兴趣，立刻赞道：“小姐真是好眼力，我身上这套是今年最新款，纯真丝缎，喏，这里还有水墨画的莲花荷叶……”
现在大龄未婚女子越来越多，所以广东一带商店饭店里的店员们，对未知身份的女子，无论多大年纪，一律以“小姐”呼之。一来保险，二来显得对方年轻，会让她高兴。
杨老师全神贯注地听着，林锦织摇头暗笑。如今的店主个个目光锐利，舌灿莲花，搞得女人都不敢一个人逛街，若没有一个半个同伴冷眼旁观，帮帮腔，壮壮声势，真不知要有多少银两沦陷在她们的店里。
杨老师换上衣服，向她们两人问道：“如何？”
两人都觉效果不错，但毛病总是要挑一挑，林锦织道：“好是好，可惜不大像礼服，去酒会的话……”
老板娘忙道：“去酒会的话，加一条披肩就好了，看这一条怎样？”说着拿起一条蓝色缀亮片的真丝披肩披在杨老师身上。
杨老师对镜细看，十分满意，却不急着买，眼光在店里左顾右盼，忽然指着一件衣服向林锦织道：“阿锦，那件衣服你穿起来一定好看！”
林锦织笑道：“哇，这也太漂亮了，上班没法穿啊。”
“又不是旗袍，中式装，就算上班华丽了点，上街总也能穿吧？你的衣服我看来看去就那么几套，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整天灰头土脸的怎么行，去，换上看看，合适的话我买了送给你。”
林锦织忙道：“肯定不合适。您别费心了。”
杨老师白她一眼：“这丫头，就算不合适我也买了。你收是不收啊？ ”
林锦织无奈，只得走进试衣间。 待她出来时，周遭一片赞叹之声，有店员笑劝道：“靓女，去选港姐吧。”
杨老师得意地向赵晓萍道：“我的眼光不错吧。”
赵晓萍点头道：“嗯，这样去酒会，绝无问题。”
林锦织惊道：“什么？酒会？”
浅水湾某搂盘的会所里，杨颐芝的生日酒会如期举行。她穿一条黑丝绒旗袍，披深红色披肩，拿着一杯香槟，在政商名流间往来穿梭，谈笑风生。
百忙中她走到儿子身边，碰碰他：“看到什么合意的女生了吗？”
程晨笑道：“这里的人平均年龄超过四十岁，哪有什么合意的女生？”
“Sorry咯，不过还好，我要你姨妈帮我留意，她答应了，说不定今天会带过来呢。”
就在此时，杨老师和林锦织走了进来。
杨颐芝立刻走上去，握住妹妹的双手，赞道：“这身衣服很衬你。”
“生辰快乐，”杨老师说，又指着林锦织介绍：“这是林锦织，我从前的学生，晨晨的同事。”
“生辰快乐，杨主席。”因为杨颐芝是乾达公司的董事会主席，林锦织便这样称呼她。
“谢谢。林小姐，幸会幸会。”杨颐芝满脸堆笑地与她握手，向儿子道：“Chandler，怎么不来招呼你同事。”
林锦织和程晨走到角落里，程晨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来？”
林锦织从虾树上抽了一串烤虾出来，一面嚼，一面道：“你姨妈说，她答应了你妈妈今天要带个女生来，做为你女朋友的候选人，但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只好要我来救场。”
“呵呵，也不知是不是早有预谋。”
“我虽然也怀疑，但是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她一面唱，一面拿起冰桶里的香槟瓶子，一见标签，便惊呼道：“Krug！传说中的Krug香槟！”
程晨眯起眼睛笑看着她：“我觉得你不是心太软，恐怕是嘴太馋吧？”
林锦织不理他，只管挑好吃的往碟子里装，装满一碟后，便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来，狼吞虎咽。
程晨在她身边坐下，颇为怜悯地看着她：“几天没吃饭了？”
林锦织向他笑道：“程经理，这么关心我，怎么不去多关心关心你手下？”
程晨明白她的意思。最近他与组里一位手下的恩怨正成为公司论坛的热点。他在例会上批评手下，不料引起与会人共鸣，例会演变成批判大会，手下极为不爽，年轻人难免心高气傲，便要辞职。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大错。现在的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
林锦织笑了：“现在的年轻人？老大您今年也不过芳龄二十五吧？怎么口气这么老到的？你工龄比较长？”
“答对了。我十九岁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今年是第六年了。”
“听说你是海龟？”
“对，CMU毕业。”
林锦织吃了一惊：“这间大学的毕业生没必要做海龟吧？”
“我爱国嘛。另外我喜欢做游戏，一个好朋友当时在S公司，邀我回来跟他一起。”
“嗯，你是很爱国，”林锦织笑道，“从你的车就看的出来。”
杨氏姐妹远远地打量着她们。
“怎样？”杨老师问。
“太漂亮了些。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亲是国企员工，母亲是钢琴老师，两人都过世了。”
“这样啊……”
“她的人品我可以担保。”
杨颐芝见到正门廊走进来的那个人，眼睛忽然一亮，向妹妹道：“再说吧。”说罢端着酒杯迎了上去。
“Richard，好久不见。”她满面春风地道。
黎胜球从waiter手中接过一杯酒，微笑着与她碰杯：“Happy Birthday，Rosa.”
当林锦织被杨颐芝以“程晨的朋友”身份介绍给黎盛球认识时，并没有太大意外。因为她在来之前，就明白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诚然，她不愿意见到黎盛球，但邀她来的是杨老师，这个于她而言像母亲一样的人。她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所以她一来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想填饱肚子便开溜，谁知时运不济，躲不掉的人，终究还是躲不掉。既然已经遇上了，索性坦然面对。
三年没见了，他竟一点没变老。当林锦织与他握手时，看到他礼节性的平静微笑，心底忽然地涌起一丝疑惑。他还记得我吗？
不是不遗憾的。虽然当年是她选择离开了他。对他全无感情？当然不。他对她那样好。但他们之间的鸿沟，实在太过巨大。受了这些年教育的结果之一，便是比十六七岁时多了些理智，知道现实世界中，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黎盛球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林锦织。他也从没见过这么美艳的林锦织。外表虽然美艳，但那种淡泊与恬静，依然是当年的样子。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特别，但他知道。在这个名与利世界里，她保持有一种优雅，一种与世无争的超然。正是这种态度吸引了他。当你身边所有人都是因为某种目的而接近你时，你就会知道这种态度是多么难得。
因为某个极为让人难过的原因，他们曾在一起。他竟然有一丝庆幸。他得以照顾她，亲近她。但他们仍然处身于不同的世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最后他平静地接受她的要求，离开了她。
生活依然繁忙，他很快淡忘了她。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她的影像，她的一颦一笑，一直完好无损地留在他记忆的某处，永远不会消失。
而她现在，是程晨的朋友。
正想着，程晨已跟他攀谈起来：“uncle，好久不见了。”
黎盛球微笑道：“是啊，几年没见了。我还记得以前你上中学的时候，跟你一起打网球，如今岁月不饶人，你长大了，我也老了。”
“哪里，男人要到你这把年纪，才最有味道。我到时候若能有uncle您一成的风采，已经偷笑了。”
黎盛球向杨颐芝笑道：“Rosa，你儿子这张抹了蜜的嘴，真是你的遗传。”
杨颐芝也笑了：“男人是要嘴甜点好……Vincent在那边，李主席也来了，跟我过去打个招呼吧。”
黎盛球被母亲拉走，程晨才发现林锦织不知何时已不在他身边。举目四望，才发现她又坐到了刚才的角落里喝酒。
“香槟是最容易喝醉的酒之一，”他说着，在她身边坐下，“虽然是Krug，也不能这么没有节制啊。”
林锦织瞄他一眼，已经有些醉眼迷离的意思：“头有点晕，能不能送我去重庆大厦？”
“……重庆大厦？”
“对啊，好不容易才定到的两百元标准间。”
“你胆子也太大了，《重庆森林》虽然浪漫，但其实是一部警匪片，那里治安堪忧，你一个女孩子……”
“放心吧，我们穷人没油水的，在薇城住了这么多年只被人划过一次包而已。看我多么福大命大。”
“……不行，还是我帮你找个住处吧。”
“不不不，千万不要。不用麻烦……”林锦织已经微微地头晕，但仍拼命地摆着手。
程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笑道：“好，你等等，我去拿车钥匙。”
香港的马路很窄，但因为交通服务设施完备，私家车数量不多，因此路上的车速并不慢。两边的景物向后驰去，那些黄色的、白色的灯光，在她眼中，化成一道道金色、银色的流线，使这个城市更加有一种梦幻的美丽。
车子并没有驶往重庆大厦，而是在一间四星级酒店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林锦织刚开始犯疑惑，已经被程晨带了进去。
金壁辉煌的大堂里，各种肤色的宾客来来往往。程晨把林锦织安置在茶座，帮她点了一杯蜂蜜水，去办入住手续。
林锦织实在没有体力去与他争辩，索性乖乖地坐在软羊皮的沙发里，用吸管慢慢地啜着蜂蜜水。
“你是Chandler的女朋友？”
林锦织听到对面的人声，有些诧异。抬起头，便见到一个端庄美丽、衣着高贵的妇人微笑地看着自己。
“不是，只是朋友。”她回答，“您认识Chandler？”
“我与她母亲是老朋友了。我姓徐。”
“您好，徐小姐。”林锦织微笑道，“我姓林，林锦织。您可以叫我Ginger。”
“Ginger？”徐小姐似乎微微一惊，对着她上下打量了几眼。
林锦织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恰巧程晨办好手续过来了，一见那妇人便笑道：“aunty，真巧。您也在这里。”
徐小姐眯起眼睛打量他，笑道：“几年没见，变得这么有男人味了。你妈咪今天生日我没能去，不好意思。改天我约她喝茶。”
这时，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走到她身边，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她的笑容像花朵般绽放开来，与那年轻人携了手离去。
程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道：“她是Richard的前妻。”
“Jasmine？”林锦织脱口道。
“咦？你怎么知道她叫Jasmine？”
林锦织急中生智：“她方才告诉我的。”
“哦。”程晨并没有起疑，“他们原本是公认的一对璧人，竟然分手，谁也没想到。据说是Jasmine先提出来的，她现在跟一个健身教练在一起。”
林锦织很想多知道些她的事情，但程晨不再多说。他们来到十二搂的一个房间。走进去，拉开窗帘，维多利亚港的美景尽收眼底。
“怎么样，比重庆大厦好些吧？”
林锦织出神地看着窗外景色，微笑道：“好是好，可惜我住不起。”
“自然有人帮你结帐，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
“哪里。你是我的客人，这是应该的。我先回去了，早点睡吧。”
送走程晨，林锦织舒舒服服地冲了个澡，套上酒店的白色浴袍，正在吹头发，电话忽然响了。她接起来：“你好。”
“是我，Richard。还记得吗？”
林锦织一呆。
“我在楼下，想见见你，现在方便吗？”
林锦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仍是如此。温谦有礼，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我不方便下去，你上来吧。”她答道。
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周末的娱乐节目。观众们的一阵阵的大笑使她心里的紧张略略缓和。
门铃终于响了。她镇定地打开门。
“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她问。
他温和地笑着：“因为是我帮你安排的房间。这是我的酒店。”
我的酒店。
好嚣张的口气。林锦织摇头微笑，有钱真是一件好事。
然而羡慕归羡慕，各人天性不同。林姑娘或许是受双亲影响，天生淡泊名利，若是这酒店的主人换做是她，她一定觉得是天大的负累。
“我给你带了礼物来。”黎盛球说着，递了一个纸盒给她，“KrugRosé，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林锦织很开心地接了过来，“多谢。我今天第一次喝到这个牌子的香槟。”
“住这里还满意吗？”
“这一间风景很不错，谢谢。要喝茶吗？”
见他没有拒绝，她便用酒店的茶包冲了茶给他。他接过来，尝了一口，竟然没有皱眉头。
林锦织笑道：“你对茶不挑剔吗？我以为你们都是花几万块钱买一块普洱茶饼的。”
“你泡的茶，无论怎样我都要喝的。”
林锦织一愣。
虽然曾经是情人，但那段日子里她基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愁云惨雾里，他给她的印象也仅仅是温柔体贴。这样打情骂俏般的话，她似乎是第一次听到他说。
“这几年过得如何？” 他问。
“还不错。结过一次婚。”
“现在是一个人？”
“嗯。”
“真好。我也是一个人。”
林锦织笑了，忍不住道：“我刚才在楼下见到Jasmine。”
“哦？”
“单纯就第一印象而言，她无懈可击。你们为什么会离婚？”
黎盛球忽然看向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呃……我知道这样问有点不礼貌……”
“不”，他笑了，“我很高兴。从认识你到现在，你第一次对我的婚姻产生兴趣。”
“嗯，”她微笑着回视他的眼睛，“因为已经事不关己。”
黎盛球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他站起来，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话不要说得太满，小姑娘。”
每个女孩子年轻时，都难免做过这样的美梦——一个英俊潇洒的百万富翁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她很清楚自己既不是最美丽的，也不是最聪明的，然而爱情不需要任何理由。故事有一个典型的、梦幻般的happy ending……林锦织也做过这样的梦，当时她十四岁。
之后，随着年纪渐长，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白日梦与现实的差别。然而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白日梦与现实，重叠了。
林锦织很清楚自己是个极度容易被打动的人。所以面对黎盛球深情款款的眼神，她不得不运作起全身的理性，用她所知道的最直接的方法拒绝他：“Richard，我不认为你我之间……还有任何的可能。”
“为什么？”他笑着，并不觉得意外。
“这正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是我？”
黎盛球在心里笑叹。这样的问题，怎么会有答案呢？于是他使了个诡计。
“如果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明天来我家看看好吗？早上我开车来接你。”
第二天一早，程晨来到酒店找林锦织，却在她房门外见到了一个一脸惆怅的美丽女子。
“怎么，屋里没有人吗？”他问。
女子打量他几眼，忽然一脸惊喜地道：“你是不是叫Chandler？”
程晨点点头，疑惑地问：“你是……”
“我是谢绿蓉的同事孙芸植。绿蓉有阵子用你们的合影做桌面，所以我认得你。”
“那应该是以前的事了吧。我们已经分手了。”
孙芸植一脸遗憾兼同情，心里却忍不住在尖叫——What？！这样才貌双全二十四孝的资优股，她活了这么大，连碰也没碰到过一个，谢绿蓉却可以轻松地弃如敝履。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
“你认识阿锦？”程晨问道。
“我们是大学同学。昨晚我打电话给她，她说住这里。今天我放假，想一早来给她个惊喜，谁知她这么早就出去了。你也认识阿锦？”
“我们是同事兼邻居。她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刚打电话问过她，房间已经退了。我们约了下午见面。真是的，本来想找她喝早茶的。”
“哈，这么巧，我也是。我姨妈还在下面等着呢……诶，你说你是她的大学同学？那你记得杨颐芝老师吗？”
“当然记得，教我们笔译课的，又温柔又有气质。”
“那——下去见见她，顺便一起喝个早茶，如何？”
林锦织此刻，刚刚踏进黎盛球的家中。
四下参观了一圈，发觉地方虽大，却空空落落，家具、布置十分简洁。
“怎样，对这里印象如何？”他问。
“与我想像中很不一样。”
“哦？你想像中是怎样的？”
“嗯……法国橡木的地板，古董水晶吊灯，纯白的毛地毯，从墨西哥运来的门廊石柱……”
“很遗憾我一样也没有。”
“这样很好。老实说那样的奢华，我并不喜欢。墙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照片？”
“见笑了，都是我的习作。”
林锦织走到一副落日前，觉得里面的景色似曾相识，忍不住问道：“这是在薇城拍的吗？”
“眼力不错哦。确切来说，是刚遇到你的时候。”
林锦织心里忽然一动。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我临时决定去找阿邱，却遇到一位美丽的翻译。I tried to focus on the business, but I just couldn’t take my eyes off her.”
中国人遇到略显肉麻，难以启齿的句子，往往会选一种外语来表达。这样不仅化解了尴尬，而且更有情调。
“那天的时间过得出奇地快，”他接着说下去，“一下子就到了下午。在江边的餐馆吃饭的时候，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你很出神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说‘如果有部相机就好了’。我当时心里所想的，也正是这一句话。”
“人人都会这么想。”
“相信我，现在懂得欣赏晚霞的人，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多。”
林锦织只是笑。
“笑什么，觉得我很幼稚？”
“不敢不敢，”她笑道，“childlike，not childish。”
黎盛球无奈地笑笑。他的女人缘一向很好，却不知为什么这个小丫头总是让他觉得挫败。他从书架上拿出几本相册递给她：“如果想更深入地了解我，可以看看这些。我去做午饭。熏衣草鱼饼，怎么样？”
“好……啊……你来做午饭？”
“很惊奇吗？像我这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男人可不多，你要好好珍惜。”他笑着说，一面走进厨房。
林锦织看着他系上围裙，手势纯熟地炮制鱼饼，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因为从认识他到现在，除了对妻子不忠这一项，他简直没有缺点。
看看手中的相册，她决定从最旧的一本看起。谁知刚翻开第一页，她便被其中一张照片惊呆了。
1 噩耗
下班时分，仁爱医院的门口，一辆的士停了下来。林锦织理了理披肩，抓起黑色长裙的裙裾，钻出车子，急匆匆地向门诊奔去。但仍然已经迟了。柜台的护士已经下班，她又没有拿到检验结果。
她的一颗心仍然悬着，惶惶不安。虽然只是一个小肿块，但网络上检索到的无数凄惨的案例实在是触目惊心，弄到她有些害怕看到结果，但理智一点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要面对的事情晚不如早，因此请了假提前下班赶往医院，偏生又塞车。
她闷闷地坐在换药室门外的椅子上休息，里面两个护士轻声的对话忽然钻进她的耳朵。
“……前阵子吴大夫的那个亲戚，隔膜癌晚期的，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说送去北京了，还不死心，其实也就是浪费钱了。”
“唉，四五十岁，斯斯文文的一个教授，怎么就忽然查出这么个病。”
“好歹他也活了大半辈子，前几天来的那个女的不是更惨，二十出头，那么漂亮，指甲盖大小一个肿块，恶性的。以后有罪受了。”
林锦织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是啊，那么年轻，真是可惜了……”两个护士说着，走出来锁了门，忽然见到林锦织幽灵般独自坐在门外，都吃了一惊。
林锦织直勾勾地看着她们的眼睛，她们神情僵硬地对她笑笑，逃似的离去。
医院里渐渐地静下来。林锦织浑身冰冷，她双手握着脸，低着头，瑟瑟发抖。
怎么办呢……我死了，阿喵怎么办呢……老天，你太不公平，你为什么把这么多的厄运加在我身上？……
其实她很明白，这世上本就无绝对公平可言。从前每每遭受打击时，她也总能安慰自己：有些人投生便在西北边陲、贫困农村，命比自己这个城市人差得多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必叹气。
然而这一次，老天跟她开的玩笑，未免也太大了。
傅家风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又被主任叫去开了个小会，才得以脱身。
走出住院部，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门诊时，他看到林锦织，脚步不由缓了一缓。
这是个苗条得近乎瘦弱的女子，黑色长裙，大幅的米色三角形结穗披肩，棕色的卷发上卡着黑丝绒蝶形发饰。
恰在此时，林锦织收拾了心情，抬起头，慢慢站了起来。傅家风见到她死人一样惨白的脸色，微微一惊。
神思恍惚的林锦织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医生的存在。她拖着铅一样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走向门外。
不觉间抬起头，发现迎面走来一个人，与她一般的黑色长裙，米色披肩，但那惨白颓败的脸，却似乎不属于人类，而属于一个亡灵。
忍不住走近几步，那“亡灵”却也向她走近。林锦织猛然醒悟，这是面镜子，这是她自己。
她惊恐地摸摸自己的脸。便在此时，手机响了。
是家里的来电，她深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姐，今晚回来吃饭吗？我表姐送了几只大闸蟹来。”小芳兴冲冲地问。
林锦织佯笑道：“不巧啊，今晚酒吧琴师病了，要我顶班，不能回去吃饭了。”
“哦，没关系，我先养着，正好让它们把肚子里脏东西排一排。晚上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啊。”
林锦织微一迟疑，终于道：“小芳，我今晚不回去了。”
小芳一愣，忽然轻笑两声，诡异地道：“有男朋友了？”
林锦织索性给她些空间去遐想：“你别问这么多了，阿喵乖吗？”
“乖，正睡觉呢。”
“有事打我电话吧。”
她收了线，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样的脸色，怎么去面对家里人。只怕稍一撑不住，她便会崩溃。
天快要黑了。林锦织走出医院，搭上了开往珠岛的公交车。
去珠岛这一路上，薇城恶劣的交通状况得到了非常典型的体现，严重的塞车使本已疲惫的人们愈加烦躁。林锦织挤在公交车里的人肉热带雨林中，艰难地站立着。虽然开着空调，但密封车厢里那种复杂的气味仍然令她窒息。车子频繁地起步，频繁地急刹车，她握着拉环的手已经被勒得发疼。司机们见缝插针，寸土必争，比赛着谁更不爱惜自己的倒后镜。车里的人们不时接听手机，抱怨这该死的塞车，同时紧紧搂着胸前的背包，眼里流露出警惕而冷漠的目光。
汽油的味道透过各种缝隙钻进来，车厢温度越来越高，像个闷罐头。有人扬声喊说空调开得不够大，林锦织却仍觉得冷。这冷，源自她心里的恐惧。
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的感觉了。上一次该是三年前，母亲入院的时候吧，感觉也是这样，整个人看起来很平静，但其实在发抖，连心脏都在抖。
到珠岛时，已经接近8点。林锦织下了车，芬芳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终于平静下来。
珠岛是薇城地价最贵的地方，江中一个沙洲，大部分面积是草坪。全岛面积不过一平方公里大小，却豪宅如云。在以拥挤混乱著称的薇城，富人们用金钱使这里成为一片难得的净土。即使像这样的下班高峰，这里也没有什么人迹。只有这样一片空旷、宁静的地方，才能使她暂时忘掉伤痛。
清醒之后才觉得饿得发昏。到便利店买了一碗泡面吃下后，她走进了Free Air。
这是间旧式小别墅改建的酒吧。走进大门，迎面见到的是一片竹林。穿过小径，走进一楼，远远便看见调酒师在和服务员说笑。她慢慢地走过去。
“Ginger？”调酒师看见她，惊喜地打招呼。
“Hi Tom.”林锦织微笑地对他摆摆手，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
“我记得你今晚不上班啊，怎么来了？……你脸色好像不大好。”
“是吗？”林锦织搓搓脸，试图增加一些红润，“可能太累了。我忽然想来喝酒。”
Tom笑了：“你也会有突然想喝酒的时候？要喝什么？”
“什么酒最容易醉？”
Tom看她一眼，低下头去，一面调酒，一面低声问：“失恋了？”
林锦织笑了。在幸福的人们看来，失恋已经是天大的惨事，甚至有人为此寻死觅活。人们总想不到，比失恋凄惨一百倍的事件，随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Tom见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便以为自己猜对了。“金汤力，”他把一杯汽水一样的东西推到她面前，“你喝喝看吧。不喜欢我再帮你调别的。”
林锦织喝了一口，点点头：“味道不错。长得像汽水，没想到喝起来也像。”
“汽水似的酒才容易醉，因为你不会警惕。所以你别多喝，我真怕要打的送你回去。”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Tom今天的话比平时多几倍，很明显在试图带她走出“失恋”的阴影。“真是个好人啊。”林锦织暗想，不由有些后悔——当初如果没有拒绝他，今天也有个可商量的人。
“Tom，你有女朋友了吗？”她问。
Tom神情扭捏地笑笑，她便知道了答案。“恭喜你啊。”她由衷地说。
恰在此时，一阵“老鼠爱大米”的铃声响起。Tom立刻走到角落去听电话。
想必是他女友。男朋友在这种地方工作，还真得看紧点。
三杯酒下肚，她才算有些微醺的感觉。正要喝第四杯，忽然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披肩。她连忙走下座位定神查看，原来是被一个男子身上的不知什么饰物挂到了，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弄了半天才解开。
坐回刚才的位置，拿起杯子，一个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喝。”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2 一夜情
林锦织抬起头，便见到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白皙清秀，并不十分漂亮。
他抽回手，笑笑，“这杯酒被人下了药。”
林锦织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指指酒杯底尚未溶尽的粉末：“他们是一伙的，一个勾住你衣服分散你的注意力，另外一个下药。单身女子在酒吧里，一定要小心。”
林锦织呆呆地听着，原以为已经到了极限的厄运，竟然还没有完结。
“谢谢你。”她无力地笑笑，“你是警察吗？”
“呃？”
“这么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不，我不是警察，只不过……”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刚才一直留意你……”
林锦织忽然得到这样的恭维，有些意外。忍不住打量他几眼——黑色短发，穿一件黑色长袖针织衫，式样简单休闲，整个人清爽干净。
“我叫Chandler。”他拿起自己的酒杯，向她轻轻举了举，“Nice to meet you.”
这是当今社会怪现象之一，好好的中国人，却喜欢用洋名来标识自己。不过对于初逢乍会的人，这样的称呼倒是比较安全。
“我叫Ginger，是这里的琴师。你不常来这里吧？平时没怎么见过。”
“是不常来。不过我就住这附近，滨江花园。”
林锦织心里“哗”一声，滨江花园，这个听起来平常无奇的小区里，全部是豪华江景别墅，每幢房子最便宜也要上千万。
“这么说你很有钱啊，是老板吧？”
“不过是间小公司。”
还真谦虚啊……谦虚是美德。林锦织笑笑，扬声向Tom道：“来杯新酒。”
“你的酒量很好啊。喜欢喝酒？”他问。
若是往常，对于一个主动搭讪的人，林锦织定会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但眼前这样一个年轻、富有、仪表整洁、温柔有礼的男人，想不对他产生好感，实在太难。
林锦织很清楚自己的漂亮。读大学时，班里人便常常怂恿她参加“美在薇城”、“今日之星”之类的选美。这三年来，向她示好的男人从无间断，但她都拒绝了。因为她害怕。一个人一旦有不光彩的过去，便如同画坏了的画，再也见不得光。这辈子有阿喵陪伴即可，她不需要男人。
但现在呢？
人之将死，其胆也大。她心里忽然腾起一种冲动，一种打破一切顾虑的冲动。
“没什么，只是觉得寂寞。人寂寞的时候，会找一些奇怪的朋友，比如酒。”她转着酒杯里的冰块，幽幽地说。“你呢？喜欢喝酒？”
“我失恋了。”他的语气也幽怨起来。“她选择了别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那是她的损失。你应该尽快忘掉她，继续自己的美好生活。”
“谢谢你。”Chandler低低地道。“干杯。”
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走出酒吧时，已经是午夜。
“你住哪里？”Chandler问。
这一刻终于来了。“我……”林锦织看向他，双眸闪闪动人，“我今晚不想回去。有人肯收留我吗？”
Chandler干咳两声，笑道：“如不嫌弃，请到舍下一住。”
林锦织指指街对面的便利店：“我过去买点东西，很快，你等我一下。”
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Chandler嘴角忽然浮现一丝冷笑。
这种看起来就笨的女孩儿，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她够漂亮，所以他选上她，作为今晚的游戏对象。
是的，游戏。现在他才明白，所谓感情根本是个滑稽的东西，男女之间，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就在昨天，当他满心欢喜地出现在谢绿蓉的面前，告诉她自己已经跳槽到薇城的YX公司时，她却波澜不惊地宣告，她已经另结新欢。
他的血在一瞬间冷却到冰点。他那么看重她，每周从上海坐飞机到薇城，只为了见她，她一声叹息，一个蹙眉，都能令他坐立不安。为了她，他离开了国内最好的游戏公司，放弃了月薪五万的职位，想在她生日时给她一个惊喜。谁料到，竟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他问那个人是谁，她竟然说出“傅家风”三个字。他几乎把手里的杯子捏碎。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想什么？”林锦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
“买了什么？”他笑问。
“换洗衣服。”
“便利店里有这种东西卖吗？”
林锦织笑道：“少问了，走吧。”
一走进他的豪宅，便见到一间两层高的可以办party的客厅，顶上的水晶大吊灯一开，整个房子立刻弥漫出奢华的气氛。
Chandler带她走上二楼，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酒红色丝质睡衣递给她。
林锦织见到一只按摩浴缸，终于可以不用顾虑水电费的问题，痛快地泡了个澡。
擦干身体，套上那件睡衣，她一边拧着头发，一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吊带的纤细程度让她怀疑其承重能力，中间的V领开得颇低，惹火的乳沟在蕾丝间若隐若现，还有，这衣服也太薄了吧？
算了，来到这里本来就是为了色诱男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走进大门之前，她已经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考虑了一遍：
一、他是个普通的失恋青年，想寻找普通的一夜情。那么，如果发展顺利，她可以做他的女友甚至和他结婚，从他的万贯家产中分一杯羹。
二、他说谎，他有妻子，那么自己也许有机会成为他的情妇，小赚一笔。
三、他是个变态，今晚自己将葬身于此。那么阿喵可以享受到保险公司提供的20万元赔偿金。
结论是：有利可图，并无风险。
饶是如此，她仍然有些紧张。
轻轻拧开浴室的门，她惊讶地发现门外的灯全都熄了。黑暗中，轻柔的乐音钻进她的耳中，旋律空灵而柔靡，撩动着她的情欲。
空气有些冷，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借着浴室的光线，她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到走廊上，搜寻灯的开关。
不远处的黑暗中，Chandler静静地注视着她。灯光下，那件酒红色的睡衣根本就是透明的，她的身体一览无余。他用目光摩梭着她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胸，修长匀称的腿。欲望忽然如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抑。
3 A whore
林锦织发现了走廊拐角处的开关，正当她欣喜地走过去时，浴室的灯忽然被关掉了。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害怕起来。“Chandler，是你吗？”她问，声音有些颤抖。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如同猎人发现了无路可逃的猎物。紧接着，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不是我，是鬼。”
他轻轻啃她的耳垂，轻微的喘息声在她耳中，变得浓重而蛊惑，模糊了她的意识。他灼热的手掌点燃了她的身体，于是她带着一点喜悦，一点恐惧，一点期望，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床上。
第二天清早，林锦织先睁开了眼睛。
她屏住呼吸，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部特写。奇怪，一个二十多岁男人的脸，竟然让她联想到“可爱”两个字。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服，她直奔一楼厨房。半宿的运动还真是让人饥饿。
打开冰箱，现成的咸面包片、花生酱、牛奶。她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打开了。她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一个外国青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她正不知所措，Chandler已从楼上走了下来，笑容满面地向那男子招呼道：“Hi Joey.”
Joey？林锦织心中暗笑，Great，Chandler and Joey，where is Ross？
Joey笑咧咧地道：“Had a good night？How about my house？”
林锦织一怔，my house？到底是谁的房子？
“Great，both are great.” Chandler微笑着回答。
Joey指指林锦织，“your girlfriend？”
林锦织很想听听他如何作答，却见他笑着转过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清晰地回答：“No，she’s a whore.”
林锦织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耳膜嗡嗡作响。
A whore，这个称呼真正刺中了她的要害。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方晋甩开她的手，语气冰冷地丢下那句直刺入她心脏的话：“现在的你，像一个妓女。”
头晕目眩。她飞快地抓起手袋，围上披肩，躲避瘟疫一般躲开他们的目光，冲出了大门。
Joey皱皱眉头，不安地道：“I think you’d better go out and take a look.”
门外一片烟雨蒙蒙。林锦织的袋子里有伞，但她没有力气打，便把披肩盖在头上，整个人游魂一般在马路上慢慢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到公车站，她拿下披肩，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瞥见站在她不远处的Chandler。
Chandler低着头走近，轻轻地道：“对不起。”
林锦织厌恶地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还想怎么玩？”
Chandler一愣，一时无话可说。一辆公车开过来，林锦织走了。留下他呆呆地站着，像尊木雕。
周六清早，街上没什么车，公交车也可以飞驰一阵子。林锦织脑子里千头万绪，想着自己的病，想着Chandler这个混蛋，想到离开已经三年的方晋，想到阿喵……自己的生活，真是一片混沌。
想要停止对自身不幸的感慨，一个比较有效的方法是归纳一些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或事物。于是她开始回忆一些新闻里的人物，比如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因为包里的三十元钱被砍掉手臂的妇女，那个深爱丈夫、为了赚钱给家人还债却不幸被杀的卖淫女，和那几名因过路的泥头车暴胎而被倾翻出的泥土活埋的公交车乘客……然后她告诉自己，至少我现在还活着。
车子又经过仁爱医院，她看到一片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忽然醒悟原来医院周六也是上班的，便连忙下了车。
走到门诊，心又剧烈地跳起来，脑子开始缺氧。但她努力地保持镇定，用平静地声音对护士说：“我来拿化验报告。”
清早，傅家风一觉醒来，浑身酸疼。睡沙发的滋味实在够呛。
厨房里飘来一阵声响，让他想起了昨晚睡沙发的原因。忍不住看了一眼墙角，那五个啤酒罐还在。真佩服这丫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喝起来还真不含糊。
谢绿蓉端着一碟包子出来，笑道：“醒了？还没到七点半，我就没叫你。我看你冰箱里有速冻包子，就蒸了几个，再喝点牛奶吧，你平时是不是这么吃的？”
傅家风起来洗了把脸，坐到餐桌前，一开口就是劝：“别再和他闹了，你们在一起两年了，哪是说散就散的。”
谢绿蓉神情严肃：“你不用说了，明知道没有可能的事。昨天是我生日，这样的日子提出来，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还有……”她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怕你昨晚不让我住这里……他问我是不是有了新男朋友，我为了让他死心，就骗他说有了。”
傅家风的寒毛忽然根根竖起，他结结巴巴地问：“你该不会告诉他，你的新男朋友……就是我吧？”
谢绿蓉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小声说：“我一时实在想不到别人，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胡说，随便拉个同事就是了，这个黑锅我不背。”
“我们同事基本都结婚了……”
“那就说你是第三者啊。”
谢绿蓉瞪了他一眼。傅家风长叹一声道：“谢姑娘，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咱们认识了不过一两年，我跟他却是十几年的朋友，我不能帮你。”
谢绿蓉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好，我以后跟他解释清楚。”
“别以后，越快越好，你说不清楚就我说好了。”傅家风拿起一个包子，拎起白大褂，“我要去上班了，走的时候锁门。”
谢绿蓉目送他离去。
放弃吗？不，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件事会有多难，但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谢绿蓉的字典里，没有“认输”这个词。
4 新邻居
傅家风走出宿舍，脚步有点发虚。
可见好人是做不得的。小谢一个人在薇城无亲无故，老钱便嘱咐他帮忙照顾着，他本性便是个君子，又恪守着朋友妻不可戏的原则，自以为无碍，谁知仍是纠缠不清。
到了住院部，护士甲叫住他：“傅医生，袁主任让你去门诊找他。”
傅家风答应着去了。护士乙便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听说了吗？昨晚有个女的在傅医生宿舍里留宿。”
护士甲惊道：“啊？全院最后一个处男也沦陷了？”
护士乙叹道：“多半是了，听说那女的挺漂亮的，咱们没希望了……”
傅家风全然不知道他在医院护士中的偶像地位已被颠覆。他走到门诊前台，向护士问道：“袁主任呢？”
“做手术呢，再等十几分钟就完。哦对了，傅医生您顺便帮这位小姐看看化验报告吧。”
傅家风顺着护士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她”便是昨天在这里失魂落魄的美女，她整身装束毫无变化，脸色稍微好了些，带着勉强的笑意，把化验报告递给他道：“麻烦您了。”
傅家风扫了一眼，便笑道：“是良性肌肉瘤。”
林锦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反问：“什么？”
“良性肌肉瘤，不碍事的。”
林锦织绷紧的神经一瞬间全部松弛下来，她用颤抖的手掩住脸，默默地哭了。
傅家风吓了一跳，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便拉她在手术室外面坐下。下意识地又看了一遍她的化验报告，忽然发现姓名栏里的“林锦织”三个字，忍不住细细打量她的脸。
果然是她，难怪昨天就觉得有点眼熟。幸而不是恶性肿瘤，否则这女孩子的人生，也未免太多灾多难了。
过了很久，林锦织才止住眼泪。她掏出纸巾擦干脸，笑道：“不好意思。”
“没什么。其实年轻人得恶性肿瘤的概率很低，你不用这么担心。”
林锦织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掏出手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小芳，我中午回家吃饭，把大闸蟹煮了吧。”
林锦织的“家”是一间出租屋，位于虹影花园3号楼。这是一个颇有年头的小区，十几年前，也算是豪宅级建筑，但现在已有些老旧，唯一的好处是管理制度很健全，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住得放心。
进了大堂，发觉有人搬家，占了一部电梯，另外一部又不巧在维修。几位阿姨阿伯正把管理员团团包围，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但林锦织没有。今天是她死里逃生的一天，从今天开始，她要以更宽容的心去原谅这个世界。所以她面带微笑，心情愉快地爬上七楼。
人爬上去了，电梯恰恰也到了，几个搬运工人卖力地往外搬箱子。她扫了一眼，觉得有件衣服似曾相识，便忍不住又看一眼。
结果她看到Chandler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她多么希望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人，然而很遗憾，没错，眼前的人正是在珠岛成功地羞辱了她的那个混帐王八蛋。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这混蛋打开了自己隔壁房子的门，指挥壮丁们把箱子搬进去。
冷静！她对自己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要牢记，宽容再宽容，原谅再原谅……
等她的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Chandler也看见了她。他也吓了一跳。
“帮别人搬家？”林锦织先发制人地问。
“不，是我自己搬家，我以后就住这里，6E。”
林锦织表情呆滞。
Chandler见她脸若死灰，便猜到了几分：“你也住这里？”
她点点头，用一种被宣告了死刑的绝望口气道：“我住6F。”
周围的搬运工人来来往往，但两个人却静静地站着，对视着。一种灵异的氛围，正弥漫在他们周围。
林锦织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忙地对Chandler道：“钱先生……”
Chandler笑了：“我不姓钱，我姓程，程晨。”
“程先生，”她压低声音，“昨晚的事情……”
她话虽只说了一半，程晨却也猜到她的意思，忙道：“你放心，昨晚咱们喝了一会酒就散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金小姐……”
“我姓林，林锦织。”
“林小姐，今天早晨的事情……”
林锦织连忙截住他的话：“昨晚咱们不是喝了会酒就散了吗，今天早晨能有什么事情？”
程晨便也放了心，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容尴尬而虚伪。
林锦织打开7F的房门，正在厨房忙活的小芳回过头来笑笑：“回来了？”
林锦织点点头，看看里屋，轻声道：“阿喵睡了多久了？”
“十几分钟。你昨晚上住哪儿了？老实交待。”
林锦织捏捏她的脸，笑道：“你这小脑袋里装什么不好，净装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昨晚上我一个同事老公出差，一个人在家害怕，找我去陪她睡。”
“骗我的吧？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当时她在我旁边，不方便说呗……嗯～～～螃蟹真香啊！我最爱吃螃蟹了……”
下午四点，程晨从离小区不远的万佳超市提着两袋子东西回来，惊讶地看见小区花园的草坪上，林锦织正和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做着类似亲子游戏的活动。
林锦织看见他，礼貌地点点头，心里却总是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可见一夜情真不是乱搞的，搞到邻居头上，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女儿？”程晨脸色凝重地问。
林锦织点点头。
“你都有老公有女儿的人了，你还……”
林锦织见他一脸诧异，仿佛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道德沦丧的妇女，不由暗暗冷笑，心道你一个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倒教育起我来了。
“我没有老公。”她淡淡地说，“我离婚了。”
5 爵士汤
程晨不置信地看着她，她看上去这样年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二十出头，就已经有了女儿，已经离婚了？女人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开始一段感情，又随随便便就结束，毫无责任感，难怪如今离婚率这么高。
他心里已经认定她是朽木不可雕也，便也不再罗嗦，点点头飘走。
林锦织看着他的背影。他已经认定她是个不可救药的女人吧？男人就是这样，自以为全人类都是像他们一样的简单动物，自以为知道了女人的三围就等于了解了女人的全部，全然不知道女性心理学是多么艰深的一门学问。可想而知，男女之间要达成共同认知该有多么艰难，也难怪如今离婚率这么高。
她撇撇嘴，这样也好，他懒得搭理她，so does she，大家尽可能减少交集，做一对都市里最普通的、点头之交的邻居，相安无事，足矣。
抱起阿喵回到家里，小芳刚放下电话，对她笑道：“我姨妈说好久没见咱们了，叫咱们今晚去她家喝汤。”
在薇城人的心目中，汤是餐桌上的重头戏。父母亲若想见子女，便会发出一道“回家喝汤”的命令，子女们莫敢不从。据说喝汤习俗起源于岭南之地湿气重，需要用草药褒汤怯湿，代代沿袭，遂成传统。
林锦织二十四年来的人生中，充斥着不幸的事件，而在大学里认识了同宿舍的孙芸植，无疑是她灰暗世界里一束灿烂的阳光。
孙芸植也很漂亮，当年与林锦织并称外语系两大美女。奇的是两人并没有因为外型的缘故相互嫉妒，反而惺惺相惜，结为好友。与林锦织的低调不同，孙芸植最喜欢表现自我，活得神采飞扬，毕业时因为丰富的学生工作领导经验和靓丽的外型，很顺利地被著名外企路洁公司录用。
大学毕业的时候，是林锦织生命中最悲惨的一段日子。怀孕了，男友却与她分手，出了国。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母亲却执意要她生下来。当时母亲的病已经很重，她实在不能违拗母亲的愿望，但男友已经没了，怎样结婚呢？生育手续怎样办？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孙芸植的哥哥孙芸立挺身而出，跟她办了结婚登记。虽然感激，但阿喵出生后，她仍是坚决地提出离婚。
“阿锦，我哥人真的不错，又是真心喜欢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当时，孙芸植这样劝她。
“我配不上他。”林锦织只有这一句话。
孙芸植便也不再劝，因为她知道关于林锦织的一切。
阿喵快要出生时，林锦织的母亲病逝，又是孙芸植介绍她乡下老家的表妹小芳到林锦织家帮忙，一帮便是两年。
孙家在薇城旧市区的一栋旧楼房里，房子面积大，采光好，十分难得。近年来薇城地价狂升，寸土寸金，尤其是旧城区里新起的楼盘，均价都在万元以上。然而与北京上海的地价相比，薇城的这等价位实在不算什么。林锦织想起网上看到的分析，说楼价抬到再高也不怕，很多人根本就是把自己的楼再卖给自己，赚了钱后把烂帐丢给银行，这实在令她担心国家银行未来的命运。除了银行，小市民也成为炒楼潮流中的受害者之一，现在薇城的楼价，对她这个一人挣钱养活两人的工薪阶层，根本就是高山仰止。因此像孙家这样在交通方便、配套设施齐全的旧城区有一处不错的祖业，根本不必担心住房问题，她实在是羡慕。
傍晚，小芳抱着阿喵，林锦织提着水果，叩开了孙家的大门。
孙妈妈开了门，笑道：“你们来啦。”又指着一位正在看电视的中年妇女道：“这是芸植的姑姑，从香港过来的。”
林锦织便对那挑染着金发、衣着艳丽的浓妆妇人微笑点头。这又是薇城市民一大特色——十之八九都有香港或海外关系。她记得大学时做过几个家教，小孩子也都住在旧城区，住处都狭窄简陋，活似监狱，但那些小孩子们都能时不时地拿出些新奇玩意儿show给她看，说是“我xx从x国带来的。”而林锦织大学的同学，留学的、移民的，也已有十几个。
孙芸植穿着一套长袖长裤、印满熊宝宝的睡衣，趿着木拖鞋从里屋走出来，脸上挂着她惯有的让人又爱又恨的狡猾笑容。她一见阿喵，便大声欢呼，一把把小女孩抱到怀里，狠亲了两口，笑道：“越来越漂亮了，快过来，干妈买了好东西给你。”
走进她的房间，林锦织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床上的玩具——一栋有很多门，可以用不同形状的钥匙插进不同形状的锁孔开锁的小房子，笑道：“你也太高估她的智力了。”
孙芸植逗弄着阿喵，仿若无心地道：“我哥今晚要培训，不回来吃饭。”
林锦织不由问：“他有女朋友了吗？”
孙芸植故意瞪她一眼，道：“本来有一个，后来听说他是离过婚的，就不理他了。”
林锦织立刻神色黯淡。
孙芸植大笑，捏着她的脸道：“还是这么好骗啊，你不用担心啦，我哥这样的‘优之良品’，追他的人整天都在排队，只是他看不上。好奇怪，认识你这么久，我都没看出你有这么大魅力，让他对你念念不忘的。”
林锦织沉默。诚然，芸植是无心的，但她提醒了她，她永远是欠孙家的，而且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偿还。
“汤好了，出来喝汤吧。”孙妈妈扬声叫道。
林锦织答应着出来，端起精致的小瓷碗，嗅了嗅里面奶白色的汤液，赞道：“好香。”
“这是蜜瓜响螺鸡汤，香港叫‘爵士汤’的，很补，女孩子吃了最好。”孙妈妈含笑看着她，介绍道。对于这个女孩子，她的心情实在复杂，直觉上，她不喜欢她——外地人，看起来笨笨的，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又像是藏了无数秘密。当年她寡母生病，每个月治疗费成千上万，她一个人竟搞定了。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姑娘，这么多钱是哪里来的？不问也知道。偏偏自己儿子又迷上了她，为了让她把女儿生下来，竟然静悄悄跟她结了婚，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离掉了。唉，虽然儿子女儿整日赞父母开明，但如今她也难免要反省，是不是对他们太放纵了，才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来。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女孩二十多岁便父母双亡，一个人带着没有父亲的女儿过日子，又实在惹人怜惜。
林锦织专心喝着汤，默默承受着孙伯母那温柔目光中传来的压力，那是一位薇城资深主妇从生活中历练出来的一种精明，仿佛能让她心里转过的每一个念头都无从遁形。她用脚趾也想得出，孙伯母不会喜欢她，但她偏偏又与孙家兄妹纠缠不清。
她很投入、很郁闷地思想着。鲜甜的爵士汤在她口中，渐渐失去了滋味。
6 失恋
收拾了一下午，程晨的新居总算能够入眼了。
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却只住一个人，空空落落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打开电脑，未及反应，桌面上的谢绿蓉便出现了，青丝飞扬，巧笑倩兮。他冷冷地看着她，一分钟，两分钟，紧握着的拳头“咯咯”作响。如果自制力稍差一点，他可能已经把眼前这三千多块的液晶显示器砸掉了。
换掉桌面，从硬盘里翻出极品飞车，装上方向盘狂飚起来。还好，还好有游戏这种东西，他不用开着汽车冲上内环路去自杀。
手机响了。看到屏幕上显示的“gf”两个字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想说些什么呢？话已经说得那样清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重修旧好？他苦笑。只这一项绝无可能。说分手时她绝决的神情，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终于翻开手机。
“程晨，还好吗？”她的声音轻柔甜美，一如往昔。
好？怎么可能。
他微微一笑：“还没自杀呢。叫您失望了？”
她沉默。半晌方道：“你搬进虹影花园了？我现在过去看看，方便吗？”
半小时后，谢绿蓉提着一瓶加拿大冰葡萄酒，出现在程晨的门前。
“恭贺乔迁之喜。”她微笑着走进来，把酒放进冰箱里。
程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对她的反感，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产生了。
既然已经分手，就请本分地扮演一个客人，而不要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女主人的姿态。
“坐吧，”他淡淡地说，“我去泡茶。”
谢绿蓉向沙发上坐下，无意中扫了一眼他的显示器，发现自己的照片已经被换掉了。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一丝怅然若失。
女人最大的愿望，是她爱的人也爱她，不过如果全世界都爱她，也是好的。
程晨递过茶来，她接过，笑问：“有毒吗？”
程晨没想到她此时还有幽默感，便也笑了：“你喝了就知道了。”
谢绿蓉放下有些烫手的纸杯，幽幽叹了一口气：“老钱，其实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上次骗了你，我和小傅之间，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程晨笑道：“你是特意来为他辩白的？”
“不是辩白，这是事实，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有误会。”
“就算没有误会，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像以前一样吗？”程晨说着，打开电视。
凤凰台在播《我猜》，吴宗宪阿雅在疯狂搞怪，但看电视的两个人面如僵尸，一点也笑不出来。
谢绿蓉忍耐了几分钟，终于开口道：“我走了。”
“不送。”
大门“咔”一声锁上了。
程晨关上电视，拿起手机，把“gf”一项更名为“谢绿蓉”。
晚上，林锦织喝完汤，跑去Free Air赶场。
Joey一见她走进酒吧，便拍拍程晨的肩膀：“快看，美女来了，就是上次你带进我家过夜的那个美女。”
程晨灌了一口酒，醉眼朦胧地扫了她一眼，笑道：“哦，她……她是我的新邻居。”
“WOW，这么巧，”Joey趁机鼓励他，“Chan，这也许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缘分’，去向她示爱吧！”
程晨口齿不清地笑道：“神经病，要去你去。”
没想到Joey真的走了过去。
林锦织一曲弹完，Joey便走到她身边打了个招呼：“Hi～”
林锦织一见他的表情，心里便泛起寒意，她压低声音，冷冷地道：“Get away，I’m not a whore.”
“Oh no，别误会，我只是想问问，你真的是他的邻居？”他指指程晨。
林锦织没想到Joey的中文说得相当不错，再看看不远处趴在桌子上的那个人，便问：“是程晨吗？”
“对对。”
“我们是邻居没错。”他怎么醉成这副样子，不过也好，今晚他大概没能力去危害无知少女了。
“太好了！他今晚一定要赖在我家里，麻烦你带个路，我想把他弄回去。”
“你们不是很熟吗？”
Joey扭扭捏捏地道：“今晚不方便啊，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嘛。”
听着他古怪的语气，林锦织真是怀疑他是不是要在自己别墅里搞睡衣party，但她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可以搭顺风车，何乐而不为。
两个男人喝了酒，林锦织不会开车，唯有打的。
“Chan真是可怜呢。”Joey摇头叹息，“他为了他的女友才来到这个城市，他的女友却抛弃了他。”
林锦织并不理会他，扭头看着窗外。这样的故事，在当事人看来，可能是锥心刺骨的痛楚，生不如死的感觉，然而在一个外人看来，实在太过普通。
到了虹影花园8号楼7E的门口，Joey从程晨身上翻出钥匙开了门，把他放在沙发上，便忙忙地告辞了。林锦织暗暗摇头，心里骂道：“狐朋狗友，毫无义气。”
再看看沙发上烂醉如泥、呼呼大睡的程晨，她泛滥的同情心轻易地被激发了。害怕他呼吸不畅，她轻轻解开他领口的扣子，又进卧室找枕头和毛巾被，忽然见到他全套雅芳婷高密度提花棉料的床上用品，不由羡慕地摸了好一阵子。
当她费力地搬起他的头，把枕头塞进去时，却诧异地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泪痕。
林锦织忽然觉得震撼，静静地看着他的脸。进入二十一世纪，会为感情流泪的男人，应该已经灭绝了吧。没想到这个看似风流的男人，倒是个史前动物。
她熄了灯，轻轻关上他的房门。
第二天早上，程晨被刺眼的阳光晒醒，头痛欲裂。
奇怪，竟然在自己家里，他不是应该在Joey家吗？是谁送他回来，给他垫了枕头盖了被子？Joey？不可能，他不知道这里的地址。究竟是谁呢……警察叔叔？田螺姑娘？
想到这个答案，他自己都笑了。
7 周一之前请将悲伤终结
打Joey的电话，这家伙居然兴奋地问他：
“怎样，昨晚有没有发生什么？”
程晨一头雾水，Joey只好将昨晚后来的事情复述一遍，疑惑地问：“你不记得了？”
程晨还真是不记得了。他没好气地道：“我醉成那样，怎么可能记得，又怎么可能‘发生什么’？”
Joey大呼可惜。程晨笑道：“我看你是肥皂剧看多了。快出来陪我找个地方打壁球，我便饶恕你昨日薄情寡意之罪。”
“薄情寡意？什么意思？”
“……你先出来吧，我慢慢跟你解释。看来你不知道的词语还有很多，以后别到处炫耀你的中文水平了啊……”
趁着天晴，林锦织把被单被洗了晒在顶楼。傍晚，她跑上去收。
不想顶楼竟然有人，而且那人背向着她坐在楼顶边缘的水泥围栏上，这个地理位置让她胆战心惊。仔细看了两眼，竟有些程晨的样子。他想干什么？……跳楼吗？？
这想法让她毛骨悚然。要知道，失恋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她紧张得手心出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复习着“谈判专家”的剧情，考虑该用哪种方法劝说他离开这危险境地。
忽然，顶楼的大风“哐当”一声带上了楼梯口的铁门。
程晨回过头来，见她呆呆地站着，便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绘画本，向她打了个招呼：“嗨，谢谢你昨晚送我回来。”
林锦织发呆之余，走近几步，盯着他手里的画。
程晨指指西面天空：“今天的晚霞很好，所以想画一张。”
林锦织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做出若无其事状，对着那张五彩缤纷的纸欣赏了几眼，赞叹：“想不到蜡笔也可以画得这么好看。颜色真漂亮，像超市里的富士苹果。”
程晨做吐血状，苦笑道：“我可是在学莫奈，你怎么愣是看出苹果来了呢？”
林锦织又仔细看了几眼，终于点头道：“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还真有那么点莫奈的影子。”说着，她偷偷倚着水泥围栏探头看看外面，发现还有老大一片平台的空间，绝无掉下去的危险。便放了心，转身去收被单。
待她提了满满一桶被单要下楼时，程晨忽然走上来，把那幅晚霞递到她面前：“喜欢吗？”
林锦织怎么好意思说不喜欢，何况画得是挺漂亮的，便点点头。
“送给你吧。”
她便也只好收下来，说声谢谢。
在电梯里，程晨忽然问道：“我看你刚才表情特别紧张，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跳楼啊？”
林锦织大窘，脸一下子就热了，她尴尬地笑笑：“我听说你最近失恋……”
程晨不好意思地笑笑：“Joey这个大嘴告诉你的吧？其实我前两天脑子还真有点不正常，那天就那么冒犯了你，真是很不好意思，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
林锦织笑道：“一时不正常，是正常的，别老是不正常就好了。这幅画不错，谢谢你。”
程晨回到房里，翻出一张张信哲的旧碟塞进音响，不一会儿便播出一首歌来，很熟悉，却又有点陌生。他仔细回忆，才想起这首歌的名字——“日出之前请将悲伤终结”。
脸上虽然有了笑容，但创伤不是那么容易平复的。每当想起谢绿蓉，想起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心里那道伤口，仍不免会鲜血淋漓吧？然而现代人的生活如此忙碌，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周一一到，必然要收拾起所有心情，抖擞精神，面对工作压力。
所以，周一之前，请将悲伤终结。
他打电话叫了外卖，便打开电脑，上网去XY的游戏论坛上专心巡视起来。
周一，林锦织回到公司，打开信箱，惊讶地看到这样一封邮件：
“XY公司全体员工：早上好！
我们非常高兴地向大家介绍公司新任在线游戏部项目经理程晨先生。程先生此前就职于上海S公司，拥有丰富的游戏策划及项目管理经验……”
她脑子一哆嗦，立刻联想起Joey的话：
“Chan真是可怜呢。他为了他的女友才来到这个城市，他的女友却抛弃了他。”
此程晨就是彼程晨吗？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是有什么人在写小说吧？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中午，当她在餐厅大嚼着空心菜，并用筷子奋力地切着鸡扒时，一个人影在她对面坐下，笑容可掬地跟她打了个招呼：“Hi Ginger，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上班。”
林锦织绝望地抬起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Hi 程晨。”
坐在林锦织身边的西门蓁蓁挑了挑眉毛，程晨？她为什么不叫程经理？这两个人很熟吗？
林锦织见程晨不肯走，只得没话找话：“今早那封群信里说的就是你吧？”
“是啊，你在哪个部门？”
“产品部，我做文字策划。”
西门蓁蓁又挑了一次眉毛，奇怪，看来他们又不是真的很熟。
林锦织加快速度吃完了饭，跟西门蓁蓁一起离开了餐厅。
西门蓁蓁一把搂住她，在她耳边悄悄的问：“这个人就是新来的那个程经理啊？你们怎么会认识啊？……”
“我们是邻居，他刚搬家。”
“哇，真是天上掉下的米帅哥【注1】，看他这么年轻，应该还没结婚吧？”西门蓁蓁满眼贪婪的光芒。
林锦织受不了地看着她，笑道：“庆儿（这是西门蓁蓁在公司里的网名，因为她复姓西门，自小便有这个外号），以你的年龄，不应该再做这种白日梦了。”
西门蓁蓁嗤之以鼻：“李宁告诉我们：一切皆有可能。你应该相信，吊凯子的机会，无处不在。”
林锦织无心跟这个二十出头的小白舌战。她在自己的电脑前坐下，深呼一口气，打开文档，专心地看着。然而心里那一线隐隐的危机感，仍时不时地探出苗头，警告着她。
程晨这个人跟她的距离，未免太近了。
林锦织对男性存有一种潜意识的畏惧，总会跟他们保持足够的距离以策安全。这要从她上中学时说起。
记得初中的某一个冬日，她跟一个要好的男生走在校园里的路上，男生突然向她表白，她完全没有精神准备， 直接拒绝了。结果那男生脸色一黯，一记“天马流星拳”打在路边的砖墙上。尽管隔着厚厚的手套，手仍然破皮出血。她只好去小卖部买了创可贴帮他善后。
又记得高中的某一个夏日，她跟一个比较熟的男生走在回家的路上，男生突然向她表白，她又是完全没有精神准备，便又委婉地拒绝了。结果那男生脸色一黯，像得了强迫症，一路上不停地出拳打向路边的砖墙。虽然力度不大，没有流血事件发生，但仍然让她心惊胆寒。
8 二世祖
从那以后，她充分地运用自己“敏感”这一天赋，在男生向她抛第一个酷眼，或是搭第一句闲讪的时候，若她对此男无意，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用冷冰冰的话语，将爱情的小火苗及时地浇灭。
事实证明她的这一策略相当成功。大学两年半下来，她的情史一片空白，坊间称她为 “晚熟美女”。直到大三，才出了个意外——她沦陷在方晋的手里。
方晋这个人，若不是全然无心，便是段数太高。他静静地与她接近，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待她发现自己陷了进去，已然来不及了。
但是，他们之间，算是爱情吗？她爱过方晋，但方晋爱过她吗？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他给予她的，只是指责和抛弃。他根本不相信她，连信任都没有，爱，从何说起。
不过她仍然要感谢方晋。是他让她明白，所谓爱情，不过是女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男人之所以要迎合这种幻想，是因为到了青春期，荷尔蒙开始分泌，他们急切地想把一个美眉骗上床。无数始乱终弃的案例，都是这一定理的佐证。只要是谈过恋爱的，大约也都明白这个道理。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痴情女子前赴后继地去追求真爱呢？也许因为缺钱，也许因为寂寞。
万幸，林锦织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又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所以她既不缺钱也不寂寞，要“爱情”何用？
因此，她对所有男性，一律敬谢不敏。
但程晨这个人实在太诡异，既是邻居又是同事，简直避无可避。这种情况又该如何应对呢？不怕，她还有B计划。
以西门蓁蓁为例，她人靓声甜，性格开朗，却二十五六仍待字闺中，原因何在？——跟男生混得太熟了。对于想谈恋爱的人，这种做法是极不明智的。原因一：爱情的产生，需要神秘感，古人云距离产生美，没有距离何来美感？这么close的关系，自己的坏毛病（比如抠鼻孔、不叠被子、不会做饭等等），对方观察得一清二楚，爱慕之情便没有生存的土壤。原因二：容易与对方产生兄弟之情。这是一种亲情，与爱情有本质区别。兄弟姐妹谈恋爱，那叫乱伦。对方当然不会这么做。
这道理她对西门蓁蓁讲过n遍不止，但她总不能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如今，为了避免程晨跟她之间擦枪走火，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第二天上班时，她刚走到小区门口，身后忽然有辆小车按喇叭。转身看时，一辆白色的奇瑞QQ在她身边停下了。程晨摇下车窗，探出脑袋道：“上来吧，我送你去公司。”
林锦织怔了怔，旋即嫣然一笑。OK，B计划正式启动。
有人曾算过一笔帐，在薇城这样的地方，一个普通人，即使每次出门都打的，也比买一辆汽车划得来。因此，凡买车的，都属于有一定家底，有闲钱浪费的。
伟大的环保主义者林锦织素来反对买汽车，薇城的人口密度如此之高，公交车挤得罐头一样，路上尚且时时塞车，如果人手一车，那还了得？没路走，没位置停车，油价肯定又飙升，加上尾气污染，谁受得了？
最环保的交通方式莫过于自行车，未来全球闹油荒时，想必用电力、太阳能做动力的汽车也会大行其道，林锦织衷心希望自己能活着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跟正在开车的人说话，是极其危险的，因为那会影响你的乘车安全。不过从虹影花园到YX公司这一路红灯颇多，等红灯的时候，闲聊几句还是可以的。
“听口音你不是薇城人？”林锦织问。
“你猜错了，我是正宗薇城人，只不过自小在外地念书，普通话说得比较标准而已。”
“那你们家在老城区应该有房子啊，干吗跑到虹影花园住？”
“这里离公司近啊，而且这房子也是我们家的啊。”
林锦织诧异道：“很早之前就买了吗？”
“对啊，算起来买了有十年了，一直租给别人，最近重新装修过。”
林锦织暗吸一口凉气。她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当然知道这小区的底细——十年前，虹影花园刚落成时，打着国际公寓的旗号，只在境外发售，每平方米卖到一万人民币。天哪天哪，这家伙家里还真是有钱。
“你家人不在薇城吧？”否则为什么不跟家人同住。
“嗯。都在外地。”
绿灯亮起，闲聊到此为止。
中午吃饭时，西门蓁蓁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笑道：“阿锦，特大新闻！”
“什么新闻？”
西门蓁蓁压低声音道：“香港有个叫‘乾达’的上市公司，总裁是个叫杨颐芝的女强人，听说过吗？”
林锦织摇摇头。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程晨是杨颐芝的儿子！！”
林锦织打量西门蓁蓁两眼，只见她双眼放出兴奋的光芒，激动得似乎全身都在发抖。她忍着笑，握着西门蓁蓁的手，认真地祝贺她：“恭喜你，你不是整天埋怨你身边没有二世祖吗，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你要把握机会啊！”
西门蓁蓁笑着甩开她的手：“去你的。”
林锦织很清楚西门蓁蓁，她看似拜金，整日做着嫁入豪门的美梦，实际上她绝不会这么做，因为她纯粹是八卦一些东西供自己意淫，过一过瘾而已。也许这正是写故事的人的特点之一，只喜欢幻想，绝不会去实践。
二世祖？程晨？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林锦织听说过二世祖这一职业，这些人天生好命，家财万贯，不必为一份工作挤破自己的头。整日流连于美容院、时尚精品店，一天里最大的工作也许就是出去遛遛自己的狗。当然，如果觉得空虚，也可以到家族企业里谋个职位。不过他们工作起来想必与普通人全然不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低声下气”、“看老板脸色”，真是惬意。
9 发烧
如果庆儿的消息准确无误（当然，她的八卦消息一向没有出错过），那么程晨应该属于少数比较上进的二世祖之一。
二世祖……企业家第二代……林锦织脑子里忽然涌现出无数散播于网络上、和这一名词相关的台湾产色情故事来。
然而既然是故事，自然就与她无关。因为她是一个绝对现实的人。
周四晚上，林锦织照例去Free Air兼职。
两小时后，她坐在吧台边稍做休息。刚接过Tom递过来的冰水，身边便坐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她打了个熟悉的招呼：“嗨。”
林锦织无奈地转过头，向他招招手。
毫无疑问，程晨对“阴魂不散”这个成语，做出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诠释。
“我有句话，可能会冒犯你，不过我是为了你好。”程晨忽然吞吞吐吐地道。
林锦织好奇他会有什么忠告，便道：“请讲。”
“一夜情是相当危险的，为了你女儿，以后不要这样了。”
林锦织的血“腾”地涌到了脑袋上。从小到大，她最恨被人冤枉，别看她平素性子和顺，但若是被冤枉了，立刻露出獠牙倒刺，跟对方辩个你死我活不可。
那一晚出格的行为，完全是因为她误以为自己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抱着“在世界末日放纵一回”的心态。平时她这个人可检点得很，简直可以列入现代《烈女传》做教材。
但她又该如何分辩？整件事听起来比假的更像假的，他会信才有鬼。罢了罢了，反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以后他了解她了，自然知道她的为人。
郁闷之余，她不忘反击一下：“你也一样啊，还有，我也得提醒你一下，就算你失恋也不能就此带着报复社会的想法，走上一条伤害女性的道路哦。”
程晨倒毫不生气，微笑点头，向她举杯道：“多谢提点，那就让我们在道德水平提高的道路上，一起前进吧。干杯！”
待他走开，Tom凑过来，笑嘻嘻地问：“谁啊？男朋友？”
林锦织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他是个Gay，你要小心。”
说罢，她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得意地笑了。
“阿锦。”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她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转过头去，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怎么，很吃惊吗？”孙芸立温和地笑着。
林锦织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样温柔的眼睛，随时随刻会诱使人陷进去。她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一个幸福的女子陷入这种温柔里，和这双眼睛的主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但这女子不会是她，也不应该是她。
她飞快地整理出一个笑脸，爽朗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大哥！好久不见。怎么来了这里？”
“有同学从美国回来了，几个人聚一聚。最近还好吗？”
“过得去，上个周日还去过你家喝汤呢，芸植说你培训没回去。”
正在这时，程晨忽然走了过来：“Ginger，我要回去了，你要不要坐我的车？”
林锦织立刻道：“好的。” 又指着程晨向孙芸立介绍道：“这是我邻居。”
孙芸立看了程晨一眼，带着些揣测的意味。终于，他点了点头道：“那你先回去吧。”
到了车上，林锦织忽然道：“他是我前夫。”
程晨一怔：“什么？”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是我前夫。”她怕程晨又将孙芸立想象成为她试图发展一夜情的对象，便先讲清楚他的身份。
“哦。”
他们不再说话，车厢里一片寂静。
忽然林锦织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讲了几句话，脸色忽然变得凝重。
程晨问：“怎么了？”
“我女儿发烧了。39度5。”
“哦。小孩子发烧可大可小，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嗯。”
“我开车送你们去吧。”
林锦织感激不尽地看着他，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时间高大起来。
两人带着阿喵到了儿童医院，都惊讶于本市患病儿童数量之多——光看发烧急诊的就排了一大堆。
他们拿了号，坐在排椅上等着。忽然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拉住一个路过的医生，焦急地道：“大夫，孩子烧得实在不行了，麻烦您先帮他看看吧。”
“多少度？”
“40度，烧了好久了。”
大夫不耐烦地道：“不要紧，先坐着等着。”
林锦织听得胆战心惊。偏偏这时候，阿喵凑热闹似的哭起来了。林锦织只得哄着她。
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女人忽然惊叫一声，跑到挂号处叫道：“姑娘，我孩子脸发紫，您快帮忙找位大夫来看看吧！”
旁边一个护士闻声过来看了一眼，这才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找了医生过来。医生一看便道：“快跟我来。”飞快地抱着孩子进了抢救室。
林锦织此时已是毛骨悚然。她摸摸阿喵的额头，只觉火烫，不由心急如焚。
程晨却“哧”一声笑了。
他见林锦织不解地看着他，便解释道：“你不用太担心，你是当妈的人，应该知道小孩儿发烧的温度通常要比大人高，38度5以下一般都不用上医院，阿喵小朋友39度5，说实话不算太高。”
“你看那孩子……”
“小孩儿发烧原因各不相同，那孩子可能有其他比较严重的病。否则40度不会紧急到这个份儿上。我小时侯体弱多病，经常烧到42度，现在还不是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
他这几句话倒起了不小的安慰作用。林锦织稍稍松了口气，笑道：“你好象很有医学常识，家里有人是医生吗？”
“我们家没有，不过我有个朋友，‘一门英烈’，全是穿白大褂的，有外科的、内科的、牙科的。他的朋友要是有了病，最先想到的不是去医院，而是去他们家坐坐。”
“呵呵，那不如开个综合诊所算了。”林锦织笑着说，却发现程晨的脸色忽然黯淡了。
“怎么了？”
程晨摇摇头：“没什么，突然有点困。”
当然不是困，在这哭闹声此起彼伏的儿童医院里，怎么会困。他只是想到了傅家风，想到了谢绿蓉。
他太了解他们。傅家风是个滥好人，谢绿蓉却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们多半会在一起吧。也许过个一年半载，他就会收到他们的结婚请贴。到那时，他是否已经忘掉了他和谢绿蓉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呢？他是否能面带微笑地举杯向他们道贺呢？
正心烦意乱，林锦织忽然拍拍他：“轮到我了，你在这里等会儿，应该很快的。”
他点点头。
10 教师节
阿喵原来是扁桃体发炎，打了针退烧针，开了点药，也就回家了。
九月十日教师节，林锦织提了些水果和月饼，回母校探望她的老师杨颐静教授。
敲门进去，杨老师见了她，喜道：“你来得正好，我正看学生邮件，火上又做着汤。你帮我回复一下邮件吧。我去弄菜。”
林锦织笑道：“老师您忘了？我改行了。”
“改行了怎么了？我的得意门生，这点水平都没有？”
林锦织无奈，只得道：“那我先帮你写着，您呆会儿再修改吧。”
看看邮箱里学生的问题，还挺多，像race和ethnic的区别、“at sixs and sevens”是什么意思，大多是本系学生做兼职时遇到的疑难，也有少数是外系学生的英语问题。
写好了十几封回信后，她忽然瞥见一个叫Chandler的人写来的信，心中一动，便忍不住点开来看：
“姨妈您好！
我因工作变动，已于近日抵达薇城，暂住于虹影花园旧居。教师节我会来探望您。
晨晨”
林锦织忍不住乐了——晨晨，真肉麻。
又一次，程晨跟她的生活出现了交集。不过这次她倒没太惊讶，也许是因为已经惊讶了太多次，感觉麻木了吧。由此也可见庆儿的八卦是准确的，程晨的母亲叫杨颐芝，跟杨老师从名字上听起来就活象一对姐妹。
杨老师忽然在客厅叫道：“阿锦，你又给我买月饼干什么，怕我没的吃啊？”
林锦织走了出来，笑道：“中秋快到了，给您拜个早年嘛。”
“呦，篡改韩乔声老师的语录啊？对了，阿喵呢？你怎么没带她来？”
“扁桃体炎，在家养病。”
“哦，过几天就是中秋，到时候你们过来跟我一块儿过吧。”
林锦织看了老师一眼。她与那男人之间，依然没有结果吗？
杨老师四十几岁了，仍是单身。她当然是个聪明人——著作等身的教授，桃李满天下。然而从另一个方面，你又不得不觉得她有些愚蠢，因为她用二十几年的时间，来等一个男人离婚。
这时又有几个学生登门拜访，林锦织便要告辞，杨老师拉住她道：“这么急干什么，吃了饭再走。你帮我照顾火上的菜，我跟你师弟师妹们聊几句。”
林锦织只得系上围裙进了厨房。最后一道空心菜刚下锅，厨房门忽然被推开了，程晨探进头来，见到是她，吓了一跳，笑道：“原来我姨妈的得意门生就是你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林锦织笑笑，指着几个盘子道：“把菜端出去吧。”
学生们走了，他们三人坐下来吃饭。杨老师笑道：“阿锦，这是我外甥程晨，从小就特别聪明，现在是做IT的。”
程晨笑了：“姨妈，您以后可别这么介绍我了，现在‘IT’这个词都被用滥了。电脑城卖鼠标的，天桥上卖盗版碟的，都说自己是做IT的。我是做网络游戏的，跟阿锦就在同一个公司，而且我们还是邻居。”
杨老师大为诧异，看向林锦织，见她也点头，不由大乐：“真是巧啊，看来你们挺有缘分的嘛。可惜程晨有女朋友了，否则我一定把他介绍给你。”
她这样一说，程晨倒不好告诉她自己分手的事了。林锦织也装傻，闷着头吃饭。不料还是逃不掉，就听杨老师接着问：“对了阿锦，有男朋友了吗？”
女孩子年纪大了，全世界都会担心她嫁不出去、没人照顾，亲戚朋友们都会把所有认识的单身异性推到她面前来。所以很多人急匆匆地嫁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逃避这种压力。撮合一桩婚事，每个人都自认为是大功一件。但婚后是否能生活幸福，他们却从来不管。
见林锦织笑着摇头，杨老师便向外甥道：“程晨，阿锦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就跟我女儿、你表妹是一样的，她的终身大事，你可要多关照一下。”程晨唯唯诺诺。林锦织在心里苦笑。
告别了杨老师，他们坐着程晨的QQ车在学校里慢慢兜着。程晨第一次来这所大学，见到什么都好奇，不停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林锦织只有耐心地担当起导游的角色：“这是教工活动中心，那是鱼塘……”
“这个池塘好阴森。”
“咦？好眼力哦。传闻这里溺死过很多人，最早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雨天失足落水。从那以后，经常有人见到一个浑身湿淋淋、面色惨白的小女孩蹲在塘边，吓得很多人不大敢走这条路。”
“这么恐怖啊？”
“事实当然未必如此，但大家都喜欢这种说法。中国哪间大学没有十几二十个著名的鬼故事，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自己编出来吓自己罢了。”
“前面这个楼好高，是什么楼？”
林锦织看到这座楼，心里忽然打了个寒战。
“这里是新图书馆。”
程晨瞥见她的脸色，笑道：“瞧你害怕的样子，图书馆有什么更加惊人的鬼故事吗？”
林锦织微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
这里没有鬼故事，却有个几乎成为鬼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正是林锦织本人。
毕业前夕，一个个出乎她意料的噩耗纷至沓来，她实在难以承受。终于，一天晚上，她来到这个十二层高的新图书馆的顶楼，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学里，自杀不是什么新鲜事。相传北大清华有“自杀指标”，即每年自杀学生人生不超过一定数额，就可看做属于正常范围，不必太过在意。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有凉风的夏夜，牛蛙的叫声像往常一样咶噪。大约晚上十点，自习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顶楼边沿的围栏上，跟那一日程晨在虹影花园顶楼画晚霞的位置、姿势都差不多。不同的是，图书馆的围栏外，像悬崖一样，再没有任何遮拦的物体。
无论如何，从这样高的地方跳下，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就在她犹豫的时间里，她接到了杨老师的电话。
不过是几句很普通的寒暄，问一问她的近况，工作找得怎么样等等。但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电话，使让她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会因为她的故去而难过，她不应该让他们伤心。
于是她没有死。
杨老师自己也不知道，她曾在无意间，救了林锦织一命。
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只差一点点，自己就会犯下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愚蠢错误。
“再黑暗的日子，也终会过去。要永远记住这一点。”她暗暗地对自己说。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怎样的转机。又或许，你一时间低估了自己的潜力。
有些人因为一时自尊心受了伤害而自杀，这就更加让人觉得不值。因为依林锦织的经验，人的脸皮会越来越厚，即心理承受力会越来越强。当年几乎令自己羞愤到想自杀的事件（比如在台上跳舞时台下高呼“肥婆”，或是打排球赛时没带眼镜，被一球打在脸上等等），几年过后回想，简直不值一提。
夜晚，照例塞车。车子在长龙中缓缓前行。
香港人有个说法，叫做“游车河”，大概就是说他们现在的情形了。香港人似乎认为这是情侣间一种浪漫的活动，然而……其实……这真是超无聊的。
程晨打开音乐，播出的是中国古乐，“寒鸦戏水”。胡思乱想本来就是一件很催眠的事情，加上这样催眠的音乐，林锦织很快歪在座位上睡着了。
车子停滞不前。程晨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女子。四面八方的灯光透过车子玻璃，柔柔地照在她身上，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而冥冥中，不知什么力量，正殷勤地将这个灿若明霞的女子推进他人生的轨道。
安静的夜晚，极容易催生人的绮念。程晨很自然地想起在珠岛别墅里与她共渡的那个夜晚，心里忽然就烦乱了起来。
“嘟——”
后面的车忽然喇叭长鸣。原来塞车已经结束，他还浑然未觉。
车子缓缓发动。林锦织没有受到周边环境的打扰，正自在地做着甜梦，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
而此刻的她不会知道，她平静的生活，很快将兴起波澜。
11 四人晚餐
第二天快下班时，林锦织正帮忙测试一个新的在线休闲游戏，公司群里忽然有人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表妹～”
林锦织愕然，看那人名字，原来是程晨。还好她智商不低，立刻联想起昨晚杨老师曾说过一句“阿锦就像我女儿你表妹一样”，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
“什么事表哥？”
“帮个忙，今晚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林锦织又愕然，这算是一种帮忙吗？她忽然想到一种不太可能的可能，忍不住很严肃地问：“请问是要做三陪吗？”
程晨做了个眩晕的表情：“怎么可能。只是吃顿便饭而已。跟我的两个朋友一起。”
“好端端地怎么会请我吃饭？一定有陷阱。”
显示器前的程晨叹了口气。
中午，谢绿蓉打电话来：“老钱，一起出来吃个饭好吗？”
“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
谢绿蓉幽幽叹了口气：“求你了。如果你不在场，老傅不肯见我。”
程晨诧异，没想到老傅这个人在这方面倒还颇有些原则，小谢这次，看来不会太顺利。
大家到底是多年朋友，他也不愿闹僵。但一个人去，又觉得没意思，便想到了林锦织。这个外型一等一的“表妹”，绝对带得出手，还可以暧昧一下，让别人误会她是他的准女友。这样也许有助于老傅放下心理包袱，勇敢地接受谢绿蓉的追求。
打好了如意算盘，他便向林锦织发出邀请。正如他所预料，她不肯轻易答应。于是他将故事毫无隐瞒地跟她叙述了一遍，最后说自己缺乏单刀赴会的勇气，实在需要她帮这个忙。
跟别人细说自己的爱情故事，本是十分难为情的事，但因为隔着网络，做起来便轻松了许多。
林锦织看完程晨的故事，便明白了他大概有让自己假扮他女友的意思。这本是个极离奇的想法，但林锦织接受了。因为她忽然联想起自己以前找善良的孙芸立临时结婚，就是为了能让阿喵顺利出生，这做法岂非比程晨的想法疯狂十倍？但当年孙芸立帮了她这个忙，所以，如今她也要“回馈社会”，帮一帮程晨。
何况，假扮别人女友这种游戏，她一向心向往之，却从来没机会玩一下。这次总算如愿以偿。
晚餐地点是一间口碑不错的澳门风味餐厅，位于市区繁华地带，离谢绿蓉工作的写字楼很近。餐厅生意着实不错，不预先定位而贸然过去的话，十之八九是没有位置的。他们赶到时，谢绿蓉和傅家风已经坐等在餐桌边了。程晨尽量轻松地跟他们打了招呼，介绍道：“这是我同事林锦织。”
谢绿蓉见到穿米色针织短袖衫、牛仔裤的林锦织，颇为诧异，人都说IT公司是恐龙世界，没想到XY公司里竟有这样高素质的美女，即使是如此平实的衣着，也有掩不住的艳光散发出来。自己虽也素有“美女”之名，但这次明显是落了下风。不过如今女子靠外貌吃饭的很少，真正拼的是智慧与自信，所以她也并不觉得挫败。
林锦织也含着笑，暗暗打量了谢绿蓉几眼：她穿一套淡紫色有休闲风的套装，脸上挂着外企职员惯有的职业化礼节性笑容，看起来很亲切，但林锦织总觉得这样刻意流露的温情其实是为了要掩饰一些东西，比如工作中残酷的竞争以及勾心斗角。而在XY这样的公司里，绝大多数人靠技术吃饭，思想都极单纯，不会去陷害别人，也不需要花精力去应付暗算。因此林锦织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可以在这样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天真地活着。
傅家风站起来跟林锦织握手，一面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林小姐。”见林锦织一脸迷惘，便解释道：“上个周六早上，在仁爱医院，咱们见过面，你忘了？”
林锦织想起来了，笑道：“原来是您啊，那次多谢您了。”
“不过举手之劳。你跟老钱是同事？这么巧？”
林锦织的高智商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她立刻想到程晨英文名是Chandler，所以老钱很可能是他的中文昵称，便微笑点头：“是啊。你们是朋友啊？”
“多年朋友了，上中学时就认识。”
程晨和谢绿蓉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一副久别重逢的喜悦模样，在那里言笑宴宴，心里都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谢绿蓉清咳一声，把餐牌递给林锦织道：“先点菜吧。林小姐看看喜欢吃什么。”
林锦织看了程晨一眼，笑一笑，意思是我是不会帮你省钱的，然后扫一眼餐牌，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盘咖喱焗蟹。
谢绿蓉常在这里吃，老马识途，点了葡国鸡、乡村豆腐、虾酱通菜几样。林锦织吃得赞不绝口。
程晨忽然对她道：“我姨妈也会做葡国鸡，而且味道不比这个差呢。过几天中秋节的时候，你可以见识一下。”
林锦织喜道：“是吗？那我有口福了。”
谢绿蓉一怔，自己与程晨认识两年，只听说他有个姨妈在广州，没有见过面，而林锦织与他认识才多久，竟已经登堂入室了？
程晨故意不解释，林锦织没有发觉她情绪的变化，只有细心的傅家风留意到了，便道：“小谢，你上次不是说想买DV吗，现在程晨在，你不如和他去旁边的电脑城赶紧看一圈吧，待会儿就关门了。我跟林小姐在这里慢慢吃，等你们一会儿。”
谢绿蓉便用眼神询问程晨的意见，程晨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快点儿，别让他们等太久。”
两人下了楼，谢绿蓉便问：“你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吗？”
程晨笑笑道：“我跟她是很有缘分的，简直到了离奇的地步，说出来恐怕你都不信。”
谢绿蓉定定地看着他眉宇间飞扬的神采，知道他此刻是快乐的，心里很羡慕他的幸运，也羡慕林锦织。她知道程晨是个好情人，与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并非不快乐，但她就是那样固执，终于舍弃了爱她的人，去追求她所爱的人。求仁得仁，未来的路无论有多么艰难，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会、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怨言。
林锦织有一个先天的优势，就是有时候遇到好吃的，她可以暴饮暴食，却并不发胖。如果那些喝凉水都会长肉的美眉们知道，一定会气得发疯。
傅家风早已收手，见她还在清扫残羹冷炙，便笑道：“薇城有句老话，叫做‘要想肥，食餸尾’ 【注1】，你最近在增肥吗？”
林锦织笑而不语。却听他接着问：“你女儿最近好吗？”
林锦织愣住了，过了很久才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你还记得江小妹医生吗？她是我母亲。”
林锦织点头道：“原来如此。”
程晨与谢绿蓉回到餐厅，见这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对坐着，都觉得奇怪。
傅家风起身道：“单我埋了【注2】，咱们走吧。”
一行人下了楼，走到停车场，忽然听得有人叫道：“阿锦！”
林锦织回过头去，见到一个男人正大步向她走来。当她看清楚他的面目时，握着挎包带子的手指忽然紧紧地收拢，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她却感觉不到痛。
记忆，也许永远是她的敌人。曾经拼尽全力想要忘掉的人和事，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将她心里久已愈合的伤口，又一次狠狠地撕裂。
**注1：餸，方言，下饭的菜
**注2：“单我埋了”，即饭钱我已经给了。
12 旧情人
现在正是吃晚餐的时间，这里又是闹市区，车来人往，一片嘈杂。但林锦织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世界一片寂静。她静静地伫立着，看着那个清瘦的男人带着淡淡的笑容，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曾经将她伤得那么深，但是，他也曾伴她一起，走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淡淡地问。
“有一阵子了。这次专门回薇城见见旧同学。明晚我们在怡然居聚餐，你来吗？”
林锦织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公司明晚例会，恐怕没空。”
“方晋，你遇见谁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飘了过来，紧接着，一个穿白色长裙、身材娇俏的女孩子走过来，笑吟吟地站在方晋身侧。
林锦织一看到这个女孩子，就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方晋向那女孩道：“这是我大学同学，林锦织。阿锦，这是我女朋友，郑曦茹。”
郑曦茹微笑着向林锦织点了点头，而林锦织仍是怔怔地看着她，直到程晨大声叫道：“阿锦，上车了！”她才回过神来，跟他们告别。
一路上，她默默地想着心事。程晨忍不住问：“刚才那个人是你朋友？”
“嗯。旧同学。”
“那女孩子是他女朋友吧？跟你长得有点像。”
林锦织淡淡一笑。何止是“有点”，相似的面孔，加上直顺的披肩长发，白色长裙，若不是身材小了一号，郑曦茹简直就是读大学时的自己。
这是否说明，方晋对自己，仍然念念不忘呢？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与方晋之间，绝不可能再发生些什么。
“我和小谢去买DV的时候，老傅和你聊了些什么？怎么你脸色那么难看？”程晨又问。
林锦织呆了一呆：“我当时脸色很难看吗？”
“是啊，一看就知道老傅得罪你了。”
她摇摇头：“不，完全没有。不止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还要感激他。”
说着，她看了程晨一眼：“你上次说的那个‘一门英烈’，全家都当医生的朋友，就是他吧？”
“是啊。”
“他母亲江医生，当年是我妈的主治医生。”
“哦，你妈现在身体怎么样？”
林锦织看着远处天空的浮云，淡淡地道：“我妈三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
“没事。”
车子又塞在路口。天色已晚，夜幕静静地笼罩了下来。
三年过去了。她已经学会了平静地应对这段回忆。她不会再痛恨不长眼睛的上天，责怪它过早地夺走她善良的父母，也不会再以泪洗面，发泄心中的悲伤。现在的她，只记得母亲临终时对她说的话：
“锦锦，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和你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没什么大不了的。答应我，以后要开开心心地生活。”
她当时流着泪，点头答应了。她也确实希望，即使离开了母亲，自己一样能活的很好。但后来她才知道，这真的很难，实在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弥补这种缺失。只有靠时间的流逝，让自己淡忘掉这件事。
到了家门口，林锦织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按门铃也没有人应。
程晨问：“怎么了？”
她叹一口气，“想必是小芳带阿喵到隔壁那个小区去玩了，那边儿童游乐设施比较多。”
“那到我家来坐一下吧。”
程晨一进家门，就开始上网玩游戏。
林锦织在他旁边看了一阵，笑道：“怎么，你还兼职做GM？”
“我哪有GM的权限。只不过咱们这个游戏刚开始内测，很多玩家不熟悉，见到有人有问题当然要答一下。”
“程经理真是兢兢业业啊，回到家也不忘工作。”
“NoNo，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在单位对着那一大堆通知和邮件，头都要裂了。”
林锦织微微一笑。她看着屏幕上一个个熟悉的NPC，忽然发现这个村子的剧情任务多半是出自自己的手笔。
程晨感觉到林锦织坐在自己的身后，专心地盯着自己的屏幕，便笑道：“你想打吗？”
林锦织摇摇头，问道：“觉得这个村子的剧情怎么样？”
“不错啊。”
“那个玉佩的任务感觉怎么样？”
“挺凄美的爱情故事，而且经验值挺多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故事是你写的？”
林锦织微笑点头。
“对了，你不是外语系高材生吗，怎么会到游戏公司来写故事？”
“因为钱多啊。”林锦织笑笑。
程晨见她不愿回答，也不在意。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他姨妈打来的。
“晨晨，明晚中秋节，记得跟阿锦到我家来吃饭。”
“记得，一定去。”
“你女朋友呢？叫她一起来吧。”
程晨看来林锦织一眼，见她专心翻一本杂志，便低声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杨教授沉默片刻，道：“晨晨，姨妈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我无意撮合你和阿锦，但我希望你能照顾她一下。她父母都过世了，离婚，带着一个孩子，很不容易。”
程晨诧异，没想到她的父亲也亡故了。这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子，越看越不像现实世界中的人，浑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小说气息。
“晨晨？”
“我知道了。您放心。”
晚上9点，林锦织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衣，正和阿喵在床上玩耍，电话铃响了。
看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阿锦。”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自己。
手上的听筒，像是忽然长了刺，使她的脸颊不舒服起来。
13 夜会
半小时后，林锦织和方晋对坐在小区附近的一间酒吧里，寒暄几句后，便是沉默。
林锦织当然不想来，但以她对方晋的了解，若不见她一面，他不会罢休。面对这种纠缠，若是强势一点的女子，大可抛出一句“你再乱来我就报警。”但很遗憾林锦织没有这种气魄。她实在不太会拒绝别人，更多的时候，她只会无原则地原谅别人对她的伤害。这是她好脾气的父母遗留给她的习惯。不过感谢亦舒的教诲，“受害者为女性的案件70%为熟人所为”，她出门前向小芳清楚地交待了自己的行踪。
“听说你在XY工作，待遇不错吧？”
林锦织微微一笑。已经到了要谈工作的地步了，这份生疏也足够了。很好。
“还过得去，对于一个已经工作了快三年的人来说，也不算太多。你呢？”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衷心希望听到一个极好的答案，如果方晋有一份前途无量的职业，奋斗个几年，他必能飞黄腾达，高高再上，再也记不得她。
方晋叹了一口气：“曦茹的父亲帮我在外经贸部找了个职位。”
林锦织心里哇一声，笑道：“这么好的工作，你叹什么气啊。”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方晋苦笑着，“曦茹她……她的精神有些问题，一点小小的刺激，她就会歇斯底里。我忍耐了两年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再忍下去。想分手，但说实话，我不敢。她家住北京，她父亲是某部的副部长，我的生死荣辱不过在他的举手之间……”
林锦织的头皮渐渐麻痒起来。她用吸管慢慢地喝着果汁，一只手轻轻揉着额角。她不会幸灾乐祸，想反，她已经开始同情他，这样尴尬的处境，换做她，也会头大。但是说这些给她听干什么呢？她又帮不了他。
方晋仍在絮絮，他真的比从前罗嗦了很多。
“……我第一眼看到她时，还以为是你。阿锦，我当时那样做，真是很过分，你一定很恨我吧？”
林锦织摇摇头。
如今的她，已不会轻易去恨一个人，一来这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心心念念，劳神劳力，终究会使自己疲惫，不如忘掉过去，专心努力将来。二来，有些人以为恨是爱的反面，不爱了便是恨，其实看多了言情小说便知道，对于旧情人，若你还能恨他，正说明你对他的爱念还未完全泯灭，只因得不到回报，故而生恨。若真正不再爱一个人，真会四大皆空，无从恨起。
方晋看着昏暗的灯光里，她静如止水的脸，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定下心神，终于开始叙述今天谈话的重点。
“你女儿三岁了吧？上幼儿园了吗？”
“还不到三岁，在家里请人带着。”
“她……是我的女儿吗？”
林锦织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想知道这个。
她摇摇头：“她不是你的女儿。她三个月的时侯验过血，是AB型。你是O型，我是A型。”
方晋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O型？”
“大学时候你献过血，我陪你一起，你忘了？”
“是么？你记性真好。”
林锦织淡淡地笑道：“也许吧。很多人说我是个记仇的人，别人若对我不好，一辈子都会记得。”
方晋一时无话可说。
林锦织喝完最后一口果汁，笑道：“我要走了。”见方晋点点头，便站起身来。紧接着便吃了一惊。
酒吧的门口，一个长发披散，穿雪白连衣裙的女孩正静静地望着他们。正是方晋的女友郑曦茹。
不知是不是听了方晋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林锦织觉得此刻的郑曦茹与她下午见到的完全不同，美丽的面孔上满布阴森。她低声问方晋：“你约了你女朋友过来？”
方晋诧异，望向门口，也是一呆。
林锦织心里一沉。她想象力丰富的大脑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清晰场面——某日，她正在公司工作，郑曦茹忽然出现在电梯口，在公司千万只眼睛的注视下，幽灵般飘到她身边，劈头给她一个耳光，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勾引我男朋友！”
不行不行，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一幕的出现。她立刻堆出满面笑容，亲切地跟郑曦茹挥手打招呼。
但她的努力没有成效。郑曦茹如雕塑般站着，身体姿态与面部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林锦织心中大悔。若早知方晋女友是如此难缠的角色，她今晚死也不会出来见他。然而悔时晚也恨时难，她只有竭尽全力把事态维持在安全范围之内。
她向大门走去，经过郑曦茹身边时，强自镇定，礼貌地对她点点头。那感觉就像年少时打仙剑，在道路上静悄悄地避开一只怪物，生怕触怒了它惹它攻击。
一身白衣的郑曦茹，冰一样冷，但一双目光却不肯放过林锦织，热力十足，灼灼逼视，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洞来。
林锦织在全身焦黑之前逃离了火场，仿佛打完一场战役，精疲力竭。
她与郑曦茹的梁子，想必是莫名其妙地结下了。
中秋到了。林锦织抱上阿喵，提上水果，坐上了程晨的QQ，去学校探望杨老师。
阿喵实在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孩子，白皙漂亮，活泼大方，又不会失了礼数，做出些过分的举止。程晨很喜欢她。林锦织见他眼中满是宠爱，心里觉得好笑。有些男人的确很喜欢小孩子，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十月怀胎的辛苦和扶养幼儿的辛劳。若是加班后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倒头大睡，却在半夜两点被幼儿的哭声吵醒，到那时，哪怕孩子再可爱，他也绝不能以如今这样灿烂的笑容去应对。
14 中秋（上）
注1：帮衬，方言，即照顾生意，消费。
车子停在了杨老师家楼下不远。上楼时，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程晨瞥见他的面孔，愣了一下。
林锦织领着阿喵小心地上楼梯，未及理会。待杨老师打开房门时，她惊讶地发现老师眼角有残留的泪迹。
林锦织自己也曾试过，哭泣后抹掉一切痕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仔细照镜子，就会发现鼻子会微微发红，眼睫毛也会湿漉漉的，一时间很难瞒得了人。
不过这样的细节，想必男人不会留意到。林锦织瞟了程晨一眼，却惊见一道肃杀的寒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接着便见他笑道：“姨妈，我有东西忘在车里了，下去拿一下。”
林锦织十分好奇他要去干什么，直觉告诉她，多半与他方才在楼梯上见到的男人有关。待他走了片刻，她也笑道：“老师，我出去买点东西，您帮我看着阿喵。”
跑到楼下，出乎意料地，她竟看到了一幕动作场面——昏暗的路灯下，程晨一拳击中那男人的左脸。
这一拳他似乎只用了五成功力，因为那男人并没有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或是嘴角慢慢流出鲜血，只是愕然看着他一阵子，默默地钻进一辆黑色的凌志，把车子开走了。
程晨目送那辆凌志远去，铁青着脸走回来，却见林锦织笑眯眯地站在楼梯口，看着他。
他尴尬地笑笑，解释道：“我最讨厌开日本车的人了。”
林锦织笑道：“算了吧，我这个‘表妹’可不是徒有虚名，老师的事情，多少我也知道一些。不过今天倒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你认识他吗？”
“小时候跟他很熟，常在姨妈家见到他。当时不懂事，被他一个玩具几颗糖就哄得很开心。现在想来，真是耻辱得要死。”
“你再怎么恨他，也不应该动手。万一进了派出所怎么办？”
程晨看着她，笑道：“不要紧，顶多关个十几天，到时候你会给我送饭吧？”
林锦织歪着头想了想，笑道：“用不着，你不是有个当大老板的妈吗，她应该会罩你吧？”
“你怎么知道我妈是大老板？你调查过我？”
哎呀，说漏嘴了。
也许应该向他解释一下，是八卦的西门蓁蓁打听到了，传到她耳中的。
但何必呢，让他误会自己是个整天留意哪个男人身价高的拜金女人，对自己退避三舍，这样也很好。
所以她只是看着他询问的眼睛，笑道：“走，上去吃饭吧。”
傅家风疲倦地走出手术室，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
他揉着发酸的脖子，惊讶地发现谢绿蓉正站在走廊里，观看墙上的宣传栏。
“小谢？”
谢绿蓉转头看见他，满面欢喜：“手术做完了？”
“有事吗？”
谢绿蓉一听这话便生气，淡淡地笑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傅家风不以为意，露出一个白痴指数9.0的灿烂笑容：“等了很久吧？”
谢绿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平时她下班也颇晚，但今天是中秋，大家都赶着回家跟家人吃团圆饭，下班时间提前了。她在薇城没有亲人，只好打电话给傅家风（因为他父母和哥哥都已移了民，在这里也是形只影单），不料傅大医生手机关机。她只得跑来医院，得知他在手术中，便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他，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墙上宣传栏里的东西她已看了n遍，几乎能背下来了。丢脸啊，她谢绿蓉平素也是个精明能干惜时如金的人，今日竟做出这样痴情到弱智的举动。传闻恋爱中的女人智商都会下降，果然不假。
于是她转换了话题：“你不是一直在住院部吗，怎么也动起门诊手术来了？”
“是个熟人，临时找我帮他动手术。你还没吃饭吧？”
谢绿蓉甜笑着摇摇头，心道真是废话，我等你这么半天难道是为了出去轧马路吗？
“对面的四川火锅店不错，平时人特别多，不过今天很多人在家吃饭，生意应该淡一些。咱们去帮衬【注1】一下吧。”
“好啊。”
火锅店的人却似乎并不比平时少，幸而还有空位。两人坐下来，点了菜，没过几分钟，一碟碟的火锅料就端上来了。
谢绿蓉夹起一片黑乎乎的毛肚，笑道：“以前报道说很多毛肚是漂白的，不能吃，后来市面上的毛肚就都黑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漂黑的……喂，毛肚不能丢下锅不理，煮太久就老了，吃毛肚有句口诀叫‘七上八下’，意思是在锅里涮七八下就吃，口感才好。”
“煮这么短时间，杀菌不充分。”
“医生的卫生习惯，果然与常人不同。难怪你从来不吃日本菜。别人只看见艺术品一样的食物，你却只看到刺身里的寄生虫。”
“不止是寄生虫呢……”
“好了好了，打住，现在别讨论这个问题，我正吃饭呢。”
傅家风笑笑，一面涮青菜，一面问：“老钱今晚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不是有个姨妈在这里吗？应该去了他姨妈家吧，和那位漂亮的林小姐一起。”
“这话听起来可有点酸啊。”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一见美女，就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了？”
“你自己也是大美女一名啊，大诗人李白就曾赞美过你，‘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怎么忘了？”
谢绿蓉被他逗笑了：“青发？我还白板呢，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赶快捞菜吃吧……”
林锦织与程晨吃完饭回到虹影花园。从停车场走出来时，林锦织突然注视着大堂出口，目光发直。
程晨微觉诧异，未及发问，却见林锦织一手抱住阿喵，另一只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15 中秋（下）
程晨心中暗笑，瞧这阵势，难道她兼职做谍报人员？却听林锦织压低声音道：“帮帮忙，装一下我男朋友。”
“怎么了？”
林锦织用含糖量四个加号的笑容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十一点方向，穿白裙子的女孩子，是个轻度精神病患者，疑心我对她男朋友有意思。”
程晨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白裙少女直勾勾地盯着林锦织。见到她的目光，即便程晨不是被她打量的对象，心里也是一寒。
“你姨妈做的葡国鸡果然不错哦。”林锦织忽然加大音量，冒出这样一句。
程晨会意，也大声道：“当然啦，我怎么会骗你呢。”
“要是咱们下个周末再过去，她会不会烦？”
“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费力地说说笑笑，胆战心惊地经过郑熙茹的身边。郑熙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粘在他们身上，脚却粘在地上，始终没有移动。
进了电梯，林锦织终于长舒一口气。
程晨笑她：“至于吗？紧张成这样？”
“这世上最可怕的人，除了恐怖分子，就数精神病人，杀人不用偿命，谁敢不怕？不过……看来表哥你演技不错，she totally bought it，所以才没找我麻烦，多谢多谢～”
“这个女孩子，不是不是上次停车场见到的那个？”
“是啊，你记性倒好。”
“她那一条白裙子太显眼。而且，她长得跟你有点像。是你亲戚吗？”
“人家爸爸可是北京某部的副部长，我哪里这么好命，能攀上这样的亲戚。”
“哦？这么高的官啊……那更要好好把握啊，万一是你失散多年的远方亲戚，就可以尽情地打秋风了……”
林锦织心中忽然一动，神情骤然变得呆滞。
“怎么了？”
电梯到了七楼，林锦织回过神来，笑道：“看不出来，你也很会编故事嘛。平时也看肥皂剧？”
“没办法，电视里实在太多，躲都躲不掉。”
林锦织笑笑，掏出钥匙开门，向女儿道：“乖，跟叔叔说晚安。”
阿喵揉揉困倦的眼睛，向程晨敷衍道：“Good night～”
程晨乐了，也笑着向她摆摆手：“Good night～”
傅家风和谢绿蓉吃完了晚饭，送她回家。
谢绿蓉抬头看看天空，赞叹道：“月亮真圆啊。”
“嗯。”傅家风也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悬在天上不知已几千几万年，被古人歌颂过无数次的美丽物体，却只有到中秋节，才会使现代的人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你家里人跟你离得这么远，自己一个人在薇城，会不会觉得孤单？”
“我还好。你呢？”
谢绿蓉叹了一口气，“刚开始是有点孤单啊……不过现在不觉得了。”
“习惯了？”
谢绿蓉摇摇头，笑着看他。
“怎么了？不说话。”
谢绿蓉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摘下那幅给他安全感的面具呢？
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脚下的路漫长而枯燥，似乎永无止境。
她实在不愿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永远像这样。但是，有时，对一些事，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林锦织打开房门，小芳便迎上来接过阿喵：“这么晚才回来？快跟我冲凉去。”
林锦织走进里屋，坐在写字台前，捧起父母和她的合影，细细端详着。
自小便有人觉得她与父母都不相像，她不以为意。父母也曾跟她笑说她是从别人家抱来的，她只当是玩笑话。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16 三年前（上）
大四。保研的人过着猪的生活，找工的人过着狗的生活，考研的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林锦织是一只快乐的猪。
前阵子刚做完一份兼职，她打算好好休息几天。
上网down了最新的美剧来看，实在受不了那些字幕。harmonia axyridis 翻成“哈耳摩尼亚的昆虫”。外语系的人绝种了吗？
她倒是也很想报名做字幕组成员，无奈还要准备北外口译考试，实在不能保证工作时间。
手机响了。她看着上面显示出的名字，有一丝迟疑，该不该接这一通电话。
但她终于按下通话键：“您好，邱总。”
“小林，抱歉又来打搅你。汤普森先生临时改了行程，暂时不回英国了，在薇城多住一两天，想四处逛逛。你帮我翻译了这么多天了，对这里又熟，能不能再麻烦你几天？”
林锦织沉默片刻，问道：“只有你们两位吗？”
“哦，还有我那位姓黎的朋友，你昨天见过的。”
林锦织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必去了。邱总，黎先生的英文相当好，他完全可以担任翻译。”
“哦？”电话那头的邱总笑了起来，“呵呵，我从没听他说过。那好，待我问问他。”
林锦织合上手机，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与邱总是老相识，已经帮他做了三次交易会的翻译。本来再帮几天也无所谓，但她有些害怕见到那位黎先生。四十多岁的人，好看得不象话，举手投足间透出些许旧派的绅士的意思，无论对谁都谦和有礼，唯独看她的那种眼神，让她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她不是小孩子，她自己正在恋爱，她当然知道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对她有兴趣。
她看过很多故事，也听过很多故事，知道很多男人因为一时的兴趣，便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她当然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平心而论，看到每个周末宿舍楼下的高级轿车进进出出，看到LV、CUCCI的牌子整天在周围晃来晃去，心里不是没有感触的。她没有钱，方晋也没有。要想过上那样的生活，注定还要奋斗若干年。更何况，她是个没有野心的人，最向往平静的生活，当然，要尽可能舒适。
就在她盯着窗户外面的水杉，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母亲的同事。
她接通手机：“嗨，胡阿姨。”
“阿锦，下午有课吗？”
“没有。什么事？”
“你妈妈身体不舒服，现在在中医二院，你现在能过来看看吗？”
邱自立合上电话，向黎盛球挤眉弄眼：“她知道你也去，就不肯来了。她竟然知道你会讲英语。你在她面前讲过吗？”
黎盛球笑着摇摇头。
“那是她自己看出来的？我跟你说过，这女孩子很聪明。阿黎，我劝你算了。我以前试探过，她不是那种人。”
“我并不希望她是那种人。”
“什么意思？你想娶她？哈哈，阿黎，两个老婆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理的。”
“不见得吧，很多人都处理得不错。”
“哼。很多人有了新的便不理旧的。薄情寡义。”
黎盛球笑道：“难道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周一到周五在这边，周六周日在那边，两头都顾到。唉，这年头，男人不易做啊。”
黎盛球大笑。他喝光杯子里的酒，起身道：“我要走了。”
“怎么？今晚不一起去‘新城’？”
“不，我有更重要的事。”
林锦织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手脚冰凉，神经错乱。
如果母亲身体不舒服到需要别人来通知她的地步，那事情绝不止这么简单。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去华山旅游，一位团友失足掉落山崖，导游就是用同样的措辞、同样的语气通知那位团友的家属。
所以，当她在医院里见到母亲面带微笑地躺在病床上，跟她打招呼时，心中简直洋溢着喜悦。
然后，她和满面愁容的胡阿姨一起走进了江医生的办公室里，听她详细地讲解母亲的病情。尿毒症……血液透析……换肾……这些概念飞快地被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冷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明白，她需要一笔钱。一大笔钱。
走出医院，搭上公车，赶回学校。天还没有黑。傍晚的太阳变得很柔和，使她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
学校里，一切如旧。年青的男男女女穿着入时的衣服，以走秀的姿态往来穿梭。不知道这些无谓的姿态究竟是要摆给谁看。食堂里人满为患，她决定迟些吃点消夜充数。
在宿舍楼下，她忽然见到一辆车。一辆银灰色的、十分醒目的轿车。她惊讶得无以复加。
在离车子十米远的地方，她静静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抉择。
天色渐晚，黑暗笼罩了周围的世界。终于，她移动了已经发酸的双腿，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黎先生。”待车窗降下来，她微笑着说。
车子里的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劳斯莱斯的phantom，薇城很少见到到这种车。您在等什么人吗？”
黎盛球收敛了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清楚地说道：“我在等你。”
薇城国际酒店的顶楼旋转餐厅。
林锦织曾无数次经过这里，仰望过这里，想像过这里的无限风光。想不到今天，她竟然可以端坐在这里，居高临下地欣赏美丽的薇城夜景。
翻开菜单，尽是法国菜，贵得吓人。她看了黎盛球一眼：“今晚你请客？”
黎盛球诧异道：“当然。怎么了？”
“没什么，我怕吃完饭要留下来洗碗……我不会点菜，你来吧。”
黎盛球便轻车熟路地点了一堆，最后问道：“你们有什么酒？”
林锦织忙摆手：“No no，no alcohol. 你休想灌醉我。我喝橙汁。”
黎盛球微笑地看着她，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他不确定她今晚跟他出来的原因是什么。虽然开着车子守在楼下，但他并没有奢望她会主动跟他打个招呼，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坐在她对面，同他吃饭。
此刻，这美丽的女子正神思恍惚地看着玻璃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并没有说什么。直到吃完最后的甜品，他才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锦织从沉思中惊醒，略带歉意地问：“你说什么？”
黎盛球笑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精神很差。”
林锦织在心里叹一口气，用双手掩住脸。不行。她实在没有强颜欢笑的天分。
“我妈妈今天住院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很多钱。”她握着水杯，艰难地开了口。“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爸过世了。癌症。据说治疗过程一直很顺利，前一天晚上他还和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跟邻居打招呼。第二天早晨，他很晚也没有醒。我妈摸他的身体，已经冰冷了。”
她喝了一口水，试着让自己平静：“我们家一直没有钱。我妈跟一间琴行签了合同，教琴为生，没有医保，没有失业保险，没有退休金。但她为人很慷慨，三千五千地借钱给朋友，从来不要他们写借据。很多人已经杳无音信。家里只剩下一万多块钱的存款，我不知道还能维持几天。”
她从不曾和别人讲起这些。因为她讨厌别人同情的眼神。但现在，她却急切地希望黎盛球能够同情她。
黎盛球沉默良久，终于问道：“你男朋友呢？”
“刚进大学时，他一周做六晚的家教，赚自己的学费。几天前他刚收到一所美国大学的半奖offer，以后要靠奖学金过日子。我不能让他再负担什么。”
黎盛球微笑道：“看来我出现得很及时啊。”
“你能帮我吗？”
黎盛球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不加掩饰的焦虑，他忽然有一点心痛。
“我想你知道答案。”他叹了一口气，“要怎样跟你母亲解释钱的来源？”
林锦织有些诧异他竟会从她的角度考虑这么细节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谢谢你。”
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谢，是很有道理的。
当恩情太大时，你应当付出的回报，绝不止一句“谢谢”这么简单。
黎盛球开车把她送到家里楼下。
“谢谢你，黎先生。”
“你可以不必叫我‘黎先生’。”
“那怎么称呼你？”粤人起名喜用“球”字，取其圆滑之意。但这个字读起来，实在不怎么好听。
“叫我Richard好了。”
“OK. Richard，进来坐一会儿吧。家里没有人。”
黎盛球笑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难道不怕我……”
林锦织歪着头上下打量他，笑道：“你看起来不像野兽。”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转一些钱到你的帐户。不用担心。”
目送着那辆劳斯莱斯开走后，她掏出手机，上面显示出好几通未接来电，都是方晋打来的。
呆呆地看着屏幕，想打回去，却迟迟下不了手。
她倚着墙，无力地站着，连客厅的灯都忘了打开。房间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街灯透过窗户上镂花的白纱照进来，在墙上绘出寂默而美丽的图案。
17 三年前（下）
林锦织渐渐开始习惯医院的味道。
小时候她是喜欢医院的。无论有什么不舒服，在医院里总能治好。她也住过院，推着挂吊水瓶的铁架子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和邻床的小朋友说说笑笑，不用上学，不用做讨厌的功课，生活真美好。
但现在，每次走进医院，她都浑身发抖。
她不知道像这样，看到虚弱的母亲在病床上对她微笑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这一天，她紧张地走进江医生的办公室。
“阿锦，坐。”江医生试图用微笑缓和她的紧张，很遗憾，这丝毫没有作用。
“结果怎样？”林锦织急切地问。
江医生心怀同情地看着她：“你不能提供肾脏。你和你妈妈血型不匹配，她是B型血。”
林锦织呆住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我很遗憾……”
“会不会弄错了？”
江医生有些奇怪，但仍微笑地解释：“血型测试是不会出错的。”
林锦织的脑子陷入一片混乱。江医生耐心地安慰着她，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江医生的办公室，走进母亲的病房。当她清醒时，母亲正奇怪地问她：“怎么了，阿锦，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林锦织呆呆看着母亲的脸，终于轻声问：“妈，你还记得爸是什么血型吗？”
母亲并没有表露太多惊讶，仿佛早已料到女儿会这样问。她的答得也相当坦然：“他是O型血。”
“这不可能。我是A型血，你怎么可能是B型呢？医院一定搞错了……”
“阿锦，”母亲忽然握住她的一只手，温柔地对她说：“医院没有弄错。阿锦，对不起，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多吃点东西吧。你如果消瘦了，你母亲心情不佳，对她的病也不好。”黎盛球劝道。
林锦织以手支颐，静静地透过稀疏的竹帘，看着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正坐在饭店里吃午饭。她面前的粟米石斑焗饭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她甚至连水也没有喝一口。
黎盛球隐隐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这几天来林锦织的胃口相当差，但到今天这样近乎绝食的程度，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他小心地问。
林锦织终于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道：“我今天听到了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只要你愿意讲。”
“很久以前，有一个在音乐学院的女孩子，与一位老师彼此相爱。师生恋本来已经有悖伦常，更何况那老师是已婚人士。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很快，那女孩子便没有什么名声可言，千夫所指。后来，老师出国去了，女孩子却发现自己怀孕，只好偷偷地流产。这次流产后果很严重，她以后都无法生育。几年后，她和一个很爱她的男人结了婚，男人所有的家人都反对这门婚事，并且因此和他脱离了关系。后来，他们收养了一个弃婴，就是我。”林锦织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下来，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用手擦了擦，笑道：“小时候我问爸妈，为什么别人都有三姑六婆数不清的亲戚，我们家却没有，他们告诉我，他们都是孤儿院长大的弃婴。原来我才是真正的弃婴。”
黎盛球忽然问道：“很震惊吗？”
林锦织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你没有一丝察觉。你养父母对你非常好。”
“是。他们是最好的父母。”
“那就不应该伤心。”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的血型和我妈不匹配，没法做肾脏移植。如果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也许……”
“找肾源也许没有你想像中困难。在一些不发达国家，很多人会为生计而出卖自己的一个肾脏。由此吸引了外国买家到当地寻找肾源，带动了当地旅游业，叫做‘植肾旅游’。”
“听起来很残忍。”
“别太担心。你母亲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
“谢谢你……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说些让人沮丧的话。我一时间实在找不到别人听我诉苦……”
“哪里，你肯让我听这些，就是我的荣幸。”
不要对我这么好。林锦织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这样彬彬有礼，关怀备至，已经让她产生了强烈的错觉，几乎要认为他对她的帮助纯属慈善事业。
然而残存的一线理智时刻提醒着她，欠了别人的，迟早要付出代价。
她越来越害怕那一时刻的到来，若见到眼前的君子忽然露出兽性的一面，她对人性的评价恐怕会一落千丈。因此她时刻提醒自己，她不过是个时运不济的平凡女子，他不过是个略懂礼貌的商人，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卖身救母的悲情故事，这世界不过是这世界，不会有那么多例外。
晚上，黎盛球开车送她回学校。
在离校门很近的一个红灯前，林锦织道：“麻烦在这里停车。”
“雨很大。不如我开进去吧。”
“没关系。”
黎盛球明白她的意思，便把车靠边停下。
林锦织道了谢，撑着伞向校门走去。
黎盛球并没有立刻把车开走。他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她越走越远。
就在她快要消失于他视线之外时，一个青年人突然出现，拉住了她的手臂。
林锦织有一丝愕然，但很快平静下来。黎盛球心中叹息。他虽然认识她并不久，却也已经知道这是她的风格，哪怕心里惊涛骇浪，脸上始终没有一丝波澜。
青年人冷笑着质问她什么。但林锦织始终沉默地低着头，青年人甚至摇晃她的身体，她也全无反应。
黎盛球已经猜到那青年人的身份。他看着他们相持了很久，也许已经有十分钟、二十分钟。夜已深，雨又大，校门口极少行人。只有门卫室里的保安如看戏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青年人终于走开了。林锦织却仍然雕像一般地站在那里。黎盛球打着伞，走到她身边，发现她竟然没有哭。
他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忍耐，恐怕五脏六腑俱已千疮百孔，自己还懵然不知。
“哭出来会比较好受。”他劝她。
林锦织忽然间听到一句这样体贴的话，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她轻轻地把头埋在黎盛球的胸前，一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如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带我走。”她低泣着，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透进黎盛球的胸膛，“带我离开这里……”
之后的日子里，她也慢慢地开始了解黎盛球。她听他讲当年从广东偷渡到香港的故事，听他讲他已经不再爱的妻子，听他讲他的公司。她开始知道，他是一个相当富有的人。
富人通常是忙碌的，所以他常常要回香港。她也放弃了保研的名额，开始找工作。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当她从母亲的病房里走出来时，忽然觉得反胃。江医生让她就近在医院里检查一下。没想到辗转了几个科室之后，她在妇产科知道了答案。
坐在走廊里，握着那张检验结果，她不由哀叹任何避孕措施都不是百分之百有效。她将那张纸叠好塞进包里，准备找另外一间医院把这个麻烦解决掉，不料刚一站起来，便看见虚弱的母亲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是方晋的孩子吧？”母亲躺在病床上，温和地问。
她默默地削着苹果，点了点头。
“那不如你们结婚吧。”
林锦织愕然地看着母亲，陪笑道：“妈，我们都还年轻，不想这么早……”
“我想看到我的外孙出世。”母亲的语气变得急切，“阿锦，流产有怎样的风险，你应该已经很清楚，我不准你不要这个孩子。”
林锦织正在心里说如今医学比您那时发达得多，母亲忽然又补上一句：“以后我不在了，你好歹也有个亲人。”
林锦织心中一寒，忙道：“妈，你别瞎说。好好养病，你不会有事的。”
母亲微笑地看着她道：“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说服方晋。”
林锦织唯唯诺诺，心里却哀叹该如何去说服那个远在美国、已经和她分道扬镳的方晋。
她看着母亲苍白浮肿的脸，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黎盛球没想到自己再次回到薇城时，林锦织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一个阴雨天气，他和林锦织来到城郊的念园。
“听说多年前这座山是一片秃岭，后来做了重点骨灰植树基地，现在已经是叠翠峰岭了。简直像个风景区是不是？”林锦织一面带着他走在山上曲折的小路上，一面介绍着。“如今早过了清明，所以没有什么人来……就是这里了。”她停下来，指了指面前一大一小两棵树。“这棵大树是几年前我和我妈刚来到薇城的时候为我爸种下的。旁边这棵是我刚种的。看到那张红色的塑料卡片了吧？如果不做标记，满山的树，你根本认不出哪棵是你的。”
她的语气很平和，似乎一切已成过去。但黎盛球知道，在她心里，一定曾有刻骨铭心的剧痛，留下了永远不会平复的伤口。
“跟我去香港吧。”他温柔地说。
林锦织笑道：“为什么不是鹏城？港人的小老婆不是都被安置在那里吗？”
黎盛球并不在意她的无礼，耐心地道：“你需要人照顾。我未来没有时间呆在薇城，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林锦织的眼泪又涌上来了。他总能很容易地把她弄哭。
“Richard，谢谢你。”她握着鼻子，把头扭向别处，“但我不会跟你走。我不属于你的世界，你也不属于我的。”
18 郑伯伯
“我不相信你没有后悔过。”在时代广场的一间快餐店里，孙芸植一面扒着饭，一面取笑林锦织。
林锦织拉扯着奶茶里的立顿茶包，歪着头，微笑道：“对，我每一天都在后悔。那样有钱有风度的人，上哪儿找去？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没准我的名字出现在遗嘱上，后半辈子就可以去畅游世界了。”
“对了，我记得上个月某财经杂志里有他的八卦新闻，说他离婚了。好机会啊，你跟我去香港找他吧。”
“你要去香港？”
“出差。要在那边的办事处呆上一阵子。”
“恭喜恭喜，出差费估计会很可观哦。”
“这个周末过来香港吧，办通行证很简单的，快的话几天就好了。你都几年没旅游了吧？不要老是想着阿喵，有小芳在呢。咱们班还有好几个人在香港，可以搞个小型同学会。”
“……说来也巧，通行证我已经办好了。”
孙芸植大惊：“你当真对那个老男人念念不忘！”
林锦织笑道：“不不，我一个高中死党在科技大学读研，老是让我去看她，说了几次了。”
“原来如此。去了记得找我。”
“放心，想逃掉我这一顿是不可能的。工作之余，记得努力艳遇。”
孙芸植用力点头：“那是一定的，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去邂逅古天乐、吴彦祖……”
“你周围狂蜂浪蝶应该不少吧，当真没有一个看得入眼的？”
“唉。”孙芸植幽怨地叹口气，“有个同事，莞城人，在英国念的硕士，家里是开鞋厂的。”
“很不错啊。”
“长相一般，身高一米六五。”
林锦织笑道：“不算矮了，跟你一样高。”
“一七五以下的男生，属于残疾人。”
“还有别的吗？”
“别的更差。……你不会觉得我要求太高了吧？”
“当然不会。如果硬是放下身段迁就别人，日后一起生活会不习惯。古代讲究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
“谢天谢地，总算有个明白事理的人。我周围所有人都唐僧似的，说我不该眼光太高。你呢？真的做一辈子单亲妈妈？”
“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挺好。”
“方晋如何？”
“The last one I’ll think about. 何况人家现在有女友。”
“他女友跟你有点像哦。我看他对你念念不忘。”
“Stop it。别再提他了。哦，我有个新邻居很不错，刚跟女友分手，二世祖，卖相不差，又是我同事。可惜人品一般。”
“咦？”孙芸植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人品有什么缺陷？tell，tell.”
林锦织摇着头，笑而不语。闺蜜之间，即使再熟，有些事仍是难以启齿的。
离开了餐厅，她回到家里，惊见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
Richard？这是第一个跳进她脑子里的名字。
男人转过身来，却是个陌生的中年人。她松了一口气。
Richard。到底是害怕见到他，还是希望见到他，她自己也说不清。
“请问您找谁？”她礼貌地问。
“阿锦？你不记得我了？”
“您是……”
“我是郑文，你爸爸的旧同事。你小时候，在荆州，我见过你的。不记得了？”
林锦织这才回想起来，笑道：“哦，是郑伯伯，我记得您。快请进。”
“你的保姆警惕性很高啊，说不认识我，不让我进去。”
“呵呵，家里只有她和我女儿，警惕性是要高些才行。”
“哟，已经结婚了？你爱人呢？”
“离婚了。”
郑文一呆。
进了屋，林锦织介绍他跟小芳和阿喵认识，郑文逗了阿喵一阵子。
“我不知道你已经有孩子了，要不然该买点礼物给她。”
林锦织帮他斟了杯茶:“您不用这么客气。”
“你妈呢？她不跟你一起住？”
“她过世了。”
郑文又是一呆。
“您不知道？她三年前生了重病。我爸的事您知道吗？”
“我听说了。当时你们还在荆州。后来你们搬走了，我就跟你妈妈失去联系。”
“那这次您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呢？”
郑文笑了：“郑熙茹是我女儿。”
林锦织心里一惊。这位父亲当年的旧同事，想不到已经贵为北京的副部长。
她尽量保持镇定，笑问道：“您这次来找我，是为了……”
“你别多心，我只是想见见你和你妈妈。没想到……”
林锦织心中叹息，默默地拿了个苹果削起来。
“阿锦，你还记得那次在荆州咱们见面的情形吗？”他忽然问。
“我只记得我削苹果给您，您却说从来不吃整个的苹果，都是削成片了用牙签戳着吃。我只好再削成片。”
“呵呵，这么记仇啊。”
林锦织笑笑，把一碟削成片的苹果放在他面前。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虽然当时不知道他是领导干部，但已经觉得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而且一定与父母很熟，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挑剔一个苹果。
“怎么会，您很和蔼啊，还给我讲了很多三国时的故事，介绍了一通荆州的悠久历史。”
“说实话，当时你看了三国没有？你告诉我你只看了一点点，但你听故事的时候好像很敷衍。”
林锦织大为诧异，他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她大概只有九岁。
“您说对了。我当时已经看过。” 其实那时三国她已经看过两遍，但父亲曾经说，就算别人的故事你已经听过，也不能说出来让别人脸上无光，而应该礼貌地听完，并表演出适度的反应。
“你从小就很乖巧……钢琴弹得怎么样了？”
“过了九级。”
“大学念的是外语系吧。”
“对。”
“现在在哪里工作？”
“一间游戏公司。”
这简直是那种电视上常见的访谈界面，郑文做主持人，林锦织是被访问对象。她真不知道这位伯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问题，简直想把她的生平大小事迹调查得一清二楚。
等到他的问题用光了，林锦织终于可以开始提问：“您女儿，她最近还好吗？”
“她很好。方晋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林锦织哭笑不得，又来了，真是位“问题中年”啊。可是，让她如何评价方晋呢？太棘手了。她想了一想，才说：“您女儿喜欢的人，如果人品上没有大问题，那么是好是坏，应该由您女儿来界定。”
郑文笑道：“很有水平的回答。但也只有事不关己的人，才能看得如此超脱。……阿锦，你妈……临终的时候……有没有提到我？”
林锦织一怔，摇了摇头。
郑文轻轻点点头，又问：“有笔吗？”
林锦织不解何意，顺手找来纸笔。郑文接过，写了几个电话号码。
“这是我的手机，这是我秘书小罗的手机，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记得找我。我与你爸妈的交情，是可以相互托孤的那种，现在他们不在了，我多照顾你是应该的。只是我没时间，住得又远，这次在薇城只能呆几天，你有名片吗？”
林锦织慌忙找了一张给他。
“过两天你有空的话，咱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吧。我司机在楼下等着呢，你不用送了。”
郑文走了。林锦织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在脑子里组织着与郑氏父女相关的一切信息。与她容貌相似的郑熙茹，与父母有托孤级友谊的郑文……她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假设。
她走进厨房，找了一个保鲜袋，把郑文喝过的水杯装了起来。
19 香港之行（一）
几天后的周末，她到了香港。
从过关时海关工作人员，到地铁站里卖八达通的阿婶，每一位都神情冷淡。也使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德华要对全香港说：“今时今日，咁嘅服务态度唔够嘅。”
薇城能收到香港电视台，因此她对港人也多少有些了解。严肃认真，满脑生意经，喜欢投诉……并不是她喜欢的性格。
出了尖东地铁站，她便见到赵晓萍笑眯眯地对她挥手示意。
林锦织忙也笑着向她挥手，眼睛忽然间有些湿润。
赵晓萍是她在荆州读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在如今的她看来，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只有中学那几年罢了。被功课压得如何民不聊生也好，青涩的内心如何在悸动与压抑中挣扎也好，现在看来，那段岁月只能用“无忧无虑”四个字来形容。
人对于自己生命中的每一段记忆，都会下意识地用一些符号来标识，比如一部电影，一首歌曲，一个地点，甚至一种气味。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旦感知到这些符号，便能找回那段记忆。而赵晓萍之于林锦织，就是她中学时光的记忆符号之一。
她们有过三年的同桌之谊，每天早上无论谁先到教室，都会帮对方把桌椅擦拭干净（因为前一天放学后打扫卫生时会有粉尘落下来）。中午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一起讨论昨天看的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傍晚放学后一起坐在学校里小路边的石凳上，窃窃私语地谈论班里的男男女女。
尽管已经有六年多没有见面，感觉上她们却仿佛从未分开过。两个人在麦当劳买了汉堡可乐当午餐，一面吃一面聊。
“我还记得小时候到深圳旅游，在中英街，导游嘱咐我们不要越过界跑到香港那边去，但我偏不听，偷偷跑过去玩。没想到现在会住在这里。”赵晓萍感慨道。
“物流学的博士，毕业了做什么？”
“争取留校任教吧。”
“这么没志气啊？”
“我觉得在香港当大学老师也很不错啊。还不知道当不当得成呢，到时候再说吧……哦对了，我前阵子在这里见到一个同学。”
“谁？”
“项小荷。”
“哦？她在哪里工作？”
赵晓萍淡淡一笑：“她从事地下工作和分裂活动。”
林锦织吓了一跳：“谍报人员？”
“呵呵，我开玩笑的，她有一份地下爱情，同时分裂着别人的家庭。明白了吧？”
林锦织一惊，笑容便不自然起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妈跟她妈是朋友，在老家，她妈把这当成一件了不起的事四处宣扬。真不明白她心里怎么想的。”
林锦织默默地嚼着汉堡，轻声道：“也许是生活所迫。”
“谁知道呢，不过我见到她时，她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一身名牌，一脸浓妆，在商场一掷千金，一堆维他命当饭吃，还点着一支烟。一副职业二奶形象。”
林锦织笑道：“好无聊的生活。她有没有经常打电话给你？”
“我没告诉她我电话，再说她住在莞城，只是偶尔来香港。你怎么吃得这么慢？快点，你在MSN上不是跟我说你要买手机吗，我带你去旺角。”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不行，我要先在星光大道照几张相。”
赵晓萍大乐：“一到一个地方先照相留念，典型的中国旅游作风。”
林锦织很爱看电影，所以对星光大道上每副手印的名字都研究了半天，赵晓萍颇觉无聊，便拿着数码相机对着她狂拍，一边拍一边评论：“老实说这几年的香港电影很不错，《无间道》，《头文字D》，比内地那些大片强多了。”
林锦织正色道：“内地的大导演确实堕落，但新晋导演里有些很不错的，像贾樟柯、陆川……他们的片子看过吗？强烈推荐。”
赵晓萍不停地嗯着，只顾看自己刚拍的相片，赞道：“阿锦，认识你久了，也不觉得你多漂亮，可是跟周围人一比，立刻鹤立鸡群。你怎么不去拍电影呢？你当了明星，我做你经纪人。”
林锦织只是微笑，拿过相机拍海景，看着对岸铜锣湾的繁华景象，她忽然觉得这片海实在太重要了。“山因水而活”，香港这个沉闷的金融城市，多亏了环绕她的这片海域，才显得有些生气。
正左顾右盼地取景，一艘游艇从海上驶了过来，没有驶进尖沙嘴码头，而是在不远处的岸边停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Richard曾经说起他家里也有艘游艇，名字与他妻子一样，叫做Jasmine。不知道这艘叫什么名字。
她调一调焦距，在船身上搜索着，几乎立刻便见到了“Jasmine”这个单词。
她只觉得浑身寒毛根根竖起，马上收起相机，向赵晓萍道：“我拍好了，去旺角吧。”拉着她向地铁站奔去。
赵晓萍骇笑，一面跟着她疾走，一面叫道：“好像东爱！”
林锦织进了地铁，才放慢脚步，问道：“东爱？”
“东爱里面啊，莉香踢倒一堆铁罐，拉着完子逃跑。可是你又没有踢倒铁罐子，跑什么？”
“东爱那么老的片子你还记得啊？”
“经典啊，忘不了。还有97年看的《甜蜜蜜》，记得吗？”
“记得。晚自习咱们请了病假，逃课去看的。”
“看完没多久你就去薇城念书了。所以其实你看那个片子是有用意的对吧？”
林锦织点点头：“我想看看粤语区的生活形态。估计香港跟薇城差不多。”
“现在呢？这两个城市是不是当真差不多？”
“在我看来，香港只有三样东西是广州没有的：迪斯尼、Tiffany和池记云吞。”
“呵呵，看来这三个地方你是一定要去的咯。”
“迪斯尼就算了，下次我带女儿来再说。Tiffany也免了，我对小资生活终究是有心无力。池记云吞倒可以吃吃看。”
说话间，旺角到了。林锦织记得与旺角有关的香港电影颇有几部：《旺角卡门》、《旺角黑夜》，印象里，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段。留意一下脚下，她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黑色圆形污渍，这是薇城街道上常见的香口胶遗体，紧贴地面，极难清除，成百上千地叠加起来，终于标示出一个城市不堪的一面。新加坡禁止香口胶进口，真是明智之举。
卖电子产品的商场里人山人海，一部部手机看得她眼花缭乱。虽然来之前已经在网上查过很多资料，暗自定下了心仪的几款，但见到真机感觉多少有些不一样，挑选范围不自觉地便扩大起来，象素、mp3、存储卡、最长待机时间……蜂拥而来的各种参数塞满了她的脑子。正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下一部时，身后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别忙着买，这个型号的电池有问题。”
20 香港之行（二）
林锦织听见程晨的声音，大为诧异，转过头，便看见他拿着一个NDSL的盒子，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
赵晓萍一见他，目光中便有惊艳之色，向林锦织问道：“这位……”
林锦织简单帮他们介绍了一下，便问程晨：“这一款的电池怎么了？”
“这个牌子内地已经不卖了，所以可能你没留意新闻，最近全球范围内电池召回中。据说温度过高容易爆炸。”
林锦织笑道：“多谢你，来这边探亲？”
没等程晨回答，杨老师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向林锦织笑道：“这么巧？像约好了似的。”
林锦织喜道：“杨老师，您怎么也来了？”
“我姐姐四十五岁生日，非要我过来凑热闹。今晚我要去参加她的生日酒会，不知道该穿什么好，愁死了。跟晨晨出来逛街，这臭小子却偏来这里看游戏机。”
林锦织笑了：“要挑衣服的话，我陪您去吧。”
赵晓萍也道：“我知道佐敦道新开了一家旗袍店，很不错，可以去看看。”
三个女人便告别了程晨，来到佐敦道的旗袍店，身穿一套淡青色唐装的老板娘立刻迎上来，满面堆笑地问：“三位想看点什么？”
杨老师对着打量老板娘上下打量，老板娘何等敏锐，知道她对自己身上这一套衣服有兴趣，立刻赞道：“小姐真是好眼力，我身上这套是今年最新款，纯真丝缎，喏，这里还有水墨画的莲花荷叶……”
现在大龄未婚女子越来越多，所以广东一带商店饭店里的店员们，对未知身份的女子，无论多大年纪，一律以“小姐”呼之。一来保险，二来显得对方年轻，会让她高兴。
杨老师全神贯注地听着，林锦织摇头暗笑。如今的店主个个目光锐利，舌灿莲花，搞得女人都不敢一个人逛街，若没有一个半个同伴冷眼旁观，帮帮腔，壮壮声势，真不知要有多少银两沦陷在她们的店里。
杨老师换上衣服，向她们两人问道：“如何？”
两人都觉效果不错，但毛病总是要挑一挑，林锦织道：“好是好，可惜不大像礼服，去酒会的话……”
老板娘忙道：“去酒会的话，加一条披肩就好了，看这一条怎样？”说着拿起一条蓝色缀亮片的真丝披肩披在杨老师身上。
杨老师对镜细看，十分满意，却不急着买，眼光在店里左顾右盼，忽然指着一件衣服向林锦织道：“阿锦，那件衣服你穿起来一定好看！”
林锦织笑道：“哇，这也太漂亮了，上班没法穿啊。”
“又不是旗袍，中式装，就算上班华丽了点，上街总也能穿吧？你的衣服我看来看去就那么几套，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整天灰头土脸的怎么行，去，换上看看，合适的话我买了送给你。”
林锦织忙道：“肯定不合适。您别费心了。”
杨老师白她一眼：“这丫头，就算不合适我也买了。你收是不收啊？ ”
林锦织无奈，只得走进试衣间。 待她出来时，周遭一片赞叹之声，有店员笑劝道：“靓女，去选港姐吧。”
杨老师得意地向赵晓萍道：“我的眼光不错吧。”
赵晓萍点头道：“嗯，这样去酒会，绝无问题。”
林锦织惊道：“什么？酒会？”
浅水湾某搂盘的会所里，杨颐芝的生日酒会如期举行。她穿一条黑丝绒旗袍，披深红色披肩，拿着一杯香槟，在政商名流间往来穿梭，谈笑风生。
百忙中她走到儿子身边，碰碰他：“看到什么合意的女生了吗？”
程晨笑道：“这里的人平均年龄超过四十岁，哪有什么合意的女生？”
“Sorry咯，不过还好，我要你姨妈帮我留意，她答应了，说不定今天会带过来呢。”
就在此时，杨老师和林锦织走了进来。
杨颐芝立刻走上去，握住妹妹的双手，赞道：“这身衣服很衬你。”
“生辰快乐，”杨老师说，又指着林锦织介绍：“这是林锦织，我从前的学生，晨晨的同事。”
“生辰快乐，杨主席。”因为杨颐芝是乾达公司的董事会主席，林锦织便这样称呼她。
“谢谢。林小姐，幸会幸会。”杨颐芝满脸堆笑地与她握手，向儿子道：“Chandler，怎么不来招呼你同事。”
林锦织和程晨走到角落里，程晨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来？”
林锦织从虾树上抽了一串烤虾出来，一面嚼，一面道：“你姨妈说，她答应了你妈妈今天要带个女生来，做为你女朋友的候选人，但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只好要我来救场。”
“呵呵，也不知是不是早有预谋。”
“我虽然也怀疑，但是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她一面唱，一面拿起冰桶里的香槟瓶子，一见标签，便惊呼道：“Krug！传说中的Krug香槟！”
程晨眯起眼睛笑看着她：“我觉得你不是心太软，恐怕是嘴太馋吧？”
林锦织不理他，只管挑好吃的往碟子里装，装满一碟后，便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来，狼吞虎咽。
程晨在她身边坐下，颇为怜悯地看着她：“几天没吃饭了？”
林锦织向他笑道：“程经理，这么关心我，怎么不去多关心关心你手下？”
程晨明白她的意思。最近他与组里一位手下的恩怨正成为公司论坛的热点。他在例会上批评手下，不料引起与会人共鸣，例会演变成批判大会，手下极为不爽，年轻人难免心高气傲，便要辞职。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大错。现在的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
林锦织笑了：“现在的年轻人？老大您今年也不过芳龄二十五吧？怎么口气这么老到的？你工龄比较长？”
“答对了。我十九岁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今年是第六年了。”
“听说你是海龟？”
“对，CMU毕业。”
林锦织吃了一惊：“这间大学的毕业生没必要做海龟吧？”
“我爱国嘛。另外我喜欢做游戏，一个好朋友当时在S公司，邀我回来跟他一起。”
“嗯，你是很爱国，”林锦织笑道，“从你的车就看的出来。”
杨氏姐妹远远地打量着她们。
“怎样？”杨老师问。
“太漂亮了些。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亲是国企员工，母亲是钢琴老师，两人都过世了。”
“这样啊……”
“她的人品我可以担保。”
杨颐芝见到正门廊走进来的那个人，眼睛忽然一亮，向妹妹道：“再说吧。”说罢端着酒杯迎了上去。
“Richard，好久不见。”她满面春风地道。
黎胜球从waiter手中接过一杯酒，微笑着与她碰杯：“Happy Birthday，Rosa.”
21 香港之行（三）
当林锦织被杨颐芝以“程晨的朋友”身份介绍给黎盛球认识时，并没有太大意外。因为她在来之前，就明白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诚然，她不愿意见到黎盛球，但邀她来的是杨老师，这个于她而言像母亲一样的人。她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所以她一来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想填饱肚子便开溜，谁知时运不济，躲不掉的人，终究还是躲不掉。既然已经遇上了，索性坦然面对。
三年没见了，他竟一点没变老。当林锦织与他握手时，看到他礼节性的平静微笑，心底忽然地涌起一丝疑惑。他还记得我吗？
不是不遗憾的。虽然当年是她选择离开了他。对他全无感情？当然不。他对她那样好。但他们之间的鸿沟，实在太过巨大。受了这些年教育的结果之一，便是比十六七岁时多了些理智，知道现实世界中，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黎盛球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林锦织。他也从没见过这么美艳的林锦织。外表虽然美艳，但那种淡泊与恬静，依然是当年的样子。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特别，但他知道。在这个名与利世界里，她保持有一种优雅，一种与世无争的超然。正是这种态度吸引了他。当你身边所有人都是因为某种目的而接近你时，你就会知道这种态度是多么难得。
因为某个极为让人难过的原因，他们曾在一起。他竟然有一丝庆幸。他得以照顾她，亲近她。但他们仍然处身于不同的世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最后他平静地接受她的要求，离开了她。
生活依然繁忙，他很快淡忘了她。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她的影像，她的一颦一笑，一直完好无损地留在他记忆的某处，永远不会消失。
而她现在，是程晨的朋友。
正想着，程晨已跟他攀谈起来：“uncle，好久不见了。”
黎盛球微笑道：“是啊，几年没见了。我还记得以前你上中学的时候，跟你一起打网球，如今岁月不饶人，你长大了，我也老了。”
“哪里，男人要到你这把年纪，才最有味道。我到时候若能有uncle您一成的风采，已经偷笑了。”
黎盛球向杨颐芝笑道：“Rosa，你儿子这张抹了蜜的嘴，真是你的遗传。”
杨颐芝也笑了：“男人是要嘴甜点好……Vincent在那边，李主席也来了，跟我过去打个招呼吧。”
黎盛球被母亲拉走，程晨才发现林锦织不知何时已不在他身边。举目四望，才发现她又坐到了刚才的角落里喝酒。
“香槟是最容易喝醉的酒之一，”他说着，在她身边坐下，“虽然是Krug，也不能这么没有节制啊。”
林锦织瞄他一眼，已经有些醉眼迷离的意思：“头有点晕，能不能送我去重庆大厦？”
“……重庆大厦？”
“对啊，好不容易才定到的两百元标准间。”
“你胆子也太大了，《重庆森林》虽然浪漫，但其实是一部警匪片，那里治安堪忧，你一个女孩子……”
“放心吧，我们穷人没油水的，在薇城住了这么多年只被人划过一次包而已。看我多么福大命大。”
“……不行，还是我帮你找个住处吧。”
“不不不，千万不要。不用麻烦……”林锦织已经微微地头晕，但仍拼命地摆着手。
程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笑道：“好，你等等，我去拿车钥匙。”
香港的马路很窄，但因为交通服务设施完备，私家车数量不多，因此路上的车速并不慢。两边的景物向后驰去，那些黄色的、白色的灯光，在她眼中，化成一道道金色、银色的流线，使这个城市更加有一种梦幻的美丽。
车子并没有驶往重庆大厦，而是在一间四星级酒店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林锦织刚开始犯疑惑，已经被程晨带了进去。
金壁辉煌的大堂里，各种肤色的宾客来来往往。程晨把林锦织安置在茶座，帮她点了一杯蜂蜜水，去办入住手续。
林锦织实在没有体力去与他争辩，索性乖乖地坐在软羊皮的沙发里，用吸管慢慢地啜着蜂蜜水。
“你是Chandler的女朋友？”
林锦织听到对面的人声，有些诧异。抬起头，便见到一个端庄美丽、衣着高贵的妇人微笑地看着自己。
“不是，只是朋友。”她回答，“您认识Chandler？”
“我与她母亲是老朋友了。我姓徐。”
“您好，徐小姐。”林锦织微笑道，“我姓林，林锦织。您可以叫我Ginger。”
“Ginger？”徐小姐似乎微微一惊，对着她上下打量了几眼。
林锦织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恰巧程晨办好手续过来了，一见那妇人便笑道：“aunty，真巧。您也在这里。”
徐小姐眯起眼睛打量他，笑道：“几年没见，变得这么有男人味了。你妈咪今天生日我没能去，不好意思。改天我约她喝茶。”
这时，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走到她身边，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她的笑容像花朵般绽放开来，与那年轻人携了手离去。
程晨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道：“她是Richard的前妻。”
“Jasmine？”林锦织脱口道。
“咦？你怎么知道她叫Jasmine？”
林锦织急中生智：“她方才告诉我的。”
“哦。”程晨并没有起疑，“他们原本是公认的一对璧人，竟然分手，谁也没想到。据说是Jasmine先提出来的，她现在跟一个健身教练在一起。”
林锦织很想多知道些她的事情，但程晨不再多说。他们来到十二搂的一个房间。走进去，拉开窗帘，维多利亚港的美景尽收眼底。
“怎么样，比重庆大厦好些吧？”
林锦织出神地看着窗外景色，微笑道：“好是好，可惜我住不起。”
“自然有人帮你结帐，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
“哪里。你是我的客人，这是应该的。我先回去了，早点睡吧。”
送走程晨，林锦织舒舒服服地冲了个澡，套上酒店的白色浴袍，正在吹头发，电话忽然响了。她接起来：“你好。”
“是我，Richard。还记得吗？”
林锦织一呆。
“我在楼下，想见见你，现在方便吗？”
林锦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仍是如此。温谦有礼，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我不方便下去，你上来吧。”她答道。
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周末的娱乐节目。观众们的一阵阵的大笑使她心里的紧张略略缓和。
门铃终于响了。她镇定地打开门。
“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她问。
他温和地笑着：“因为是我帮你安排的房间。这是我的酒店。”
22 香港之行（四）
我的酒店。
好嚣张的口气。林锦织摇头微笑，有钱真是一件好事。
然而羡慕归羡慕，各人天性不同。林姑娘或许是受双亲影响，天生淡泊名利，若是这酒店的主人换做是她，她一定觉得是天大的负累。
“我给你带了礼物来。”黎盛球说着，递了一个纸盒给她，“KrugRosé，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林锦织很开心地接了过来，“多谢。我今天第一次喝到这个牌子的香槟。”
“住这里还满意吗？”
“这一间风景很不错，谢谢。要喝茶吗？”
见他没有拒绝，她便用酒店的茶包冲了茶给他。他接过来，尝了一口，竟然没有皱眉头。
林锦织笑道：“你对茶不挑剔吗？我以为你们都是花几万块钱买一块普洱茶饼的。”
“你泡的茶，无论怎样我都要喝的。”
林锦织一愣。
虽然曾经是情人，但那段日子里她基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愁云惨雾里，他给她的印象也仅仅是温柔体贴。这样打情骂俏般的话，她似乎是第一次听到他说。
“这几年过得如何？” 他问。
“还不错。结过一次婚。”
“现在是一个人？”
“嗯。”
“真好。我也是一个人。”
林锦织笑了，忍不住道：“我刚才在楼下见到Jasmine。”
“哦？”
“单纯就第一印象而言，她无懈可击。你们为什么会离婚？”
黎盛球忽然看向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呃……我知道这样问有点不礼貌……”
“不”，他笑了，“我很高兴。从认识你到现在，你第一次对我的婚姻产生兴趣。”
“嗯，”她微笑着回视他的眼睛，“因为已经事不关己。”
黎盛球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他站起来，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话不要说得太满，小姑娘。”
每个女孩子年轻时，都难免做过这样的美梦——一个英俊潇洒的百万富翁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她很清楚自己既不是最美丽的，也不是最聪明的，然而爱情不需要任何理由。故事有一个典型的、梦幻般的happy ending……林锦织也做过这样的梦，当时她十四岁。
之后，随着年纪渐长，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白日梦与现实的差别。然而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白日梦与现实，重叠了。
林锦织很清楚自己是个极度容易被打动的人。所以面对黎盛球深情款款的眼神，她不得不运作起全身的理性，用她所知道的最直接的方法拒绝他：“Richard，我不认为你我之间……还有任何的可能。”
“为什么？”他笑着，并不觉得意外。
“这正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是我？”
黎盛球在心里笑叹。这样的问题，怎么会有答案呢？于是他使了个诡计。
“如果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明天来我家看看好吗？早上我开车来接你。”
第二天一早，程晨来到酒店找林锦织，却在她房门外见到了一个一脸惆怅的美丽女子。
“怎么，屋里没有人吗？”他问。
女子打量他几眼，忽然一脸惊喜地道：“你是不是叫Chandler？”
程晨点点头，疑惑地问：“你是……”
“我是谢绿蓉的同事孙芸植。绿蓉有阵子用你们的合影做桌面，所以我认得你。”
“那应该是以前的事了吧。我们已经分手了。”
孙芸植一脸遗憾兼同情，心里却忍不住在尖叫——What？！这样才貌双全二十四孝的资优股，她活了这么大，连碰也没碰到过一个，谢绿蓉却可以轻松地弃如敝履。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
“你认识阿锦？”程晨问道。
“我们是大学同学。昨晚我打电话给她，她说住这里。今天我放假，想一早来给她个惊喜，谁知她这么早就出去了。你也认识阿锦？”
“我们是同事兼邻居。她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刚打电话问过她，房间已经退了。我们约了下午见面。真是的，本来想找她喝早茶的。”
“哈，这么巧，我也是。我姨妈还在下面等着呢……诶，你说你是她的大学同学？那你记得杨颐芝老师吗？”
“当然记得，教我们笔译课的，又温柔又有气质。”
“那——下去见见她，顺便一起喝个早茶，如何？”
林锦织此刻，刚刚踏进黎盛球的家中。
四下参观了一圈，发觉地方虽大，却空空落落，家具、布置十分简洁。
“怎样，对这里印象如何？”他问。
“与我想像中很不一样。”
“哦？你想像中是怎样的？”
“嗯……法国橡木的地板，古董水晶吊灯，纯白的毛地毯，从墨西哥运来的门廊石柱……”
“很遗憾我一样也没有。”
“这样很好。老实说那样的奢华，我并不喜欢。墙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照片？”
“见笑了，都是我的习作。”
林锦织走到一副落日前，觉得里面的景色似曾相识，忍不住问道：“这是在薇城拍的吗？”
“眼力不错哦。确切来说，是刚遇到你的时候。”
林锦织心里忽然一动。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我临时决定去找阿邱，却遇到一位美丽的翻译。I tried to focus on the business, but I just couldn’t take my eyes off her.”
中国人遇到略显肉麻，难以启齿的句子，往往会选一种外语来表达。这样不仅化解了尴尬，而且更有情调。
“那天的时间过得出奇地快，”他接着说下去，“一下子就到了下午。在江边的餐馆吃饭的时候，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你很出神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说‘如果有部相机就好了’。我当时心里所想的，也正是这一句话。”
“人人都会这么想。”
“相信我，现在懂得欣赏晚霞的人，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多。”
林锦织只是笑。
“笑什么，觉得我很幼稚？”
“不敢不敢，”她笑道，“childlike，not childish。”
黎盛球无奈地笑笑。他的女人缘一向很好，却不知为什么这个小丫头总是让他觉得挫败。他从书架上拿出几本相册递给她：“如果想更深入地了解我，可以看看这些。我去做午饭。熏衣草鱼饼，怎么样？”
“好……啊……你来做午饭？”
“很惊奇吗？像我这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男人可不多，你要好好珍惜。”他笑着说，一面走进厨房。
林锦织看着他系上围裙，手势纯熟地炮制鱼饼，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因为从认识他到现在，除了对妻子不忠这一项，他简直没有缺点。
看看手中的相册，她决定从最旧的一本看起。谁知刚翻开第一页，她便被其中一张照片惊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