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16

我的大老爷 (雷恩那) 上

by 雷恩那

第一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铜钱掉了一枚!

  她举起右腕,不解地盯着环在腕上的五彩丝,丝线未断,尚牢牢系住,原是串有八枚开心铜钱,此时竟仅余七枚。

  怎么掉的?掉哪儿去了?

  那是娘亲给她的祝福,一年一枚,要她整年欢喜开心,娘还跟她打过勾勾,说好这开心铜钱要给她给到出阁那年。大姑娘出阁,嫁作人妇,替夫家开枝散叶,这年年累积下来的福气将来也会转嫁到儿女身上,庇荫夫家。

  只可惜,第九枚铜钱,她没能拿到,再也拿不到。

  低眉推想了会儿,她回头朝来时路走,不时地伫步矮身,眸线往任何可能遗落铜钱的地方搜寻。

  “太川行”的会馆,光是后院就比她家的“春粟米铺”大上十倍有余,此时刚过用膳时候,行内的伙计们能轮番休息小半时辰,因此当她绕过建来临时囤货、验货的场子,经过地窖入口,再循小道穿过里外两扇圆月拱门时,一路上静谧谧的,没遇着半个人。

  就因为没见着谁,当那年轻冷凉的声音一出,正钻进矮树丛间寻找失物的她才会惊得瞠大眸子,险些叫出声。

  “周老板,这事既已敲定,无须再谈,待事成,有你好处。”

  “呃……唔……呵呵,秀爷,万事好商量、好商量嘛!瞧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我知道秀爷从不碰甜食茶果,所以这次打江南转悠一圈回来,没帮您带江南小食,倒寻到几颗小奇石,您给瞧瞧,要看上眼,就留在身边赏玩。”

  “谁跟你万事好商量?”

  冷凉男嗓慢悠悠的,慢得教人生畏,难以亲近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感觉这话不好套在他头上,似是……即便旁人冲着他笑笑脸,他要不痛快,照样能大抽对方耳刮子。

  双肩微缩,她定下神,忍不住悄悄抬睫,从矮树枝桠间的细缝偷觑。

  青石铺就的四方小园内,简单搭着一座丝瓜棚,翠叶与绿茎攀爬覆盖,长着好些朵黄澄澄的花。

  棚下摆着一组竹藤桌椅,两名男子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位中年大叔姓周,她识得,是专门走河运的小本船商,手中有七、八艘载货船,常与江北的货行合作,应顾客需求,将各式各样的货物走水路运往目的地。她家的“春粟米铺”就曾向周老板的小小船队托运过,载着一批特种新米送抵江南。

  至于坐在竹椅上、身穿玉泽锦衣的年轻汉子应该不识她,但她却认得对方。

  这位游家大爷可是江北最大粮油杂货行“太川行”的第二代主事。

  “太川行”这字号,自成立以来已三十余年,一向商誉优良,名号响彻一江南北。他游大爷的名声也响,却是以性情严峻、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而出名。

  说信用,他很讲信用,说可靠,他办事确实牢靠,严以律己亦严以待人,所以当他的顾客很安心,当他的伙伴也不怕暗地里被捅上一刀,与他为敌则最好三思再三思,因弄不好可要落得倾家荡产、一生徒然。

  她曾在街上和码头区远远见过他几回,他似乎颇高大,每每与谁走在一块儿,总比旁人醒目,若要细说他的五官长相,她就没法断定了,毕竟仅匆匆几眼,中间又有些距离,哪能瞧清?

  尽管如此,她仍是从这永宁城里的百姓口中,听到许多关于他长相的生动描述,尤其是家中有待嫁闺女的人家,以及城中的八大媒婆们,那些人一提及他的模样,脸颊就莫名地晕红了两团,胸脯明显鼓伏,额面渗汗,鼻翼歙张,“病症”当真不少……由此能知,游家大爷即便性情冷酷、难以相处,一张俊美脸皮确实不同一般,足惹得闺女们芳心可可。听说他长得极像年轻时候的游家老太夫人,五官无一不美,可她就不太明白,纯然女性的眉眼口鼻套在男人身上,阴柔之美哪里显得出俊气横生?

  再有,简直……造孽嘛!他要当真生得那么美,比姑娘家的容颜还细致好看,往后谁嫁他,心里可要难受了,毕竟当他的夫人还得日日与他比美较劲,再温柔的情怀都要消磨殆尽……

  蓦然,她双腮一热,发觉自个儿想太多,游家大爷和姑娘家的事可轮不到她操心。

  刚稳住思绪,树丛外,那冷淡声音又起,她依旧看不清他长相,只晓得他上身微微倾前,伸手拨弄周老板摊放在桌面上的一盒小奇石。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和人商量。商量,就表示事情可能起变化,我就恨事情不按原定计划来走。”嗓音似夹冷笑,要人颈后发毛。“周老板,我明白告诉你,棉丝成布和茶叶运至辽东出海,这条线,‘太川行’是吃定了,若非近期大宗生意增加,我手中货船尽出仍无法应付,也不会麻烦到你。”

  “不、不麻烦,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最好。”冷笑声陡硬,“啪”地一响压下盒盖。

  她瞄到周老板略福满的身躯颤了一下,心音竟也跟着怦怦重响。

  游家大爷凛厉又道:“周老板,跟我做生意,你是怕得罪了你的老东家‘广丰号’吗?果真如此,我也并非不能体谅,谁教咱们当日仅有口头约定,你想毁约,我也拿你没辙,只不过……”

  “……不过什么?”问得小心翼翼。

  “只不过,我心眼不好,容易记仇,有债必讨,有仇必报,明知告官不一定赢,可不把你弄上公堂亮亮相,我心里怕要不畅快。”

  “秀爷,您这……哎呀,我的好大爷,瞧您怎么这么说话?我都自立门户好些年了,尽管念着‘广丰号’的旧情,也没有把您这尊上门财神给送走之理呀!我只是……这个……怕近来秋风秋雨,天候不好,误了您船期,所以才想先跟您打个招呼,知会一声……”越说越小声。

  “就一百两吧!”竹椅上的高大身影忽地往后仰,闲适地靠着椅背。

  “什、什么?”

  游大爷在笑,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那是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周老板,阁下专程跑来,心里打什么主意,计量些什么,你不明说,我多少也能猜出,为来为去,不就为钱。”略顿了顿。“‘广丰号’的穆大前些天派人和你洽谈,以每艘货船高出‘太川行’十两的价钱,要你替他穆家跑货,无奈两边的出货日期重迭在一块儿,你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内心恼恨极了,是不?”

  “秀爷……”

  “周老板不就想抬高价钱?我就顺你的意,你省事,我也落得清静。‘广丰号’多十两,我加到一百两,如何?”

  “秀爷,您误会了,我没那意思啊!我周永富岂是唯利是图的人?金钱在我眼里如粪土,不值一提,我——”

  “八十两。”

  “……我既然说要接您这笔生意,一言既出,驷马难、难……八十两?”

  “不,是六十两。”游大爷声线不高不低,维持无波状态。

  “六、六……怎么成六十两了?!”

  “四十两。”

  “嗄?!等等,这、这这……”周老板喉头被卤蛋噎住似的,费了番气力才挤出话。“方才……明明是一百两的!”

  “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四十两你要不要?”

  “一百两、四十两……秀爷,这……少了六十两啊!”

  “现在是二十两了。每艘货船多付周老板二十两,你要是不要?要,等会儿我请底下人跟你签约,不要,那咱俩公堂上见,我图个舒畅,阁下也可放开胸怀去与‘广丰号’相好。”

  “我要我要,二十两我要了!”怕回答得慢些,价钱又要往下压。

  “周老板也怪,一百两不要,二十两反倒答得痛快,真奇。”

  她听到周老板发出一阵干笑,嚅着声,却没能再说什么。不知因何,她竟替他感到脸红。

  要换作她,被一个后辈如此嘲讽,肯定挖个洞把自个儿埋了……噢,不,要真是她,她可不敢上“太川行”捋虎须,银两没搞到多少,却得罪了江北大商,弄得这般难看。

  缓缓吐出气息,心脏仍跳得厉害,她缩回有些发酸的颈子,不一会儿再从叶缝间瞧去时,周老板已离开,丝瓜棚下仅剩那抹坐姿闲适的修长身影。

  ……现下又该如何?

  缩在原处,静候他游大爷离开?抑或自个儿先悄悄退离?

  再有,她的开心铜钱究竟掉在哪儿了……啊!在那里!

  矮树丛外,一枚小小巧巧的铜钱躺在青石板上,映着薄凉秋光。

  惊喜上心头,她未及多想,探手欲拾。

  轻微窸窣声引来男人的注意,瞬间,她如被点学穴般定住不动,内心暗暗叫糟。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没一个可行,尤其觑到男人已起身离开瓜棚,那身锦衣正徐缓朝她藏身之处步近,愈走愈近,愈近,那锦衣上的纵横线丝便愈清楚……她头一遭体会到,心跳到嗓眼是何滋味,仿佛呼息吐纳再重一些,乱颤的心肝就要呕将出来。

  与其被难看地揪出,还不如自己爽快招认!

  眸子紧闭了闭,她牙一咬,鼓起勇气,青布裙里的双腿正要施力爬起——

  “又是你这小家伙。”

  ……谁?!

  她浑身僵硬,双眸倏地睁开。

  从叶与枝桠间看去,男人蹲在她斜前方,离她不出五步之距。

  看、看到了!

  她看清那张传闻中的俊美长相!

  此时,他麦芽色的脸庞侧对着她,挺直的鼻梁首先抓住她眸光,男人鼻形厚实,鼻头微勾,本是和善多福之相,鼻下偏偏生了张桃红薄唇,唇山明显,人中深长,一见便觉是好辩争强的性情。

  他毛发颇丰,颊边的鬓发仔细修剪过,眉生得真好看,细细弯弯,黑墨墨的,像工笔画里常见的细柳美人眉。眼窝有些深,淡敛的睫毛既长又翘,她能想像那密睫沾染水珠的模样,定是剔透晶莹,欲坠不坠,不管他目光多冷淡、多凶恶,也必然是美的。

  忽地,她上排牙齿陷进柔软下唇,硬生生咬住几要逸出唇的轻呼。

  她见他长臂探进矮树丛里,窸窸窣窣一阵,竟拉出一架小木板车。

  这玩意儿外表简陋,就两片木板合在一块儿,底下装有四个木轮子,是给小娃娃推着走、用来学步的,也能让娃娃坐在上头玩,而此时他拉出的木板车上,就坐着一个肥敦敦的小娃娃。

  他像拎只小猫般将娃娃拎起,脸对住脸,眼对住眼。

  有什么钻进她心窝,刺麻骚动,她觑见他抬睫,发现他的眼与她所以为的美人凤目大大不同,却是眼头尖尖,眼尾也尖尖,大大的,很像她炒香后给爹爹当茶果、当下酒菜的杏仁核儿。

  那双漂亮的杏仁核眼正细细眯起,湛着薄光,紧盯面前的“小入侵者”。

  她跟着紧张了。

  今天她亲手做了些甜糕送到“太川行”会馆,方才还跟小娃娃玩了大半时辰,直到小娃儿玩累、呵着欠,她亲眼见娃儿的娘把孩子放进摇篮里的,怎么会自个儿溜到这儿?

  游家大爷再恶、再冷酷,也不会对个无齿小娃动粗吧?

  噗、噗噗噗、噗噗——满天“飞雨”!

  “你喷我口水——”

  啪!

  他话音未完,在他手里学毛毛虫蠕动的娃儿突然小掌呼过来,赏他颊面一记。

  那记掌掴自然痛不到哪儿去,却使她五脏六腑俱颤,吓得一张脸血色尽失。

  她看游大爷眉山拢高,抿着薄唇,脸现恶气,一把抓住娃儿的小胖手端看……倘若猛地施劲,能眨眼间折断娃娃小手啊!

  不!不!住手啊——

  呃……他……他……

  她正欲大叫,却被男人乍现的笑脸吓住。

  他笑得桃红唇瓣咧得好宽,两排白牙尽现,杏眼弯成小桥,柳眉快活飞扬。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笑,峻颊捺出深涡,嘴角竟闪出可人意儿的小梨涡,长睫勾着情似的,目光既柔又亮,很爽朗,又有几分孩子气,五官无一不美……无一不俊……

  她脸蛋发烫,额头冒汗,心跳陡地促急,呼息不稳。

  她想起城里姑娘家提及他时那难掩欢喜的思春样儿,她怎么也中招了?

  游家大爷不是冷酷、无情又严峻吗?怎有本事笑得这般耀眼灿烂?

  屏息,她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伸出长长粉舌,跟着……然后……舔麦芽糖似地舔起小娃儿的肥掌!

  怕是再古怪的举措,她也不会太震惊了。

  娃娃的掌心肥嫩柔软,白嫩短指可爱无比,他舔得津津有味,舔到最后真不过瘾似的,竟大嘴一张,把小手整个儿含进嘴里,然后再“啵”一声拔出来。

  “唔,你刚才抓什么好东西吃了?手里有一层糖粉呢,真甜。”舔舔舔。

  “咕泥咕噜……阿答嘻呵呵呵……啪啪答答滴噜噜咕叽……”娃娃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转,口水滴答流,露出四颗刚冒出不久的小门牙。

  “不是吧——”男人冲着娃儿哀喊。“混帐!怎么就你有得吃?有福同享才是兄弟啊!你也不会帮俺大爷留一些下来……咦?哟,嘿嘿,嘿嘿嘿,你这好家伙,真留了好东西哩!”他垂目,瞥见小木板车前头系着一只竹篮,篮里搁着两块洒满糖霜的白糖糕。

  木板车前放甜糕,与吊根红萝卜在马儿面前般,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该是娃儿的娘要让小娃娃努力学步,才在木板车前挂着引诱物。

  见甜食如蒙神恩,他俊脸整个大亮,咧开嘴,嘿嘿笑不停。

  杏眼左瞄,无人,右瞄,无人,前后左右都无人,哈哈哈,好时机……他大掌一抓一放,两块甜糕立即没入薄唇里。

  “唔……好……唔唔……好好吃……真美味,人间美味啊……”塞得双颊鼓起,他有些口齿不清,超乎预期的软甜在舌上漫开,感动得眼角泛光。

  万般不舍地咽下两块甜糕,他抿掉唇瓣上的糖霜,咂咂嘴。

  “哪来的白糖糕?该不会是你那个胖娘做的吧?还是你家嬷嬷?兄弟,是说要偷渡就一口气渡多些,两块塞不了牙缝啊!”

  “咕噜呼噜……唔……呜……呜……呜哇啊啊——”小娃儿像是发现篮子里的香香甜糕不见了,圆眼转出水光,转啊转的,好生可怜,他胖颊胀得通红,小身子不断扭动,嘴一瘪,下一刻竟放声大哭。

  男人大受惊吓,忙一把抄起小娃站起,无头苍蝇般在原地踱步,想捂住娃儿的嘴,又不敢掩实,急得俊脸发青。

  “有了有了,有东西给你,别哭啊!”

  他冲回丝瓜棚下,抓了把周老板相赠的江南小奇石,讨好地全兜进娃娃的红肚兜里。“瞧,挺美的不是?你将就将就,别跟大爷我拿乔——哇啊啊!找死啊?浑小子,不能吃,这不是甜糕啊!”

  他锦袖大挥,迅捷地把软呼呼的小身子挟在腋下,大掌托住孩子的后脑勺,另一手赶忙往娃儿的小口里掏。

  他掏掏掏,再挖挖挖,费了番劲儿终于挖出一颗小石,沾了满手口水。

  他手刚离开娃儿小口,娃儿皱起胖脸又要哭了,灵机一动,他干脆送上自个儿的指,小娃儿蠕着嘴含着、吸着,吮得津津有味,真不哭了。

  他莫可奈何地看着臂弯里的大胖小子,嘴角徐徐浮暖,叹道:“再过几年,等你长到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大爷我可不能再这么跟你混在一块儿了,到那时啊,你见着我,我两眼狠瞪,一准瞪到你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你信不?呵呵呵,这才有当家的气势,我不发威谁发威?”

  娃娃仍咂咂有声地吸吮他的手,胖颊靠向他颈窝,偎得舒舒服服的。

  他低笑。“这么好吃呀?”

  “咯呵呵……”

  “哟,还笑?大爷刚刚被姓周的那老家伙欺负,你可是看在眼里了,你还笑得出来?哼哼,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待此笔买卖搞定,过了眼前这关,大爷我真得好好招呼咱们这位周老板,到时候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奸笑阵阵,频频耸肩,欲回报对方以消心头之恨的计谋,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小娃娃睁大圆眸,无辜又好奇地望着他。

  “走吧,大爷我就发发善心,送你找娘去。”

  摸摸孩子嫩颊,他重新抱稳怀中小身子,离开棚下,走往另一条石板道。

  “兄弟,先说好,等会儿见到你胖娘亲,我脸色这么一沈,扮成冷面阎王,偷偷捏你小屁给信号,你小子最好配合些,哇哇大哭个几声,能多凄厉就多凄厉,才能显出本大爷的冷酷无情,知道吗……”

  男人低声打着商量,渐渐远去,好半晌过去,瑟缩在矮树丛里的人儿才陡地吐出口气,双肩一松,回过神来。

  老天……

  噢,老天……

  她左胸跳得好快,兴起莫名的胀痛感。

  细细喘息着,她整个人热烘烘的。

  一手压在促跳的左胸上,努力调整呼息,她怔怔地在原地又坐了好一会儿,如此不寻常,该是觑见旁人秘密的另一面,一时间无以为据。

  幸得,她和游家大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他是家大业大的富贵人家,她则是寻常小老百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底细如何,与她不相干的。

  方才的一切,最好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人也没瞧见……对,什么也没撞见……全与她无由……

  拍拍烫颊,她把脑子里那张朗笑面庞抹去,再次定神,记起落在树丛边外的那枚开心铜钱。

  她赶忙伸长粉颈,探手欲拾,一瞧,眼瞳不禁湛了湛。

  不、见、了!

  方才明明还在,怎会不见?!

  不可能!

  “噢——”痛!起身的动作太突然,腮畔被枝桠磨出红痕。

  “禾良姑娘,原来你在这儿。你……没出什么事吧?”

  声音从背后来,顾禾良轻捂痛处忙回身,见到一名矮胖婆婆。

  “我没事,嗯……没仔细看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事的。”

  “没摔伤吧?赶紧坐下来,老婆子帮你瞧瞧。”

  “真的没事,您别担心。”顾禾良摇头,忙挤出笑,随即转换话题。“何婆婆,您帮我保留的‘雪江米’,取来了吗?”

  “取来了、取来了,全搁在后门那儿,咱给你留两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种,你和你爹要还吃得惯,老婆子再让人送来。”

  “我取回去让我爹再试食,若他老人家也觉得好,咱们‘春粟米铺’可要向何婆婆下货单了。”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进“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买卖,而是前些时候吃过何婆婆相赠的米粮,那稻种不同一般,一问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种的“雪江米”。

  何婆婆与她顾家以往是住在同条街上的对门邻居,可说是瞧着她长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会馆后方建起不少小跨院,专供自家管理阶层的长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当工头的大儿子于是带着一家老小住进会馆后院,原来的住处则租给人开面摊子,收些租金贴补家用。

  何婆婆笑弯两眼,挥挥手。

  “下啥货单?我顶多牵牵线,让‘春粟米铺’和我老家那些庄稼人接上头,那儿的米要能直接由你顾家收购,省了中间一趟转手费,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顾禾良温顺颔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紧。

  “哎呀!说到这儿,咱们手脚得快些,我让傻贵儿备了小推车候着呢,打算帮你把两袋米推回‘春粟米铺’,这事可不能教秀爷发觉。”

  顾禾良闻言一怔,道:“咱们这么做,可没碍着他。”又不是从“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爷财路。

  “好姑娘啊,咱们家秀爷还真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八成连个边都沾不上,谁知他大爷会怎么想?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安良。”

  何婆婆拉着她便走,往后门方向去,滔滔不绝又说:“我那媳妇儿不是给咱家添了个大小子吗?你今儿个还逗着他玩,给他舔白糖糕的。快满周岁的小奶娃,近来刚在学步,好动得很,稍没留神,娃儿就不见了,都不知钻到哪儿玩,好几回都是让秀爷送回来……唉,你没瞧他大爷的脸色,比炸过臭豆腐的馊油还臭呢!”略顿。“不过还好,他臭脸归臭脸,倒没怎么把气出在娃儿身上,咱就怕他——”

  “他不会的!”直到话冲出口,顾禾良才意会到自个儿急急地说了什么。

  见何婆婆侧过老脸,古怪地瞧着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说……嗯……游家大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为当家主事,不会对一个小娃娃发脾气才是,何婆婆您放宽心。”

  “唔……姑娘说这话,那也挺在理的。说实话,老婆子瞧游家这位大爷,越瞧越觉诡怪。说他好嘛,他对那些和‘太川行’为敌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说他不仁义嘛,他又肯照顾底下人,不论出身高低,谁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谁,每年三节赏银加分红,犒赏手下不手软……”

  何婆婆喃喃地说上好些话,究竟说些什么,顾禾良没再仔细听了,脑中竟又浮现男人那张朗笑脸庞……还有他一口塞进两块白糖糕、双颊鼓胀的滑稽样……还有被娃儿的大哭吓得手足无措的糗样……还有他跟娃儿打商量时的醇美语调……还有……还有……

  她骤然深吸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全压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脑海里怎么尽留他的影?

  她甚至觉得……那样的他很可爱,那些在私下才会偷偷展现的表情,很可人意儿,像个淘气的大孩子似的……

  怪人。

  怪得让她心发软,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么好笑事儿吗?”

  啊!她真笑出声了!“没、没事的。”连连摇头。

  方寸间兴起不寻常的波动,她双颊莫名臊红,又怕被瞧出脸红,秀颈便一直轻垂,由着何婆婆继续叽哩咕噜说不停。

  直到她告别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铺,然后送了帮她运米回来的傻贵儿一篮子白糖糕当谢礼后,她才懊恼地想起,自个儿那枚开心铜钱还没找着。

第二章

年关将近,江北已下过几场瑞雪。

愈接近年节,雪势倒弱了些,仅在天亮前与日落后降雪,白昼时,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飘得像春天随风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丰不丰瑞,“太川行”里的买卖依旧一桩接一桩,纵南北,通东西,往来不息。

再有,几件大宗生意得赶在年前办妥,才不至于误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关,“太川行”所属的会馆、码头货仓,以及永宁城内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铺,全都热烈忙碌着,较寻常时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伙计们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爷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营生,更得忙着摆脱永宁城八大媒婆的纠缠。

这事真要提的话,得回溯到立冬时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场、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爷发了贴,请八大媒婆过府喝茶,说到底,就为了自家长孙德婚配,正式相请媒婆们帮忙,多多留意城内外合配的大家闺秀。

游家老太爷替儿孙找媳妇儿,此事岂有不轰动永宁城之理?

游家这桩姻缘要能牵成,谢礼肯定丰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显本事,频出奇招,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半个。

于是乎,此次被亲亲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岩秀,在立冬过后,便开始过着天天受媒婆们骚扰的日子。

“秀爷,您先走,小的善后!”今日一同随主子出门巡视铺头的憨厚年轻护卫紧声低嚷。

八大媒婆此时来了四位,从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标物堵在街心。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算永宁城内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围攻过来,挡不住也要硬着头皮挡。

游岩秀刚与自家第十三铺的掌柜谈完话,跨出店铺就遇上这等阵仗,一张俊脸微微变色,柳眉拢得快要打结。

须知这些日子,他“渊霞院”的寝房、书房、会馆内的议事厅,甚至是码头仓库内的临时议事小厅,堆的全是媒婆们争相送来的女子画像和绣像,多到他见了心烦,还得勉强自己一张张、一幅幅揭开来瞧。

男大当婚,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终归得娶妻生子。

他父亲早亡,十二岁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边学做生意,后来一母所出的亲弟游石珍长至十二岁时,亦跟在祖父身边一段时候,只可惜家中事业不对亲弟脾胃,这副重担,他当人家兄长,身为游家长孙,那是非扛不可,此般体认早深入他血肉内。刚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将“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业大,人丁却单薄得很,到他这一代也仅有他与珍弟二人。

现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确实该为婚事合计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举,虽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扰,但该做的事,仍得做,该忍得事,还得忍。

只是,闺女图一下子送来太多,他看得头晕目眩,却没一张瞧入眼,遂迟迟无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没瞧出个结果,八大媒婆就纠缠他一日,一日复一日,也不知何时才到头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爷我感念在心,撑住!我先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毫无愧疚地丢下话后,游岩秀再次退回十三铺,在层层掩护下从店铺后门溜走。

后门出去是一条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给送水、送货、收夜香的木轮车通过,经年累月下来,在石地上留下来,在石地上留下了两道略深的轮痕,即便积着雪也掩盖不过。

他沿着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条小巷。

巷内人家颇多,巷尾又接另一条巷头,他在里边转了会儿,此时放眼望去,每户人家的屋檐皆白皑皑的,长出墙外的树则光秃秃,枝桠尚驮着雪,因应年节而挂在门口,讨个“事事如意”好彩头的红柿串儿全冻得硬邦邦……咦?这扇门他刚才似乎有经过,那棵秃树他有点面熟……唔……该不会……好像是……难不成……迷路了?

混账!开什么玩笑?

他谁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测、奸险狡诈、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爷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随随便便显露出来!

“年轻人,你往右边巷子走,闻到甜甜咸咸的米香,循着那个味道过去就出大街了。”一名开门倒煤灰的褐脸老人冲着他和善笑道:“你别恼,咱们这儿的胡同确实是乱,没走过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头一个。”

呃!“……多谢老伯。”

为防老人认出 他,有损他“冷酷严峻”的威名,他略侧头避开对方目光,硬声硬气地道谢后,随即选择右边巷子快步离去。

照样是东弯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这么渗进寒冷空气里,再冻的天仿佛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无预警的钻鼻进肺,待他意识到时,脚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随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咸咸的,朴实却丰饶,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说不出的愉悦直从心窝涌出,于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饿,嘴跟着有些馋了,双颊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么呢?老人 方才说了,那是米香。

然后,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伫立在巷口转角。

他看到那间铺子,看到她。

那是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米铺,招牌有些老旧,红底黄字写着“春粟”二字,铺头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关已近,米铺不光是卖米,还摆着外摊卖起刚出炉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咸,甜糕呈现出泛光的褐蜜色,咸糕则有原味以及掺着萝卜丝贺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摆在摊上,除此之外,更有应景的金黄发糕,一团一团儿的,每个都发得高高的,显得喜气,那手功夫着实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笼叠着四、五层,地下火力全开,在大冷天里冒着热呼呼的白烟,那姑娘正掀开最上头的蒸笼盖子擦拭过多的水气,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衣袄,身前系着长长围裙,身材娇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袄衣撑得绷起,腰肢显得既巧又蛮,再往下瞧,臀线圆润无比,整个身躯就像只可爱的小葫芦儿,想要开枝散叶、多子多孙就得找这样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噜……

他听到身体里发出声响,却不知是吞咽津液声,抑或肚皮打响鼓?

缓缓地,他目光从“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后移往她的脸。热气蒸腾中,那张鹅蛋形脸肤白颊腴,细眉长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长相并无突出之点,就是一整个儿秀秀气气的。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他喉结滑动,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时在叫,说饿不是饿,说不饿肚里却空虚得很,一空虚就贪,到底想贪些什么也不自知。

不妙!

他该不是染上什么急症?

压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扬,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视人家姑娘。

米铺的年糕摊子生意相当不错,前去光顾的大娘、婆婆们,感觉皆是“春粟”的熟客,领着菜篮子站在摊头前,状似挑年糕,实则和那姑娘闲话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儿个我跟你爹吩咐过,要甜年糕半笼、发糕一十八个,你得记得帮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过来扛。”

“李奶奶,我等会儿准备好,帮您送过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个姑娘家,忙进忙出的,哪还有力气送货?你爹啊,就更别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请他自个儿保重要紧。”

一名粗壮大娘插话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开了间医馆,叫什么……‘杏朝堂’的,那老大夫听说是宫里出来的,很有两下子,你请大夫替你爹瞧瞧,开贴固元守本的药方子,有病医病,没病强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听说过,一把胡子白得发亮,脸上可不见半道皱纹。”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壮大娘笑骂:“什么妖怪?我说是活神仙才对!来大夫保养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赐良方,让我也能跟禾良一样,皮肤变得白嫩嫩又软呼呼!”

几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团,互相闹着,嗓门之大,让避在不远处的游岩秀也能听明白。

他见“年糕姑娘”始终嘴角带笑,听到趣味横生处,眉眸逢春般绽出欢愉,五官更为清朗。她手脚麻利地帮每个人把挑选的东西包裹好,也向大娘问清楚城南新医馆的确切所在。

送走这一批老主顾后,她又察看一眼蒸笼底下的火候,米铺后,有位老伯掀帘子走出来和她说话,像是要她进去歇息,她笑着摇头,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进厚帘子内,然后,她拉着凳子坐下,继续看顾。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儿站在摊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儿有多久了,嘴微张,吐着白团团的气,两只大眼睛直望着冒白烟的年糕,眨也没眨。

女孩的袄衣、袄裤虽说干净,但上头有七、八处补丁,蝎子也旧得可怜,一眼便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见她了,鹅蛋脸微微一偏,跟着举手招了招。

女孩发着怔,直到那秀美的大姊姊对她笑,对着她招手再招手,这才回过神。她有些迟疑地挪动脚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岩秀静觑着那抹玲珑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来,她用沾过油的薄竹片切开年糕,甜的、咸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块,然后包在油纸里,笑咪咪地递给女孩。

女孩苍白小脸瞬间浮现喜色,两颊生晕,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油纸包,正惊疑不定,两名年纪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来,一人一边挨着小姊姊,六只稚气的眼睛全盯着飘出米香的油纸包不放,其中一个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个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话,肚饿了也没谁照顾吗?

顾禾良暗叹口气,嘴角仍温柔勾扬。

她迳自把两块年糕塞进小姊姊怀里,随即,她走回摊前,再切了两份大小适中的年糕,包裹好后,分别交给小男孩们。

“年糕是大姊姊亲手做出来的,我家老驴阿默还帮我推石磨磨米浆。年糕得热呼呼吃,滋味才好,别舍不得,明儿个还想吃,再来铺头这儿找姊姊,好吗?”

“嗯!”小姊弟们宝贝无比地抱紧油纸包,用力点头。

“谢谢姊姊……”女孩较懂事,红着脸道谢。

顾禾良摸摸她的头,又碰碰她略冰的颊面,柔声道:“快回家,外头天寒地冻,着凉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见!”女孩腾出一手牵着弟弟,另一名则主动拉着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灿笑,这才欢喜离去。

顾禾良凝望孩子们的小小背影,直到他们没入冷冬街景与往来人群里,终才深吸口气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气能提神醒脑。

挺直腰肢,她拍拍双颊,蓦然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略怔,她眸线徐挪,定在自个儿右腕上——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六枚……六枚?!

怎么会?!

五彩线未断,犹系得紧紧的,她的开心铜钱怎么又少掉了一枚了?

原本串着八枚铜钱,秋天时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后来虽托何婆婆领她进去又找过一回,仍旧无法寻获,何婆婆见她难过,直安慰她,还承诺会帮她再留意,也会请平时负责洒扫的人帮忙寻找,但秋去冬来,哪还有开心铜钱的影儿?

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恼、好懊恼了呀!

怎么又发生相同状况?

惊得一张脸瞬间血色尽失,她低头慌张搜寻,连摊子都无心照顾。

啊!在那儿!

一枚圆圆的小物在覆着薄雪的地上滚动!

她紧张地追过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后越过三名往来的百姓,铜钱巧妙穿过那些人的脚边,滚到对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气,弯身欲拾,一幕浅青色锦袖忽然跃入她低垂的眸线内,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长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铜钱。

顾禾良心底打了个突,循着那锦袖抬高双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预估的要高,她秀颚一扬,眸光再试着上拉,与对方打了照面。

这人是……咦?

这双眼……

啊!是他!

是游家大爷那双头尖尾尖、圆圆儿的杏仁核眼睛!

原来近近去看,他的瞳色并非玄黑,而是带着点奇异的金棕色呢!倘若眯成弯弯两道,金光灿颤,那模样应该颇淘气。

“这位爷,您手里那枚铜钱,能否还给我?”

她徐声问,不很明白为何会突兴一股想开怀笑的冲动,暗自深吸口气才抑制住,仅微微扬唇。

游岩秀垂目盯着头顶心还不及自己肩颈的娇小姑娘直看,要把人家瞪跑、吓哭似的,他表情前所未见的严肃,内心前所未有的鼓荡。

“大爷,那枚铜钱——”

他突然粗声粗气抢话道:“开门做生意,就为求财求利,客人上门光顾,钱财自然从他们怀里挖取,一斗圆糯米和水去磨,再稀也仅能磨出两小层米浆,你适才卖出的甜糕、咸糕,都切得太大块,即便成本应付得过,再算上做工和所花的时间,怎么都划不来。”

闻言,顾禾良一怔,又费了番劲儿才把不断涌上的笑意压下。

她语调依旧持静守礼,淡淡道:“薄利多销,还是合算的。”

柳眉蹙起,他红而有型的薄唇抿了抿。

“那……那三个孩子呢?这也合算吗?见人家穿得破破旧旧,见人家可怜,见人家瞪着你热呼呼的年糕淌口水,你便分文不取,来一个送一个,来三个送更多,要是一口气来十个、二十个呢?你就不怕明儿个摊头前挤满大小乞儿,全来跟你讨东西吃吗?”

顾禾良被他略嫌激切的眉目和语气弄得有些迷糊,心想,他暗中觑看她的一举一动,定是在这儿站了好半晌,瞧他双肩都积着薄雪,黑睫也沾上雪花。

越想,她脸蛋越热。

唉,游家大爷实在长得好看,与他对视太久,会失神的。

她调息,眸光收敛,一会才又缓缓与他对上。

瞧着他时,她淡笑不语,像是无法回答他的问话,对他近乎气急败坏的质问也没搁上心,干脆笑而不答。

游岩秀沉着脸。

人在外头,他不太习惯板着一张脸,但这次不太妙,他表情愈严酷,心里头愈急,究竟急什么,一时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仿佛怕自己会把眼前姑娘吓住,怕人家觉得他难相处,觉得他市侩、对他不喜爱……

青天白日的,他到底是被哪道雷给劈中了?

生意场上,没心少肺的事他做得也不算少,老天要劈他,就劈得痛快些,莫名其妙轰来这一道,他头昏心热,目眩神迷,究竟想怎样?!

“你不识得我是谁吗?”口气有些恶。

顾禾良不以为意,点点头。

“您是‘太川行’的秀爷。城里许多人都识得您。”

“既然知道本大爷是谁,那你就该清楚,唯利是图是我的本性,锱铢必较是我的乐趣,这是商人的生存之道。问你话,你只笑不答,分明看不起我!你……觉得我全身铜臭味,对不?”恼羞成怒了。

简直是欲加之罪!“我没这样想。”顾禾良心里的迷惑再生,感到好笑兼荒谬。她记起“太川行”会馆后院的哪一个秋日,私下与小娃娃称兄道弟的他,冷峻表相下藏着孩子气的真性情,而此时此刻,他正为了某个她全然不明白的原因,对她发小孩子脾气。

“我觉得秀爷说的很是,我不答话,是真的想不出话驳您,绝无轻视之意。”她还是笑,双腮两抹红,沉静却也腼腆,细声又道:“我的铜钱,秀爷能还我了吗?那是我方才不小心掉的,您能不能——秀爷?”怎么恍神了?

被低声一唤,游岩秀陡地抓回神智。

明明烧着一把无名火,不断钻进鼻腔的香甜味却让他没办法专心一志地生气,那好味道像是从她肤上散出,害他很想把她抓来怀里闻个彻底。

他蜜色脸庞竟也透出暗红,目光直勾勾的。

说她美,也没多美,秀秀净净,中等之姿罢了。

乍一看是小家碧玉型的姑娘,进一步与之接触,顿觉她宁静的神态委实耐人寻味,很稳、很沉,既明朗又沉稳,对她发怒,那怒气如泥牛入海,她笑笑再笑笑,大海一吞,泥牛全化了……

他今日方知,自个儿原来是属牛的,他是那头泥牛。

“这枚中心开着方口的铜钱对你很重要吗?”他终于现出一直捏在指间的小钱,铜钱上铸印着“和顺安良”四小字,两面皆有,做工相当精细,这种小东西便如泥娃娃的长生锁片,皆是用来祈愿守福的。

“嗯。”她颔首。“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留?“你娘不在了吗?”

她先是微愣,仿佛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宁定心绪后才答:“我娘在我八岁那年病逝,已经不在了。”

他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边把玩铜钱,玩啊玩的,忽地启声又问:“上头有你的闺名,是吗?我听到那些大嗓门的婆婆和大娘们,一直‘禾良’、‘禾良’地叫你。”

顾禾良心跳陡然一促,这样的交浅言深,又是跟一名几近陌生的男子,眼前态势教她感到困窘,但古怪的是,对他堪称无礼的直率,她并不着恼,也不愿敷衍应付。

他的眼神很真,看人时很专注,灼灼的,能灼暖她的皮肤。

她淡笑,又点点笑。“我的‘禾’是‘稻禾’的‘禾’。我叫顾禾良。”

“我叫游岩秀。”礼尚往来,他郑重地自报姓名。

她秀眉微挑,忍住噗哧笑出的冲动,再次悄悄调息。

“那么,秀爷能把东西还给我了吗?”

游岩秀没说话,只缓缓递出指间之物,放在姑娘摊开等待的掌心里。

“谢谢……”合起手,握住铜钱,顾禾良感激地朝他绽唇笑开。

他胸口绷绷的、胀胀的,说不清的欲念涌上,很想一直留住那张欢愉外显得秀颜。

“我还有一枚铜钱,是我拾到的,上头也有‘和顺安良’的小字,想要吗?”

“啊?!”顾禾良瞠圆眼,既惊且喜地见他翻出怀里的钱袋。

他把钱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单掌捧着一坨银子和铜钱,有一枚色泽略深、厚度微薄,一下子就攫住顾禾良的眸光。

“那也是我的!”遍寻不获,原来那时是他捡去了!她小脸喜色尽现,哪能再维持矜持,想也未想,伸手就要拿。

蓦然间,她的指陷入男性掌握中,来不及取回开心铜钱,她却被牢牢握住了,即便这收拢五指的举动让三、四块小碎银子掉落地面,那男人也不去理会,硬是紧扣她。

“哇啊啊——”惊呼。

“噢!”惊吓。

“咦?!”又惊又疑。

顾禾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弄得方寸掀浪,随即又被明里暗里伫足围观的男女老少吓了第二回。

小手被抓,她心骤震,没叫出声,旁观的众人倒是替她惊呼连连。

老天……她被看了多久?

他可是永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肯定会被认出的,可不能胡来啊!

“秀爷?”她尝试要抽回手,努力地试过几次,对方偏偏不放。

他不说话,表情再凝重不过,像内心正在下一个极重大的决定,一确定答案,便是一生的事,万不能马虎。

……这算被当街轻薄吗?顾禾良搞不清楚,实在没法子挣脱了,她只好胀红脸迎视他,无言乞求着。

“第一次卖你一个人情,让你无条件取回铜钱,本大爷为富不仁、唯利是图的商人本色已然受到伤害,第二次总该有些甜头可尝吧?”他慢吞吞道,俊美面庞不像在说笑。

“甜头?”

“对。就是甜头。”他轻哼了声,嘴上虽如是说,此时倒已慢吞吞松开抓握的五指。

甫一感觉那力道放松,顾禾良乘机收回柔荑。

那枚掉了几个月的开心铜钱终于失而复得,她紧紧捏在手心里,脸还很烫,胸口仍旧促跳不歇。

“谢谢,我很感激……你、你等等!”匆匆丢下话,她转身跑回米铺。

“禾良,出啥事了?隔壁福婶刚才跑来后院米仓嚷嚷,说你被人欺负!谁欺负你,爹跟他拚命!”在铺子后面忙着的顾大爹突然撩开布帘冲出来,气呼呼的,手里还提着一根九齿钉耙。

“没事的,爹,没谁欺负我,是有人拾到娘给我的开心铜钱,送回来给我了。我……我等会儿再跟您解释!”

“禾良!禾良啊——咦?”闺女钻进布帘内,颊红红,眼发亮,不太对劲啊……顾大爹心中大疑,不禁看向对街,见那身形颀长的锦袍男子立在巷口,面容有些眼熟,他眯起眼再仔细看,讶呼一声,认出对方了!

他家的闺女怎会跟那人牵扯上?

顾大爹兀自发怔,禾良此时已从帘后出来,怀里抱着一只小提篮,笔直朝等在对面的男子小跑过去,来到他跟前。

“我没什么能当谢礼,秀爷若不嫌弃,这篮子小食给您带回去尝尝。”

游岩秀下意识接过她递来的小篮子,揭开盖子一瞧,脸色微变,喉结暗滚。

“……我……这种甜腻腻的玩意儿我半点不爱,大爷我堂堂男子汉,怎会吃这种娘儿们才爱的小食?”

闻言,顾禾良眉一扬,嘴角微翘,温声道:“这些白糖糕,糖霜茶果全是我亲手做的,刚刚做好不久,很新鲜的,材料都是挑选过的,甜而不腻口,秀爷尝看看好吗?”

男人两眼发直地盯着甜食,却不答话。

她忽地咬咬唇,幽叹道:“对不住,我真的拿不出东西谢您。这些糕点确实太寒酸……”

就在她打算取回篮子时,他却不放,把篮子提把抓得死紧,紧得指节都突出来了。

“我不吃,总可以拿回去给其他人吃。再有,你都说甜而不腻了,我可以小尝一下,如果既死甜又腻口,别怪我再来找你算账!你……你给我的东西还想取回,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吗?”他大爷又恼羞成怒了。

真像孩子呢!

逗着他、闹着他,然后就如同被点燃的爆竹,他自个儿辟里啪啦乱响一通。

怪人,可是好有趣。

顾禾良得把十指掐得紧紧的,才能勉强忍下翻滚的笑气。不能笑,至少不能大笑……唔,微笑应该可以把……

于是,她对他微微地弯唇露齿,眸光如泓,将心中谢意传递。

娘亲给的开心铜钱能找回来,她真欢喜,能和这位“表里不一”的古怪大爷说上几句,有所接触,她也是真欢喜,莫名地欢喜……

第三章

  “混账!”

  听见男人蓦地低咒,顾禾良一凛。

  循着他的视线侧看,大街另一端有团团“红浪”席卷而来,她定睛再看,竟是永宁城的八大媒婆。她们个个“战绩辉煌”,自有“成名绝技”,又常是一身红衣珠花,那名气也是响当当。

  游岩秀冷脸再臭三分,漂亮的桃红嘴都气歪了。

  “刚才来四个,现下八个一起上,不给活路是吗?”他的忠心护卫小范不见踪影,怕是被整得不成人形了。

  “混账!”又骂,他收回目光。“……我得走了。”一接触姑娘沉静的、细长的眼,他脚步不禁迟滞,明明说要走,怎么走离一步会这么困难?

  “我要走了。”他语气略带重地重申。

  “嗯……”顾禾良微微笑,诚挚道:“希望秀爷早日觅得良缘,能顺利相到门当户对、知书达礼的大家千金。”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门当户对?千金小姐?难道本大爷娶亲还得看对方家产足不足量、底子够不够厚吗?你这样说未免太污辱人!我爷爷当年一手建立‘太川行’,从无到有,他老人家也是从贫民窟、穷人巷里硬闯出来,啃过草根、喝过雨水,吃苦当作吃补的,我跟在他身边多年,学了那么多,受的磨难也多,关关难过关关过,难道见识还会如此肤浅吗?你给我说清楚,大爷我——混账!”那波“红浪”已然逼近,逼得太近,非逃不可了。

  “我跟你还没完!”

  恶狠狠地撂下话后,他瞪她一眼,终于转身奔入巷内。

  顾禾良怔怔地立在原处,被他刚刚暴起的长篇大论弄得有些头晕。

  见到媒婆们一举杀到,她才想起游家老太爷帮长孙托媒之事,这事早传得街知巷闻,人家谈起,她就听,当作城里的一桩趣闻,反正事不关己,听听就算了,却没料想会和事件的主角说上话。

  她祝福他的那些话,绝对诚心,并无他意,怎么他好像不太领情?

  我跟你还没完!

  唉,这位私底下很孩子气的游大爷,都要成亲了,再不收敛些,会把自个儿的夫人吓着的……或者,老天能发发善心,允给他一个能包容他、甚至喜爱上他的孩子气的夫人。

  老天保佑……

  保佑他……

  “禾良,外头冷,快进来啊!”

  爹在唤她了。“好。”

  她咽下堵在喉间的无形硬块,心口绷得微痛,该是有些什么,但深思无用。

  深深呼息,她抛开那模模糊糊的心绪,笑着转身,小跑穿过街心……

  弯弯曲曲如迷境的巷内,锦袍大爷对自己当真佩服得紧,虽然他先前迷了路,然第二次踏进来,已渐渐掌握认路的要领。

  就说嘛,这种小事如何难得倒他?他谁啊?他可是“太川行”吃人不吐骨头、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爷!

  此时雪花渐浓,他全身却怪异发烫,浑不觉冷。

  为何会这样,他也不甚清楚,只是脚步越放越慢,越来越缓,然后干脆停住,他垂首看着抱在臂弯里的小竹篮。

  四下无人,此刻不动口,更待何时?

  揭开竹盖子,白糖糕这么美,沾满糖霜的茶果这么诱人,他鼻翼歙动,左胸也跟着鼓动,长指抓起便往嘴里塞。

  咦?这滋味……有有有,他尝过!

  甜糕入口即化,糖霜融出甘味,带香的甜,爽而不腻,连无齿小娃都能靠一嘴涎,舔掉一大块。

  好好吃,好美味,他有一整篮子,全是他的、全都是他的呢!唔……是说,篮子会不会太小了些,怎么只有一层?真是的,他是大男人,食量大如牛是天经地义的事,送这一小层哪够他塞牙缝?可恶,等会儿再回头找碴去……

  无法克制,他狼吞虎咽地塞完所有小食,边吃边掉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不伤心,却是感动过头,泪水如清泉涌出,险些连鼻涕都要流下。呜……好感动……呜呜……不得了的感动……呜呜呜……怎会这么感动……呜呜呜呜……不好!

  背后有人!

  耳朵一竖,察觉到声响,他泪水凝在冰颊上,身后已传来声音——

  “哎呀秀爷~~我的好大爷,大冷天躲来这儿,您可教老身好找啊!”

  不知是八大媒婆里的哪一位,总之鼻子够灵,硬是给逮到了。

  混、混账!他满嘴甜糕还塞得两颊鼓鼓的!

  眉间纠结,他背对来人使劲儿猛吞,吞吞吞,吞得脸红脖子粗,额角浮出青筋,俊美五官揪成包子似的,好不容易终于把食物全咽进肚腹里。

  媒婆呵呵笑,人尚未走近,浓厚脂粉味儿已飘来。

  “秀爷,原来您中意‘春粟米铺’顾大爹家的闺女儿!唉,禾良姑娘和您在大街上的事儿,咱可都探得一清二楚。”

  “我中意她?”

  锦袖以随意之姿拭过面颊,把该擦的全擦干净。

  游岩秀长身徐转,对住一身俗丽的媒婆。

  此际,他俊面冷酷得可比寒雪,瞳底的凌厉半敛半现,笑哼:“奇了,我中意谁,自己怎不知,还得由你来说?”

  媒婆不自觉抖了下,红艳艳的嘴略僵,硬挤出话。“这种事……传得原本就快啊!您不遮不掩、当街握她小手,她羞得想挣都挣不开,最后,您还给她两枚金光闪闪、锐气千条的宝石当作定情物,她心里过意不去,好生踌躇,仍回送您一篮子甜糕……事情都到这分上,还说您没意思吗?”

  ……谣言果然可怕。

  游岩秀柳眉一沉,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道:“既然我对顾家闺女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也就用不着八大媒婆再为我操劳奔波,托媒的事就免了吧。”

  “嗄?!这、这这……那可使不得啊!”

  “我说使得就使得。”

  “使不得、使不得——”夸张地胡挥红巾子,她老脸急得皱起,厚厚脂粉脱落了好几层。“秀爷,看上禾良姑娘的主儿,可不单您一位啊!”

  怔了怔,他杏眼微眯。“什么意思?”

  “秀爷不知吗?禾良姑娘的娘亲原本在‘广丰号’穆家底下做事,是穆夫人的陪嫁丫环,据说主仆两人情同姊妹,后来禾良的娘到了嫁人的年纪,亲事还是由穆夫人作主的,虽嫁出穆家,到底没离开永宁城,主仆二人相见也容易,因此穆家与顾家是有些渊源的……”

  “广丰号”穆家吗?

  真刺耳。

  游岩秀俊颜罩霜,淡问:“你说谁也看上顾禾良了?”

  媒婆继续加油添醋道:“可能是上一辈的有那么一层关系在,禾良的娘虽没了,穆家偶尔仍会派人去‘春粟米铺’关照一番,后来不知怎地,近来穆家大少爷变得常往米铺里走动,跟禾良有说有笑,似乎是有那么一点意思……”拍拍胸脯喘口气。

  “秀爷啊,人家穆家大少先瞧上的,和禾良也渐渐走近,走得也挺顺的,您就别掺和进去了。永宁城里的好姑娘多的是,即便挑不到您中意的,尽可往别地方再找。游老太爷既然开口要托媒,没把您终身大事办成,老身死不瞑目啊!”

  媒婆呼天抢地演得惨烈,游岩秀却一脸无动于衷,仿佛穷极无聊。

  天晓得,他两排美牙都快咬碎了!

  喉头堵得难受啊,让他强烈怀疑根本没把白糖糕吞进肚里,而是全部卡在咽喉,吐不出、吞不下的,噎得他险些断气。

  他要真断气,也得拖着“广丰号”的穆大当垫背!

  脑中闪过女子白净脸容、素宁的模样,她有一双聪慧的眸子和温暖的浅笑,而他嘴里,尚留着米香与糖霜的好味道……很好,既然是姓穆的想要的,他就非夺不可!看谁狠!

  满腔的不是滋味真不知打哪儿来,他没多思量,只明白这一“战”极为重要,如何都得赢。

  无论如何,他都得抢到那姑娘!
  
= = = =

  “春粟米铺”自开店以来,未曾一口气挤进这么多人。

  先是有前来买米、买糕的老主顾,这些人惊见媒婆喜孜孜上门,后头还遣人送进一箱箱、一盒盒用大红纸包得喜气洋洋的礼品,堆得米铺里都快没地方站,跟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得街坊邻居、过路百姓全好奇地挨过来看热闹,挤得小小铺子水泄不通。

  米铺前头闹着事,后头也静不到哪儿去,一早就有木匠工头领着一批体格粗壮的工人,说是受人所托,接了“春粟米铺”的活儿,在短短几天内得把铺子内外修整得漂漂亮亮。

  顾大爹请他们别动工,想把眼前莫名其妙的状况厘清再说,工头却好生为难,因为一半工资已先入袋,得完工才好去领剩余的一半,而付钱的是大爷,大爷要他们做,哪能说停便停?

  顾禾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得从家里“逃”出来。

  不得不逃,她再慢上半着,那些老主顾、街坊邻居们肯定会随着媒婆冲进后院,困住她、围堵她,非要她给个明确答覆不可。

  事发突然,轰得她措手不及,以她定静性子做出这种“弃家而逃”的举措,实在不可思议,但又有谁在毫无预警下被如此大阵仗提亲,引来诸般关切之后,依旧能平常心以对?

  提亲啊……

  她从未想过,“太川行”托人说媒,会说到她家里来。

  她从未想过,听到游家来说媒,她整个人会头重脚轻宛如飘浮,脑子里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挤满无数思绪,却怎么也抓不牢一缕想法。惊愕是绝对有的,羞赧也是有的,但她欢喜吗?抑或感到懊恼?气愤?

  从未想过的事,今天可发生不少……

  逃出来该避到哪里去,一时间心里也没个准,从后门溜出后,她就一个人在弯弯曲曲的巷内兜转,幸得今儿个没下雪,冬阳还在近午时分小露了脸。

  她该是相同路线绕了三圈左右,脚步不停,垂颈欲继续再走,一面高大肉墙骤然间挡在前头。

  她愕然止步,抬起眸子。

  唉,他、他这是干什么呢?

  男人正利用自己颀长身形的优势对她施压,上身刻意倾近。

  她下意识微微后仰,他再倾近。

  她再后仰,他探她底线似地又一次倾近,这一次,她不动了,眸底惊愕回稳,心跳持续加剧中,但已能坦坦然迎视他的精目。

  “你住在这里,原来也会迷路吗?”游岩秀挑眉勾唇,心情似乎很好,英俊面庞浸在冬阳里,美得发光。

  “……我识得路。”美色当前,顾禾良看得都快忘记眨眼,得好努力才能持平嗓音。“这儿巷子虽九弯十八拐,我早摸熟了,蒙着眼都能走出去。”

  “那你干么在里头绕圈圈?大冷天的在巷内胡晃,有什么好逛?”

  “我在想事情……”略顿,她突然顿悟般扬睫。“您、您一直跟着我?”

  游岩秀挺直身躯,两颊暗红,表情很赖皮。

  “跟着你不行吗?我就想你能逃哪里去?你溜出永宁城,我就追出永宁城;你躲到天涯海角,我就追到天涯海角。再说,你躲什么躲?我让你觉得没脸见乡亲父亲吗?还有,你别您啊您的直喊,我二十有八,你刚满双十,咱俩怎么都算同辈,你别想把我喊老。”

  顾禾良听得两耳都烫了,心想他怎晓得她的年纪?后又想,他都请媒人上门了,肯定探得她不少事。

  她一时间抿唇不语,挡在面前的游大爷竟沉不住气,俊脸微微扭曲。

  “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我就知道!你以为我是富家公子哥儿,含金汤匙出生,没吃过苦、没体会过人情冷暖兼之手无缚鸡之力,对不对?我告诉你,本大爷也练过几年武,基本功打得扎实,码头和仓库的粗重活儿我一样做过,虽非武艺绝顶的练家子,却也耐操得很。”

  “秀爷,我——”

  “你不信?你真不信?!好,不用辩驳了,我证明给你看!”

  我没有不信啊!顾禾良都还不及说出,就见他突然手握成拳,“啪啪啪”连发三记冲拳打在巷内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

  “啊!”她愕然张口,见粗粗树干裂出三道痕。

  “如何?我只出七分力,若出全力,树肯定拦腰断裂。”

  她瞧着他,见他眉目流露喜色,下颚翘翘的,挺得意的,杏目却直盯她不放,仿佛满心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

  心一软,无端端发软,她诚挚道:“我没有不信……秀爷本来就很强。”

  她垂下颈避开男人吃人般的注视,轻声又喃:“光是小小的‘春粟米铺’就够我爹和我忙了,‘太川行’掌的是南北货和东西物,杂而不乱,繁中有序,我爹曾夸过你,说是守成已然不易,‘太川行’传到你手里后,生意拓往海外,光数码头区的仓库和货船都数到头晕,秀爷不只守成,还开疆辟土,很本事、很了不起,我怎可能瞧轻你?”

  周遭突然陷入静默,她疑惑地抬起头,呼息陡地梗窒。

  他的表情……好诡异,像是饿极了,然后眼前出现一道香喷喷、热腾腾的美味佳肴,涎得他目瞪口呆,不能自己。

  “秀爷?”

  “你看起来真好吃……”桃红薄唇下意识低喃。

  “什么?”顾禾良没听清楚。

  “啊!呃……”他猛地回过神,两眼仍旧一瞬也不瞬,美唇咧出笑。“原来岳父大人夸过我。”

  “岳父大人”四字很自然地从他口中唤出,好似大局已定,她肯定嫁他。

  顾禾良很难不脸红。

  该对他生气才是,听他占这口头上的便宜,好人家的姑娘都该一巴掌呼过去,但,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语气高扬,面露欢愉,她想冲着他发恼竟发不起来。

  她轻咬唇瓣,不知说什么才好,蓦然间,他低叫一声,双袖大张,将她娇小身子密密搂进怀里。

  随即,她听到“啪!”、“哒!”几声,似有东西接连掉落。

  他的下颚搁在她头顶心,一只锦袖覆盖住她的小脑袋瓜,另一只袖子则横过她腰后,感觉他的臂膀精瘦而有力,不管方才落下什么东西,全被他挡开了。

  护着她头颅的手缓缓下移,改而贴着她的背。

  她悄悄扬睫,觑见男人的头发、面庞和双肩皆带雪,他在笑,翘睫沾有细雪,唇瓣犹若桃花。

  “这棵树挨了我的拳头,心有不甘,寻仇来了。”

  顾禾良往上头一瞄,发现槐树枝桠间的积雪掉落好几坨,砸了他满头满身。

  她眸线再度回到他脸上,那种心脏剧跳、呼息不顺、脑子充血晕眩的症状来得既快又猛。

  他不笑,美色已然无边,他笑得淘气清朗,力道更重,后劲更强,她神魂不宁,要力持镇定实在越来越难。

  “谢谢……”她忍住想替他拍掉满面霜雪的冲动。

  “小事一桩。”双臂依旧环着她,不知有意抑或无意,他眉弯弯、眼弯弯,仿佛感觉不到怀里的女子正轻推他胸膛。

  “秀爷可以放开我了。”推不动他,顾禾良只好挑明。

  他高大修长,她娇小玲珑。

  臂弯里的女子身躯无比柔软,丰盈的胸房压着他,闻起来还香香的、甜甜的,游岩秀口中唾液泛滥,一直想去寻找那美好味道,俊脸不禁凑过去,越凑越近,拚命嗅着,鼻尖都快蹭上她的粉颊。

  顾禾良连忙偏开脸,略慌低唤:“秀爷——”

  他的行径实在不可取,跟调戏良家闺女的色胚没两样,游岩秀心里也明白,偏偏两手不听使唤,整个人很馋、很馋,几天几夜没吃饭似的,馋得真想用力去嗅、伸舌去舔,可以的话,最好能让他啃个够……

  他动作有些僵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松开两臂。

  感觉搂抱的力道放松,顾禾良立即要退开。

  怕她会转身逃走,他大手精准地扣住她右腕,拉着不放。

  “不要走。”他还有话想跟她说,虽然此时此刻他不确定究竟欲说什么,只觉得能跟她处在一块儿,多一刻是一刻。

  “我没有要走……”垂颈轻语,顾禾良一样有话要说,本想要他先放手,却瞄到他指关节竟有几处破皮,还渗出血珠。

  “你受伤了!”她神情一凝,反而主动捧起他的手,见那些都是新伤,是他方才发那三记又重又猛的直拳所造成的。“都流血了,你怎么不说?”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

  他谁啊?他可是“太川行”的秀爷,江北永宁最威的冷面王,就算痛到想哭也不能随随便便显露出来!不过……他真喜欢被她小手捧着、抚着的感觉,喜欢她细眉有些小担忧地轻拧着,喜欢她一脸认真地打量他的芝麻绿豆伤,喜欢她仿佛既苦恼、又心疼的语气……

  他胸中掀起的波澜忽成漩涡,那力道钻进底层,触动某种无法言喻的感情,他心脏鼓动,每一下都撞击到胸肋似地剧烈鼓动。

  他不发一语地盯着她,见她取出一条素白帕子,先是小心翼翼地拭去他指节间的血珠,然后折成长条状包住他的掌,再细心打好一个不松不紧的小结。

  “等会儿得到医馆上药,让大夫仔细瞧瞧,希望只是皮肉伤啊……”顾禾良叹道。

  没听到回应,她抬起螓首,两两相望,她跌进男人深邃目湖中。

  “……秀爷为什么这么做?”

  他瞳仁微湛,像是有些明知故问地道:“我做了什么?”

  她咬咬软唇。“为什么请人上‘春粟米铺’……提亲?”

  “为什么不能去提亲?”

  她放开他的掌,改而两手交握,深吸口气道:“为什么是我?光是城里的姑娘就有这么多,有八大媒婆出马,秀爷还愁找不到好对象吗?”无法移开眸光,尽管可怕的热气已烘得她快要冒烟,她仍直定定凝注着。“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

  隐约察觉,他像是拿商场上的那一套对付她,不正面回答问题,迂回曲折,以问制问。顾禾良不说话了,心悬着,干脆沉静以待。

  游岩秀很想赏自己一记重拳。

  他不是故意闪避她的问话,而是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真说不出口,那样的决定匆促却是再正确不过,直觉便是如此,就……就是想上她家提亲嘛,哪来那么多理由?

  但她看起来似乎有点落寞,因为他的闪避吗?

  “我……那个……因为……”吞吞口水,清清喉咙重试。“你闻起来很香。”

  “啊?”顾禾良微微瞠眸。

  他脸红了,目光不自在地飘开。

  然后,那不自在的目光又慢吞吞拉回来,凝注着她,慢吞吞道:“还有就是……我不想娶其他姑娘。”一顿。“就是不想。”

  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又仿佛从天落下一颗大石头,重重落进心湖,顾禾良清楚听见那声巨响,“砰轰”一声,水花激起千丈高,震得她神动魂摇。

  紧张交握的小手碰触到腕间的开心铜钱,她下意识抚着八枚中的一枚,刹那间,她想起两次铜钱莫名脱落的事,都与他有所牵连。

  开心铜钱是娘亲留给她的祝福,冥冥中,会是娘的意念将他带到她身边吗?

  她不知道,什么也无法断定,只是眼眶温热,心绪高涨。

  我不想娶其他姑娘……

  就是不想……

  然后,她迷惑了,迷在他的神态和话语中。

  “你会允这门亲吗?”

  听到男人微绷的问话,她唇略掀,却答不出。

  “你非嫁不可!你不嫁……我跟你没完!”

  嘟着俊脸,他的孩子气又闹起来了,可说他闹脾气,眉目间竟是再认真不过。

  她方寸柔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粉颈于是一迳轻垂。

  男人以为她不愿意,颀长身躯急急贴靠过来,不容她闪避地再次搂她入怀,抱得紧紧的,事实上是抱得太紧了些,困得她动弹不得。

  他恶声恶气地耍赖道:“你说嫁,我才放开,你不答应,我就一直抱着,咱俩就这样干耗,我跟你耗到底!”

  “秀爷,我不能——”

  不、能?!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只听到“不能”二字,游岩秀就激动嚷嚷,根本不让人把话说完。

  顾禾良张口难言。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要她马上决定,实在为难,总得给她一段时候仔细想想,还有爹爹的意思如何,她不能不顾。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他大爷一口气有够长,喊了十几二十句还能持续,想要插他话都难。

  蓦然间,他自个儿竟住口了,察觉到有人靠近。

  “秀爷?”发生什么事吗?

  “等会儿再找你算账。”

  他在她耳边吐落一句,顾禾良脸蛋发烫,感觉他双唇好像乘机刷过她腮畔,亲了一记,未及确认,已见他俊脸陡沉,翻脸比翻书还快,跟着转身背对她。

  “还不滚出来?今天你大爷发善心,让你放大假,你没去逍遥快活,还跟来干什么?”游岩秀冷声道。

  不远处的转角,忠心护卫小范边搔着后脑勺,边慢吞吞地晃出来。

  “爷……”

  “有屁快放,别误我大事!”好看的杏眼眯得像鹰眼。

  小范两手一摊,在主子的利瞪下无奈嚷道:“不关我的事啊,是老太爷催我来的!”

  “催你来干么?找我回去?”皱眉。

  小范好用力地摇头,一指指向半藏在他身后的人儿。“不是秀爷,是她啦!老太爷有请‘春粟米铺’的禾良姑娘过府喝茶,说有要紧事商量。”

  找她?

  游老太爷找她喝茶?!

  顾禾良怔了怔,还没启唇言语,小范已硬着头皮,委委婉婉再道——

  “姑娘,您还是乖乖去一趟吧,要不我得奉命扛您去了。我要动手,秀爷肯定跟我没完;您要不去,老太爷会跟我没完。再有,老太爷还放了话,他说今儿个要没见着您,他也要跟‘春粟米铺’没完……唉唉,我说,这没完没了的何时是个头?您就认了吧!”

第四章

凤冠初初戴上时,并没有想像中沉。

然而,顶了一整天,顾禾良就真觉得脖子颇酸。

幸得是在隆冬时节出嫁,套在凤冠内的软棉垫恰好用来保暖,而层层叠叠的红衣、喜裙、绣缎和霞披穿起来也可御寒,若是溽暑时候出阁,穿戴这一身,她肯定先热晕在花轿里。

所以这时候成亲,再明智不过----她心底又一次告诉自己。

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她后来回想再三,脑中尚有些抓不到边际,像是和游家老太爷喝过那一次茶后,许多事就这么定下,容不得她反悔,由不得她退缩,而奇异的是,她原本浮动的心像被下了巨锚似的,重重往下扎。

“有钱没钱,讨个老婆好过年,这俗语你听过吗?”游老太爷笑笑问。

“听过。”她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好孩子、乖孩子。”老人慈祥地称赞她,连连颔首。“那好,再不久就过年了,你就嫁咱家大岩子过个好年吧!”

大岩子?这小名好可爱……噢,不,她眼前还有要事待解决啊!

“老太爷,这……我不----”

“啥?说啥呀?我老喽,耳力不好,你说得大声点儿……啊?怕嫁妆来不及准备?乖孩子,不用怕不用怕,咱们游家娶媳妇儿肯定是聘金满满、不讨嫁妆,请你爹甭担心。”

“不是的,老太爷,我是说----”

“什么?再大声点,别欺负我耳背啊!啊啊,你问何时出阁?呵呵呵,这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再同亲家好生商量,很快就能敲定。你啥也甭做,乖乖呆在家里等出阁,年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让你嫁进来!”

当日那场“过府喝茶”,结束在游老太爷的呵呵笑声中。

然后,她迷迷糊糊被送回“春粟米铺”,接下来是一连串紧锣密鼓的准备,大小事儿一块儿涌上,全由游家主导,正如老太爷所说的,事情虽多,她啥都甭操心,自有人会把一切安排妥当,她仅须安稳待嫁。

在她被请去游家大宅喝过茶的那天晚上,小小“春粟米铺”度过开店以来最为喧闹的一天后,终于得到珍贵的平静,打烊后的米铺后院,相依为命的父女俩有一场贴心谈话。

她告诉爹,她想嫁。

“你得想清楚,那人家底虽好,长得也俊,但脾气不佳,既冷酷又霸气,你要当大户人家的主母,爹知道你应付得了,就怕你当得辛苦。”

“爹,我想嫁他。”她微笑道。

“禾良啊……”

“我愿意嫁他。”她笑意不减。

“你……唉……算了算了……”又一次叹息。“想嫁,就嫁吧。”

爹没追问她允婚的原因,爹信她的,信她依心而为的选择。

所以,她在这个年前最后一个大吉日,拜别老父,上了花轿,风光嫁进游家。

一个时辰前,她在媒婆的指引和小喜娘们的搀扶下完成拜堂大礼,耳边一直响着欢闹声,如同鞭炮般辟里啪啦的,一阵又一阵,可想而知,前来祝贺的宾客定是多如过江之鲗,座无虚席。

她端坐在新房许久,这座院子该是离大开宴席的主厅有些距离,外头的喧闹已不复闻,静谧谧的,静得诡异,仿佛……只余她自个儿的呼吸声。

不是该有小喜娘们陪在她身边吗?

她虽头覆喜帕,瞧不见,也晓得适才引她进房的除了新婚夫婿外,尚跟随几名小婢,怎么整个房里静成这等模样?

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她踢踢腿,打算站起来伸展一下腰身。

咚咚咚……咚咚咚……

她甫动,急促的脚步声忙从外头小厅奔进,小姑娘家的清脆嫩嗓此起彼落。

“少夫人,有什么事吩咐吗?”

“少夫人,是不是口渴想喝茶?”

“少夫人,您肚子饿是不是?银屏替您准备八宝十珍粥,您吃些吗?”

“少夫人,还是您想解手?”

“啊!解手,那、那我去把屏风拉上!少夫人,尿壶和粪桶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您安心用,不会弄脏大喜服的!”

“没事,别慌。”顾禾良本欲揭下喜帕瞧她们,想想还是忍住。

喜帕下,她的唇角勾起,感到好笑。

“我只是坐累了,腿有些麻,站起身想活络活络,以为没谁觑见。”那知一群小丫头内房不待,全守在小厅。

她被扶回喜榻做好,有人立即围过来帮她捏肩,帮她捶腿、揉小腿肚儿。

她才想发话让她们别忙,几个丫头又开始抢话,好似憋得快内伤,这会儿终于寻到机会一吐胸中郁垒,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少夫人,咱们平常是不准进秀爷的‘渊霞院’的,更别提踏进爷的内房,要不是今儿个日子不一般,咱们可不敢呆着不走。这里洒扫的大小活儿全交给府里仆役,丫鬟一律不能进,一进,秀爷会打死我们。”

揉她腿肚的小臂忙道:“就是就是!我亲眼所见的,秀爷那时发大火,好可怕、好吓人,真会把人往死里打的!”

顾禾良微怔,随即想到那男人的“扮恶人”嗜好,不禁一笑。“他气归气、骂归骂,不会真动手的。”

捏她左肩的小臂道:“少夫人您不知,都是香桂姐惹的祸,她本来管着府里新进的小丫头,负责训练,后来不知着什么魔,有天晚上竟溜进‘渊霞院’赖着,听说呀----”神神秘秘拉着长音。“香桂姐躲在秀爷的榻上,秀爷当晚进内房,脱了衣裤准备睡大觉,一掀被子就瞧见香桂姐她……她全身光溜溜、赤条条,都没穿衣呢!”

“哎呀!”、“我的天啊----”、“好讨厌!”、“干么说那么大声?”、“很难为情耶!”……丫鬟们叽叽咯咯乱笑。

顾禾良眉尖轻动,不由得问:“那……后来呢?香桂她怎么样了?”以她对新婚夫婿的浅薄了解,也猜得出那男人绝对受不了遭人摆布,要他乖乖吞下那口饵,定然不易,而他不买帐,那个叫香桂的可惨了。”

“香桂姐呀,她就那个----呃……呃……”

丫鬟们惊人的活力像被瞬间吸光,连呼吸都停了似的。

内房又一次陷入悄静,只是这一次静谧氛围如同绷紧的弦,绷得人颈后发毛。

顾禾良心里正纳闷,围在身旁的小婢们不知谁颤抖抖地喊了声:“秀……秀、秀爷……您怎么进来了……”

来者不善!

尽管一幕红遮掩视线,顾禾良仍可感觉到无形的火爆波动。

“怎么?我不能进来吗?”男人语调偏冷,甚至带点笑,明明很火大,却淡淡笑问,实在很可怕。

“不是不是……啊!可以可以!”

有人吓得呜呜哭了。

“哭什么哭?”平淡问,继续冷笑。

“呜……”

“要哭滚出去哭,再让我听见,这个月工钱全扣。”还在冷笑。

“呜……”一干小丫鬟连滚带爬地奔离内房,夺门而出。

游岩秀瞪着飞逃出去的丫鬟们,撇撇嘴又摇摇头。

他关上房门,落闩,然后走到喜榻前,看着安静端坐的新嫁娘好半响。

她小手交叠放在腿上,整个人动也不动,都快跟房内的摆设一般模样,莫不是也被他吓坏了?该不会……吓哭了?

懊恼地嘟着脸,他有些粗鲁地抓起系着小彩球的喜秤,揭开那幕缀流苏的大红头帕时,他不自觉地屏息着。

红头帕一撩,先瞧见女子秀润下巴、红嫩嫩的唇,然后是秀润的双腮、细巧巧的鼻,再然后是秀润的雪额、黑墨墨的睫,她的睫如墨蝶颤翅,扬起,如泓的两颗眸仁对上他。

他以为她吓坏了,但她没有。

花容没失色,没掉泪,她安安稳稳的,腮畔与眉眸间有属于新嫁娘的羞喜。

她看着他,绽开细细的唇弧。“是妆化得过浓,秀爷认不出我吗?”

游岩秀被雷劈似的,猛地一凛,痴惑的神魂终于抓牢了。

“我火眼金睛,你涂个大花脸我都认得!再说,你这算什么浓妆?跟八大媒婆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左胸促跳,没想到他的小娘子盛装打扮起来,美艳逼人,秀气的眼会勾魂。

不行!她这模样绝对不能教谁瞧去,谁敢看,他就挖谁的眼!

“快把妆洗掉,你顶了一整天,都不觉难受吗?”他粗声粗气地道。

“是有些不舒服……”见他俊脸浮出暗红,顾禾良发红的耳根更烫了,费劲持住嗓音道:“可是还没喝合卺酒,还没吃八碗八碟----”

她话未说完,沉重的凤冠已被自个儿的夫君大爷取下,随手搁到一旁。

他大手拉住她,两人跨步将她带到梨木云石桌前,和她一块儿落座。

桌上摆得满满,八碗八碟的小食全是用枣子、花生、桂圆和莲子做的,有干果、有汤品,还有浸过蜜汁的,掺上糖霜的。

他先在两只玉杯里斟满酒,递一只给她,然后大红锦袖与她的灿霞喜袖相交。

顾禾良气息短促热烫,只觉血液往脑门冲。

当两张唇同时凑近玉杯时,四眼相凝不放,她肯定被吸进他黑得发亮的眼底,才会昏昏然、飘飘然,连何时喝完交杯酒,何时吃过那八碗八碟的‘早生贵子’,她都记不太住,仅记得他漂亮的杏眼,深幽幽的注视……

待她回过神来,有盆温热的水出现在她面前,冒着烟,烘暖她的脸。

“把脸洗一洗,偏房小室备有热水,绝对够你洗得干干净净。”他脸上古怪的红晕有加深的倾向,语气低嗄,像要掩饰什么。

看见他为她取来一小叠干净帕子,然后绞好一条温热湿帕递来,她呼吸微窒,下意识接过他手中之物。

“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男人好看的柳眉故意拧起。

唉,她又贪看他的男色,看得忘记眨眸了,这实在颇糟糕,没半点姑娘家该有的矜持。噢,不过话说回来,等过了今夜,她将不再是‘姑娘’,而是已婚少妇……

想着从‘姑娘’变成‘已婚少妇’的必经过程,她越想越羞。

洞房花烛夜将发生的事,爹曾托从小看她长大的何婆婆和隔壁邻居福婶同她提过,她晓得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晓得归晓得,如今遇上了,她性情虽沉稳,也是既紧张又害怕,心中深处却隐隐有着羞人的期待。

“我、我洗脸。”呐呐吐了句,她抓着帕子往脸上擦。

新嫁娘的妆确实浓了些,她先用湿帕擦拭,再捧水冲洗,重复好几回,把额面、眼窝,颊畔和唇瓣上的胭脂水粉皆仔细拭去,当她抬起头时,身旁男人将干净帕子轻捂在她湿漉漉的脸容上,擦干她的面肤和额发。

原来她嫁的这位大爷也会服侍人。

顾禾良受宠若惊,内心一片柔软。

当脸上湿气被拭净,撤下帕子,她再次接触到他的灼灼目光。

他的指滑过她的下巴和颊面,仿佛在确认那素颜肌肤是否如想像中柔嫩,男性长指来回抚触,爱难释手一般,而被他抚摸得地方则燃气奇异热度,麻痒麻痒的,她气息不禁变浓,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快了……她脑中这样想,但究竟什么事情太快,她抓不到重心。

忽地,她小手覆上他的手,有些突兀地握住他的指,像是压住自己乱颤的心。

他未挣脱,由着她抓握,眉峰微乎其微一动。

她红着脸望住他,唇瓣微嚅,细声问:“今日贺客众多,喜宴还没结束吧?秀爷不回堂上吗?”

“我敬了一轮酒已做足面子,还回堂上干什么?”他深究的两眼细眯起来。“……你想赶我走?”

“没有啊!我没有!”她连忙澄清,怕说得太慢,他又要误解。

“哼,没有就好。”

他大爷点点头,笑开,轻易被安抚,因为她毫无迟滞的答话。

顾禾良双颊更热了,她没有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心里能多些时间做好准备,来面对今夜两人的相处……

房内陷入短暂静默。

“你怕我吗?”似是瞧出她烦恼些什么,游岩秀蓦地低问。

她挑眉,随即腼腆地摇摇头。“不怕。”

闻言,他俊容绽笑,极欢快的模样。“既然不怕我,心里有事就尽管说出,有什么疑惑就痛快提问,你问,我就答,只说实话,不会闪避。”

他说这话,是要她主动问些什么吗?

顾禾良微微一怔,想了想,脑中灵光乍惊,记起适才小婢们的谈话。

“那个叫香桂的大丫鬟,后来怎么样了?”当事人在前,他给她机会问,她便问。

“她有胆子投怀送抱,我自然顺水推舟把她给吞了。”他瞳底烁光,长指在她的掌心里不安分地动了动。“你信吗?”

她神态宁谧,眸光亦宁谧,微笑摇头。

“为何不信?”他问。

“秀爷这么聪明,这种贪小失大的事,决计不会做的。”稍顿,她略羞涩地润润唇瓣,温驯又道:“再有,你不会喜欢事情超脱掌控,人家想掌控你,想请君入瓮,你觉得难受,当然不愿意被套住,你会发火,肯定不会让香桂太好过的,其实……说不定她、她是真心喜爱你……”蓦地,她止了声,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说太多。

然后,要回应她的懊恼似的,她细润下巴被他另一手攫住,坚定地扳起。

“人家是不是真心的,我想我多少还看得出来。”他瞪着她,不很凶,就是两颊又嘟起来,表情相当特别,既欢喜又发恼似的,矛盾得很。

顾禾良轻咬唇瓣不说话。

她一沉静,他倒烦躁了,不知怎地恶心一起,峻声答道:“当夜,我把香桂赶出‘渊霞院’,她胆敢光溜溜地溜进来,我就要她赤裸裸地滚出去。我把赤身裸体的她从榻上拽下来,一路拽到大厅堂上,所有人都被吵醒,所有人都见到她的丑态。你说,她能怎么样?”

她听得发怔,两眼瞠圆。

“你说话呀!”他气闷地催促。

要她说什么呢?顾禾良不禁叹息。

他的做法虽说不留情面,却全然符合“冷酷严峻”的威名,旁人犯着他,他必然反击,那是他经营多年的面貌,即便不赞同他对付香桂的方式,她也无置喙的余地。

“……香桂现下在哪儿?”

他磨牙似地抿抿嘴。“被我赶出游家,听说回乡下嫁人了。”可恶!为什么觉得自己真恶、真坏?他可没做错什么!

她表示明白地颔首。

“所以从那件事开始,你就不许丫鬟们再进‘渊霞院’吗?”

“她们叽叽喳喳的,很烦人,冷声念个几句,她们就哭。”

他俊美五官忽地皱作一团,很受不了似的,那模样让她内心没来由想笑。

他气息略促,没察觉到语气揉进几近讨好的味道,继而又说:“不过现在不太一样,你住进来‘渊霞院’了,既然是游家主母,身边总该有两、三个小婢服侍,府内管事会安排此事,你尽可挑选合意的丫鬟,留在身边伺候。”

顾禾良淡淡牵唇,没多说什么。

她嗅到他身上的酒味,有些浓,见他面庞的暗红渐扩渐开,连两耳和颈子都染上了,似也是酒气作祟,再有,他的手好烫,指尖仿佛能逼出热气,暖烘烘的,烘得她的脸也跟着红通通。

他说他敬酒敬过一轮,今日贺客那么多,光一轮都不知得灌下多少坛酒?

“你坐下。”她忽然握住他两只手,起身,拉他走到榻前,推他坐下。

游岩秀一愣一愣的,欣长身躯很甘愿地被拉着走。

他方才气闷地跟她说----人家是不是真心的,他多少还看得出来。出身在大商家,在商场上打滚十余年,练眼力、明心镜,和各式各样的人往来,人家真不真,他初初交手便能瞧出端倪的,而她……莫名地就是很顺他的眼,让他想去亲近,想对她笑,对她发脾气,任她看透他的喜怒哀乐。

担任小喜娘的丫鬟们全被他赶跑了,所有事都得自个儿动手。

坐在喜榻上,他盯着她忙碌的娇小身影,见她将洗脸盆端进偏房小室,不一会儿便换了盆干净的热水出来。

她把水盆放在他脚边,跟着抬起他一只大脚。

“你干什么?”他两手往后撑直,稳住上半身,一只黑靴已被她脱去。

“帮你洗脚。洗了脚才好上榻歇息。”此时‘渊霞院’内不见半个仆婢,她不服侍他,谁来服侍?

她拔掉男人靴子,卷起他的裤管,将那大脚丫放进水温适中的热水里,柔润的指在他脚缝间揉搓。

他脚趾头在水里扭动,她听到他舒坦般叹息,扬睫看了他一眼,唇角宁勾。“以前,我每晚都会端水给爹洗脚。”

她话中带着幽微怅惘,游岩秀左胸蓦地一紧。

困难地吞咽口水,他抿抿薄唇道:“那个……你和你爹相依为命,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嫁都嫁了,以前端水是给岳父大人洗脚,如今还想端的话,可以天天端给我洗,你爱端,我就洗,一日洗个十遍、八遍的,我也不会嫌烦。岳父大人也想洗的话,我会请人去照料,照样让他夜夜有热水洗脚。我是顾家姑爷,自己要照顾你爹,岳父大人有我顾着。你、你顾着我就好。”

你顾着我就好……

顾着我,就好……

有什么从心底涌出,就要溢满出来,太快了……但,又有何妨?顾禾良发觉自个儿眼眶热热的,她轻应一声,忙垂下颈眨掉那抹热气,小手便忙碌地搓洗男人的大脚丫子。

她用净布包起他的脚,擦掉水气,然后才把水盆端回偏房小室。

游岩秀直盯住偏房那扇小门,不知怎地,心跳越来越快。

此时际,该喝的喝了,该吃的吃了,连脚也洗了,终于能做该做的事。他想得周身发热,丹田躁动啊!

他不想吓着她,却也不想放过她。

他看得出她羞涩紧张,也知道她需要多些时间调适,但今晚她要是躲进偏房小室一直不出来……那、那就太不顾道义了!

不是吧?真要躲他到天亮?

头一甩,才打算下榻亲自去逮人,他双足还没套进靴子里,偏房小室那幕几要及地的门帘忽而一撩,他的新妇终于走出来。

微垂脸容,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

肩上霞披已解下,她脱去样式繁复的嫁裳,此时的她仅穿单衣和衬裙,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所以连较贴身的单衣和衬裙也选用大红颜色。

少了宽大嫁裳的遮掩,她娇小窈窕的身态清楚展露,鼓挺的胸房,细小的腰肢,白肤被红衣一衬,嫩得让人淌口水。

秀色可餐啊!

“过来。”游岩秀朝她伸出一臂,半带命令的语气沙哑却坚定。

抬起眸子,顾禾良鼓勇地与男人那双深邃杏目对上,她心脏怦怦跳。

“过来。”他再道,往上摊开的大掌动也未动,等待着。

她深吸口气,举步走去,小手刚放进他手里,立即被牢牢握住。

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因一股劲力将她往前带,她没想抗拒,下一瞬,人已被夹在他两腿之间。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再躲着不出来,我可赔大了。”男性大手改而抚上她的腰,娇蛮腰身不盈一握,他仰起俊庞,情欲在瞳底跳跃。

“我没要躲……”该来的总是会来,只是她没料到一切才刚要开始,她的头怎么晕了起来,尤其见到他毫不掩饰的欲念,贴近他纯男性、绷绷得刚硬身躯,那晕眩便如大浪打来,打得她天旋地转。

这时候的他,不是外头冷脸冷性的“太川行”主爷,也不是私下闹孩子脾气、动不动就火爆的游家大爷,这时的他很男人,完完全全的男人,搂她、注视她的方式再男人不过,勾引她体内的火,挑着,逗着,小火苗于是窜燃起来,野火燎原般烧过全身。

晕晕的,她双手只好搭在他宽肩上寻求平衡,喘息又道:“我没有躲。”

“禾良,你想躲,我也不允的。”他收缩臂膀,脸已贴上她胸脯。

禾良……

禾良……

他低低唤着她的嗓音,无比好听,唤音如漩,钻进她心窝。

她细细抽了口气,胸房绷紧,古怪抽痛着,单衣和肚兜似乎遮掩不住突立的乳尖,她满面通红,秀额渗出薄汗,一时间腿软,发烫的身子最终倒进他怀里。

他搂她上榻,替她脱鞋时,发现她已除去布袜,鞋中的秀足微湿,该是方才在小室里洗净双脚了。

细了脚才好上塌歇息……

想起她说的话,他忍不住低声笑。

“禾良,今晚上了榻可不能歇息,咱们还得干活。”边说,他摸着她的裸足,摸啊摸的,摸上她的小腿肚,再摸啊摸的,得寸进尺地摸入大红衬裙里,他压上她的身子,下身亲密抵着,她双腿没法合并。

“秀爷……”老天……她、她快要喘不过气……

不知何时,男人灼烫的唇来到耳畔,对着她细巧耳壳低幽吹气。

“我第一次瞧见你时,就想这么做了,想得快发疯,以为自己得了病。”

“你想……想做什么?”她虚弱地问,胸前一阵凉,还搞不清楚发生何事。

“想做这个。”

游岩秀忽地将脸往下挪,埋进已被他扯开单衣、解开红兜的女性胸脯里。

那女峰圆润坚挺,他俊脸贪恋地压进双峰间的凹谷,蹭着、摩挲着、舔吮着,然后用力吸气,吸食她娇美身子散出的丰饶香气。

“秀爷……啊!不……别舔那儿……唔……”

身下的新娘子的叫,似惊愕、似欢愉,叫得他气息粗浓、气血翻腾,他好饿、好馋,因为她好香、好软,还甜甜的,像沾了糖分……

他用力吃吃吃,绝不亏待自己。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这么爱算,这一夜是绝对不能拿来睡觉。

他得从头到尾将她吃上几遍,啃个过瘾,每一刻都得享乐,才是大大划算啊!

  第五章

  “秀爷,这是陈老板今年订的一批粉光山参,咱们转手原先只抽一成二分利,您给谈到一成六分,这货可好了,您给闻闻,清香极了。”

  开阔的‘太川行’码头仓库内,通风的前后大门对敞,不论前门或后门,皆有苦力忙进忙出地赶工,将进货之物扛入,将出货之物扛出,闹而不紊,预计年底的进出货应能提前完成,接下来只需盘点仓储,便能轻松几日了。

  他接过老掌柜从整批货中随意抽出的一小盒参。

  开盒,他凑到鼻下嗅着,参香入鼻、入肺,喉头竟有甘味,的确是上等佳品……但参味清香带苦,哪里比得上他昨晚尝到的女人香气?他把新娘子身上的大红衣裙、大红胸兜和里裤圈剥个精光,搂她在怀像抱着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羊羔。

  小羊很温驯,就是害臊了些,不过很有配合的意愿,白嫩嫩地瘫躺在那儿,随便他大爷煎煮炒炸、清炖或红烧……唔,是说他哪里舍得煮她、炸她?

  他用力舔吮、无法控制力道地啃咬,把她肤孔腾烧除来的香汗尽数舔去,他还舔了她的手指、脚趾儿,舔她可爱的小肚脐窝,舔她圆鼓鼓的乳……

  “秀爷……参味不对吗?”

  “这货源是从五梁道先生那里取来的,参形如人,完完整整的,参味清苦回甘,我有说不对吗?”他声淡,眉宇间的峻色一如往常。

  “可是爷您、您方才嗅着山参,嘿嘿冷笑……”老掌柜虽说是“两朝老臣”,年轻时跟过游家老太爷打拼,现下仍是“太川行”的顶梁柱之一,但这位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爷如此这般一笑,还是让他颈后有些发毛啊!唔,他老了,不经吓呀!

  胡说!他哪是嘿嘿冷笑?他是……好吧好吧,他有嘿嘿偷笑啦!

  游岩秀把小盒递回去,不动声色地整整神态,锦袖掸了掸衫袍,状若随意地问:“我吩咐囤货的那批白糖都搁在这里吗?”

  老掌柜答:“半数在这儿,半数囤在会馆的临时仓库,货持续进,年后还有一批货会从岭南过来。”翻开手边的蓝皮册子,瞧着上头登记的数字,又道:“秀爷,咱们光进不出,许多同咱们批货的小商家都缺货源,来‘太川行’问过好几回了,是说着缺糖少盐的最是辛苦,您瞧怎么办?”

  老掌柜话中并无指责意味,仅单纯询问,他跟在年轻柱子身边已有几年光景,见识过主子的手段,和老太爷比起来,的确多了几分狠劲,却也自有分寸。

  游岩秀沉吟了会儿才道:“再刁他们一阵子。等元宵过后,可以少量出货。”

  “是。”老掌柜在蓝皮册里记下一笔,见主子走到那批白糖前,他卷起册子插在腰间,忙跟过去。“秀爷,呃,您这是……”

  锦袍探进用来保持干燥的稻秆捆包里,游岩秀张手一抓,抓出两颗压成方形的白糖块,照样是凑到鼻下嗅了嗅,嗅不出味儿。

  他眉峰成峦,申舌一舔。

  老掌柜在旁叹气。“秀爷,受不了甜的东西就别勉强,这些白糖虽然打不通地方收购,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好货,甜不腻口,既细又绵,瞧您事必躬亲硬逼自个儿验货,我都替您皱眉了。”

  掌心的糖块确实不错,甜滋滋的,甜得他心情真好,因为挺像他昨夜在新娘子嘴里尝到的滋味。

  那张可爱的小嘴被他舔过后,唇瓣水润润,像颗小小红桃,和他刻薄样的薄唇完全不一样,柔软得不可思议,丰润得直引诱他去采撷。

  他当然是毫不客气的狠吻下去,舌钻进她口中纠缠不休,缠得她小脸涨红,最后终于怯生生地学起他的方式回吻,而她一有回应,更激得他血脉喷张……两人的气息交融,他像头挣脱枷锁的蛮兽,饿极、渴极,什么都想尝,他尝她嘴中的甜味,也尝了她动欲后腿间湿润的蜜味,那真是无法言喻的气味,光是钻进鼻里、沾上舌尖,他就狂了,然后再听到她的叫声,噢,那可真让人兴奋,真叫人精神百倍,真、真……

  哎,不妙!他怎么尽想她?

  不行不行,会坏了他响当当的威名!就算满脑子都是她,也得想得不着痕迹,绝对不露馅!

  大掌往嘴一拍,把两颗糖含进嘴里,他囫囵吞枣地咽下,脸色更沉,被逼着硬吞似的。“还行。”

  “秀爷,您喝杯茶冲冲嘴吧,都吞得胀红脸了,这是何必?”

  他是被昨夜春宵帐暖的情事弄成关公脸的。

  明明心痒难耐,一早仍硬逼自个儿离开“渊霞院”,会馆和码头仓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即便有事,跟在他底下做事的大小掌柜也还能撑持,不须他在新婚翌日就火烧屁股般赶着上工。

  他的小娘子真“毒”,一沾就上瘾,他要是赖着她,定会一赖再赖,缠着她不放,要是这事不小心走漏,被永宁城的百姓们听去,他可不威了。

  丹田有热气流聚,他内心低咒一声,暗暗调息,垂眉不动神色地觑了眼下半身……唔,还好,袍子没被腿间的玩意儿撑突。

  “说道茶,江南陆府茶园可有消息捎来?”他忽而问,转移自个儿的注意力。

  “咱们的人还留在江南,和陆府的苏总管周旋,陆家茶全交在这位总管手上,秀爷想独吞对方一整年的雀舌产量,眼下似乎不易啊!”

  他薄唇略抿,目中刷过光芒。“要是一直没进展,等年后,我亲自上陆府会会这位苏总管。”

  老掌柜嘴皮掀了掀,有话吞吐不出,再掀了掀,竟大大叹气。

  “我说秀爷啊,咱不开口憋着难受,今儿个啥日子?现下又啥时候?您好歹昨儿个才当过新郎倌,不去陪陪自个儿的媳妇儿,净抓我这老头子来仓库验货,成什么事了?”

  成什么事?

  当然是要展现他游大爷意志坚定,绝不沉溺在温柔乡的魄力啊!

  就算他的媳妇儿既香又滑、既软又嫩,软玉温香兼之入口即化,他偷偷喜欢就好,绝不能光明正大喜欢给别人看。

  他淡哼了声,不在意似的。

  “我忙我的,她乖乖待在府里,要想有人陪,府里一堆婢女任她挑,她——”

  等等!不太对!唔……不太对啊!

  昨日拜堂结束后,在堂上,府内管事德叔似乎跟他提过什么……

  啊啊啊——不好!

  “现下什么时候了?”他俊脸蓦地变色,飞眉瞠目的。

  老掌柜吓一大跳,干巴巴的嘴努力要挤出声音。

  此时分,仓库前门突然冲进一道影儿,跑得气喘吁吁,见到目标物,那人张口边喘边嚷嚷——

  “秀、秀爷啊……我的好秀爷,可、可找到您了!”撑着膝,喘到快不行。“德叔说,他跟您提过,今儿个……今儿个您得跟着夫人回门,都说好的,怎么爷一早就溜得不见人影,连我这个护卫都没带上?”真要命!小范抓着衣袖擦汗,大冷天也跑出一身汗,实在忙翻他。

  “她人呢?”

  回门!

  游岩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忘掉这等要事。

  “爷是问少夫人吗?她等您大半天,最后珍二爷陪她先回‘春粟米铺’了。二爷交代我继续找,非找着您不可,我奔去‘太川行’的会馆,馆里的伙计说您刚走,巡二十八铺去了,我只得沿着一间间的铺头问过去,几位伙计大哥还帮忙一块儿找,谁晓得您巡完铺子,竟和老掌柜窝在码头这儿?”直起腰大叹。“秀爷,是说午时都过了,您这新女婿到底回不回门啊?咦?爷……等等我——”

  小范好不容易调好气,哪知自家以难搞出名的大爷锦袖一甩,疾步冲出仓库,害他又得提起追赶。

  唉,还好他小范有练过,经得起!

= = = =

  一大清早,游家管事德叔已遣小僮送回门贴至“春粟米铺”。

  禾良起得有些晚,未着寸缕的嫣红身子被红绸被子密密裹住,两层床帷不知何时放下的,将她围在一方小天地里。

  甫睁眼时,她还有点迷糊,不知身所何在,跟着大红颜色和双?锦绣全映进眸底,昨夜在床帷内发生的事便一幕幕浮现。

  记起那些极羞人的事,她忍不住轻呼,甚至还孩子气地拉高被子蒙住热烘烘的脸,好似有谁正瞧着她、笑话她。

  躲在被子里害羞不已的人儿,简直不像她。

  几是翻了一整夜红浪的凌乱塌上只余她一个,不见游大爷的影儿。

  她坐起,某种奇异的酸疼感蔓延全身,像虚软着,又觉充盈,这滋味颇耐人寻味,她脸红心热,嘴角软软翘起。

  内房刚有动静,两名小婢便踏进来了,是昨日当过小喜娘的丫鬟。

  听丫鬟们说,他大爷一早吩咐,要她们俩侯在“渊霞院”,等着服侍她。

  说句实在话,房中景象确实……叫人害臊了些,再加上她赤裸身子上的点点红痕,她红着脸,丫鬟们更是红着脸,八成觉得她这位新主母似乎颇为可亲,没游大爷那股子冷酷劲,小丫头俩于是边伺候她沐浴更衣,边眉来眼去地嘻嘻娇笑。

  整理好仪容,她先赶去“上颐园”给老太爷上茶请安。

  老太爷喝着她恭恭敬敬递上的香茶,灰白眉飞啊飞的,竟边喝边嘿嘿笑,赞她晚起很好,晚起,表示昨夜很忙,睡得很晚。

  她被老太爷几句话再次弄得满面通红,费了好些劲儿才重新宁定。

  原就定好今日回门,所有的回门礼也已备妥,偏偏等不到游大爷。

  他会是存心躲她吗?

  又……为什么要躲?

  “嫂子,亲家老爷从地窖请出的那坛子陈年老酒,哈哈,实在好得没话说。老大不来,算他没福分,喝不到那坛琼浆玉露,你别往心里去。”

  男子的爽朗笑音传进轿子里。顾禾良坐在轿内,尽管天寒落小雪,她仍是让两侧小窗帘子保持通风的半开状态。

  此时,两名小婢银屏和金绣跟在饺子右侧,而跟在左侧的则是游家二爷游石珍,另外除轿夫外,尚有两名家仆跟在轿子后头,把顾大爹按传统习俗所准备的面桃饼、糯米甜糕、六色蜜饯等等礼物抬回游家。

  闻声,她扬睫瞧向轿窗外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后者怀里还抱着两根系红绳的带叶甘蔗,一样是顾家给游家的礼,带叶甘蔗留头留尾,象征新婚夫妇从头到尾甜甜蜜蜜。

  她是今早跟老太爷请安时,才正式见到这位赶回永宁喝喜酒的游家二爷。

  据闻,这位自小拜师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的珍二爷把家中生计一股脑儿全丢给长兄扛下后,潇洒闯荡江湖去了,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久久才返家一次。

  虽才相处半天,禾良对自个儿的这位小叔感觉颇佳,是个豪爽汉子。

  她微一笑,平声静气道:“秀爷他忙,我明白的。”

  游石珍侧目瞥她一眼,嘴咧了咧。“嫂子,老大就那德行,现今落到你手里,往后多的是机会调教,你多担待他一些,他其实……嘿嘿嘿……”抓抓冒胡青的下颚。“很需要人疼。嫂子得空就多疼他一些吧。”

  不知是否她错看,对方目底极快地刷过什么,那神态竟显阴晦。

  她方寸陡凛,似能猜出原因,不多询问,仅轻轻颔首。“我知道。”

  她沉宁坦然的模样让他略感怔忡,身形一顿,差点没跟上轿子。

  几个大步重新跟上后,他静默了会儿,试探问:“你去过西郊的‘芝兰别苑’?”

  “没有。”她微笑摇头。

  “但知道‘芝兰别苑’的事?”声音绷紧。

  “略知一二。”

  “谁说的?”话中带狠了。

  唔,算被无理逼问吗?看来,她这位小叔颇紧张自家手足,怕她这个刚进门的嫂嫂欺负长兄。尽管如此,她心中并无怒气,反倒欢喜,因为有人和她一样,把游大爷搁心上了。

  搁心上……胸口没来由一阵暖,她五官更柔,徐静地吁出口气。

  “之前,老太爷请我喝茶,对我提过。”她答。

  他步伐又是微顿,沉吟着,问:“那么嫂子允婚,是因为与老太爷谈了什么?”

  禾良并未即刻答话,兀自抚着腕上的开心铜钱,好一会儿才说:“我喜欢秀爷。很喜欢。”所以,想待他好。所以,允了婚。

  虽仅是简单一句,话中有情,能说明一切。

  游石珍眉间峻色陡霁,浓眉稍敛,再扬起时已回复先前的轻松神情。

  他抓抓脑袋,嘴皮一掀正要说话,前头轿夫突然骂了声,跟在另一侧的两小婢也惊叫出来。

  奇了,竟有人当街拦轿!

  轿身蓦然停顿,左右颠动,顾禾良连忙攀住两侧稳住自己,游石珍随即出手,帮忙失去重心的轿子平稳停落。

  “哪来的冒失鬼?大街直条条,宽过三辆大马车,你不往旁走些,还硬冲撞上来啊?”

  “你呀吓着咱们家夫人,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甫停下轿,顾禾良便听到银屏和金绣脆声开骂。

  她撩开轿帘子,见到那个莽撞挡道之人,心中一突,仍是起身出轿。

  “银屏、金绣,别无礼。”她温声制止小丫头俩,看向那人颔了颔首,道:“周老板有什么事吗?倘若要找秀爷,他没在这儿,得劳您上‘太川行’会馆问问伙计。他若不在会馆,可能上码头仓库或铺头。”

  周老板搓着手,紧张地扯出笑。“没、没要找秀爷!禾良姑娘——呃,不不,如今得称您一声少夫人。我不是故意冲出来吓您的。我不找秀爷,我……我有事想找您说说。”喘口气。“今儿个,我本要上‘春粟米铺’求您爹帮个忙,看能不能透过他安排,和您私下见个面……我挨在米铺对街小巷观望许久,知道秀爷没跟在少夫人身边,这样……所以我就一路跟,跟来这儿……少夫人……”

  “周老板不必这么拘礼,还是喊我禾良就好。”她瞧他原是把自个儿养得肥肥满满的,不知遭遇什么,瘦下一大圈,模样憔悴得很,竟像老了好几岁。

  这一边,游家家丁和丫鬟们见自家少夫人亲自出面,而珍二爷似乎没想插手,只会盘臂在胸杵在一旁观望,便也不敢再多话。

  顾禾良内心疑惑,仍平声静气道:“有事您请说。”

  周老板转着眼珠子,喉结动了动。“……可以私下谈吗?”忙挥手又道:“不必走远,不会花太多功夫,咱们就、就到前头巷口转角那儿,您听我说说,成吗?”

  前头那条巷口开着一家棺材铺,有两名伙计在里边忙着,外墙则搁着好几块未开形的木材,那转角所在说是私下,也不算多私下,仍是在大街上。

  周老板以为她不答应,赤红脸急声再道:“就看在以前咱和‘春粟米铺’几次生意往来,和您爹也还谈得上话的分上,您、您……”

  “周老板不必急。”她点头,安抚笑。“我听您说。”

  一刻钟后。

  听完事,顾禾良神情微凝,叹了口气。

  “周老板,这事……禾良怕是帮不上忙,您还是跟秀爷谈吧。”

  “我谈了,谈了呀!可他不听我啊!我只能厚着老脸来求您了……帮帮我……求您帮帮忙,跟秀爷说些好话,请他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我上有八十高堂、下有妻小,求他留条活路啊!”

  她抿唇思索,温声道:“生意场上的事全由他做主,我插不了手。要不……我回去问问秀爷,看明日能否腾出时间,届时再请您上‘太川行’会馆同他好好谈过,我——”

  “没用的!他不听就是不听,不理就是不理,没用的!你求他,你帮我求他!”

  “周老板——呀啊!”她语调更软,试图安抚,哪知原是低声下气请她到巷口转角说话的周老板会蓦地扬声嚷嚷。他扯开嗓门说话,这便也算了,下一瞬,他竟死命抓住她的腕,当街给她下跪。

  突然接这么一招,凭她性情再沉、再稳,心头都得连抽三下。

  “搞什么?!”

  “禾良妹子!”

  两道男人嗓音一前一后响起,顾禾良不及回应,抬睫只见两抹高大身影冲她奔来。紧接着,意外起于肘腋之间。

  弄不清周老板是因太过惊惧,踉跄起身时,才会不小心撞上搁在外墙边的木材,抑或混乱间挨了谁一记踢打,这才倒向哪些木材。不管因由为何,总之是把人家棺材铺子摆的好好的成排玩意儿,眨眼间弄得横七竖八。

  顾禾良一开始感觉两股手劲分别拉住他,都想将她拉扯过去。

  随即,木材滚倒,发出砰磅巨响,拉住她右腕的劲力自个儿放开了,她被握住她左臂的人搂了去。

  那瞬间,她侧颜,眸光惊愕地对上那个放开她的男人,后者漂亮的杏仁核眼锐眯,不甘心放手,却不得不放似的。

  有谁抱她跃离原地,她的头被护在某人怀中。

  “压到人了!有人被压在里头啊!”

  “快!帮忙抬木材!这边,不是那边!”

  谁被压住?谁……谁受伤了?

  顾禾良神魂骤凛,忽地明白那男人为何松手——是怕她不及闪避,被木材砸伤啊!

  “禾良,没事吗?”温和的询问在她头顶上轻回。

  她抬起脸,看清俯视她的那张脸,双唇下意识掀动。“穆大哥……我……他……秀爷!”脑门一震,她白着脸挣开对方,调过头。

  砰!一片较薄偏宽的原木被猛然掀开,游岩秀从滚叠成堆的木材里跳出,他整个人似乎毫发未损,仅袍摆沾了点雪和木屑,束起的发掉出小小几缕,散散的、乱乱的,但不狼狈,即便狼狈,也俊气凌人。

  再有,他并非单独一个,他单掌还提着周老板后腰,后者额际一团乌青,早被砸晕过去。

  他游大爷没有见死不救,还救得挺英勇,尽管脸色奇寒,仍英俊到不行,威到让当场路过的百姓们忍不住鼓掌赞好。

  “秀爷!”顾禾良跑向他,抓住他一只手,双眸不住打量,前前后后瞧着。“受伤了吗?有没有哪儿被砸伤?”

  她鹅蛋脸白得几无血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担忧显而易见。

  想要消除他适才主动松手所带给她的惊惧,她五指好用力地握住他。

  被如此这般在意,游岩秀顿觉内心翻腾的怒火“噗”地被浇熄一半,但,只是消掉一半的火,另一半还“噗噗噗”直烧。

  他没回禾良话,甚至瞧也没瞧她一眼,仅反手抓握她冰凉小手,将她拉靠在身侧。

  随即,他振臂一起,把提在掌里的周老板抛给正慢慢走近的穆容华。

  “穆大少,你‘广丰号’的人,还你。”越是发怒,他语气越沉静,心里烧火,面罩冷霜,嘴角似有若无噙笑。

  一团黑影掷来,穆容华尚未动作,跟在身旁、有些功夫底子的家仆已出手接下,将周老板移到一旁。

  穆容华出言澄清。“秀爷此言差矣,周老板早已出‘广丰号’自立门户,与咱们不相干的。我仅是恰巧路过,见禾良妹子遭人纠缠,才出手相帮。”一顿,斯文白脸亦似笑非笑。“怎知秀爷也抢在同时刻赶来,你想护禾良,我也想护她,千钧一发间在那儿拉来扯去,幸得阁下懂得收手,禾良妹子才无事。”

  这个吃他嫩妻豆腐的王八蛋!

  左一声妹、右一声妹,妹什么妹?他羊啊他?着了风寒,羊喉儿沙哑紧缩,只会“妹妹妹”地叫!

  游岩秀感觉黑发中的血筋都青浮了,他还没爆过血管,这次状况挺接近。

  他薄唇一扯,淡声道:“我不收手,怕你心有不甘,要扯伤内人臂膀。”

  穆容华两眉略挑,笑不及眼。“我若不小心扯伤她,也好过你游府的家仆们只会愣在一旁傻看,不懂抢救。”

  游岩秀也笑,半玩笑、半认真地道:“你要扯伤内人,我脾气一来,火烧心头,说不准得出手扯伤阁下。”

  顾禾良费好大劲才宁定下来,惊惧的余威犹盘桓于心。

  丈夫锦袖底下的大手加重力道地扣紧她,握得她有些疼,但她不在意,反倒再用力与他交握。

  她暗自拉缓呼吸,掀唇欲语,两男人言来话去地交锋,哪有她插话余地?更何况还有旁人掺合进来,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

  “穆大少,阁下这话就不对啦!”

  从事发到现下一直挨在旁边凉凉观看的游石珍忽地出声了。

  他语气慢条斯理,模样吊儿郎当。

  “不是咱们游府的家丁、婢女,外加忠心护卫——”他拍拍一路赶来、满脸是汗的小范的肩膀,然后再指指自个儿。“还有我这个二爷,不懂抢救。是我们正要救,恰好我大哥天神般飞窜而至,咱们家大爷都出手了,咱们信他、仰慕他、敬爱他,自然把场子留给他发挥,岂知阁下会跳出来争怜博爱?”末了,他摇头,很沉痛地叹气。

  “穆大少,琵琶别抱最伤怀,这声‘妹子’你往后少叫,叫多了断肠啊!你别争,我请你喝酒去吧!”他动作奇快,话音甫落,人竟已跃至穆容华身侧,一臂搭上对方的肩膀。

  顾禾良终是听出一点端倪,透白的脸浮出晕红。

  她该出声解释,但他的新婚夫婿一脸冷峻,细细去瞧,他额纪青筋竟在抽跳,颈脉也明显颤动。

  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下,他不会喜欢她开口多说什么。

  奇的是,当她觑向被小叔游石珍揽住肩膀的穆容华时,后者那张偏白的面庞也浮红,他长躯微侧了侧,姿态显得有些僵,却没立即摆脱对方的勾肩搭背。

  似乎有些古怪,究竟怪在何处,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她没能再瞧仔细,人已被带离。

  她家的爷八成不想再忤在原地给永宁百姓们看热闹,干脆拉着她,一臂环住她后腰,状似体贴扶持,实则半扶半抱。

  她几是足不沾尘地随他大爷移动,只听得游石珍在他们身后爽朗扬声——

  “去吧去吧!老大,快带嫂子回去,这儿交给我善后。别担心,咱们的家丁、婢女、护卫和我这个二爷,一定帮忙店家收拾干净,不会落人口实的!”

第六章

甫踏进游府大宅的红铜大门,顾禾良忽觉腰间一松,挟抱她的力道陡地松弛。

她有些发愣地站在前厅堂上,像被无端端抛弃般怔立着,见那锦袍大爷头也不回迳自走远,她脑门一凛,回过神魂,这才快步追了上去。

他大爷走得好快呵……

他步伐又大,穿堂过院,绕过园子和回廊,害她追得好辛苦,但她非追不可,他心里有气,不欢快,有气无处发,她瞧着……唉,心疼。

她嫁的这位爷啊,真情真性,跟个孩子似的,她不多让让他怎么成?

终于啊终于,终于回到“渊霞院”。

她追得有些气喘吁吁,跨进内房时,见他背对着她端坐在椅上。

他坐姿大马金刀,双腿开开的,微乱的乌亮发丝披散在背后,他一袖搁在桌面,另一袖放在膝头,肩膀起伏明显,正努力地隐忍怒气。

突然间,怒气狂爆了,他欲忍不能忍,锦袖发泄地狠狠大挥,把桌上的一盘金桔喜糖全给扫翻,匡啷一响,连盘带糖地都给扫到地上去。闪着甜蜜金光的桔子喜糖滚了满地。

唉……她的这位爷呵……

顾禾良笑得有几分无奈,这无奈中又带着纵容。

她没说话,等那些落地乱滚的喜糖全乖乖静止后,她敛裙蹲下来,秀腕忙碌着,费劲儿地把一颗颗糖果全都拾起。

“喜糖都脏了,你捡回来干什么?!”大爷不爽咆哮,猛地把她蹲踞的娇小身躯拉起,将她禁锢在他大腿上。

她的蛮腰被牢牢圈握,小臀被按在他结实腿上,无法挪动。

……也好。她喜欢他这么搂着她。眼对着眼,呼息着彼此的呼息。

她缓缓露出笑,平声静气道:“捡起来,好让你再扫翻一次。”

漂亮杏目瞠得无敌圆,瞪住她。“你……你……”

游岩秀左胸发烫,热呼呼的,那热火不仅在体内漫烧,还窜出皮肤,烘暖他的神魂和意识,突然间,高涨的怒气一下子全灭了……不错,他是还有些不甘心,然已不会再气得想大开杀戒。

“你不问我话吗?”他面红红,纠着眉怒嚷。

“问什么?”

“就问那个姓周的事啊!”可恶!她什么都不问,要他怎么开口解释嘛!

顾禾良叹了声。“周老板惹你不痛快,你记仇报仇,所以打算断他生路吗?”他和对方的恩怨,她当时可也是亲眼所见。

“我又没有做绝!”明明是他要人家问的,一听到不爽心的字眼,又恼了。“我只是连抢他十二桩买卖,他这个年不好过,到明年春,大爷我要痛快了,才懒得再跟他计较!”

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法,寻常时候不会抢小商家的生意,他往小本经营的周老板口中掏食,即便仅“作乱”一小阵子,也够周老板呼天喊地了。

怎么劝?能劝得了吗?

“我瞧周老板发也不梳、衣衫绉乱,眼眶和两颊都凹陷泛黑,秀爷的十二桩买卖让他瘦下一大圈,要再瘦下去,怕等不到明年春,他真就躺平了事。”顾禾良叹在心里,柔嗓徐慢,像淡淡在叙述一件不关已之事。

“你是不是想我收手?”他好似瞧出端倪,劈头直问。

她先是一怔,咬咬软唇,试探问:“秀爷肯吗?”

“本来是肯的。”

“啊?”本来?她眸子略瞠。
 
  “可是姓周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堵你,还堵得你差点出事,你是我的人,他堵你,就等于堵我,他敢堵我,大爷我火大,不收手了!”想到她被紧扯着不放,后来险些被木头砸中,他胸口就一阵沉窒,吸不进气。

  “可是,我觉得秀爷刚才在大街上……”有意无意留话尾。

  “我怎样?”换他瞠眸,瞳仁湛烁。

  见她沉吟不语,他急声又问:“是怎样嘛?”

  “……很威风凛凛,很英姿飒爽,很……很……男子气概。”

  “是吗?”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心里傻笑,以为偷偷在笑而已,不会被谁发现,却不知表情憨掉了,真透出点傻气。

  “秀爷不仅护了我,还救下周老板,在场的人全给你竖起大拇指叫好。周老板今天在街上找我说话,才让秀爷抓到机会大显身手,他末了还被砸晕过去,算是失了钱财也挨了疼……秀爷还想恼他多久?”

  女人的柔软指儿碰触他的额、他的发,替他拭去灰尘、挑掉木屑。游岩秀呼息变得有些促急,薄嘴嚅着,好半晌才嚅出声音。

  “姓周的别再来啰嗦,我自然不恼!”

  闻言,顾禾良眉眼俱柔,笑着注视他还有些气鼓鼓、不太甘愿的俊庞。

  “等一下!”他大爷被雷打到似地突然一嚷,好不容易放弛的两眉竟又纠起,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我还气一件事!”

  “什、什么……”她迷惑眨眼。

  喷火了。“我不喜欢‘广丰号’的穆容华!我一见他就讨厌,再见他更伤心!他、他竟然不要脸地唤你妹子,我一听就刺耳、就浑身不畅快!你是我媳妇儿!是我的、我的!不是他妹子!”

  她听得一愣一愣。

  被人凶上一顿、没来由地遭人怒嚷,按理,心绪该觉不悦才是,但顾禾良却觉有股蜜味悄悄升起,充斥心窝,甜得喉头发燥。

  噢,老天爷,她脸蛋会不会太烫了?

  原来啊原来,她其实有些病态,喜欢他这么凶人,喜欢他的占有欲,这互属的滋味让她心窝泛暖,眼眶也要泛暖潮湿。

  轻揽丈夫的颈项保持平衡,她略咬软唇,鼻翼歙动,好一会儿才说:“穆大哥……就只是穆大哥而已,我娘亲未出嫁前,曾是穆夫人的贴身丫鬟,我和穆大哥虽自小便认识,以兄妹相称,却是近些时候往来才变频繁,因为‘广丰号’看上‘春粟米铺’所贩的米种,为了谈下这桩生意,他才常到米铺走动,没有什么其他的了。我既然已嫁你为妻,当然……那个……就是……”

  “当然什么?那个什么?就是什么?”见她踌躇不语,他心都快提到嗓眼,坏脾气地逼问。

  “当然就是秀爷的媳妇儿……”
 
  四目相接,周遭空气不知怎地浓稠起来,调了蜜似的。

  然后,他们发现彼此脸蛋都晕红晕红的,她双腮仿佛绽着红花,他则是整张面庞暗泛赭色,颧骨和鼻梁尤其明显。

  一时间,昨儿个夜里掀起的情潮将他们俩圈围。

  游岩秀低吼了声,倏地收拢双臂抱住香香软软的女人。

  他俊脸一低,埋在她颈窝处胡蹭,蹭了左颊蹭右颊,还拿漂亮宽额不停钻揉,真想揉进她血肉里一般,鼻尖也蹭挲着,贪婪猛嗅她身上的甜馨味儿。

  “秀爷……”顾禾良不禁失笑,这男人像只八爪章鱼般将她缠捆,磨蹭她的方式让她想到摇尾乞怜的小犬崽,她心发软,轻轻拥他的头,抚着。

“唔……我忘记今天要跟你一块儿回门,不是故意忘记,是不小心忘记。”低而略哑的懊恼声音模糊逸出,慢吞吞的。“……都嘛是老掌柜缠着我说事,二十八铺的掌柜也缠着我说事,码头仓库的工头也缠着我说事,他们都缠着我不放,我一忙,忙昏头,没留神就给忘了。”说谎不打草稿,反正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他最无辜。

顾禾良原是悬着的心悄悄放落。

她一直想着他是否在躲她?为何躲她?此时被他紧搂,听他腼腼腆腆、苦恼又结巴地解释,她整个人仿佛被暖流围绕,弯翘的唇角怎么也拉不平。

“二爷说,已经派人寻你去了,我本想在‘春粟米铺’等你来,可是和爹一块儿用过中饭、喝了一会儿茶后,爹就赶着我回来,说是按习俗,回门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待晚了,得在日落前回夫家。”她轻笑一声。“虽然咱们两家离得并不远,爹还是早早把我赶回来,很怕天要暗呢。”

“我不管啦……”

“不管什么?”

“我不管!我不管啦!明天,你再带我回一次门!”

“啊?”

他挺鼻挲着她的嫩颊,羽睫往上一抬,刚好瞧见她小脸微垂,眸中闪着轻讶。

“吼,你、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愿意?你不让我回门?!”他大爷五官一皱,眼看又要张牙舞爪地发大火。

“我没有。我让你回。我们明天再回门。”顾禾良立即反应,赶紧道。

“哼,这还差不多!”他嘟嚷,脸色立即和缓下来。

她忍住几要滚出唇间的笑音,温声道:“爹明儿个若见到你,肯定很欢喜。”

“嗯……”应声黏黏稠稠的,撒娇耍赖一般。

顾禾良想到什么似的,低柔问:“秀爷一早就忙得像个打转陀螺,那么多事待决,你午饭可用过了?是在外头吃的吗?”

“就随便吃了点啦。”他仍是嘟嚷,面庞火热。噢,他在不好意思,竟是在不好意思!他谁啊?他可是没心没肺没天良、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爷!未料及,遭他的小娘子当成宠物般拍拍抚抚,便觉浑身跟没骨头似的,直想瘫在她身上,跟着再被她柔言关怀了一下,他利得跟箭有得比的俊眼竟然雾掉了,惨惨惨,该不是要哭吧?!

“秀爷有吃饱吗?要不要请厨房那儿——唔!”她的唇被吃了。

游岩秀心绪满涨,涨得胸中疼痛,这般的疼别有深味,他面庞往上略移,嘴一张,封住妻子近在咫尺的嫩唇。

他的舌很贪、很顽皮,一下子就钻进她嘴里,勾缠吸吮,寻她的香舌嬉戏。

顾禾良先是傻了似地任他侵袭,跟着含住他的舌,有些笨拙但绝对动情地随他起舞。

她心房悸动,胸房鼓胀,饱满坚挺的乳隔着衣衫贴压他平坦结实的胸,似乎得这么紧紧贴着,那奇异的胀痛才能稍觉缓和。

热……呼息急促……气息灼烫……湿润软热……有什么地方悄悄化开……她冬雪迎阳般化作融融春水……

四片唇黏在一块儿不知多久,她在他臂弯里气喘吁吁。

“你身子还痛吗?”

丈夫变得粗嗄无比的声音拂烫她的腮耳,原是茫茫然的,后来才知他是在问经过昨夜,她初经人事的身子感觉如何了。

一时间,羞涩难当,她猜自个儿不仅脸红耳热,整个人肯定都红了,从头顶心热到脚趾啊!

“还好……已经不痛了,只是仍有些酸软……”她再次被吻住。

迷迷糊糊间,她衣衫盘扣被咬开,腰带被扯松,前襟大敞,罗裙底下有只魔手造乱。“秀爷,现在天仍亮着,还不能……这样不太好……”

“呀啊——”

“哇啊啊——”

两声脆嫩的尖叫声霍然响起。

顾禾良墨睫微颤,亲眼目睹男人那张充满情欲的面庞如何在瞬息间变脸。两人的脸离得好近,鼻侧甚至还亲昵相贴,他闪暗金的目瞳拢进所有意绪,深邃诱人……突然间,那耐人寻味的东西被黑墨墨地掩尽。

她见他慢吞吞抬起头,然后慢吞吞看向小厅通进内房的那道门。

他扬唇在笑,对着两个刚从大街上赶回来的小婢笑得眉飞色舞。

“秀……秀爷……呜……”

“呜……呜哇啊啊啊……”

结果,顾禾良还没做出反应,连脸红都来不及,她刚收的两个贴身小丫鬟就被游大爷那抹笑吓得嚎啕大哭,边哭边跑开。

“哼!”他没好气地对那两抹跑远的身影皱皱鼻子。

“秀爷吓着银屏和金绣了。”顾禾良不禁苦笑轻叹,此时神魂渐稳,她霞颊犹烧,下意识拉拢紊乱的衣衫,轻掩春光。

“哼!”大爷收回目光,鼻子不通似的,哼得更响。

顾禾良不以为意地摸摸他的颊,微微一笑。

“秀爷肚子若不饿,那就等晚膳时候,咱们再陪老太爷一块儿用饭。瞧,你浑身都弄脏了,发里有好多木屑呢,我先服侍你沐浴,等洗干净再换件干净衣袍,心情就大好了。”

他瞪着她,看得目不转睛,看得极深极深,像要看进她骨血里去。

“秀爷?”噢,他该不是想……继续做下去吧?

感情复杂,千丝万缕,游岩秀喉头很没用地发堵,热气威胁地逼近眼眶。

“秀爷,怎么了?”软语低问,她心口怦怦跳。

混帐!他的男儿泪近来实在很不识相,动不动就乱弹!可恶……可恶……

“啊!”顾禾良陡地轻抽口气,因为整个人又被狠狠抱紧,男人两条臂膀锁得她都快不能呼吸,奇诡的是,在被狠搂的那一刻,她有种被完全依赖、被强烈需求的感觉,惹得她眼睛湿润润,发烫……

她听到游大爷略沙哑地说:“等明天回‘春粟米铺’拜见岳父大人后,禾良,你跟我去见一个人,好吗?”

“好。”她温驯应允。

“那人住在西郊的‘芝兰别苑’,那座别苑是我爹为她建的,很美、很清幽……”

男人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她听着,内心轻绞,若有所思地静静疼着,两只被搂住的细臂尽可能地挪啊挪,然后将他回抱,试着疼他……

= = = =

永宁城西郊。

过一座梅花满开的雪林,林中有两个一大一小相靠在一块儿的天然湖泊,沿着大湖湖畔绕到另一端,出现一条窄长石径,石径依着坡地往上蜿蜒,爬至尽头,景致豁然开朗,“芝兰别苑”就建落在梅花深处。

“娘,我成亲了,这是我媳妇儿禾良。”

别苑的小雅厅内,服侍的丫鬟为娇贵主子燃起净心薰香,香气如丝,冉冉袅袅,宛如供着一尊羊脂玉观音,坐在薄纱帘后的别苑主子一身雪白,只除那头流泉般的黑发添上玄色,其余的皆白得透净,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顾禾良心性巧慧,即便惊慑于对方不合常理的年轻和美貌,当游岩秀对帘后女人说明她身份后,她深吸口气稳住声音,乖乖喊了声。“娘。”

隔着一层薄纱,犹能瞧出那白衣胜雪的女子貌美惊人。

这位游夫人,永宁城的百姓怕是多数以上都以为她已香消玉殒,没谁知道她隐居西郊梅林长达十多年。

今日一见,顾禾良终于知道,丈夫俊气逼人的美貌不是如传言所说,是遗传到上上一代游夫人的长相,而是与亲生娘亲像个十足十,只是游夫人更柔美、气韵更飘渺、更沾仙气了些。

像是……没有感情。

她颈后一寒,心窝微痛,有股冲动想去握住丈夫收成拳头的手,但见他整个心神都放在帘后那抹白影身上,她按捺下来,那心痛的感觉却陡然加剧,几是不忍去看他此时的神情。

“娘,禾良是咱们永宁城‘春粟米铺’顾家的闺女,爷爷在立冬时向八大媒婆托媒,但媒婆介绍的各家姑娘,没一个是我喜欢的,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就瞧见禾良,是我自个儿先相到禾良的,她……她对我很好,她很好……”说着,他气息略沉,仿佛紧张着。

“娘,您要瞧瞧我媳妇儿吗?”

顾禾良觉得自己像是深陷其中,又仿佛全然抽离。

她是这对母子谈话的重心,唯一的主角,然而整幕戏只有他独演。独角戏。他演得小心翼翼,渴望与他对戏之人垂怜,哪怕仅有一丁点儿的回应也好。

帘内的冰雪人儿沉静坐着,听到他后面那一句话,她脸似乎朝他们侧了侧,很勉为其难。

拜托,说些话。拜托,求求您说话,就算一句半句的也好,别让他失望。拜托、拜托、拜托,求您……

顾禾良不由自主地抿紧唇,手心和背部紧张得发汗,无声祈求。

他们今早回“春粟米铺”,他这个外表峻酷惯了的女婿大爷虽然刚开始让爹有些顾忌,但小婿拜见丈人的礼数,他做得十足十,教爹心里头好生欢喜。

和爹一块儿用完午饭后,他们才离开米铺。

然后他带她出城,两人同乘一骑,一路往西郊来。

这座“芝兰别苑”明明是游家的产业,而他明明是游家的现任主事,进入苑内竟然还得等通报。再有,那是他亲生娘亲,做儿子的想见娘一面,一样也得等。

他们在小雅厅熬上快半个时辰,后来丫鬟点燃薰香,像是要把他们身上的陌生气味先薰净了,别苑主人才愿意出来一般。

静坐等待,她半点也不觉苦,苦的是觑见身边男人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感受。

他这个大爷一向很大爷,即便私下孩子气的那一面,他痴顽耍赖,火气一来,要爆便爆,何曾见他如此安静收敛,锐气淡去的目中隐隐有着期待?何曾啊?

所以,拜托……跟他说说话叫,拜托!拜托、拜托。

“嗯……成亲了也好。”终于,帘内人淡淡一应。只是下一刻,她脸容又转回去,细柔偏冷的声音钻出薄纱帘。“我有些累了,你们走吧。”语尽,一名小丫鬟过去将她扶起。

“娘——”游岩秀紧声一唤,跨出两步逼近那幕垂纱。

“秀爷请止步。”挡在纱帘前的丫鬟年纪约莫二十三、四,该是相当受别苑主人倚重,她不苟言笑,疏远却有礼道:“秀爷上回发脾气,把整幕帘子都拆毁,夫人还因此生了场病,您难道忘了?”

他目光一沉。“我没忘。”

丫鬟静忤不动,敛垂的眼抬也未抬。

游岩秀见状,下颚抽紧,神情转为峻寒。

突然,禾良的一只小手被他用力握住,他调头就走,将怔怔然的她一块儿带出。

他们一脚才刚跨出小雅厅,听到身后那丫鬟正轻声请示——

“夫人,秀爷和少夫人送来的金桔喜糖,该如何处理?”

按理出了小雅厅,廊道上的风该爽冽些,顾禾良却觉一股说不出的沉凝包围过来,无形地挤迫她的胸口。

隔着一层薄纱,那冷淡女嗓似有若无地透出些厌烦,丢落一句话。“随你。”略顿。“把他们用过的茶杯也处理掉。”

丫鬟有无再回话,顾禾良已无心去听。

男人握她小手的五指蓦地缩拢,那钳握的力道很重,弄痛她了,但她没想挣脱。她感觉得出,他浑身绷得死紧,剧痛在他胸中炸开,那痛以一种幽微难解的奇异方式流进她血液里,钻进她心窝,让她也痛着……

= = = =

“有些人,天生冷情。即便为人父母,也无法去爱。”

离开“芝兰别苑”,走下小石径,来到系马的白梅湖畔,游岩秀出神望着大小湖面,不知自己呆立多久,直到那温柔声音静静地、清楚但不迫人地扬起,他脑门先是麻了麻,而后被冰冻住的五官开始苏醒。

他闻到这阵子越来越熟悉、越来越贪恋的甜软气味,感觉一个温暖热源挨着他……好暖……他冻僵的脑子终于有办法动,硬邦邦的身体终能放软……真的好暖……

他侧目看着那个把小脑袋瓜倚在他臂膀上的女人。

她没看他,一双明眸投向冰霜湖面,嫩唇轻扬,淡淡然地替方才在别苑中发生的事作出看法。

“天生……冷情吗?”他像也冷情的薄唇涩涩吐出话。

顾禾良轻颔首,抬眼,对他无表情的脸微微一笑。

“你想要的东西,对方不是不给,而是没办法给,你再如何去求,没有就是没有。”她深吸口气,乌黑圆瞳浸在清水里似地湛了湛,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秀爷心里其实很明白,再清楚不过的。你的心智练得很强、很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碰撞,早就很强、很强,你不怕痛,只是还会怅惘难受,你若也能冷情一些,把‘冷酷严峻’的威名坐实了,便也无忧无恼,可是我……我……”

……她在哭吗?

噢,她是哭了!

游岩秀见她双颊发红,眼眶和小巧鼻头都红了,那湛湛眸光突然化成水气,涌出两颗泪珠子,然后再两颗,又两颗,跟着就涌个不停。

他气息一窒,本想拉她入怀,才惊觉她戴着开心铜钱的右荑早就被他抓得红通通,他放松掌握,见铜钱在她肤上捺出好明显的形状,他脸色更差,很气自己的疏忽和她的逆来顺受。

嘴抿得死紧,他盯着她的手直看,拇指抚过再抚,以为这样便能立即抚去她嫩肤上的铜钱印,还有一块块受他过度抓握而浮出的红痕。

“不要哭……”她的泪让他心痛。“对不起,是我一时失控,我不该……”

“我喜欢秀爷的一时失控。”她泪颜带笑,羞怯勾唇,轻而低幽的一句阻断他的自责。

他不言语了,目光深深,极近地锁定她的五官神态。

顾禾良缓了口气,继而道:“会失控,那是因秀爷并非冷情淡性之人,你心绪起伏,知喜乐、识欢快,会发火、会怅惘,痛快时拊掌大笑,生气时就顶着一片火骂人,这样的秀爷很真、很可爱,我很喜欢的……”

他仍旧不言不语,双目眨都没眨,怕眼神才动,她要消失不见似的。

梅林霜湖,冬雪与雪梅织就整个天地,有风清冷,暗香浮动。

他在风过梅树梢头、带落一阵梅瓣儿时,猛然将眼前人儿捞抱入怀。

“秀爷!”她蛮腰被搂,鞋尖仅及他脚胫上方,小手忙攀扶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脸埋进她柔软胸前,两只漂亮耳朵染成霞红。

“秀爷……”她红着脸再唤,可他不愿抬头,却又“坏习惯”地拿俊脸挲蹭她鼓鼓的胸房,汲取她身上的美好香气。

“……你其实……先前就听过‘芝兰别苑’的事了……是吗?”他声音既低又哑,不清不楚,边蹭边问。

他直到前一刻才明白,她的泪是为他而流,像是他的痛被她瞧进眼底、搁在心里,他难受,她也难受,他失落,她一样失落。但,她泪中犹笑地对他说,她喜欢他的喜怒哀乐、喜欢很真的他、喜欢他……

她思绪婉转曲折,今日在别苑中发生的事,她宁静待之,心里已有准备一般,让他不禁想问——

“你是如何得知?”

她咬咬唇,在他热红的耳边细语:“媒人上‘春粟米铺’提亲那日,老太爷请我过府喝茶,他老人家当时便对我提了……”

闻言,他终于缓缓抬头,与她四目相凝。

“老太爷还说了什么?”

他眉目淡罩一层雾,俊逸且有情,化开紧绷的五官轮廓,如冰岩遇阳。

她喉儿微堵,双手捧着他的脸。

“老太爷说,我得等,等你带我拜访‘芝兰别苑’,到那时,你会把想说的事说给我知。”

她匀颊上依然有泪,轻垂脸蛋,额发似有若无地点触他的额面,软甜温息拂上他渐融的冷酷面庞。

他喉头也发紧了,好一会儿才启声。

“……娘原为官家千金,后来族中亲人犯了事,被牵连上,家道中落后不得已才嫁作商人妻。这桩婚事虽是随老太爷安排,但爹当时对她是一见钟情。”

静呼出口气,他稍顿又道:“爹待她极好,宠爱得不得了,但我娘她……她就是没办法……她性情偏冷、喜洁、受不了丁点儿脏乱、厌恶男子……”说到这里,他嘴角勾扬,嘲弄地笑。

“当时,游家是花上大把银子替她娘家摆平官司,而她后来生下我与珍弟,算是对老太爷履了约。之后不久,她便在‘芝兰别苑’定居下来,在苑中服侍的下人皆为女子,她不让男人近身,至于我与珍弟……我们兄弟俩同样难入她的眼……”薄薄唇瓣又笑,自嘲。“毕竟我们二人皆是男子,而且是她不得不委身于男人之下所生的男子,她厌恶之情自然更深……”

“秀爷……”她心痛低唤,指尖轻压他眼角,那可疑的水气再次绞痛她。

霎时间,她仿佛能从他眼中看到当年那个男孩子。

男孩渴爱却倔强,渐渐成长成大人模样,但心里受了伤,绝不表露,只在私下独自一个时,才可能允许那些软情和弱性渗出表相。

“禾良,可我仍喜欢我娘,我在意她,没办法恨她……我想恨,可我做不到。”他哑声幽回,气息与她交融。

“那就别恨啊!”泪水轻漫,她落泪笑唇,吸吸鼻子又说:“秀爷想喜欢,就去喜欢,想在意谁,就去在意,而我……我会顾着你的。”

你顾着我就好……

顾着我,就好……

一泉热流冲上头顶,又冲刷他全身。

游岩秀猛地一震,高大健躯竟轻轻颤抖。

他放她落地。

当她双足方踏落,没来得及站稳,男人灼息已霸道地罩笼过来,占领她的唇舌与呼吸。

她尝起来像蜜,娇小身子如此火热,让他胸中泛甜,血液烧烫。

他想,那天闯进乱如仟佰的胡同,实在闯得好。

他前后拾到那两枚开心铜钱,确实拾得好。

他还想,成了亲,先娶先赢。

他抢先撒泡尿霸占她这块“地盘”,不让谁再有机会觊觎,真是好到不能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