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02

五毒水晶: 奴隶人生 第二部

1

  休息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儿悉悉嗦嗦的动静流泻出来,听在聂扬的耳中特别突兀。 
  他今年刚满二十一岁,却已经整整踏入演艺圈四年了。俊帅的外表,出众的天分,卓然出尘的气质,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年纪轻轻便跻身一线人气明星之列的事实显得无可厚非。  
  父亲是知名政要,母亲是跨国公司董事,而他又是家中独子。从他懂事起,他就可以开开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担心成绩不好被家长责骂,更不用担心以后的出路。高中时因为心血来潮想要过过镜头瘾,母亲在三天内帮他联系了国内最大的经纪公司,从而签订了短期合同。虽然是一时兴起,但他却出乎意料地一炮而红,既而以少女杀手的形象掀起了国内新一代追星狂潮。背后有显赫家世撑腰,再加上自身悟性高实力强,他一直被经纪公司视为最大的金矿。影视歌全面发展不说,偶尔还会客串一把走走伸展台,简而言之,他是个已经处在颠峰状态的年轻人。
  悉悉嗦嗦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聂扬好容易静下心来。还没两下子,那种烦人的细小噪音又响了起来,聂扬忍无可忍,吼了一声。 
  “你有完没完?吃得跟只猪一样,还吃!”食品塑料包装袋的噪音终于消失了。只要是成功人士,就必定是有脾气的,聂扬也不例外,他的私人助理基本是一个月一换。
  虽然美其名曰助理,但其实工作性质与保姆无异。明星就是主上,大事小事都要操心到,必要的时候,被当成出气筒骂个狗血淋头,打得鼻青脸肿,那也是常有的事。当助理的都已经抱着这样的心态来伺候明星了,可是大多数人面对聂扬,还是干不了几天就走人。他的恶劣性格就可见一斑了。不过眼前这个倒是例外。这个人相当勤劳,总是不声不响地做好一切分内分外的事。无论对于怎样非人的待遇,她都默然无语。以至于干了足足两个月之久,她都没有被换掉。因为,她是个哑巴。想到这个助理,聂扬又开始心烦起来。从前做这个工作的那些人,虽然做不长久,但是一个个长得倒是很顺眼,至少不难看。
  身在这个圈子里,见到的都是俊男美女,因此对身边人也是有要求的。太歪瓜裂枣的,你愿意伺候我,大爷还不高兴让你伺候。可是聂扬就是想不通,当初他们公司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个货。这个人,是个哑巴不说,那个长相……聂扬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么肥的人。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体重足有两百斤,还成天穿着厚敦敦的呢子大衣,戴着土了吧唧的黑框眼镜,嫌自己不够丑吗?聂扬厌恶地撇撇唇,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老看见这么丑的女人,大概会折寿吧?袖子被人轻轻拽了几下,聂扬睁开眼,看也不看地拂开对方。“知道啦,到时间了,我马上就进棚录影,你也不用催命似的催我吧?” 
  明知道对方是职责所在,可聂扬就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对方当然不会出声。今天录的是一出夏天的MV,也是聂扬新专辑的主打歌MV。穿着短袖夏装,站在录影棚中的海滩道具前,聂扬明明已经冻得全身发抖,却还要做出欢快的样子和女主角嬉戏。刚一喊卡,聂扬就四肢僵硬地蹲了下来。他的助理适时地跑上前,递来躺椅、大衣和热茶。
  躺在躺椅上,盖上大衣,哆嗦着接过茶。刚喝了一口,聂扬“呸”的一声吐出来,继而将一杯水都泼在对方脸上。“这么烫,烫猪毛啊?你是怎么做事的,倒个水都不知道试试温度!”他怒斥对方。水其实不烫,只不过他为大冬天还要赶工的事憋了一肚子气,急需发泄而已。 
  几个工作人员围过来,好声好气地安慰他,指责他这个一头湿淋淋的愕然的“助理”,聂扬总算感觉舒服点了。只不过,看见那人一声不吭抹去地面上的脏污,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时,他的心情好象又变差了。 
  搞什么?那女人没有自尊心吗?被人这么对待,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妈的,真是个天生的贱命!聂扬恼火地想。


2

  坐在保姆车里,道路两旁的景物哗哗向后退去,聂扬沉沉闭上双眼。他今天累得不行,在模拟“海滩”上跑了一晚上,浑身都像散架了一般。
  似梦非梦的当而,前座的经纪人陈强开口了。“聂,听说你今天又跟丁助理发火了?”聂扬从混沌中清醒了一点,“唔”了一声。回想一下对方说的话,他不由又气起来。“你说你从哪儿给我找来这么个助理?换掉她!看着就招人烦。”陈强早已经习惯了他对助理的抱怨,也不接话,只是抿着嘴乐。“你还笑!”聂扬越发郁闷,“你放眼看看整个娱乐圈,还有谁比我的助理更不上档次的!”
  陈强叹了一口气。“老弟,你就知足吧,都把人家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唤了,还闹别扭。”这陈强是他的中学同学,和他从小玩到大的,两个人家世相当,平常也随意惯了。当初聂扬说要加入娱乐圈,陈强立即开玩笑的表态要当他经纪人,没想到一语成谶。聂扬想想那女人的所作所为,倒也确实没得挑剔,可她那个长相……说真的,他真的不想用“她”来称呼她。有哪个女人是不爱美的?就算是个哑巴,也不能把身材弄成那副德行啊!那还算是个女人吗?
  “我说,你对人家好一点,”陈强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人家能做到这个份上,放眼整个娱乐圈,那也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又来了!一听到有人夸他的助理,叹息他的恶劣,他就冒火。“就算她是哑巴,可她既然出社会讨生活,那就不应该得到别人的同情!凭什么你们个个都偏向她?”这是真心话,他老早就觉得窝火了,每一个他周围的人,都无视那女人的丑陋外表,对她礼貌有加。对了,她叫……什么来着?丁海声!不伦不类的名字,也很难听!陈强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言语了。本来是对方打扰了他的清梦,这会儿他堆积的怨气正要发泄,陈强却又闭嘴了。聂扬觉得不甘心。“喂喂,你说句话。”他不耐地催促对方。“说什么?”“跟我骂骂那个女的。”“你自己的助理,你一点看不见她的好,还想着挑剔她?”陈强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好?做个事都不利索,我真看不出来有哪点好!”本来这也是气话,陈强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丁助理的一只手受过严重的伤害,你就担待点吧。”“什么什么?”聂扬没想到能有意外收获,顿时来了精神,“什么一只手?”
  陈强透过后视镜,平视着他。“你没观察过吗?她的右手五根指头根本使不出力气,骨节都是草草接合的。”
  “那是……什么意思?”聂扬有点不明白,转而却又突然想明白了,发出一声惊呼。  
  “靠!不会是……”“就是。”陈强点点头。天,这算什么?因为曾经被人摧残过,所以对所有的委屈都隐忍在心里?
  光是想想,聂扬就忍不住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他往靠背上一靠,语气强硬地说。“换掉她!”“什么?”陈强诧异地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我的助理不能是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他闭上眼睛,态度很明确,“万一她是跟什么黑社会结仇,到时候闹到我身上来,那怎么办?”陈强扑哧一笑,“你啊,总算是又找到借口了。那行,明天你去跟公司谈,看他们批不批准。”
  聂扬突然很恼火,他睁开眼睛,仇视地盯着好友的脊背。“反正你就是不向着我,对吧?!”“全世界的心都向着你了,拜托你就放人家小姑娘一条生路吧。”陈强见他语气不善,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打趣道。“小姑娘?”聂扬一愣,“谁啊?”“你丁助理呗,还能有谁。”“她她她——?”聂扬差点张大嘴笑出来,“小姑娘?我看是老姑娘吧!”
  “胡说什么,”陈强皱了皱眉,“你对你这个助理到底了解多少?人家不过才19岁而已。” 
  这回聂扬是货真价实张大了嘴。“……19岁?”不是吧?他一直以为那女的是个中年欧巴桑。“看吧,就知道你只会一味否定人,”陈强看他一脸愣愣的表情,不由语带笑意,“人家小姑娘有气度容忍你这种恶质的家伙,在同龄人里面估计算是翘楚了吧。”聂扬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一直到车开到了家门口,他还沉浸在他这个助理带给他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3

  忙碌了一个上午,新专辑的主打MV拍摄工作总算是接近了尾声。收工的时候,聂扬往躺椅上一瘫,他已经累到动不了。工作人员送来了两份盒饭,他连碰都不想碰一下。悉悉嗦嗦的声音响起,先是小声,然后动静大了起来。聂扬烦躁地刚要开骂,一盒菜已经递到了他面前。“呃……”他有点回不过神。眼看对方又将筷子递到他手中,原来刚才的动静是把他最讨厌的萝卜都给挑出来了。
  “放着吧。”聂扬闭上眼睛。她不再说什么,放下盒饭,拿着自己的那份又走了出去。算她识相,聂扬冷哼了一声。想到陈强的昨天的那一席话,他不知道怎么的,又开始心烦。对了,想到陈强,这小子跑哪儿去了?因为众所周知的大少爷身份,所以他和陈强如果偶尔摸鱼翘班,全公司上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当然,在这种忙碌的时候,他大明星是不能这么做的。不过,陈强就不一样了。名为经纪人,实际上是个清闲的美差,累死累活的工作全都丢给助理,他大可以在家蒙头大睡,逍遥自在。想到这里,聂扬不由嫉妒起来。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喂?”那边传来陈强懒洋洋的声音。果然是在家睡大觉!他有些气恼。“大少爷,还在偷懒?”“嘿嘿,嘿嘿。”陈强笑得有些心虚。“知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他恶意地在“特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什么日子?”陈强打了个呵欠。“29号,盘点。”故意使用不咸不淡的语气,果然成功引来了对方一声惨叫。
  “天,我给忘了!”砰的一声,似乎是陈强在捶床。聂扬幸灾乐祸,笑得开心。不过,陈强就是陈强,他很快镇静下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不去了,找人替我吧。”“什么……?”聂扬难以置信地吼道,“懒虫!喂喂!”“好困……”陈强自言自语一声,挂断了电话。岂有此理!聂扬抓着手机,仇恨的目光简直要把上面烧出两个洞来。其实陈强说的没错,每月一度的“盘点”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把本月粉丝们寄来的信和礼物分类整理,然后做出适当回复。因为太过烦琐,所以公司规定,这事不属于原本就很受累的助理们的范畴,而是由经纪人和明星自己来承担。但是……但是今天,陈强那小子居然放他鸽子!真是气死人。气哼哼地倒在躺椅上,思考着下面该找谁来帮他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聂扬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走到休息室门口,拉开门。果然,他的助理正一个人坐在走廊长椅上,边吃饭边出神。“你,过来!”聂扬用手一指。眼看她将吃剩的盒饭丢进垃圾箱,擦了擦嘴,默默跟进屋里,聂扬张手张脚地往椅子上一躺。
  “我的经纪人有事,下午你跟我一起盘点歌迷的来信。”他居高临下地说道,使用的语气不是征询而是命令。对方仅仅是扫了他一眼,便默不做声地点点头。那副黑框眼镜下透射出的有气无力的暗淡目光,让他不由又气结。“放心,不是白做工作,有补贴!”他恶狠狠地加了一句。这回她连头都没抬。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陈强昨天的那些话,让他开始想对这个存在感过于单薄的人做些什么。
  “你的右手受过伤,还能握笔吧?”他恶意地问道。对方根本不吱声。聂扬不由烦躁起来,想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我猜,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肮脏事,才让人掰断了几根手指吧?”满以为这样的侮辱能激起点反应,然而事实上,他又失望了。聂扬恼火起来,一把掐住她的下颔。这才发现,对方的目光根本没有朝他这里看,显然是浑浑噩噩神游已久。
  “你!”聂扬愤怒极了,手上也加重了力道。很意外的,她的皮肤虽然灰扑扑的,但是触感却非常细腻,总算有点少女应该有的样子。
  等不到对方吃痛的表情,聂扬有些惊讶,又有些泄气。“算了算了,”他挥挥手,“你出去。”没什么反应地鞠了个躬,她摇晃着走出去,臃肿的身形消失在门后。


  4

  忙碌了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事情总算搞定了。聂扬捏着手里的纸飞机,心满意足地往沙发上一躺。说是忙碌,他其实只是忙着……恩,折飞机而已。如果让那些疯狂的粉丝们知道,自己的来信被偶像用作了这种用途,她们会有什么反应? 
  开心?伤心?失望愤怒?光是想想,聂扬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笑得开心,目光无意中扫过屋里剩下的一个人。他的笑意逐渐消失了。那个女人,从中午就开始按照他教的,把所有的来信一一整理分类,并做出相应的回复。  
  因为右手无法握笔的缘故,她一直是用左手在回信。他以为她偶尔也会偷偷懒,可事实上,她只是机械地、不紧不慢地工作着,不曾稍瞬。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聂扬放下手中的飞机,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大概是胖子反应都迟钝的缘故吧,直到站到了她身后,那女人依旧完全没有察觉。 
  聂扬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不过,他很快就不笑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搞什么?聂扬禁不住发愣。他还以为会看到一笔鬼画符!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写楷书!而且——相当,相当的清秀。
  都说见字如面,这一手漂亮字,怎么会是这么个肥肥丑丑的人写出来的?! 
  正在他发愣的当而,他的助理已经放下了笔。舒展一下手臂,她回过头来。四目相交。“哗!”也许是太过惊吓的缘故,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一大摞信笺随之被碰倒,散了满满一地。
  聂扬这才回过神来,刚刚兴起的一点儿讶异之情立即全部化作鄙夷。猪就是猪,笨手笨脚跟个弱智一样!他撇撇嘴,不屑极了。套上大衣,他给家里的司机打了个电话,叫他到公司门口来接自己。又朝她那边看了一眼,那女人正默默收拾着一地的纸片。想了想,他掏出皮夹子。好歹她也额外忙活了大半天,他不想欠她的。直到翻着各式各样的信用卡,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带现金的习惯。
  “喂!”她刚把一大堆信封整理好,闻言,无声地看向他。“那个,你今天的加班费,就用——”他指指堆在墙角的一大堆还未拆封的玩具,“——用那个来替代吧。”这样的玩具,如果卖给精品店,也可以赚一小笔外快。他不缺影迷的爱,也不会像个女人一样,把别人送的东西稀罕万分地抱回家。
  本以为这样的施舍她应该有些诚惶诚恐,然而那女人仅是侧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忙自己的。 
  原本他已经要走了,可一见她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的火“腾”的又窜上来了。
  “你什么意思?看不上?”两步迈到她跟前,他大声说。对方连头都没抬,只顾忙自己的。聂扬愣住了。“你不是哑巴吗?怎么还成聋子了?听不见我说话?”他气呼呼地吼道。她依然是该干嘛干嘛,连眼神也没分给他一个。开玩笑!她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藐视自己?!聂扬真的动怒了。他突然想起来,以前的每一次,他冲她找茬儿发火的时候,她也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真是……他气到想笑。猛一拍桌子,他指着对方的鼻子怒吼。“你算什么玩意儿?啊?长这么丑还敢不理我?耍大牌?再耍我明天炒了你!你给我说话!”
  吼完,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嗡嗡的响声在耳边回荡,她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忽然记起,她根本不会说话,又哪来什么不理人之说?聂扬真的是倍感无力,他泄气地跌进沙发里。我这是发的什么疯?他在心中问自己。不过是一个难看的女人,干什么老是跟她生气?
  那个低微的女人,公司上下该干的不该干的活她全包,任人使唤来使唤去也从不抗议,简直就跟个奴才没两样,他跟这种人较个什么劲?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对,没错,就是较劲。她肥,丑,不会说话,一无所有。但她不在意他。既然如此,他会想办法让她注意上自己。然后,在她真正开始对他产生兴趣的时候,狠狠地、毫不留情地讥笑她。这样的游戏,想起来就很有趣。已经百无聊赖很久了的聂大少爷开始变得跃跃欲试。
   
    
  5

  从这一天起,聂扬似乎变了。他变得温柔、谦和,彬彬有礼。对他的私人助理,从前他只用“喂、哎”来称呼,现在居然开始使用“请”字。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不再暴躁易怒,惯有的少爷脾气不见踪影,一派谦谦君子风范。对于他的这一举动,公司上下都是大跌眼镜,就连几位高层董事,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在议论:大少爷转性了?改邪归正了?有心上人了?这些话传到聂扬的耳中,背地里他几乎笑岔了气。拜托!就算是有心上人,什么时候他还沦落到要看对方脸色了?更何况,心上人没有,新鲜游戏倒是有一个。不过,想到这个新鲜游戏,聂扬又有点泄气。原本他只是气愤难平,单方面要在心里跟那女人较劲,正因为如此,对方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对他照旧视若无睹。说起来,那女人凭什么不把他放在眼里?有能力吗?她不过是个狗奴才而已!有文化吗?除了字写得好,她根本什么都不是!有相貌吗?我呸!聂扬愤愤不已。能够勾起他的兴趣,那是她上辈子积德,凭什么她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想到这里,聂扬瞥了一眼那个正蹲在角落里看报纸的人影。他的心脏忽然没来由地一跳。从那副土得掉渣的黑框眼镜后面映射出来的眼神,竟然是他完全陌生的——专注而清澈。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再仔细看,他确信他没有看走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叫了起来。“喂,你!过来!”那双眼睛震颤了一下。等到她站起身,重新望向他的时候,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原先的呆滞无光。 
  一瞬间,他几乎要愤怒了。搞什么?原来,这个女人是故意的!故意在他面前伪装出一副傻不楞登的样子!按捺住翻涌的情绪,他指指杯子。“水没了,再倒一点。”她不做声地走到他跟前,端起保温杯。他也不再说话,凝神注视着手上这一季的工作安排报告,实际上余光却盯住她。
  这一下,他倒是窥到了一点不寻常。她的脸其实非常小,由于头发披散下来的缘故,因此并不引人注意,但事实上,她的脸型和她壮硕的身材比起来,简直是格格不入。这是怎么回事?聂扬诧异。还没来及思考,他又发现了一点不寻常。这女人的脸蛋是很土气的灰黄色,这种脸色太平常,几乎是属于掉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一类,然而她倾身倒水时领口裸露出来的一点颈部肌肤,居然是——异样的白皙?!
  聂扬觉得自己快要混乱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出去。”对方一呆,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变脸。聂扬不由恼火,“听不懂人话吗?滚出去!”似乎是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这回她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无声地走了出去,关上门。  
  直到这时,他才颓然发现——自己隐藏了好久的颐指气使的老毛病,居然又犯了。
  不过,想到她的种种怪异之处,他又觉得心悸。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她不是个哑巴,那他几乎要怀疑她是什么特意潜伏在他身边的危险人物了。
  对了,说到哑巴……他的心沉下去。如果说,她的不能说话也是装的呢?这样想着,他忽然兴起一个念头。砰的拉开门,不出意外地看见她正靠在走廊的窗台边,独自出神。“你!”他冲她勾勾手指,“晚上跟我去一个地方。”
  ***
  华灯初上,市中心的高档PUB里已经人满为患。吵闹声、谈笑声、音响声混杂着各种酒香,飘荡在整个大堂内。为了庆祝他筹备了整整三个月的新专辑即将上市,聂扬包下了整间酒吧,邀请全公司上下一起狂欢。因为全是熟人的缘故,大家都有些无所顾忌,甚至有不小心擦抢走火的男女公然拉着手进了后面的包厢。酒吧里处处弥漫着一股野性、香艳的气息。不过,别的同事们忙着找彼此调笑或是伺机猎艳,聂扬的目光却一直追逐着那一抹坐在角落里的身影。不知什么缘故,那女人在面对一票俊男美女的时候,居然连一点艳羡之色也没有。从进酒吧开始,她便坦然挑了个角落的位子,点了杯饮料,然后自顾自地取出报纸阅读起来。完全看不出任何受到冷落的自卑情态。至于特意把她喊来的聂大少爷,她则是连看都没看一眼。聂扬不禁有些气闷。不意间音乐声小了不少,酒吧中央的舞台上跑上去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公司正在力捧的小天后Rita。这Rita原本是三年前在一项全国性的街舞大赛上展露头角的,从被他们这间全国最大的经纪公司看上,到之后的签约、包装、推出上市,一路走来几乎是一帆风顺。如今正是红得发紫的时代,因此她心气也高,时不时便要做出些高人一等的姿态。厚重的现代乐夹杂着HIP-HOP舞曲,开始从音箱中流泻出来,聂扬知道Rita又要显一显自己的舞蹈了。不过凭心而论,Rita的街舞也确实是漂亮,帅气潇洒,自成一格。底下有不少人开始拍巴掌,也有人在尖叫、吹口哨、高声叫好,气氛热闹得很。
  音乐声大了起来,Rita的舞步也开始加速,间或聂扬朝角落那边瞥了一眼,却又怔住。
  那女人——也在朝着舞台上看。她的目光很特别,并不是其他人那种刻意做出来的吹捧,或是对Rita卖弄风姿的嫉妒不屑,而是一种——相当认真的审视。面对这样的目光,任谁都不会怀疑,她也是一个行家。一曲终了,Rita面带得意地朝台下鞠躬。底下的掌声大了起来,不少人笑闹着让她再多表演几段舞蹈。角落里的那一对目光又垂下去。聂扬不由地站起身,挤出人群,朝她走去。恰在这时,她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见他走过来,她稍微一愣,即刻低下头去,翻出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递给他。 
  聂扬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要离开了,走之前在为自己喝的那一杯饮料埋单。
  这算什么?聂扬的无名之火又开始往上冲。说了是他请客,她干什么还要故作姿态地付帐?显示她的清高吗?不过,他并没有发火,而是上前一步,没有表情地接过纸钞。女人付完了帐,冲他点点头,绕过他走了出去。眼看着她推开酒吧的玻璃门,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刚才那女人掏钱的时候,他已经眼尖地看见,一小块相片也随之从她钱夹中掉了出来。 
  他上前一步,便是不动声色地用脚踩住。这一会儿,那一道臃肿的身影已经一晃一晃地消失在PUB门口,聂扬俯下身,捡起了相片。


6

  这是一张女生的半身照。照片上的人面庞清瘦白皙,眼神却阴郁得厉害,紧抿的嘴唇透出一股倔强之气。 
  这是谁?聂扬在心中猜测着。他有些纳闷,又有些玩味。蓦地,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近似荒诞的念头。该不会是……?不不不,肯定不会是。聂扬将照片捏得死紧。
  ***
  职工资料室的老张今天有点惊奇。他一向是全公司每天最早上班最晚下班的模范员工,但他没想到,今天居然有人比他来得更早。
  而这个人,居然还是整个公司最大的摇钱树——人气天王聂少爷。不过,在楼梯口看到那个因为等得不耐烦而不停走来走去的身影时,老张只愣了一秒钟,便挤出一脸诚挚的笑容,迎上去。“哎呀,小伙子,进来进来,有事吗?”老张一边开门一边套近乎。他很清楚,自己呆的这个鸟不生蛋的部门,大人物们如果没有急事是不会光临的。 
  果然,聂扬已经急不可待地挤进来,同时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那个,我想查一个人的资料。”老张又愣了一下,不是他没见过来这里找资料的人,是他想不出聂扬感兴趣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很快,他又笑了,小伙子嘛,感兴趣的自然是小姑娘。“给,公司这五年来签约的所有女明星的资料。”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沓厚厚的资料递过来,跟着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想窥探下是谁这么好运,让聂大少爷动辄亲自来查。不过……大少爷好象有点不爽的样子?“我要的是我助理的资料,你给我这些人的干嘛?”隐含着怒火的声音让老张吓了一跳,不是吧,好心办坏事?“那个……丁助理?”他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不行吗?”聂扬拧起眉毛。“行行行……”老张不敢再多话,急急搬来一张板凳,跳上去。在资料架的最顶上找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跳下来。“没找到?”聂扬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不是……”老张犹豫了一下,声音有点发颤。“那个,我突然记起来,丁助理是林副总亲自带来的,当时副总只说她是个临时工,所以公司里并没有录她的资料……”“林副总?”这回聂扬也愣了一下。林寻,男,32岁,皓天娱乐集团副总裁。原本以为来资料室应该能翻到那女人的老底,却没想到居然会扯到顶头上司身上去。
  他聂扬虽然有背景有人气,却也知道分寸,总不能老三老四地跑到副总跟前,“喂,副总,我那个助理是什么来头?跟你什么关系?”不被人骂没家教才怪!泄气地往回走,一路上聂扬忍不住气恼。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从哪儿整出这么多妖蛾子?刚到休息室门口,就看见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正在叮铃桄榔的找东西,桌子沙发什么的全被她移开,整个屋子乱成一团。本来就心中冒火,再看这架势,聂扬差点就吼出来了。不过,他很快按捺住了情绪,转了转眼睛,他微微冷笑起来。抽出口袋中的那张相片,聂扬轻轻走到她身后,尽量让自己笑得不要太恶意。 
  “在找这个?”下一秒,她抬起头来,原本惶急的脸在看到照片时变成了惊喜。然而,就在她伸出手的前一刻,聂扬已经眼疾手快地将照片收进了口袋里。 
  “说吧,你到底是谁?”他阴阴地问道。惊喜的表情变成了疑惑,聂扬甚至看见,那双眼睛闪过一丝恐惧。不过,在望见他眼中的那种熟悉的嘲弄和恶毒之后,她垂下了眼睛,惊喜的神情又恢复成古井无波。聂扬陡地愤怒。“好!你不说是吧?那就等着被炒鱿鱼吧!”他砰的摔门而出,狂怒地奔下楼去。真他妈见鬼!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shit!fuck!还有自己,也是他妈的莫名其妙!没事烦那么多干什么?聂扬陡地刹住了脚步,呆了。没道理啊?那女人根本什么都没做,自己怎么就好奇成这个样子?她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根本就不关他的事,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跟人家过不去?
  真是邪门了。




  从这一天开始,聂扬又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颐指气使,横眉怒目,一个不对劲就大发雷霆。 
  也许是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公司上上下下反而都觉得心安。毕竟嘛!一只狮子无缘无故变得和蔼可亲,任谁都得心里打鼓:它这是干什么?反倒是露出爪子让人比较放心。
  至于他的丁助理,那就更是没反应。反正她早就是半个死人了,没脾气,没声音,甚至没有几样正常人该有的情感。原本,聂扬是愤怒地吼着要吵她鱿鱼的,不过静下来一想,他只觉得后悔。他的本意是要让她注意上自己的,怎么目的还没达成,反倒是自己的情绪先受人摆布了?不行,向来玩转众生的聂少爷,绝对不能栽在这场他自己定下的游戏里。哪怕这场游戏,除了他之外根本没人知道,那也是一样。
  ***
  从新专辑发行起至今已经整整两周。这其间,他的专辑销量高居榜首,业界内外好评如潮,算是给低靡不景气的唱片业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这一天中午,陈强兴冲冲地跑进休息室。“聂!有好东西!”聂扬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折飞机,闻言只是动了动眼皮。“什么东西?”“刚从一封歌迷来信里掉出来的,喏,给你。”陈强将纸片递到他跟前。
  聂扬伸手接过,原来是两张这个周六在体育馆举办的国际冰上舞蹈大赛的门票。
  “没兴趣,你拿走吧。”“咦?千金易得,一票难求哦!你真的不要?”陈强笑嘻嘻地将手中的门票弹得啪啪响。聂扬翻了翻眼睛,“我要那个干嘛?我又不溜冰,又不跳舞——等等!”
  他猛地坐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怎么,想通了?”陈强把两张票塞到他手里,“怎么样,还是联号的!你可以跟你的‘伴儿’坐在一起,看看滑冰,吃吃零食,聊聊人生……”聂扬转过身,疑惑地瞅着笑得一脸暧昧的损友,“你不去?”“我?哈哈,”陈强干笑两声,“开什么玩笑?我去那才叫扯淡呢!行了,票也送到了,我走了,拜~”话音未落,人已经滑出了门外。八成又出去偷懒了!聂扬哼了一声,重新躺倒下来。他这个哥们,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艺术细胞。小时候被父母逼着学小提琴,折腾了几个星期,手都被琴弦划出血了,琴弓还能没拿稳。不过,这两张票……聂扬的眼前浮现起一双认真审视的眼睛。不知道,那女人得到他的邀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想到此,他有些兴奋,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吃惊的表情。所以,当她弯着腰,专注地拎着一桶水走进来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地迎上去。
  “喂!”他口气不善地叫道,眼睛却看着别处。她抬起头,以为他有什么活要吩咐。“这个拿去!”他把票使劲往她手里一塞,用余光瞟着她。如果说他是想引起她的注意,那他要失望了,可如果他是想达到什么惊人的效果,那他无疑成功了。那女人——她居,居然把票,往脏兮兮的工作服口袋里一塞,又——开始忙着擦地板。
  聂扬觉得自己头上快要冒烟了。“喂!那是给你的!”他吼。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聂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呼吸一口气,他调整了语气,尽量轻缓地开口。  
  “呃……那张票是给你的,不要迟到。”说完,他害怕再受什么更严重的打击,赶紧闪身出门。
  ***
  星期六。原本就骄傲得像一只孔雀的聂公子,今天更是认真梳洗了一番,穿上自己最帅气的休闲服,玉树临风地坐在体育馆中。那张票居然是正对着舞台的SS席,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看来,他的粉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果然是大有人在嘛。聂扬不无得意地想着。
  可是,那女人——怎么还没来?“聂扬!”一声高亢的欢呼声。他转过头,刚要扯开一个绅士的微笑,却忽然想起——那女人根本不会说话啊? 
  “聂扬,真的是你!你真的来了!”激动的欢呼夹杂着喜及而泣声,紧接着,一个不明物体扑到他身上来。聂扬寒着脸,一把把挂在他身上的身体扯下来。然而,他的目光一看到对方的打扮,就移不开了。这,这什么啊?满头银光闪闪的头饰,紫色的嘴唇,蓝色的眼影,不知道拍了多少粉的白色脸蛋,还有……红围巾,绿棉袄,黄色马裤……神啊,她(他?)是要去演动物世界吗?“聂扬,我是你的粉丝……呜……是我给你寄的票,你真的来了……呜呜……”
  她激动得呜咽,泣不成声。“你,寄的票?”聂扬好不容易发出一点声音。“对啊……”满是泪痕的脸抬起来,聂扬厌恶地扭过头去。靠!妆都哭花了!跟个鬼一样,简直吐死人不偿命!对了,说到鬼……他那个助理,也像个鬼魅一样。那女人怎么还不来?聂扬不由皱眉。打扮得抢眼无比的女歌迷,已经抹干了眼泪,在他左边坐下,欢欢喜喜地挽住他的手臂。 
  恰在这时,他右边的位置也有人落座。聂扬精神一振,整整衣襟,他调整好表情,微笑地转过头去。他的微笑在下一秒再次冻结。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玩意儿?聂扬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你是不是,坐,错,地,方,了?恩?!”那个干巴巴衣衫褴褛的老头儿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惶急地掏出票。“没,没错呀?俺问了半天路……”聂扬一把抢过对方手中攥得湿热的票,没错,确实是跟自己联号的那张。
  “这票,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尽量放低声音,可是那股无可遏止的怒气,还是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俺俺俺……捡垃圾的时候翻到的,真的……俺还想说,这辈子有机会,来恁高档的地方……见见世面……”小老头儿哭丧着脸,一副难堪又向往的神情。好!真好!她真有本事!聂扬牙齿咬得咯咯响。“聂扬哥哥……”动物世界战战兢兢地拽拽聂扬的衣角。“什么鬼表演,你们自己看去吧!”甩下这句话,聂扬怒火滔天地大步离去。
          

  8

  “哈哈哈哈,唔唔,别捂我的嘴……哈哈……”“你还笑!快帮我想个办法整她!”“等会儿……哎哟……我不行了……”说话的两人,一人怒不可遏,一人乐不可支。时间:星期天,地点:陈强家后花园里一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聂扬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跑到损友家里,想让他帮忙支损招。没想到,他这哥们听到他在一个下人那儿吃瘪的光荣事迹,话还没说,先笑出了眼泪。
  想到此,聂扬只觉得又是气又是怒又是丢脸又是无奈。“我说,你别光顾着笑,说两句话来听听行不行?”“你……”陈强忍住笑,绷着脸看着他。还没两秒钟,他又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更加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呜,肚子痛……哈哈哈……笑死我……”“死了拉倒!”聂扬愤愤地往草坪上一躺,却被园丁刚刚修剪整齐的草根刺得“呜哇”乱叫。  
  “靠!”他简直恼羞成怒。终于,陈强止住了笑,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开心完了?”聂扬阴恻恻地问道。“唔。”见他脸色不善,陈强自知理亏地点头。“出主意。”聂扬懒得废话,找了张躺椅躺下来。陈强沉思了一下,吞了口口水。“其实我觉得,你从一开始的方向就不对。”“怎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那个小姑娘不是个普通的哑巴。”顿了顿,陈强语带深意地看着他,“你这些小花招,人家很可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聂扬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你哪只眼睛看到,她不是个普通的哑巴了?”“你还记不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你特别讨厌她,一天要骂她十几次‘废物’‘肥猪’?”
  聂扬有些脸热,却还是倔强地一梗脖子,“我又没说错。”陈强回过头,盯了他一眼。聂扬的脸更热,声音越来越小,“好吧好吧,就当是我刻薄……然后呢?” 
  “然后你注意到没有,她听到这些话,居然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切,”聂扬放光的眼睛又变得颓然,“我还当什么呢,那女人不一直都这样么?”
  “不对。”陈强摇摇头。“一个残疾人,尤其是聋哑人,在知道别人侮辱她的时,就算无法用语言抗议,眼睛里也会流露出悲伤愤怒的情绪,但是在她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咦,咦咦咦?”聂扬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观察过她了?还眼睛?天,你要当算命的啊?”
  “这跟算命有什么关系?”陈强啼笑皆非地望着他,“我不象你,呆头鹅一只,整天除了折飞机什么都不会。”“喂!”聂扬有些生气,“怎么说话哪?我好歹也是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好不好?”
  “是英俊潇傻,玉树临疯吧?”“你!”聂扬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行,你不帮我是吧?我就不信我整不到她!”“就你?”陈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估计,难。”一句话,反而激起了聂扬的斗志。“敢不敢打赌?”“行,怎么个赌法。”聂扬思索了一下。“一个月内,我如果整得那女人哭,那就算我赢,反之算你赢,怎么样?”
  “行。”陈强爽快地一笑,“赌注呢?”“赢的那一方自己定。先说好,不涉及财物,也不许违背道德。”“哟,聂大少爷还知道‘道德’二字怎么写啊?”陈强笑得开心。“去去去,”聂扬没好气地嚷道,“我回家了,去准备准备。”“看你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简直就像怨妇看见久不见面的老公一样。”陈强调侃他。
  “滚。”聂扬冲他比了个中指。陈强笑着还了个中指,看着他离开。等到聂扬的背影消失在花园里,陈强走到藤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就是给你一年,我看都别想。”他轻声嘀咕。




  施意,这是谁的名字?已经消逝在滚滚海浪声中了。“小意,小意意,亲亲小意……”“失去了羽翼,那就再给你补一双。”“我喜欢施意!我要照顾你!!”“这种毒,名字就叫做impressive,意思就是——难以忘记。”……她猛然睁开眼睛。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原来是在做梦。难以忘记,果然是难以忘记。她苦笑着坐起来。已经……三年了呵。习惯性地抓起式样老土的眼镜,她将床底下一大堆瓶瓶罐罐拖出来,开始“上妆”。 
  扮丑,已经成了她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受过数不清的屈辱,根本无法坦然曝露在阳光下。
  所以,就让自己面目全非吧。发蜡、皮肤染料,以及几大陀敷在皮肤上冒充脂肪的硅胶,这些东西是她生存的基本道具,丑是丑了点,但至少,没人再认得出她了。洗漱完毕,整理好一切,她走出门,搭公车上班。清晨的早班车上人很少,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偷偷打量着她,间或夹杂着几声好奇鄙夷的笑声。她也不在意,自故自看着窗外的风景。说是看风景,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也许……她叹了口气,也许她会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吧。下了车,她走进公司大楼,背佝偻下来,眼神也变得浑浊无光。刻意伪装成这一副猥琐难看的样子,就是为了让所有人远离她。她永远都不想再被人接近了。摇摇摆摆地走上职工通道,她的目光停顿了一下。那是……什么?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就停在她面前不远处。她有些纳闷,走上前,正要俯身捡起。不远处一角流泻出来的一丝金属光线,在她的眼镜片上反射了一下。她的动作停住了。这算什么?偷拍?她在心中哼了一声。直起身,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故意在钱上踩了一脚。如此无聊,不作第二人想。说真的,她真的很厌烦那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正经本事一样没有,除了一张好看的脸皮,还有一副显赫的身家背景,就只剩下喜怒无常的烂脾气。就好象……就好象那个谁一样。她的心脏抽痛了一下。别想,不许想,她警告自己,低下头匆匆离去。
  ***
  聂扬沮丧又恼怒地放下针孔摄象机。有没有搞错?居然不上当!他这个“助理”,真是时时刻刻都能让他体会到挫败感。略带颓丧地走进电梯,他懒洋洋地靠在金属墙上,看着电梯门慢慢合拢。
  “喂,等等我——”一把清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身材火辣地女人用手夹住门,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聂扬撇撇嘴,往里让了一让。“咦?Leon?”女人尖声叫出他的英文名字。聂扬抬起眼,怔了下,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噢,你好,Rita。”
  “你认得我啊?”女人故作惊喜的嗓音又高又吊。废话,你那么爱卖弄,聂扬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恩,你舞跳得很好。”
  “真的呀?”想不到他会这么说,Rita的表情变成了真正的惊喜。点点头,聂扬闭上嘴。Rita也聪明地不再说话,专心盯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叮”,电梯到了。刚想走出去,Rita忽然拦住他。“那个……我明天晚上有一场演唱会,你愿意赏光吗?”“演唱会?”才两句话就被邀约,聂扬有点不适应。“对,我这有门票。”Rita大方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又是门票!一听这个词,聂扬顿时无名火起,“不去!”说完,他丢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性感美女,大步流星地离去。 
           

10  

  虽然当时拒绝得很干脆,但是聂扬没有想到,一天之后Rita的演唱会,他居然不得不出席。
  为了给这场演唱会注入更多的活力和人气,公司临时决定,让旗下几个正当红的艺人作为嘉宾登场献唱,而聂扬不幸正好成为陪衬。“能给美女当绿叶,你干嘛还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演出前夕的休息室里,陈强微笑着熄灭了烟蒂,看着一脸不耐烦的聂扬。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跑来当哪门子嘉宾啊?”聂扬横躺在沙发上,不爽地动动身子。 
  陈强皱皱眉,“据我猜测,应该是为了明天上午的慈善拍卖会造势吧。”  
  聂扬一愣,眯起眼睛,“拍卖会?”“你不知道?Rita演唱会一结束,紧跟着第二天就是公司举办的慈善拍卖会。到时候政商艺界的名流都会被邀请出席。”“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笨,你们几个天王天后是我们公司派出的领军人物,当然要做出猫狗一家亲的和谐画面,搞不好明天还要叫你们拿出点自己的东西当作义卖品,把场面弄得红火一点。”“靠,你骂我是狗?”聂扬又有发火的趋势。见他听了半天就注意到这么一句,陈强顿时生出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我说大少爷,你最近是怎么了,动不动就找茬?”“我……”聂扬怔了下,他哪有找茬?“你还不知道吧,最近你脾气大得要命,简直有狂躁症的迹象了。”陈强无奈地拍了他一下。 
  聂扬一时无语。“该不会是被你的助理逼的吧?”陈强眨眨眼,凑过来。“屁!怎么可能!”聂扬直觉地又要发火。“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陈强知趣地转移话题,“那个,你那个游戏进行地怎么样了?” 
  一听这话,聂扬还没发的火果然被扼杀在摇篮中。“别提了!”他丧气地捞过一个靠垫,枕在脑袋下,“我设了个套儿,结果那女人根本不上当。”“哈哈哈,”陈强笑得开心,“看来我是赢定了。”“别那么肯定,”聂扬恨恨道,“才两天而已,我不信我整不了她!”陈强转了转眼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输了,你猜我会让你干什么?” 
  聂扬警觉起来,“干什么?”“我会——”陈强故意拖长声音。“喂,说过不许违背道德啊!”“嘿嘿,不违背道德,也不涉及财物,”陈强笑得一脸狡黠,“我会让你去,亲她一口。”  
  “亲谁啊?”聂扬愣了下。下一秒钟,他突然反应过来。“陈强!”聂扬怒吼,“开什么玩笑?让我去亲那么丑的人,你侮辱我?!”
  “不过是个教训,谁让你瞧不起人家。”陈强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加重了语气。
  “我就瞧不起她,怎么了?!”聂扬一梗脖子,脑袋上青筋浮现。陈强叹了口气,注视着他,声音冷下来。“聂,我承认,那个女孩是不漂亮,生理上也有缺陷,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是你总是一味的侮辱她、欺负她,让我觉得很反感,也很替你惭愧。”
  “如果这个一个月里,你没能让她哭,那么就是我赢。到时候,我会用这种方式让你记住,不要肆意欺负别人,因为你总会有在她面前低头的一天。”陈强的语气很平静,但却泛着不同寻常的凛冽。聂扬喘着粗气,不吱声了。他这个哥们,虽然和他从小玩到大,但是很多时候,他其实很敬畏他。“到时间了,快去准备一下,要上场了。”看看表,陈强站起身,淡淡地提醒他
  聂扬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点点头。
  ***
  演唱会举办得很成功。一整个晚上,Rita亦歌亦舞尽展风采,再加上几个超人气男艺人的助阵,整个现场的气氛被High到最高点。最后谢幕时,Rita执意拉着聂扬的手,微笑着鞠躬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到后台,聂扬立即黑下脸,甩开抓着他的纤纤玉手。“Leon!”Rita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叫我中文名行不行?”他不耐烦。Rita抿了抿唇,倔强地开口,“聂扬,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讶异,然后哑然,“我喜欢你干嘛?”“你!”Rita眼眶立即红了一圈。“喂喂……”聂扬哪见过这阵仗,顿时手足无措。关键时刻,陈强恰好出现,“聂扬——”话音未落,聂扬一把将他抓过来,挡在身前。“跟我无关,你来摆平她。”说完,他两步滑出了休息室。 
          

11 

  走到公司楼下的车库前,聂扬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虽然说撒腿逃跑确实有些不够朋友,但是……他实在不会应付女人。反正陈强那家伙爱说教,Rita的心理辅导工作就留给他吧!这样想着,聂扬洒然一笑,掏出钥匙。正准备激活车子,他突然看到一个人。……他那个助理,正从公司大楼里出来。聂扬浑身上下的兴奋细胞顿时被唤醒了。放弃了取车回家的念头,他掏出一副大大的墨镜戴上,然后悄悄跟在她身后,走向公交站台。
  也许是小时候玩多了跟踪人的游戏,聂扬轻易就把自己隐藏在离得不太远、又能牢牢盯住她的人潮中。他有点得意,还有点小紧张。虽然一时还说不清为什么要做这种低劣的事,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必定有收获。果然,他得到了“收获”,而且还是很大一笔。
  ***
  她在还没上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身后那个“尾巴”。早已经习惯于对外界漠不关心,但是真正涉及到自身的事物,她比过去要敏感得多。
  眼看着那男的用一副墨镜遮住脸,还不小心被善心人士当作盲人对待,她在心中冷笑。
  ——无聊又拙劣的纨绔子弟。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哪来的那么大劲头,不过她猜测,那家伙大概是闲得发慌了。  
  上车,下车,家门口的一幢大厦前人潮涌动,老远就能看见“希望工程”的字样。
  走近了些,原来是许多人在捐献物资。她心中一动,稍稍偏过头,那“尾巴”还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她不再犹豫,径直走到主席台的一长溜桌子跟前。负责钱款筹集工作的中年妇女见有人来了,先是一喜,然后看清楚对方的相貌,又有些狐疑。
  这人……能捐多少?别人眼中的纳闷疑惑,她也不在意。只是拿起纸笔,写下一行字:后面戴墨镜的那个,请他资助10万人民币。写完,她把笔一丢,转身走了。中年妇女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怔了一怔,然后拿起纸条读起来。她的嘴开始张大,继而合不上了。好半天,她才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抬起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刚才那个胖胖的女的已经走得不见踪影,至于戴墨镜的……她忽然指着人群的某一处角落叫起来,“你,你!那位先生你过来!在这边交款!” 
  ……
  ***
  进门,上楼,走回自己的卧室,他往床上重重一倒。这一下无法发泄他的怒气,他干脆站起来,重新往床上狠狠躺了一次。妈的!莫名其妙大出血不说,关键的关键,他居然被人摆了一道!其实以聂扬的身家,他倒是不介意做点公益事业,毕竟,这十万块钱对他来说也不是多大的数目,可是……居然、为什么、怎么就,耍他的人,竟然是那个他最看不起的女人?!回忆起被一大堆人围着,被抢下墨镜、然后又被认出来的丢人场景,聂扬只觉得怒火中烧。
  恰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没好气地翻开机盖,聂扬劈头就是一句,“这里是公墓,没有活人!”“咦,那你是什么?”那边传来陈强带笑的声音。聂扬顿了顿,只觉得情绪平和了一点儿,“是你啊,哥们。”“哼哼,你还当我是哥们啊?就知道把烂摊子丢给我。告诉你,刚那个Rita趴在我身上哭了半个多小时,我那件白衬衫都不能要了。”聂扬一怔,想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之前的事。“别提了,我今天倒霉透了,正烦着呢。对了,你什么事?”他粗鲁地拽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公司有要求,明天的慈善酒会,你要穿正装到场,还有携带一名女伴。”“恩,恩。”聂扬随口应着,突然一惊,“女伴?”“对啊,有问题?”“这么晚了我到哪去找女伴?”聂扬口气很冲地质问道。“哟,聂少爷也用为这种事发愁?”陈强打趣道,“公司那么多女演员,你随便挑一个,还怕人家不从?”“公司?”“对啊,行了我挂了,你老人家慢慢琢磨人选吧。”陈强忍着笑意说完,掐断了电话。聂扬独自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笑起来。“哼,居然忘了,公司。”他把被子拉直,舒舒服服地盖在身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12

  星期三的早上,她拎着水桶走进明星休息区,开始了一天的打扫。名为助理,实际上和保姆差不多,偶尔还要做做清洁工作,这些她都已经习惯了。
  几个当红女演员正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看到她,立即住了口,彼此交换着眼神。 
  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将拖把拧干,然后卷高袖子,开始拖地。有人拍她的肩膀。她擦擦汗,回过头,是聂扬的经纪人陈强。“聂扬让你去一趟休息室。”他似笑非笑地说。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那位大少爷随心所欲惯了,她也没多想,只是放下拖把,冲他点点头。 
  休息室的门半掩着,她敲敲门,听到一声慵懒的“进来”。推门走入,聂扬正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折飞机。看见她,他站起身,猝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丁助理。”她没表情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笑得有点诡异。“丁助理昨天耍我耍得很开心吧?”聂扬盯住她,笑容亲切,语气阴寒。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作贼的人又不是她,她不心虚。见她这种反应,聂扬有些恼怒,想发作却又忍住,依旧笑眯眯。“丁助理,是这样,今天上午有一场酒会,我想请你做我的女伴。”她一愣。“简单来说,就是你得跟我一起去参加酒会。”聂扬有点不耐烦。这回她听明白了。晕,怎么会有这种人?为了让她出丑,居然不惜被别人议论自己带这么个丑女出场。 
  “当然了,你也可以拒绝,只要你说一声不去,我就不勉强。”聂扬得意洋洋地望定她。 
  她坚决地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去?还是不愿意不去?”聂扬饶有兴致地问。  
  呵,居然用这一招,吃准了她解释不清楚吗?她开口,声音微哑,但坚定,“不去!”聂扬差点没一屁股坐下去。“你……”他用手撑住桌面,瞪着她,“好哇,原来你不会说话也是装的,难怪!”
  “我说了,我不去。”“你!”虽然惊异,但曾做过这样的猜想,所以聂扬很快冷静下来。“不可能,我是你上司,我命令你跟我去。”“你才说过,只要我拒绝,你就不勉强。”“你……”聂扬转了转眼珠,“好,我不勉强,那你这个月别领工资。”
  连这一招都用上了?她冷嗤,“那我现在就辞职。”“那你永远别想找到工作。”“那我去劳工协会投诉你。”“那我让人证明你污蔑。”聂扬怒了。“那我法院诉讼你。”“那我让法院判你诬告!”“那我让娱乐杂志把你的负面新闻抖出来。”她神色不动。“那我……”聂扬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那我找人把你灭口!”她瞪着他,半晌无语,然后点头。“你可以试试。”说完,她起身便走。一阵疾风从背后袭来,她只感觉到颈上被人重重一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
  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平稳行驶的车内。口很渴,但身上微凉,并不难受。“你还真有本事啊。”有人讥讽地开口。“过奖。”她淡淡地说。“硅胶,颜料,还有那些乔装打扮的东西,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演女特工啊?”
  “你!”她震惊地睁开眼睛,下一秒,她看着自己身上穿着晚礼服,又恢复了瘦长的身材。
  “你凭什么……你……变态!”她惊怒交加。聂扬满是玩味与恼怒的俊脸居然也一红。“喂,这样看着我干嘛?你的衣服也不是我换的,是我请我们家女佣帮忙换的,我可没有偷看。”“你……”“不过倒是让我吓了一跳,你全身上下还真是重重伪装啊。光洗那些黄不拉几的颜料就用了三盆水。”聂扬声音里满是讥诮。闻言,她镇静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冷淡地问。“不怎么样。我只是觉得好奇,人家都是拼命要漂亮,你为什么偏要把自己弄得那么难看?”  
  “我要怎么做,才能打消你那点无聊的好奇心?”“很简单,”他爽快一笑,“只要把你的事,从头到尾讲给我听,听完了,我也就不好奇了。”
  “我一个平民百姓,能有什么事?”“还想蒙我,你当我白痴啊?”白痴都比你好。闭上眼睛,她不说话了。聂扬见状,还想说话,酒店到了。“下车。”他简短地说。“不。”她更简短。“给你两个选择,A,被我拽下去,B,自己走下去。”“我选C。”“C,被我打昏了扔下去。”“随你。”“你真当我不敢?”他开始不耐烦了。“你敢,你有什么不敢?”她睁开眼,讽刺地看着他。“好奇心严重到变态的地步,不高兴的时候随意打骂下人,高兴了就偷拍,跟踪,武力逼迫,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他张大嘴,瞪着她。她不再说话,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13

  眼看酒店门口的迎宾小姐已经在频频往这边看,聂扬不由心急。本来嘛,一辆车停在人家门前,却又半天没动静,是个人都会觉得奇怪。 
  想了想,他站起身,突然一把将她抱起。她倏的睁开眼睛。“你干什么?!”她惊怒。终于看到对方眼底浮起了一点儿波澜,聂扬不由心情大好。“把你抱进去。”他表情冷淡地拉开车门,作势要把她抱出去。“……变态!快放开!”她拼命挣扎。“那你跟我进去。”“……去就去,你先放我下来!”“哈哈哈!”聂扬大乐,一松手,砰——……她铁青着脸,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谁让你整蛊我,这是一点教训。”聂扬闲闲地看着她。她不吭声。一截衣袖滑下来,聂扬忽然变了脸色。“这是什么?”抢上前一步,他抓住她的手腕。一小块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浅浅的刀痕、咬痕,虽然已经年代久远,但也可以看出当时的惊心动魄。她微怒地挣了两下,甩不开,索性就任他抓着,讥讽道。“伤口而已,你那么激动干嘛?”“怎么弄的?”“这不干你的事吧。”她挑眉。“你!”聂扬最恨的就是她这副蛮不在乎的神气,见他攥紧了拳头,她不屑。“这种伤我全身都是,要不要见识一下?”“无聊!”聂扬又是脸上一红,他反手打开车门,气鼓鼓地跳下车,“走了。” 
  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酒店。刚一进正厅,她就变了脸色。“你——”她急促地喘息着。“怎么了?”聂扬吓了一跳,“你干什么?”“你、你,这怎么是……你没告诉我!”她又惊又怒地看着他。“告诉你什么?”聂扬莫名其妙。“我还以为是公司的酒会!”她恼怒地低声喊,同时急急侧过身,借他的身高挡住周围的目光。聂扬觉得她在微微发抖。“你怎么了——?”他摸不着头脑。下一秒,他突然明白了,“你看到你仇家了?”环视一下四周,宾客们都在三三两两的谈笑,没人注意这边啊?“我要回去了。”她不答,转身要走。聂扬一把拉住她,“来都来了,现在想跑,那我到哪去找女伴?”“跟我有什么关系?变态!”她真的生气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霸道本色发作,聂扬闪身挡在她面前。“滚开!”她一脚踹上去。“唔!”没防备她这一招,聂扬被踹得弯下腰,痛苦地捂住肚子。“好久不见,小姑娘。”刚要出门,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传来。然后,她看到了一张梦魇般的脸孔。下意识地往后退,一直到脊背靠到了冰冷的墙壁上,她才反应过来。“萧叔叔!”虽然捂着肚子,聂扬还是露出惊喜的表情。递给她一个暧昧的笑容,萧忘风笔挺的身姿转向聂扬。“谁是你叔叔?又乱叫。”他微笑着拍拍聂扬的肩膀。“你认识她?”聂扬手指着她,眼睛却盯着萧忘风。“当然了,我是她的——”萧忘风有意无意地扫过来一眼,看得她全身发冷,“——好朋友。” 
  呕!她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好想吐。“这样啊。”聂扬也不是傻瓜,脸上笑得愉快,心里压根不相信。“你们也认识?”萧忘风带点疑惑地瞅着眼前的一男一女。“那当然,”聂扬笑意盎然,“我们也是——好朋友。”闻言,萧忘风脸色沉下来。“你们慢聊,我去跟熟人打个招呼。”他沉声道,说完转身走开了。凝视着他的背影,聂扬也阴沉了脸。“你还真有本事啊,”他咬牙切齿地讥道,“伪装成一副蠢样儿,现在居然连这种巨头,也是你的好朋友?”她再也按捺不住,抓住一个服务生问明了方向,急匆匆捂着嘴直奔洗手间。 
  趴在水池边哗哗吐了半晌,她总算感觉好了一些。抬起头,镜子里映出她的脸,脸色苍白。通红的双眼中,疲态、恐惧、懊恼、讥诮,一一尽现。 
  “好朋友”?光这一个词,就够她把奶粉都给吐出来!亏那两个人想得出来。虽然也猜测有一天会重逢,但她没想到会在这样一种场合下。一切……都和当初那一场酒会,惊人得相似。忆及刚进大厅时看到的那一道侧影,她更觉得心悸。那一次,她因为见到萧忘风,无可控制地冲进洗手间大吐了一场,出来时,陆伊凡正担心地等在门外。这一次,等在门外的,又是什么呢?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门把。
           

14 

  推开门,不远处的走廊上,果然有人在等她。只不过,这个人却是她没有想到的。“季……雨,季雨男?”这个名字在舌尖上绕了一圈,她才发觉自己已经淡忘得快要叫不出了。季雨男微微一笑,夹着香烟的修长手指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她顺从地走过去,微带讶异地打量着他。三年,当初那个纤长的少年,也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挺拔俊朗的男人了。“刚刚在门口,我就觉得好象是你。”季雨男凝视着她,轻轻吐出一口烟雾。  
  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曾经,她喜欢他喜欢到心脏发痛,为了他拼命改变自己。而即便是这种喜欢,也已经消逝在时光中了。“你……怎么来了?”她没话找话讲。“慈善拍卖会,我老爸带我来的。”他耸耸肩。“哦……”她想起以前听说过,季雨男是某个财阀的儿子。“你呢?你跟聂扬是什么关系?”季雨男目光灼灼地盯住她。她一愣。“聂扬?我是他……助理。”“哦。”季雨男一笑。紧接着,他问出了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问题,“有男朋友了么?”“诶?”她惊讶地抬起头,“没有啊,可是……”可是在洗手间门口谈这个,会不会怪异了点?季雨男笑笑,“正好,我也没有女朋友。”闻言,她更是诧异。不过对方的神态自然坦荡,她也就猜测,大概是自己太多心了。“对了,你要拍卖东西吗?”他问。她一愣,然后摇头,“不……你呢?”“我买了个小玩意儿。”他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她忽然张大了眼睛。
  ***
  聂扬在宴席上绕了几圈,跟公司的同事打了招呼,又给几个碰巧是他影迷的贵妇人签了名。  
  找个位子坐下来,他松了松西服领带,只觉得心烦气躁。……那女人搞什么?有点职业道德没有?在这种宴会上居然也能跑得不见踪影?! 
  真是搞笑,他聂大少爷长得不说是美丽到难找,起码也算是俊美无匹了,那女人居然敢在他面前吐出来!她不要命了吧?愤懑地想着,他站起身,却又坐下。烦她干嘛?吃东西,吃东西。我上厕所!聂扬跳起来,直奔卫生间。刚到走廊上,就看见一男一女正倚窗聊天,女的正是他助理。那女人……她正盯着那男的发愣。靠!就知道这女人爱发花痴!聂扬火冒三丈地冲上去。“走了!”他一把拉住她。她下意识地甩开胳膊,眼睛仍然盯着季雨男……手中的那条链子。这条链子,还有上面的那一对翅膀,她永远忘不了。曾经,她一脸不在意地接过它,但却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颈上,从未摘掉过。 
  也曾经,她毫不留情地将它吞进喉咙,只为了让一个狠狠伤害她的人后悔。 
  而今,它却已经当作没有用处的东西,被人拿来拍卖了……她忽然想笑。看见聂扬,季雨男也是一愣,继而不屑地掸掸烟灰。“施意,你这个上司还真是野蛮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反倒是聂扬怔了怔。“你叫她什么?”季雨男扬起眉毛,“施意啊,怎么,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好啊!原来连名字也是在骗人!聂扬气得地死死捏住她的胳膊,“回去了!” 
  也许是因为左臂上突然袭来的疼痛,也许是真的觉得太滑稽,她露出了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哀伤的笑容。“……”聂扬不自觉地松了手。“季雨男。”她开口,声音微微颤抖。“什么?”季雨男先是一愣,继而有些欣喜。“那个……能卖给我吗?”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指着那条链子。“哎?”季雨男又是一愣,然后爽快地一笑,将长长的吊坠递到她掌心中。 
  “没问题,送你吧。反正我也是看着顺眼,买下来玩的,咦?喂……”她已经捏着那只吊坠,转身疾步向大厅走去。正午的风从窗口刮进来,摇动了窗外的树影,送来一阵暗香。然后,她看到,让她爱恨千千万的那个人,正站在走廊尽头,默默地凝视着她。 
   

 15  

  三年。1095天。1576800分。终于又再见到了。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你……”仿佛隔着一光年的距离,陆伊凡开口,声音嘶哑得不象话。她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你没死。”他鼓足勇气,生怕这是一浮惊梦。她一怔,扭头看向窗外,“失望了?”“不不,我只是……”他张口结舌。许许多多的话涌上心间,却什么也说不出。反倒是她打破了尴尬。“你的事我都有关注,”她笑笑,“我知道我跳下海之后,你让搜救队在近海搜寻了一个月,还知道……”她迟疑了一下,“你和你妹结婚了。”“所以,你什么也不用介绍,我都知道。”她淡笑着说。“我,我是……”陆伊凡慌忙开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想,他换了话题,眼角眉梢也稍微沾染上了喜色。“你……还在关注我?”她耸耸肩,“怕你再把我弄回去呗。”闻言,他的脸色阴了下来,动动唇角,却发不出声音。“还没原谅我吗?”她随意地问。“没有,没有……不不,原谅了,当初我……”陆伊凡急急地说,却又懊恼自己什么也说不出。“那就好了。”她一笑,“当初那种噩梦,我还真怕又掉进去。”说着,她不经意地伸出左手,握住了右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陆伊凡胸口一痛,他想也没想,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小意,让我补偿你……”他忽然自动消音。她的手指间落下一枚吊坠,正掉在他湿热的掌心。她笑得平淡,“这是你刚才卖的吧?既然都不要了,那还说什么补偿呢?”
  “我……”陆伊凡再次张口结舌。他真的很想说点什么,却又真的什么也说不出。这条链子,他一直带在身边。时间越久,他心中的痛苦就积淀得越多,变成了厚厚的一张茧,将他裹在其中。所以,他想要卖掉它。不再见,也许就能逐渐忘却。可是在拍卖会上落锤声响、东西易主的那一刻,他又后悔了。他不愿意铭记伤害她的那段过往,但却更不愿意忘记那个曾他让毫无道理喜欢的人。 
  所以,他循着那个买主来到走廊上,想跟他商谈一下重新转手的事宜,却没想到,又再见到了她。可是即便再次相遇,却又能如何呢?回首只见梦一场,梦里有点点温馨,却早已被重重狂暴的阴影所冲刷得一干而净。 
  他给她带来的伤害,让他只要想起来便会痛悔万分,何况是她?一念及此,陆伊凡定了定神。“那个……你这三年……过得还好吗?”刚一问完,他又后悔得想抽自己,怎么可能好?果然,她耸耸肩。“还行吧,前两年是戒毒,第三年找了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他想起自己当初给她注射的impressive,那种毒据说是戒不掉,不由有些犹疑。  
  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我进过四次戒毒所,都是毒瘾发作前凭借最后一点儿理智走进去的。” 
  说着,她莞尔,“你那个毒还真是厉害,呵呵。”他深吸一口气,按住心脏。“那,那你进戒毒所前,怎么克制……?”他说不出毒瘾两个字。她皱眉,似乎回忆了一下。“克制?那倒没有……就是到边境的贩毒点去弄各种毒品来注射呗。”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很好。陆伊凡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痛感,咳嗽了一声。“咳……呵,你还挺有钱的嘛。”他有意转换话题,想开个玩笑。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有趣。她耸耸肩,“钱是没有,用身体换呗。”陆伊凡一时反应不过来,微张着嘴看着她。她笑看了他一眼,“不相信?我的行情还不错,被人上一次给1克海洛因,如果是3P或者群交,那会更好赚。不过也不一定,有时候毒瘾发作起来,为了半克可卡因,哪怕是被十来个人折腾一天一夜也没问题……”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话语,被她随口说出。陆伊凡听不下去了,大声吼道,“够了!”他用力地掐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她,“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让我痛苦内疚!是不是!是不是?!”她住了口,瞪着他,然后点点头,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对,我是故意的。不过拜你所赐,这些都是事实。”陆伊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嘶声喊,“你就这么恨我?恩?非要我永远愧对你?”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然后轻轻一笑。“没错。”“因为我恨你,所以我还要告诉你,你一直以为我享用了你的真心,却只回报给你一堆骗局,但是事实上,当初我已经喜欢上了你,想要跟你在一起。”“只不过,你亲手把我扔进地狱,而且是万劫不复。”陆伊凡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终于,他泪流满面。“不是我的错!我那么对你,都是你先欺骗我的!”她点头,“没错,你再怎么伤害我,我都不会怪你。但你不应该为了让自己不爱我,而找一堆人来……”陆伊凡听不下去,转身飞快地离去,脚步声越来越远。走廊上又恢复了寂静。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变成金色地砖上的一个个小圆点。她脱力地滑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还恨吗?当然。还爱吗?爱吧。失去的回不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泪水濡湿了她的视线,将她的脸颊弄得湿漉漉的。平生第一次,她泣不成声。 
            

16 

  窗外的风哗哗吹过,走廊上重又安静了下来。聂扬从呆愕中回过神,费力地闭上了嘴巴。从小到大,他一直只知道单纯地生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想不出那些听起来遥远不可思议的事情,怎么会有一天出现在他世界里。“丁……施意。”他开口,这个名字他叫得有些别扭。带着泪痕的脸庞转向他,聂扬的心倏的一跳。“咳,那个……”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出乎意料,她以手撑地站直了身子,“走吧。”说完,她瞥了一眼季雨男,目不斜视地走出去。后者同样站在一旁从头到尾欣赏完了整出戏,此刻正噙着玩味的笑容,打量着她。聂扬闭上嘴,狠瞪了他一眼,也跟上前去。像来的时候一样,两个人一前一后坐进车里。回去的路上,车内的气氛异常沉默。聂扬已经陷入了一种思维混乱的状态,一方面是太受冲击,另一方面,他也恼恨他的助理居然放任这种沉默在空气中流转。她无声地望着车窗外,从头至尾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车子停在了公司的地下车库内。聂扬一声不吭地打开车门,恰在这时,她开口。“那个……”聂扬一震,隐隐期待她能说点什么。然而,她只是平淡地看着他,“那个,你要不要辞退我?”聂扬一愣,他没想到等来的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干嘛要辞退你?”她不说话,只是用“你说呢”的眼神看着他。聂扬不觉恼火,他大声说道。“你从前那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又没犯错,我凭什么辞退你?切!”
  她微讶地看着他,却也没有作声。从这一天起,聂扬的坏脾气开始变本加厉。以前他最多只是在生气的时候把她当出气筒骂上两句,现在骂是不骂了,但凡是在有人的地方,他就会像差遣牲口一样,大声对她呼来喝去。而如果在没人的地方,他便会用一种仇视的眼光盯着她,甚至能几个小时不眨一下眼。 
  尽管不知道聂扬又在玩什么把戏,不过早已经习惯了他的随心所欲,她也不在意。  
  倒是公司里的其他人,对她的“变身”大大惊艳了一番。“丁助理,真是看不出来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以前要打扮成那样呢?”Rita第十三次跑到他们休息室来,一脸认真地缠着她发问。她报以一笑,继续擦玻璃。Rita继续在旁边絮絮叨叨,拉着她的手,眼睛瞟着聂扬的方向。聂扬低着头翻杂志,根本不朝这边望一眼。等到Rita终于气嘟嘟地走了,她才停下手中的活,用袖子擦着脸上的细细的汗。  
  冷不防撞上一对讽刺的眸子。聂扬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头,正讥诮地看着她。“终于不再扮特工了?这回改扮公主了?被人嘘寒问暖,感觉良好?”她不禁好笑,嘘寒问暖?亏他想得出来,不知道这叫大众的猎奇心理么? 
  见她不答,聂扬更加生气。“要么就装成一副丑女样,要么就惹得桃花满场飞,你以为你在过家家啊?” 
  她愕然,过家家?哪儿跟哪儿啊?见她一脸怔仲的表情,聂扬以为她后悔了,这才稍感畅快地出了一口闷气。
  其实有些时候,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奇怪。如果要讽刺她,聂扬大可以拿她那些最不堪回首的事情来作文章,为什么总要逮着“犯桃花”这一话题不放?活脱脱一副妒夫相。妒夫……她打了个寒噤。她承受不起奇怪的感情了。这样想着,她端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我过家家跟你什么关系?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你!”聂扬杂志一扔,蹦得三尺高,“我喜欢你?别笑死人了!我会喜欢你?!” 
  眼看他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表情,她暗自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看你也不像是会爱人的样子。”聂扬刚觉讨回了面子,听到后半句话又觉得刺耳。“你什么意思?我不会爱人?”她耸耸肩,“我可不敢给你聂大明星说教,下班了,拜拜。”说完,她将抹布往桶里一丢,拎着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聂扬危险地眯起眼睛。敢说他不会爱人?不过,想到两个人居然开始斗嘴了,他又觉得有趣,忍不住唇角轻扬。走出公司大楼,她长舒了一口气。又是一天,结束了。无法回到过去,未来也模糊不清,那就像这样,一天接一天地过下去吧。  
  一辆白色的皇冠在她面前停下来,里面的人朝她微微一笑。她停住了脚步。 
          

17  

  凝视着杉杉从车中走下来,动作优雅地关上车门,她有些恍惚。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不远的昨天。“施小姐,还记得我是谁吗?”杉杉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柔声问。她的笑容依旧美丽,只不过已经少了几许天真,多了几分贵气。望着杉杉的笑容,她也是一笑。“当然了,你是Shadow嘛。”夕阳将两人的头发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天空中,“咻——”的惊起一只大鸟。 
  杉杉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了。背后的繁华路段上开始有车鸣笛,杉杉忽然又绽开一个笑颜。“你知道了?”点点头,她的声音温和,“我并不是傻瓜啊。”凝视着她平静的表情,杉杉是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换个地方聊吧。”
  ***
  白色衬衫的侍者将她俩要的咖啡端上桌,浅浅鞠了个躬,便端着盘子离开了。 
  两杯咖啡,在两人面前冒着袅袅的热气,形成一小团白雾。“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杉杉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想了想。“有很久了吧。虽然当时看不清楚,过后再一想就明白了。”杉杉点燃一根烟,“果然,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她一笑,端过咖啡杯,浅啜了一口。“你……要告诉Ivan?”杉杉淡淡地看着她。她不由笑了,“怎么会。”尽管对方竭力不动声色,但她依然看出来,杉杉松了一口气。“为什么?”她疑惑。她耸耸肩,“何必呢,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你不恨我?”隔着烟雾,杉杉的脸庞有些模糊不清。她沉思了一下。“说实话,不怎么恨。因为我不喜欢你,所以也恨不了多深。”“所以……”杉杉咬住下唇,“……你还是很爱Ivan?”她不由苦笑,“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杉杉也笑了,“那就扯点别的。”她倾身向前,凝视着她,“说实话,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Shadow的?” 
  她蹙着眉,回忆了一下。“我记得有一次酒会,我喝醉了,是你和陆伊凡把我送回去的吧?”“第二天醒来,陆伊凡说你帮我换了衣服,其实那时候,你是在我的房间里看见了那些传真。”
  “我在网络上查过你们的家庭信息,你母亲带着你嫁进陆家之后,陆伊凡的父亲一直不喜欢你,依你的性格,当然不会任人瞧不起。”“你喜欢陆伊凡,但又不能明说。所以你原本的计划,是透过黑客的资料搞垮友天科技,然后把陆伊凡踩在脚下,让他臣服你。但是你无意间发现了我居然是一直跟你合作的Frisbee,所以在吃惊过后,你临时改变了计划,演了那么一出戏。是这样吧?”一席话完,杉杉笑了,细长的手指弹了下烟灰。“看不出来,我还真低估了你。”她想了想,“没,至少你借我的幌子,让陆伊凡永远对你感到亏欠,同时也借陆伊凡之手,把我毁了个彻底。所以,无论之后我们有没有察觉,你都是赢家。”听她这么说,杉杉的笑容加深。“说实话,那戏的破绽还挺多的,只不过当局者迷,你和Ivan当时都陷在其中,看不清楚。” 
  她点点头,“是啊,人不都是这样嘛。”杉杉注视着她,“你真不打算报复我?”她笑了,左手握住咖啡杯,轻轻吹着热气。“杉杉,我说了,我不是个傻瓜。当初我还没有威胁到你的利益,你已经把我害成那样了,今天如果我还想报复你,那我得惨成什么样?”“何况,报复你,我拿什么报复你呢?去把你的这些事告诉陆伊凡吗?只怕我还没走到他跟前,就已经没命了吧。”杉杉又笑了,这一回,是真真正正的得意的笑容。“施意,你确实很聪明,而且识时务。”她轻轻呷了一口棕色的液体,“那当然,惹不起,我还躲的起吧?上星期三的慈善酒会,我和陆伊凡在走廊上遇见,我不信你没有躲在什么地方监听。我要是稍微说点出格的,恐怕立刻就得上西天。”杉杉的眼中开始流露出赞赏之色,她将烟蒂在烟灰缸上熄灭。“施意,如果咱俩不是情敌,我还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她放下杯子,轻嗤一声,“别,跟你交朋友,我怕被你拆得骨头都不剩。至于情敌,咱俩也不是。”杉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不爱Ivan了?”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外套,挂在臂弯上,她微微一笑。“反正,我和他不会在一起了,放心吧。”说完,她仰起头,将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苦涩至极,但却清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厅,空旷的长街上,她深吸了一口春夜里微凉的空气。
  晚风拂过她微带哀伤的眉间,天边,点点繁星亮起来了。 
           

18 

  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工作她仍然是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天忙忙碌碌倒也塌实,唯一不同的是,季雨男开始经常找上门来。不知道一般人在面对旧爱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尽管感到有些不自然,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拒绝。一方面她觉得别扭,毕竟,按照两人悬殊的地位,对方实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而另一方面,她也在为该不该拒绝而犹豫。在感情的事情上,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性格已经变得相当懦弱,生怕再轻易地付出,然后落得个死无全尸。所以,当季雨男拉她去泡吧、逛夜市、逛公园时,她也就被动地跟着,而如果对方不来,她也乐得清净。在她看来,他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带着些尖刻气息的公子哥儿,这一点,从他那隐含着玩味不羁的眼神中就能轻易地看出来。她不太想再招惹这种人。
  ***
  对于聂扬来说,这一段时间过得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夏天将近,先是他代言的一系列夏装品牌都来找他拍摄新一季的主题服装照,把他忙得脚不沾地,然后是几个大型的公演纷纷指名要他加盟,并且许以高额的出场费,因为据说是没有他的话至少一半的赞助商会撤资。搞得他在频频亮相、激赚人气之余,体重锐减,疲惫不堪。 
  这一天,忙到半夜终于收工,躺在回家的车上,聂扬半睡半醒地打盹。开到一个红灯路口,驾车的陈强踩下刹车,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别睡着了吧?当心着凉。”聂扬稍微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还没。”陈强一笑,“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么?”聂扬皱皱眉,语气不善,“你什么时候也染上女人的那种恶习啦?还要人猜日子,直接说不就得了!”听他这么冲的口气,陈强知道他是累得想要发泄,不由莞尔。“说出来怕吓着你,你忘了,一个月前你是怎么定下那个赌的?”“一个月前?”聂扬晃晃脑袋,想起来了。“都一个月了?真的假的啊?”“当然是真的,你到现在都还没让丁助理哭,就等着接受惩罚吧。”陈强调侃地笑看了他一眼。 
  聂扬蹙起眉。说到助理,他才惊觉,他居然已经有半个月没找她茬了!真是奇迹啊奇迹。  
  不过,他自己定下的赌,居然给忘了,还要接受惩罚……惩罚?他猛地一怔,抬手捶了一拳陈强的脊背。“我说,你上次说的那个赌注,不会是当真的吧?”“哪个呀?”陈强促狭地眨眨眼。“就那个!让我亲……那个呗!”他恼火地说不出口。“当然是真的,”陈强笑得开心,“反正人家也露出了真面目,按她那个长相身材,你也不吃亏啊。”吃亏倒是不吃亏,关键是我凭什么要输?聂扬不爽地想着。……停!不吃亏?要他去亲一个他一向讨厌的女人,他居然会觉得不吃亏?天…… 
  聂扬呆住了。“想什么呢?脸色变来变去的。”陈强笑着注视着后视镜。他回过神,含糊其词,“我……反正不会输给你。”“哦?”陈强移开目光,注视着前方路况,“如果你赢了,你准备让我干什么?”  
  “让你去亲她!”聂扬不假思索地说。陈强像是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啊?”话一出口,聂扬也有些后悔,却又为自己的后悔而大大懊恼。他索性一梗脖子,“让你去亲……亲她,怎么了?你不敢?!”“拜托,我亲她干嘛啊?”陈强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也只有硬杠到底,聂扬挺一挺胸,“男子汉大丈夫,我亲她可以,你亲她就不行?” 
  “你……”陈强有些无奈地叹气,不再说话了。他也住了口,考虑着应该怎样在这场游戏中取胜。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气闷。
  ***
  一大早,她早早来到公司。刚一进休息室,她就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从来都冷若冰霜的大少爷,今天居然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冲她微笑?“把那个喝了。”聂扬抬手一指桌上,笑容灿烂。她打了个寒噤,看向他指的方向。一杯类似纯净水的无色液体,正静静地立在桌边,冒着袅袅热气。“这是……?”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一杯白开水而已,放心,我怎么会害你呢。”聂扬笑得越发无害。拜托!上次你笑得这么开心,结果就把我打昏了弄到酒会上,这次谁知道你又想干什么? __ 
  她在心中腹诽。见她不喝,聂扬有些急了。“趁热喝,不然放凉了!”他耐着性子劝说。行行行,谁让你是上司呢?就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人人皆知的浅显道理,我还是只能屈从。她不甘不愿地拿起杯子。试探性地喝了一小口,没什么味道。也许……这家伙只是心血来潮做好事也说不定?她自我催眠着。低下头,刚要再喝,忽然眼前眼前一黑,还来得及没抬头,一大把胡椒粉已经迎面撒来,一粒不剩地落入了她的眼睛里。“砰!”杯子掉落在地,四分五裂。怎么回事!那家伙是疯子吗?!为什么无缘无故整她?!她倒退两三步,双手捂住眼睛,惊怒之下连连抽气。没过几秒钟,眼睛适应了这种痛苦难耐的刺痒,滚滚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狂乱地用手抹着眼睛,喉咙里发出浑浊不清的呜咽,越来越痛。屈辱感,伴随着愤怒,仿佛蝼蚁一样,一寸一寸在她的血液里侵蚀着。眼见这么容易就得手,聂扬也是一呆,她那种抓狂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又让他有些心痛。 
  “这就是你取胜的办法?你也太过分了!”陈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身边,眼中满是责备和怒火。聂扬掩饰尴尬地咳嗽一声,笑道,“哈哈哈,我赢了,她哭了……”陈强不再理他,走到她身边,在他出声阻止之前,轻轻亲了下她的脸蛋,随即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拨开她的手。“还疼吗?听话,别揉了,跟我去水池边洗一下……”“哈哈哈哈,陈强你还真的亲她,哈哈这种人你也亲……”他压下心中的惶惑与不快,笑得开心。听到这个声音,她抬起头,惨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血红色。为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我根本没惹你!就因为我卑微得可笑吗? 
  她在心中愤怒地嘶鸣着,耳鼓膜被血液震得嗡嗡作响。蓦地,她一把推开陈强,朝他冲过去。“啪!”狠狠地一巴掌,扇在聂扬脸上。“人——渣——!”她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吼道。说完,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一路上碰到了不少东西,走廊里只听见稀里哗啦的撞击声,以及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休息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半晌,聂扬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他居然……被打了?打他的人,居然还是个下人,真是……聂扬尝试着培养一下自己恼怒的情绪,可是胸臆间只有一种名为“懊悔”的东西在回荡。 
  怎么办?他……好象真的伤害到她了,可这不是他的本意啊?陈强走过来,冷冷地看着他,良久,开口道。“后悔了?”他呆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对她的情绪,好象是有点后悔,但又好象不有止后悔这么简单。陈强叹气,“我看,你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去爱人。”聂扬一震,“什么……意思?”他好象也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本来就是嘛,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待她的?哪有你这么爱人的?”聂扬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挚友。“你说什么?你说我……爱……?怎么可能?!”“那你觉得呢?”陈强清明的双眼,平静地望着他。聂扬咧了咧嘴,试图扯出一个不屑的微笑,或是说上两句嘲讽的话。不过,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19 

  踉跄地走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晨风吹得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半晌,她停住了脚步,无意识地将手搁在护栏上。桥下那个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世界……与她无关。眼前,依旧是一片淡红色的雾,双眼仍然肿得像核桃吧?她猜测。居然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还真不像她啊,她不是一直逆来顺受的吗?可是,她也是个人呀!她并不是一株植物,虽然总是表现得漠然平静,但那不是因为涵养,而是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被欺负。可是……刚才为什么又愤怒成那个样子呢?她不明白。也许,只是积聚的痛苦到达了一个饱和点吧。曾以为所受的一切屈辱都已经消散在心间,却没想到,一旦有人公然挑起,她还是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发作出来。天桥上的人匆匆走过,淡淡的日光从云中透出来,在红色的水泥砖上打下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剪影。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人需要她。人的一生,到底要经过什么样的坎坷,才能够看到光明呢?她茫然地想着。 
  回想起自己平淡无奇的幼年,痛苦自卑的初中,以及后来那些短暂快乐之后大片阴霾的日子,一个个曾以为是主角事实上却是过客的人,她只觉得空茫。为什么要活着呢?她曾经坚信,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不过是一时的,她一定要活下去,让那些伤害她的人后悔。然而突然间她发现,那不过是幼稚的赌气,没有她,别人可以过得更好;有了她,世界上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被人鄙弃的笑柄而已。放弃吧……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她不想再过完这永远被轻视,被奴隶的人生了…… 
  她真的,对这种煎熬的人生感到不耐烦了……身体无意识地攀上护栏,冷不丁的,天桥下响起了一声震天价的鸣笛声。
  她稍微清醒过来,只见一辆XX牌的蓝色的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至于到底是什么牌子,她对车不感兴趣,不认识。稍一愣神,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从车中走下来。她略略一怔,然后轻轻勾起嘴角,季雨男?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碰到,还真是讽刺。没什么精神地站在原地,季雨男已经从人行道上噌噌跑上了天桥。“你、在、干嘛?”他大口喘着气,偏偏还做出一副随意的样子。估计是怕刺激到她,让她再做出点什么吓人的事,她撇唇,“看风景。”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季雨男愣了愣,然后浮起一抹笑意。“看风景也需要爬到栏杆上吗?”她顿了一下,然后无所谓地耸耸肩。“还好你及时按喇叭,不然,这会儿你已经成命案现场的目击者了。”他终于笑了起来,是那种真正的、丝毫不带轻视的笑容。“走吧,请你去喝咖啡。”
  ***
  又一次坐在这间咖啡屋里,她不太高兴地仰起脖子,将一杯卡布其诺一饮而尽。
  “怎么喝得这么急?”季雨男笑着递给她一方餐巾。她挑眉,“好奇呗,也不知道这间店的咖啡味道有什么不同。”你们有钱人都大老远的跑来喝。 
  季雨男笑笑,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她。半晌,她有点受不了的别过头去。不就是想问她干嘛要自杀么?难道还等着她自己开口侃侃而谈,“我自杀是因为厌世……”
  果然,季雨男开口,不过问的却是一个她想不到的问题。“初中的时候,你为什么喜欢我?”“……?”她怔住。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因为你帅,你成绩好,大家都喜欢你。”肤浅吧?鄙视我好了。他愣住,然后突然露出欣赏的笑意。“你还真是诚实。”废话,那时候的小屁孩,难道还能看上你的内在美吗?她又翻了个白眼。
  “说真的,后来那一次遇见你,我还真有点喜欢上你了。”季雨男点燃一支烟。
  她愣了下,不明白对方干嘛要说这个。“人……都是关注外表的吧,那一次你拒绝和我在一起,我觉得其实挺不公平的。”
  他咬住上唇,轻吹一口气,额前碎碎的刘海飞起来。“要是我也是个四百斤的胖子,哪怕我心肠再好,你也不会看上我,不是么?”  
  她愕然,然后哑然。原来如此。搞了半天,他只不过是不甘心一个死心塌地爱自己的人不再爱他,所以才费这么大功夫想要追回而已。她几乎失笑,原本郁结的心情也消去了大半。见她微微弯起的眼睛,季雨男一愣。“我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吗?”她不答,只是站起身,微微一笑,“我要回去工作了,拜。”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季雨男皱了下眉,也站起来。“施意,这一次,你别想再逃开。”他捻灭了香烟,淡淡地出声。她的背影一僵,但却没有回头,只是推开咖啡厅的旋转门,消失在他的微热的视线中。  
   

21 

  斜靠在沙发上,聂扬边哼小曲边折着飞机,只有余光不住地瞟着房间另一端忙碌的人影。 
  那女人……自从一个星期前甩了他一耳光跑出去之后,回来就再没跟他讲过话。 
  烦躁地将飞机丢在一边,聂扬枕着胳膊躺下来。搞什么?他聂扬都已经不计较了,她一个小助理还有什么不满意?凭什么耍大牌不理人?  
  “咣咣咣”的手机音乐突兀地响起来,聂扬吓了一跳。这什么铃声?真难听!又聒噪!还没品位!眼看那女人已经按下接听键,“恩,恩”的答应着,一望即知是很熟悉的人,聂扬烦躁的感觉更甚。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不就是几次撞见在公司楼下等她的那个……中学同学么?拜托,吃饭就吃饭,有必要还打来个电话来请示吗?小市民!房间的另一侧,她已经做完了今天的工作,准备离开。聂扬一骨碌跳起来,刚要开口,恰在此时,陈强走了进来。一看这架势,他立即了然,上前一步架住他。“喂!你——”还来不及说话,聂扬就被摔进了沙发里。眼看着那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聂扬恼怒地蹦起来,“你干什么你!!”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又想干什么啊?”陈强笑嘻嘻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人家可没惹你,别再一天净想着折腾人家了,听话,啊。”呼哧呼哧地瞪着他,聂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天,他突然揪住陈强的衣领。“啊啊啊啊陈强,我快烦死了啊!——”“你瞎烦什么?”陈强好笑地瞅着他。聂扬不答,也是一屁股陷进沙发里。过了3分钟,聂扬又是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啊啊啊啊陈强,我快烦死了啊!——”陈强使劲掰开他的手,掸掸衣领,不爽地看着他。“喂,你练狮子吼啊?到底瞎烦什么呢?”聂扬不答,又过了3分钟……还没靠近,陈强已经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啊啊啊啊聂扬,我快烦死了啊!——”
  两个人互相瞪着,最后,还是陈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找个地方喝酒吧。”陈强笑着提议。聂扬点点头,挫败地埋下脸,将手指插进头发里。
  ***
  入夜,繁华街区的一间酒吧里,气氛被暗淡的红绿灯光烘托地暧昧蒸腾。
  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并没有看对面帅气的男人,而是心不在焉地将目光投向窗外人潮渐渐稀疏的街道。还是……和他把话挑明了吧,她想。自己早已经不喜欢他了,而他呢?也不过是出于猎奇心理,想窥探她的内心世界罢了。这种游戏,她根本不想玩。烦躁地动了动身子,她打定主意,跟他说清楚。“季雨男,”她清了清嗓子,婉转地开口。“我看……咱俩以后还是别再见面了。”“咦?”他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高脚杯。“我并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别再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了吧。”她一口气说完,平静地看着他。他像是难以理解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垂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挫败的阴戾。  
  再抬起头,他打了个响指。“Waiter,给这位小姐来杯红酒。”“你这是……”她莫名其妙。“施意,尝尝这个,红酒的意思就是好聚好散。”季雨男从侍应生手中接过被映成深红色的酒杯,像是抚摩了一下杯身,然后推到她面前。
  她点点头,拿过杯子一饮而尽。注视着她将大半杯酒喝下肚,季雨男的唇边泛起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施意。”“恩?”她抬头。“有没有人说过,你看事情还挺透彻的。”他姿势优雅地端起面前的果汁,轻啜了一口。她一愕,“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你说对了,我根本不爱你,为什么我会要你做我GF呢?”
  季雨男放下杯子,闲闲地往后一靠,用一种疑问的调侃语气说道。“答案是,你当初明明喜欢我,但是当我要和你交往时,你偏偏又拒绝了。这件事总让我觉得憋了一口气,不吐不快。”看他一副优游自在的模样,她不由警觉起来。“所以呢?”“所以,当我再次碰到你的时候,我才会对你那么殷勤,想让你再次爱上我,这样我才不至于太失败。”季雨男不紧不慢地耸耸肩,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却没想到啊,居然还是不行。” 
  果然如此,她冷笑。“你那是什么表情?”季雨男不悦地皱眉。“行了,我说过,别再见面了,我可不想陪你做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
  她站起身,往外走。“你还走得了吗?”他沉沉地开口。她回身,瞪着他,“你什么意——”天旋地转。“砰”的一声,她软软地栽到桌上,惊得半个酒吧的人都看过来。“没事没事,她喝多了。”季雨男起身,冲周围的人绽出一个优雅的笑容,然后上前扶住她。“你……下药?!”她上下唇都在打颤。“答对了。”他给了她一个微笑,冲侍应生招招手,“Waiter,这位小姐醉了,要一间包间。”
  “你……”她想问为什么,但是浑身软绵绵的,吐出口的只能是难耐的燥热喘息。“别费力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轻笑道,“如果你想问为什么,那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只有我玩完丢掉的,没有我得不到的。”说完,他半搂半抱地拉着她往走廊上走去。


21 第二部完结

  陈强心神不宁地放下酒杯,盯着隐匿在灯光阴影下的酒吧走廊。刚才离开的那一男一女……看背影好象是……聂扬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上个洗手间半天也不出来!要是有他在,一定第一眼就能认出来。 
  “喂,看什么哪?”一双湿淋淋的手在他眼前弹了下,弹得他一头水。陈强皱眉。“你动作怎么这么慢?我刚好象看见……”他犹豫了一下,“算了,可能是看错了。”“看见什么了?”聂扬笑嘻嘻地坐下来,夹起一块小点心,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陈强没有回答,随意扯了个话题。“心情好点没?”闻言,聂扬原本还算平和的俊脸黑了下来。“好个屁!”他气呼呼地仰头灌了一口酒,砰的一声将砸在桌上。“一想起那女人,我就来气!”“……”陈强有些无言。“其实,我刚才好象看到……”陈强犹豫着。“……丁助理和她那个同学,进了包厢。”说完,他抬眼注视着聂扬的反应。聂扬呆了一呆,然后——让陈强想不到的是——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一只酒杯和两盘碟子。
  “喂!哎!你干什——”难以想象,聂扬居然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陈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朝走廊的阴影里冲过去。 
  算了,就让他去发疯吧,让他看到了也好,省得再对丁助理有什么幻想。
  陈强重新坐下来。聂扬不明白,他陈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聂扬和她,他们俩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顺着包厢门一间一间发疯似的找过去,聂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气成这样,他只觉得全身的怒火都冲上了头顶。该死的女人!居然饥渴到这种程度!她不是清高得很吗?!……第一间,几个男人正在谈喝酒事情,不是!第二间,一对中年男女正隔着茶几坐在两旁的沙发上,不是!第三间,空的!会不会是在浴室里……“砰”!!巨大的碎裂声,从某一间包厢中传出,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聂扬一下子清醒过来,抬脚就往黑洞洞的走廊上跑。第四间……不是……第五间……不是……第六间……门锁!门锁转不开! 
  聂扬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一撞——然后,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他永生难忘的场景。——女人衣衫不整地靠在沙发上,呆呆的注视着地毯上。——男人的尸身面朝下俯趴着,他的脑袋上被一只坚硬的啤酒瓶砸得几乎扁下去一块,大股的鲜血已经将紫色的地毯染得班驳不堪。聂扬也愣了。看见他,女人惶急而又无意识地开口。“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他……我不……我……我……酒瓶……我没有……”
  语无伦次地开合着的唇,闪着泪光的眸子,让聂扬一生从未有过地动容。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助理,总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莫名其妙地注意。
  那果然是因为,他……“啊!”又是一声惊恐的喊叫。他下意识地回过头,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正出现在门口,显然是听到了包厢中的响动,想要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撞上聂扬的目光,他先是一震,似乎认出了他是谁,然后他捂住嘴,恐惧地消失在门口。
  聂扬一瞬间冷静下来。他关上包厢门,走到她身边,将她揽进怀中。“乖,不怕。”抚摩着她柔软的瑟瑟发抖的脊背,聂扬悄无声息地一记手刀,劈在她的颈子上。 
  她无声地在他怀中瘫软下来。他将她放到沙发上,替她将衣服整理整齐,然后拿起啤酒瓶,用衣袖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再在瓶颈上用力按下了几个自己的手印。刚做完这一切,与此同时,外面似乎炸开了锅,嘈杂的脚步声、鼎沸的人声响彻整间酒吧。  
  他不管,他听不到了,他只是跪在沙发前,微笑着、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她宁静的侧颜。
  平生,从未有一刻,心中有如此安宁的感觉。


尾声

  夏天来了。走在街上,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街角,有小贩在卖报,叫卖的依然是最热门最火爆的新闻。“哎~~喂喂喂都来买哟~~大明星误杀富豪公子被判入狱七年喽~~杀人动机成迷凶手缄口不言喽~~~卖报卖报~~时报商报~~”叫卖声渐渐远去了。走在绿色的树阴下,她茫然地缩了缩肩膀,似乎炎热的暑气依然挥不去她心中的彻骨的凉意。
  她不明白,为什么已经过了半个月,这种事情还是头条。同样的,她也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救自己。不过她也不会明白了,从她在医院里醒过来,她就只会呆呆地应对警方例行公事的问讯,然后警方撤走了,她就只能从报纸上看到一个又一个夸张惊人的头条。她曾经爱入骨髓的人,被她误杀了。她曾经深恶痛绝的人,替她顶罪了。为什么?她茫然地想。夏日炎热的季风,吹过她微微仰起的空茫面颊,吹过车来车往的笔直的公路,吹过丘陵原野河流山脉,飘荡在广袤的天宇下……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