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1

绯: 夜 46 - 60

(46) 起点

  夜幕降临,天地间苍茫一片,覆盖着白雪的荒漠中笼罩上一片沉寂的铁灰色,房屋,胡杨林,土堆都只剩下黑色的剪影,空余荒漠上的白雪尚反射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在一片静寂的黑中,笼起一层淡青色的光雾。空中的云朵,亦是大片大片的黑,间隙中,透出深青色的天空。
  西方的天际,璀璨的燃烧着金黄色的余辉。给远处的山峦,白桦林镀上华丽金边。一道由金转黑的云彩带子,衔接着那片灿烂的金黄色温暖与天地间冰冷孤寂的苍茫。
  这一派景色,是天地间至上的杰作。
  如果此刻,能够站在那片胡杨林边静静的欣赏美景,手边再有一壶三十年的人面桃花珍酿,绝对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已经是第二次来西域了,第一次边走边游,骑马仗剑踏遍祁连山,风流潇洒,可这次却只能够窝在小城广场中央的柴禾堆里,丧家之犬一般,等待围捕她的猎人经过。
  一阵寒风呼啸着经过,隐身于柴禾堆的女子拢了拢身上的袄衣。刚进初冬,夜晚沙漠的气候残酷过中原千万倍,小镇中的居民在太阳下山之后早早的歇了,不过申时,街道上已无行人,清冷得仿佛无人居住一般。这样的夜,寒冷得竟让人错以为,似乎永远都守不来天明了。
  渐渐的,地面开始微微的颤动,慢慢的,轻颤逐渐转变为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她轻笑,果然准时。几队士兵向广场直奔而来,将这块几十丈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火把将这一块照得亮如白昼。
  ”统领,人马到齐了。”旁边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拱手汇报。
  ”嗯。”骑白色骏马的统领随意应了一声,翻身下马,缓缓踱向广场中心。他身着洁白的羊皮袍子,身形高挑,黑发垂肩,虽是西域打扮,却硬是穿出了一身的剔透无暇的味道。停下脚步,他抽出手中长剑向柴堆掷去,动作并没有很大,那晶莹的长剑却在空气中留下了尖锐的剑鸣声。
  ”传令下去,以广场为中心,分十队向城里四周挨家挨户给我搜,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凡有嫌疑者,一律严加审问。我最后重申,世子的命令,决不可伤害人犯,一定要活捉。”
  众士兵回应了一声之后,四下里散开,擎着火把,牵着猎犬,挨家挨户的搜查。一时间整个沉睡的小镇被暴力唤醒,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半个时辰过去,各队都两手空空的回来,唯有姗姗来迟的最后一队,擎着火把匆匆赶来,说在小镇西边发现有骆驼的痕迹,猎犬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叫唤,犯人应该是朝那个方向逃了。
  白衣人姿态优雅的伸手一挥,插在柴堆中的长剑似有生命一般,轻轻巧巧的飞回了他手中。他收剑回鞘,利落的翻身上马,”留一队在这里继续搜寻,其余人跟我追。”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之后,小镇的广场归于平静。
  隐身在柴堆中的女子这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抚上左臂被刚刚的长剑割破的伤口。用了释优教的迷踪烟,所以不用担心猎犬会循味道找到她,唯有他才知道,此刻她正藏身在这显眼的地方。
  柳株瑶,他绝对是故意的。


(47) 大漠

  茫茫无垠的,寂静雄壮,不论听人描述过多少次大漠风情,可唯有真正置身其中,才能够由衷的体会到何谓“大漠”二字。在这里,所有的生命亦只不过是脆弱的不堪一击。赤色的霞蔚抚慰它的安静与温柔,金色的沙砾卷起它的咆哮与嘶吼,狂躁的沙暴惊起众生的无助与彷徨,身在大漠,只能够谦卑的赞美它,祈祷它的庇佑,卑微的向它俯首跪拜。
  悠远的驼铃,声声回荡在寂静悠远的沙丘之间。此刻夕阳西下,金色的日轮绽放出温柔静谧的柔光,将在沙丘之间迂回前行骆驼队的身影无限延长。高大健壮骆驼一步三摇的前行,仿佛这已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节奏,难得的一派沉静安详。
  队首的一个黑色身影在仔细侧耳聆听之后,疑惑的回头,对着后面大声吆喝起来,“爷,前面有狼在叫唤,那声音挺奇怪,怕是出了不寻常的事。”
  特木尔自小在大漠上长大,对狼群更是了若指掌,光听其叫声,便可判断出狼群的意图,是进攻,避退,觅食,或者威吓。但是现下他却无法判断,这样的叫声却是他在大漠三十年中不曾听到过的。在沙漠上,狼群可谓是继沙暴之后最可怕的灾难,于是人们由恐惧而敬奉,进而把它们视作自己部族的图腾来顶礼膜拜。
  而能够让所向披靡的狼群发出让特木尔无法辨别其意图的声响,必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离这里还有多远?”后边那匹雄壮黑马上的深青色身影开口道。
  “今儿个刮东南风,不大,估摸着直走也就一二里地,听声音狼群也不大,就三四十头的样子。”三十岁的汉子皱紧了眉头,熟练的测着风向,仔细听了又听,将情况如实回报。
  略一沉吟,他催动马匹,黑色的骏马似箭一般冲出队伍,他勒住缰绳,回身道:“你们几个随我去看看。”
  “爷……”特木尔略显迟疑,沙漠中不比旁的地方,凶险万分,前面的狼群又叫得诡异古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万一出了差错,却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啊。
  “早晚要路过,赶在大队到达前把那群畜牲赶走了,省得扰了队伍。”清清冷冷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身着深青色大氅的男子骑着一匹魔神似的墨色骏马,首当其冲的向前方疾驰而去。随后,队伍里陆陆续续又奔出十骑人马,清一色的白马黑衣,纯得连一丝杂色都没有,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倒是醒目得很。
  那一队人马不紧不慢的紧紧跟在黑青色的身影后,且在行进间不断调整队形,跑出半里地的样子,已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一”字形,姿势步调整齐划一,攻守得当,进退有序,竟隐隐有些兵戈铁马笑傲疆场的味道。
  不多时,狼嚎声已经越来越接近,沙地上也隐隐看得到散乱的脚印,有骆驼的,车马的,狼的,还有人的,再往前,陆续有废弃的车马,散乱的货物,已被群狼分食的牲口,被杀死的狼……和已被咬得不成样子的尸体,有些还维持着死前拚命反抗的姿势。
  看样子是一个小型的私人商队,碰到了大群沙漠野狼的攻击,寡不敌众,最后全军覆没。
  “尸体已经有些风干了,该有一天了吧。”为首的青袍男子仔细察看了地上的尸首,皱着眉开口。
  “是,爷。看样子是黎明前的事情。”回话的仍是特木尔,随然早已经见识惯了沙漠的残酷,但是在面对着这些刚刚失去灵魂的残缺肉体时,这铁一般的汉子仍是唏嘘不已。只差了一点点而已,如若是早来了一步,结局便不会这般惨烈了吧。他有些艰难的扯动声带,发出与以往说话略有些不同的声音。
  “先前估摸错了,看这场面,狼至少有百来头。”他催动马匹在这些残骸附近转了几个来回,似颇为在意的指着这片区域:“这里曾经遭受大批狼群袭击,其中大部分在这里散去,而有大约三十头的样子直往东南方去了,看脚印很整齐,似乎在追什么东西。”
  “还能听见狼嚎声吗?”
  “还能,离这里约摸一里地,似乎比我刚刚听见的远了些,好像是在不断移动的。”特木尔侧耳细听,肯定地回答,皱紧的眉眼中隐隐含着不甚肯定的迷惘。“狼嚎声越发清楚了,它们好像在害怕。”
  为首的男子自腰间抽出一柄金色的弯刀,催动马匹,像箭一样急驰出去:“把家伙准备好,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看个究竟。”
  后面的黑衣十骑齐声回应,催动白马一字排开,紧紧跟上首领的步伐,马蹄声混杂着空气中的回响,在身后扬起一片混浊的尘埃。在傍晚暗金色的太阳下,全速向前方奔去。
  策马狂奔了有将近两里的路,这才赶上了狼群,情势才总算明了了起来。约三十头左右的野狼呈一个直径约两丈的包围圈,将一匹骆驼,一个身裹灰色大氅的人紧紧包围在中间。
  但奇怪的是,人与骆驼似乎并没有因为狼群的围困停步不前,仍是不断地向前走着。而狼群的包围圈亦一丝不差的跟着,始终维持着那个两丈圆的圈子。而更令人惊讶不已的是,尽管群狼的身体紧绷,随时都似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却并不攻击,偶尔有一只跳进了这两丈的范围之内,立即会发出类似见到天敌一般的悲鸣声,随即夹着尾巴跳出两丈之外。
  这一人一驼似有法宝护体,在这两丈的天地中可保平安。灰衣人走得尚且平稳,仿佛已经知道狼群的惧怕,无视这些畜牲的嚎叫,专心一意的向东南方走去。而反观圈中的骆驼,早已经因为狼群的嚎叫而吓得瑟瑟发抖,每跨一步都几近晕厥,若不是那灰衣人拼命拉着,只怕早就跑出这保命的圈子,成了恶狼口中的美食。
  挟沙尘而来十一人远远的停在几十米开外,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
  “救人。”领头的青衣人勒住马匹,流畅的抽出剑袋中的硬弓,左手抽出五支弓箭搭上,拉满,随即五支钢制羽箭似刺破空气般,强劲的向狼群射去。转眼间,五匹野狼已经倒地气绝。在他的带领下,其余十人一字排开,皆拉开弓箭,三剑并发,一轮下来,狼群已倒下大半。
  察觉到狼群的异状,灰衣人回过身来,在宽大衣袍下的狭长眼眸满是警惕的看向箭的方向,在看清来人的衣着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顾不得身边的狼还在虎视眈眈,她张开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早已经麻木的声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后,体力不支的昏倒在地。


(48) 商队

  她是极少做梦的,倒不是天性无忧无虑,了无心事,而是得益于那套师传的清霜诀内功心法,正是平心静气调和心神的法门,真气运行至身体各处经络,可理顺经脉,即使是沉睡之时,亦可以凝神舒缓。是以,就算有再多的心事,再大的压力,她仍是可以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无怪乎在传授她这套口诀的时候,姨母似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夜儿,夜儿,清霜诀是难得的好东西,你可要学好了。
  小小的她,并不明白好东西的定义。长大后,才真的明白了,可是,那样的平静如一潭死水般,久到,已经忘记了做梦,是什么样的滋味。口中默念着那两句话,她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一片漆黑。苦笑一声,她用左手轻抚双眼,按压了一会儿,再睁开,这才能够在黑暗中隐隐分辨出五指的形状。
  捏捏身上盖着的毛毡,正是游牧人家或者沙漠商旅惯用的,想来,那时将她自狼群中救出的,该是商队的人。她轻舒一口气,环顾四周,应该是在一个简易帐篷里,很小的空间,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即将熄灭,尚有暗红火星的炭盆。
  吃力的撑起身体,不意外的发现,已经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手脚上的伤口水泡也一一妥善包扎,隔着白色的绷带,她还能闻出那股清香的药膏味,是江南祺善堂出的,看来,竟是遇上了一家好心的商队呢。
  她起身,见到自己的简易行李已经从骆驼的身上被卸了下来,此刻就放在她的床角,想来,那头劫后余生的骆驼,也应该被妥善安置好了。随手从包裹中抽出一件袄衣披在身上,毫不在意那个简单的包裹乱成一团堆在地下。
  毕竟,她最看重的东西,是不需要放置于包袱中的。
  掀开帐篷门帘,一股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她缓步踱出帐篷。天还黑着,但是已经有人在生火,东方天际的黑幕隐隐有些透亮,应该接近黎明了。
  沙漠的黎明前,比别的地方都要暗,漫天的星斗,璀璨得像是一伸手即可将那些无价珍宝纳入掌中。她抬起头,凝望星空。两个月来,每晚仰望天际,每晚亦都会被那静谧壮美的景象所震慑。居住在人多嘈杂之所时间久了,人也会妄自尊大起来。可实际上,这世界究竟有多辽阔,没有人知道,自然的力量有多巨大,也没有人知道。唯有站在这与天地相贴近的地方,才能够真正的认清,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多渺小。
  “姑娘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背后突兀的响起,惊起她一身鸡皮疙瘩。回身,看见一个嬉皮笑脸的小男孩凭空里出现似的,一眨眼晃到了她面前。
  “啊,敢问小哥,这是哪家的商队。”迁就眼前男孩的身高,她微微倾身,笑容可掬的开口。
  眼前的男孩子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五官平平常常,却硬是笑出一种春光灿烂的味道。穿着平常的布衣,个头不是很高,才到她肩膀。可是,在她明显的将他当作孩子看待,微微俯下身来和他说话的样子,却似乎引起了他反感,不着痕迹的皱皱眉头,似有些不悦。
  他张了嘴巴正想说话,却见远处的大帐篷那边跑来个小脚妇人,却似用了缩地术一般的,眨眼间便已经站定在二人面前。
  “原婆婆。”那小男孩立即摆出个恭敬的姿态,正色称呼道。
  “嗯,卫小子,去做你自己的事,老生来招呼这位姑娘就好。”许是尚未拔营的关系,没有披上防风大氅,原婆婆着一身黑色袄裙,因身在大漠风餐露宿的,那袄裙只是由粗布制成,但这老妇人依旧威风凛凛,气势不凡,虽面部风霜斑驳,两鬓花白,却气息绵长,双目炯炯有神,一身内家修为之高并不常见,依稀能与香泠阁律长老殷婆婆一较高下了。”这位姑娘,不知身体可有好些?”
  “多谢婆婆关心,好多了。还要多谢婆婆的精心照顾,为小女子疗伤包扎。”她淡笑的应着,措辞间尽是谦虚有礼。在不同的环境与人面前,她自有一套不同的应对方法。这婆婆,理当端庄应对。
  “爷交待了,姑娘醒了,就请去见一面。”原婆婆一双利眼仍是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着她,眼中精光闪烁。
  也无怪乎这妇人会像妖物一样的打量她,她这样的容貌,在茫茫大漠着实是不多见的,再加上,她获救时,狼群亦不敢近她的身。行走沙漠的商队旅团,最最避讳不及的,便是触怒上苍,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不洁之物。若是不小心应对,只怕会被逐出旅团。而这沙漠中,脱队之人,唯有一个死字。
  “既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自是要去道谢的。”她温婉的微笑,那笑是极具安抚人心的效果的,“只是请问婆婆,这是哪一家的商队,也好让小女子心里有个底,别在爷面前闹了笑话。”
  “这是寒家的商队。”许是她的态度进退得当,总算,老妇人眼中的防备稍稍卸下了一些。见她难掩眼中的惊讶,言语中满是自豪,“没错,便是北原寒家威名响彻丝路的寒家商队。”
  “那敢问,这会儿要去见的那位爷是……”
  “便是我们商队的主人,寒极门主的同族兄弟,队中大家都称呼一声寒爷。虽在中原,我寒极门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在这丝绸之路上,就算是西域各国的皇族见了寒爷,亦是要礼让三分的。”
  “呵呵,原来如此啊。”她一脸苦笑的应和着,呵呵,这辈子,是不是真的和姓寒的纠缠不清了,才走了一个,立即又碰上一个,可真是缘分呢。
  “姑娘可是北原人士?”原婆婆随口问了一句。
  她才警觉随着原婆婆的话说了一口流利的北方口音,却是当年自寒极门学的。
  “呃,小女子原是南方人,不过幼年随家中长辈在北原住过几年。”她仍是柔声回答。自小在相思林里,各长老对于礼仪的要求是极高的,尤其是女弟子,在不动武的时候,须得步态端庄沉静威仪,以体现相思林门规庄重,规矩森严。是以现下她的表现,的确让这黑衣夫人极为满意。
  “看来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儿,不知可曾在北原见过我家门主呢?”老妇人的脸上微微绽起笑意,带点慈祥的味道,却问了句突兀的话。
  “呵,倒是未曾有缘得见呢。”套她话是么,这婆婆真是护主心切。
  “听老婆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倒忘了带姑娘去见爷了。”原婆婆的笑渐渐收敛,恢复原本的正色,整整衣角,“请姑娘随老生来吧。”
  “劳烦婆婆引路。”


(49) 绿眸

  随着原婆婆缓缓前行,司空夜这才看清楚,这寒家的商队,规模的确不是普通私家商队可比拟的。帐篷骆驼团团围在一起,竟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照例中间是货物骆驼,外一圈是人住的帐篷,最外面,则是负责守夜的护卫,用火把照亮一面面绣着”寒”字的大旗,喝退四方匪贼。
  主帐在整个圈的正中。最最珍贵的货物,全部堆放在这里。看来,这位寒爷,寒征隆的兄弟倒也是自诩一身不俗的武艺。
  原婆婆领着她一路走进主帐,站定在一道羊毛织就的淡色布帏边,恭敬道:“爷,人已带到。”
  “坐。”布帏后,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并不若年轻男子的淳厚,反倒像风烛残年的老者,或是声带曾经受过伤。
  她有些不明就里,但无奈,双眼与双耳已经不复往昔般灵敏,只能按照原婆婆的手势,在正对着布帏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多谢寒爷。”
  “名字。”又是那个嘶哑的声音,短短几个字,气势非凡,却并不显得无礼。
  “小女子家中姓江。”她轻笑,和这商队的人,她倒是不曾说过半句谎话。
  “中原人?”
  “是。”
  “江姑娘……”布帏后的人似在细细咀嚼她的名字,半晌,才又开口:“等我们赶到时,商队只剩下你和骆驼,其他人,我们已无能为力。”
  “哪里的话。”她微微低头,知道那人的下文,右手摩挲着光洁的左手踝,那上面,挂着碧绿色的千年寒蝉。她微笑。“尽人事,听天命,这一切许是冥冥中自有的安排。侥幸能够逃脱一劫,已是上天的万般宠幸,又怎敢怪到寒爷头上。”
  “但有一点,寒某始终百思不解,想向姑娘请教。”
  “寒爷请讲,小女子自当知无不言。”
  “救下姑娘时,距离狼群进攻商队,已经有六个时辰,可据回报,姑娘身上并无被狼群噬咬的痕迹,连那头骆驼,也仅有后腿被轻微咬伤,在三十头恶狼的包围下,还在沙漠中走了几里路。这确实令人费解。不知姑娘可能为寒某解惑?”那嘶哑低沉的声音稍稍带些西域口音,听的时间久了,倒也不觉刺耳,但是,始终无法依照声音来想象这个人的情况便是了。
  “这事,我也纳闷了许久。起先,离骆驼远些,它的后腿就被咬了。而我不论往什么方向,狼群必是后退,我想,这问题该是出在我自个儿身上。后来静下来了,这才想起我有一块家传的古玉,是一直随身挂着的,据长辈说是能避邪的,我猜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了。”她微微垂着头,将刚刚才编出来的词儿温婉道出。
  “有意思,那块玉可否借寒某一看?”
  “当然。”司空夜抿嘴一笑,轻轻解下左腕上的红绳子,将那块翠艳欲滴的绿玉交给侍立在一旁的原婆婆,再由她递入布帏。
  那由羊毛精工织就的米白色布帘后,接了那块被谎称为古玉的寒蝉,就没了声响,似在仔细端详。趁着这时间,她也悄然打量着这顶主帐。虽是简易搭建,没什么其他的家什,只铺了许多羊毛毡,在门边点了两个火盆,但毕竟是中原第一商队的主人,这几张毛毡无一不是西域的顶级精品,若是卖到中原,条条都是价值不菲的。
  而这条貌似寻常的布帏,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是西域独特的编制手法。正面看,只是在平常不过的织物,而反面,却能够利用两边的光线差异,将布帏另一边的情况尽数纳入眼底。
  “倒是有些来头。江姑娘这家传的千年寒蝉的确罕见。”布帏后的男子似乎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翡翠绿玉的真正来历。“性阴毒至寒,许是真能喝退那群畜牲。”
  她低头陪着笑,知道布帏后的人正在查看她的反应,所以,那笑带点无助,带点彷徨。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迷途女子,自然要有柔弱的表现,才能够惹人同情。
  “江姑娘别见怪,你我同在大漠,互相扶持是应该的。但这几日商队路过楼兰,周边几国并不太平。作为商队主人,寒某毕竟要向商队千名部属有所交待。”
  “寒爷的意思,小女子明白的。”她低着头,柔柔的开口。娴娴雅雅的坐着,一动不动,似在等待首座的男子对她的裁决。
  “寒某只想知道,姑娘会出现在此的原因。”
  “小女子这些年来,是一直住在江南的,这几年与姨母相依为命,过得也算平静。可去年姨母往生之后,表哥却将我卖给了垂涎我的西域商人,可怜我被下了迷药,一路带到楼兰。直到这几日里,似乎出了什么事,大队兵马都往城外去了,我这才得空,偷跑了出来。在路上遇到那商队,他们好心带我一起上路,却又不想遇到了狼群。”寻常的女子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怕早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可她的语调却出奇的平静,用词简练,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她顿了顿,脸上漾起一抹温婉的微笑,“小女子只希望能够活着回到中原,再到姨母的坟前,为她拔几把野草,尽尽孝道足矣。”
  “姑娘的谈吐举止,并不像是出自需要卖女过活的人家。”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声情并茂,可似乎并没有取信于布帏后的商队主人。
  她眯眼一笑,“那就看,那西域商人开出什么价码来了。”
  话音落了,那布帏似被一阵狂风吹过,一个深青色的颀长身影缓步踱出,步履轻缓,即使近在咫尺亦听不到半点声响,体态匀称,正是常年练武且修为已至登峰造极才有的流畅线条,气势逼人,甚至中原四大家主的另外三人,亦不曾给过她如此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司空夜抬头,与他对视。一个身穿深青色的毛织长袍,黑布裹面,只留一双眼睛的男子。
  这一刻,她真的相信,这人是寒征隆的同门兄弟。那双眼睛的轮廓,那种骨子里的优越感,居然是如出一辙的。只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的眼瞳,是一种如盛夏傍晚的深水潭的那种墨绿,一种即使是西域也未必能够看得到的,鬼神般的颜色。
  两人的视线在最初的交会以后,便胶着在一起,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好似是一对男女,初见钟情般百般不愿离开视线,可唯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是一场没有实体的较量,那双迷离魅惑的黑眸与深幽苍翠的绿眸之间的较量。
  半晌,那男子收了视线,伸出右手送至她面前,掌心是那块千年寒蝉。
  “此去中原尚有一个月的路程,若有事,找原婆婆。”
  说完,即转身走向帐外。


(50) 波折

  随寒家商队上路已有两天了。司空夜和商队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渐渐混熟了,她们大部分是商队男子的家眷,平日里负责生火做饭,也随时听候商队主人的吩咐。
  她也不动声色的打听出,那寒爷,单名一个玥字,是寒极门主血缘极亲近的一房表兄,自十六岁起便率领寒家商队远走波斯,寒家能有今天的成就,他功不可没。曾在少年时意外遭祝融纹身,灼伤了面部,是以他常年黑纱覆面,而他嘶哑的嗓音,也是因那时的浓烟灼伤的声带。
  而原婆婆,原是寒玥的奶娘,更是有一身不俗的武艺,现在则是跟随在寒玥身边的亲信,替他总管商队杂务。
  只要一提到寒玥,那群小娘子们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简直将他当作偶像般崇拜。司空夜笑问她们怎么对一个连长相都没见过的男人这么崇拜,却遭来一顿白眼。
  年纪最小,才刚进商队的阿芜羞羞怯怯的说,江姑娘只要看见主人挥刀战沙盗的模样,就明白为什么了。
  笑闹了一阵子,她辞别众人,回到自己的帐子。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那番说辞打动了寒玥,原婆婆给她安排了一个人单独住的帐子,也不需要跟着女眷们劳作,真真的将她当做了客人对待。但也真的要感谢这样,现在的她,没有多余的体力去做事,每日里,赶路便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下了骆驼,连帐子都得要别人替她搭好。一天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赶路,其余的时间便是沉睡。
  失去了武功的这个身体,当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呢。
  不知道,柳株瑶怎么样了。
  两年前他游历至西域,被楼兰皇室延揽,入了内宫当禁军统领,两年来成绩斐然。两个月前,他为阿那衍将她从中原带回了楼兰,更是得到世子阿那衍的信任。是以,要离开,有了他的帮助绝对事半功倍。果然,发现她离开之后,阿那衍派他全权负责追踪事宜。
  小镇的那一次,是他们在西域的最后一次碰面。在镇子西边,他已经安排好了假的行踪,他会按照这条线一直朝另一条路追踪下去,为她将楼兰的追兵引开大部分。
  此后,她要一个人踏上逃亡的路途。
  柳株瑶的本事她向来是放心的,更何况她还有了寒家商队的庇佑,要平安回到中原,应该并不困难吧。
  “江姐姐。”一个谄媚的声音自身后传了过来。她停住脚步,回头,不意外的看到卫子桓甜得可以滴出蜜来的笑脸。
  “这是刚刚烤好的羊肉,新宰的,可新鲜呢。来,快尝尝。”他便是起先原婆婆口中的卫小子,一个早她几天在西域小国的人口市集中,被商队的人救下的半大孩子。他进了商队,却是极其知道感恩的,什么活都是抢着干。自从见了这个神仙也似的江姐姐之后,更是心心念念,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立即就送到她那去,着实殷勤呢。
  “多谢你了,子桓。”司空夜接过盘子,左手抚上他的头顶。亲昵地摩挲着。
  “别客气,凉了就不好吃了。”感受到这样的亲昵,卫子桓一张圆脸羞得通红,别扭的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摇头微笑着,她端着盘子走进自己的帐篷。
  ***
  在沙漠中行进,有时候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自然也不可能找得到新鲜的吃食。所以,有能力的商队会随队携带一些活物作为新鲜食物。连日来吃腻了干粮咸菜肉干,宰一头羊,将烤出来的羊肉撒上盐和孜然,香气四溢鲜嫩肥美,让味觉几乎已经麻木的人们着实兴奋了一把。
  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羊肉,司空夜走出帐篷,向停放骆驼的地方慢慢踱去,想找卫子桓将盘子还给他,也顺道散散步,欣赏西方那片血红的夕阳。自从开始逃亡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平和的心情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海,真的,似梦魇一般呢。
  今日扎营较之往常早了一个时辰,食物也丰富了许多,后来才想起,今儿个居然是冬至了。在江南一带,东至算是极重要的节气,苏州甚至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也曾在香泠阁过冬至夜,整个香泠阁上上下下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那些”元宝”,”如意菜”,”安乐菜”,一个比一个讲究,还有好喝的桂花冬酿酒,甜香淳厚的滋味,她至今还记得。
  缓缓踱出马厩,却听见外面不一样的骚动。她急急走向空地,却看见大家的神色都很惊慌,女人们都已经不知去向,而男人们找出刀枪棍子,满脸凝重,齐齐的往外冲。
  她无助的站在路口,左顾右盼,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想拉个眼熟的人问清楚,却被大力拉到一边,几乎站立不稳,跌进一个宽厚的胸膛。
  “你怎么还在这里?”
  听那异常嘶哑的声音,知道是好几日都未曾出现在她面前的寒玥。她抬头看他,他也正瞪视着她,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她愣了一愣,发现此刻自己正窝在他怀里,伸手抵在他胸前,隔出一个安全的距离,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闭嘴。”寒玥狠狠地骂了一声,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往旁边的原婆婆方向扔去,对原婆婆交待道:“原姨,带她去躲起来,给我看好了。”
  原婆婆尚来不及应一声,寒玥即一阵风般转身向马厩走去。
  “江姑娘,请随老生来吧。”原婆婆微笑着靠近,左手却搭上司空夜的右腕,用的正是一路以精妙见长的擒拿手。
  司空夜心中苦笑一声,这原婆婆呀,对付她一个弱智女流,需要这样么?莫说她并不想挣扎,即便是有心想要挣脱,现在的她又能耐她何?
  佯装看不明白,她急急忙忙的跟上原婆婆的步子, 一边慌张的问道:“婆婆,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慌慌张张的?寒爷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沙盗来了,这次来的,是这片沙域中最难对付的‘天狼寨’,老生收到消息就急急忙忙去找江姑娘了,可姑娘不在帐子里,遍寻不着,惊动了爷,这才……”
  说话间,原婆婆快步匆匆,已将她带到了杂物间,进了帐子,其他几个女眷也都在,看见她们进来,都扑过来抓牢了原婆婆:“婆婆,婆婆,您可来了,听我当家的说,这次来的是天狼寨,可吓死我了。”
  “李家嫂子,莫慌,大家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阵仗,有我老婆子在一天,就不会让你们伤到一根汗毛。你们是信我不信?”原婆婆正色安抚着这些妇人,她的表情严谨肃杀,但却奇迹似的令她们放下心来。她扯上帐篷的门帘,四处查看一番,瞧瞧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之后,她站回到帐门口,自袖中抽出一卷银色的链子,神情温和的端详着,不住以拇指摸索。
  司空夜一眼望去,那是一条有银色合金链身,每一节都镶着刀刃的丈许长的金属链子,细细密密,真正的杀人于无形。她认出那链子正是十几年前,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涤云索,彼时的涤云索原是北原黑云山黑云寨主的成名兵器,杀遍东北群寨无敌手,但在寒极门壮大之后,渐渐没了生息。却看不出,原婆婆竟是有这样的来历的。
  在沙漠中行走,碰到狼群或是沙匪再所难免。寒家的商队算是训练有素的,男丁各司其职,守卫在各处,女眷则统一隐蔽在暗处,由原婆婆保护。有了这样的高手在身边,没有武艺傍身的她,的确是不用担心了。
  见原婆婆这样子,那几个年长的妇人也似曾经历过这样的情况,逐渐安静下来,亦小声安抚着身边的人。阿芜紧紧的攥着司空夜的袖子,眼泪汪汪的看着她,她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安抚的搂着她。
  外面渐渐传来马蹄的震动,声音由近及远,商队的男人们骑上马,向前方去了。接下来的,是一长段难耐的寂静。


(51)  御敌

  西方火红的夕阳即将燃尽最后辉煌,被染成微红的金黄色的帐布渐渐的暗下来。尔后,一阵异样的风声传来,由远及近,初时不过是轻轻风啸声,而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尖锐,在这样的怪风下,简易的帐篷显得脆弱不堪,支撑着力量的竹竿发出”吱呀吱呀”的脆弱声音,在风中东倒西歪。
  而后,一阵有如天外传来的破空之声,”嘶啦”一声将帐篷的顶棚拦腰划破,帐篷中的女子们尖叫一声,纷纷抱在一起。支撑着重量的几根竹竿终于支持不住,摇晃了几下之后,彻底倒了下来。
  原婆婆手握着涤云索,警惕的凝视前方,却没有任何动作。司空夜抬头,意外的看到,两个黑色的身影,面对面挺立在两根丈许高的木柱上。
  一个靠近些的双手持长刀,一身黑色衣袍,身材魁梧高大。他率先将双刀横于胸前,“寒玥,我厉战天今天来这里,只向你讨一样东西。”
  站在他对面的寒玥动了动手中的弯刀,状似随意却隐含着风雨欲来的架势。那双墨绿色的双眸在夕阳的映照下,隐隐显出些金色的光芒来。他嘶哑的开口:“厉战天,你我之间曾有过契约,寒家商队与天狼寨互不干涉,为什么要毁约,兴师动众的带了这么多人来这里?”
  “你队中可有一件琉璃制的宝贝?只要你交给我,我立即带着人马离开。否则,别怪我厉战天不顾往日情分……”
  听到这里,司空夜缓缓的靠近原婆婆,轻声问道:“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叹了一口气,原婆婆将她护于一边,轻声开口道:“天狼寨是这一片沙域的霸主,寨主厉战天在爷第一次带队过丝路,就和爷交过手了。那个时候,两人大战一天一夜不分胜负。后来,双方就立下了互不相扰的契约。却不想,厉战天会在这个时候毁约。却道是来得全无征兆,有些蹊跷啊。”
  “不分胜负?那这一战,寒爷岂不是要应付得相当吃力?”司空夜注视着高处相对峙的两人,暗自评估着。寒玥的武功修为,并不在她之下,而那双刀黑衣人,她并不认为一个沙漠匪寨之主会有这等的修为。
  “江姑娘误会了。爷第一次过丝路的时候,年纪尚轻,而厉战天则正当壮年。一晃也将近八九年的功夫,爷这些年的功力已不是我老妇人可以窥探得出的,而这厉战天,能保持当年的状态已属不易,若要说更上一层楼,以我老婆子所见,那却是极难了。”这原婆婆果然是忠心为主,听不得半句主人的坏话,立即就反驳了回来。
  司空夜心中暗笑,不再说话,抬头注视着前方。
  “莫说我队中没有这样的东西,即便是有,也决不会给你。厉战天,今日你我一战再所难免,出招吧。”寒玥双目炯炯的注视着厉战天,将金色的弯刀摆出一个起势。
  “废话少说,来吧!”厉战天厉声大喝,司空夜等人在他后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隐听出他语气间的决绝。话音刚落,他双刀划出一个双弧形,向前直冲过去。
  而寒玥则以静制动,扬起浑身斗气,在那雷霆一击即将到来的时候,跃至空中,手中弯刀划出耀眼的光芒,破空一击,劈开对方的来势,两人缠斗在一起。
  而此时,天狼寨的人马尚在外围,数百名彪悍的沙漠汉子被寒玥随侍的黑衣十骑阻挡在离营约半余里的地方。十人照旧一字排开,动作整齐划一。但虽黑衣十骑个个都是极少见的高手,以一敌十原本并不在话下,但是在四周空旷毫无阻拦的情况下,任凭他们防守得滴水不漏,却仍是有一两个漏了,向扎营的地方直冲而来。
  幸而商队男丁也个个训练有素,早已经手握兵器在营外严阵以待,一时半会儿,那些沙匪的确无法突破重围。
  继最初的几回合激斗之后,厉战天与寒玥都只拿捏了三分功力,在相互试探着,接下来的动作两人愈加小心,从原来一连串的交手转变为仅使出一招半式即拉开距离,从各个角度入手,刺探着对手的弱点。
  眼见得厉战天的双刀越舞越快,而金色的弯刀则在银色的光芒下不紧不慢,沉稳有度的防守着,只听见“锵”的一声,双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架住了弯刀的去路。寒玥一时间进退不得。
  “寒玥,我只要那样东西,你交出来了,大家都相安无事。”在这个当口上,厉战天仍不忘游说。真正的高手过招,孰优孰劣在气势上即可见分晓。此刻的厉战天早看出寒玥今非昔比,自己断无胜他的可能,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明知没有希望,仍旧不愿放弃似的,重又说了一遍。
  寒玥没有答话,右腕略一抖,金色弯刀似灵蛇一般左右游移,只听得一阵刺耳的金属嘶鸣,厉战天的双刀被斩成数段,纷乱的向天际飞散开去。尔后,那把炫目的金色弯刀架上了厉战天的脖子。
  “马上带着你的人,滚回天狼寨去。”
  寒玥话不多,但是在那双刀锋般冷厉的绿眸的逼视下,厉战天双目生出怯意,收摄内息,恨恨的丢下手中报废的刀柄,但是就在寒玥收刀的那一刹那,厉战天立刻双手成掌,运气向他的胸口推去。
  两人的武功均是刚猛沉稳,虽是暗算,但这一推仍是蕴含了千钧力道,若真的中招,就算内力深厚如寒玥,也要口吐鲜血,倒卧在床不可。眼见得厉战天就要贴上寒玥胸口之际,他清啸一声,左足点地,身体便如滑翔般,急速向后退去,待掌风到,人早已经落在十丈开外。
  厉战天见一掌落空,正要再施力时,金色的弯刀已似鬼魅般贴近了他的脖子,谁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寒玥已经贴身上前,不发一言,握刀的右手轻抽,厉战天脸色突变,双手拼命的抠住脖子,倒地身亡。
  寒玥伸手捞起地上的尸体,一路丢出营外。喽罗们见天狼寨主身亡,纷纷作鸟兽散。
  原婆婆轻叹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走了。
  那些妇人们亲眼目睹了这血腥的一幕。虽是一直敬仰无比的主人,但是真的身临其境,看到他手刃匪首,此刻不免有增加了几分畏惧,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更没有办法言语。尔后,男人们纷纷寻来,将她们一个个领走了。
  司空夜出神的看着寒玥消失的方向,半晌没有移动,事情,居然是这么回事,有意思。她笑笑,绕路去灶间取了水,不动声色的四处溜达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了,这才一路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才刚进门,尚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水袋,忽听而后风声,尚来不及反应,一把冰凉彻骨的匕首已经抵住了她的脖子。
  “你,你是什么人?”她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轻声问道。
  “闭嘴!”一个粗鲁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西域口音,身上散发出常年不沐浴的腐臭气息,即使是这冰天雪地的温度,也难以掩盖。
  她轻轻皱了皱眉。
  这人拿匕首的手法干脆利落,捏住她肩膀的左手也扣在她脉门之上,武功似是不错。果不其然,天狼寨的人不但正面进攻,也早就安排了精心挑选的人马乘后防空虚时,悄悄潜进营来。只是,她遍寻不着的漏网之鱼,却偏偏就躲在她的帐子里。这件事情不简单呢。
  “这寒家的商队真是不简单,区区一个小娘们儿,居然也像天仙儿似的。”
  正在暗自计量之间,那人扣住她肩膀的左手却逐渐滑向她的颈根……


(52) 昏迷

  是夜,一声惨厉的尖叫声,将这个沉寂的夜打破。
  崔家娘子半夜起身上茅房,在柴堆旁踢到一个软软的活物,弄湿了鞋子,她沾了一些到火光下看,居然满手都是鲜血。当下惊恐万分,尖叫失声。
  闻讯赶来的黑衣十骑,断定在地上已经血流成河的男子是天狼寨的余党,但是,傍晚时分的进攻商队应付绰绰有余,并没有大意让贼人从营口漏入,所以全营的帐篷都要逐个检查,看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顿时整个营寨沸腾起来。
  司空夜的帐子在几户有女眷的帐中,离出事的地方很远,与主帐挨得也不是很近。卫子桓率先跑到这边的时候,这一片还很安静。
  他停步在帐前,怯怯的叫:“江姐姐,你在吗?”
  不知是不是紧张,他的声音并不大。半晌,没有人回答,他提高了声响再叫一遍,却还是没有声响。“江姐姐,你回答我啊,你再不出声,我,我就要进来了啊……”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初识男女之防,在深更半夜里闯进孤身女子的帐篷,又是他日日放在嘴上的神仙也似的姐姐,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在帐门口踌躇了半晌,最终心一横,咬了牙闭了眼,向里直冲了进去。
  帐里的火盆已是是暗沉沉的,将近熄灭。屋里静静的,撩开的帐幕,将一方月光静静拉进帐内,卫子桓这才看清了帐内的情形。
  那方简陋的卧榻之上,女子身绻厚厚的羊毛被,侧身向内躺着,长发闲适的披散在粗布枕上,似是一晌好眠。
  他放轻了脚步,口中出声呼唤,可塌上的人,仍是未醒。不得已,他以手推着她的肩膀,高声呼叫。
  “怎么回事?”
  随后赶来的寒玥跑进帐子,却只见卫子桓已经急得泪流满面,见了寒玥,结结巴巴道: “江姐姐,江姐姐一直在睡,一直睡,我怎么叫也醒不过来……”
  “让开,你出去。”寒玥皱紧眉头,快步走近床榻,扯开被子,将司空夜抱进他怀里,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搭住她脉门,接触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又飞快的弹开。他想他是被吓到了,这个女人,她的身体几乎没有温度,若非她的脉息尚在跳动,他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
  他抬头,四下张望,却见卫子桓还在原地迟疑着未动,开口喝道:“还不滚。”
  卫子桓见状,呆了呆,随后一阵风般向门外逃了出去。
  重重喘了一口气,寒玥低下头,凝视怀中的女子。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发现她气息浅短,下盘虚浮,如此一个莲花般的娇美女子,竟像极了一个沉疴缠身的久病之人。只是,那双沉静明亮的双眼让她整个人都飞扬起来,明亮得,恍惚单靠那股意志支持着她,这样孱弱的她,就能够一步步行走在这片广袤的沙海,一步步向中原的家靠近。
  “爷。”原婆婆沉稳的声音自帐外传来。
  这一声呼唤惊醒了沉思中的寒玥,他竟不知不觉,看着那张苍白的睡颜,亦将心神游移了去。这女人真是红尘中实实在在的祸水。
  “你先回去,把外头的事处理了。”他轻声开口。“然后把我的药箱拿来。”
  “是。”原婆婆不再言语,鞋子踩在软沙上声音传来,渐行渐远。
  收摄心神,他凝神搭上她的脉门,脉络并无异常,只是极致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悄无生息的消失一般,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心猛地向内收紧,手扶上她的脸颊,轻轻拍着,“醒醒,快醒醒。”
  这一次,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她朦胧的将眼睛睁开一隙,不知是否看清眼前,她微微一笑,又或者没笑,只那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勾起,只那一瞬间,原本苍白的睡颜奇迹般绽放出迷离炫目的美,似云开月初之华,但只昙花一现,那一笑过后,那双黑眸又一次闭上,整个人又一次陷入无边的梦境。
  他尝试着,灌输内力给她,却似泥牛入海,无半点回应。
  这个夜,他抱了她整晚,睡睡醒醒,醒醒又睡睡,始终答着她腕部的脉门。所幸,她的脉息虽已悬于一线,但这根线始终未曾绷断,仍旧坚韧的一下,一下,微弱,缓慢,但坚强的跳动着。
  终于,东方破晓,似乎随着东方红日的冉冉升起,她的脉息奇迹般的一点一点恢复,一点一点强壮,而那失了温度的身体也渐渐温暖起来。他疑惑的摩挲她光洁的左腕,见她苍白的脸颊亦恢复了些微嫣红色,才放她回塌上,盖好了羊毛毯子,轻轻走出帐外。
  ***
  “爷,老五验过伤口,昨晚那个沙匪是用手里那把刀割断自己的喉管,自尽的。”
  队伍行进中,寒玥照例是走在最前面的。策马跟上的,是黑衣十骑中排行第一的郭万延,寒极门排行第三的高手。
  “能避开傍晚前的全营搜索,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这人的武功应该不弱。”寒玥斟酌着,墨绿色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前方,“就算厉战天死了,他也可以不露痕迹的潜出营去,自杀这条路,说不通。”
  “这沙匪是使刀的,看他的筋肉体格,并不普通,该是个内外兼修的练家子。”身为黑衣十骑之首的郭万延除了武功高强之外,亦是个精明严谨的人,但是此刻黑色斗篷下的那双厉眼,却满是不解。
  “货物有没有盘点过?”
  “是,货物,食品,饮水属下们都已经一一清点,没有任何不妥。”
  “厉战天的来意也很蹊跷,似乎是拼了命问我要一件队中根本没有的东西,只怕这背后的缘由,才是真件事情的关键。”寒玥微微眯起眼睛,神情一派淡然,“刚刚险些钻进死胡同,把整件事连起来看,反而能够看清些。”
  “那我们……”
  “吩咐下去加强戒备,不知对方的来意,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叫他们小心水粮,”毕竟生在沙漠,这些东西比货物重要得多,“离下个水源不远了吧?”
  “我们快到杨谷镇了,再两日路程。”
  “嗯。”


(53) 小憩

  连日来冒着风沙前行赶路,商队里个个都弄得灰头土脸,满身尘埃。司空夜倚坐在骆驼上,由卫子桓在前面牵着,倒不是很辛苦
  那一夜醒来,她发现自己醒得比平常要早,身体亦不如往日般彻骨冰凉。经由卫子桓的絮絮叨叨,她才知道,寒玥在她的帐篷待了一晚,天拂晓才离开。
  她知道,夜晚沉睡的自己是叫不醒的,身体冰凉,脉若游丝,几乎进入假死状态。但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样的情况,是不是还会恶化,现在的她,连个普通人都不如。究竟,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她还能够支持多久?有时候,冷得连浑身骨头都僵硬的时候,她也会迷惘,究竟,能不能再一次,去到她所钟爱的中原呢。
  说来也有意思,自那一晚过后,卫子桓这孩子就好像老母鸡上身一般,自动自发的充当起她的贴身小厮,一日三餐嘘寒问暖,生活起居都帮她一一张罗。帐篷换成了新的,坚固且温暖,夜晚多点了好几个火盆,抵御帐篷外的彻骨寒冷,铺盖也换成了纯羊毛精织的好货色,透气又保暖。原婆婆甚至还亲自将一瓶万金难求的五味碧沧丸交给了她。
  五味碧沧丸,她自是知道的,寒极门密不外传的圣药,其原料取三十三样北国至宝,由寒极门洛香堂长老每三年配制一次,知道这药的存在的,仅仅是寒极门主与其亲信,在武林中知道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人。于习武之人而言,五味碧沧丸是治疗内伤的上上之品,于普通人而言,更是不可多得的大补珍品,药性温凉绵长,对于病弱体恤之人,效用极好。
  当年中了魂断梦命悬一线的时候,便是这药救了她一命。是以,五味碧沧丸这样珍稀的灵药,并不是原婆婆可以做主,给她这许多的。
  “看到绿洲了!”十骑中负责开道的老六策马自队前飞驰而来,一路鼓舞着商队成员,“大家加把劲,再一个时辰就到了,有没有闻到空气中的水味儿,马上就到了!”
  众人欢呼一声,一时间行进的步伐又加快了许多,在晚饭之前,总算赶到了这个绿洲小镇。
  ***
  杨谷镇建立在这片不是很大的绿洲上。这儿的居民多从事农耕、畜牧,辅以一些传统的小手工艺。但由于这片绿地面积太小,物产并不丰富。很多时候,他们要靠往来商旅对所短缺的需物资进行补给,同时作为回报,小镇的居民则为商旅们提供食宿。
  寒家商队是每隔几年便要经过这里的,会在这里停留几日,将队伍休整了再行出发。才进了胡杨林外围,便已经有骑着小驴儿的镇民迎接了出来。尔后,年纪老迈的镇长也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出来,迎接商队,更是亲自将寒玥迎进了自家的大宅子。
  商队的诸人似乎是对这儿已经熟门熟路了,自动自发的往镇中走去,司空夜跟在阿芜后面,正想往里走的时候,原婆婆却轻轻走了过来。
  “姑娘请随老生来。”她笑眯眯的这样说了,又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径自往镇长家走去。司空夜知道她没有恶意,也由得她去,微笑着跟在后头。
  进了大宅子,七弯八拐,最后,竟是停在一个装饰华美的温泉汤池前。
  “江姑娘,这是杨谷镇最好的温泉,洗洗身上的风尘吧。”原婆婆递上一身干净衣服,”一会儿门外会有人带姑娘去房间,这两日,姑娘在这儿休息吧。”
  ***
  洗漱对于一个女子而言,究竟有多重要,这非得是女子才能够明白的。在温泉里泡了将近半个时辰,把浑身的皮都泡皱了,司空夜才眉开眼笑,恋恋不舍的从汤池里出来。在镇长家侍女惊艳的注视下,缓缓踱进了给她准备的房间。
  标准的维族女儿的房间,干干净净,秀秀气气,虽是维族风味的装饰,但是仔细一瞧,竟有许多摆设是来自中原的。在丝路上的维族人家,能拥有一件中原的奢侈物品,远比中原人家要拥有一件西域珍品要困难得多。抚摸着那架紫檀木的双面绣屏风,嗅着鼻尖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味道,她知道这一定是镇长千金的房间,为了讨好丝路上规模最大的商队主人,所以连心爱女儿的房间也让了出来。这镇长,不可谓不用心啊。
  换上温暖清香的干净衣袍,她看了一眼晚霞燃烧的天际,走出镇长家大门,去找阿芜,逛逛这里的市集。一听说寒家商队到了,全镇的居民早已经闻风而动,把准备了多时的好吃好喝的拿出来,摆出一路热闹非凡的集市。
  男人们自管自三五成群的去酒馆吃肉喝酒了,一群女人,外加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趁着这样难得的机会,来到集市,手持鲜嫩的烤羊肉串,东摸摸西看看,嬉笑成群,开心得很。
  杨谷镇的传统手艺作品是极其考究的,做工细致的维族小花帽,色彩绚丽的工艺刺绣,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古色古香的旋木制品,古朴素雅的土陶器,工艺高超的红铜器,做工精细、音色优美的民族乐器,色彩绚丽、质地柔软的当地土布,选料精良、造型美观的民族工艺小刀等等。
  到了一个首饰摊子前,妇人们纷纷驻足,在摊子前仔细挑选着,试戴着。
  “江姑娘,江姑娘,你看这个戒指,好不好看!”阿芜右手带了个绿松石的银戒指,一脸兴奋的展示给司空夜看。“江姑娘是江南来的,眼光一定不错的呢。”
  “嗯,不错,真是挺好看的呢。”正在四下里随意张望着的她回头看了一眼,淡淡一笑,开口回应着。
  可是阿芜似乎极不满足她有点敷衍的态度,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半真半假道:“江姑娘这样子,倒是一点也不像女儿家了呢,这么多好看的东西,总有一两样是看的上眼的吧。”
  司空夜苦笑,她倒不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而是见了这许多女人挤在一个小小的摊头,实在提不起兴趣。无奈之下,她也只好随着阿芜大力挤进妇人群中。
  丝路上的手工饰品,自有它的味道,或金银,或和田白玉,或牦牛羊骨,一件件放在黑色的土布上,光彩熠熠,琳琅满目。随便扫了一眼,还真是相中一样。
  她自一个不起眼角落执起一根用牛骨削成的白玉似的簪子,细细打量着。粗粗长长的,色泽饱满洁白,质地均匀细致,只是用刀寥寥几挥而就的削成,再简单的加以磨光,一头坠了一颗拇指般大小的黑色玛瑙,整个看来简单得有些过分,但却无不透露出一股信手拈来,怡然自得的味道,极致简约,对极了她的胃口。
  “这根簪子,不错呢。”她一面用拇指摩挲着,一面喃喃低语道。
  “咦,这根吗?”阿芜听见了,也凑上前来,上下打量着:“这么粗糙的手艺,这根簪子不好,江姑娘,这可不是和田玉,是牛骨做的,可别被这些坏人骗了,来看看,这边这些簪子多好看呀,这里面挑吧。”
  愣了愣,她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牛骨簪子。这些常年在外的女子,有着一般人难以比拟的豪放直爽,心底更是纯净得很,有什么话就都拿出来讲了,却是从来没有恶意的。她当然不会去在意这些话,但是,她在心里自嘲,身在大漠,尚不知能否活着回相思林,是不改再想这些无用的东西。叹口气,也没有去看其他东西,退出了人群,她出神的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把天空都染紫了。
  “江姐姐!”远远的,卫子桓一溜小跑跟了上来,“林大姨在前面面摊上呢,那儿的炒面片实在是好吃极了,快去尝尝吧。”
  说着,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向不远的吃食摊子。司空夜含笑看了一眼,见还算干净,就笑笑坐下,要了两碗炒面片。


(54) 泼皮

  一顿香气四溢的风味小吃让卫子桓吃的两颊通红,兴奋不已。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是该多吃点,司空夜想了想,又替他叫了碗拉面。听他自己说,是也自小跟随商队的,但是在楼兰与商队走失,这才被人逮了,放在街市上卖的。他这样的身世,更是引起了商队一众人等的无限同情,再加上那一张甜得调了蜜似的小嘴,个个都把他当自家的弟弟,跟随商队走了这些日子,过得可谓顺顺当当的。
  不料吃完了,卫子桓还是大呼不过瘾,又继续向着下一个摊子进发。于是一路上,油撒子,薄皮包子,哈密瓜,葡萄干,卫子桓抱了满手小吃,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司空夜微笑着,跟在他身后。这小弟一路上对她的照顾尽心尽力,作为回报,她就让他吃个过瘾吧。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即便是在商队再努力的干活,也是没有多少工钱的,刚好原婆婆细心的替她备下了逛街的碎银子,那就拿来借花献佛好了。
  只是,走着吃着,司空夜回望后面,却发现他们两人已经与商队的娘子们走散了,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快的关系,熟悉的阿芜,林大姨都不知所踪。他们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离了集市,进入了陌生的街巷。
  “江姐姐,那儿有烤肉!”到了这一步,卫子桓这天吃星下凡仍是懵懂未知,循着香味,一个劲的往陌生的人堆里扎。
  她一把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天黑了,该回营地了,不然大家该担心了。”
  小天吃星满是不舍的看了眼烤肉摊子,抽了抽鼻子。
  她笑,“想吃烤肉?明天再带你来吃,今天吃得也够多了,万一吃坏了肚子,明后两天可就什么也不能吃了呀,得不偿失哦。”
  几经挣扎,卫子桓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乖乖的跟在她身后,往回走。此时的天已黑透,除了酒馆聚集处尚是灯火通明,路边的小摊子都已收摊回家,小路上分外冷清。两人快步走着,渐渐离开了镇子中心,向驻扎在镇子边缘的商队营地走去。
  才走了没两步,后面两个黑影踉跄着跟了上来,一股劣质烧酒的味道从耳边传来,司空夜本能的向旁边一闪,身上的斗篷被一把扯了下来。
  两个小胡子醉汉醉眼朦胧的站在一旁,本想回头叫骂两句,但是原本迷蒙蒙的双眼在接触到她之后,猛的发出亮光来,神情也变得猥亵起来。其中一个大着舌头,道“好,好漂亮的女子,走!陪大爷去喝酒!”
  说着,跌跌撞撞的就要走上来拉人。
  司空夜在心里暗叹,居然会碰到这样的乌龙事情,借酒装疯的泼皮无赖也被她碰到了。她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味道?
  看了眼那两个醉得连眼睛也睁不开的酒鬼,放弃了和他们讲道理的设想,她悄声地对卫子桓说:“这里已经离营地不远了,我们往后跑,看能不能绕回去。”
  卫子桓紧绷着小脸,满是严肃的点点头。说着,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身向后飞奔而走。
  ***
  戌时,镇长府。
  司空夜斜倚在羊毛塌上,双眉微蹙,面无血色,额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创口。
  原婆婆斜坐在她身前,动作娴熟的为她处理伤口。轻瞥一眼低着头站在一边的卫子桓,道:“说吧,怎么会弄成这样子?”
  “原婆婆,江,江姐姐和小的在回营的路上遇到了两个醉汉,他们见了江姐姐,就,就追了过来。我们拼命的跑,他们一直在后面追。”卫子桓已经把头垂到了胸前,“后来,江姐姐就拌了一下,然后就跌倒了,磕破了额头。都是我不好!我太贪吃了,江姐姐,都是我害了你!”
  结果,司空夜摔倒,额头却碰巧磕上了地上的青砖,顿时额头血流如注,人也晕了过去。眼见得两个醉汉要追上来了,卫子桓急得放声大叫,这才总算给碰巧路过的寒玥救了,带回了镇长府。
  说着说着,卫子桓的喉咙似含了块石头般,几乎要哭出来。原婆婆目无表情的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转回司空夜这边,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原婆婆,这原也不关他的事,都是我没注意,玩得野了,还请婆婆不要责怪子桓了。”扯起有些失了血色的嘴唇,司空夜想笑笑表示诚意,却不想牵动了额上的伤,眉头又紧紧的蹙了起来。
  但是,被她那双墨黑色的狭长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强悍如原婆婆这般,却也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女子,满是恳切的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无法做到置之不理。那并不是什么威胁,或者恳求,可能是因为她天人般的容貌,也或者不是,她说不出来,她只是无法拒绝。
  “卫小子,你先回营。这两日不要再来找江姑娘,让她好好休息,养养身子。”
  卫子桓点了点头,耷拉着脑袋,慢慢退了出去。
  “姑娘今日碰到的,是镇中的泼皮无赖。其实,这杨谷镇并不很大,出事地点离营区亦不远,这样的情况,姑娘应该高声呼救的,大家来帮忙,总比自己一个人挣扎着逃跑要好些吧。”在伤口撒上寒极门秘制的伤药,原婆婆用上好的纱布为她仔细裹上,左右看了,这才满意的将药箱收好。
  “婆婆说的是,我记下了。”司空夜受教的点头称是。
  “回头,侍女会送药来,姑娘好生歇息着吧。”原婆婆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目送老妇人的背影走出她的房门,司空夜躺平在榻上,闭上眼。
  她对她欲言又止,但是,她基本知道原婆婆究竟想说些什么。东行的一路上,她对她的照顾是历历在目的,暂且不论这是谁的意思,但是的确是做得尽心周到,这份心是不会有错的。
  刚刚她对她说,大声呼救。只是,她已经忘记有多少年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在她看来,呼救是最愚蠢不过的,不仅将自己的软弱暴露于前,到最后,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来。就算,很多关心她的人在周围,也可能在她遇险的时候来不及赶来。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处理事情,而且,做得很好。
  依赖,是最要不得的习惯。


(55) 温泉

  不知是不是傍晚时分奋力奔跑的关系,沉睡中,她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熟悉的麻痒感充斥在喉头,像无数只虫子在爬挠着,有几只还爬到了她的额头,拼命啃噬着。她奋力睁开眼,瞪大了眼睛看黑暗中的床顶。
  半年前玉离禅将丝雨莲炼制成丹药,几乎已经根治了她肺部的沉疴,近几个月,她的咳已经不再犯了。只是,她并不是个时刻记得保养的人,身体才稍好,便跑来这寒冷干燥的大漠。肺里的湿毒一直拖到现在才卷土重来,可算是极大的优待了。
  喘息着,她艰难的起身。身上盖了上好的羊毛毯子,房间里的火盆烧得很旺,只是,那都没有办法温暖她。她身上的寒冷,是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向外涌来的,一波波,潮水般的向四肢百骸涌动。冻得,浑身骨头都僵硬了。
  循着直觉,她跌跌撞撞的走出房门,喘着气,沿着墙壁摸索着,一步一步向灯火通明的温泉汤池走去。
  许是这次咳得真的厉害了,原本显而易见的,扔在温泉浴间外屋的一件深青色外袍,她没有注意到,从内室传来的水花声,亦被她连番的咳嗽声所盖过。她迷蒙着双眼,一手捂着嘴,佝偻着身体慢慢向温泉走去。
  而正当她打开木门,举步向内走的时候,本来灯火通明的内室在瞬间暗了,而后一阵衣袍翻飞的声音,因咳嗽而迟钝的她终于感觉到,一个人正站在她对面。
  她定了定神,知道那是谁,因而压下一瞬间的慌乱。她闻到那股味道,有点熟悉,并且令人心安。
  “咳咳……抱歉,我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咳,我现在就离开。”幸好现在的室内是暗的,否则,一定能够看到她失去血色的双颊,有着两抹并非正常的红晕。她想笑,但是那笑只敢凝结在脸上,没有笑出声音来。
  在男人洗澡的时候闯进去,这结果,真的没有办法推算呢,维持着普通女子的慌乱就好。
  只是,这样漫长又寒冷的大漠之旅,并不如她想象中这样乏味,跌宕起伏,趣事不断呢。判断自己勉强能够支持回到房间,她抿着嘴唇,转身向后正要出温泉汤池,手却被身后的人握住,一双带着温泉的暖意的手。
  “怎么会这样?”那个熟悉的沙哑嗓音自耳边传来,而后,她被拥进一个还不断散发着温泉香味与热气的怀里。尔后,一股暖流自掌心涌入身体,顺着她的脉络,为她驱赶寒冷。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身体里的寒气,一股一股,顺着毛细孔逐渐向外散去。
  她本是想挣脱的,只是,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冻僵的飞蛾,在金色的火焰边踌躇着,几经回旋,却还是向火堆扑了过去。真的温暖呢,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温暖的滋味了。那股热气不知不觉却涌到了她的眼中,叹了一口气,她闭上眼,手却牢牢的抓住对方的衣角,轻轻开口道:“好冷。”
  尔后,不省人事。
  间或,她有醒过几次,像做梦一样,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她觉得自己在一片弥漫着温热潮气的泉水中沉浮,柔软的温泉淙淙流淌,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暖呢。
  ***
  再醒来,是在自己房里,繁复的镂花窗帘外,微微透出亮光进来,但是那阳光已是灿烂的金色,该是晌午了。她窝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侧过身子,舒适的打个猫咪般的呵欠。火盆照例烧得很旺,精纺的毯子厚实却并不感到沉重,反而像躺在云朵里一般绵软。但是,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身体里源源不断的温热在涌出,仿佛回到了往昔,尚有一身高深内力的时候。
  她迷离的凝视着屋顶的繁复花样,半晌,眼神才逐渐清明起来。俗话怎么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饥寒交迫疲于奔命了将近一个月之后,她竟然能够自温暖的梦中醒来,无怪乎要不舍得醒来,在床榻上缠绵了许久。这感觉实在是美好,她居然想,就这样溺死在温暖里,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自嘲的微笑着,她轻巧的坐起身。
  同一时间,门被礼貌的敲响。原婆婆照例进来嘘寒问暖一番,又将一瓶散发着浓烈天山雪莲气息的晶莹药膏交到了她的手上,说是镇咳极有功效的。
  司空夜温婉的谢过。
  原婆婆又絮絮叨叨说了些要保重身体的话,末了又千叮咛万嘱咐她今天一定要留在床上好生修养,这才满是忧虑的走了,说晚点会来替她换药,重新包扎伤口。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司空夜随手撩开窗帘,果不其然是个大晴天,金色的冬日阳光金灿灿的洒满了她全身,干燥又温暖。
  摸摸尚且微湿的头发,她大约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在后院温泉遇到了寒玥,他该是耗费了大半夜的时间为她运功疏导体内寒气的,也才有了大清早原婆婆就送来的镇咳灵药。
  这样下去,又要纠缠不清了,可有点麻烦呢。


(56) 旅途

  不知不觉,大半的行程已经去掉,一路上路过的绿洲越来越频繁,商队的诸人都欢欣鼓舞,面露微笑,阔别了将近年余的中原,已经不远了。
  傍晚驻扎时分,司空夜自晃晃悠悠的骆驼上下来,随阿芜她们一起用了简单的饭食。自从她在杨谷镇出了意外,罪魁祸首卫子桓小朋友被原婆婆调离了伙房女眷这里,加入那些成年男子的队伍,肩负起看守货物和轮流职夜的职责,较之原来辛苦了许多,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跑来她面前了。
  “江姑娘,这几日精神很好呢。”收了碗筷,阿芜端详着她稍显红润的脸色许久,笑吟吟的下了结论,“刚来的那些日子,一点血色也没有呢,身体也差,坐在骆驼上都会打瞌睡,胃口更是小,一顿吃的还不及我一口,现在看来,似乎是大好了呢。”
  “是么?”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司空夜微笑。触手的感觉已经不再是往日的冰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温热。
  “是呀,那个时候,美则美矣,但是瘦弱得很,像风一吹就倒。现在可不一样呢。”阿芜手脚麻利的收拾好桌子,突然走近司空夜,凝视着她,“江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一个女人家也看得呆了呢。”
  “阿芜,瞧你说的。”她故作害羞的别开脸。
  身体,的确是大好了。白天的精神不错,到夜间睡了,四肢也不再冰凉,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身体恢复了,而是因为寒玥。每隔一夜,他会以内力为她疏导体内的脉络,将寒气逼出体外,再辅以隔日一丸五味碧沧丸,她总算可以不必再受寒冷的煎熬。
  这虽不是什么高深的功夫,但是每隔一日便如此来一回,却是极其耗费心神的。白日里的行程总是比计划要多些,作为商队主人的寒玥领队守夜亦不曾有过懈怠,也无怪乎,这几日里见着他,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明显有了血丝。
  “啊,对了,我还要给再爷做些宵夜送去,江姑娘我就不陪你了呦,早点回去休息呀。”阿芜呵呵傻笑着,端起收拾好的东西,和她点点头之后,一边咕哝着“怎么爷最近的饭量这么大”,一边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司空夜微笑着目送阿芜的背影。每日这样消耗内力,自然是得吃得多些补充体力。只是,若在平时,这样的憔悴,一颗碧沧丸足以缓解,但这个时候,只怕他是将所有的都给了她。这样子下去,不行呢。
  她想了想,强压下腹中的反感,又自篮中取了块面饼,这才向自己的帐篷走去。一直以来,她的胃口始终是极差的,不论多美味的佳肴,到她嘴里也只如同嚼蜡一般。只是,真的不愿见到他人为她这样耗费心神,如果说多吃能够让身体支持得更久一些的话,她可以像机器一般,一口口将这些食物碾碎,送进自己早已麻木的肠胃中去。
  才走了几步,就看见卫子桓满脸不耐烦地和一群男人正在不远的地方烤火聊天。她站着,淡淡的注视了一会儿,回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深夜的大漠,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满天璀璨的星子倒扣在大陆上空,显得格外静谧安详。众人早已经陷入睡梦中,营地里一片寂静,只有轮值守夜的护卫轻缓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
  主帐中,火盆烧得正旺,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铺得厚厚的榻上,寒玥盘膝而座,双手指成莲花,掌中混沌。双目微闭,神态安详,自脑海中驱除杂念,调息内力游走周身,使身体成一种自然的空茫。这是一门在外行走时极为适用的高深调息功夫。在运功时,便如入定一般物我两忘,心如明镜,不仅身体可以较睡眠更加迅速的恢复,还能够使神志较平常更清明许多,四周围一旦有风吹草动,则即刻苏醒。
  突然,一阵细碎的声音自空气中传来,寒玥剑眉微蹙,再侧耳细听。即便是这样的夜,在呼啸肆虐的北风下,寻常练武者亦未必能够听得真切如此细微的声响。但是他却能够分辨得出,来人总共六名,分六个方向,正快速向营中心包抄而来。
  他缓缓睁开墨绿色的双眸,握紧了手中金色的弯刀,神情肃穆的走出主帐,遥遥看见今晚当值的郭万延正快速向他处奔来,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站定在他十步之外。
  两人迅速交换一个眼色,向主帐四周的货堆迅速移动。而黑衣十骑早已闻声,尽数出动分布在营区的各个角落严阵以待。
  他们十人是寒极门的众多门徒中精心挑选出,专司保护商队的高手,他们中的不论哪一个,在江湖上都可以算得上一等的高手。是以商队众人在他们的带领下,近十年威名遍及大漠,无人敢前来冒犯。
  转眼间,已有两名夜行人到了主帐附近,郭万延一跃而起,手持八尺长棍,当空挥舞,已经将来势汹汹的一人拦腰一棍打下,跌到了两丈之外。郭万延双手持棍,立于他身前,双目圆睁,朗声喝道:“哪里来的贼小子,没有看到这里是北原寒家的商队,竟敢来找死!”
  郭万延在黑衣十骑中排行第一,在寒极门亦是顶尖的高手,使一根八尺乌金长棍,一套源自武当山的二十四式紫微棍法使得出神入化,分绞、盖、拨、刷、挑、砸、抡、扫、云、劈、晃、撩、捋、粘、点、缠、崩、抄、架、挂、挎、封等二十四路,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倒地的黑衣人握紧了兵器又一次攻过来,只见郭万延虚晃一招,手中乌金棍抡一个弧形,忽而蛇行向前,一阵暗光闪过,来人手中的精钢剑已被干脆的折断,而后,再听得一声沉重的敲击声,随即,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楚地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刺耳的骇人。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倒地,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
  随后,又是两个夜行人一涌而上。郭万延依旧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单人力战二敌。这两人的武功显然比刚刚那人要高出很多,但郭万延依旧沉着冷静地挥舞着手中八尺乌金棍,虎虎生风,进退有度。一时之间,纵是那两人联手,仍旧奈何不了他。
  战圈外的寒玥本意欲拔刀相助,但他将弯刀抽出一半之际,诧异的停住,将弯刀回鞘,退回原处,不再急于出手相助,而是站在一丈之外仔细观察着来人的武功路数。十招之后,他心中有了计较,随即抽刀加入战圈。金色弯刀在他手中轻轻一晃,已经巧妙的封住其中一个人的招数,他将黑衣夜行人引往另一边,而后挥刀向他发起进攻。
  寒玥并没有在一开始便急于下杀招,反而缓下动作,一步步引导对方的招式,仔细分辨对方的来路。这些人的功夫并不是真正的高深,虽比起普通的沙匪来要强很多,但是很明显,他们都是江湖人。而且,他们使的功夫相当怪异。最初的一人武功相当普通,路数亦是不纯,东参西杂,不足为道。而现在这两个,出手时仍是几路江湖上及其常见的功夫,但是,其内力的路子,却大大的有来历。虽是使剑的,但是他们的呼吸吐纳,动作步伐却像极了曾与他交过手的那个人。寒玥心中一凛,随手将眼前人推回,转身,向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57) 夜袭

  营地仍旧很静。大部分时候,但凡有外敌来袭,总是黑衣十骑一马当先,若是遇到那十人也无法应付的场面,会由郭万延统筹安排商队中其他的男丁出来应战。像上次天狼寨来袭一般,寒家商队是全民皆兵的,每一个男丁皆在商队总管的安排下,修习过武艺,对付普通的沙匪并不在话下。是以,此刻他们虽听到帐外的声响,早已经手握兵器,严阵以待,但也只是远远的看着,同时守住水,食物与货堆,并不纷乱。
  此时此刻,离主帐不远的几个地方,黑衣十骑也已经与那些人遭遇。虽然要对付那几个夜行人,黑衣十骑并不在话下。但是,只怕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寒玥持续向安静的另一个角落奔去。跑出不过二十来丈,已听到耳边风声呼啸,不同于夜间的北风,挟带着凌厉的杀气,刀锋般的扑来。他在奔跑中保持动势不变,左手却早已经持刀在手,在风声呼啸而至他极近之处时,反手一刀,稳稳的架住了来人的攻击。
  寒玥抬眼看看周围,离他的目标不远了,果然,对方的目的便是在这里。
  “铮”的一声,一个黑色人影重重的落到他对面。黑暗中,并不能够看得真切,只是从轮廓上得知他身材瘦削,手持金蘸月牙长柄双斧。那斧由月斧、曲刃、凤头、尖镦等各个锋利尖锐部分组成,虽刃薄背厚,却较之寻常的斧头小了一号。双手长斧力道刚猛,杀伤力极大,此人身材虽不魁梧,但是上肢粗壮,肩背手臂的肌肉线条不似普通人的比例,异常发达。而将双斧改小,定使其更加灵活多变。
  “来者何人?”寒玥嘶哑的开口,带些铿锵味道的声音,很似这西域的黄沙。
  对方冷笑一声,双手将长柄金蘸月牙斧随意抡了几圈,轻佻的开口道:“一个死人并不需要知道本座的名字。”
  寒玥冷笑。
  在江湖上知道他名字的人很少,全天下的人都只知道寒极门主寒征隆的威名,而寒玥的名字,被万里黄沙遮天蔽日的掩着,但是,这并不代表一个默默无名的人武功会与名声一般平平无奇。
  他抽出弯刀。他使的是寒门家传的大寰宇刀法,再辅以习自西域方外高人的奇特技艺加以改良,辅以并不算在正统中华兵器谱中,而是西域人惯常使用的弯刀。那一套大寰宇刀法使来,与寒极门弟子所使的又是不同。其一招一式之间虽正统霸气,却无时无刻不透出一股莫测的诡异刁钻。
  长柄金蘸月牙斧与金色弯刀相碰撞,迸发出星点光芒,在这空茫的夜里极为显眼。以武对决,最最忌讳的便是轻敌托大。黑衣人手中双斧挥舞起来,粗狂豪放却,自有一股劈山开岭的威武雄姿,且其中又不失灵活速度。
  寒玥仍旧挥舞手中弯刀,虽心中有所惦记,但手上的工夫却没有显出丝毫慌乱,沉稳周密,进退有度。几招下来,已经在心中对眼前人有了大致的估量。使斧的高手,且内力深厚,路数诡异自成一格,与那日前遭遇的厉战天相比,更要强些。只是,与他而言,却并无多大的不同。
  寂静的冬夜里,月朗星稀,因为身在大漠,营地里并不能够点很多火把,对方又是一袭黑衣,所以此战大部分靠的是听觉。对方似是并不精通夜袭暗杀技法,其实也并不难对付。寒玥避其锋芒,躲开斧刃的凌厉攻势,瞅准一个间隙,刀尖向外,施巧力一挑,那人持斧的左手已被割伤,手中的金蘸月牙斧已经拿捏不住,回旋着飞了出去。
  那人似是万般料想不到,竟立时就呆立在当场。当寒玥正想上前将之拿下的时候,不远处竟然火光冲天,随后,一声怪异的哨声回旋缥缈而来。
  尔后,尚有能力行动的黑衣人一个接着一个,朝不同的方向迅速撤离,消失在黑暗中。
  寒玥面前那人闻声,亦是迅速飞身跃起,落在一座帐篷上。而寒玥焦心于着火的帐篷,并没有加以阻拦。只是此人却也没有急于撤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本座自诩这一手双斧刚猛霸道,同时又不失机敏灵动,乃是斧中的上乘。今日不想被阁下所破,不知阁下遵姓大名。”其声调已不复刚才的自负,似遭受了极大的打击,活脱脱一副武痴的样子。
  “北原寒玥。”
  “本座记下了,来日,定要再向寒公子讨教一番。后会有期。”这人边说,身体亦在一边向后疾退,话音落了,人影也消失于黑暗中。
  这群黑衣人来的诡异,退得更是莫名,寒玥迅速俯身,自脚边捡起先前被他劈落的一块金色令牌。随后,向那火光疾奔而去。
  ***
  着火的是司空夜的帐篷,那火出奇的大,深夜的营地大半被照亮。待寒玥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商队的人抱了黄沙前来灭火。
  而原婆婆早在大火初燃起来的时候,就抢进火场,将半梦半醒的司空夜带了出来。她的涤云索已然出动,血迹斑斑的垂在她身侧。想来,当黑衣十骑的注意力被那六颗棋子吸引住的时候,她发现那群人的真正目的,并且遵从寒玥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切以司空夜的安危为优先考虑。
  一场风波过去。
  主帐中,司空夜沉睡在正中的榻上,寒玥则斜倚在旁侧。今晚他本是要为她以内力逼除寒气的,只是一场激战消耗了不少真气,至少今夜,他无法再为她运功,是以,此刻被寒玥握住的那只手,很凉很凉。
  “原姨,做得很好。”
  虽只有短短几个字,他的意思,原婆婆都已了然在心。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躬身微笑:“哪里,爷的意思,老生自当遵从,不敢有半点忤逆。江姑娘既是爷亲口所托,老生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爷请放心吧。”
  跟在寒玥身边这么久,主子的脾气自是了解的。寒玥对司空夜的来历只字不提,而对她的关注更是她服侍他十几年来未曾见过的。所以,她没有多嘴半句,更没有自诩忠心耿耿,提醒主子红颜祸水之类的话语。
  她并不是低估那女子的吸引力,司空夜即便是苍白憔悴的病容,仍旧不减那种颠倒众生的魅力。平日里商队的男人见了她,会自惭形秽到低头不敢与她对视。而在她的私心里,甚至觉得只有这样的女子能够与寒玥匹配。
  原婆婆选择顺从主人的意思,因为她对他的信心。那种带领着众人无数次走出困境,即使是最危难的时刻,只消看他一眼,便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的信心,这是一种,在长期共同作战中所培养起来的无条件信任。
  寒玥满意的点头,自怀中掏出那块金牌,“这是从那使双斧之人身上打落的。”
  原婆婆接过,略扫一眼却已掩不住满脸的惊讶,“金缕宫朝歌殿右护法,爷,难道真是三十年前的魔宫金缕宫?江姑娘竟是和他们扯上了关系?”
  原婆婆算得上是江湖旧人了,三十年前灭金缕魔宫的墨玉山一战名动天下,却也死伤无数。但凡经历过那个年代,都是无法忘怀的,自然也对金缕宫更多了几分特殊的记忆,三十年后恶魔重现,又怎能叫她不心惊?
  “她身上,定是有金缕宫觊觎的东西,只是,我尚未找到。但有一点,日前天狼寨来袭,便极有可能是金缕宫在背后捣鬼。本来我还没想通的,金缕宫这一来,倒是给了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寒玥把玩着手中的镏金令牌,是刚才的缠斗中,他伸不知鬼不觉以刀尖挑下的。只怕此刻,那位右护法尚未发觉自己的贴身令牌已到了他的手中。
  “江姑娘初来商队的时候,老生曾为她抱扎伤口,亦为她整理了衣衫包裹,贴身衣物等等,老生都逐一检查过,都只是些杂物,并无可疑之处。莫非,真是那千年寒蝉?”
  “身在大漠诸多不便,我们也无法断定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寒玥收紧捏着金牌的右手,回头凝视司空夜的睡颜,“只是,商队里,定是有里应外合之人,要劳烦原姨替我找他出来。”
  原婆婆点点头。
  郭万延掀帘子走了进来,在帐门口向寒玥躬身行礼。
  “什么事?”
  “属下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特来向爷禀告。”
  “讲。”寒玥挑眉,郭万延的表情并没有多困惑,倒像是特意来这么一回的,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向心思缜密的郭首领这演的,却不知是哪一出呢。
  “外头的火已经扑灭了。只是,江姑娘的帐篷,依属下等所见,并不是方才那些黑衣人所为。”
  “噢?说说看。”寒玥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开口。
  “那帐篷似早已经被装上了机关,若非从正门进入,而是由别的地方强行进入,帐篷便会自顶端燃起熊熊烈火。那个机关更是值得一提,使用了麻线,铁钩,桐油以及少量火药,都是商队中现有的,虽简陋,却是异常有效。” 郭万延一口气将话说完,眼睛瞟向躺在榻上厚重羊毛毯下的司空夜。她被寒玥的身体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寒玥笑出声音来,似颇为愉悦,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好看的弯起,凝视唯有他能够看见的那张宁静睡颜,“看来,倒是有人一早发现了。”
  ***
  第二日醒来,是在主帐,司空夜愕然了一瞬间,随即回忆起昨夜的种种。而后,一个高大的阴影随即劈头盖脸的罩了上来,寒玥居高临下的对她说了一句话,“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我或者原姨一步,听见没有?”
  她睡眼朦胧的点头,再奉送一个保证合作的微笑。寒玥看了,不置可否,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此后,她开始亦步亦趋的跟着原婆婆。原婆婆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之人,对她处处以礼相待,照顾周到,但恭敬有加,却疏离有余,是以两人的相处总是淡淡的,而这恰好合了司空夜的意,能够在一方沉静中怡然自得。
  依旧很少见到寒玥。
  一眨眼,又是十几天过去,将至中原。


(58) 归来

  月宛镇,是西行商队回到中原的第一站,这个并不很大的镇子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繁华。南来北往四方过客,天南地北各处奇珍,在这座巴掌大的小土城中统统都囊括在内,成日熙来攘往,一派歌舞升平,海纳百川。
  在踏进这小镇的时候,商队的诸人都不由得爆发出一番欢呼。每一次的西行,皆是以命相博的,每一次踏上征程,都不知尚有命可再回中原。现在,历时大半年之后,终于重回故土,众人心里都已是止不住的雀跃。
  进了小镇,照旧,寒玥等人被当地头面人物引进自家的大院好生招待,而其他的队众,则在镇边空地上扎营,安顿好一切之后,便可自由行动,好好歇上一口气。
  预计商队会在这里休息上两日再走。
  大宅子的主人在前庭大行宴席,招待寒玥及黑衣十骑等诸人,商队几个总管也都出席了。坐在后院那棵大松树下,司空夜边晒太阳,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大宅子的人进进出出。有几个打扮得特别光彩照人的姑娘,年龄大小不等,眉眼里依稀都有些相似的味道,满脸的娇羞,嬉笑推搡着,也往前庭去了。
  司空夜一个人看得兴起,呵呵笑出声来,引得一旁的原婆婆也颇为怪异的望了她俩眼。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了然了,开口道:“那是程老爷的几位掌上明珠。”
  “嗯,看得出,一个个都好可爱呢。”司空夜笑到眉眼弯弯。这样的宴席寒玥从来都不曾要求她参加的,但是她基本上能够猜出那些场面,主办者极力讨好阿谀奉迎,几位小姐做出种种诱惑状,目的只为在北原称霸的寒极门觅一位如意郎君,好脱离这边陲之地,去中原内地享福,亦可为自己家增加些筹码。而寒玥必定不动声色,商队其他几人则是虚与委蛇,胡乱应酬一番。
  司空夜笑,自从踏入这月宛镇的第一步她就在笑。呵,在那觥筹交错之间的暗流涌动,是中原特有的,算计的味道,熟悉的中原啊,她居然真的平安无事的走到了这一步,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呢。
  “江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自一边传来。
  司空夜回头,见卫子桓一脸不安的站在后院的入口,正不确定的看着她。她微笑,招招手让他过来。尚来不及开口,一旁的原婆婆已经皱了眉头,威严的开口道:“卫小子,怎么来了?”
  “原婆婆,我央四管事带我来的。”饶是平常一贯的油嘴滑舌,卫子桓在原婆婆面前及收敛了一切不恭敬的表现,正色回话。
  “子桓可是来找我的?”司空夜笑嘻嘻的拉过卫子桓,摸摸他的头顶,“有事儿吗?”
  “江姐姐,外面的集市可热闹了,阿芜姐姐要我来问问,江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傍晚有集市?太棒了。”司空夜似极为欣喜,她生性就是爱凑热闹的,在枯燥的大漠赶了这许多天路,好不容易进了城镇,。怎么有不好好放松的道理?“原婆婆……”
  一大一小两张可怜巴巴的脸同时看着她,原婆婆啼笑皆非,反正爷的命令是步步紧跟,贴身保护,而不是限制她的行动,罢了。“那请姑娘准备准备,一会儿,老生护送姑娘前去吧。”
  充满期盼的一大一小相视一笑,轻轻欢呼一声。
  ***
  是夜,一夜欢宴,谢绝了主人家种种过于热情的招待,寒玥略显疲惫的回到房间。才脱了外衣,即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原婆婆难得的不告而入,随即跪在地上。“爷,老婆子对不起你,有负爷的所托,求爷责罚。”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寒玥上前欲扶起原婆婆,却不想她怎么样也不愿意起身。
  “老生有负爷的信任,江姑娘,丢了。”
  “丢了?”寒玥一听,饶是惯常的波澜不兴,也在这一刻起了涟漪,“什么叫丢?你将话讲明白了,可是被金缕宫的贼人掳走了?”
  “那,那倒不是,江姑娘给老生留下了这个。”原婆婆自怀中掏出一张白色碎金的纸签,呈给寒玥,上书“大恩不言谢,来日再报,就此别过。”
  “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墨绿色的眼眸狠狠地扫过那张纸签,恨不得在上面钻出洞来。
  原婆婆依旧不肯起身,坚持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
  原来傍晚卫子桓来了之后,三人就打点打点上街去了。傍晚的集市果然很热闹,各地美食各国货品集中在这里,其热闹的程度并不是杨谷镇那样的小地方可以媲美的。本来约了一起逛街的商队妇人们因为原婆婆的在场,都有些拘谨,所以走到后来,连卫子桓也不敢过于靠近,变成了司空夜与原婆婆两人在逛。
  走累了,便在镇上最好的酒楼要了一间雅房用晚膳。可就当原婆婆去帐台付帐时,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中发现了这张纸签,再匆匆忙忙回雅间的时候,司空夜已经不在那里了。问遍了整个酒楼,没有人看见有单身女子走出来,小二甚至一口咬定,自她出来后,根本没有人出过那个雅间。
  司空夜就这样,凭空失踪了。
  “那个时候,那个卫子桓在做什么?”
  “老生已经查问过,那个时候他正与队中妇人在一起,崔家婶子和阿芜都能够作证,他一直与她们在一起。”
  叹了一口气,寒玥瞟了一眼书桌上的一叠碎金纸签,这纸张是江南最好的纸行出产的,这个小镇,也就只有这一家能够用得起了。只怕,这一切是她早在出门前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上前扶起原婆婆,虽然她一直自责着不肯起来,寒玥不容拒绝的将她拉起,按到座位上。“原姨,你不要太自责,只要她想走,就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不管她有没有武功,都是一样。”


(59) 千波

  城是西北边境中的重镇,不仅有朝廷的屯兵十万,更是西北最繁华的城镇之一。
  是夜,已是万籁俱寂,但是城中宣武大道上,一户朱漆大门仍旧留了两盏红彤彤灯笼,一位白发灰衣老者似一座倨傲的雕像,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寒冬的北风中,双目如炬,牢牢盯着北边的方向。
  这是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等待,在他以为时间也即将停顿的那一刻,终于听见,远处那一声马匹的嘶鸣,老者冰封的表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动容。随后,声音越来越近,一辆满是风尘的小巧马车从巷子的那一头快速驶来。
  驾车的年轻男子娴熟的将马车停在朱漆大门口,抬头,才猛然发现几乎已经与这冬夜融为一体的灰衣老者,饶是素来的从容不迫,却也是着实吃了一惊。他跳下马车,抱拳朗声道:“先生,怎么是您等在这里?”
  灰衣老者上前一步,微笑着开口,声音洪亮:“老朽自有道理。青翰,王爷已经在厅中等候多时了,不是飞鸽传书说傍晚时分便该到了吗?”
  当朝晋王的一等贴身侍卫青翰恭敬有礼的答道:“许先生,请容许再下先将姑娘带至王爷处,再一并禀告,可好?”
  “应该的,请。”
  青翰转身自车厢抱出一具包裹在灰色大氅中的娇柔馥郁的年轻躯体,向灰衣老者略一颔首,稳步向内厅走去。
  深夜里,整座宅子灯火通明,但是却似一座空宅,青翰抱着手中的人儿一路走进大堂,除却在门口的灰衣老者,竟是没有碰上一人。而在灯火所笼照不及之处,却时不时闪出诡异幽光,令人心惊胆战。
  作为晋王近十年来唯一的贴身侍从,青翰自是清楚,在那些黑暗的地方所隐藏着的,正是晋王秦思怡身边最强的护卫,以一人之力可克敌以百的近身卫队。是他这十几年来在江湖中延揽培养的,即使是皇城中的高手也甚少有匹敌的高手。
  转进正厅,已见晋王一人端坐在座位上首,手持一盅白烟袅袅的热茶,慢条丝缕的啜饮着,其神色甚是自得,并不像等待了整夜之久。
  “禀王爷,属下已将人带回。”
  良久,秦思怡并没有马上答话,只是合上了手中茶碗的盖子,一双狭长的墨黑色眸子向青翰手中的灰色身影轻轻扫了一眼,眼中,隐隐含了一股难以分辨的情绪。跟随他超过十年的青翰明白,尽管此刻的秦思怡慵懒从容,可实际上,他胸中正氤氲了一股怒意,而挑起这怒意的,应该是此刻在他手中,尚未有知觉的司空夜。”说说看,路上碰见什么事了,耽搁了这许多时间。”
  “回王爷,属下在月宛镇的酒楼酿月楼如约接到司空林主之后,便立即准备马车连夜上路,片刻不敢耽搁。第一日的情况尚且正常,司空林主的身体亦算不错。只是自今晨开始,司空林主便精神不济,入夜后完全失去了知觉,属下使过几种简易的法子,都没能够让她苏醒,是以耽搁了时间。”
  秦思怡并没有任何示意,青翰便一直维持刚进大厅的动作,仍旧将司空夜抱在胸前,神色如常的回话。
  “受了伤或是中了毒?”秦思怡剑眉微拢,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子。
  “属下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是以不敢断定。但是与这样物事必有极大的关联。”清翰说着,腾出一手自一个小包裹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色鼎状物呈上。
  始终默然立于一侧的灰衣老者在见到金风玉露鼎的那一刹那,肃然的眼神里隐约有了一丝笑意。秦思怡讥诮道:“我道是金缕宫如何看上了相思林,原来是为了这东西。”
  “来时四周情况如何?”
  “月宛镇这几日相当热闹,三日前,寒家商队才路过,而后又陆陆续续有五六队人马到达,昨日到达的商队,是淮南柳氏名下。”青翰之所以能够待在秦思怡身边贴身辅佐,除了武艺高强之外,自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但凡将事情交到他手里,无不办得周到稳当。
  “淮南柳氏?玄机岛江展鎏的继室娘家?”秦思怡扯开大氅的一角,目光扫过司空夜苍白的睡颜,眼底的神色带着寒厉的味道。
  “是。”
  “还有什么?”
  “尚有一点……”
  “说。”
  “她已武功全失。”
  ***
  梦,又一个虚幻迷离的梦境,梦里,时而百花齐放,时而血染风霜,时而,是她命丧于那黄沙漫天的无垠地狱,时而,是她与阿昼在玄机岛迎风舞剑。
  每一个冰凉彻骨的夜晚,她就深陷在这无边的梦境里,在她最惧怕,与她心中最渴望的种种场景中,无力的挣扎,无力的陷落。
  所以,每当感受到新一日的阳光,她会松一口气。又是一个清朗的早晨呢,她在被褥间微笑着,鼻间嗅着好闻的丝棉的清香,不舍得睁开眼。那柔滑的质料,与脸颊相碰触,真得很舒适呢。
  “姑娘,可是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惊起她的所有警觉。司空夜双目猛的睁开,身体却自床榻上弹了起来,一股暖气在丹田处温暖的发散着,她惊异的伸出手来,感觉那种久违的力量正自身体深处积聚。
  “许枯阳,求见司空姑娘。”那个苍老的声音平稳而冷清,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像是料定了她的每一个反应,每一步。
  司空夜皱眉。鬼医许枯阳,江湖上的医者神话,真正的阎王敌鬼见愁,江湖上传闻,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即便是牛头马面已经在一旁等着勾魂,但只要许枯阳出手,连那地府的勾魂使者也是么可奈何空手而归。当然江湖上以讹传讹,此话不可全信,但是五年前少林方丈被人偷袭,几乎伤重不治,在众人几乎绝望的时候,许枯阳轻描淡写的用了两味药,十天之后,那方丈居然真的起死回生,好端端的活到现在。
  那么,此刻她身上通畅的经脉,应该就是他的杰作了。她翻看自己的手背,发现腕部几个不知名的地方,有细小的针孔,显然是使用金针过穴的方法,打通了她经脉。既是如此,那么他对她的状况,必定是了若指掌了,只怕,接下来她的借口会行不通。
  约两年前,便是他为秦悲月看诊,而现在又在这里出现,没有想到,他竟是晋王的人。
  司空夜思索着,环顾四周。她躺在一张雕工精美的紫檀木床榻中,以岁寒三友为题的床柱挂着上好薄纱镂纹的帐帘,两串翡翠流苏穗子将镂纹帐帘撩起。床上铺的盖的正是同色的绣花锦被,看这做工针脚,应是出自江南的上等贡品。这般的奢侈作派,毕竟不是普通人所能够达到的,看来,已经到了晋王秦思怡的地盘。
  “劳烦先生稍候,小女子梳洗之后,即刻出来见过先生。”稍加思索,司空夜柔声回应道。
  “如此,老朽在偏院花厅等候姑娘大驾。”


(60) 鬼医

  待得她下榻,外屋早已有聪明伶俐的婢女前来侍奉她洗漱。洗脸漱口,穿衣挽发,无需她指点一句,个个动作都做得妥帖周到,符合礼数。她替她选了深红色的织锦长袄,缀着蓝紫色的水貂毛滚边,配同色貂毛围脖,又在发际缀了好些颜色醇厚的红珊瑚,末了,又配上一个蓝紫色的袖笼,这才上下打量着,露出满意的笑容。
  透过铜镜看了自身的装束,司空夜的确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了。穿着粗布衣裳横越了整个大漠,几乎忘记了平常穿惯了的那些衣物触感。
  这身衣物该是出自皇家织造局的,用料做工无一不是上上的精选,受惯了粗鄙料子的皮肤在碰上这蚕丝精纺的衣料,才算是忆起了往日的味道。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抿嘴一笑,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就是这般道理了吧。
  所以当她这一身装束出现在偏院花厅的时候,饶是秦思怡饱览举国上下精心挑选出来的美女,亦不自觉的放任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司空夜走至玉面的小圆桌前,福身行了礼,笑得万般温婉,道”义兄有礼,许先生有礼。”
  不知是不是那微笑太过明媚,竟似扎了秦思怡的眼睛,一抹情绪自他眼中转瞬即逝,狭长的单眼微微眯起,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义妹的气色似是好了不少,想来昨夜休息得不错?”
  “托许先生的福,阿夜已经许久没有睡得这般踏实了。这里还要多谢先生才是。”司空夜转向许枯阳,微笑致意。
  仍是一身灰衣的许枯阳,一手捋着雪白长须,一边微笑道:“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坐吧。”
  司空夜微笑着落座,这才有机会仔细瞧瞧这传奇鬼医。他已是须发皆白,长发胡须皆是披散着,一身潇洒的灰色长袍,仙风道骨,隐隐有种隐世散仙的味道。只是那双太过灵活的深黑双眼略略破坏了一身超脱仙气,多了几分桀骜不羁的江湖味。
  “先生昨晚为义妹看诊,不知可有诊出义妹昨晚昏迷的原因?连青翰也看不出来的,必定不简单吧?”秦思怡开口,神情间满是祥和。
  “司空姑娘所中的是蛊毒,无怪乎青翰兄看不出来。”许枯阳亦是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习武之人若非有特殊的缘由,并不容易接触到。不过若是懂行之人,却也并不难识别。”
  “但是传闻义妹贵为相思林主,亦是修炼苗疆的巫蛊之术的,竟也会着了他人的道?”秦思怡微笑,扯起一边的唇角,却是个讥诮的角度。
  司空夜正想开口,却见几个婢女已经端着餐盘,走进了花厅,便吞下口中的话,浮起个微笑。
  “王爷今儿个得空,也来陪老朽用用早膳,真是折煞你我二人了。”许枯阳适时出声,圆了场面。秦思怡状似无意的喝口茶。
  许枯阳在帮她。借着婢女布菜的当口,司空夜敛下双眼,思索着。他既能够用金针将她体内的毒蛊镇住,必定是知晓了其中的缘由,可他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传言这鬼医恃才傲物,现在看来却并不是讹传,他竟是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都没有放在眼里,更是说出了晋王作陪着等大不敬的话,有意思的是,这秦思怡却混不在意,这人,不是最讲究礼数么。
  司空夜眼波流转在两人之间,这两人的关系,微妙得很呢。
  婢女将早膳布上桌面。盛在浅碧色薄胎瓷碗里,每一样皆属精品,单单那一碗五谷杏仁粥无论从色、香、味、形、养哪一方面,都已是粥中的精品,大厨没有一夜的功夫,是万万熬不出这般鲜香淳厚的味道的。
  司空夜素来的胃口不好,草草喝了半碗粥,吃了一个银丝奶酥卷,便住了口。秦思怡每样都吃了些,若一旦发现有不合口味的,是断不会再碰一筷子的,一顿饭下来,也只是多吃了几口粥,多吃了当地特产的面点,图个新鲜。唯有许枯阳,每样点心都细细品尝,吃到得意之处,美得连眉毛都抖起来了。
  三人都深谙礼仪,待到了七分饱,停下了筷子,婢女换上了新沏的天目青顶,这才开口聊起来。碧绿光润的茶汤与浅碧色瓷杯相映成趣,在手中微微的荡漾着,看到这里,司空夜却是禁不住想起家里的茶仙江莲昼,不知现在的他,一切可安好。正在眼神迷离之际,却恍惚听见晋王似在叫她的名字,赶紧回神,却见秦思怡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唇叫啜着一抹微笑,却是极有深意。
  “王爷说什么?阿夜不小心,走了神了。”
  “本王与许先生说到,义妹当年在太湖香泠阁以一招醉花雨大败师兄柳株瑶,剑摄人心,真真是一个绝字啊。”
  “哪里,王爷过奖了。”她笑,秦思怡现在这般的抬举她,也只不过是为了等一下,将她贬低得更猛些,这个道理,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她找上秦悲月的那刻起,她与他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在神隐峰焚香结拜的那刻,她便是站在他身边的,他的脸色,又有谁能够比她看得更清。
  现下里笑得温文和蔼,到时候话锋一转,还指不定怎么损她呢。
  “只是,现在,义妹的武功呢?”话锋一转,立即就走到了点子上。
  “没了。”她回答得坦荡荡,倒是在座的两人反而愣了一愣。
  “习武之人没了武艺,岂非成了废人一个?”
  啧,秦思怡这话倒真是越来越不堪了。不过,这些朝堂上出来的,多少都有那么一些嘴皮子功夫。司空夜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脸上波澜不兴,明媚的微笑:“义兄此言差异,习武之人的价值,也未必是看他的武功高低的。古往今来,武功低微的,或是没功夫的,若是能够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便也就算没有白活一场了,武功高强而狼心狗肺的也不是没有,仗势欺人的武林败类更是不胜枚举,这些人,空一身好武艺,却是活着也不如死了。义兄你说,小妹这话,可在理?”
  一番指桑骂槐的话音落了,秦思怡半晌没有答话,拿着茶杯的手指因气愤微微颤抖着。想他长公主的独生爱子,与当朝皇帝自小亲如兄弟般长大,横行皇城这么些年来,哪曾听到过这般不堪的笑骂。他的嘴唇张了张,最终没有说出话来,狠狠将茶杯往桌上一贯,甩袖走了。
  许枯阳瞄了一眼半陷于深色暖玉桌面的浅碧色杯子,嘿嘿笑道:“这一手功夫刚到极处也柔到了极处,狂怒中将这般薄的瓷杯被硬生生砸进玉里头,尚能够完整不破,晋王的武功可见一斑啊。姑娘居然这般大胆,讥讽于他,不怕吗?”
  “怕什么,既是他先在我面前逞那口舌之利,那我回他一两句,可不是他自找的么。再者说,我是他叩天结拜的义妹,一时之间,他又能拿我怎样,先生说是吗?”司空夜慢条丝缕的给许枯阳斟上茶水。
  “呵呵,果然是大胆的丫头。”许枯阳伏案大笑,声音甚是愉悦。”不枉老朽漏夜为你施针,真真的值了。”
  “说到这里,还要请教先生。阿夜以为,体内两蛊相噬,能够压制下来保住性命便已是万幸,武功内力自是想也不敢想的,可先生竟然在一夜之间让阿夜恢复了大半,先生的医术已臻化境啊。”司空夜轻抚手背上留下的针孔,那几个穴位,并不是她所熟知的。许枯阳既能治她,便是知道了她身体的状况,亦只会比她更了解。既然刚刚在秦思怡面前他已表明了他的立场,和盘托出,又有何妨?
  “老朽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医术的无上境界罢了。日前老朽闲来无事卜了一卦,大利西北,便与王爷结伴来了这里,不想姑娘隔日便来了,以身伺蛊且有两蛊相峙,当真的有意思。老朽昨晚见姑娘昏迷不醒,一时技痒,便用金针镇住了姑娘体内两蛊,分别封于左右两手,只是,此回中原,还需得老朽随着,每隔几日便要针灸上一次。”许枯阳那双眼睛精光四溢,满是骄傲神情,敢情是将她当作了莫大的挑战,非得征服不可,而晋王,或许可以猜测,是因唯恐他碍事,这才刻意瞒过。
  “那依先生所见,阿夜的身体,究竟还能支持多久?”司空夜敛了神情,淡淡地问道。
  “这般烈性的毒蛊在体内,一般人是立时便要死的,姑娘自小练蛊,又是一身上乘的内力,自当支持得久些,依老朽看来,本不到两个月时间。但是这一路行来,有高人相助,虽治标不治本,但终究是为姑娘拖延了时间,若是再加上老朽的助力,拖个半年应该不成问题。”
  “恩。”她淡淡允着,神情淡漠得,仿佛在听别的不相干人的事情。
  “姑娘的蛊有些许个特性,现在尚不觉得,只是那一双眼瞳的颜色会越来越淡,待到有一日若是无色透明了,即便是老朽,也无能为力了。”
  “居然,比阿夜自己预想的还要久呢,真是多谢先生了。”她复又微笑,起身向许枯阳拜下。
  “姑娘如此大礼,老朽受不起,姑娘快快请起。”看到司空夜的动作,许枯阳竟是脸色一变,急急起身,竟是用力将她自地上扶起。
  “姑娘竟是一点也不畏惧?”
  “我若是立时死了,便也是完成了一桩心愿,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众先人。只是,我对这红尘的牵挂太多,所以我仍是不信命,非要博他一记,或许,我出了这天命的期限而不用去死,那该是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