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初侬
在蝶音谷的生活很平静,每日喝药,疗伤,晒太阳,一晃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飞鸽传书曰:神隐门新任门主穆东峙即将迎娶南海玄机岛主亲妹,婚宴定在五月初八神隐门,已广发喜帖,邀天下英雄好汉赴宴。
司空夜得消息,立时眉开眼笑,张罗起包袱,准备下山直奔东庐神隐峰。玉离禅看她的样子,心里明白大半,这般急切,八成是因为腹中酒虫作祟,阻拦也没用,只备了几色丹丸,要她带在身上。
她辞别清凉峰,走走停停,三日后才到了苏州香泠阁。带上邢风、唐初侬,三人继续北上。而相思林贺亲的队伍,则直接从云南出发,与他们在济南汇和。
司空夜重伤初愈,唐初侬则是个彻头彻尾的不会武者,两人坐在马车里,讲些体己话儿,看看窗外风景,倒也逍遥。邢风在外面赶着车,一路上有宵小也顺便打发了。悠悠闲闲,终于在第十五日上,赶到了济南城。
进了城门,看到的竟满是江湖打扮的男女,抬着一箱箱贺礼,巴巴的朝那神隐峰赶去。神隐门从来便是武林之首的,且不说前门主秦悲月在江湖上的事迹,但看他独子晋王秦思怡在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这神隐门新任门主大婚,便是整个武林的盛事。
潮阳街上的行云客站可数济南第一的,现下里也住满了江湖人。早一点到的,全歇在这里,单等初八上山贺喜了。
客栈门口,邢风开了马车门,仔细将唐初侬扶下马车,嘱她先进客栈要房间,再伸出手,搭上司空夜的手,将她扶了下来。这三人平时都是极仔细的人,行事作风也低调,两个女子都带着草笠,上有薄纱垂下,遮住那两张祸国殃民的俏脸。邢风仍旧一身黑衣。司空夜抬头,从薄纱望出去,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入了眼。
她抿嘴一笑,将头微微靠近邢风。“那日里的黑衣人呢。”
邢风闻言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道:“居然是跟着他的。”
说完,也不再往那边望,将马车交与小厮,低头嘱咐些东西。司空夜笑,不语,缓缓走进客栈大门,却停住脚步,一眼便已瞧清楚了状况,低声开口:“邢风。”
黑影一闪。
却见唐初侬头顶的帘子被人无礼的扯了开来,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满是倔强。动手的,是个身着红衣的耀眼女子,眉眼间满是娇纵。她一手扯下那薄纱,另一手早已高高扬起正要一掌扇上她的时候,被邢风架开。
司空夜认得,这娇纵女子正是四川唐门的二小姐唐初云,唐初侬同父异母的姐姐。她身后站着满脸看戏般戏谑的,正是唐门的几位当家少爷,唐初厉,唐永威和唐永琪。
“唐初侬,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子,今日竟有野男人来帮你!”
邢风正握着唐初侬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听见唐初云放的厥词,抬头皱眉看了她一眼。在江湖上,相思林大统领一向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现下被他正色一望,其余那几个唐门男子都收起轻佻的神情。可那唐初云一马当先的站着,没见到她几个哥哥的异相,又没见过邢风,不知其中的利害,仍继续开口:“好好的唐门小姐不做,跑去江南那烟花之地作个老鸨,你丢自己的人不算,累得我唐门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那一霎那,邢风的脸色崩得极紧,右手已握上了腰间的刀柄。唐初侬看在眼里,她一向是个隐忍的女子,这一两句言语上的折辱,也决不会放在眼里,抬眼,将求救的目光投到门口。
司空夜叹口气,跨前几步,出声道:“邢统领,怎么回事?”
邢风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转身向司空夜抱拳,万般尊敬的开口:“回林主,这位姑娘对唐总管出言不逊,属下正想询个究竟。”
此言一出,却惊了满大堂的人。
想当年这相思林主之争,天下人看来,是柳株瑶与邢风之争,邢风的行事作风虽没有柳株瑶那般张扬,却是实打实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他的名望,早已经可以与穆东峙寒征隆等媲美。现下见他竟甘心屈居司空夜座下,是第一惊。
正月里,相思林主司空夜在太湖一战成名,更被人传成天仙般的绝色,一时间,满江湖讨论的便是这位新晋的四大家主之一,都满心期盼看看她究竟是何许人也,却不经意之间出现在这客栈里,是第二惊。
太湖香泠阁虽说早就有传闻说是相思林的产业,却一直没有被证实,这次却说唐初侬是相思林总管,是第三惊。
那唐初云看的一愣一愣的,张开了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她身后的唐初厉清清嗓子,站出来抱拳道: “司空林主,舍妹适才无意间冲撞了唐总管,在下自当严加管教,还请林主不要放在心上。”
饶他唐门在四川称王称霸,但毕竟是比不上相思林的。势比人强,要不低头也难,可是看他刚刚的态度,也是不待见唐初侬的,想必当年,唐初侬她娘在唐门里也真是闹得大了。不过刚刚邢风的话里早已将唐初侬与相思林牢牢绑在一起,她这个林主断没有不出声的道理了。
“唐小姐个性爽直,正是天府女子的个性,”她先呵呵笑了,故作轻松的开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初侬虽出自唐门,却毕竟已是我相思林的人,还是大总管。我相思林向来共同进退,折辱了一个便是折辱了整个相思林。唐小姐这话,着实伤人啊,若唐掌门不给出些说辞,我相思林也少不得要为初侬讨个公道。唐掌门,你说这话可在理?”
一番大道理说得唐初厉的脸色怪异,一时无还嘴之力。半晌,冷着脸叫唐初云给唐初侬赔罪。在他大哥的严厉注视下,唐初云心又不甘的来到唐初侬的面前,福身行礼,“初侬,姐姐刚刚都是些无心之言,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唐初侬咬红了那对嫣红嘴唇,苍白着脸,微微笑着开口:“唐小姐多礼了,初侬既已出了唐门,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还请唐小姐放心。今日之事就请忘了吧。”
唐初云是什么样的货色,她自清楚,她说出的话,她也决计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她与唐门的关系,绝不能成为唐门巴结相思林的借口,倒不如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为妙。
听着这个软钉子,唐初云咬碎一口银牙,脸面上还不得不硬撑,“父亲在世的时候时常提起妹妹,叫我们几个一定要将妹妹找回唐门,唐门永远是妹妹的家。”
唐初侬闻言,莞尔一笑,那张出尘绝色的脸绽出无限温婉,掩盖去眼中的讽刺。“林主,舟车劳顿,奴家乏了,就先告退了。”
司空夜淡淡道:“走,你随我一起去客房。”
说完,将左手雍容伸出,唐初侬忙去搀扶,两人一摇一摆的随着小二走去后院。空留下一室愕然,故意留下邢风,收拾残局。
(17) 夜游
唐初侬是九年前,司空夜在四川集市上买来的。
她娘正是闻名天府之国的一代才女萧月浓,面若芙蓉,才华横溢。本是殷实人家的女儿,本意与其青梅竹马的郎君定了亲,只待来年过门,却一日上香途中被唐门的首座唐则尧一眼相中。唐则尧在使尽了该使的手段之后,顺顺当当的娶了萧月浓做第五房小妾。如此才情的女子,又怎会咽得下这口气,在唐家抵死不从,偏那唐则尧对她疼宠得紧,天天闹得鸡飞狗跳,也引起了其他几房妻妾的怨恨。
唐门是什么地方,天下暗器的鼻祖世家,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是断没有办法在里面活得恣意的。自萧月浓怀孕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待到产出孩儿,便再也没有睁眼,那背后的龌龊,谁又能道得明。自此,唐初侬在唐家可算是孤苦无依,没有亲娘的保护,又生得这般的绝色,明里暗里不知遭了多少罪,虽没有受尽欺凌,但也差不多了。
而后,唐则尧练功出了岔子,半身不遂,将唐门交给小一辈的掌管,不问世事,知道自己的日子到头了的唐初侬乔装逃出了唐门,那个时候,她才十岁多一点,在街上逛了几日无处可去,被人伢子迷倒了放在市集上卖,这才被路过的司空夜买了下来。
司空夜本意是天南地北随她去留的,但是唐初侬一路跟着她,从四川走回了云南,整整两个月,只差一点就把脚也走折了,她仍是踉踉跄跄根在她马后,司空夜这才收了她,留在相思林。又经历了十年历练,这才有了香泠阁主人唐初侬“天舞月华”的名号。
***
后院,天字第一号房,这间房本是被人订下的,掌柜的也算有点江湖经验,一听是相思林的主人,立时命人清了房子,将她一行三人安排到这院子里。与前楼隔着,倒也清静。屋内圆桌上,热腾腾的摆着饭菜,唐初侬邢风尴尬的面对面坐着,本是司空夜招两人来吃饭,等菜全上齐了,仍是不见踪影。
邢风瞟了一眼原本该装满酒的空壶,知道那嗜酒如命的女子早就溜出去逍遥了,叹口气,他率先拿起汤匙:“先吃吧,不用等她。”
唐初侬迟疑的端起碗,“她大病初愈,一个人没问题吧?”
他舀了一碗荠菜羹,轻轻放于她的面前,而后才替自己舀了,“别担心她了,若非她自己愿意,谁也伤不了她一根汗毛。”停了半晌,才又开口,这次的声音不似往日般冷厉,“倒是你自己,多上上心吧。”
“嗯。”她低头,双手捧起那碗荠菜羹,凑到唇前,以遮挡那微晕的双颊。喝了几口才放下,踌躇着开了口。“刚刚,多谢了。”
“谢我做什么,都是她替你出的头,要谢谢她去。”他微微一笑,往日里严峻的线条变得温和,显得那眉眼越发深邃。
她仍是没有抬头,轻轻开口,“那是你逼她。还是该谢你。”
他不紧不慢的扒着饭,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那目光,映入黄昏烛火,分外温暖。
***
正值五月初五端午节,济南城里赶巧有花灯庙会,从下午起一直延续到入夜时分。司空夜早早的出了门,在人潮中信步闲逛着。平日里,她每年中倒有大半时间是在外游历的,中原大地已走了个遍,塞外漠北也都一一去过。深知自己那张祸水般的脸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她总是戴上同一张人皮面具,穿一身玄色衣袍,化作男儿打扮,自称玉思画。
济南的风土人情与江南自是一番不同,她手摇一柄折扇,边逛边看,怡然自得。忽而,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眼,她多瞅了两眼,一会儿想通了,会心一笑。
那两人正是江莲晓与寒征隆,多奇怪的组合?不过自家妹子是了解的,精力充沛,生性爱热闹,遇着这灯会,又岂能错过。大婚前夕,那穆东峙铁定忙得天昏地暗,自然无暇分身去照顾她,寒征隆虽是寒极门主,却也是神隐门弟子,与穆东峙称兄道弟,武功自是不消说了,将新娘子托给他看顾,带着下山来逛逛,倒是最放心。
江莲晓一路逛着,平常就待在玄机岛,地方虽大,但哪里会有这般繁华热闹,故此,玩得是不亦乐乎,每个摊子都要驻足,每一样新奇物事都要试一试,尝一尝。江家的孩子长得大都相像,江莲晓不是江夫人所嫡出,但也与江莲昼司空夜有五分相似,虽没有那双生子神人般的相貌,但也是武林中数得上的美人,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倾慕的目光。
而寒征隆挂着慵懒的微笑,小心的守护在几步之外。他的眼神很温和,甚至,在不经意间,有些穆东峙那般的宠腻专注。原本以为,他是不耐烦这样精灵古怪小姑娘的。司空夜摇摇扇子,没忘记此刻自己是玉思画,转身,信步向另一边踱去。
停在一间豪华的酒楼前,出来喝光了桌上的桂花酿,逛了这么会儿,倒是有些饿了,正想改道跨进茶楼,却被背后的冲力一下子撞了出去。
她“唉呦”一声靠到了酒楼大门上,嗔怪着回头瞟了一眼那罪魁祸首,只见江莲晓一脸歉然的站在五步之外,眼光一闪,开口调侃道:“小丫头好大的力气,一顿可能吃三碗饭?”
声音不大,可这里门庭若市,听到的人着实不少,一下子把那张俏生生一张脸给说红了。她呵呵笑着,也不再说话,拐进了酒楼,一两层都满座了,唯三楼雅座还有空位,她上三楼,靠了临窗的位置,点了几味点心。正等着上菜那当口,不意外的瞧见江莲晓红着脸站在她身后。
她转过脸,尚未开口,江莲晓已坐到她对面的位置,嗔怒着开口:“我一顿只吃一碗。”
一直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的寒征隆也颇自然的在她左手边坐下,“我这妹子走得乏了,刚巧就这里还有两个座,这位公子不介意吧?”
他说着,眼神却停驻在她左手的黑色手套上,笑意更浓了。
司空夜顺着他的目光,也还他一个微笑。脸上这张皮虽是个平常的长相,却硬是给她笑出了妩媚动人的味道。“出门在外,见着便是缘分,不用客气啊。”
“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小姓玉。”
“原来是玉兄,在下姓寒。”
“寒兄有礼。”
江莲晓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的互动,悄悄附到寒征隆的耳边,开口道:“这人笑得和我二姐好像。”
寒征隆一听,真正的笑出了声音,浑厚的笑声自他胸中回响,够开怀。而司空夜却只能忍着,哭笑不得的看着妹妹天真纯洁的眼神,憋得极为辛苦。
(18) 假面
这家酒楼随时地处山东,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南方美食。粤菜多用新鲜的鱼虾为原料,清淡为主,地处内陆,新鲜的水产更形珍贵,价格亦是不菲,但这里永远都是高朋满座。
不一会儿司空夜的点心送上桌面,知道那是自家妹子的心头爱,她将一笼翡翠虾饺推到江莲晓的面前,“小妹妹,刚刚那话是无心的,你别放在心上。”
虽然脸和声音变了,可身形气质仍是她司空夜,骨子里那剔透魔魅的味道,仍是不变的。故此,江莲晓看了,也别样亲近。看着笑得出了彩的那张脸好一会儿,她举箸吃起来。
司空夜笑,正想给自己倒酒,却被寒征隆抢先一步。她诧异的看看他,他却笑言:“在下看玉公子面色苍白,呼吸略有急促,似是旧伤未愈,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她挑眉,正想开口,却被后边一个急促的声音吸引了的注意。
“那相思林的人欺人太甚!我们凭什么要让出天字第一号房,搬到街尾那家客栈?”
司空夜没有回头,却已听出那大声抱怨的正是晌午行在云客栈寻了晦气的唐初云,也不做声响,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坐着,等待下文。
“也就你能厚着脸皮待下去了,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一个声音响起,中午没听过的。该是唐永威或唐永琪。
半晌唐初云没有吭气,只怕当时被唐初侬气得不轻。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唐初厉。 “这一路上你还是少惹事,尤其是唐初侬,司空夜这般为她出头,在相思林的地位自是不低,你以后别再管她的闲事。”
呵呵,无怪乎这么简单就有房了,原来那本是唐门人定下的。江莲晓耳听着是姐姐欺负了别人,嘿嘿笑着,没有多管,司空夜混不在意的吃着点心,唯有寒征隆听了,探究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带着深沉的笑意,不曾移开。
没喝着酒楼有名的女儿红,司空夜有点兴意阑珊,一顿饭草草解决了,与拼桌的二位打个招呼,起身扔下锭银子,扯开折扇,正想闲步晃下楼去,却被寒征隆出声唤住。
“玉公子此去可是行云客栈?”
司空夜转身回答:“正是。”
“我们也正要往那里去,不如结伴同行如何?”他本是想带着江莲晓住到寒家在济南城的别业一宿,明日再赶回神隐峰的,现下里却改了主意。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缓缓走出酒楼,灯会的高潮已过,一路上的小摊贩也都收拾起摊子,准备回家。他们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缓缓走向潮阳街。进了行云客栈大门,正当寒征隆询问掌柜的时候,身边那黑衣公子一转眼已不见了。
他忍着笑意,与江莲晓跟着小二缓步踱向后院。果然见邢风出来相迎,东拉西扯了些废话,又往前走,在房门外给唐初侬拦了下来,再胡说一通,因江三小姐迫不及待,直奔房间而去,这才见着正主儿。
时间的关系,司空夜才扒下人皮面具,换上一身烟烟袅袅的月牙色裙装,头发随意披散着,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慵懒娇人。
寒征隆远远看了,并不上前,满是戏谑的抱拳致意,而后便回身去了。
***
第二日晌午,相思林贺亲的队伍如约到了,停在潮阳大街上整修。这场婚宴一下子牵连到四大家族其三,可谓当今武林第一盛事,新娘的兄姐自不可丢了面子。相思林那嫁妆队伍头已经停在行云客栈门口,尾却还没走完城门,真真的十里红妆。
人都到前院去整理队伍,后院空落落的。江莲晓打开房门,探出颗小脑袋四下里张望着,确定没人之后,钻了出来。再两日她便是新娘子,穆东峙为免夜长梦多,司空夜再行刁难,拼了命要在三月内将她娶过门。这次的婚宴,应她两位兄姐的要求,一向简朴的神隐门一反常态,铺张浪费到极致,更听说秦悲月的独子晋王秦思怡也带了朝廷赏赐,前来祝贺,更是风光到了极致。
三个月里筹备这般规模的婚礼,时间毕竟是紧了点,穆东峙忙得连瞌睡的时间也没有。江莲昼一个月前就派人将她送至神隐峰,说这小妮子上窜下跳不安分,他自己准备嫁妆分身乏术,故先将她送来,让穆东峙严加管教。
万般无奈之下,穆东峙转手将这混世小魔王交托给寒征隆,要他好生看管,切莫再去神隐峰越帮越忙。本来,能够下山游玩足够江莲晓兴奋一阵子,但这寒极门主人当真乏味得紧,终日似个保镖一般,跟在她屁股后头,却一言不发,她玩她的,他沉默他的,无聊至极,却无奈寒极门主人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几次三番想把他甩掉,未果,也就不再做这念头了。
想起昨日突然不见的黑衣公子,还只来得及问他姓什么,就匆匆别过。寒征隆似乎对他特别感兴趣,多说了许多话。记得他也是投宿在这客栈的,便打定主意去将小二抓来问问。江莲晓抬脚向院外走去,却突然被一道劲气裹住,回过神来,已经被一个紫色身影从背后提了起来。
“放开我!你是谁!”她万般挣扎,想回头看看究竟是谁 ,却始终被避了过去。她虽没有兄姐的天赋,但毕竟是从小学武的,又师承玄机岛嫡系,武功绝对不弱,可在这人面前却全然排不上用场,四肢的攻势全都被封,动弹不得,眼见得那人右手的兵器已经朝她的喉咙划了上来,她闭上眼睛尖叫起来。
“等等,别伤害她!”一个柔弱娇美的声音从一边传了出来,气若游丝,细不可闻,那人的手一顿,冰冷的刀锋停顿在她颈侧的肌肤,没有划下去。江莲晓回头,却见司空夜披头散发,一脸病容的趴在院口的青石地上,那神情娇弱得我见尤怜,黛眉轻蹙,目光无助:“别伤害我妹妹,放了她吧,要抓就抓我吧……”
(19) 计取
“二姐,快救救我!”江湖虽凶险,但江莲晓的出生毕竟是太好了,自小有父兄保护,何曾见过着等的杀招。她被吓得不轻,也不敢轻易动弹,一眨眼两串眼泪已溢了下来。
“晓儿别怕,姐姐这就过来!”司空夜手忙脚乱的起身,蹒跚着想要走过去,却被自己的衣裙绊倒,又趴伏在地上,她轻咳几声,抬起头来满是焦急,几欲昏倒。“大爷,放过我妹妹吧。”
那紫衣人迟疑了一会儿,开口:“你刚刚所说,可是真的?”
“句句属实!”她用手撑起上半身,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左颊边划过,满是恳求之色。那般娇柔的可人儿,只怕真正的铁石心肠,也会立时化成绕指柔。
轻笑一声,身后的声音又响起,“那,便如你所愿吧。”
说完,江莲晓又被一道劲气所包裹,狠狠地被抛向司空夜。这一抛,是用足了五分力道,若不能接住,江莲晓不死也去掉半条命。司空夜迅速起身,在江莲晓的身体即将挨到她的时候左手施罗湘缠,反手成爪,接住她,将大部分力道懈去,转嫁到自己左腕,而后回身半圈,左肩向后轮回一周,再拖住江莲晓的去势,这才将她安然的托在手中。
而那紫衣人亦在抛人之后起身,直取司空夜。司空夜回身半圈后左手托住江莲晓,右手抽出袖中月刹,直取对方颈项,将紫衣人隔在剑身之外。
那一套动作,清净自然,阴阳互变,仿佛身体的左右两半都更有一个大脑指挥一般,不仅用擒拿手的缠字诀,更是应用太极借力打力的方法,后发制人,以柔克刚。怀中的江莲晓早已经昏迷,司空夜收起刚刚柔弱神情,变脸一般,回复往日的从容淡然。
那紫袍人轮廓深邃,有一双如秋日湖泊般的蓝色瞳孔,双眼媚而不娇,鼻梁高挺,薄唇紧紧抿着,着一身代表皇族的紫色绣金纹衣袍,神情倨傲,英武非凡。
此刻,他似想起什么,冷厉的蓝眸诧异的看着月刹,剑眉微蹙,瞬间又放开,抬头与司空夜对视:“竟然是你?”
“世子好记性。”司空夜微微笑着,只是,那狭长的双眼沾染了冰冷杀气,更形魔魅。“不知舍妹如何得罪了世子,引来这杀身之祸呢?”
此人正是楼兰世子阿那衍,未来的楼兰王,阿那飞琼的亲侄儿。去年,因寻着月刹踪迹,司空夜化身玉思画远赴大漠,归程中与阿那衍偶遇,颇谈得拢,在大漠月光下喝过几回酒,故此,他认得月刹,认出了她。
“她是你妹妹?”挑眉,阿那衍双目的直视司空夜,眼中却没了刚才的戾气。
“如假包换。”
这阿那衍,司空夜是与他切磋过几回的,深知以他的武功,若他一心想要杀了江莲晓,两人相隔的距离是没有办法硬拼救下她的,唯有引开他的注意力,才有可能。对于那样一个自视甚高的王孙公子来说,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美人计。
“现在本世子不知该如何称呼玉公子了。”阿那衍的眼神中,不意外的充满对她的兴趣,恣意的盯着他看,亦毫不加掩饰。
“在下司空夜。”
“呵,司空姑娘,那么,看在你的面子上,本世子今日便不再追究令妹。”阿那衍退后一步,避开剑锋,双手背到身后,微笑着注视她。
“舍妹的事情,世子还尚未给一个交待。”翻手收剑,司空夜将妹妹抱于怀中,晓儿虽顽皮,但素来行事极有分寸,断不会闯出什么大祸去招惹楼兰世子。这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妹妹,好生看着,别叫她老跟着别人的男人跑。”
“可三日后便是舍妹大婚,不知世子此话何解?”
“大婚,难道,她就是即将嫁给神隐门掌门的女子?”阿那衍神情一凛,似颇为诧异。
闻言,司空夜双眼微蹙,怒意在胸中翻腾。连要杀的是谁都没弄清楚,便照着脖子就挥刀上来,还真是草菅人命啊。“是,三日后,舍妹即将嫁予神隐峰穆掌门,不知世子口中别人的男人可是我妹婿?”
阿那衍苦笑起来,摸摸鼻子,“看来,这是场误会了。”
司空夜仍是定定的看着他,不发一言。别人的男人,那这个别人自是女子,能劳动阿那衍动手的女子便只有那么一位。而晓儿跟着跑的男人,若非穆东峙,便是这几日的寒征隆了。这件事情,还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乌龙。
“如此,便劳烦世子回去将误会解释清楚吧。”司空夜的脸色,不是不难看的,她低头看了眼昏倒的人儿,事既已解决,便没有杵在这儿的道理,给晓儿看看才是要紧。“不送。”
说完,便转身,做势要将江莲晓抱进屋去。还没行出一步,只听见一阵衣袖翻飞的声响,再回头,已不见阿那衍的踪迹。她再无力气支持怀中的身子,顿时坐倒在地,猛地咳起来。
(20) 璧人
邢风等人尚在大街上,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只怕阿那衍刚刚也是趁了这乱,才进来后院的,这次,真的大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进来看见她们俩人的狼狈。刚刚对付阿那衍的几招平时使来自不在话下,可现在她重伤初愈,毕竟是勉强了。
她伸手入袖中想取出装碎玉的袋子,却惊觉那绸袋早在刚刚便已经飞了出去,现在正孤零零的躺在十步开外的地上。
“阿夜,怎么回事?”第一个走进来的,是邢风,后面跟着寒征隆。“我刚刚见一个影子飞出后院,江小姐怎么了?”
“晓儿晕倒了,你来看看有没有事。”
邢风自她手中抱过江莲晓,粗略看了一眼,开口道:“没什么大碍,似是受了惊吓。”
说完,匆匆将怀中人儿抱进房间。
胸中大石放下,司空夜呼出一口气,她仍不能起身,蹙眉看看寒征隆含笑向她伸出的一只手,想想,还是伸手搭了上去。他扶她起来,却惊觉她身体完全绵软,根本无法独立支撑。
“刚刚与人动手了?”
司空夜没有搭腔,左手捂住嘴轻咳,右手指指地上的丝袋。寒征隆一手扶她腰,一手将袋子捡起来,刚要交到她手里,却看到袋口露出一角碎玉,那色泽,是世间罕见的绯红,却也是他所熟悉的,他停住,打开,脸色大变。
“寰情锁。”他低喃,抬起头与她对视,张了口正想说话,“这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可这……”
“不论你想的是什么,那都不是事实。”
两通抢白,寒征隆哑口无言。她神情虽平和,眼神里却着实是恼了,被气势汹汹的瞪着的他,苦笑,不知她发的是哪门子火,索性将袋子系了,交到她手里,不再开口。然后,忽觉怀中女子将身体偎入他怀中,抬起头,那凉凉的怒意已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面若桃花,双目含情。
“这玉,我是不小心弄碎的。”她与他靠的极近,那张颠倒众生的红唇中吐出芬芳的字句,语调娇媚,若非他发觉暗处有人窥伺,还真是会意乱情迷了。
“我已经把碎片都收起来了,你就别恼我了。”
他叹口气,眼前这个绝世名伶,红颜祸水,就算明知道她是在做戏给人看,仍是有少许被她迷惑住了,手扶在她腰侧,将她往怀中带去,支撑住她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不让窥伺的人看出她此刻的柔弱。“碎了就碎了,我再给你一块就是了。”
她顺势将脸埋入他怀中,闷闷的出声:“说话要算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对你下手。”
他又笑出声来,及其畅快,一手抚摸她微凉的长发,另一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有你看着,就算她们有心,也无从下手啊,你就别吃这飞醋了。”
怀中女子似是满意了,绽出一串清脆的笑声,两人相拥无言,良久。
那刻,院中的梨花正值怒放,有风拂过,繁花胜雪,风姿婉约的坠下枝头,落在这对璧人脚下,那一刻,仿佛唯美可致永恒。
不过,做戏始终是做戏,窥伺的气息消失后,两人颇为默契的松开了手。也因为稍事休息,她的体力恢复少许,勉强可以站立了。
“你防她做什么?”寒征隆奇怪的问她,那人本是监视他的,怎么她会有那么大反应?
“你可记得我们在太湖竹林初见?”她苍白的脸上早已恢复淡漠,浅浅笑着。忽觉她和玉离禅的表情很像,只是,一个已是看透世间沧桑的无奈苦笑,一个是看透世间险恶的淡漠从容。
“是。”初见,她的用词真是玄妙,那次,既非司空夜与寒征隆的初见,亦非寒夜舞与寒征隆的初见,何来的初见?他自心中默默叹息。
“那群黑衣人,我在他们身上施了嗅蛊,旁的人闻不到,可一旦靠近我十丈距离,我便能发觉了。”那日她的确是下蛊了,并非致命,但也足够那群人提心吊胆了吧。苗蛊千变万化,并不是常人能摸出门道的。
“如此看来,玉音门似人手不足啊。”
玉音门,江湖上作风颇为特立独行的一个神秘组织。它打着旗号做买卖,明码标价,只要能够付出足够的代价,可为求助者达成任何目的,如寻找千年难遇的神驹,或为向天下第一美人求亲而出谋划策。旗下门众多为精英,自崛起至今,也的确做成了很多名震江湖的买卖。不过近几年,玉音门却越来越偏向暗杀的任务,逐渐脱离既定的轨道,转向杀手门。江湖人谈起玉音门,也从无奈一笑变成咬牙切齿。
她抿嘴一笑,“若非后来看你也被跟踪了,我还真以为当日买凶杀我的人是你呢。”正因不知幕后是谁,故装出那幅媚态,不愿意让人知道她现在的状况,着实虚弱。
“你就因这事气我?”他惊讶。还在心心念念刚刚那袋子碎玉的事。
“非也,寒门主从未向小女子透露,与你有过几面之缘的,居然是楼兰神女。”说到这里,她向他睨了一眼,若说自己长了一张祸水脸,那么寒征隆那张脸便是男子中的祸水。非她胞兄亦男亦女的瑰丽容颜,五官似刀凿一般深邃精致,线条虽略带阴柔却仍是刚毅,十年前她在他左颊留下的剑痕淡淡的,似泪漕一般,张本已经迷尽天下女子的脸,让人看了无端就心痛起来。淡淡的冷漠包裹着他,独立于世,只因他太高傲,仿佛这世间,不会有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也因如此,女子见了他,先被他的气度所迷惑,而后会想要得到他,全部的他。这世间的女子,但凡见了他,都会幻想被他用那双深墨色眼眸深情注视着的感觉吧。想要他睥睨众生的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人。
此刻,他的双眉微蹙,她会这样说断不是吃醋了,却也真的不知她问的用意,“是。”
“这两日你带着晓儿在路上招摇,似是被神女见着了。她以为晓儿是你爱人。刚刚趁着人都去了前头,人家找上门来,若非我回来及时,婚礼就等着变葬礼吧!”
话音刚落,寒征隆的眉蹙得更紧。“他们该是跟着晋王来的,可阿那络不是不明理的人。”
传言楼兰神女冰雪聪明,运筹帷幄谈笑用兵,自不是不讲理的人。可这样的人,所想要的东西,只怕是从来没有失手过吧?她,恐怕是看得太清楚了。
她冷冷的嗤笑,不再言语。那日里,他的眼神太专注,断不是看嫂子该有的眼神。
霎那间,他似想起什么,表情变得严厉起来。自昨天晚上起的轻松戏谑就此消失,他的周身又罩起淡淡薄冰。万分复杂的看她一眼:“过会儿就出发了,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21) 茶会
他说得断断续续,而她敛下双眼,静静听着。他们之间并无禁忌,那几年在寒极门的事情,虽被她所痛恨,但毕竟真实发生过。遗忘或者掩饰,都太懦弱,这不是她所喜欢的。
“嗯,有过什么?”食指沿着紫砂茶杯圆润的杯沿上游移,几番轮回,这才开口:“只怕那个时候是在想,害死他娘亲的凶手,居然还没有死,说不定还会想再补上一刀。”
“夜儿,你答应过我,不再想那件事了。”江莲昼神色一凛,手横过桌面,握住她的。“看着我,说你不再想了。”
那碗毒汤,一直是她心里的一道重负,明明是她受到了伤害,只因为她没死,只因为下毒之人畏罪自杀,那死亡就成了她肩上的枷锁。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强加了上去。
她低着头,没有答话。江莲昼狠狠地握紧她的手,直抓得关节泛白,咬牙切齿的开口:“看着我,说你不再想了,说!”
不知道是手上的疼痛还是别的,她似大梦初醒,狭长的眼眸闪过一丝恍惚,直到对上那抹深沉的墨色,才逐渐恢复清明。
“当然,我不会去想,已经很久没有想了,刚刚是不小心提起的,我没有想那么多的。”她轻轻叹口气,反手握住胞兄仍紧握的拳,“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向说话算数,阿昼,别担心我了。”
“若真如此,那是最好。”江莲昼缓缓放松拳头,深吸一口气,将火炉中的火拨旺,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冲泡,那动作,似仪式般凝重,而他的情绪,便在这凝重中,极快的平复下来。“言归正传,明日晓儿就出嫁了,你也不需要想这么多。”
“也是,事成定局,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摇摇头,司空夜伸手想添一点茶水,却停住,侧耳细听,露出个苦笑给胞兄:“才说着呢,这就来了。”
***
话音刚落,一阵衣帛翻飞的声响,四个人影从凉亭一侧的山崖先后拔地而起,起落间几个来回,已落到凉亭外的一丈远的地方。正是晋王秦思怡,楼兰世子阿那衍,楼兰神女阿那珞,寒极门主寒征隆,四人兴致勃勃,似在比试轻功。寒征隆与阿那衍自是不必说,晋王自小随父亲习武,后虽贵为王爷,却也从不曾懈怠,而神女阿那珞却也可紧紧跟着前三人,可见这一代神女绝不输阿那飞琼。
先看见他们的,是秦思怡。虽说他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表弟,权倾朝野,在朝堂上如何,那无从说起,但是在面对江湖英雄时,他却也全然看不出官气,与江湖上的英雄平辈论交,豪爽之至,故此,江湖人常说秦老掌门得此一子足矣。
“江兄好雅兴,这样的好天气在此品茗怡情。”他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走近凉亭,年龄较穆东峙相仿,俊美的五官略显阴柔,玉面无须,始终带着一股尊贵无比的威严。“这位就是司空姑娘吧?”
那一对仙嫡似的兄妹双双站起身,向贵客行礼。与惯常一般,司空夜没有佩戴过多的赘饰,仅是松松挽了个髻,插一支金步摇,长发披散着,随山风隐隐拂动,着一身珍珠红的缕纹纱裙,映衬着肌肤更形剔透,恍若仙子。
“晋王有礼,民女昨晚身体抱恙,未能出席夜宴,还请晋王恕罪。”
“司空姑娘不必多礼,身体可有好些?”秦思怡含笑摆手,侧身一步,将跟着他走近凉亭的其余三位一一介绍。双方互相致意,恰巧奔得累了,又有茶仙美誉的玄机岛主亲手奉茶,这才在凉亭落座。
那套紫砂茶具恰巧有六个杯子,江莲昼将旧茶叶倒了,重新再泡一回。他的茶道,融合了“和”、“静”、“怡”、“真”四谛,与唐初侬的轻巧灵秀不同, 每一个动作都隐含武学与禅机的奥妙,看他的动作,无一不觉水静伏明,心旷神怡。
不久,凉亭里烟雾缭绕,茶香侵淫。阿那珞端起杯子喝一口,皱眉,一口喝净,仍未品出秦思怡那般的陶醉。遂悻悻放下茶杯,不再动口。环顾四周,寒征隆凉凉的持着茶杯,一如今日的态度,礼数周全却疏离得紧;江莲昼平静无波,每喝一口,神色愈发沉静,周身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力场,阿那衍自是与她一般,喝不惯这清淡的东西,喝了一口便随手将茶杯放了,目光停驻在他对面的司空夜身上,淡淡的凝视。
再看司空夜,昨日里见着江莲昼,便惊觉中原的男子真是好看,人如其名,似白莲一般皎洁,足够惊艳,却未料想这里还有一个更魔魅的,夜间的妖莲一般剔透魔魅,仿似会自黑暗中,自行发出氤氲光泽来,看她一眼便沉溺了。
“神女喝不惯这茶?”江莲昼放下手中紫砂杯,察觉阿那氏兄妹的异状,笑着开口。
“我等在楼兰,喝的是马奶茶,茯茶,和这个不一样。”阿那珞礼貌的答话。她的容貌与阿那衍有五分相似,轮廓都似刀凿一般的深刻,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急具异域风情。不同的是,阿那衍是一头黑发,阿那珞则是微鬈的棕红,更显野性。
“在下早有听闻。大漠里的茯茶口感醇和极致,年份越久,越是弥足珍贵。”
“你没有喝过?”
“是啊,在下未曾去过大漠,还没得缘品尝。”
阿那珞刚要开口,阿那衍抢先开口道:“司空姑娘可曾在路过楼兰时尝过茯茶的滋味?”
司空夜本来略敛着的双眼抬起来,眨两下,旋即笑着回答:“那倒是未曾,去的时候是跟商队的,走得急匆匆,其实连楼兰城都没有时间进去,错过了西域名城,可惜呢。”
“世子与司空姑娘是旧识?”终于品完一杯香茶,秦思怡齿颊留香,心旷神怡的开口。他贵为王爷,平日里吃穿用度自都是一等的佳品。而这极品铁观音却是他自喝茶以来,所喝到最清洌的,就连皇宫里的贡茶,似也要略逊一筹。
“曾在大漠偶遇。” 阿那衍笑得颇有魅力,湖蓝色的双瞳闪烁着,毫不掩饰自己对司空夜的兴趣。
那边厢秦思怡与阿那衍一问一答,这边厢,寒征隆却回头看看坐在他身侧,同样意兴阑珊的司空夜,今日里第一次主动开了尊口。“你去楼兰做什么?”
“为着月刹去的。”摇晃手中的紫砂杯子,司空夜随口答他,眼光一转,见阿那珞探究的眼神,心里暗笑,遂将话题一转:“听说寒门主与神女也是旧识,可是也去过楼兰?”
这话虽是问寒征隆的,她的眼睛却看着阿那珞,果然,不等寒征隆开口,阿那珞已接下话头:“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在祁连山素珠琏峰巅祭天,下山的路上大雨,山洪暴发,隆恰巧路过救了我,还把我平安送回楼兰。”
呵,原来是英雄救美所留下的一段情意呀。受如俊美如神人一般英雄的恩惠,只怕,神女是想以身相许来报恩了。只是,那个时候的祁连山……
祁连山的最高峰素珠琏峰,正是月刹沉眠的所在,她花了五年时间走遍中原,方才寻到月刹的下落。本以为天下除她以外不会有人想到月刹在祁连山,却不料,习刀的寒征隆也猜到了。只因素珠琏峰终年积雪,每年盛夏时节才能够上去,这才耽搁了他的时间,而她因为修习相思林独门内功心法清霜诀,较普通人更不畏寒,这才在春寒料峭的时节上了祁连山,颇费了一番功夫,这才自峰顶冰脉深处寻得了月刹。
否则泣血月刹为寒征隆一人尽得,那倒真是所向披靡了。
她看着他,眼神似在询问,他笑着坦白,“是啊,为着你的月刹去的,遍寻不着,还以为我猜错了。后来在太湖见了,才知被你捷足先登。”
那一刻,不是不懊恼的。但是,月刹只在她手中绽放出月华光彩,她才是月刹命定的主人。他,只能无奈了。
“你又不使剑,要月刹做什么?”司空夜微微低叹,没想到在没有重遇的日子里,她与他亦曾经如此靠经过,这可算是缘分?纤纤玉指把玩喝空的茶杯。眼神一转,微笑着对阿那珞说:“神女此次会在神隐峰盘桓多久?”
“喝完喜酒就走,这次在中原待了不少时日,该回楼兰了。本打算找人的,却一直没有下落,国教大祭就将开始,我们一定得走了。”当今皇帝大婚,西域诸国纷纷派遣使臣前来朝贺。阿那氏兄妹跟随楼兰的使团到中原。在京城拜见了当今皇上之后,并没有不急着回西域,而是跟着秦思怡一路南下到神隐峰,说白了,来凑热闹,也顺便见识一下中原的高手,热闹看完了,自然也就走了。
司空夜一径友好的微笑着。找人么,是找楼兰国教大护法阿那飞琼吧。那日她中了她所下忘情蛊之后,会在十日之内一点一滴的逐渐忘记有关玉离禅的一切,等到第十日,她便已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深刻的爱过。那日之后,她隐约记得她一路向西行,算算日子,也该回到楼兰了吧。
“那真是可惜。”
“是啊。”阿那珞的眼神向寒征隆转去。
欲言又止。
(22) 夜深
下午的茶会并没有怎么特别精彩,真正用心品茶的,怕只有晋王与江莲昼,其余几人要么心不在焉,要么有心回避,待日薄西山,晋王总算是品够了这极品铁观音,众人这才起身返回神隐门。
归途中,晋王一路与阿那氏兄妹同行,寒征隆无视阿那珞的频频回首,远远落在后头,与江莲昼同行低语。司空夜静静走在胞兄的另一边,也不说话,时而轻咳几声。
待行至山道中途,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似凭空出现,前行几步,俯身向寒征隆行礼:“门主,二公子已率领队伍到了,有请门主至山门。”
声音娇娇俏俏的,是个女子。她抬起头来,年纪还很轻,眉眼小小的,极其清秀,可目光中流转着的,却是与她年龄所不符的精明。
寒征隆随口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去吧。”
那女子低声回了句是,旋即转身,向后疾退去,转瞬间已失了踪影。
“寒兄手下果然个个不凡,一个小姑娘便有如此轻功,真是了不得。”江莲昼含笑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满怀赞许的开口。
司空夜听了,笑得分外灿烂,点头附议道:“是啊,这般轻功,在寒极门当个小小的随从,可惜了。”
寒征隆笑笑,“早想调她去分堂的,不过这丫头似乎志不在此。”
“一个小女孩会有多大的志向,不过是嫁个良人罢了。”一边的晋王摇摇头,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一直不愿去分堂,只怕在寒极门里,是有所牵挂吧?”阿那珞笑得暧昧之极。
阿那衍放声大笑。
***
许是在山风中着了凉,入夜里,司空夜咳起来,起初还是清咳几下,都后来愈发的止不住,一直干咳,肺中杂音甚多,却始终咳不出什么,嘴唇隐隐泛出青紫,十指紧紧揪着,连指甲都有些泛出铁灰来。
本以为身体已经大好,随身带的药物并不多,可在济南城里因着阿那衍又动了真气,玉离禅为她专门配制止咳的清润墨玉膏在山下时就已用完,江莲昼倒也可以按照方子配出来,却缺少了那味川贝。神隐峰离济南城尚是有段距离的,就算立即快马加鞭,等他回来只怕天也已经亮了。
作为江莲晓娘家人,今夜本该是陪在她身边,说些体己话,交待些嫁作人妇的事项,却也一概略过了。司空夜坐在桃木凳上,用一方绢白的帕子捂住嘴,撕心裂肺的咳,待喉中的麻痒终于过去,才放下绢帕,却见上面触目惊心的血渍。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唐初侬却已惊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盅。
“阿夜,你别吓我!”她扑到她身边,颤抖着手,取过那帕子,泫然欲泣。
“傻姑娘,我哪次受伤,不比这次流的血多,怕什么。”虽咳得浑身颤抖,连呼吸都有些压抑,她仍扯出个安抚人心的微笑,原本白皙的脸色事了血色,更形苍白,却仍是妖异的美。
唐初侬攥紧手中的衣角,摇摇低垂着的头,声音微弱,带着明显的哭腔:“不一样……那个,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咳咳……”司空夜摇头,仍带着那笑。带着手套的左手狠狠捏着装那些碎玉的丝袋,贴在胸前。寰情锁因是上古神物,所以有着特殊的力场,佩在胸前时,可以将她胸中的湿毒完全镇住,碎了之后,力场虽还在,却绝不足以让她如常人般,那咳,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
邢风沉着脸走过来,见着唐初侬手中的血帕,神色一冷,似下定了决心,转身朝门外走去,那背影,透出一股决绝的味道。
眼角余光瞥到他的去势,司空夜猜出他的意图,猛的起身,厉声喝道:“邢风,回来!”
邢风身形却只是一顿,没有停住脚步,更加坚决的朝屋外走去。司空夜见状,边咳边向他追去,步履蹒跚,在跨过门栏的时候,终是绊到了。她闷哼了一声跌倒在地。
“不许去,回来!”
已经走到院门口的邢风终是停下脚步,回过脸来,平日里冷厉的脸上,满是隐忍的无奈。“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咳血而死。”
“平日里死在你我手里的人,比这惨的比比皆是,怎么现在倒心软起来了?”唐初侬搀扶起她,司空夜边咳着,边走至露天石椅上,坐下。一反往日的温和,她冷笑着,毫不掩饰眼里刀锋一般的冷。
“我没你那么狠。对自己也这么绝。”他摇着头,转身又想向门外跨去。
“你给我跪下。”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却也并不严厉,轻轻的,甚至是柔柔的,却惊得他浑身一震。这次没有迟疑,高大的黑色身影走至她的面前,一手撩开长跑下摆,躬身跪了下来。
与唐初侬一般,彼时只是街头乞儿的邢风,也是被司空夜捡回相思林的。虽然这些年他们情分堪比手足,但毕竟一个是主,一个是仆,无论他在江湖上如何受人敬仰,无论他是怎样一个骄傲的人,她要他跪,他只能跪。
“自你我初见,有十八年了吧?”许是怒极,她的语调愈发轻柔,那张绝色的脸失了温度,愈发显得妖异。“我们几个自小玩在一起,同吃同住,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那胞兄,多了不知多少。”
邢风低垂着头,没有答话。
“那样子十八年来,你一直很出色,不需要长辈的提点,你一直做得很好。我自也从未责罚过你,但,是不是一直称兄道弟的,你就忘了,其实我是你主子?”
“邢风不敢。”
“我说了不准去,为什么不听?”这世上,与她心意最相通的人,除却双生的兄长,只怕,就是邢风了。十八年来,他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影子一般,上阵御敌时,往往一个眼神,便能够使对方了解全盘计划,一个动作,以知对方下一步的行动。是以,刚刚他向外走去,她已明白他的去意。
“能救林主的东西近在咫尺,属下一时冲动。”
“你在相思林十二年,告诉我你效忠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
“……是林主。”他的回答,迟疑着,那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挤出来,似在咬着自己的血肉。
“那么告诉我,在这样的时候,你觉得我的命令重要,还是让你的良心好过重要?”司空夜的神情仍是冷厉的,但稍稍收敛了怒意,放柔了语气,静静的坐着,浑身上下散发出浑然的威仪。许是时间久了,她是真的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为了救她,他可以连命也舍去。邢风心动的女人,是唐初侬,可他必定是将司空夜置于唐初侬之上的。可是正是这样一个倔强的男人,现在,她不得不摆出林主的架子,让他跪在她面前。他是她交心的伙伴,不知今天之后,他的心,今后还能让她交到多少。
闻言,邢风猛地抬头,剑眉紧蹙,那神情却是了然的凝重: “邢风自小立誓追随林主左右,绝不敢有半点违背。”
“那么我说不准你再去肖想那块玉,你可听我的?”
“邢风自当从命。”
“那你在这里,跪到天明,好好想想。”
司空夜轻描淡写地说完,起身,不再看他一眼,一手捂嘴,边咳,在唐初侬的搀扶下,缓缓走回房间。唐初侬满是担忧的望了眼庭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缓缓带上门,将她与他隔在了两个空间。
“阿夜,难道,另一块寰情锁就在神隐门?”
“是。”寰情锁名动天下,若让世人了解到这两块玉的下落,其中的牵扯不是不大的。就算在相思林,这寰情锁的由来,亦只有几人知晓。
“为什么不想办法?那东西与别人只是块装饰,可与你,却是救命的呀。”
司空夜从来都不是客气的人,想要的,决不会放着看,可这次,却这般慎重。
“侬儿,那玉本来我是想去讨来的,可是……现在却只能留着了。”
只怕,将来要派上更大的用场。
“阿夜……”
“别担心,咳一夜不会死人的,天亮阿昼就能配出药来,你先歇息。”
(23) 婚宴
半月上至中天,夜晚的神隐峰不似晨间,山峰卷着凉意在各处回旋,清冷得紧。顺着那些百年老树往上看,天幕中繁星闪烁,恍惚不似人间。
明日初八,是大喜之日,新娘子早早的歇下,为着明日三更起身,让喜娘循着旧历梳妆打扮。新郎官没那么多讲究,婚宴的准备告一段落,穆东峙被众师弟围着敬酒,自酉时喝到亥子,再不停,只怕明日新郎官没办法站着拜堂,这才逃了出来。
穆东峙的脚步已经有些蹒跚,在寒征隆的搀扶下,缓缓向住处踱去。做弟子时,他与寒征隆的卧房比邻而居,在西厢弟子的院落,而明日之后,他将带着夫人江莲晓搬到后院主楼,掌门的住所居住。
今晚,是最后一晚栖宿在旧屋,明日,一切都将不一样。
“征隆,征隆,你也二十六七的人了,怎么还不娶妻?人家到了你这年龄,都已经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你寒门不比神隐门,是代代相传的,再不生个儿子,你寒门就太冷清了。”醉得有些糊涂,穆东峙傻傻笑着。
“急什么,不是还有征宇么,寒极门主人也不一定要是我儿子,征宇的儿子也可以。”
“哈哈哈,你这小子也是想得开,这四大家主,却是我最早成了亲,哈哈哈哈哈。”他爽朗的仰天大笑,过后,头却无力的垂到胸前,似刚才的恣意用尽了他身上的力气,现下只能软趴趴的靠在没喝多少的师弟身上。
“到最后,我竟娶了她妹妹。”他的声音很轻,似在叹息,却一字不漏的传进寒征隆的耳里。
寒征隆剑眉微陇,“师兄说的是?”
“别和我装傻,我说的是谁,你自明白。”
微微叹息,寒征隆缓缓开口:“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晚了,是啊,那日我去看你,却见她坐在花丛里,那神色悲戚得,那一瞬间,我愿倾我所有,博她一笑。哈哈哈,倾我所有,是真的,不要神隐门也没关系,只要她笑……”
穆东峙笑得开怀,寒征隆却仍是敛着眉。原来这师兄,不若他想的那般粗犷,原来在他心里,该有的都还在,一刻不曾遗忘,与他一般,都压在心底,时间久了,可能连自己都不记得这么回事,却在万般不设防的场合,被人将回忆掀起来,那一掀,万般狼狈。因为那一幕幕,鲜活在记忆里,从不曾褪色,这一掀,只怕,又要来个十年,才能沉淀退去,重新当作不曾发生过一般。
“师兄,你不该再想了,你已得了块宝。”
晚风袭来,吹去脸上的燥热,他神志也缓缓回过一些来。“是啊,得了块宝,只有我认得的珍宝。”
摇摇头,原本恣意在脸上的神情,缓缓收拢,不见,他微笑着对寒征隆说:“只想这一回。走吧,扶我回去。”
***
次日,五月初八,神隐门掌门大婚第一日,自清早起便有一担担的贺礼运上山,神隐门几个辈分较长的弟子都在山门口,帮忙迎接宾客,一直到黄昏开席,上山的人这才逐渐稀疏起来。敬重神隐门武林之首,也敬重穆东峙的为人,这群武林英豪一个个倒也知分寸,没惹出什么事来。
虽新娘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住进了神隐门,但按照习俗,成亲当日是要从别的地方让新郎官迎娶的。但神隐峰距离济南城尚有一日之遥,如果从城里迎亲,只怕到第二日凌晨也难喝上喜酒,是以,穆东峙在东庐峰半山腰的忘忧亭建了一所别苑,从别苑迎娶新娘。
是夜吉时,新郎新娘拜天地,男方家长的位子,因秦老掌门早已不问世事,闭关修行,是以由晋王秦思怡坐着,携天家威名,坐得倒也名正言顺;女方则是放了两张凳,江莲昼司空夜并排坐着,这对双生子均着一身枣红,更显喜气非凡,竟没有比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逊色分毫。
拜了天地,新郎新娘入洞房,而后,穆东峙便被拉出喜房,于席间穿梭,敬酒,身边几个兄弟被那群英豪们统统灌趴下,不醉无归。一时间,神隐门正殿内,颇似酒池肉林。
照规矩那酒席该连摆三日,不仅神隐门正殿摆上各色佳肴招待有头有脸的江湖朋友,花园,后院以及神隐门后山上也都摆了流水席,招待随时赶来的客人。客房是早就住不下了,在后山临时搭上无数帐篷,供贺休息。
第一日下来,众人尚能应付,但第一日酒宴后,晋王便带着阿那氏兄妹下山,没了上面那几个权贵,江湖豪客们这才真正放开了,直把神隐门一干弟子个个都灌倒。到第二日,大家都颇感吃不消。
第三日,仍是盛况空前,穆东峙大醉三日,连着三晚被人扛回了房,寒征隆寒征宇都已经苍白着脸,一看到酒便摇头。江莲昼一贯的云淡风清,别人灌他酒倒也不拒绝,但是先要猜拳,三日下来未尝败绩,整个大殿,唯独他可以自己走回房间。司空夜则自第一日之后,便一直在内堂陪伴江莲晓,以弥补出嫁前那晚的缺憾,前堂有邢风撑着,她倒也不担心。
到第四日上,是归宁的日子,玄机岛路途遥远,江莲昼司空夜仍是留在神隐门,终于醒酒的穆东峙带着江莲晓见过大舅大姨,交换了礼物红包,这亲,总算是成完了。
至此,神隐门百年难遇的盛况总算告一段落。
(24) 偶遇
第四日清早,贺客们大都下了东庐峰,过了两日,江莲昼司空夜告辞,率队下山,寒征隆则在山上陪伴恩师秦悲月数日,这才下的山。他遣二弟征宇率大队人马直接回北方待命,之后带领三个随从直往杭州奔去,赴一个约会。
快马加鞭一路赶来,第三天上已经到了嘉兴。进了五月,江浙一带已算是进了初夏时节,虽早晚天气凉爽,但晌午的日头,却着实的毒辣。山路口有个简陋的茶寮,此刻已是人庭若市。他们一行下了马,在茶寮稍事休息。随从们各自将马带去屋后饮水喂料,而寒征隆信步走进茶寮,捡了张干净桌子坐下,随从之一的叶栖眉立刻奉上茶水。
寒征隆接过杯子,和颜悦色地开口:“在外头没那么多规矩,你们都坐吧。”
几人谢了,在他四周围落座,四人正好凑满一桌。虽然在北方寒极门是第一大派,家大业大,寒征隆并不是很讲究排场,偶尔出行,也不过就带着寒征宇,或者贴身侍从轻舟,这次除了轻舟以外,却又带上了叶栖眉与罗济。
罗济是寒极门明喻堂主,主管账目,本是杭州出生,在寒极门分堂做事,后来才到北方效命,游西湖带上他,确是明智之举。
叶栖眉便是那个在山腰引起众人注意的小姑娘,五年前被寒极门收留的时候,才十岁多一点。她与寡母被山贼所追杀,她母亲伤重不治,幸而她被寒极门人所救,一问之下才知她的亡父正是十年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刀客叶惊蛰。十年前与人比武落败后郁郁而终,留下她孤儿寡妇遭人欺凌。这叶栖眉也颇有些武功底子,就这样留在了寒极门,在大管家关和重的调教下,武功也颇了得。
“罗济,你也许多年不曾回来过了吧?”寒征隆随口问道。
“是,属下自五年前离开之后,还一直未曾有机会回到故乡。”罗济随手展开手中的折扇,微微扇着风,一派风流倜傥。
“那这次你可要多住几天,以解思乡之情了。”
“那是自然,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再回到故土,不知是否桃花依旧。”想到故乡,罗济不禁有些感慨,双目向前平视,似已经可以看到故乡的风景。
“说到五年,栖眉进寒极门也五年了吧?”寒征隆似突然想起,微笑着向右边的叶栖眉开口。
“是……是,门主。”虽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寒征隆雕像般俊美的侧脸,但在真正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叶栖眉一下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回答,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明强干。
“是啊,那时候才那么小一点点呢,长成大姑娘了。”罗济也笑着答话,“已经可以嫁人了呀,栖眉,可有心上人?”
叶栖眉将头深深的埋在胸前,脸已经红成番茄,可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的瞟向寒征隆。“罗堂主快别笑话我了……栖眉发过誓的,栖眉不嫁人。”
其余三个男人一阵大笑,罗济更是笑倒在桌上:“哈哈哈,小栖眉害臊了,多好的小姑娘啊,哈哈哈……”
叶栖眉的头埋得更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茶寮的小二送上面点,这才止住了众人的笑。寒征隆随手取过筷子,放在叶栖眉的面前:“别害羞了,罗堂主开玩笑的,快吃吧,歇息之后还要赶路,别饿着了。”
叶栖眉似受宠若惊,睁着水亮的双眼,迟疑的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看他的微笑如常,这才怯怯的开口:“谢谢门主。”
罗济正举箸时,忽地停下来,回头看向门外,目光从一边痴痴的摇向另一边,之后摇摇头,感叹道:“好马!好马!这般的……这般……”
寒极门人皆知罗济爱马成痴,被他赞许到这般连言语都不利索了,必是不凡的神品,众人纷纷抬头看向门外,但见一匹毛色透亮通体纯黑的高头骏马,正一溜小跑向这茶寮缓缓驰来。此马体型高大优美,头细颈高,气宇轩昂,四肢修长,奔跑的时候轻快灵活,却是真正的大宛马。它又俗称汗血宝马,曾被汉武帝赐名曰“天马”,本是生活在距离中原千里之遥的大宛的,却不想在这里看到它的身影。
待近了,看清那马上的人,却赫然是玉思画,着一身玄色衣袍,长发翻飞,左手持缰,右手持一个皮制酒袋,随着马的步伐摇摇晃晃而来,神情悠闲。
待近了,看清那马上的人,却赫然是玉思画,着一身玄色衣袍,长发翻飞,左手持缰,右手持一个皮制酒袋,随着马的步伐摇摇晃晃而来,神情悠闲。
只见他将马停了,缓缓走进茶寮,见到坐在屋中的寒极门众人,略微一愣,旋即微笑起来:“寒兄,真是巧。”
寒征隆快意的扯开唇角,微笑着,那笑意蜿蜒至眼中,宛若阳光般耀眼:“玉兄,这么巧,不如一起过来坐?”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司空夜颔首,向他们走去。寒征隆左手边的轻舟已快速起身,坐到罗济旁边,腾出座位给她。
“自济南城中一别就没再见过,却不想又在这里碰到了,果真是有缘。”司空夜落座,寒征隆目光瞟向桌子中央的茶具,一直跟随他的轻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为她翻出茶杯,倒上茶水。“这是我寒极门的兄弟,罗堂主,轻舟和栖眉。”
司空夜一一点头致意,在看着叶栖眉的时候,笑得更为灿烂。“这小姑娘好是清秀,嗯,身上似乎有股好熟悉的香味呢。”
男装的她,声音较平常低沉许多,但是这样轻佻的话语自她口中吐出,却一点也不似登徒子般的调戏。叶栖眉虽又红了脸,却也没多大的不快。闻言,她低头在自己的衣襟上嗅着,而后疑惑的问:“什么香味啊,我自己怎么闻不到?”
“在下曾去过苗疆西岭,叶姑娘身上的香味与那里寺庙中的一种香极为相似。”司空夜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意外的看到叶栖眉的神情略微一僵。“听说那是庙里的僧侣用当地特有的香料制作而成的,叶姑娘可是曾去过苗疆?”
“未曾去过。”叶栖眉摇摇头,神情颇为困惑。坐在他一旁的罗济,轻舟也不禁抽抽鼻子,也均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下似乎也不曾闻到玉公子所说的香味啊。”
“呵,这苗人的香啊,其实古怪的紧,有些人闻得到,有些人偏闻不到,有些是普通的薰香,有些就颇有些名堂了。”司空夜笑弯了眉眼,声音轻佻佻的,颇似故弄玄虚。
可叶栖眉似乎就吃着一套,睁大了眼睛,双手揪紧司空夜的袖子,“玉公子,这,这味道……是薰香还是……”
这一抓之下,见玉思画的脸上显现出颇为受用的样子,罗济不由得暗暗嗤笑,这般神马的主人,竟是个喜欢调戏小姑娘的无聊男子。轻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专心为门主倒茶。而寒征隆不动如山的坐着,将各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栖眉,怎么这么紧张,玉公子说着玩的。”看了许久,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寒征隆适时出声,解了这尴尬,他的眼光淡淡的瞟向她的手,叶栖眉这才极不情愿的松了手。
司空夜微笑着颔首:“见栖眉妹妹这么可爱,玉哥哥同你开玩笑的。”
话虽如此,但这整顿饭,叶栖眉吃得极其忐忑,时不时地抬头瞟一眼寒征隆,再看看司空夜,欲言又止。
(25) 重逢
一问之下,寒征隆司空夜竟同是去往杭州城,在茶寮稍事休息之后,五人再次结伴而行。
司空夜的黑马茶糜是去年在西域大宛国寻到的,彼时,尚是一匹刚刚成年,在广袤土地上自由奔走的野马,毛色乌黑,体形完美,堪称大宛汗血马中的极品,当地的牧马人使尽各种方法想将其驯服,却让它一而再,再而三的溜掉。牧马人对它又爱又恨,称它为魔星。她在寻剑的途中经过大宛,听闻了魔星的威名,颇感兴趣,抱着凑热闹的心思参与了一次围捕行动。而它却似与她有缘,任别人怎样鞭打都不屈服,却偏偏爱在她面前撒娇鸣叫,后来,她花重金买下它,取名茶糜,带回中原来。
寒征隆跨下的红马亦是罕见的良驹,也唯有他的马可以赶上司空夜的黑马茶蘼,一段路程之后,他二人已将后面的人远远的甩开。
“伤可好一些了?”没有了后面的耳朵,他说话自在多了,没有人前那副内敛的模样,言语中多了几分暖意。
“好多了,多谢关心。”
“本以为你跟着队伍回云南了。”
“先是回太湖了。”司空夜笑笑,经过这些日子,她对他的表情亦不再若初见的客套疏离,而是一径的从容淡定。“怎么突然会去杭州?”
“是有个约会。他……”他开口,却欲言又止。他回头看她,虽路途遥远,奔波辛苦,可仍是一身清爽,竟似没有沾染到一点风沙。她戴着那张人皮面具,虽五官平淡,却仍是玲珑剔透,皎洁非凡。他目光一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是我极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察觉他的异状,司空夜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笑,换了个话题:“怎么突然把她带上了?”
叶栖眉,寒极门的随从,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窥伺他与她的人,亦是那日太湖竹林中被她下了嗅蛊的黑衣人之一。那日里她虽没有开口,隐在众人身后,她仍是记得她的身形,再加上嗅蛊的味道,可以断定,叶栖眉是玉音门埋在寒极门的眼线。
“带着她,去证实我的猜测。”寒征隆笑。她是奸细这件事,早在她第一次在暗中跟踪他的时候,就已经被他发现了。一直不点破,由着她往外传递消息,也是为了利用这颗插进他腹地的棋子,反制幕后控棋者。但是,任何反击都不做,并不是他的风格,等时机到了,他亦会出手。
司空夜点头,没有说什么。
一黑一红两匹宝马,斯棋逢对手一般,在官道上并驾齐驱,风尘滚滚的向前疾驰。骑马的两人,一个俊朗伟岸,一个剔透玲珑,面带微笑,任由得爱马你争我夺,心情似颇为快意。
到日薄西山,已看得见杭州城门。他们在城门前勒马,抱拳告别,一个往南去相思林的产业,一个往北,去寒极门的别院。
***
杭州,西湖,断桥。
五月末,已是进了梅雨季节。烟雨迷蒙,烟柳笼纱,映衬着西湖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因着细雨,此时游湖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打着油纸伞,立在湖边观赏,却不知,也成了这潋滟风光的一隅。
断桥边一座水榭,青瓦朱栏,飞檐翘角,清雅之极。水榭中只站着一人,悠闲的站姿,却散发出刀锋一般的狂放。着一声玄色锦衣,深情慵懒,双手背在身后,深邃的双眸远眺湖面。
路人不是不想进水榭避雨的,可远远的看到这玄色背影,便纷纷走避开来,知道这是不好相与的江湖人,或者一场生死相斗便在眼前,还是避开为妙。
那人站得久了,闭上双眼,略微将头仰起,感受绵密的雨丝轻洒在脸颊上,感受江南细雨的温柔。
寒征隆远远走来,见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归鸿。”他踏进水榭,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微笑着等待傅归鸿转身。
“征隆,许久不来江南了,五月的西湖细雨,令人怀念呢。”傅归鸿仍是闭着眼睛,任晶莹的雨珠缀上他的睫毛。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风花雪月感兴趣了。”见他没有转身的意思,寒征隆举步走向围栏,停在他身边,目佻远方。“现在你,已经每日悠闲的要去舞文弄墨,多愁善感来打发时间了?”
傅归鸿仰天大笑,那笑声远远的朝湖面传播开去,似在昭告他的心情及其舒畅。许久,他停下来,也不再闭着眼,微笑的看着寒征隆。
傅归鸿是个俊美到魅惑的男子,他有一双妖异魅惑的凤眼,深墨色,当人被他凝望着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为他所迷惑,痴痴的想要靠近他,跟从他。
很多年前,那双凤眼,是玉音门主人的标志。
“这几年,我的确过得悠闲。”他似自嘲般摇头。“你呢?”
“一如既往。奔波,身不由己。”低叹一口气,寒征隆自信的笑容中参杂了一丝疲倦。“告诉我,弃江山而选美人的感觉怎么样?”
“心满意足。”傅归鸿笑着回答他的问题,立刻,毫不犹豫的吐出这几个字,不是豪言壮语,没有满腔抱负,他的笑,平淡而隽永。
寒征隆闭上眼摇头,似不愿相信,傅归鸿这般惊世绝艳、目空一切的狂傲男子,会吐出这样的字句,“这几年来,你变了不少。”
“娶了老婆的人,自然会有些变化。”他的笑容狂放依旧,却少了一些虚无缥缈,他已不是一个找不到落脚的盲目旅人,他的归属已在他心中,成为他一生的羁绊,他的路,他的未来。
“若有机会,可让我见见尊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女子,让你如此牵挂,萦绕在心。”似感受到此刻萦绕在他心中的温情,寒征隆素来冷厉的表情,也参杂了些微柔软,颇为向往的注视他。
“若真的想,就随我走吧。”
寒征隆诧异的回头,见傅归鸿真的伸手取了纸伞,正待往外走。
“她与你同来的?”五年前,他娶了个神秘女子,也因而拱手让出玉音门,归隐山林。知道这件事的人,江湖上不会超过五个,只因他说他想要保护他爱的人。是以至最后,连他这个兄弟都不曾探知,能让傅归鸿神魂颠倒,让出一手打下江山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然,有我的地方,总是有她的。”
“我本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让外人见到她了。”
“怎么会?你是我兄弟,见嫂子是天经地义的。”傅归鸿扬眉,那双魅惑的凤眼里,盈满柔情。
“我随你去,但是先见见我带来的人。”轻吐出一口气,寒征隆的表情从略微别扭转变为一贯的沉着,似开始习惯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普通人的样子。
“噢?”傅归鸿睇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不再言语,寒征隆率先撑起伞,走出水榭。
(26) 故主
断桥的另一头,站着一个纤细挺拔的身影。轻舟和罗济被寒征隆留在别业,而只将叶栖眉带了出来。临走时,罗济一径笑着,说什么烟雨游西湖,果然还是带着女孩子才比较应景,听得她又将脸羞红了。
进寒极门至今,已近五年了,她总是看着他的,从十一岁的少不更事到十六的少女含情,渐渐的,她的世界变得很简单,只有他,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每一个蹙眉,他身边的每一个女子,她不知道,她看着他,是为了玉音门还是为了自己。只不过,每日里看着他,已经变成了她活着的意义。
烟雨迷蒙的西湖如梦似幻,雨滴似雾一般,迷乱了她的眼睛。
当她再一次扬起双眼望向水榭方向的时候,雨帘中隐隐显出一个灰色身影,影影绰绰,不一会儿,走得近了,正是寒征隆。今日,他仍是按照往常的习惯,着一身镂纹暗花的藏青色绣袍,敞开着,内里衬一袭白色绸缎长衣,黑发束在颈边,表情沉着,步履稳健,走过这漫天烟雨,却不落星点雨滴在衣摆上。
当别的游湖人难免粘上些泥水点子,略显狼狈的时候,他仍是一身清爽,纤尘不染。
她微笑着,正想迎上去的时候,却突地停下了脚步。另一个身影,紧紧地跟着他,亦缓缓走出雨帘,一身玄色衣袍,长发披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双凤眼,妖异魅惑,黑漆漆似一泓深渊,仿佛与他对视一眼便会被吸进那深渊去。这世上,只怕没有人可以在与他对视之后,而忘了那感觉的,至少,她忘不了。
两人渐渐走进,寒征隆在她五步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不再靠前。而傅归鸿则走至她跟前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睥着她。
叶栖眉的双腿开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随着傅归鸿的逐渐靠近而颤抖得愈加利害,最后,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门主……”
***
上一辈的江湖硝烟弥漫,中原腹地有魔宫金缕宫,南有魔教释优神教,东有东瀛忍者,中原武林正道苦苦支撑,为了对付这些邪门歪道几乎耗尽了数百年来的积淀,几乎有覆灭之势。
而此时,上位者的态度已经由作壁上观的消极态度转变为积极。他们知道,一旦武林正道覆灭,那么那些魔教中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皇城中那个九五之位。于是,东庐神隐峰掌门秦悲月与朝廷达成协议,迎娶当朝公主为妻,向朝廷借兵,再联合中原各大门派,一举歼灭金缕宫,而释优教与东瀛忍者亦有相思林玄机岛相制衡,这才平息了这十几年的纷争。
但是同时,神隐门在秦悲月的领导下,却没有成为中原第一大门派,亦没有一统武林,而是停驻不前,任由其他三大家族逐渐坐大,直到现今的四分天下,这里面的种种,却均是当朝者的意愿。
朝廷乐见江湖太平,但绝对不乐见江湖一统。是以,秦悲月在这过去三十年的时间里所作的,便是均衡江湖与朝廷,而现在,这个任务则交由晋王秦思怡。但不同的是,秦悲月出生自江湖,而晋王出生于朝堂,立场不同,行事的手法必有所偏颇。
五年前傅归鸿退隐江湖之时便是与秦思怡达成了协议,自此,他一手创立的玉音门,彻底变成了秦思怡所掌握的。玉音门中为数甚多的门徒秘密潜入各大门派,作为眼线,随时向朝廷报告各大门派的动向,可以说,这个江湖被上位者所一手掌握。叶栖眉,只是众多内应中的一个。
而傅归鸿平日里行事亦正亦邪,退隐江湖时亦设了局。当初建立玉音门,定下这样的生意规则,只是为了一时兴起。而一开始加入的门徒亦多半是追求刺激身手了得的闲人,这种人一向来去自由惯了,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傅归鸿不胜其烦,遂给门徒都下了禁制。
而晋王接手玉音门,除了靠金钱权势来拉拢门徒以外,便是靠着傅归鸿当初下的这些禁制来控制他们的行动。但是,傅归鸿并没有将所有都和盘托出,晋王所知道的只是一些表面功夫,而那道最重要的禁制,仍掌握在他的手里。
是以,叶栖眉是极好打发的。
“征隆,我本以为,你早看穿这回事了。”三言两语收服了暗桩,傅归鸿领着寒征隆缓缓走向西湖的另一端。傅归鸿冷笑着睥了他一眼,“那么,毫不避讳的让我见那女孩子的用意,可是想要搏一下?”
搏一下,怎么搏?用一己之力与朝廷相搏么?晋王所为,虽没有说破,但是江湖上的明眼人,应该早就看在眼里。早年的秦悲月因是出身江湖,行事处处留有余地,江湖与朝廷的纠纷,大部分在他的手腕下大事化小,相安无事。而当这副担子交到晋王的手里,却变了个样子。晋王秦思怡虽是秦悲月一手调教出来的,却因自小生长在皇城,所代表的是皇室的权威,立场与其父完全不同,本是以夷治夷,却一下子成了钦差大人直属。
本来,若有个风吹草动,还有秦悲月在上头顶着,现在却等于直接向皇帝宣告不服管教。任你一个门派在江湖如何横行无忌,在整个国家面前,仍是不堪一击的。
寒征隆笑,“怎么会,虽然身边有双眼睛很碍眼,但毕竟还不至于忍无可忍的地步,更何况,有这丫头在身边,还能用反间计,偶尔传些假情报回去,这样两边相安无事,岂不妙哉?”
“嗯,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可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傅归鸿点头,这种做法在目前来说,的确是最安全的。
“但是这几个月来我发现,寒极门的机要外泄,这本是叶栖眉所接触不到的。我想,极有可能玉音门又安排了新的眼线进寒极门,而这次的人,似乎相当高明。”
“呵,这几年你北原的规模的确扩张得很快,引起朝廷的注意了吧。”低头笑了笑,傅归鸿拍了拍寒征隆的肩膀,状似安慰道:“不过,四大家族除了你寒极门,玄机岛相思林亦都是朝廷关注的重点。最近啊,的确是太平太久了,而这四大家族么,亦是兄亲弟恭,四家都快成一家了,朝廷里的那些人怎么会放得下心?”
“明明是如此广阔的天空,却偏偏要设下这樊笼,在这困局里的感觉,可真的很别扭呢。”说到这里,寒征隆原本的微笑渐渐显现出苦笑的意味,那其中的无奈,却是满满的。
“人生在世,又岂有事事如意的?你呀,就是把事情看得太清楚了,但是虽看清了,却又不舍得放下。但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局,抗拒也是没有用的。若一时间尚不能跳出局外,就暂且看开一点吧。”傅归鸿嗤笑,忆起昔日的种种,“不过我倒是颇欣赏这晋王,若非出生皇家,必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寒征隆摇头,没有搭话。在东庐峰的日子,师尊对他格外器重,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不止一次听到师叔伯们赞许的议论,说他是神隐门这些弟子中最像晋王的。这或许是善意,可在他听来,却并不像称赞,所以,秦悲月的格外青睐,应该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移情作用吧。
他与晋王是颇有些交集的,少年时曾一起喝酒练武,相处了几年,秦思怡究竟有多出色,没有人会比他了解。但自他贵为晋王,效命于朝堂之后,便疏远了。那中间的距离,并不是想,就能够随意打破的。
眼前的建筑越来越近,那匾额上飘逸的题着“碧澜苑”三个字。
寒征隆迟疑的缓下脚步:“归鸿,你住在碧澜苑里?”
“这算是我夫人娘家的产业,借住几晚罢了。”
(27) 聚首
西湖,碧澜苑。
与太湖香泠阁相对应,相思林在西湖亦有一座碧澜苑,若说香泠阁大气典雅如大家闺秀,碧澜苑便精巧细致如小家碧玉。占地并没有似香泠阁一般宽阔,只是几个精致的三层独楼,以空中廊桥相连接,紧挨着西湖的一侧。湖面上漂浮着的连片荷花,入夜里,点起荷灯,如梦似幻。
傅归鸿与寒征隆一前一后,沿着青石板的路面,缓缓走进碧澜苑。屋里的摆设装饰,与香泠阁一般,出尘无暇,不似尘世间该有的。但寒征隆此刻并无心思去欣赏,他只是在心中反反复复的默念那句话,他夫人娘家的产业。
他夫人是相思林的人,那么,是怎样一个女子,可以令傅归鸿这般狂放不羁飘摇不定的男子,为她甘心放弃这世间无数挑战,归隐于平淡?抑或,这相思林,可有比司空夜更国色无双的女子,去吸引傅归鸿?
他尚未及往下想,一个淡紫色身影已映入眼帘。
“夜儿。”傅归鸿开口,不似往常般戏谑,旁人甚至能听得出那两个字里面所包含的温情。
司空夜站立在园中,脸正朝着他们,似在等待着他的归来,着一身浅紫绣花纹的月白色长裙,长发随意扎着,不若平日雍容,似少女般随意,她微笑着开口:“你回来了。”
寒征隆停住脚步,目无表情地看着傅归鸿一步一步向她走去,他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握成拳,越收越紧,紧到,他可以听到自己手骨发出的咯吱的声音。他从未感受过那么漫长的一刻,似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的看着他,走向她,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抚上她的脸颊。
***
傅归鸿,是寒征隆与司空夜一起遇见的。
那片南疆的雾瘴林里,他遇见她,他们手拉手一起努力寻找出去的路。这是他的父辈所给他的试炼,现在想来,有同样想法的长辈很多,那个时候的司空夜,只怕也是被家人扔到这里的吧。若找到出路,则能证明自己不愧对于家族,不愧对于未来的责任,若找不到出路,便也没脸再见家人,就算立时死在这片林里,也是不冤枉的。
但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能够自保已是不易,却再也没有多余的能力去寻找出路了。正当他们似无头苍蝇般乱闯的时候,误入一个山洞,在洞中一块空地上发现昏迷的傅归鸿,年纪比他们略大一些。他们用随身携带的药物救了他的命,而他在清醒后,也带他们两人找到出路。告别时,为感谢二人的救命之恩,他将贴身的玉佩一分为二,分赠给他们。
金陵之约,原是他们三人定下的,可赴约的只有他和他,而失约的那个她,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他与他的情谊,一直维持到了今天。直到回了神隐门之后,他才知道,那个时候,她远在北原寒极门,喝了大夫人送上的毒汤,正在生死之间徘徊。
是否,在他所不知道的那些时间,她与他又遇见了,是不是也和他一样,结下一辈子的情谊?
***
那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向,在她尚不及闪避的时候,万分灵巧的拍上她光洁的额头,啪的一声,似逗弄小孩儿一般戏谑。
司空夜轻轻“噢”了一声,带着手套的左手抚上额头,嗔怪着瞪了他一眼。
“回来的真早,她才刚醒呢。”
“我过去看看她。”傅归鸿呵呵笑着,声音低沉,满含温情。正要跨上院门,忽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道:“那是我兄弟,你认识的,替我招呼他。”
“好。”眼波流转着,司空夜目送傅归鸿走向内堂,然后才轻快的向寒征隆走去。“寒门主,真是有缘,又见着了。”
“是啊。”她问候的轻巧,却不知他站在那里,心里的念头,早已经转过不知千百。傅归鸿像逗弄孩儿一般的拍她额头,虽也从未见过他待人如此亲昵,但往昔的经验可以肯定,并不是傅归鸿会对待女人的方式,那么她和他,便不是那样的关系。
他开口,斟酌着语句:“归鸿,他与你……”
傅归鸿有着他与她共有的回忆,那段回忆在现在看来,太过讽刺。经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与她之间仿佛产生一种微妙的联系,但那感觉,太单薄,太脆弱,并不能够经得起什么考验。倘若不小心说破了,只怕后果并不是他所乐见的。
“傅归鸿,他算是我姐夫吧。”她微笑,迅速的回答,似了解此刻他的想法。“傅夫人是我师姐。”
“原来如此。”寒征隆微笑着颔首。但据他所知,相思林上代林主司空如绽总共只收了柳株瑶司空夜两名弟子,玉离禅亦未收过门徒,却不知这这位师姐从何而来。
“师姐说请你一起用晚膳,不过现在时间尚早,师姐还在房间里休息,傅归鸿八成要陪着她,你先随我来吧。” 后退一步,她伸手做个请的姿势,率先走了出去。
寒征隆紧随其后。
(28) 无忧
与香泠阁一般,碧澜苑亦是拿水做文章。与太湖的烟波浩淼大气磅礴不同,碧澜苑的水,完美的体现西湖的精致唯美。一座精巧的竹亭盈盈立于水面之上,用的是上好的翠竹,远远看去,似翡翠般碧绿通透,与西湖四周的烟柳笼纱相映成趣。
此刻已是近黄昏了,西天的晚霞呈现绮丽的玫瑰紫,映照这一湖碧绿,煞是好看。
因傅归鸿身份特殊,行踪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这院落里,连个下人都没有安排,凡事,都是他们几个亲力亲为的。待客之道,不外乎请出些稀罕物,吃的用的,越稀奇越能够体现出对客人的尊重。司空夜此番,也大抵如此了。
乌木桌上五个碧色瓷盘成梅花状摆放,中间盛的,是西湖名店楼外楼的招牌点心,尤其是其中的一道珍珠八宝丸,以糯米为皮,枣泥,桂花,梅子,豆沙,核桃,玫瑰,薄荷,松仁等八样馅料精制而成,最后,在其表面还滚上一层银色的珍珠粉,除了同时在色、香、意、味、形等方面趋于完美以外,更是具备了养颜的功效。这珍珠八宝丸在杭州城里,已是风靡了许久的。平日里,抢也抢不到,前日,楼外楼的老板来碧澜苑拜访苑主知意,这才吃到这堪比人面桃花的珍贵点心。
他与她,大致是相像的,生平不喜爱风花雪月,亦不好琴棋书画,有兴趣的,只怕就是刀剑武功。虽说招呼客人要投其所好,傅归鸿亦交待了要好生招呼,但也不能陪他舞一段剑术,拿切磋武艺当作待客之道。世俗所迫,两人只得分坐在乌木桌的两头,面对面,喝茶,用点心,真正的泡茶闲聊起来。
瓷盘旁的碧色瓷壶中,泡好一壶特产的西湖龙井,白烟袅袅,茶香四溢,司空夜倒上两杯,分置于二人面前。“上次说你在神隐峰多待了好些日子,晓儿可还好?”
“她过得自然是极好。”想起那江家小魔女,寒征隆不由得苦笑。现在在神隐门,她已是高高在上的掌门夫人,师兄弟们见了,个个都要礼让三份,她嘴巴又特别甜,短短几天功夫,已经把神隐门的几位长老哄得服服帖帖。现在,只怕唯有师兄才治得住她了。
“呵,我猜也是。”太过了解自家妹妹的个性,知道她那样的甜美可人,聪明机灵,又嫁了这般疼惜她的夫婿,过得是决不会不顺心的。不过,长姐如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始终放心不下,总是要问的。
“晓儿有了江兄与你这样的兄姐,倒是真的万事无忧了。”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的。四大家主,哪一个不是苦过来的,他们这二三十年生命中所伴随的,泰半都是辛酸痛苦。而身边那些人,亦是受尽了风霜,似江莲晓这般干净明澈,似在蜜罐中泡大,未曾尝过一丝人家疾苦的孩子,真的少只有少。
“万事无忧啊……”司空夜缓缓重复着他的话,眼神在半空中迷离着,“说起来容易,要真正做到万事无忧,却又是何其难啊。”
“有心就好,这世间,哪来的万事无忧。”他摇摇头,万事无忧,这种事情于他们来说,就像神话一样遥不可及。他向来不会花心思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的,与其将时间浪费在幻想,还不如多看看眼前,可做些什么。
“那倒是,在这世间,若能够做到随心所欲,便已是不易了。”
“随心所欲,你可曾做到?”他微笑,虽退而求其次,但这个世界,若想要活得随心所欲,也是难上加难的。
“虽阿昼与我,亦不能随心所欲的生活,但若有能力让晓儿一直单纯快乐,我们会尽力去做的,我想,阿昼的想法也大抵如此吧。让她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就这样保护她一辈子,看着她随心所欲,与我们,也似一种满足啊。”
随手拈起一颗珍珠般的丸子,姿态万千的放入口中,她笑得魔魅。长久以来,她一直知道,很多东西可望而不可求,需要拼命去守护,才可以有一点点微薄的幸福。她,早已经失掉了属于自己的,那么,去保护所爱的人的,似乎也能够自别人的幸福中,分得一丝温暖,她就那么做了,其结果,真得很不错。
“在你眼中,晓儿嫁给我师兄,可算是活得随心所欲了?”看她将一颗小点心吃出这般的表情,他也禁不住想去尝尝那味道,伸手捡一颗放进嘴里,咬开那糯米的表皮,顿觉口中芳香四溢,馅料口感绵滑细腻,各种香气在口中碰撞,却又恰到好处的糅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的香味,待咽下喉中,亦觉得齿颊留香,回味不已。
她摇头,“若穆东峙肯放下他心中的责任,便是了。”
那个男人太过血性,在他眼里,责任永远大过爱情。倘若天下太平,尚相安无事,但若纷争一起,只怕江莲晓就要尝到痛苦的滋味了。
“你的标准颇高呀,那么,在你眼里,这世上可有担得起这四个字的人呢?”寒征隆剑眉微蹙,唇角却向上钩着,笑得颇为辛苦。若穆东峙不再胸怀天下,那他便不再是江莲晓所爱的穆东峙了。司空夜也是明白这道理的,是以,无奈只得将妹妹嫁给了他,而在这边厢发发牢骚。
睇他一眼,她摇头。“普天之下,可担得起随心所欲这几个字的,在我看来,唯有傅归鸿与我师姐。”
他赞同的点头,正要开口,却神色一凛,左手迅速抓过桌上一枝装饰用的青竹细枝,朝竹亭的屋顶直射过去。内力修为到一定程度,随手折枝为剑而能伤人的,在这江湖并不算罕见的绝技,但是能如他这般,以劲气贯穿纤细的嫩枝,悄无声息的直穿屋顶,瞬间射中躲在房顶原木梁后窥伺的人,其内力之精湛,却是极其罕见了。
只听见一声细细的抽气声,端坐在亭中的两人已知,刚刚一击,已然得手。尔后,寒征隆瞬间移位,一闪身已到了竹亭外,似早已经计算好对方闪避的动向,抽出刀来,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团灰色影子似在空气中飘荡般,游移不定的迅速向他袭来。
(29) 鬼使
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轻功,虽百花争艳各有所长,但毕竟是有规律可循,而眼前的这团灰影,却毫无章法,似魂魄漂浮一般诡异,看似漂浮,实则动作却迅速无比。眨眼间,已闪到寒征隆面前,一出手便是杀招,撒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银针,似漫天飞雨一般向他以及司空夜罩去,那上面是抹了剧毒的,那毒性烈到坐在竹亭中观战的司空夜,亦能闻到那股腥臭的毒液味道。若是沾上了一星一点,只怕是立时见血封喉吧。
但寒征隆的刀舞起来似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暗器的动作虽快,但他比暗器还要快。那般的距离,那般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针,那般的速度,若是普通的高手,只怕早已经绝望,但他凭空划出一朵朵刀为蕊瓣的银色花朵,将那些细针一支不落的挡住,甚至有一部分还被他按原路打回,不似方才的诡异漂移,他所反击出去的暗器,似挟风雷之姿,呼啸着直朝那人袭去。
那团灰影似万万料想不到寒征隆在面对他的绝技时毫不费力,并且尚有余力反击,若非他的轻功盖世,连连向后退了数十丈,这才堪堪闪过被打回的细针,在水面上几番起落,点出满池涟漪,这才左脚掂起,单脚站在池中一朵白莲之上。整套动作虽略显狼狈,但仍是诡异飘摇,颇有条理,湖面上溅起的水,甚至一滴都没有沾到他的脚上。
待他站定,司空夜这才看清楚来人的样子。一个面容枯槁的男子,年龄却也不长,三十岁上下。着一身灰袍,四肢瘦长,身形佝偻,最最诡异的是,浑身上下的皮肤泛出一种似僵尸才会有的铁青色,眼珠的颜色亦是了无生机的黯灰,一头中长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胸前。
他那样子,倒是七分像鬼,三分,才似人。倘在黑夜里遇上了,只怕人人都道是见鬼了。
“尊驾好武艺,不知怎么称呼。”那人先开口,声音亦似鬼魅般震颤,细细声音听来,似是由尖细与沙哑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所糅合起来的,奇异且铿锵,听似虚弱无力,但由远及近,却也没有弱上分毫,更是幽远的向湖面处飘去,可见,此人内力自成一派,深厚得紧。
“在下寒征隆,此地乃相思林麾下别苑,闲人不得入内,不知阁下此番前来,有何贵干?”斜风细雨早已经停了,湖面上刮起富含丰沛水汽的微风,将寒征隆藏青色衣袍卷起,露出底下白色的下摆。他在岸边站定,低垂下手中泣血,蓄势待发。
司空夜坐在原来的位置,身体稍向右倾斜,端着一小杯龙井,微笑着看向水面那片战场。这么久来,这似乎是第一次,看他临阵对敌呢。刚刚那一把暗器,着实凶险,她却也没想到,寒征隆竟能一支不漏的将银针打落,倘若换了她自己,闻到这剧毒的味道,亦难保自己会像他一般镇定的。最近,每次她遇见劲敌时,他似乎总是在周围的,这次,竟也轮到她来看看,这个十年前即与她在伯仲之间的男子,如今已到了什么境地。
“原来是名震天下的寒极门主,本座乃金缕宫主座下鬼使齐狄,三个月前,有贼人将鄙教祭祀神物盗出圣宫,本座一路追踪,这才找到此地。若将贼人速速交出,本座亦不会与你为难。”
闻言,寒征隆与司空夜皆是一惊。昔日中原的第一大魔宫金缕宫!三十年前的那场围剿,中原武林正道已将金缕宫在中原各地的分堂一一击破,宫中门徒三万零五百七十三人全数杀尽,一把火将屹立于墨玉山巅整整百年的金缕宫焚毁。迄今为止,墨玉山仍是一片焦土,无数白骨在阴风中哀嚎,无论白天黑夜,从无人敢靠近墨玉山半步。
从那以后,中原武林再未曾听闻过金缕宫三字。本以为,金缕魔宫已消失于世间,岂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短短三十年时间,其余孽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组织重建,此番更是为了追踪神器而一路到了杭州,是否魔宫羽翼渐丰,想要再一次掀起腥风血雨。
“在下未曾听闻贵教祭祀神物,此处亦没有鸡鸣狗盗之徒,阁下请回。”寒征隆缓缓将泣血横于胸前。此人一出手便是如此阴毒的暗器,亦报出自己的出处,只怕他不会放过今天在场的所有人。
闻言,齐狄竟是一笑,连带着扭曲面部,显出一种诡异嗜血的倨傲来。“看来,今日还是免不了要一战的。”
说罢,连连摇头,竟似万般不愿伤害眼前人一般。
在场其余二人却是心中一顿。此人好生狂妄,刚才被打回的银针他虽闪避得干净利落,但若有寒征隆刀法修为的二分之一,他亦有足够的能力在闪躲之间将攻势挡下,但他却只是略显狼狈的闪避,以上足可说明他虽轻功盖世,但手上功夫只是一般。而此刻笑得如此自信,只能说明一点,他擅长使毒。
再看刚刚反扑的毒针,有些已经落入水里,有些便落到了湖面的莲花上,这莲花本是相思林改良过的,成片种植即可保家宅不受毒物的侵害。可现在,毒针过处,竟将水面上一朵朵娇嫩的粉色花朵毒成了诡异的紫色。今天这些剧毒若是落进了水里,只怕要有好一阵子麻烦的了。
司空夜一脸温婉的笑容,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开口道:“阁下的毒好生厉害,不过,在我这碧澜苑里,什么毒都是没用的。”
说着,左手将青花瓷的茶杯置于大理石杯垫上,瓷杯与大理石相碰撞,发出“叮”一声清脆声响,霎那间,一股沁人心脾的莲花香味似凭空出现,在那一片湖面的区域之上,迅速的弥漫开来。
齐狄一闻之下,当即变色。
擅长施毒之人都懂得,毒步天下,克星不外乎三种,神医,百毒不侵之人,噬毒蛊。这其中,又以苗疆的噬毒蛊最为甚。这蛊,一旦释放出来,便会拼命寻找毒的味道,若发现,则成群结队扑向毒源,将其啃噬殆尽。这时,施毒之人便如拔了牙的老虎,不足畏惧了。
而现下蔓延空气中的莲花香味,正是噬毒蛊所散发的味道,独一无二,凡是学毒之人必修,此莲花香一出,噬毒蛊便紧随其后了。
然,噬毒蛊,亦属苗蛊中精妙玄奇之术,练蛊者本身必须具备驾驭这蛊的能力,司空夜竟能在片刻间将蛊驱动,灌注以内力,刹那间绵延遍及偌大一片湖面,看来,今日里坐着的,竟是两个绝世高手。
这一下,却似激发起了他的好胜心,齐狄嘿嘿笑着,从背后掏出一条丈余长的白骨鞭挥舞起来,一时间,耳畔传来的,尽是白骨碰撞的“咯吱”声,诡异阴森。那白骨鞭本是白色,一节节首尾相咬连接而成,却在日光下泛出青蓝的金属光泽。寒征隆定睛一看,却是一片片细小毒刃镶嵌在那白骨内。只是,在他挥舞的同时,那鞭子的四周似漫起诡异的桃红色烟雾,知道那是噬毒蛊在起作用了,片刻,蛊已噬尽其毒,白骨鞭的光泽亦由青紫转变为金属的银色,齐狄眉头一皱,更加卖力的挥舞起来。
寒征隆见状,明白此人的武功亦是不像想象中的弱,这一路伏神鞭使来,竟是滴水不漏,如若此刻,他的白骨鞭上仍沾染了剧毒的话,于他而言,却也不失为绝好的挑战啊。
微微一笑,寒眸迸射出战意,他横刀,西湖水面于他似平地般,向那一片风姿婉约的莲疾驰而去。司空夜轻轻叹息,十年的时间,真的足够这个男人练成天下无双的武功呢,他这般的轻功修为,只怕是一点也不输与齐狄的。
当泣血与白骨鞭在空中碰撞的那一刹那,却没有预想中的白骨碎裂,寒征隆并没有将劲气灌注于其中,反而收敛了泣血刀纵天下的霸气,使一个巧字诀,与齐狄的鞭在空中交锋,一眨眼,已是十来个轮回了。
两人在湖面中轻点湖面,身形轻盈的来回翻腾。战圈中的齐狄奋力挥动白骨鞭,形成一道网,将寒征隆严严实实的罩在其中,却也不能再进一步了。若说他的鞭似网,寒征隆的刀却似一道墙,他的刀法虽一向以刚猛见长,却没料想,寒征隆最可怕的竟不是力量,而是速度,常人完全无法抵挡的速度。
无论怎么攻击,他都没有办法触到他身体的一丝一毫,此刻,若他周身的毒药还有效果的话,只怕在面对寒征隆的时候,仍是无效的。他的刀挥舞之快,甚至已经将两人之间的气流阻隔,形成一个局部的真空带,将他自己周身罩住,竟没有毒物的可乘之机。
齐狄渐渐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但对面的寒征隆却依旧神色如常,俊挺的轮廓甚至带着一抹怡然自得的微笑,他终于了然,寒征隆此番并没有杀他的意思,只是在证明,倘若司空夜没有出手施蛊,他亦不是他的对手。
瞅准一个空挡,齐狄向身后一跳,双脚立于一丛荷叶上,双手抱拳,气息不稳的开口:“尊驾好功夫,齐狄自愧不如,此番便回金缕宫向宫主谢罪,永不出宫。然……”
寒征隆神色如常的收了刀,扬眉静待他的下文。
“祭祀神物于我教确实至关重要,齐狄不才,愧对宫主嘱托,但齐狄虽去了,我金缕宫始终是要将圣物讨回的,还请这里的主人小心了。”一番不卑不亢的话说完,他侧身向司空夜的方向远远抱拳致意。
再见到司空夜缓缓颔首回礼之后,说一声:“请。”双脚便似凭空拔地而起,身形亦是诡异的向远处飘去。
(30) 夜宴
轻轻舒了口气,寒征隆回身走回竹亭,仍坐到司空夜的对面,微笑着开口:“看在我这么卖力的分上,为我倒杯茶吧。”
微微诧异于他此时莫名的轻佻,司空夜轻蹙眉头,旋即又松开,笑得颇为快意。“自你我交手,一晃已经十年了。没想到你的武功,竟是精进如斯,阿夜佩服。”
言语间,纤纤素手执壶,为他斟满微凉的茶水,更是体贴的取过一块丝帕,放予他手边。无论她与他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在看过他已臻化境的身手后,他都是值得她如此对待的,她一向欣赏强大的人,那种不带一丝瑕疵的力量,值得她的尊重。
“缪赞了,你亦不差,若非日前有位高人为我详尽解说了苗蛊的神妙,我尚不知道施蛊竟能这般壮观。”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他取过丝帕轻拭额角的汗珠。他一身纯阳内力驱动,阳气大盛,再加上时值六月,一时间额角的汗竟是止也止不住。
此刻的寒征隆黑发略微凌乱,面色微醺,神情亦不复往日严肃,神氏般深邃精致的俊彦痞痞笑着,一派慵懒邪肆,着实的吸引人目光呢。只是,一贯如神人临世般的他,却难得如此明显的显现出凡人的意味,似一夕之间,性情就大变了,这其中的奥妙,也是颇引人探究的。
“噢!他倒是有桃李天下本事。”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司空夜微微点头,伸手指向刚刚傅归鸿的去向,“不过,这施蛊么,在苗疆,我终只能算是第二的,第一的人,在那屋里。”
***
夜幕降临,碧澜苑后堂红香亭已备好时令菜肴。龙井虾仁,蟹酿橙,蜜汁火方,叫化童鸡,双味蝤蠓,拔丝蜜橘,虎跑素火腿,油焖春,西湖莼菜汤,桂花年糕,菊花烧卖等,一碟碟精巧的装起来,满满的摆上墨玉桌面,色泽鲜美,香气四溢。
红香亭亦是坐落在水面上,比先前的翠竹亭稍远些,正在那丛白莲的中央。黄昏时分,已有仆从架着小船,将一盏盏荷灯置于花丛间,一时间,湖面上昏黄点点,如梦似幻。
寒征隆司空夜早早的坐在亭中,等待傅归鸿夫妇。稍早的那场激斗,虽解决得干净利落,但是声势也是颇大,隐在内堂中的两人只怕早已经知晓。虽知晓,却没有出面,他们自明白这其中是有意思的。遂草草将金缕宫鬼使打发走,并没有痛下杀手,亦不为难。
待天边的最后一抹红晕也自西天消失的时候,两个悠然的身影出现在通往红香亭的走廊上,缓缓的走近,寒征隆才看清样子,一身玄色衣袍的,自是傅归鸿,而他身边的夫人,却是一身耀眼的红衣。那种,不若中原红的那般正,带着明显苗族味道的红色。
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将红色穿出如此端庄的味道的,此女子周身泛出一种淡淡的倦,淡淡的凉,将那红调和,去掉了红的炽烈。她的眉眼,虽不如司空夜那般国色无双,却亦是美丽脱俗。她的神态慵懒,双眸总是敛着,但不经意间抬起双眼时,那其中所泛的,却是金戈铁马一般的王者霸气。
那般冷然无情的,似削骨冰霜一般的眼神,寒征隆明明白白的记得,他只在很多年前的苗疆释优教,见过。这世间,能够将阳刚杀伐,金戈铁马之意融入骨血的女子,并不多,即使武功卓绝如司空夜,亦未曾及。
他微微一笑,这世间,原来真的,还有一个如此无双的女子。
“征隆,久等了。”傅归鸿左手环住爱妻的纤腰,缓缓走至亭中,“这是内子,司空南,亦是夜儿的师姐。”
南,取佛竭“南无阿弥陀佛”之“南”,十几年前,苗疆魔教释优尚兴盛的时候,其大司法即名优摩释南,传言此女子在释优教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功卓绝,一身巫毒技艺无人能出其右。后在中原武林正道围攻释优教时,被当时易容成寒征隆的傅归鸿一刀刺穿胸膛,坠崖而死。
心中几番来回,寒征隆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浅浅一笑,颔首致意:“嫂子。”
“这孩子,以前见过的。”司空南并未回他,而是将脸转向傅归鸿,轻轻一笑,神色间颇是戏谑,随后才回过头来,向寒征隆还礼。她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南疆味道,亦混杂着一些软软糯糯的温情。
“呵,便是他了。”只一个眼神,傅归鸿便已明白妻子的意思,点头承认。言语间,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至桌前,坐下。
“嫂子可是身体抱恙?”见傅归鸿仿佛捧着珍宝的神情,寒征隆随口问道。
司空南将脸颊轻轻一歪,娇睥了傅归鸿一眼,脸上满是柔美的笑意,媚而不羞。“你问他吧。”
傅归鸿状似无辜的眨巴眼睛,旋即溢满柔情。他一手揽住妻子的额头,以下巴轻蹭,耳鬓厮磨。“呵,这也怪我么,征隆,明年我就当爹了。”
寒征隆稍愣了一下,随即开口道:“恭喜,恭喜了。”
心中,他摇头,暗自叹息。
除却恭喜,他尚不知,能说出什么话来。
***
是夜,荷塘夜宴毕,四人皆尽兴。
月至中天,司空南只身招司空夜至湖心庭。
小小一个庭院,不过几丈见方,中间亦是一座以紫竹所搭建的精巧凉亭。亭外,以鹅卵石摆出繁复花样,僻出八卦玲珑道来,精妙之极。花坛内,亦密密麻麻的种满鲜花,蕊瓣纷繁,落英缤纷。
此处名为湖心庭,因它是碧澜苑里几座湖中亭子里,最靠近湖心的。站在亭中,回望四周,一片烟波浩淼,月光潋滟。在这湖中心谈话,是丝毫也不用担心被偷听了去的。
“南,可是有好东西要给我?”司空夜倚栏而立,湖面凉风吹来,掠起宽大衣摆在半空翻飞。赤月当空,月光透过那刺绣的薄纱料子,愈发显得剔透灵动。她半侧脸颊,以眼角轻睥倚坐在美人靠上的司空南,背光的那半边侧脸,看不出现在的表情,只觉得,她的眼神并不是往日般温和的。
“你这没大没小的孩子,还不快过来坐?仔细凉风,明早又是咳得止不住。”司空南摇摇头,似毫不在意她微恼的态度。“本想走的时候才给你的,没想到那群人追来得还真是快。”
“你们夫妇当真是好本事呢,这么隐秘的金缕宫也被你们找着了,还从里面摸了东西出来,竟也一路带来了江南,还没给人发现真实身份。”叹口气,司空夜笑得无奈,“你们两个,当初那么辛苦才在一起的,好不容易过几日安分日子。不是说要相忘江湖么?怎么还放不下呢?”
司空南微叹,温婉的眼缓缓凝出锐利的气。“那祭祀神物是金风玉露鼎,我相思林遍寻百年的制蛊之器。既被我见到了,又怎有不取之理?但本以为将鼎带走,是做得极干净的,却不想还是给金缕宫的人找到蛛丝马迹,一路追来杭州。夜儿,我本想把鼎给了你,可这样,却似乎要为相思林惹来祸端了。”
“南,你可知,他循着什么线索来的?”在苗疆,躲避追踪是很基本的训练,脚印,衣物纤维,发丝等等,皆可做到无踪可循,甚至连身上的气味,亦可以用草药混合的味道,巧妙的去除。而司空南,更是这其中的佼佼者,若想要追踪到她的踪迹,却是非高手不可的了。
“据我观察,金缕宫鬼使似擅长使毒,那么对于天下奇药亦会有所涉猎,或许,他看破了我的‘迷踪烟’?”迷踪烟,苗疆释优教不外传的密药,可隐藏人的痕迹于无形。常人断没有在用了迷踪烟之后,还能被追到的道理。
“反过来想,会不会,他本就是跟着‘迷踪烟’来的?”司空夜略略皱眉,“几十年前,金缕宫释优教便已经是盟友,或许,这种密药对于金缕宫中的人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因为痕迹太干净,所以便循着最最干净的那条路一路找下来,这才来到杭州?”
“若真是如此,那反而简单了。他并不知道究竟是谁拿走了鼎,只知道循着迷踪烟一路追下来,到了碧澜苑便认定了是你或者寒征隆,但是随便一查便知你二人是从山东直接来到杭州的,这条线还是会跟着迷踪烟一路追下去。那便一切好办了。”
“南,你们俩人不该再涉险。”
“夜儿,若天下都知道,相思林觊觎金风玉露鼎,你觉得那班人会不会多想?那么,接下来你所要做的,便不那么简单了。”
“这本已不关你事了,南,我不要你管那么多。”
“夜儿,那原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