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1

绯: 夜 61 - 70

(61) 故事

  他们在正午时分上了马车,一行几人匆匆朝京城而去。司空夜与许枯阳都是树大招风的人物,不宜抛头露面,而秦思怡此行千波城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与司空夜会面,进而将她秘密的带回中原,是以也不能光明正大的骑马。此刻,小小的马车厢里,三人面面相觑,免不了的尴尬。
  自早膳用毕,秦思怡便一直绷紧了脸。毕竟是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举手投足之间都充盈一种无可比拟的高贵,那种受自千万臣民叩拜而理所当然的优越,并不是轻易能够学得来的。虽江湖中,四大家主与其相比亦不逊色,但是,他那种睥睨天下的贵气与威严,确实没有人比得上的。
  司空夜与许枯阳并排坐着,也不多言语,在桌上摆了红泥小火炉,煮上一壶汤色清绿香气四溢的好茶。
  车子在山间颠簸前行,许久,秦思怡突然开口:“义妹可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为兄讲讲?”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司空夜在最初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晋王秦思怡,又怎么会因为一时吃憋的义气,而赌气沉默一路呢?话是要越早说清楚越好的,她也早已经打算好了,只是,现在的局面,却是有三个人。
  “阿夜不明白义兄所指。”她微笑着,把主动权扔回去。
  秦思怡微微一笑,他是个好看的男人,除却那股与生俱来的尊贵,还生了一副好皮囊,皇室血脉百年来的积淀,他传承了全部由点,俊美而庄重,霸气而尊贵。只是此刻,他的笑容里面是带点严厉的了然,想来,他是一贯厌恶她的,只是到现在,双方利益交换,即使站在了同一条船上,再给她脸色看未免显得小器,只能强压在心头。
  “既是坐在了这辆马车上,便都是一路的,许先生跟随本王,已有二十年余,义妹可以放下心来。”
  一旁的许枯阳轻轻咳嗽两声,嘿嘿笑着开口:“遥想当年,老朽在西域犯下了几桩错事,麻烦缠身,幸得长公主相助,亦在晋王府颇是吃了几年闲饭的,这几年也真是老了,更是派不上什么用场,怕被王爷赶出王府,这才自请了这趟活儿来照顾姑娘,姑娘还请不用太在意老朽。”
  秦思怡依旧的不温不火,笑谈中礼让三分:“许先生太谦虚了。”
  司空夜跟着笑。有意思,许枯阳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到足可以傲视任何一个皇室宗亲,并且,她相信他是有这个傲骨的,可他不仅自嘲为依附权贵而生之徒,更是主动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她手里,这其中的用意,真真耐人寻问。不过无妨。
  “那便要从几百年前的旧事说起了。”司空夜端起紫砂杯子,轻抿了一口茶水,却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架势像极了茶馆的说书先生,不由得自嘲一笑:“有那么一对恋人,天纵奇才,天下的武学已入不了他们的眼,立志寻遍天下奇门异术,一路结伴由北向南,而后拜了苗山的祭司做师父,学习控蛊之数。只是,虽这两人一直不相伯仲,但其中最难的绝技,不知为什么,单单只有那男子练成了。那个女子看在眼里,却并没有为他觉得开心,反而渐渐生出了嫉妒之意。而后,更是精心设下了一个局,用酒迷倒了那男子,以辛苦寻来的苗疆神器,将他体内所混沌练成的奇异力量一并吸出,随后,潜逃了出去。”
  她顿了顿,对上两人稍有不可置信的眼神,无奈一笑,“二位且当是在听阿夜说故事吧。话说那失了神力的男子大醉后醒来,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天涯海角的寻了出去。一日,他因缘际会到了西域楼兰,却意外发现他昔日的恋人已成了楼兰国师,嫁给了当朝王子,极受楼兰王的重用,而她所倚靠的,毫无疑问,便是从他处夺走的力量。原本,国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在神力加持之下,却是胜了他不知多少。两人交手,他几乎丢了性命。不知是不是那王妃念及旧情,终是放了他一马,让他阴差阳错活了下来,他自知此生无望,回了苗疆,给大苗山的那片桃林命名为相思林,以此为居再不曾走出过一步。虽说失了神力,但他本身就已是不世的高手,遂收徒授业,他的嫡传弟子都必须谨守一条,那便是不论是偷是抢是骗,定要将当年被盗的神力取回,毁之。”
  看着秦思怡隐藏在眼底的不屑,她还是笑笑,不以为意的继续说下去:“而后,这便是我相思林的唯一祖训,便是这样,到阿夜这一代,总算不负祖师爷厚望,将几百年前的失物请回了中原。”
  秦思怡冷笑一声,那表情敛得再好,仍是泄漏了他的态度,“本王要请教,不知义妹口中的神物,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要堂堂相思林筹谋策划了这几百年。”
  司空夜侧身朝始终一言不发的许枯阳瞧了一眼,正对上他了然的眼神,便又是抿嘴一笑,“那神物么,也便是我苗疆特有的,蛊。”
  说着,自腰间掏出那小小的包裹,解开系绳,露出金风玉露鼎的木色外壳。“这便是当年的那样神器,阿夜依样画葫芦,把神力带了回来。”
  “传说中的金风玉露鼎?世上果真有这样物事?”秦思怡皱着眉头,盯着那鼎,满是不可致信。
  瞧他那副惊讶的样子,不知道的,便真的相信了。只是,包裹的系绳上她做下的记号早已经坏了,原因么,不言而喻啊。
  “只是,这些上古的神器真有那么神奇么?义兄不才,也曾听闻义妹便是蛊中高手,却也不见得有人前来抢夺呀。还望义妹不吝赐教,此蛊与彼蛊,究竟又有何不同之处呢?”
  装作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司空夜回答道:“那是早已经失传的技法。祖师爷遗训,此蛊名曰‘王蛊’,极之不祥,不该存于世间,所以,并没有留下它的修习方法。阿夜所修炼的,不过是苗寨里普通的祭司亦能够掌握的寻常蛊毒之术罢了。”
  “那倒是玄妙。”秦思怡扬起剑眉,不甚热心的点点头,“那么,义妹失去这一身武艺,便也是王蛊的缘故?”
  “嗯,这王蛊被供奉在楼兰国教祭坛的壁画中,多年来,历代国师祭司以不同的咒语加持,这王蛊,早已今非昔比。本还只是个不祥之物,而到现在,已非恶毒不足以形容。但凡接触到的,非死即伤,无一幸免。甚至于上几代的楼兰祭司亦因此而接连丧生,这几代的祭司亦早已不碰这蛊,而是将之像神一般的供奉起来。虽有心要将之利用,却也力不从心。”高贵的晋王此刻心中所想,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虽高深莫测一本正经,但是心里,多半仍是不信的。
  果不其然,他又开口问道:“倘若真是如此恶毒之物,义妹将之取回,又该怎样处置呢?”
  这,实在是个敏感的话题。恶毒至极的巫蛊,便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而这强大力量,其存在的本身对于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而言,便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如若不可将之一手掌控,便只有毁之,绝无落入他人之手的道理。
  “古书有记载,制蛊之道,不外乎天地正气,至阳至刚之类物事,阿夜用了五年时间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找到一处所在,在南方的峡谷中,天生天养的十方矩阵,阳气充沛,可一举将之封印甚至摧毁。”
  “当真没有别的方法?”
  “没有。”
  “可义妹此刻,便是安然将巫蛊带在身边呢,既已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又怎能如此自谦,说只可将之摧毁呢?”
  “安然,全身而退,阿夜从不曾打过这般的如意算盘。”司空夜自嘲的笑,白皙纤长的手指玩弄手中玲珑的紫砂杯,“虽用了这宝鼎,可毕竟经历了千百年的传承,古书的记载已有所误差,阿夜已中了它的毒,武功全失不过是最轻的,这情况,许先生是最了解的。”
  秦思怡仍是不置可否,随意将眼神向许枯阳瞟去,却见他一脸郑重的向他点头,他迟疑了瞬间,眼神中闪过的,分明是不可置信。“那依许先生所见,义妹的身体究竟如何?”
  “司空姑娘所中的蛊毒前所未见,老朽虽已用金针将之禁锢在体内,但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如若在半年内没有找到解除蛊咒的方法,那么,老朽便也是无能为力了。”许枯阳语气谦虚,虽身在马车中不便起身,却仍是双手抱拳,恭敬的行了礼,加重了语气。
  一旁,司空夜却不以为意的回报以微笑,安抚的向老者致意。
  秦思怡亦不再开口,只是,那眼神,时不时地会瞟向司空夜,若有所思的看上好一会儿。
  这是个晴天,暖暖的冬阳斜射进车厢里,为这连日来万分惊险的气氛稍稍缓和。她斜靠在车壁上,眯起眼睛感受冬日阳光特有的柔软温暖,暖色的光线轻柔的笼罩在她精致无瑕的面庞,宁静安详得,仿佛整个人似水晶雕琢一般。


(62) 同怜

  “王爷,”一个突兀的声音自园口传来,而后,一袭灰色衣炮的许枯阳,自黑暗中缓缓踱出,迈着方步,不紧不慢的走进来。“今夜月色朦胧,并不是赏月的好天气。”
  那老人特有的沙哑嗓音对于园中这两个人来说不啻是醍醐灌顶,那一刹那,被狂怒所占领的氛围一下子消融殆尽,秦思怡微微摇晃了脑袋,让头脑逐渐恢复清明。
  “王爷似乎喝了不少。老朽已命人备了醒酒汤药,想来这个时间已送到王爷房里了。”许枯阳缓缓走近秦思怡,向他躬身一揖。
  秦思怡深吸一口气,开口,带着些许的懊恼:“劳烦先生,本王这就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仿佛逃离一般。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许枯阳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回过头来,注视着横卧在青石板地面上的司空夜。一袭丝绢的刺绣白袍,如水的月光淡淡的倾泻其上,似笼罩一层淡青色的轻芒。
  “姑娘可知,在晋王府里杀伤了王爷,便是死罪,你以为,现在的你能够全身而退吗?”
  “先生的意思,阿夜不明白。”
  “呵,与我打马虎眼?若非知道姑娘的意图,老朽又何苦溏这趟浑水,还落得让王爷误会?”许枯阳顿了顿,似在观察躺在地上的司空夜,许久之后,才迈开步子,走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
  月色下,她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只是,那张绝色出尘的脸上挨了秦思怡失了控制的一巴掌,在此刻看来,是扭曲且怪异的,只是,此刻那双狭长黑眸中所酝酿的哀痛,与刚才那狂怒的男子,何其相似。
  在她倒地的那一刻,已将体内的毒蛊催动,那千百年来最恶毒最不祥的古老咒语,顷刻间奔涌至她右手,笼成一个淡淡的暗红色的光圈。或许狂怒中的秦思怡没有发现,许枯阳却无法忽略这饱含了凝血之咒的血红光晕。
  清冷月光下的司空夜,真似一株饱含芬芳毒液的妖媚白莲,释放着致命的诱惑,一步一步,把敌人引进她的毒阵之中。只要秦思怡再踏前一步,只怕已命丧当场。
  尽管二人的武功都属一流,但此一击无关武功高低,那血色的光晕,哪怕是沾上了一星半点,只怕也就毁了。
  “呵,那看来,阿夜还要谢过先生了。”她想笑,只是脸颊抽痛,只微微牵动嘴角,一眼望过去,那两节残萧脆弱的横躺在月光下,她推开许枯阳的扶持,踉跄着跌撞一路,把那两节残萧抱进怀里,这才安心的轻叹一声。
  “秦思怡他做什么,本是与我无关的,只是,他不该折了这支洞箫,更不该污辱我姨母。他这样说了,便是该死。杀了他,横竖不过一个死字,真道我怕么?”
  许枯阳听了,却是轻笑一声。“若姑娘孑然一身的话,自是不怕的。只是,精心布置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保全家人朋友不被牵连么?况且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姑娘便甘心就此功亏一篑吗?”
  司空夜握着洞箫残枝的手猛地一紧,鬼医许枯阳,当真的不简单呢。他似乎,已经把自己这些年来所花的心思都看在了眼里,甚至,还看了个透彻。花了将近十年时间来筹谋算计,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不就是为了,不牵连到相思林,不牵连到玄机岛,不牵连到邢风唐初侬,不牵连到阿昼么?
  杀了晋王,是诛九族的罪啊。
  “平日里那么从容稳健的一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姑娘刚刚吹奏的那首曲子,王爷,自小是听过的……”
  “那又如何?难道,在我姨母的忌辰,我就不能为她吹奏一曲,缅怀一下故去的人么?”许枯阳说到一半,便被司空夜一通抢白过去。
  灰衣老者不紧不慢的微笑,继续说下去:“那么,姑娘与王爷,原是该互相体谅的。明日,是长公主的生辰,往年公主在世时,王爷总是陪伴公主度过这几日,承欢膝下。而今,公主故去了,王爷侍母至孝,这几日,亦难免会触景伤情,而那首曲子……”
  司空夜摆摆手,无奈的笑着:
  “报仇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逝者已已,就算生前有诸多不愿,也都随风飘逝了,一碗孟婆汤,就什么都没了。可那些活着的人,心心念念报仇的人,其实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的人。报仇报仇,也不过是告诉自己,说,看呀,我不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我为我思念的人做了他们想要的,或者,我认为他们想要的,所以,我不是无能为力的,我做过些什么了。”
  “情字,我自小真的是见得多了,呵,太多了,那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女人,在情字面前,也不过是世俗中最平凡的小女子,那样一个玉华温泽的男子,在情字面前,也仿佛这世俗最卑微的蝼蚁。不论多坚强的人,单单一个情字,便能够将他伤得体无完肤溃不成军。那并不是在伤口上敷了药,便能够痊愈的。人的一生是何其漫长,那痛便要如影随形,最可恨的是,那受伤之人,竟还甘之如饴。情字,不仅是毒药,还是疯药。”
  “本以为,这世上,过不了自己那一关的,独我一个罢了。却没想到,这京城里,居然还有另一个。冤孽,上一辈的冤孽。我与他,都不过是旁观了情之所痛,便为情所伤,为情所惧,对情字避之不及,怕了,便再也不敢尝了。”
  ***
  晋王府的心脏位置,是秦思怡的书房,正门的红木匾额上书重蕊,字富贵圆润,构架圆滑讨巧,却是出自长公主的手笔。重蕊阁中,具是以红木与诸色美石搭建,阁中装饰,更是一派重芳吐艳,或浓或淡,且绝无一件是外界所能轻见的俗物,尽显皇室奢华。
  姹紫嫣红的渚色牡丹屏风前,秦思怡斜倚在红木太师椅背上,掌中把玩着一支密件。
  腊月至今,武林中已经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自武林第一人秦悲月与世长辞之后,便一直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来主持大局,私底下几个门派已经明争暗斗了好一阵子,江湖上也颇熙攘了一番。
  而四大家族虽表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并未淌这趟浑水,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私低下,各家的动作并不能够瞒过明眼人。眼见得这几年的太平即将被打乱,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便起意要召开天下武林大会,商议新的盟主人选,免去一路的血雨腥风。
  但就实力而言,夺盟主之位呼声最高的,仍旧是四大家主。四人皆是年纪轻轻便掌权,受朝廷扶持,且四家之间的渊源之深,武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盟主这个位置,并不容其他人置喙的。
  自然,这样的结果,亦是上位者所乐见的。
  本来么,自起意直至选别,一路都出自他晋王的授意,毫无悬念可言。五日后即是比武之日,他这个皇室的代表是一定要象征性的出席,才显得出朝廷的重视。今日上朝之后,皇帝留下他密谈,便也是说的这个。
  南下的圣旨已下,此番,更是他与司空夜计划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只是……正想着,却听见青翰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在王府里青翰是一贯的稳重的,这样的脚步声并不多见,他放下手中物事,出声询问。
  “王爷,王妃朝老太爷生前的园子去了。”青翰进门,躬身行礼。
  秦思怡双眉微锁,旋即又舒展开来,他长身立起,缓步走向门外:“走,瞧瞧去。”


(63) 解局

  白日里,这园子是很清净的,朴素的小院子里,除了那成排的丹桂之外,便只有青石板地面上的那一付质朴的石凳石桌可做点缀。
  石桌上,是一壶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石桌的左右,分坐着两个女子,红衣锦澜的,是王府的主母,当朝太傅林大人的独女,晋王妃秦林氏。一个水当当的美人儿,眉眼体态娇而不媚,端庄娴雅,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尊荣华贵。
  坐在她对面白衣剔透的,是微笑着的司空夜。
  许枯阳真的不愧是许枯阳。仅仅一夜之间,她左颊被秦思怡顷尽力道所扇的一巴掌,便在他的巧手调制下,几乎瞧不出来了。这生肌养颜的神奇方子,可一定得跟他要来。
  当然,几乎而已,痕迹却还是有些的。这当口有人来通报说晋王妃正向这里来,要探望王爷的贵客。是以,出于女子的爱美之心,她让蓝衾为她略施粉黛,用薄薄的胭脂水粉遮去昨晚的痕迹,成就一个比往日更娇艳万分,含笑而待的司空夜。
  秦林氏愣愣的看着这个白衣胜雪的绝色女人,这等气度,这等仪态,这等才貌,竟是江湖上声名远播的一方草莽之主?这样娴娴雅雅的坐着,竟是比她更像大家闺秀。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心里只是不停的问,不是说昨儿个被王爷狠狠扇了巴掌吗?怎么一点儿看不出来呢?
  昨夜传来消息的时候,可把她吓了一跳。在晋王府里,秦思怡便是家法家规,无论什么事情,被他那双似笑非笑的单眼一瞥,便怎么样也闹不起来了。更何况王府人丁一向单纯,秦思怡可谓是难得的有心,即便是在外逢场作戏,也从不曾带女子回府。是以夫妻十载,她从没有听说秦思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动手过,再由许枯阳亲自照料一夜,那个,被秦思怡尊为师长的鬼医圣手,更遑论,她所居住的,是老太爷当年亲手搭建的无名园。
  这个时候,女人的直觉会告诉她,这个女人,很危险。所以,她来了,大张旗鼓的带齐了侍女奴婢,甚至连晋王府的小世子小郡主也一并带了来。
  两个女人客气的见了礼,坐在院子里唯一的石桌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着。秦林氏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能够一手掌控这份家业十年,与秦思怡做了十年夫妻,她自然明白丈夫心中的底线,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该怎样做,何时收场。所以,喝完一杯茶的时候,她便想要起身告辞,却不想,下人匆匆来报,王爷就到了。
  秦林氏笑容一僵,白日里,秦思怡是决计不会到后院的,而此刻破例前来,怕是也收到了消息。无奈中,起身准备迎接。
  秦思怡踏进园子,见到的,便是跪了一地的下人。园子的中间,是福身行礼的秦林氏,以及,司空夜。她随秦林氏一同,躬身低头,等待他的来临。她的这一福可以代表很多种意思,比如,忘记昨夜的不愉快,合作继续,等等。
  两个粉嫩嫩小娃儿的耐力没那么好,七歪八扭的行礼了之后,挣脱了奶妈,向父亲小跑而去。但是在即将接近的时候,又胆怯的停住了脚步,小眼珠滴溜溜转动着,也不敢说话。
  “都起来吧。”负手而立,缓缓向前踱了两步,秦思怡开口。侍立于他身后的青翰早已眼神示意奶妈上前将小世子小郡主带下去。
  “王妃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和颜悦色地开口,看不出喜怒。
  秦林氏不紧不慢的答道:“回王爷的话,府里来了女眷娇客,妾身自当出面招待,为王爷分忧。”
  “嗯,王妃有心。”秦思怡点了点头,看到眼中带着戏谑的司空夜,一时间又烦躁起来,“时间不早,都散了吧。”
  众人应声,潮水般的退去,一眨眼,小园子里又剩下她与他俩人。
  “圣旨已下,明早就动身,义妹可早做准备。”他双手背在身后,沉声开口。既然她已经给了他这么大一个台阶下,他自然也是领情的。
  “阿夜省得,有劳义兄。”司空夜微笑,福身行礼,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秦思怡已经出了园子,似不愿再多待一秒钟。
  她笑,他们两个,昨夜,互起杀念,几乎已经要血溅当场,可在在一夜之后,竟然还能够这般得体的对话行礼,实数不易呢,这王妃来得,的确是时候啊。
  ***
  亲王南下,自是一路畅行无阻,一路轻车快骑,短短三日,便到了苏州城内。此次天下护林大会,乃是苏州虎丘山庄的上官家作东。
  《史记》载:“ 吴王夫差葬其父阖闾于此,三日后有白虎距其上,故名虎丘。”而这世袭的虎丘山庄,相传便是吴王的后裔,家传的鱼肠剑法名震江浙,又历代书香,以儒治家,是以,其后代子孙均是书剑双绝,翩翩白衣仗剑江湖,这代的家主上官典更是德高望重,在江湖上的口碑亦是数一数二,是以,这武林大会由他承办,却是众望所归。
  晋王一行人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已近黄昏。上官典率家众在门口跪迎皇帝圣旨。尔后,晋王及随从被迎进招待贵宾的院落。
  明早起,便是武林盟主的比武大选,经过第一轮的文试,已选出十名候选,四大家主,宏庭山庄庄主宗岳,西海派掌门李景荣,天山九派宗主萧厉,九华山禅院院主潇湘居士,洞庭水阁主人月不宁,虎丘山庄少庄主上官溪亭。每一个皆是实力不凡,名震一方且侠名在外的。
  这十人都已被迎入庄内贵宾院落,静待第二日的比武。而其他的各方英豪也都聚集在庄外,一时间,整个苏州城热闹非凡。
  白玉山房。
  戌时。
  到虎丘山庄的第一顿晚膳,是和许枯阳在后院里一起用的,上官典自是设了盛宴款待秦思怡及贵客大驾光临,只是,她并不适合露面罢了。
  屋中点燃了支支烛火,亮如白昼。
  司空夜端坐在梳妆台前,诧异的抬手,似不可置信般轻抚自己的脸颊,半晌,才欣喜的开口:“先生真是好手段,阿夜到今日方知,原先自己的那套,实在不值得一提。”
  许枯阳在一边含笑道:“姑娘谦虚了,老朽这一手易容术么,倒是颇经过几年的研究,在其中加入中医药理,再配合以内功运行,是以,较之旁人的,确实精致了些。姑娘若有兴趣,改日老朽也可与姑娘切磋一二。”
  司空夜欣喜地回头,“如此,阿夜真要多谢先生了。”
  这许多天来的相处,二人之间的关系却是进入到一种亦师亦友的境界,互相探讨巫蛊操控之术,二人相互启发,都受益颇多。此刻许枯阳笑中带有三分得意,正想说什么,却听见秦思怡的脚步声。
  他推开门,见了两人的模样,很是迷惑了一番。“许先生,这……”
  “老朽为姑娘稍事修整,不知王爷可满意否?”
  司空夜心情颇好的站起身子,轻快的绕到秦思怡面前,落落大方转了一圈,“义兄觉得如何?”
  许是上官典在宴席上招呼周到,此刻的秦思怡亦似心情不错,毫不掩饰眼中的赞叹,摇头称赞道:“先生果然好本事。”
  “如此这般,明日之事,确实不必担心了。”司空夜点头附和。
  “义妹可是都打点好了?明日之战,却不知义妹打算如何收场?”秦思怡仍是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踱向堂中主座。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中反复思量了许久,这天下武林大会,是他与司空夜计划的重要环节,而明日之战,相思林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是决计不能缺席的,可如今,她却武功全失,和他在一起。更何况明日之战是真刀真枪的比拼,如若用了替身,她那一身的武艺又是如何模仿得来的?以司空夜的个性,是决计不会在这般重大的场合让相思林示弱,她究竟,有什么样的打算?
  “自是已经打点妥帖,义兄还是不必费心了。”司空夜的注意力似乎已被自己的新模样所占满,只是故作神秘的一笑,没有多加言语。
  “如此,本王便静待明日的大典了。”


(64) 局上

  虎丘山虽小,但其幽美的景色却比锦绣名山大川毫不逊色,后山脚下淙淙河水环绕,河中红菱浮面、河旁古木参天,樟、杉、柏、松、银杏、玉兰长势茂盛。后山斜插入天的虎丘塔下,比武场早已经搭建完毕。相传这塔是上古时勇士的宝剑所化,斜插入山脊,镇压着恶兽,守护姑苏这一方宝地。
  辰时刚到,比武场四周已经水泄不通,丝毫没有插足之地。
  离比武台最近的一排红木靠椅上,已经端坐了八位前来做见证的武林泰斗,其中不乏已遁入世外的方外高人,亦被此次武林盛事搅动了凡心。其后,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各路英雄好汉,虽然已经严格筛选,但仍是大大超出了预计,更不用说因手中没有请帖而被拦在虎丘山庄之外的。
  没有人会想错过当世十大高手的对决,这十人中的不论哪一个,都不是一个寻常武林人能够轻易见到的。此次武林大会确实是这十年来的盛事。
  诸人坐定了,主人上官典缓步上台,作大会致词,妙语连连,字字珠玑,无不透出他世代书香的儒雅气质。随后,十位候选人陆续入场。
  西海派掌门,天山九派宗主以及九华山禅院主皆已步入壮年,其中以天山宗主萧厉为最长,此三人皆是称霸一方的武林宗师,且以侠名著称,可谓是武林正道的中流砥柱。
  宏庭山庄庄主宗岳的祖上本是武当弟子,后因某些原因反下武当山,建立了宏庭山庄,三代之后,竟也已发展壮大至如此地步,其玄门正宗的功夫病不容小觑。
  洞庭水阁本是个神秘的组织,无人知其由来去向,但在这一任的主人月不宁的带领下,这个全部由女子组成的门派亦逐渐被武林正道所接受,而月不宁本身更是名贯江湖的一代侠女。
  上官溪亭是上官典的独生爱子,虎丘山庄的继承人,面如冠玉,才高八斗,素有江湖第一才子之称,十八路鱼肠剑法更是青出于蓝,名动大江南北。
  而后,是四大家主。
  率先出现的穆东峙一贯沉稳豪爽,虽已贵为神隐门掌门,却仍是一如秦悲月生前的风范,着一身朴素的灰衣,只是,那一身从容,沉稳如山。
  寒征隆紧随其后,仍是镂纹暗花的藏青色绣袍,外罩一件黑色貂裘,黑发用银丝松松扎了,垂在肩臂间,刀凿一般的俊彦没有表情,深黑色的双眸幽黯深邃,周身仍旧笼罩了淡淡的寒冰。只是,此次他的身后,除了随身侍从与寒二公子寒征宇以外,更有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着深灰色羊毛大氅,黑纱覆面的男子。在场的各路好汉中有行走关外的,见了那双鬼神般墨绿色双眼时,都纷纷惊叫出声。那是寒门的另一个神话,游走在大漠中的神秘男子,寒玥。
  第三位出场的,是一身银白狐裘的江莲昼,白衣胜雪,光风霁月。那张堪比女子的瑰丽容颜绽放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恬淡得,仿若谪落凡尘的仙子,衣袂飘飘;空灵得,仿若随时会翩然飞升。
  最后,是双生子的另一位,司空夜,容颜依旧惊世绝艳,但区别于往日的汉女打扮,此刻的她着一身苗红色的粗布长袄,衣摆袖口处,滚上了味道十足的苗寨图腾,一反往日的低调,在苗红色的衬托下,她浑身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气魄,真正兵戈铁马,谈笑用兵的逼人气魄。
  待十人坐定,上官典继续演讲,东拉西扯,却迟迟没有宣布比武开始。台下众人免不得低语几句,只是端坐在台边的那十人却都稳如泰山,无一丝异动。知内情的在心里嘀咕,朝廷派了晋王前来,以示重视,可此刻贵宾尚未到场,做主人的上官典又怎敢擅自宣布开始呢。
  而就在此刻,一个黑影自远及近的翩翩而来,却是一身极上乘的轻功。待得她落地了,已经有人认出此乃楼兰国教大护法阿那飞琼。着一身光亮的黑色皮质长衣,挺拔的站在比武台中央,她四下里观望一番以后,将目光盯在了司空夜身上,而后,正色向向东方躬身行礼,朗声道:“恭迎世子。”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已见到阿那衍一行人,急速自东方向比武台靠近。而后,成一个半包围圈,将司空夜团团围在了中间。
  阿那衍缓步走到她面前,紧锁眉头,声音中满是冷厉:“司空姑娘,叫本世子好找,可你当真以为,你就能够逃得了吗?”
  司空夜眨眨眼睛,不明就里的起身,“不知出了何事,竟让世子这般兴师动众,直接闯来了这里?”
  台下一片议论纷纷。
  “你!你盗取我楼兰圣教蛊神,毁我神庙壁龛,证据确凿,现在竟在这里装傻充愣!”一直紧跟在阿那衍身后的阿那珞跨前一步,大声指责。”来人!把这女人拿下!”
  阿那衍身后楼兰勇士齐声应了,纷纷拔出刀剑来。
  “放肆!” 司空夜清喝一声,声音并不响,却是十足的威严,那凛然的气魄,竟似半点也忤逆不得。正待上前的楼兰勇士们心中莫名慌乱,竟不敢上前,一时间进退不得,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
  “自两年前西湖一别,阿夜似乎并未与世子得缘相见,更未曾踏足过楼兰,又怎能去盗取蛊神,毁了贵教的壁龛?现在世子竟借了这个名头,前来大闹天下武林大会,不知世子可曾将中原武林放在眼里?”司空夜微笑,一番义正词严的说辞挑动了在场的大部分人。
  顿时,各路好汉的情绪被挑起,开始高声叫骂,口中满是蛮夷外族等挑衅的字眼。而四大家主其余三人亦纷纷起身,站至司空夜身后,双方形成对峙局面。顿时,整个场面都沸腾起来。
  阿那衍眼见激起了众怒,便高声喝道:“请晋王出来,我要见他。”
  “要见本王?怎么回事?”一个淡漠清朗的声音隐隐传来,并没有很响,却已经足以使在场的各路英豪们冷静下来。
  随后,数十名锦衣护卫开道,秦思怡背负着双手,冷冷立在中间,似笑非笑的单眼将场内的情况尽收眼底,而后轻笑一声:“本王似乎是来晚了,竟错过了这般好戏。没想到世子竟也对中原武术颇感兴趣,咱们挑选武林盟主,千里迢迢的也赶来凑热闹了。”
  “王爷,我楼兰诚心与朝廷修好,但司空夜盗取我楼兰圣教之宝,小王等奉父王之命,誓要将她缉拿归案,追回我教圣物。所以,特求王爷来还我楼兰一个公道。”阿那衍躬身行了礼。
  “呵,这般,来人,为世子看座。”他又是轻笑一声,向一侧招招手,一个亮紫色的身影婀娜的走向他,被他轻轻用入怀中,“阿那世子,公道么,自是要给的。只是,本王亦不能单单凭世子的一面之辞便给相思林主定了罪,更何况,这相思林主亦是先父遗言要本王细心照拂的义妹。不过,既然大家都在这里,那便坐下来,让本王好好问讯一番,如何?”
  众人定睛一看,那紫色的身影却是一位姣俏玲珑的西域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娇小的个子,伶俐的身段,一头黑缎般的长发色如香墨,装饰着华丽的紫色珠玉,肌肤白皙莹润得仿佛水晶一般。她身着深玫瑰色织锦小袄,外罩一件亮紫色的翻毛羊皮小坎肩,各处还滚上了华丽的紫色貂裘,下身是同色的宽松灯笼裤,以金银线绣上繁复华丽的西域花纹,足蹬同色的小羊皮尖头胡靴,其尖端上还各坠了一个粉紫色的绒毛球儿,及其可爱。
  待得走近了,众人才发现这西域美人并不是寻常楼兰女子的长相,肤色白皙的看不出有丝毫瑕疵,脸颊犹如初生的玫瑰般娇嫩,一双朱唇不点而嫣,鼻梁高挺,睫毛似一把小扇子般忽闪忽闪着,而最勾魂夺魄的,是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如夏日雨后的霞蔚一般绚烂,被她那么迷离的看一眼,全身仿佛过电般的颤栗起来。
  这女子并不是西域诸国的女子,而更像是来自波斯大食。
  在座的各路好汉从未见过这等精灵般灵动的异域女子,个个瞠目结舌,呆立在原地,看着晋王搂着那女子缓缓向主座走去。
  那女子似从未见过这等场景,一路上睁大了那双紫色的眼眸东张西望,那好奇的表情可爱之极,全场人有大半的目光是集中在她的身上。而当他们与四大家主擦身而过的时候,那女子却别过头来,朝司空夜极其灿烂的一笑,那一笑,连眼睛都眯了起来,紫眸发散出魅惑迷离的味道,让司空夜没来由的怔忡,那是一种熟悉到极点感觉。不光是她,那个角度,四大家主都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形状亲密,在众人面前公开调笑,却是秦思怡执掌江湖以来第一次如此的随性妄为。只是当众人将眼光移向那紫衣女子时,却又都禁不住叹息,得此佳人,色令智昏一次又有何妨?
  秦思怡哈哈大笑:“司空林主,我这小娇娃说,从未见过这等美丽的女子,对你可是喜欢得紧呢。”
  司空夜明媚一笑,道“姑娘过奖,王爷得此玲珑佳人,亦是我朝所未见。”
  场面上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场下大部分。秦思怡略微转向阿那衍,等待着他的下文。只见阿那氏兄妹的脸色极端难看。司空夜所提出的证人以性命来担保她的清白,而刚好,这个证人却不是他们所能够反驳得了的。楼兰国教起源于佛教小乘教义,而少林寺则是秉承了西天佛教的大乘教义,两者同根同源,而十方大师更是少林寺实质上的最高领导者。楼兰国教在很多方面,仍需要仰赖少林寺的关照。
  阿那衍的双眼始终停留在司空夜的身上,他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似下定了决心,起身道:“王爷,小王有一点尚需补充。”
  “世子但说无妨。”
  “那日,司空夜毁坏了神殿壁龛之时,中了涂抹在壁龛上的蛊毒,此刻,她应该功力全失。”他顿了顿,又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所以,现在这位司空林主,是假的。”
  话音落了,场下嘘声一片。那几个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都哭笑不得的看着阿那衍。连秦思怡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世子何以如此确定?”
  “小王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素闻中原武林中有一门秘技,唤作易容,若是真正的易容高手所为,面相变化变化莫测,而旁人却难以分辨。”阿那衍话音落下,那神情分明自己亦有些动摇,可一旦目光转向司空夜的方向,却又笃定起来。
  在柳株瑶将她带到大漠之前,已经给她下了神龛上的巫药,他亲自验证过,司空夜的确武功全失。而即使身陷这样的困境,她仍旧是那样的高傲而美丽,一举手一投足,是那样的吸引着他。而现在这个,即使是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动作表情,可始终激不起他心中的涟漪。如果他阿那衍连自己心仪的女子也认不清楚的话,真枉为人一世了。他可以断定,这女子,是假冒的。
  “呵,这个么。江岛主,你与司空林主乃是孪生,不知你可什么说法?”秦思怡客气的朝阿那衍微笑,甚至有些纵容敷衍的成分在里头,末了,他转向江莲昼。
  那个如白莲般纯澈温柔的男子强掩笑意,抱拳说:“江某若是连自己妹子也认不出来了,却也不必做这岛主了。不知世子为何一定要牢牢咬住舍妹不放呢?莫非要我家夜儿当场划脸验骨以示清白?”
  “这,那么不知,依世子所见,该怎么办呢?”秦思怡点点头,又将沙包扔回给阿那衍。现在局势已经相当明朗,各路英雄好汉们都伸长了脖子,静待阿那衍下一出。
  阿那衍沉默了半晌,终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沉沉开口:“人的容貌声音都能够模仿,但是武功修为却是难以模仿的。既然司空林主是中原武林人士,就以武功来验明正身吧。”
  秦思怡与怀中女子又是一番调笑,半晌才抬起头来,一反刚才的纵容,正色道:“世子,本王出于对楼兰王的尊重,故此对世子以礼相待,只是也盼世子不要得寸进尺,伤了两国的情谊才是。案情到如今已是明朗,分明是有人假冒司空林主入楼兰盗取蛊神,而世子仍未自知么?”
  秦思怡的为人,阿那衍时有所耳闻的。他既能以一个外姓身份坐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有其不凡之处。以礼相待,并不代表隐忍不发。
  “如若司空林主过得了这关,小王便无话可说。”阿那衍又沉默了须臾,咬牙切齿的开了口,那眼神,晦暗得仿如暴雪前阴晦的天际,铁青的。
  “看来,世子似是还有安排?”
  “是。”阿那衍向他的侍卫中呼唤一声,一个身着白色皮衣的身影随即闪出。他除下皮帽,人群中已有人大声叫出他的姓名,那个白衣剔透的身影,赫然是柳株瑶。
  一时间,人群中的议论声又响了半分。真的是他,那个白衣胜雪,洁净通透的男子,因为比武失败而黯然远走的柳株瑶。此刻的他虽身着厚重的皮衣,却依旧俊秀飘逸,只是熟识他的人都能够看出来,较之两年前的他,沧桑得多了,含在唇角的那笑,委实是无奈又寂寞的。
  大凡中原武林人士,亦不乏有被外族延揽的,这些人大都武艺高强,只因贪图富贵而归附了异邦,品性便落了下乘,在武林中都是被万般鄙夷的,来日若是想要回归中原武林,却也是不能够了。柳株瑶这样的品貌,竟投靠了楼兰,真正是可惜了。
  “柳统领出身于相思林,与司空林主亦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妹,相互之间的了解自然不用说了。我们眼前的司空林主究竟是真是假,他自然能够分辨得清楚。就让他一试吧。”阿那衍向晋王再度躬身行礼。这是他最后的王牌。
  秦思怡一时间怔忡着没有回答,倒是底下的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又有个声音响起:“现在这个不还是你家的奴才么?奴才的话可不能做数的啊。”
  人群中应和声一片,而叫骂声亦渐渐从蛮夷转变为了无耻叛徒,而柳株瑶直立在一边,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叫骂,竟是没有一丝动容,脸上的微笑依旧云淡风轻。
  “那么接下来,义妹想要怎样呢?”秦思怡将怀中女子拥抱的更紧些,似是怕她着凉了,轻轻在她耳边说着,眼中却满是兴致勃勃。阿那衍的话真的没错,易容么,只要拜得名师,高矮胖瘦都随便他易,可这武功并不是三两日便能够习得来的,更何况要仿冒的人是司空夜,四大家主之一,只怕她的修为,与他都是不相上下的。她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找得出一个与她习一般武艺的人。更何况,要考较她武艺的,却正是世上唯一一个与她同门习艺的人啊。
  阿那衍是要放手一搏了,那么,这司空夜究竟有没有搏的本钱呢?


(65) 局末

  “如他所愿不就好了?”紫衣女子向他怀中缩了缩,笑得天真无邪,却也信心满满。
  “阿那世子,那本王便依了你,若不能如世子所愿,还请世子还本王义妹一个清白,另外去缉捕真凶吧。”秦思怡脸色并不好看,似乎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为表公平,可有哪位英雄也愿意出来为司空林主作个见证?”
  秦思怡有心帮上一帮,可是话音落了,却没有人站出来。相思林地处边陲,本就很少在江湖走动,司空夜继任以来,平素亦极少行走于江湖,与人名正言顺的武艺切磋少之又少,江湖人士虽讲究一个“义”字,只是无奈于此,实在是有心无力。
  正在议论纷纷时,十方大师又一次站了出来。“老衲虽未曾得缘与司空林主切磋较量,但是与老林主却是有些交情的,于相思林的武艺倒也能分辨一二来,老衲愿为司空林主作个见证。”
  “在下十数年前曾经与司空林主有过一次切磋,或许能够略尽绵薄之力。”寒征隆立起表态。
  秦思怡点头,伸出左手,表示比试开始。
  “师兄,许久未见了,一向可好?”先开口的仍旧是司空夜。如同那日在香泠阁一般。
  “托福,一切安好。”柳株瑶浅笑着答应,“这两年来,我勤练武艺,未曾有一日懈怠。”
  “呵,彼此彼此呢。”司空夜抽出手中月刹,却扔向一边:“别叫人说我又占了兵刃的便宜,我拿玄鸾和你打。”
  柳株瑶笑,不再言语,摆开架势。相思林的武艺讲究的是意随心生,是以,同样的霜飘十二式在柳株瑶使来,似垂柳轻摇,而在司空夜使来却似兵戈铁马,一空灵,一激越,一似闲庭信步,一似气贯长虹。两人都默契的没有使用醉花雨,那种一招定输赢的方法,并不适合这个时候,而是真正如同门切磋一般,从互相试探开始,将相思林嫡传的武艺演练了一个遍。
  一轮回下来,两人收势站定,没有开口却彼此微笑着,似对这样的结果甚为满意。
  “接下来,我不会手下留情了。”敛了笑容,柳株瑶将手中的朴素长剑挽出一个剑花,司空夜亦将玄鸾随意抡了半圈,停在胸前:“师兄得了把好剑。”
  柳株瑶的眼睛在自己的长剑上停留了一会儿,忽而苦笑道:“湛卢毁在我的手上,总是觉得对不起师父,总寻思着要找到一把差不多的,这剑虽比不上你的北魄月刹,却也还过得去吧?”
  “至少和玄鸾,是相当的。”司空夜笑,再一次出招。她的剑,似剑又非剑,与刚才的霜飘十二式是完全的两种境界,招式动作明明相同的,但是在最后总是以一种最最诡异而匪夷所思的角度转折,令人防不胜防。
  而柳株瑶亦不遑多让。他的招式动作似风中拂柳,看似柔弱却极有韧性,将以柔制刚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最高的境界,明明一剑已经将他的防御破了,却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性反弹回转。
  霜飘十二式为代表的相思林嫡传剑法本已是剑法的巅峰之作,而今在这两人的手中,又揉合进了种种不同的味道,且皆为剑法之大成。柳株瑶因在林主之选落败,而使得江湖人对他颇有轻视,但是这一次他向整个武林证明了,以他的剑法修为绝对已是一代宗师,他的失败并不是因为他不够高明,而是对手更强。
  起先的切磋渐渐变了味道,演变成为真正的较量。柳株瑶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涉世不深自信满满的青年,他开始懂得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当思维改变的时候,这个人的武艺也同时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所以,现在的他,至少可以与司空夜打个平手。
  场下众人已经被这惊心动魄的打斗震慑了心魂,当两人稍加喘息,正要再次出招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二位可以住手了。”
  气息尚有不稳的两人极有默契的同时收势,亦同时整醒了尚沉迷在两人动作中的其他人。
  “这只是较量切磋,并不是以命相搏的决斗,我想到这一步,十方大师与寒门主应该有答案了吧?”秦思怡随手玩弄着怀中女子黑亮如缎的长发,似笑非笑的开口。
  “这的确是相思林嫡传的武艺。两位在此基础上发扬光大,但若非一招一式的扎实基础,有何来今日的随心所欲?是以,老衲确认无疑。”十方大师口称佛号,向晋王行佛礼。
  “寒门主呢?”
  “确认无疑。”
  秦思怡点头,“世子?”
  阿那衍满怀希望的看着柳株瑶。只要他说不是,那么纵使十方大师寒极门主的证明,只要托词外行人的眼光并不能够与同门同宗的相比较,相信没有人会反对。
  柳株瑶从容的收了剑,向阿那衍秦思怡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在下与师妹朝夕相处,同随师父习剑,师父所授,吾等之所学,无不铭记在心,是以,如若有半分不妥,亦无法逃出在下的眼睛。”
  阿那衍的眼睛闪了闪,只要确定了,晋王便没有托词,他可以利用晋王的皇权把真的司空夜找出来,她始终是逃不过他的掌心。
  “她的确是在下的师妹。”
  “柳株瑶!”阿那衍大喝一声,不可置信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此刻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目的,不就是要相思林么?等他把司空夜带走了之后,相思林不就是他的了么?可现在,他居然说,这个人就是司空夜?
  “阿那世子,既然世子座下的柳统领也确认无误了,现在的结果应该是明朗了吧?”秦思怡仍是一贯的似笑非笑,只是他眼中的认真却不容错认。严格说来,这是一场乌龙闹剧,阿那衍认错了人,破坏了相思林主的名誉,搅了中原武林的盛会,而晋王亦不可能不顾身份一味偏袒于他。
  这次,阿那衍满盘皆输。
  “世子殿下,这次只怕是真的弄错了。的确是有人假扮了我师妹盗走的蛊神。还是不要再执著于我师妹,找到真正的凶手才是啊。”柳株瑶朗声开口。
  “柳株瑶,”阿那衍大喝一声,已是愤怒得面目狰狞:“你好……”
  这是一个局,一个巨大的局,就专门等着他来上钩的。两年前他迷恋司空夜,甚至求晋王秦思怡为他向朝廷求赐婚,这件事情应该已经不是秘密了。而他们设这个局,就是为了让人觉得他怀恨在心,而故意栽赃嫁祸于她。这样,他便失去了朝廷的支持,一旦朝廷撒手不管他了,他阿那衍在中原根本不足为惧了。
  而他居然傻到就这样钻了进去。
  “柳株瑶,你这小人,不忠不义,以怨报德,本世子好心收留你,你竟然这样回报!”碍于这样的场合,阿那衍不好发作,只是阴郁的轻声说道:“我倒要看你这种无耻之徒如何在中原立足。”
  柳株瑶只是一味的笑:“世子殿下,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柳株瑶虽拜在世子殿下的门下,但阿夜始终是在下的师妹,在下又怎能昧着良心,为世子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万望世子见谅。”
  “在我阿那衍的有生之年,别让我发现你踏入楼兰一步。”阿那衍起身,率众人匆匆离去。其速度之快,甚至只来得及向秦思怡冷冷的瞥上一眼。
  顿时的主座前空留下独自站立的柳株瑶一个人。他可说是今日的功臣,却又是最大的罪人。他因失意而远走西域,旁人不过惋叹一声可惜,他被楼兰世子延揽,旁人亦不过扼腕后生走错了路,但此刻他的所作所为,便是江湖人所不齿的叛徒,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背叛了主子,那便是一生的污点,将来再行走江湖,便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


(66) 交锋

  这一场闹剧之后,晋王宣布争夺武林盟主的比武正式开始。
  各路英雄的注意力旋即被接下来的内容所吸引。
  在秦思怡的主持下,十位候选人分别抽签分组,开始第一轮的比赛。洞庭水阁主人邀月女侠月不宁以一招之差险胜天山九派宗主萧厉,西海派掌门李景荣,宏庭山庄庄主宗岳,九华山禅院院主潇湘居士,虎丘山庄少庄主上官溪亭分别以明显的差距负于四大家主。
  寒极门主更似有神助一般,上场第一招即砍断对手宗岳的兵器霸王鞭,五招之内直取对手,似战神一般立在场中央,只看得台下众人瞠目结舌。都以为这届盟主非他莫属。
  第一轮比赛以宗师元老全军覆没,少壮派完胜而告终。
  而第二轮的结果却急转直下。
  因为司空夜先前与柳株瑶先行比过一场,所以直接晋级第三场,以示公平。
  江莲昼在半个时辰内巧取月不宁,始终保持着温柔微笑的玄机岛主用他白莲一般优雅的动作,让邀月女侠以一招之差落败。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处处留有余地,招招都只用上了七分功力,用了半个时辰,给足了邀月女侠面子。
  最后上场的是穆东峙与寒征隆,武林第一人的两位高徒,自幼同门学艺,分别为四大家主,声名相当,实力相当,这一战的结果,无人能够预测出来。正当众人伸长了脖子期待着两人的交锋时,寒征隆却轻轻巧巧的将手中的泣血一收,双手抱拳道:“大师兄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以武林安危为己任,以众生喜乐为夙愿,为武林所作出的贡献至伟。天下惟有大师兄这般的人品,才能够秉承师父的遗志,为中原武林之表率。寒征隆绝不会与大师兄抢夺武林盟主。”
  一语末了,淡漠的目光冷冷扫过台下目瞪口呆的众人,他转身面向秦思怡,正色道:“寒征隆甘愿弃权。”
  说完,潇洒的将织锦衣袍一甩,面带浅笑走下比武台,落座,悠闲的端起一盅热茶。
  正在众人尚未作出反应的时候,司空夜与江莲昼亦紧跟其后,亦宣布弃权。
  穆东峙成为史上少有不战而胜,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
  夜。
  虎丘山庄为穆东峙大摆宴席,亦在庄外摆下流水宴席,招待远道而来的各路英豪。而在山庄大厅所摆的宴席则只招待贵宾,晋王,新晋武林盟主,其他几位候选以及几乎没有派上用场的几位武林泰斗。
  前院里碰杯声劝酒声震天,后院却依旧安静。
  白玉山房。
  在许枯阳的帮助下,司空夜卸下伪装,还了本来面目。她看着换下来的那堆紫色衣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先生的易容术让阿夜佩服得五体投地。眼珠变色便也罢了,可是居然连肤色,身量长短都能随意变换,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之作。”
  若是早会了这一手,她也不必一路上东躲西藏了,只管把自己易成个男人,大摇大摆的回中原。
  “这等水准的易容,并非人人都能够运用自如的。撇去用药的不说,若非姑娘身怀绝世武功,又怎能在一夜之间练成老朽自创的缩骨术,将身量改变。往昔,老朽空负了这手绝活,却苦于无人赏识,姑娘既是学会了,便也算得上物尽其用了。老朽倒也放下一桩心事。”许枯阳笑嘻嘻的缕过自己灰白的胡须,满是欣慰。
  司空夜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却见秦思怡一步三摇的慢慢踱向这边。
  “义妹倒是先行整理好了。”
  才跨进门,便见已恢复平常的面貌的司空夜,换上了惯常的织锦棉袍,手拢一个白狐裘的袖笼,侧身倚靠在贵妃椅上,正与许枯阳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不知是暖橘色烛火的关系,或是今晚的竹叶青特别甘香醇洌,抑或是这整一日的耳鬓厮磨,他突然发现,她的微笑沉静而温婉,她优雅的靠坐着,敛着狭长的眉眼,竟是如此赏心悦目。几乎令他忘了,她是怎样一个狡猾刁钻的女子。
  “义兄回来得倒早。没有烂醉如泥,他们竟也肯放义兄回来?”司空夜斜倚着没动身,几近正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分。自失了武功,她是一贯怕冷的,懒懒的靠在温暖的椅垫上,仅仅是将目光瞟向门口。
  “本王尚未与义妹絮叨两句,又怎舍得喝醉呢?”秦思怡大大方方的落座在她身前,展开一抹清浅的微笑,单眼亦似笑非笑的眯起。
  许枯阳识相的起身告辞,房中只余这两人。
  一豆烛火,时不时地跃动两下,不温不火的照拂着相视的两个人。
  四目相对,里面包含的意思,却不尽如往昔。
  “不知义兄想絮叨些什么?”她笑,略有些疲惫。缩骨术需要内力的维系,而她的功力并未恢复几分,维持了整日的伪装,始终是有些不济的。
  他笑,“义妹的替身好生厉害,神态表情,一举一动均是惟妙惟肖。若非明知道义妹即在本王身边,还真是会被她骗了去。武功也是惊人,居然与你师兄不遑多让。更是轻易就赢了潇湘居士。只怕,不在你之下吧。”
  “呵。”她仍是笑,带点疲惫,只是眼神亦清明了许多,“我与她比,其实也是略逊一筹的。”
  “呵,这般的人物,本王竟从不知道?”
  “这般的人物,难道刑风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么?”
  “嗯?”那副斜插入鬓的剑眉顿时紧紧锁起,他似是被蜜蜂蜇了一般,似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我总是很好奇,我花了这许多年时间,才让那块木头心甘情愿的为我效命。他那个人,总是很有原则,不解风情,而且倔强得紧。可他却心甘情愿为了义兄做相思林的眼线,这,已是大大的违反了他的道德准则,究竟是为什么呢?”她静静的陈述,照理说这样的事情远不该这般轻描淡写的,可她只是用眼角偶尔眺他一眼,清淡得,仿佛在讨论毫不相关的事情。
  他摇头,苦笑,有一种被看穿的狼狈。想要在她这里使坏,似乎总是没有得逞的,他想要套她的话,却被她反制。刑风,是在他相思林埋得最深的一颗钉子,只是,恐怕他真的低估了他的道德准则,抑或,是这个女人的影响力。
  事到如今,到的确是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他向你坦白了?”
  “很遗憾,并未曾。”
  “很多年以前,我救活了他唯一的姐姐。”
  “嗯,果然是好大的恩惠。”她笑,“这人,的确是知恩图报的。”
  “可现在看来,你我之间,他选择的,似乎是你。”叹口气,他身体向后靠上椅背。
  “呵呵,他知恩图报呀。”
  “今日的两出戏, 具是出人意表。真是没想到,你竟是备了这样一个局,将楼兰世子完完全全的框了进去。”他严厉的眼中极其难得的出现了一种名为欣赏的情绪,“你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才想得如此周全?”
  居然,相思林就能够全身而退了。
  “十年。”她不曾抬起眼睛,依旧敛着,沉沉的思索。十年的时间,说久,并没有久到地老天荒,说短,却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够期盼完的。只是,十年时间,却足以将一件事物变成生命中理所当然的习惯,每日里,闭上眼就开始想象,究竟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最好呢?
  可现在,当她圆满的完成时,却开始有些不习惯了。整整十年的时间都在策划筹谋着这件事情,当这个目标一旦达成的时候,她居然有些不能自处了。欣喜若狂么?有吧,只是,仅仅一瞬间罢了。更多的是什么?
  怅然若失吧。
  “十年?”他抬起手,用手背抵住嘴,似要掩盖唇角的笑意。“义妹究竟是怎样下定了决心呢?为了一个流传百年的祖训,这般筹谋了十年?你相思林历代林主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却一个个止步于前,光顾着把相思林发扬光大,却没有几个是把这条祖训记在心中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很好奇。”
  “决心么,自是大的。呵。”他的笑似是感染了她,她也禁不住笑出来,到底是,成功了呀,“他们,只是把自己的性命,或者相思林看得太重了,太过珍惜一样东西,就容易止步不前。”
  “难道你不是?”设了这么大一个局,亦不过是为了将其置身事外,不是么?
  “不是。”她摇头,那笑在一刹那间明亮起来,“这件事,只是为他们而做,相思林,亦为他们而守护……或者,还是为了我自己罢,毕竟,他们都去了,呵……”
  她的声音到后来就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直到听不见。
  “为自己?”
  “嗯,告诉自己,其实,我不是无能为力的,看啊,我至少,为他们做了这些……”她的表情,很安详,那声音,似叹息一般虚幻,而眼神,微笑的注视着他,却又像透过他,在看着一些别的人,别的事。
  她果然很疲倦了。清醒时的司空夜,不是这样轻易,就让他问出这些话来的。他们啊,已经不在的人,他基本上能够猜出来,是谁,谁,谁。
  总之,是他不会喜欢的答案。
  “那么做完了之后呢?有什么打算?”他又进一步。如果她的下一步是要一统武林,那么,不知他与她之间,孰胜孰败?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就只想做这么一件事情,”她很文雅的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之后么,自然是功成身退了。”
  这次之后,他只怕会对她更加忌惮,相思林已经全身而退,而她,似乎还没有这么简单。
  “你想,去隐居?退出江湖?”他饶有兴趣的追问下去。
  “那是以后的事,至少,先让我解了身上的蛊毒,才能打算下一步啊。”她自嘲似的笑笑,“毕竟,尚且命悬一线,空谈什么都是惘然。”
  “义妹放心,本王怎么会舍得让义妹这般轻易的香消玉殒,这世间,若少了义妹这般的人物,本王,不知会有多寂寞。”他叹息。伸出自己的右手,日间一直轻轻搂着她的那只右手,那温热柔软的感觉尚在指尖,一抹隐隐的莲花清香亦若有似无的飘散。
  而她终于闭上了眼睛,呼吸清浅且均匀。


(67) 早点

  子时,后山。
  较之于前山的秀丽玲珑,后山更加冷峻陡峭。
  虎丘山庄这般的传统世家是极其讲究朝向风水的,主屋都建筑在温暖干燥的向阳处,而地处山阴的后山则更显得森冷些,除了几栋巡山下人住的小屋,便是苍柏林立,寂静得很。
  “随我回去吧。”一个高挑的人影斜倚在树丛中,声音淡淡的,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她身后的树丛深处缓缓踱出一个人影,即便是这般漆黑的深夜,仍可凭借树影间淡淡的月光,分明的瞧出他衣袍的洁白无瑕,“眼下,还不想回去。”
  “你以为,你能够在离开虎丘山庄之后安然无恙么?阿那衍是这样的人么?虽然此刻他的势力无法伸展到中原武林,但是他出得起千刀万剐你十次的价钱。”司空南站直了身体,缓缓向白影走近。
  “师姐该放心的,我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不也安然无事么?”柳株瑶的声音一如白日里的温柔平和,丝毫不为此刻自己所处的险境而担心。“难道我白日里的表现,师姐仍是不放心?”
  “……两年未见,师弟的修为是突飞猛进了。双拳难敌四掌,你一个人走,我始终是不放心的。”
  “呵,这,倒是多亏了阿夜。”他笑起来,自嘲的意味十足。“有了这两年的历练,以阿那衍的手段想要拿住我,毕竟还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你,怪阿夜么?”短短两年间,柳株瑶自江湖上众人倾慕的名门之后沦为远走天涯的失败者,再到现在为天下好汉所不齿的卑鄙小人,这一切,都是拜司空夜的设计所赐。这个局中,柳株瑶所牺牲的,几乎是他的一生了,对于他而言,的确残忍。
  “师姐,当年,我没有随阿夜去救你,你可怪我?”
  “你们俩都只是做了你们认为对的事,我怎会怪你。”
  “那便是了。柳株瑶做事,亦只是认定了这事是对的。师姐又何须挂怀这些有的没的?话说回来,若没有当日的失意,只怕柳株瑶仍旧是个不知轻重的草包。这一来,又何尝不是好事?”
  “但这两年来,辛苦你了。”
  “这是我的造化。若非经历了这些,又何来今日的我。”
  “可你始终要回相思林。我早就失去了继承的资格,阿夜亦再当不成林主,我们三个中,只剩下你了。”
  “给我些时日,再容我想想吧。我想通了,自会回去。”
  “你万事小心。”
  ***
  深夜,一阵诡异刺耳的笛声响彻整个虎丘山庄,无曲无调,无根无由,且传播神秘,但凡被这声音吵醒的各路豪杰均直觉是有对头前来闹事,凝神静气,想找出这声音的由来,却发现四面八方似都有声源,四面八方却又都不是声源。
  幸而,这笛声只响了半盏茶时间,就再也没有响过,而据家丁来报,方圆百里之内风平浪静,没有丝毫风吹草动,所以众人闹哄了一阵子,见没什么动静,也就消停下来了。
  一夜平安至天明。
  次日清晨,虎丘山庄视野最好的花厅已准备妥当,摆上热腾腾的早膳,各式鲜香浇头面,个大饱满的开洋大馄饨,皮薄似纱的虾仁小馄饨,圆润可爱的咸甜汤圆,佛堂中请来的长生八宝粥,各色糯米糕点,小笼包等等,但凡苏州城中的传统小吃似乎都集中在这里,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
  秦思怡兴致勃勃的坐在圆桌边,筷中夹了一个皮薄陷大的小笼包,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寒征隆在花厅门口,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他象征性的敲了敲雕花黄杨木门:“师兄找我?”
  “来了,过来坐。”秦思怡向他招招手,“难得这一桌美食,为兄独自消受自觉可惜了,所以叫你同来分享。”
  “这等美事居然也轮得到我?师兄不与美人一起用早膳?”寒征隆解下身上的黑色貂裘,随手挂在一边。若说昨天的高潮迭出,那秦思怡怀里的番邦小女子绝对可算一个,这整一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始终都在她身上打转。
  “呵,她啊,还睡着呢。”年轻的王爷摇摇头,那神态像极温柔的情人,话音刚落,眼中的温柔却已全数化为了鹰一般的锐利:“你这老粗,小笼包是你这么夹的么,暴殄天物。”
  一颗小巧玲珑的粉色汤包被黑亮的铁木筷子拦腰夹断,热腾腾的汤汁淌了一桌面。显然,持筷之人并不知道吃这江南小点的技巧。寒征隆干笑一声。
  “来,试试看这个,双酿团子,味道甜而不腻,你应该喜欢。”秦思怡摇头,把一碟莹白若脂的糯米团子向他那边推了推。“你寒极门地处偏北,这样正宗的江南小点应该很少能够碰到,多吃点,也不枉来苏州一趟。”
  “多谢师兄。”寒征隆含笑举箸。
  “那宏庭山庄主人和你可曾有何过节?”才吃了几口,秦思怡又开口了,“昨日里,我看你是在拿他泄愤。”
  江湖上的规律虽是弱肉强食,可面子上始终是客客气气的。昨日寒征隆的举动似乎是有欠考虑了,第一刀就砍断人家的兵器,五招之内拿下对手。即便他是显赫一时的四大家主之一,可这宏庭山庄毕竟屹立于武林数百年,根深蒂固,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若是一鼓作气拿下武林盟主倒也罢了,可最出人意表的是,他居然在下一场弃权,这不是摆明了不给人家下台么,只怕那宗岳宗庄主要记恨他一世了。
  寒征隆眨眨眼,“有吗?”
  他是心有不快,但并不是和他对打的那个人。更何况小小一个宏庭山庄,再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倒也不怕那宗老头来发难。
  “那对双生子的属地都是地处偏远,就算当上武林盟主,也鞭长莫及,并无多大作用,更何况那两人亦没有意向。我本以为会是你和大师兄之间的一番龙争虎斗,还想看看这些年,你们的武功究竟精进到什么地步了,你却居然给我弃权。”秦思怡的言语中颇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本来,大家同门所出,不论哪一个当选,都已是他的计算之内,且私心上,他是更支持寒征隆的。穆东峙胸怀天下,那自是好的。但是,他的为人倔强,有时拿定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而寒征隆则更会审时度势,到时候朝廷有怎样的动作,也会方便得多。
  “倒也没什么,只是前头让人一搅和,突然觉得没有意思,也没什么兴致去夺那个劳什子武林盟主了。”随意舀了一勺子八宝粥,他的目光定定的望出去:“毕竟,秦悲月只有一个,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做得师父比师父更好……大师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秦思怡轻叹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对了,上次跟你提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他举目看他,眼中一派平淡。
  但是,听者心中一片清明,晋王曾说的话,代表着皇室,他说出口来的,自不是废话。上次的事,应该便是指在神隐峰那晚聊到的事了。“不知师兄的意思是……”
  “你的终身大事,上次提过之后,又是一年过去了。你竟然还不着急么?”
  “其实,征宇随岳先生游历时,曾留意过。”寒征隆略一沉吟,开口。
  秦思怡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与朝廷拉拢在一起了。其用意是出自一片好意,攀上朝廷这棵大树,今后他的道路会比眼下更加平顺。而他亦能够贡献出他对国家的忠心,为他管理至少半壁武林。只是,这样的生活是他想要的么?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么做么?
  “噢?天下第一谋士岳清秋的高足,他为你寻了一门怎样的亲呢?”秦思怡饶有兴趣,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连连追问下去。“朝中与岳清秋交好的,似乎也就左相陈大人,兵部尚书洛大人与户部侍郎李大人,却不知是哪一家的千金呢?”
  “是兵部尚书的三女洛小姐,不知师兄以为如何?”寒征隆轻描淡写,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不过,对待同样的事情,秦思怡也是这一般态度罢了。
  “啊,听说过,洛将军治家有方,膝下五个儿子皆为朝廷栋梁,在军中效命。且洛将军行伍出身,不似一般的酸腐儒生满口之乎者也,是识英雄重英雄的开明人物。这洛小姐虽是三女,倒也是正室嫡出,听说亦是自幼习武,机敏聪慧,与你是堪堪相配啊。”秦思怡边说边点头,洛三小姐如果嫁给寒极门主,不算下嫁,亦不算高攀,倒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寒征隆提出这个人选来,似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不像是敷衍他的。
  “很好啊。”秦思怡似很满意,微笑着不住点头,“回头我给你写张帖子,师兄替你做这个大媒。”


 (68) 违约

  时间近晌午,一夜狂欢过后,侠客武士似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几个有些分量且与虎丘山庄交好的,则被上官典万般挽留,一定要多留几日。
  秦思怡身为当朝王爷,武林的无冕之王,自然列于挽留名单之首。不过,因为早已与司空夜有约,须快马加鞭赶去南方,他婉言谢绝了上官典的好意。待清晨许枯阳为司空夜施针之后,他们一行将于晌午出发。
  用过了午膳,秦思怡负手立于剑池旁。这是虎丘山庄最神秘,亦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剑池广约六十多步,深约二丈,终年不干,清澈见底,可以汲饮,在唐代曾被品为“天下第五泉”,亦曾吸引无数文人骚客。更相传,剑池下是吴王阖闾埋葬的地方。之所以名为剑池,据说还因入葬时把他生前喜爱的“专诸”、“鱼肠”等三千宝剑作为殉葬品,同时埋在他的墓里。也曾有寻宝者挖开山道,深入地穴探寻,但无一得偿所愿。
  “那些个人可都走干净了?”
  “回王爷,八位江湖前辈与十位参选者都已尽数离开。相思林清晨卯时已经离开,随后是玄机岛,寒极门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一直随侍在身旁的青翰恭敬的回答道。
  “……可有回报?”
  “未曾。”
  “嗯。”秦思怡草草回了一声。那个以假乱真的司空夜究竟是何身份,这件事始终萦绕在他心里,不得而解。而邢风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起什么作用,所以他加派了人手,一路尾随相思林众人而去,力图找出那个女人的真正身份。
  一个女人,与司空夜年纪相当,身形相近,功力相当,一招一式都无丝毫偏差,毫无疑问,她亦是出自相思林。这样程度的功力,虽也已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却并不足以让他太在意。而真正引起他忌惮的是,他居然从不曾知道相思林会有另一个这样的女人存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司空夜,究竟有多少事情是在他的掌控之外的,而筹谋这一切的那个女人,她想要的,真的只是这样简单而已么。
  “夜半的萧声,可有寻到下文?”
  “萧声一起,侍卫队即四处搜寻,但是无法寻到声源。属下亦查探过各位访客的住处,均无可疑之处。”
  “当时,司空夜可有动静?”
  “蓝衾并未曾发现。”
  “嗯,准备启程罢。”
  心绪有些莫名的不宁,他缓缓理顺思路,甩甩头,回身走向白玉山房。
  司空夜与许枯阳已是准备妥当,一行人轻车快骑,朝南面去了。
  傍晚,他们在山涧旁选了一处干燥的空地稍事休息,简单用些膳食。
  秦思怡惬意的立于一棵苍翠松树边若有所思,极目远眺,青翰小心翼翼的将一盅热汤端给他。虽说是简单用些,但仍是早就备好了的上等膳食,稍稍加热,便是一餐美食。
  司空夜照例与许枯阳一同,坐在难得的阳光下,一老一少就这盅当归人参鸡汤的功效及用法又开始了一场辩论。青翰在旁边看了也是啧啧称奇,这两人几乎是一见如故,成了当仁不让的忘年交。许枯阳这样一个刁钻古怪的老头子,竟然对一个差了他六十多年的年轻女子如此上心。除了晋王,他是第一次见许枯阳对人这般细心照拂。
  “许先生与义妹真是时时都能够谈得投机,令本王好生羡慕啊。”秦思怡缓缓踱向两人方向。侍卫立即为他搬过一个锦墩。
  “呵呵呵,让王爷笑话了。老朽与姑娘可说是相见恨晚,若是早认识姑娘几年,老朽的控蛊之术必不可同日而语。”许枯阳掸掸灰衣上的浮尘,笑得爽朗。
  “先生过谦了。行巫蛊之术最忌心术不正。苗疆巫蛊术士常有,但有先生这般渊博气度的,真是少之又少。先生几句警言,可是令阿夜茅塞顿开。”司空夜眯眼笑着,一番不着痕迹的马屁让灰衣老者通体舒泰,眉开眼笑。
  “呵呵,这丫头的一张小嘴,简直就是蜜里调了油的,老朽若是年轻个几十岁,只怕要被你吹上天去了。”许枯阳拈着一小缕雪白的胡须,朗声大笑。不过,笑的同时也没有放过秦思怡并不轻松的神情。笑声刚落,他便起身,满含着戏谑道:“人有三急,老朽先行退下。”
  坐着的两人都略有些目瞪口呆,目送许枯杨坦荡潇洒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密林之后,秦思怡首先干咳一声,“许先生果然潇洒。”
  “呵呵,”司空夜陪笑一声,“这般的潇洒可不是旁人能够随便模仿的。对了,不知义兄有何事?”
  “有件事一直萦绕在本王心中,令本王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不知义妹可否为本王解一解心中的疑惑呢,”他敛着双目,虽是调笑的口吻,可他此刻的神情,却并没有那般的轻松,“昨日里你那替身,究竟是何身份?”
  她听了,依旧微笑,抬起眼来,这对着他直视她的双目,“她之所以答应帮我这个忙,所要的报酬,不过是我的守口如瓶,阿夜曾立誓决不透露只字片语,又不愿欺骗义兄,所以,还请义兄不要再追问了。”
  “……在义妹的整个计划里,本王所知道的,不过是该本王知道的那一部分,对吧?”他笑,一开始沉默着,等到令人错以为他不会在开口的时候,他说话了,言语间,带着一种了然,“或者说,是义妹希望本王相信的那些东西,对吗?”
  她稍微怔忡了一瞬,随即微笑,温婉可人:“义兄多虑了。”
  “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而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相信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秦思怡冷冷的开口:“你的做法,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合作,本该建立在双方互相信任的基础上。”
  所以说,在利益面前,即便是杀父仇人,也是能够称兄道弟的。
  利益二字,令秦思怡对司空夜礼待有佳,并不去计较,在一年前,每当提起这个女人,他是多么的咬牙切齿无可奈何,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尔后,这二人之间存在了这样一场交易。
  他,权势滔天的晋王秦思怡,为她的计划加一把助力,将楼兰世子阿那衍的胃口高高的吊起,却在最后将一位他并不想要的皇家公主送到他身边。而当司空夜远赴楼兰将蛊神取回之后,他要在天下武林大会上力保相思林,同时,隐匿她的踪迹,将她安然送至南方。
  而司空夜,如果她死了,便也罢了,可若是她仍旧还活着,她需要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则是离开相思林,与相思林彻彻底底的了断,从此不再插手四大家族在江湖上的任何事。
  司空夜略带诧异的看着他,一切原本都好好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可结果,还是让他忌惮了,她到底,还是错估了秦思怡。这位冷静睿智的晋王怎么可能突然就翻脸呢,想必,是早已经打算好了的。
  “我着人仔细查过楼兰蛊神的底细,证明你所言不假。这的确是一样不详之物,并不适合存在于这世上。你的做法是对的,只是……”
  “王爷的意思是?”
  “这样危险的东西,我不能完全放心交由你去处理,稍有差池,便是危及这江山社稷的大事……”
  “所以?”
  “……所以,我改主意了,随我回京城去。”
  ***
  据上古的书籍记载,这条王蛊已是万中无一的神兵利器,而历经了上百年的时间,经历历代祭司以咒力加持,它几乎已经成为了是无所不能的万能兵器,可在谈笑间,轻易的洙灭千军万马。
  只是,问题在于,绝世的神箭需得配上同样绝世的神弓,才能够成为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兵器,否则,与神案上供着的羽箭祭器又有何不同呢?
  王蛊自身已经强大到,没有一个凡人能够以自身的肉体之躯,来承受它强大的怨念,也就是说,当今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能够将之吸纳,转变成为自己的力量。就算有人冒冒然这么做了,其结果便是被那种强大的力量所吞噬,一步步走向死亡。
  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司空夜静静的靠在车窗栏上,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的轻轻摇晃着。
  “回京?那这王蛊要怎样除去?”听到秦思怡的话,她的神色一变。
  “以我天朝的疆域之广,我就不相信我找不出一个消除这蛊咒的方法。”他说得豪气干云。是的,天朝疆土何其广大,天下的奇人异士又何止一二?但凭他亲王的身份,难道会被这小小的一条蛊难住?
  不可能。
  “可我身上还有蛊毒尚未解除,我不能跟你走。”
  “你必须跟我走。”他深深地看着她,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王爷若是想要毁约,直接开口就是了,何必使这么一招来借刀杀人。”她美丽的狭长眼睛因为激愤而显得格外明亮。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好的脾气,这些年来的修为让她慢慢隐藏起来,心底的真正想法。可秦思怡成功的触发了她心里深藏的火焰。
  “我不会让你死。”他看着他,仅仅说了六个字。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止住了她心里正越来越汹涌的怒火。我不会让你死,他是认真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以晋王的身份对相思林主说的,而是秦思怡对司空夜所作出的承诺。
  以他对她的认识,他是说到做到的。可是,之后呢,他究竟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因为借助了金风玉露鼎的神奇效力,她体内的自身所修炼的那条蛊在一年的时间里急速的成长,比她修炼十年时间更有成效,尔后,她有足够的能力以自己的蛊缠绕住王蛊,让其安然的呆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只是,尽管如此,也是有期限的。普通人只能坚持片刻,而内力深厚的高手或许是七八天。因有自身所修炼的蛊,所以,她能够坚持三个月,而有了许枯阳的金针加持,可以达到半年。
  半年时间,够久了。可是,作为生命的尽头,那还远远不够。
  如果她死了,王蛊也会随着她的身体一同死去,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如此罢了。只是,她不甘心。在她满心绝望的时候,玉离禅告诉她,这世界很大,可以做的事很多,要活得有意义。她希望,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一些。
  “义妹怎么不说话?”秦思怡打破沉默。
  车子早已经转而调头往北走了。
  司空夜松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手指,没有答话。她的双手,紧紧扣在那个小小的锦缎包袱上,里面包裹着的,正是自金缕宫夺来的金风雨露鼎。
  秦思怡错以为王蛊被封印在里面,曾提出要替她保管这个包袱,被她一口回绝,而且还紧紧的抱着死也不撒手。那警惕的眼神,完全是将他当作了强盗一般的防范。
  秦思怡无奈。
  如果,司空夜依旧是以往那般强悍的话,他可能会想尽办法不择手段把包袱抢到手,可现在,她已经功力全失,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这反而让他放松了警惕。这东西暂时让她拿在手里又能如何,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


(69) 逃离

  夜里,又回到了苏州。
  苏州知府连夜清扫了园子,换上簇新的寝具,恭迎亲王大驾。一番折腾之后,一行人很快歇息下来。
  丑时,秦思怡依旧静坐于床前。万籁俱寂,月色愈发的清冷,为他俊美的侧脸勾勒出一道亮色,如神氏般,高傲的,冷漠的,孤寂的一道清冷亮色。
  “蓝衾,进来。”他的声音很低,甚至有些嘶哑,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仍旧让听者心颤。
  蓝衾轻轻推了门进屋,静静伏在地上,一如平日的温婉沉默,再多了些恭顺。
  “五更天了,怎么还不去歇着。”
  “求王爷,饶过奴婢的弟弟。”蓝衾,曾经的刑婉,静静的伏着身体,陈述着。那语气,并没有多么的哀怨恳切,却是自她成为蓝衾,成为秦思怡近旁最信任的人之一以来,第一次开口求他。
  很多年前,他们的家乡遭遇水灾,一家人出来逃难,可走到京城,只剩下他们姐弟,甚至,她还染上了瘟疫,就在他们走投无路,即将孤苦无依的倒在街头时,秦思怡似天神降临一般,救了他们,医治好了她的瘟疫,收留他们,教会他们读书写字。
  当然,他们心中都很明白,如果他们是一对愚笨的蠢材,那么秦思怡根本看也不会看他们一眼。因为有价值,所以才值得帮助,所以,他们总是很小心,很小心的保持着自身的价值。
  因为,不想再回到那个饥荒动乱的地方。
  “现在的邢风已贵为相思林大统领,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本王又怎能奈何得了他?”他冷冷的微笑。那晚在白玉山房,她本就在外屋伺候着,所以并不意外她听到刑风的事。他甚至在想,这个从不行差踏错,做事从不留任何把柄的蓝衾,究竟能熬得了多久,才来求他。
  事实证明,她的周密无情果断只在外人,但对于想要保护的至亲,她就如同全天下的平常人一般。
  这是一对感情极其深厚的姐弟。做弟弟的为了姐姐,远赴苗疆,作他晋王府的卧底,而作姐姐的,在王府中站稳了脚跟,在这十年来,大大小小替他兄弟拦下不少麻烦。
  只是,她真的想不到,那个美得似不似凡间女子的相思林主,竟有那么大的魅力。她曾经厉声责问过邢风,是否为女色所迷惑。而刑风以剑立誓,他不曾对司空夜有过任何非分之想,之所以不愿再出卖她,不愿在这夹缝中左右逢源,是因为,相思林就好像他的家,那里住着的人,很像他的家人。
  他这样说着,她无法再苛责。晋王府很大,很舒适,精巧奢靡,可是却更像修罗场。
  “奴婢求王爷,饶了他一条贱命。”蓝衾非但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反而连连磕头,将青砖地面磕出“嘭嘭”的闷响声。“他这人一向蠢笨得很,纵然有万般过错,奴婢愿一力承担。求王爷饶他一命。”
  “这么说,他的事你早知道了。”首座中操控着这两人生死的男子,又一次开口。
  蓝衾这般的恐惧,只是因为对他有足够的了解。他没有在他们身上下什么禁制,秦思怡是一向不屑用毒或用蛊去控制手下人的,那是蠢材的做法,他比较喜欢心甘情愿的臣服,而他,确实也有资本。同样的,背叛他的人,其下场却更甚于蛊或毒。
  相思林的大统领又如何,只要他想他死,他怎么样也只能死.
  “奴婢该死,求王爷赐奴婢一死。”蓝衾仍是磕头,透过淡薄的月光,已可隐约看到她额上的血渍。
  秦思怡沉默着,正要开口,却被一个轻微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他侧耳细听,暗叫一声糟糕。这里是苏州,近太湖香泠阁,相思林的一大据点。
  他大意了。
  足下轻点,他飞快的掠向司空夜所住的院落,已人去楼空。而隐身在四周围的护卫,具不见踪影。而后院的一角,隐隐有兵刃的碰撞声。他仰头清喝一声,招来分布在其他角落的护卫与青翰,向那里赶去。
  果然是司空夜,而护着她逃跑的人,竟然是比武那日跟在寒征隆身后的黑衣蒙面男子。
  “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过。”秦思怡怒喝出声,他的视线在那一黑白两个身影之间来回着。刹那间,他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一干侍卫应允着,纷纷欺身上前。
  寒玥将司空夜护在身后,抽出金刀,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冷光华。他的刀很快,带着浓厚的西域风味,招招式式里透出一种诡异莫测,将七八名侍卫抵挡在外。
  司空夜立在寒玥身后,她的背后是这园子的围墙,出了这围墙,她便可离开晋王的掌控。只是,她看着寒玥的招式,虽凌厉,却始终有所保留,只防守,却不伤人,比不上他在大漠中与厉战天那一仗时来的收放自如。
  一时间,双方僵持着,进不得,退不得。而秦思怡在战圈外,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眼中,有一种不容错认的执著。
  司空夜叹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这样的打法,我们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闻言,寒玥的背影稍微迟疑了一瞬。
  “但是你既瞒不了我,也一定不可能瞒得了他。所以,你要想清楚,是你一个人离开这里,还是带着我走。”
  秦思怡紧紧锁起双眉,却仍旧不解她的意图。而寒玥闻声,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中的动作更加显得迟缓。
  包围圈越缩越小。
  就在众人以为即将得手的时候,却见金芒大盛,寒玥手中的金色弯刀似暗夜中的魔神般,灵动飘飞,动作迅捷且行踪诡异,只是在一瞬间,所有人的兵器尽数折断,八个内力深厚的侍卫向八个方向连退三步。
  当他们站定身体,再要上前却已来不及了。寒玥搂着司空夜飞身跃过了围墙,而司空夜,在他的怀里轻轻回过头来绽放笑颜,那一笑,似月绽芳华,莲蕊怒放。
  众人看得痴痴呆呆的时候,却听见秦思怡一声怒喝:“竟然是你!”
  一贯的从容不迫被打破,此刻的他似一只受伤的兽,咆哮着,正要飞身扑上去,却被闻声赶来的许枯阳死死拉住。
  “王爷,万万使不得。空气中已被施了剧毒,触者即亡,王爷切不可再上前。”


(70) 往事

  在这整件事情中,司空夜为晋王秦思怡同样设了一个局。
  她告诉他,将王蛊销毁的地方在南方靠近大苗山的山谷中,可实际上,她的目的地并没有那么远。十方矩阵,实际上在清凉峰,蝶音谷的后方。玉离禅这十几年来所守护的,便是这块地方。
  所以,他的价值,只到天下武林大会为止。之后,不论他是否毁约,她都会在苏州与他分道扬镳。就如同在月宛镇离开寒家商队一样。她并不常做这样言而无信的事,只是这条路的风险太大,她不敢冒任何的险。
  自西域楼兰王廷夺回王蛊,对于相思林门徒而言,实际上,是极其惨烈并且残忍的。开山祖师有训,历代门主皆收三名入室弟子,取其一雄才大略者,为相思林之长,取其一聪慧好学者,为相思林之辅,取其一机智狡黠者,入楼兰,取吾所被谋窃之神蛊。
  历代的门主是必定要在此训前立下毒誓,才能够继任的。选别,其实便是这么一回事。弟子们根据师父的考据,决定他们的未来去向。而也只有到那一日的来临,弟子们才能够获知自己的使命,如梦方醒般,他们的命运其实早已经被确定。
  盘踞在楼兰王廷中的楼兰国教,亦因其首代国师的教诲,将之视为最最神圣不可侵犯之物,不惜一切代价布下重兵把守,同时设下了最恶毒的咒语作为屏障。整整二十五代,相思林每三十年便有一名弟子因王蛊而迷失在大漠。或因不适西域气候,或因中途遇了盗贼,或因擅闯王廷行宫被斩杀,或因不识蛊性而枉送了性命。
  当然为保机密,所有的事情在武林中,所流传的版本,都是不同的。
  相思林二十三代的林主玉弄影,正是为着这个原因,培养了司空如画,武林第一美人,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如若硬取不行的话,施以美人计,却也未尝不可。所以,选别那日的结果,原本是玉离禅胜出,司空如绽为辅,司空如画赴西域的。但是玉离禅不允许心爱之人被玷污,与亲生父亲几乎拔刀相向,以死相逼,终令其妥协。他自愿放弃林主之尊位,代替司空如画远赴西域,司空如绽继任林主。
  所以,命运的巨大转轮便如玩笑一般,缓慢的,从容的,不可逆转的一路走到现在。
  玉离禅因为阿那飞琼的关系,几乎已经触碰到王蛊,在西域的机密典籍中,他总算摸清楚王蛊的特性,知道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可是,因为他不是纯阴之躯的女子,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将之从神龛壁画中取出,所以,他假死遁回中原。
  世人皆以为他已葬身大漠,包括他心爱的女子。因为,既已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那便不该枉费了这些,这一生已然是毁了,便毁得彻底罢。
  他将对司空如画的感情,尽数放在司空夜身上,她虽为司空如绽的弟子,可实际上,反而是玉离禅教导她的时间更多些。曾经,他与司空如绽都属意司空南,但无奈她在少年时期便被释优神教魔宗毋霍所虏,不知所踪。
  剩下的弟子中能担此重任的,唯有司空夜。
  她的成长中,母亲司空如画总是絮絮叨叨的将相思林的故事,她与玉离禅的故事,甚至秦悲月与司空如绽的故事不厌其烦的讲给她听。等到她懂事的时候,这些故事已深刻入她的骨髓。不同于之前的弟子,她是这百年来,唯一洞悉其内幕,且主动要求但此重任的。
  然后,便有了现在这一切。
  “所以说,如果没有这劳什子的王蛊,可能,现在我娘嫁给师伯,姨母如若不是一定要挑起相思林的担子,她未必就会离开你师父,可能,最后他们两个也在一起了。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窝在温暖的怀里,司空夜无聊至极的掰着手指,絮絮叨叨的说着当年的往事。
  可讲到这里的时候,手腕却被狠狠地握紧了。“说什么胡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你从哪里蹦出来?”
  她一愣,随即微笑,“也是,不然就没有阿昼了,呵呵,那可不行啊。”
  寒征隆微笑,仰头看头顶的出口:“太阳第二次落下,师兄……晋王的追兵应该去得远了,我们可以走了。”
  “你在担心你师兄?”
  “这次过后,只怕他再也不当我是他师弟了。”他自嘲的苦笑。秦思怡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宁可他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他,经此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已等同背叛。晋王从来没有轻饶过背叛他的人。
  “始终是有些不舍吧?”她睥着他,目光里有着淡淡的了然。
  寒征隆闻言稍稍迟疑。不舍,这样的情绪的确存在着。自幼相交至今,秦思怡虽是素来手段强硬,却独独对他关照有加。这些,他始终都记在心里。所以,他化身寒玥,为的,也不过是不愿将事实赤裸的扯开。但是,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秦思怡与司空夜之间,他选的是她,也只能是她。而在选择的同时,也随之舍弃了他之前所拥有的,名誉,地位,等等一切。
  “这是我的选择。”
  ***
  马不停蹄的奔走了一夜一日,两匹灰色骏马停在清凉峰前。长时间的纵马奔跑,司空夜脸上已经显出浓浓的疲态。不得已,寒征隆在山脚下的村庄里寻了一户人家,借了一间空屋稍事休息。
  点燃了一豆油灯,司空夜自袖中掏出一卷金针,长长的摊在桌面上,将金针在烛火中细细过了,为自己的右腕扎针。因是第一次,持针的左手饶是素来灵活,也免不了稍显笨拙。
  寒征隆自怀中掏出一小锦盒五味碧沧丸置于桌上。“自己给自己针灸可有效果?如果还是很累的话,不如我为你运功调息?”
  她闻言,满是暖意的微笑,“这套针法是许枯阳自创,我已看了他为我施针不下十余次,而且大部分金针都扎在右手上,应该可以。”
  “鬼医许枯阳?”他几乎是有些不可置信,“那我倒是放心了。不过,这怪脾气的鬼医竟然为你连续施针,你的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她笑,没有答话。低下头专心致志的为自己施针。等她结束,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待她收拾起金针等器具,左手落入他温热的手掌之中。
  “我记得原本你总是戴着手套的。现在的手腕怎么反而和平常人一样了?”他翻来覆去的玩弄着她纤细却并不赢弱的素手,那神情,几乎可用爱不释手来形容了。这问题他自大漠起便一直萦绕在心了,之后却一直没有机会提出来。但是直觉上,这与她失了功力大有关系。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也许,明天我就死了?”她看看自己的手腕,脱口而出,等不到他的回应,随即抬头,却正对上他迷惘的眼神。
  她呆了一瞬,随后心痛起来。可能是为自己,也可能是为他。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种全无防备的表情,一种赤裸的,诚实的伤痛,满满的铺在他眼底。
  她在他对面坐下,右手抚上他合起的双手。“我是说也许。”
  他抬眼,双目的焦距过了许久才定在她脸上,他艰难的开口道:“给我解释清楚。”
  “我用十年时间,按照古法,在自己体内修炼蛊。平素便将之封印于左腕,所以会有那样一条黑色的蛇形图腾。那并不是刺青,而是封印。我修炼它,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将楼兰神庙中的百年王蛊取回。我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容器,将百年王蛊盛在其中,而我自身的蛊则全力将之危困压制。没有了封印,自然也没有了图腾。”她抽回左手,将双手摊在眼前。
  “然后呢?”他开口,飞扬入鬓的剑眉冷冷的陇起,看不清情绪。
  “师伯已找到解决的法门。只要我能够将百年王蛊带回,他便能够将之销毁于世间。”
  “按照古法,便是此技早已失传。按照残破的古籍,你们有几成把握?”
  “五成吧。”
  小小的茅屋里,一豆灯火忽明忽暗的摇曳。他不再答话,她也沉默起来。这事情,早就该让他知道的,不是么?只是,他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呢?当他舍弃一切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告诉他,她可能明天就会死。他会怎么做?继续留在她身边,抑或,离开?
  许是想得入了神了,没有注意周遭的情形,她只觉得发髻一动,疑惑的抬眼,却看到他淡笑的眉眼,俊美蛊惑到令人心痛。她直觉的伸手抚上发髻,摸到一样陌生的物事,拿下来,却是一根发簪。万分的眼熟,粗粗长长,色泽饱满洁白似玉,牛骨削成,且用刀寥寥几挥而就,只是一头坠的黑色玛瑙被换成了一颗拇指大小的黑色珍珠。
  她惊讶的抬头,“这个,你,怎么……”
  这是她在扬谷镇集市上见过的那根牛骨簪,那个时候,她只是看两眼便放下了,怎么又会在他手里。
  “你不是喜欢么?”他接过她手中的簪子,理了理她的头发,轻轻为她插于发间:“这些年里,我有很多东西想要给你,可是,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够在一起多久……就从这跟牛骨簪开始吧。
  温热的手流连于她的发际,轻抚留连着,不忍离去,那声音低沉且温柔,如同叹息般:“若我们还在一起一日,我便给你一样,最后我们来看看,我究竟能够给你多少。”
  一股热流自胸中涌出,一直到四肢百骸,她听着,连嫣唇都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搂着他,声音似含在喉间,时断时续:“那你等着,我一定会长命百岁,到最后,你要把全副身家统统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