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0

绯: 夜 1 - 15

(1) 初遇

  丛林一望无际。
  天刚蒙蒙亮,满眼的黑暗终于散去,树林间升起薄薄的雾。
  挥开眼前层层密布的枝叶,少年的眉心开始皱起。
  这里是闻名天下的雾漳林,林如其名,每天会升起雾气,或许有毒,或许无毒,或许浓,或许淡,变幻莫测。而雾散去的时间每天不超过两个时辰。
  困在这里已经有三天了。
  食物是猎来的,最最困难的是没有水。地上遍布沼泽,却总是泥水难分。三天来若不是猎物的血液,他早干渴而死了。
  一阵呜咽声隐约的传来,好像在几步开外有小动物在活动,他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屏气凝神,身体弓起,像猎豹一般蓄势待发。找准猎物的位置,他慢慢靠近,靠近,然后,出击。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硬生生收住了攻势。
  少女。
  纯净的,精致的,玲珑的,花灵一般的少女。
  她蜷缩着身体,脸上尤带着泪水,盈盈大眼惊讶的看着他。刚刚的呜咽声便是她哭泣的声音吧。
  他蹲在她身边,试探着向她伸出手。
  “别哭,你是不是饿了?”
  “我娘死了,我爹不要我了……”她的小嘴一扁,眼看一串眼泪又要落下来。
  “别哭,”他咧开一个笑脸,温柔的过分。“我比你还要可怜呢。”
  这句话成功的止住她的眼泪,灵动的大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骗人的。”
  犹豫了半晌,她径自下了决定。
  “呵呵,是真的。”他的笑意带着些微的苦涩:“从小我就被送到别的地方寄养,后来好不容易回家了,我爹马上又把我赶出了家门。”
  “耶?”
  她眨眨眼睛,原本悲戚戚的神情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那你为什么还笑?”
  “因为,如果这个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疼自己,那才最惨呢。所以啊,我要让自己开心,快快乐乐的。”
  “你叫什么名字?”
  “征隆,你呢?”
  “阿夜。”


(2) 首战

  灵山顶,终年积雪。
  银装素裹中,隐隐露出六七人的身影,在狂风寒雪中卓然挺立。
  “司空林主,家师前日在南海被东瀛甲贺武者伏击,虽手刃那匪首,却也中了这恶贼的招,这一两日内不良于行,故特传授弟子一套新创的武功,来向前辈讨教。”
  首先开口的,是身穿白衣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白氅飞扬,束于颈边的黑发亦随这狂风翻飞,神子一般皎洁的面容尤带着温文的笑容,只是,那笑,没有到眼里。
  “五年未见,东庐神隐仍是一诺千金。”相思林主人司空如绽莞尔。她面容华贵,一身灰色纱衣在风雪中缥缈虚无。“令师若事先派人知会我等,可择期再试。”
  “家师受伤实是意外,当时料想司空林主已是离开相思林了。师父遂决定由我带为出战,也请林主指教一二。”
  东庐神隐与相思林主为多年旧识,相知相惜,每五年比试,切磋武功,是现今绝顶高手中难得的知交。
  神隐一生收了一十三个徒弟,最心爱的却是注定要离开东庐峰继承寒极门的寒征隆。不仅将一生的武学倾囊相授,更让他代替自己出战挚友,这不仅是疼爱,更是肯定。
  “既然如此,那我也派我的弟子与你比试一下吧。”司空如绽抬手示意,“这是夜儿,你们早日认识也好。”
  说着,她身边一个黑衣的少女站了出来,向她欠了欠身。
  “日前我也自创了一套新的剑术,练成的只有夜儿。同样是新创的武功,且看孰优孰劣了。寒门少主,你意下如何?”
  寒征隆的目光转向那女子,有一瞬间的失神。
  纤细挺拔的女子,不若那些大帮派的女公子,没有绫罗绸缎,仅一身黑色劲装,勾勒出玲珑的线条,手中握着上古名剑“玄鸾”,黑色的面纱下之露出一双冷厉的眼眸。
  是的,冷厉,可有那么熟悉的线条,像记忆中的,她。
  错失与宗师交手机会的不甘顿时化去,他看着她,坚定地开口:“好。”
  “在下司空夜,寒门少主,请指教。”她开口,声音沉静,并不响,可就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他耳里,可见她的内家修为自是不弱。她抽出手中的长剑,双手捧给东庐的弟子。
  “此剑名为‘玄鸾’,寒铁铸造。请验明。”
  “‘残血’刀,炎钢所铸,也请验明。”
  寒征隆也将手中赤红色的神刀抛给相思林的随从。
  验明剑身无毒,两把剑回到各自的主人手中。
  “此次比武,我们也点到即止,请多指教,司空师妹。”扯开身上的大氅.,寒征隆抽出“残血”,摆开架势。顿时一股热力自他身体源源不断的涌出,形成一层护体罡气,四散的雪花一靠近他的身体,瞬时间便融化不知所踪。
  司空夜没有回答,只是将“玄鸾”挥出一朵剑花回应。她体内的真气与四周的风雪融成一片,好像周围的风雪都听凭她差遣。风雪随着她的呼吸吐纳而时静时动。
  “来吧。”首先出招的是寒征隆。赤红的剑身与他的内力相合竟衍生出五尺多长的剑气,隐隐的泛着红光。
  奇迹一般,风雪飘摇的纯白天地间燃起了一朵朵红莲之炎。在狂风的翻飞下逐渐燃烧,不止不停,最终焚烧起来,映红了山壁,在风雪间烧出了一方天地,源源不断的燃烧壮大。
  然后,杂乱无章的风雪也似有生命一般,刮成了旋风,和红莲之火纠缠在一起,由原本的纤细逐渐转成狂暴的飓风,夹带着火焰,旋转纠结,难分上下。
  战圈之外,定力弱一些的已经不支倒地,双手捂住耳朵,狼狈的躲在岩石后面,功力深厚如司空如绽也不由得后退好几步,眯起眼睛,端详前方。
  旋风中央缠斗着的两个人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只是惊讶于对方的实力。此时此刻,点到即止的较量已经变成了以性命相搏的战斗。一炎一寒之间,却又不只是冰火难容的矛盾,更有着棋逢对手的狂喜。


(3) 烙印

  几番来去,两人均不见收手的迹象,越战越酣。
  战火越燃越高,战圈之外的司空如绽见情势不妙,抽出手中的“湛卢”神剑,凝神静气,寻找时机打破这二人之间的恋战。
  终于,在这一战一和之中,两人一循之后稍事喘息,司空如绽施展精纯的内力,将两人震开。
  三个人的内力同时爆发出来,被弹向不同的方向。
  除了司空如绽仍然勉强站立,其余二人都跌得相当狼狈。寒征隆挣扎着站起来,前方的司空夜也在同门的簇拥下站了起来。
  司空夜走向前几步,尽管身上的衣服已有些破碎,蒙面的黑纱却仍旧完好。她双手抱拳向他行礼:“寒门少主,承蒙指点,得罪了。”
  这时,寒征隆才发现左边的脸颊上隐隐作痛。伸手一摸,竟然是一道浅浅的伤口。
  “哪的话,比武受伤在所难免,司空姑娘别放在心上。”
  在这个时候两人均是气血翻涌,而司空夜却硬是压了下来,率先开口。刚刚的争斗明明是他略占上风,而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却毫不慌张,先与他周旋,避开其锋芒之势,再伺机找他的失误,一旦找到,便毫不留情。
  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会在将来与他一同站在武林的巅峰。
  “想不到司空姑娘尽得林主真传,真是闻名不如相见。”他微微一笑,这发自内心的微笑,阳刚的俊彦魅力尽展,如阳光一般的耀眼。
  可是那边厢,司空夜却视而不见,勉强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开,眉宇之中,还带着些微的不耐烦。她的背影,绷得很紧,满含的,是不甘。
  “寒门少主,”站在一边的司空如绽终于开口了,她瞥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司空夜,微微摇了摇头。转回眼来,雍容的面容已满是欣喜。“没想到你居然将你师父的武功学了十成,真是英雄出少年。”
  “哪里,让林主见笑了。”寒征隆的脸上仍旧是那温文的笑容,谦恭的行礼。
  “回去告诉你师父,你可以满师下山了。”
  “弟子要学的还有很多,今日一战,晚辈受益良多。晚辈一定将前辈的这套武功带回去让家师过目。”就武术本身来说,这两套功夫原是不分上下的,但是由于司空夜的内力略逊他一筹,让他占了上风。
  “告诉你师父,好好休息,我们的比试还有来日,叫他不要心急。”
  “晚辈谨遵前辈指示,晚辈先行告退。”
  “请。”
  ***
  半山上,山峰急转。风雪肆虐依旧,一块突兀的大石挡住冰雪,形成一方静地。
  司空夜倚靠在一块岩石上,冷冷的看着前方。
  “夜儿,”司空如绽款款走来。“你今日无礼了。”
  “姨母是说,我划破他的脸吗?”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的看着远处。
  司空夜原本不姓司空,她是南方玄机岛主江城柳的女儿,原名江莲夜,她生母江夫人正是相思林主司空如绽的亲妹,她自小投入相思门,改名司空夜。
  而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她称师父为姨母。
  “我知道你心里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敌意,尽管我不知道原因,可是我看你的眼神看得出来。”
  司空夜回过头来,脸上的面罩没有除下,冷冷的双眼不再游移,定定的直视着司空如绽。
  “不论如何,你是我相思林的弟子,有一日可能会继承林主之位,我说过在这个时候,你必须忘记你是女孩子,你代表的是相思林。你一言一行若失了分寸,结果会比想象的要严重。”
  威严的相思林主,在从小抚养长大的女孩子面前,放下威严的架子,慈母一般的将她的手拉起。
  “姨母,阿夜知道了。”
  “你自小离家,离开你娘,我知道苦了你了。”
  “嗯。”听到这里,冷冷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十岁丧母,姨母就等于是她的母亲,从小有什么事情,她所依赖的不是父兄,而是姨母。“姨母,你说的我都懂的。”
  “你姑姑她……”
  司空夜猛地抽走那只手,转身走了开去。
  “姨母,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那个疯子,永远。”她的声音紧绷着,隐忍着。“永远。”
  ***
  三年后,北方,寒极门。
  武林四大家族各据一方,东西南北,各有所长。位于正北方的寒极门为世间所称道的,不仅是他家传的武艺刚猛纯厚,更是由于寒极门所拥有的丰富矿藏,天然的黑色黄金为寒极门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现任寒极门主寒中天,早期成名于江湖的乃是手中的“残血”刀,以及那股舍我其谁的霸气。在江湖上创出了一番名堂,赢得无数名媛的青睐,最终抱得美人归,娶了北方大矿主的独生女儿,也成就了寒极门屹立不倒的地位。第一位夫人自小体弱多病,产下两子一女后,便一直卧床修养,尔后,寒极门主迎娶了玄机岛主新寡的妹妹江蝶舞为二夫人。而江蝶舞与亡夫的女儿也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寒极门的小姐,闺名寒夜舞。
  一年前,江蝶舞仙逝,而寒极门主因为思念爱妻过度,竟一病不起,终日卧病在床。往日盖世英雄的威名,渐渐不再有人提起。
  不得已之下,寒征隆辞别恩师,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以十七岁之双手,托起了北方第一大派。


(4) 求婚

  “储峰阁”是位于寒极门正北位置,原是寒中天与发妻所居住的院落,自从娶了江蝶舞便搬到偏院“东风阁”,至死也没有再回来住过,原配寒夫人也早已过世,正北的主院便成了新任寒极门主的居所;左侧“绿暖阁”为寒二公子寒征宇的居所,他拜天下第一谋士岳清秋为师,常年随侍在侧,鲜少回北方;右侧“破朱阁”原为三小姐寒珍澜的居所,去年寒三小姐出阁,也空了出来;整个寒极门内院只剩下与之遥遥对应的“夜香居”,寒四小姐寒夜舞的住处。
  寒征隆负手挺立于水阁之上,手持青花瓷酒杯一盏,若有所思的看着“夜香居”的方向。手中的酒拿得久了,被体温温热起来,一丝奇异的桃花香悠悠然传近鼻翼,居然是那样的百转千回,让人觉得一口喝下去,竟是亵渎了它,非得要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下,才算是得了它的真味。
  他抬手将酒杯仔细端详,一汪浅碧色,纯净通透。
  “人面桃花相映红……”
  随着他的低喃声,甘冽的酒被他狠狠一口饮尽。
  这酒是姻亲玄机岛所赠,“人面桃花”原本是相思林的家传珍酿,轻易不外传,相思林主人司空如绽的胞妹司空如画在嫁予玄机岛主江展鎏之后,将这酒的酿造方法也一并带去,至此,江湖中人才终于浅尝到了天下第一珍酿的滋味。
  沾上了姻亲的光,他也可以在自己的院落里,赏月,品“人面桃花”。
  即使寒家二夫人已随风归去,依着二夫人女儿的名头,小小一坛即叫价五两黄金的天下第一美酒仍是按年送上,玄机岛的礼数,真是到位。
  传说这酒的酿法,须得是女子,在每年除暖花开时节,采桃花,青果等十味酿材,历时一个半寒暑,在来年秋季,方有小成,开坛得越晚,这酒便越是醇美。
  这酒的酿造,即使是在玄机岛,也只得几个江家直系女儿,才可以参与学习。
  不知,住在“夜香居”的女子,是否有幸习得这黄金般金贵物的酿造呢。
  “哈哈哈,征隆,你这寒极门当真是北疆第一的。”一个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拿来势却是迅速异常。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在他的面前站定,踏水而来,布靴也没有沾到丝毫水星。
  “师兄,别来无恙。”寒征隆随手放下杯子,刚才的若有所思早已经被现下里温和沉稳的笑容所替代。“我才回家月余,你怎么就巴巴的赶来了,消息当真是灵通啊。”
  “我去塞外那里,学了一手御马的功夫,过足了驰骋草原的瘾,哈哈哈……”
  身为东庐神峰老人秦悲月座下大弟子,穆东峙是东庐神峰继承者的不二人选。他个性爽朗不拘小节,广结天下善缘,心思细密滴水不漏,而武艺也凭着三十八路金刀独步武林,乃是东庐众弟子中唯一一个可以与寒征隆抗衡的。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真是痛快。征隆,你该跟我去试试,不要总是躲在这水阁,喝着娘们儿喝的酒,自怜自艾。”
  他五官刚毅端正,浓眉大眼,一身玄色布衣,很好的秉承了东庐神隐峰的传统,与一身华丽锦袍寒征隆站在一起,却也毫不逊色。但寒征隆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这师兄虽爽朗,却也冷静自持,现下他的双颊却升起两团兴奋的红光,刚才,他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难道……
  “师兄所言多有曲折,若是真有要事,不妨拿出来直说吧。”
  “还是瞒不过你。”穆东峙一反刚才的快意,神情有点木讷,缓缓开口:“我本是想来看看你,你我兄弟已经半年多没见,可是我在奔水阁来的路上,见到了一位绝色女子,我听见有人喊她四小姐。”
  寒征隆神情一凛,正想开口,却又被穆东峙抢了话头。
  “我要娶她。”下定决心一般,他的表情从犹豫不决到刚毅,仿佛正在面对的是敌方千军万马:“我从来没有过这般坚决的认定过一件事,征隆,我一定要娶她!”
  ***
  “夜香居”顾名思义,以花香为喻,种满各种奇花异草,即便是踏破整个中原也无法搜寻到的奇珍异花,来这不过十丈许见方的绮丽院子,或许可以窥见其踪影一二。
  寒四小姐寒夜舞,幼时误食了毒物,伤了身体,每年待在寒极门的时间仅限于四月至十月,待到北方刮起大风的时节,便要启程回到母亲的娘家南海玄机岛,避过难挨的严冬,等来年春天,再返回北方。
  一转眼,便又是十月了,满园的碧色早已经倦怠了,暗暗的黄显出来,却又不具深秋时灿烂辉煌的霸气。一抹灰色的影子静静的驻立在花圃外,许久没有移动。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是家境尚可,便可说无忧无虑,采花扑蝶,若是碰上个貌若潘安的俊小子,来一场情窦初开的风花雪月,快活无忧啊。
  寒夜舞懒懒的抬起眼,蓝天被重重的树枝桠切割得斑驳破碎,那蓝也夹杂着沙尘,灰灰的,不若南海那般纯澈。然后,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的心,无端端的跳漏一拍。
  随即,她自嘲的钩起唇角,早就告诉自己说别再抱希望了,内心深处却又该死的在乎,那么的在乎。
  “小姐!”侍女知意自小便是跟了她的,在这豪门侯府般的寒家,机灵的小侍女常常能派上用场。“穆东峙又来了,他留下了西域剑皇的宝器,说权当是定礼,他日回了东庐,定遣人送上聘礼,绝不会让武林三大家族失了颜色。”
  “呵,三大家,若是这事成了,便是武林四大家族的盛事啊,知意,你说,是也不是?”
  唇上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寒夜舞随意梳了梳额前乌发,那当真是欺霜赛雪,清艳灵动。“四大家族向来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纠结难解。这也是为什么四大家族始终都是四大家族,若我嫁了穆东峙,你说是东北这派胜了,还是西南小赢?”
  寒征隆着招棋子,难走了。
  “小姐……”知意张口欲言却又止。
  “嗯,那他怎么说?”寒夜舞笑得妩媚,很难想象,一张十五岁的年轻脸庞会笑出这般沧桑的味道,但确实是真正的勾魂夺魄,艳色无双。
  “大少爷没有说话。”
  “呵,替我拿酒来。”笑得弯弯美眸没有一丝变化,眨了一下,随即又向那晴空望去。
  “小姐!不可以啊,您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知意,既然他犹豫不决,我来替他作决定,你说,可好?”
  这个江湖,终于从二十年前的萧瑟期中终于复苏过来,天下群豪们个个摩拳擦掌,试剑,扬名,立威。上一辈的武林好手多半已经葬身于西域那一场惨绝人寰的战役中,所以,这一辈的武林四大家族,多半靠的,是家族的财力,而非武力。
  东庐神隐峰,神隐派掌门人秦悲月,乃是当今武林至尊泰斗, 真正的刀绝天下,一生刚正不阿,乃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而神隐派也是籍此而被奉为四大家族之首。
  南海玄机岛,岛主江江展鎏是个神秘的传说,传说,他面如白玉的,通晓天下奇门遁甲之术,来无影去无踪。宝岛玄机在他的治理下,强大富足,称霸东南沿海。
  西岭相思林,林主司空如绽绝代天香,乃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女皇,一声号令,天下英雄无不群起而应之。相思林地处西南要道,扼守邪教释优,习武之余,对于苗疆神鬼之术也极有造诣。
  北原寒极门,门主寒中天一代武豪,更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寒门的商铺遍及全中原,甚至在丝路,敦煌,波斯,大食,也都有寒家的商队,财力堪称第一。
  这四人维持着奇妙的平衡,也互相遵守这平衡的守则,但是这平衡即将被打破。寒极门少主寒征隆与神隐峰少主穆东峙为同门师兄弟,十年的相处下来,两人感情甚笃;而玄机岛少主的同胞妹妹是自小过继给相思林的。
  此时此刻,如果寒征隆断然回绝穆东峙的提亲,便是失了绝对有力的盟友。
  初秋的夜,隐隐凉风透出些微的寒意,寒夜舞双手合抱,用手心摩挲着双臂取暖,一袭月白色薄纱衣裙飘逸如天女,却并不保暖。她缓缓走向泛出橘色烛光的房间,唇角始终挂着笑意,却凉过这秋晚。
  这是一场闹剧,关于一段承诺。整场游戏的赢家是个疯子,幕后操纵者死了,而最无辜的牵连者却开始产生依依惜别的离愁别绪。
  “呵。”寒夜舞随手取过早已经准备在桌上的碧色药丸。那碧色,纯净妖异,恨不得像夜明珠一般发出莹莹的光来。“知意,接下来的事情,便劳烦你了。”
  “小姐,万一……”侍女的不安溢于言表,双手紧紧地揪住手中罗帕,冷汗浸湿了背后的紫绡。
  “没有万一,我们该走了,这北方,我已经厌恶透顶。”随手将药丸丢入口中,寒夜舞喝下羊脂玉杯中的透明液体。“这才是真正的酒,只有相思林的‘人面桃花’是无色透明的,人间绝品。”


(5) 涅磐

  “主人,穆大侠此番的提议,乃是绝好的机会。”寒门大管家关和重恭敬的侍立,双眼中掩不住的担忧。天下局势尚混沌不清,新旧交替的时刻迫在眉睫,凡是认得清局势的人都会明白,穆东峙的提议,无论如何不能说个不字。
  “呵,关叔,舞儿非嫁不可,是么?”寒征隆擦拭着爱刀残血,唇边带着奇异的上勾。“若我拒绝了,你说结局会是怎样?”
  “当四家族继承人掌权之时,我寒天门将会处于弱势。”
  四大家族的继承人中,最无心于权力争斗,最能保持平常心态的,乃是穆东峙,不光是他一人,整个神隐峰一贯的宗旨便是与世无争,练武,行侠仗义,此外,名,利都入不了神隐峰一门的眼。
  南面的玄机岛本是方外之地,但是自从江展鎏一代起,便把触角伸向了沿海一带,海运,渔盐无一不及,这十年来,倒也发展的红红火火。
  再说西面的相思林,在西南于它分庭抗礼的释优魔教近五年来一反往日嚣张作风,销声匿迹,不再作恶,而相思林也可以有精力去发展一些别的东西,新近有一份密报指出,江湖崛起的闭月山庄,以短短五年时间称霸,旗下商号不胜枚举,农林牧渔,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而它的幕后人,直指向相思林。
  原本寒天门在财力上的优势, 已经不明显了。
  “而神隐峰将会保持中立?”
  “是。”
  “江家的继承者,现在多大?”
  “江展鎏正值壮年,江莲昼现年十五,等到他掌权,至少要有十年之遥。”
  “十年,我还有时间。”上勾的唇角展开,竟是一抹微笑。“关叔,我替我想法子,无论如何,我不要她嫁。”
  “少主……”关和重讶异的开口,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让两家联姻,中立的神隐峰也不得不趟入这纷争,而少主居然拒绝。
  他一向恣意妄为的,可是在大事上却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该舍的,该放的,他一样也没有留下,寒征隆,是天生做大事的人才,却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错过了最大的机会。
  “我注意已定,关叔,你先下去吧。”寒征隆起身,目光习惯性的看向屋那边的“夜香居”。刚迈出一步,一个粉紫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待她站定,竟是寒夜舞的贴身侍婢知意。
  “大少爷,小姐,小姐她……”
  “她怎么了,说话!”寒征隆身影一闪,便已经来到知意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厉声道。
  “小姐她,不行了……”知意泪流满面,双手不顾礼法,紧紧地攥住他的衣服。“快去救救她,她的样子,好难受!”
  ***
  那年是十三岁吧,误入了南方魔林雾漳林,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如精灵般纯净透明的女孩子。即使只有十三岁,他仍旧认定这个女孩子会成为将来的寒夫人。离开那林子,他们相约来年在金陵城中再次相见。
  他满心期待的回到了寒极门,却惊讶的发现命运将她提前带到了面前。
  父亲竟然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执意迎娶玄机岛主的妹妹,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他的旧情人,江蝶舞。
  原来娘的郁郁寡欢,百般怨恨都是真的,原来爹的心里,真的有另外一个女人。
  那新娘进门的那天,漫天遍野的红色在一夜之间铺满了整个寒极门上下。还记得那时候他的感觉,像是在瑰丽花海中被遗忘的苍白叶子。
  弟妹在哭,他娘在那一天里,昏倒了两次。他没去看她,也没有想过要去看她。
  不论多不情愿,婚礼如期举行。严肃的爹居然开怀大笑,怀抱着新嫁娘,仿佛得到了全世界。这个时候他明白那个女人是爹的真正幸福。
  无法说什么,可是心里却闷闷的,无法释怀。
  然后,关叔带着一位小小的红裳少女来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这是新夫人的女儿夜舞,将来他的妹妹。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是她,那个在林中口口声声说娘死了,爹不要她的女孩子,原来,她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骗我,为什么要这样子接近我?怕我反对你娘的婚事吗?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从此不会再管!
  心中郁结的愤懑全数引爆于此,他没有对着她大吼大叫,只是冷冷的看着她,端详着她将来必定倾国倾城的脸,然后发誓从此不再见她。
  而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轻轻垂下双眼,默默承受他的怒气,轻轻蹙着的眉宇间,泄露了些许情绪,可能,更深一些。
  婚礼的第二天,他下书信,独自一人投奔到了恩师东庐神隐的门下,一去不归。
  之后,传来消息,她中毒了,而下毒之人,竟是他娘。原是去毒江蝶舞的,却不想误伤了她,她躺在床上,昏迷了整整十日。待真相查明之后,寒中天震怒,将大夫人送到了别苑软禁。隔日,寒夫人上吊自尽。
  那不是她的错,但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迁怒于她。所以,他不见她。即使已经回来了,他仍不见她。
  可是,就在他想通的那一瞬间,在他按耐不住心中渴望决定见她一面的时候,她,不行了。
  他施展绝顶轻功,一晃身即来到了她的房外,尚未进其门,即听见喉管阻塞的呼吸声。他冲进去,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舞儿,舞儿,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床上的人儿,真正如记忆一般的绝色,可是,脸色却苍白得像纸一般,嘴唇奇异的发紫,他知道那是缺氧的症状。
  她拼命的喘息,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润湿了头发。被他抓着的手紧紧的扣住他,然后,她狭长的眼睛转了过来,定定的看着他,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害怕。
  他对着她的手心传输真气为她续命,却如泥牛入海,不见一丝一毫效果。他抬头,看向旁人,早侍立在一旁的大夫冲他摇摇头,叹口气。
  她的手,颤抖的伸向他的脸颊,抚过他的左颊,冰凉的手指,流连在那一寸剑痕间,她喘息着,那一张一合的菱唇却莫名的勾起,那是笑么,满含讽刺的笑?
  是笑,笑得连眼睛都弯了。然后,那手复又扣住他的掌心,狠狠地抓着,指甲深陷入他的骨血之间。
  “舞儿,你想说什么?”
  在那重重杂音之间,他听清了那几个字:“错了,我的名字,是……”


(6) 再遇

  腊月里,风雨正浓,山道上的枝丫落光了叶子,更形萧瑟。
  寒征隆与二弟寒征宇驱马在林间小道上奔驰。他们去赴一个约会,或许会有一场喜筵。
  发出邀请的,正是寒征隆的大师兄,穆东峙。说来有趣,一辈子不知风月为何物的大侠穆东峙终于给自己找了房媳妇,距离上次,他搓红了双手说要娶寒夜舞,已经七年了。
  七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寒征隆继承寒极门后,在其弟寒征宇的辅佐下,积极发展矿业,寒极门不仅是北方第一大派,更成为北方第一大的商家。
  江莲昼在那之后第二年继任玄机岛主人,在他的领导下,东南沿海一带的船队远赴琉球等岛屿,带回无数奇珍异宝。玄机岛扼守水路要道,愈发兴旺起来。
  两年前,穆东峙与恩师秦悲月十年之约期满,回到东庐神隐峰接任掌门,此前,他走南闯北,行侠仗义惩恶锄奸,更铲除了赫赫有名的暗杀组织“斜风”,赢得天下一片赞誉。
  相思林位居西南重镇,不仅以闭月山庄的名义经营各地产业,更与当地苗民相互合作,拓荒耕种。虽年前,相思林主人司空如绽故去,遗命座下两位弟子寻找信物决定继承人选,也进行得井井有条。
  至此,四大家族格局大成,纵有江湖门派林立,却尚无一个有资格来撼动其一。
  留下其余人马在苏州城内歇息,寒氏兄弟快马前行,不出半个时辰,已过狮子山,再向前,便是太湖。正行进间,寒征隆突然一跃而起,一道寒芒闪过,一把通体晶莹的剑凌空飞来,被他牢牢抓在手里,落回马上,他端详着手中之物,旋即皱起眉头。小声开口:“跟我走。”
  说罢凝神屏气,与寒征宇向枫树林中潜进。
  那把剑,他是见过的,十年前的灵山之巅,那个持剑的黑衣少女,与他不相伯仲。这个当口飞出她的剑来,只怕是遇惹上麻烦了。
  林中空地,壁垒分明的立着两派人,均着黑衣,黑纱覆面。
  “司空夜,你使了什么妖法!”人多势众的那方,却明显落于下风了。泰半倒了下去,呼天抢地,为首的该是个女人,勉强站立着,压低了嗓子,似是不愿让人听到她本来的嗓音。
  “你说我们苗人,有什么妖法可使呢?”回答的,仍是个女人的嗓音。沉静的,没有什么波澜。是另一方的两人其中之一。她长发翻飞,身形挺拔,手中没有兵器,左手戴黑纱手套,手心朝上,似是刚刚释放出了什么东西一般。
  “妖女,你向我们下蛊了?”话音刚落,那女子双手张开,却见银针似细雨般扑面而来。
  司空夜只是身形一晃,一直立于她身侧的黑衣男子扯下披风罩上那细雨银针,似泼墨般挥洒写意,尽数将那银针吸尽。忽又见银芒闪过,却是从背后袭来。
  尚未来得及反应,却见刚才被对方劈开的“玄鸾”又飞了回来,正中那银芒,弹了开去。待那银芒落地一看,却是失传已久的毒流星。原来那银针只是个幌子,背后的银芒才是致命一击,可若被那细雨般银针蒙蔽放松了心神,却是极容易中那一着的。
  再回头看那群黑衣人,已退得一干二净。只余地上落叶残血斑驳,待林间晚风吹过,便真的无痕了。
  男子抖抖披风,重新穿回身上,这才回身,双手合抱:“寒门主,多谢。”
  “好说,邢兄,司空姑娘。”隐身在树木后的寒氏兄弟缓缓走出来,抱拳回礼。
  寒征隆拔下尤在树干上震动的“玄鸾”,微微一笑:“能用毒流星将玄鸾震出这么远的,必不是普通角色。”
  说着,他将剑锋朝下,剑柄递向黑衣的司空夜。“一别十年,司空姑娘别来无恙?”
  “原来是寒门主捡了我的剑,多谢。”司空夜缓缓走上前,接过那剑,伸手,却见那付非金非丝黑纱手套,熠熠生辉。
  狭长的眼睛一如记忆般,许是岁月,失了那凌厉,取而代之的,朦胧的淡定。十年的岁月,已将那锋芒毕露的少女柔化成百转千回的女人。那一身黑衣,长发翻飞,竟无端生出妖冶魔魅的意味来。
  “这是舍弟征宇,相思林邢统领与司空姑娘。”寒征隆指向身后的兄弟。他与邢风是一早已经认识了的,这些年来英雄好汉见得多了,他看得入眼的,并不多,而邢风便是其一。
  寒征宇一身文士长袍,儒雅从容,向眼前人一一拱手致意。头几年,他随师父岳清秋效命在京城,这几年来又忙于寒极门事务,嫌少踏足武林,江湖上的人,他认识得并不多。
  邢风司空夜点头回礼。
  “不知二位对偷袭之人有何看法?”甩甩手中的折扇,寒征宇微笑着开口。
  沉吟了半晌,刑风缓缓摇了摇头。“这是玉音门的杀手,这个时候,买凶杀人者,已经不是推算可以想出的了。”
  放眼当今天下,头等第一的大事,莫过于相思林继承人之选。上代林主司空如绽旧伤复发,于年前仙逝。遗命座下二位弟子柳株瑶、司空夜寻找相思林信物,以决定林主人选。
  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柳株瑶为相思林大弟子,十五岁入中原行走,待到十八岁时,已有一番作为,成名技相思林绝学“醉花雨”名满天下。如今,在江湖百晓生的兵器谱排名已经升到了第三位。而相较于柳株瑶,众人对其师妹司空夜的了解却仅止于玄机岛岛主胞妹,只道她生性乖僻,鲜少踏出相思林,而其他的,却也一概不知晓。
  不同的人执掌相思林势必会有不同的做法。唯利是图者也必定会选择最有利的继承人,在背后,做点手脚。
  “那二位次去何处?”
  “太湖。”
  “那便是真的巧了,穆大侠与家兄在香泠阁有约,若不嫌弃,大家一同上路可好?”
  司空夜低头不语,邢风看看她才开口:“求之不得。”
  说罢,清啸一声,远处传来马的嘶鸣,不一会儿,一黑一灰两头高头骏马已奔了过来。四人重又翻身上马,却见司空夜骑的正是那匹乌黑发亮如魔兽一般的黑马。
  寒风迎面吹来,翻起青丝乱舞,矫健非常。


(7) 真颜

  姑苏城外,太湖,香泠阁。
  太湖古称震泽,又名五湖,有大小岛屿四十八个,峰七十二座,二十年前,太湖四十八寨七十二峰水匪大名鼎鼎,二十年后,太湖唯有香泠阁。
  香泠阁的主人,名唤唐初侬,据传但凡见过她的人,穷尽一生的才学,也断说不出一个赞字,她的容颜,并不是凡俗间的词句可以形容的。
  但凡天下打开门来做生意的,从不敢挑选客人,而唯有这香泠阁 ,不仅挑选客人,而且严格得紧。市井之流,粗俗鄙夫,哪怕是腰缠万贯一掷千金,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可就偏生有那许多自命风流的无头苍蝇,一窝蜂的挤上来,哪怕是香泠阁的一杯冷酒,也是日后无限荣耀的资本。
  四人在太湖边分的手,司空夜邢风向西去,而寒氏兄弟则缓缓朝那梅香四溢的庭园去。
  下得马来,已有殷勤仆从上来牵马。
  寒征隆略略一抖披风上的雪花,与寒征宇闲步向香泠阁走去。长年在北方生活,曾以为江南是四季如春的。如今来了才知晓,江南的冬雪天,当真的冷,四处肆虐的风,夹杂着丰沛的水汽,连衣袍也潮湿起来。
  但是这令人厌恶的湿冷并没有维持多久。
  方一踏上那汉白玉的台阶,便觉一股暖风扑来,不似炭火般虚燥,而是如春风般温柔的暖气。他二人站定,一幅巨大的碧色琉璃影壁入眼而来。
  “山外青山湖外湖,黛峰簇簇洞泉布。”
  喃喃念着影壁上的诗句,寒征隆四下里观望着。
  “雪玉为墙,青瓷做瓦,彩玉铺道,这香泠阁,任何沾染上一星一点的世俗之物出现在这里,竟都似是亵渎。”玩转着手中的折扇,寒征宇信口吟道,他微微笑着回头看向兄长,“穆兄当真要娶妻了?还在这种地方,真想看那新娘子是何等样的人物呢。”
  寒征隆失笑,他那师兄,一辈子不知道风月为何物的大侠穆东峙,向来视情调为垃圾,清雅为粪土,而现在竟约他在这里见面,说要介绍未来的妻子给他认识。
  他笑笑,“我也好奇。”
  他说他要娶的人是舞儿,他说他从来没有这般坚持过,可他,要娶别人了。
  不久,掌柜的出来迎接,说是穆大侠早已交代过,已在后院备好了房间。
  寒征隆微笑,一言不发的跟着那掌柜走向内院。那掌柜走路不徐不急,缓缓介绍香泠阁的清风八景,细雨十六楼,说话间吐纳有力,竟是个内家高手。香泠阁是相思林的产业人尽皆知,却未曾想,张狂至此。
  有意思。
  香泠阁着实是大手笔,从主屋往后是太湖水,绵延出八座九曲玲珑桥,桥的那头临水而建水阁院落,精雅别致,竟没有一处是相同的,那便是香泠阁最尊贵的去处。
  说是房间,实为院落。白色月牙门匾上,题着墨色字迹“晚桩庭”。
  干净清秀的丫鬟小厮早已侍立在院口,见到寒征隆二人远远走来,福身行礼端茶递水,殷勤非常。若非见惯这种阵仗,只怕早已受宠若惊,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吧。
  ***
  江南的冬雪天真的很冷,天是铁灰的,清晨的零星小雪转大,像满天的棉絮,沉沉的向下压。在这里过了一夜,聆听江南飘雪,兄弟二人对饮,倒也自得其乐。
  寒征隆看看天,再看看小厮双手捧上的油纸伞,微笑着摇摇头,慢慢晃出了“晚桩庭”。寒征宇清早便出去了,说是要太湖赏雪。环境使然么?来到香泠阁,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竟想体验一下雪中漫步的滋味。
  他皱皱眉,双眼中那丝疑惑很快的消失不见。多愁善感么,对他而言始终是奢侈。寒征隆,只要够冷够强,只要能够胜任寒极门主人便已足够,其他的一切,没有兴趣也再没有心力去应对了。
  心情恶劣了,雪花却跑来捣乱,皮皮的钻进他的眼睛,他伸手一挥,却瞥见远处九曲桥上的人影。
  是个女人,该是好人家的女儿,修长纤细的身段上罩着白色袄裙,宽大华丽,一手持月白色纸伞,一手提着裙子,缓缓移动着,走路的样子不甚娇柔。忽而一阵风吹过,那纸伞似是没有抓牢,被风吹起,悠悠的飘向这边。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
  那一霎那,是的,仅仅是一霎那的时间,他纵身飞向她。
  总是把那张脸放在心里的,可其实,真正见到她的机会,少之又少。第一次,在那密林里,第二次,是寒极门的那场婚宴,第三次,则是在她临终的时候。
  是的,她死了,死在十五岁的秋天。生命停顿在那一天,再不前行,她永远是十五岁的少女,如莲华绽放。
  眼前的她,不是十五岁,是个女人了。
  “舞儿。”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的急切。是的,舞儿,如果有可能,他多想再叫她的名字。可是,任何人也没有他清楚,她已经死了,就在他怀里。
  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割裂了,理智告诉他她死了,这不是她,而身体却一味的向她靠近,呼唤思念的名字。
  他靠近她,她却向后退去,在风中绽放的衣裙如花般绽放。这才发现,她是会武的。狭长的眼睛沉静的看着他,从容淡定,却也熟悉得很。她不发一语,而后目光一闪,看向他身后的某处。
  “阿昼。”
  她开口,对象却不是他。
  他回头,却是玄机岛的主人,江湖上人称“玉人君子”的江莲昼。
  “寒兄别来无恙?”
  寒征隆不是容易亲近的人,可是,他很情愿把江莲昼当作朋友。因为,他有一张和寒夜舞一模一样的脸。江莲昼温和的笑着,看着他二人,顿时像是明白了。
  “寒兄怕是认错人了,这是在下胞妹,阿夜。”
  “夜儿,这位是寒极门寒门主。”
  是的,若她真是司空夜,是江莲昼的胞妹,那么,江莲昼与司空夜本来便是同胞双生,那么,江莲昼与司空夜五官神似天经地义。
  那么,寒夜舞呢?那般的绝色容颜,天人般脱俗的,又是从何而来?
  他看向她,她也正回望他。那墨色的双眼看不出一丝情绪,而后给他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昨儿才见过的,寒门主。”那声音柔柔的,却叫听的人柔肠百转。她开口,权当打了招呼,尔后不再看他一眼,绕过他身边,继续缓缓的向主楼走去。
  江莲昼微笑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过头来,开口:“寒兄也是来观礼的?”
  寒征隆疑惑的回望。
  “呵呵,穆兄本是要来的,可似乎耽搁了时辰,不如寒兄便先暂坐穆兄的座位吧。”江莲昼招呼着他,慢慢向主楼走去。


(8) 选别

  相思林弟子柳株瑶、司空夜之间会有一场,胜出者继承相思林,失败者却再无颜面留在江湖。好事者照例设了赌局,柳株瑶与司空夜的赔率升到了一比十。
  尽管这是震动武林的大事,却未曾料想今日便是选别之日,而地点,居然会是这烟波浩淼的太湖。
  上了二楼,意外见寒征宇早已经落座在一侧,微笑着摇摇扇子向他致意。他也笑笑,和江莲昼依次在二楼落座。
  “我本以为,这场选别会在苗疆进行。”寒征隆打量着四周。这是靠西的侧位,北面的主位已有五六人落座了,年龄都在花甲之间,该是相思林各位长老了,正中的那位老妇人满头华发,连眉毛都是雪白的,她端坐着,一手持乌木手杖,双目如炬,宝相庄严。
  “是因为她么?相思林上代律长老,殷婆婆?”
  相思林的诸位长老中,殷婆婆算是辈分最高的。自上上代林主玉弄影起便一直辅佐在侧,可谓三朝元老。此番司空如绽仙逝,仅留下遗命,若非有殷婆婆压着,相思林只怕早已经内讧了。
  “嗯,殷婆婆是江南人,现在是常住在这香泠阁中了,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宜长途奔波,坐待这些后生小辈来请安便是了。”江莲昼垂首抿下一口上好的碧螺春,笑着指点说:“后面那位姑娘,便是这香泠阁的主人,唐初侬。”
  寒征隆依言望去,侍立在殷婆婆身后的,是位身穿红衣的绝色女子。果真与传言无二,这般绝色,若用美丽二字来形容,当真是亵渎了。
  他正想开口,却见有人走进了底楼的天井。
  被十几人簇拥着的,正是相思林大弟子柳株瑶。一身潇洒的白袍,外罩白色披风,浑身上下,连那剑,都是通体雪白的,浑身,竟没有一丝瑕疵,就连天上飘落的雪片,也不如他柳株瑶通透洁净的十分之一。
  他的身后,是十二名如花般貌美的随从,有男有女,身着统一的白色衣袍,个个啜着笑意,仿佛这林主之位,早已是他们主人的囊中之物。
  不若穆东峙的粗犷刚毅,不若寒征隆的沉稳内敛,不若江莲昼的灵动脱俗,柳株瑶似那五月西子湖边的垂柳,俊美飘逸。江湖人曾将穆东峙,寒征隆,江莲昼及柳株瑶并称为武林四公子,但这四人却全然没有相应之意,久而久之,便也作罢了。
  但见那柳株瑶走进天井中,环顾四周,抬手抱拳向熟识的人一一致意,二楼侧位上也有不少人起身还礼,他的眼光瞟过寒征宇,更是微笑着向他摆了摆拳。
  “你与他?”寒征隆诧异道。
  “几年前在山西见过几面,柳株瑶与师傅畅谈三日,相聚甚欢。”
  “却没动手?”更诧异。岳清秋不会武,但是他的随从岳拙却是当年邪派排名前十的高手,被岳清秋收服了。无数人想动岳清秋却慑于岳拙,无可奈何。
  “没动手。”
  寒征隆嗤笑一声,没再搭话。
  之后,缓缓走到他对面的,只得二人。
  一身白底暗花锦袍的司空夜,以及持伞侍立在她身后的黑衣男子,刑风。
  相思林名满天下的另一人,相思林大统领,以一手重澜刀法闻名于世,为人公正严厉,江湖中人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刑统领。未曾想他却以随从之姿侍立于司空夜的身后。这其中,该是有颇多深意吧。
  虽只得二人,但这一白一黑的身影,却较之柳株瑶有更重的波澜。
  “大哥,那是夜舞!”寒征宇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以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开口道。
  “那是司空夜,昨日里见过的。”寒征隆也直看着司空夜,轻声回答。
  “竟是如此相像。你曾经与她交过手吧?”
  “十年前,她已与我在伯仲之间……”
  “师兄别来无恙。”最先开口的是司空夜,她脸上的微笑,算是友善的吧,目光的焦距落在柳株瑶手中的白色宝剑。
  “夜儿,你的剑呢?”柳株瑶轻抚手中雪白的剑鞘,冷冷的凝视眼前女子。她在看他的剑,是的,明眼人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司空如绽生前的佩剑,也是从上上代林主玉弄影手中传下来的名剑“湛卢”。恩师过世后,殷婆婆主持,将这剑投入滚滚红尘中,他花了整整十个月,才将此剑追回。
  “剑,自然在我手里。”司空夜还是笑着,友善得紧,却全然看不出战前的激昂。
  “你……”柳株瑶还想说什么,却被殷婆婆的话打断。
  “株瑶,夜儿,今日之战,胜者即是相思林主人,你二人可明白。”
  “明白。”
  “是,婆婆。”
  “那便开始吧,如绽遗命,得剑之胜者,才是林主之选。”
  殷婆婆话音刚落,那些白衣侍从鱼贯退出战圈,而刑风也默默收伞,回身离开。
  “夜儿,我寻着了‘湛卢’。”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他二人出手之际,柳株瑶却开口了。一贯疏离冷漠的双眸却多了一丝丝情绪的意味。
  “那又如何?”司空夜开口,那友善的笑容始终没有变,温柔的,平和的,仿佛知己好友间把酒言欢,弹琴作乐。
  “师傅的遗命,得剑之胜者,我已经拿到了‘湛卢’,你还要比么?”
  闻言,司空夜的笑却仍是未变,也不答话,只是在那里,一径笑着。那流露的情感转瞬即逝,柳株瑶拔出剑来,甫出手便是他的成名技“醉花雨”。
  凌厉的剑气如一张漫天遍地的网,柳株瑶便在那网的正中,该是只有一个柳株瑶吧,却警觉这张网便是他所编织的,那剑网闪电般向司空夜罩去。
  “师兄,你误会了。”司空夜抽出宽大衣袖中的剑,那温和的笑有一瞬间悲伤起来,很快被她滑过的剑气所遮盖。
  她的剑究竟是什么剑呢?每一式滑过,都会有星点的寒芒蹦出,司空夜使的,竟也是“醉花雨”。她身形似未动,却处处是她的身影,那剑,温柔得像阳春细雨,也似酒后微醺,紧密的,缠绵的,却无处不在,甚至,被她的剑网所罩住,便无法呼吸。
  而后,寒芒闪过,白色的半截剑身飞了出去,牢牢钉在了门栏上。
  雪仍是沉沉的下着,可那电光火石的刹那,胜负已分。
  柳株瑶瞪大双眼,不可致信的看着手中残余半截剑身的“湛卢”残剑,司空夜拿剑指着他,仍是那笑。“你真的误会了。”
  “怎么可能……”
  “相思林的剑,是自己找的。”
  那是一场再明了也没有的结果,赢的人,是司空夜。
  那把油纸伞又一次静悄悄的张在她头顶上,刑风已静静立在她身后。她回首,点头示意。而后,如黄昏的彩蝶飞舞般,一个翩翩灵动的身影向她飘来。唐初侬手捧着月白色披风,轻轻为她披上。
  “今日胜负已分,相思林主人司空夜,诸位长老可由异议?”
  殷婆婆苍老嘶哑的声音威严的回响在天井上方,她的眼睛却是直直看向柳株瑶的。
  他依旧直挺挺的站在天井中央,任凭那飞雪落在他发间,双眼,没有焦距。那十来个随侍团团围住他,叽叽喳喳的开口,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株瑶,你可由异议?”殷婆婆又开口。
  半晌,柳株瑶抬起头来,对着殷婆婆却是一笑。“柳株瑶,没有异议。”
  那声音,却着实虚弱。他摇摇头,随即一跃而起,足点屋檐,几个起落间,已然失去了踪影。天地间只余他的声音。
  “夜儿,你等着,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众人愣了半晌,才见他那一串小随从急急的循着他而去,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公子”叫声不绝于耳。
  司空夜摇摇头,缓缓走向二楼主位的下方。那里早有人等在那里。司空夜抽出隐在袖中的剑,交与她,那小姑娘接过剑,甜甜的叫声小姐,而后一跃而起,落在殷婆婆面前,将剑交过。
  柳株瑶并没有理解司空如绽的意思。相思林历代,剑是极为重要的信物。但这信物,并非代代相传。守成从来不是相思林的风格,不断的前进,不断的发觉,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则。这便是林主遗命的真正含义,若参不透其中奥意,拼了命去寻那上代的宝剑,便是落了下流了。
  当年司空如绽原也是寻了上古名剑玄鸾的,却因苗疆魔教肆无忌惮,抢了湛卢去,这才一怒之下直杀进了他魔教总坛,夺了宝剑。为了这桩功绩,司空如绽才继续使用湛卢,而将玄鸾送给了司空夜。
  “夜儿,你这是什么剑?”
  “月刹。”
  顿时,语惊四座。连寒征隆也诧异起来。南魂月刹,北魄泣血,在江湖上是一个传说。天象异变,遂西天武神将以斧凿天,双生星子坠地,一星落于炎之极,一星落于寒之极。后人自西域火山的岩浆及极北苦寒之地的山颠找到这两颗星子,以熔岩煅烧成刀,成至阳至刚之“泣血”,加上未嫁少女鲜血所铸,成至阴至寒之“月刹”。
  三年前,寒征隆自长白山天池之底寻到宝刀泣血,这武林间便已没有了可以与其抗衡的。却万万没想到,三年后,月刹出世。
  殷婆婆抽出宝刀,莞尔。之后,抛还给她。 “夜儿,开刃吧。”
  司空夜抽出剑刃,划破手腕,将自己的血滴上那剑刃,顿时月刹寒芒绽现,而后,尖锐的鸣叫起来。与此同时,寒征隆手中的泣血也似共鸣般,浑厚的回响起来。
  司空夜望向共鸣的这处,发觉寒征隆也着看着她,她眨眨眼,颇为复杂的笑笑。


(9) 欢宴

  新任相思林主已确定人选,早已有人快马加鞭去昭告天下,主楼里,并没有依照惯例大摆宴席,庆祝新林主继位。相思林众人早已在下午时分启程,返回苗疆。
  寒征隆寒征宇静静的坐在“晚桩庭”。是的,有很多东西已经在胸口郁积多时了,那答案很快呼之欲出,他们,需要时间思索。
  “本以为,司空夜与柳株瑶是旗鼓相当的,却想不到,柳株瑶根本没有一丝的胜算。”
  寒征隆看着他,不说话。
  “一个邢风便已占了半壁,没想到,唐初侬都是她的人,一武一文,已尽得相思林。”
  柳株瑶在江湖上的名头虽响,这些年来也颇结识了一些人物,但那始终是虚的。而司空夜聪明得多,那相思林大统领,相思林众门人皆听他一声号令,香泠阁主人,相思林半数产业由她一人掌握,得此二人,已经等于将相思林牢牢握在手里了。
  “相思林这一代的主人,似乎不会比上代的逊色了。”半晌,寒征隆开了口,却是句无关痛痒的废话。“若是我,我也会期望柳株瑶继任林主的。那种夸夸其谈之辈,并不足以畏惧。”
  “那司空姑娘,着实厉害呢。”
  “你似颇有兴趣。”
  “柳株瑶剑风虽凌厉,却失了真髓,快剑并不稀罕,但摄人心魄的剑,就要命了。司空夜那一手醉花雨是得了相思林真传的。真正的对手,或许,会是她。”寒征宇本身,只是修习了寒家家传的武功,虽常年跟随师父研习谋略,却也勤于练习,已至高手的境界。这剑的高低,自是一目了然。
  “呵呵,”寒征隆破天荒的开口笑起来,“对着这样的女子,你能否下得去手?”
  “……她是夜舞。若非要说相貌相似,我无话可说。可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二人又带着如此相似的丫鬟?刚刚替她把剑送与殷婆婆的,分明是她的侍女知意。”
  又沉默了许久,寒征宇缓缓开口。
  寒征隆没有答话。左手拇指不自觉地在左颊那一寸剑痕上摩挲。
  ***
  入夜里,仍是有一场宴席悄然进行了。
  并不是见不得人的,香泠阁第一楼古墨轩已备下黄铜火炉,以小炭火煮着,热汤翻滚,香气逼人。各色菜肴摆上桌,等待享用。
  八仙桌旁,依次坐了寒征宇,寒征隆,江莲昼,司空夜,四人坐着,安静的喝酒,偶尔寒暄几句。他们没有动筷,好修养的等待着最后那两个座位上的人。这是个些微难堪的处境。若他们愿意,即使只有酒,仍是可以热火朝天的。但甫一上楼,司空夜即是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点头致意,也不开口,抓起桌上的青瓷酒杯,小口小口的抿起酒来。
  见状,寒征隆不逞多让,也给自己斟上一杯,一口喝干了。却惊觉这便是相思林独步武林的天下第一珍酿“人面桃花”,透明无色,馥郁芬芳。往年玄机岛送上的,是自酿的,相思林原产的,却是第一次喝到。他微笑,又斟了一杯。
  寒征宇见了,笑得分外开心,马上跟着连喝好几杯。
  无奈之下,江莲昼摇摇头,瞟了一眼司空夜,伸手夺了酒壶的掌控权,以极满极慢的速度往自己的青瓷杯中倒酒。待到那瓷杯将满,从远处传来一声清啸。此时,专心喝酒的人终于一个个放下杯子,看向窗外。但见一人循夜色踏雪而来,待看清他高大的轮廓,已一晃站在诸人面前。
  穆东峙,仍是一身灰色布衣,朴素得紧,但见他手里紧紧夹了一样毛茸茸的物事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珍贵的水貂毛皮,再一看,一个金光闪闪的小东西从毛皮中蹦了出来。不对,不该叫小东西,该是个姑娘。个子小小的,满脸灿烂的笑容,自她出现,这压抑晦暗的阁楼顿时变得蓬荜生辉起来。
  至此,东庐神隐,南海玄机,西岭相思,北原寒极四大家族掌门人齐聚一堂。如是往日,这四人若要聚齐,该是盛事中的盛事了,却没想到在这般的冬夜,悄无声息的聚在一桌火锅前。
  “大哥,二姐!我们来了!”那小姑娘也不顾有旁人在场,一头向那孪生兄妹扑了过去。“二姐!你今天真是漂亮呢!”
  穆东峙站定,放下手中赘物,环顾四周,却在目光掠过司空夜却狠狠愣了一下。半晌,才缓得劲来:“司空姑娘,我与晓儿已听说比武之事,先恭喜司空姑娘继任相思林主。”
  司空夜看看他,仍是未答话,只是斜着眼,缓缓将手中酒喝干了。
  穆东峙一代大侠,所过之处无不夹道欢迎,何曾受过这般的轻慢。他倒也不在意,不动声色走到桌前坐下,“各位,穆某来晚了,该罚酒三杯。”
  “穆兄,不必如此拘礼,这只是平常的家宴,随意吧。”江莲昼亲自起身为穆东峙倒酒。
  “师兄,许久未见。”寒征隆寒征宇抱拳。
  穆东峙微微一笑,却不如往日般豪爽,“这是晓儿,江岛主的宝贝妹妹,也是未来你嫂子。”
  寒征隆挑眉,“先恭喜师兄了。”
  穆东峙还想说什么,却被司空夜“啪”的一声放下青瓷酒杯所打断。顿时,穆东峙与江莲晓都生出小心翼翼之色来
  “穆哥哥。”江莲晓拉拉穆东峙的衣角,水汪汪的大眼睛如幼兽一般无辜纯洁,穆东峙顿时失去抵抗力,呵呵笑着乖乖把脸转到她那边。
  “二姐,我和穆哥哥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辰,因为我们看到了这个。”江莲晓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打开了推到司空夜面前。
  顿时,一股暗雅的清香布满整个阁楼,甚至盖过了那酒香,菜香。在座者见了,无不啧啧称奇。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天山雪莲,奇就奇在那雪莲极小,只有小儿拳头般大小,识货的见了,便知这是雪莲中的变异奇珍丝雨莲,极其罕见。
  “二姐常年咳着,穆哥哥与我总是担心,在杭州城里,穆哥哥一眼就看到这丝雨莲,心想这回二姐的病许是能根治了,那本是要送去京城的稀罕物,穆哥哥与那掌柜的纠缠了三天三夜,这才买下的。”
  听到这里,局外人寒征隆韩征宇总算听出了一些名堂。穆东峙与江莲晓两情相悦,却遭司空夜的反对,态度不是不坚决的。而江莲昼虽没有异议,亦没有出声相助。不得已,那苦命的小情侣便只能苦苦的讨那二姐欢心。
  司空夜看看那木盒子,叹口气,抬眼与穆东峙对视。那眼神,甚至凌厉过与柳株瑶对峙时。“穆掌门,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愿穆掌门指点一二。”
  “司空姑娘但说无妨。”
  “若有一日,你要在我晓儿与天下黎民百姓中选择其一,你当作何断?”
  穆东峙一听,呆了半晌。转眼看那江莲晓,已是热泪盈眶。寒征隆这时才明白,她并不是因七年前那件事情在刁难他,而是真的爱极了江莲晓,想到了极致,这才开了口。
  “我……”穆东峙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
  江莲晓的小手搭上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一颗泪珠淌下右颊。“二姐,晓儿真心仰慕穆哥哥,今生若不嫁他,自愿常住玄机岛,孤独终老。”
  穆东峙反手牢牢抓住江莲晓,“穆东峙指天立誓。我的真心,今生只给晓儿一人。但是,穆东峙自小立下宏愿,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此愿,终生不悔。”
  司空夜的眼神原本是冷酷的,毫不留情的,听到那一对情人的告白之后,却猛地悲痛起来,打心底的无力起来,连带的,不再坚持,表情也柔和起来。
  她伸手抓过那紫檀木的盒子,微微一笑,“好俊俏的丝雨莲,那我便收下了,妹婿。”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一晚,穆东峙连干了十坛人面桃花,最后像沙包一样被寒征隆扛在身上。


(10) 飞琼

  欢乐时光总是过去的很快,第二天酒醒之后,穆东峙郑重其事的把江莲晓交还给江莲昼,约定三月后上玄机岛迎娶新娘,之后,归心似箭,日夜兼程的直奔东庐而去了。
  傍晚时分,玄机岛的奴仆也套起马车,江莲昼携江莲晓启程踏上回南海的路程。司空夜相送至太湖边。回程时,却见寒极门那两兄弟牵着马,缓缓走出香泠阁大门。
  见了她,寒征宇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
  “司空林主,我兄弟俩叨扰多日,特来辞行。”饶是他认定眼前女子是他四妹,司空夜仍是与他大哥平起平坐的世家之首,该有的礼数仍是做足了。
  “寒二公子客气。”司空夜的身后,仍是跟着刑风,冷漠的,沉静的,坚强的后盾。这个身怀绝技的男子,一人独走江湖时是那般意气风发,让人不敢忽视他的存在,但是跟在司空夜身后,却心甘情愿的收敛自己的气势,似影子一般。
  “若来日在苗疆相见,自当好好款待二位。”司空夜微笑致意,做了个请的姿势,却没有看寒征隆一眼。
  寒征宇正想开口,却见刑风脸微侧,右手一动,已抽出刀来。司空夜的手则更快的击上他拔刀的手,将那刀击回刀鞘去。众人回头,却见一挺拔的黑衣女子远远站着,看不清面目,落日余辉洒在她肩上,皮质外衣反射出霞光,给这个大雪纷飞的水墨世界增添了些许绚丽亮点。
  “女娃娃,便是你使出那招醉花雨的?” 她一开口便直奔主题,若非早有耳闻,肯定会摸不着头脑。听那声音已不年轻,明显的西域腔调,且散发出些许诡异的味道。
  “是,敢问前辈是?”司空夜踏前一步。
  “我问你,你与我禅郎是什么关系?”
  “敢问前辈,你所说禅郎,可是我师伯玉离禅?”问得顺畅,答得也流利,这一问一答之间,似流露出些许算计的意味。
  “正是。你将我禅郎藏于何处?带我去见他!”那女子越说越急,最后那个“他”字,竟是吼出来的。
  “前辈,我师伯已在十六年前故去了。”司空夜语调平缓,不紧不慢,每答一句,便向前一步一步,几番问答间,已走到那女子十步之遥,背着光的缘故,这才看清她的容貌,轮廓极为深刻,有一双湛蓝的双眸,也不乏异域之美,浓眉大眼神采飞扬的,算起来该是中年了,却怎么看怎么像三十多岁。
  两个女人便如此相视而立。这次,刑风留在后方,没有跟上。
  “胡说!他明明活着的,娃娃,你欺我阿那飞琼傻么?”
  话音刚落,但见她手势一动,几道黑色影子从她的手中飞出,至一半却飞花似的散开成银针,铺头盖脸的向司空夜罩去。普通暗器不论构造有多精密,但凡是中途散开的,必是四处散射的,但是这个却不同,自半途解体,便一同朝一个方向射出,却是每一针都含着一股气劲。
  司空夜右手一晃,已拔剑在手,出手,仍是那招醉花雨,如微醺酒后,醉意情缠,黯然神伤。后发而先至,那一招下,飞来的暗器尽数被打下,叮叮当当落于鹅卵石路面上,声音煞是好听。
  “便是这样!他的醉花雨便是这样的!你还骗我!”阿那飞琼猛的拔刀在手,是一把西域特产的弯刀,刀锋闪烁蓝光,似啐了毒。“这相思林的剑招本名花飞雨,彼时不过是霜飘十二式中其一,待到我禅郎手中,参透其奥意,这才有了醉花雨的名头。”
  司空夜挑眉,没有开口,微笑着等她说下去。
  “之前姓柳的那小子说练成了醉花雨,我巴巴的赶去看,却差点气死。这天下,能练成醉花雨的,唯有我禅郎一人。”阿那飞琼顿了一顿,略带凉意的看向眼前这美丽女子。“若非我禅郎指点,你又怎有可能练成?”
  司空夜苦笑。相思林霜飘十二式本已是剑法的中的上道,其中不仅花飞雨,每一式皆为集武学大成的玄妙招式,若非天赋,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其奥意一二,而到了这人口里,却成了不值钱的东西。再说了,除了那玉离禅,她不也练成了么,什么这天下唯有她禅郎一人,真是伤人自尊。
  “阿那前辈,我师伯练那醉花雨时,可曾有高人指点?”
  “我禅郎天赋异秉,他练这醉花雨,是无师自通的。”阿那飞琼一脸自豪,那微笑竟透出少女般纯真微笑。
  “那么前辈,晚辈斗胆,同样无人指点,这醉花雨,我师伯练得,难道我就练不得么?”司空夜笑笑,闲闲开口,却将那阿那飞琼问得哑口无言。
  她张口,却不知说什么,连续几次,终于放弃一般,闭紧了嘴,眼中的神采也顿时暗了下去。
  司空夜从袖间掏出一个青瓷小酒坛,双手奉与那女子眼前,“前辈,晚辈手中这坛人面桃花是三十年前,师伯亲手所酿,若不嫌弃,还请收下吧。师伯已然故去,葬在相思林轩宝塔林,若前辈有时间,也可来烧上一把纸钱。”
  阿那飞琼呆呆的没有动,司空夜硬把那坛酒塞进她手里,许是酒坛的冰凉触感,阿那飞琼这才似醒悟过来,又惊觉司空夜与她靠得如此之近,竟似大梦初醒般,接了坛子,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疑惑得看看坛子,开口道:“这竟是,我禅郎亲手所酿?”
  “是,虽说相思林传统酿这酒非得是女子,但师伯还是酿了,从选料到发酵,从未假他人之手。”
  这一说,阿那飞琼竟落下泪来。
  “是他,亲手所酿?”
  “是。”
  阿那飞琼悲戚了一会儿,却又奇迹似的收起眼泪,狐疑的看了司空夜:“娃娃。你真没骗我?”
  “晚辈所言,句句属实。”
  阿那飞琼挑眉,忽而冷笑。“我这做前辈的,既收了你的东西,也总得还礼才是。娃娃,接着。”
  她的手又是一动,一样物事照着司空夜的门面打了过去。幸而司空夜的手也动了,稳稳的接了下来。是个羊皮小袋子,她打开闻了,却是西域密药哀罗散。据闻,一个重伤之人,无论多重,用哀罗散可多维持十日寿命,若尚能回天,则能抢回一条小命,若天命不可违,十日之后,药力退了,仍难逃一死。
  “前辈,这太珍贵,晚辈收不得。”
  “我说你收得便收得。”阿那飞琼斜了她一眼,又露出个微笑来:“娃娃,我喜欢你。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说罢,回身走了。
  司空夜转身,正当开口,却闻得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眼光一凛,飞奔到寒征宇身前。双手抓住他肩,厉声问:“运气,看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寒征宇愣了一下,刚要运气,却双目一黑,仰倒在地。


(11) 血咒

  香泠阁,冷金庭。
  这原是香泠阁主人唐初侬的香闺,在最东边,以缠为意,整座庭院种满藤木,层层环绕,纠结难解。选别的这几日里,司空夜一行都借住于此。为了方便察看伤势,寒征宇被放置在东厢里间的藤榻上。
  外间,身着紫绡纱衣的唐初侬端坐在藤木茶几前,白皙的肤色在圆润的紫砂中如玉般温泽,纤纤素手缓而优雅,动作十分简捷,却时时体现禅、心、气、体“一定三静”的茶道。
  司空夜与寒征隆各坐在暖榻的一方,观赏香泠阁主人的精妙茶艺。司空夜浅浅笑着,端详唐初侬的动作,那目光,专著的,却又消失在中途,不知去了何方。寒征隆也静静的,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游移。唐初侬如睡莲般的清新优雅,司空夜似一株剔透妖莲,高贵魔魅,这般绝色,见着一个已是不易,却一下子来了两个。这二人,真可数得上是倾国红颜了。
  片刻,白烟缭绕,沁人心脾的茶香溢出,一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呈上桌面。她盈盈取过两个白瓷杯子,倒了茶分别放在茶几的两端。
  “请用。”她浅浅微笑,而后起身,略一整理茶具,优雅的退了出去。
  若是平时,能喝上香泠阁主人亲手所奉的茶,该是心驰神往,风月场上的一大谈资了。无奈,屋内人生死未卜,却也顾不得眼前的风花雪月了。
  寒征隆取过一面前的茶杯,先是送到鼻下闻了,然后才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起来。待一杯茶去了一半,才缓缓开口。“那女子可是楼兰国教大护法?”
  西域藩国楼兰,全民皆教徒,国教源自于西方小乘佛教,后小乘教派分裂,楼兰国教才逐渐发展成为由楼兰皇族所一手掌控的教派,号法藏。
  “寒门主好眼力。”司空夜挑眉,看看那茶,看了许久,拿起来,却没有喝的意思。“楼兰国教一向神秘,鲜少踏足中原,没想到寒门主一眼便认了出来。”
  “在下与那教中之人,曾有过几面之缘。”放下茶杯,寒征隆笑笑,面对着她的招牌微笑,斟酌语气。
  邢风在里间为寒征宇检查伤势,已有一段时间,她趁这时去换了衣服,褪去白色的袄裙,换上一袭珍珠蓝的绫纱衣。平心而论,在不动武或是收敛其气势之时,相思林主人只似个如花似玉的小女人,不甚娇弱,我见尤怜,让人打心底想要呵护。
  “阿那飞琼,似乎是与我长辈有些恩怨,却不想连累了寒二公子……”司空夜缓缓开口。
  玉离禅,曾是那一辈江湖女儿心头的一颗朱砂痣。三十年前,江湖有三公子,大义秦悲月,大智江展鎏,大悟玉离禅。当时,与三人交好的岳清秋曾出言感慨,纵观江湖,唯此三人尔。秦悲月公正无私,江展鎏我行我素,最受欢迎的,却是玉离禅,君子如玉,莲一般的人儿,那回眸一笑,仿佛瑶池的莲花都盛开了一般。
  仿佛是应了那句话吧,红颜多薄命,玉离禅在相思林继承人之选中,输给了师妹司空如绽,黯然远走他方,几年后传来他的死讯。传闻他在沙漠中失了方向,再也没有走出来。相思林派人多方寻找,便寻不着,无奈之下,在相思林立下衣冠冢,聊以祭拜。
  江湖上仰慕他的女人,悲痛难抑,一时间竟有许多人认为他尚在人间,但是一晃十六年,当初为他癫狂的女子,纷纷嫁了人,世间人,也逐渐忘了,曾有过玉离禅这样一个人。
  可是,这世上终有例外,这世上,还有一类人,她的名字,叫阿那飞琼,这个人,执著了十六年,只为了,她的禅郎。
  寒征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沉吟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战圈之外难免有所误伤,何况这阿那飞琼功力了得,司空林主不必如此介怀。只是我竟没发现那暗器。”
  学武者,感官较之常人高出许多,像寒征隆这般至一定境界的,对于动作尤为敏感。那个时候,正是她使出那招醉花雨,剑摄心魄。或许在失神的瞬间,暗器才有机可乘。
  “阿那飞琼总共发了三丸银蟾弹,飞散出一百零八针暗器,现在想来,许是我漏接了。”
  “舍弟常年做惯了文士,忘了江湖是怎么回事,这件事,也当是给他个教训了。但也万万想不到,邢兄竟是通晓医术的。”
  闻言,司空夜一笑,那笑却进到了眼里,如三月的阳光般和煦。“在相思林,学苗人蛊术毒术的多,学医的寥寥可数。邢风的医术,可算是相思林的头牌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
  “这毒的味道,不似取人性命的烈毒,只怕是摄人心魄的异毒。何况阿那飞琼本是来寻我找人的,应该不会心存杀念。寒门主还请先放宽心吧。”
  她持壶缓缓为他的杯子添上些热水。他不动如山的坐着,品茶的动作优雅沉稳,可不时瞥向里间的眼神仍是泄漏了他的忧心。
  “多谢。”他望她一眼,视线所及,她不持剑的那只手,总是带着一只手套。习武之人,武功精进到这般的境地,多少会有些于常人不同之处,或可称,怪癖。除却她曾是寒夜舞,除却十年前那一战,她与他几乎是陌生人,他不了解她,一点也不。
  茶杯刚满,邢风从里屋推门而出,神情间,似乎颇为疲惫。
  “阿夜,是咒毒。”
  “嗯。”她起身,从容走去。
  寒征宇依旧昏迷,衣衫已被解开,邢风在他皮肤表层仔细寻找,已经在左肩上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针孔,隐隐的,泛了些灰色。用了药,也运功在他周身行走,却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尾随而来的寒征隆走到榻边,没有言语,静待下文。咒毒,顾名思义,毒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单纯的毒物反应,而是由下毒之人以念注入毒物,较之寻常毒药更为古怪,若非功力相当的咒术士或者找到念的引子,根本没有办法完全拔除。
  司空夜缓缓靠近伤处,轻嗅。“这味道,是血咒。”
  她直起身,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这下,不好办呢。”
  血咒是咒毒中最难解的,中毒者会无意识的受下毒人的控制,身不由己。若非以下毒之人的血来做引,终生不能摆脱控制。寒征隆的眉头深锁,想必也是知道血咒的麻烦之处了。
  “若给你引子,你能做出解药来么?”寒征隆静静的开口,转瞬间眉头舒展,那神情,异常温和,平静的仿佛在讨论天气般,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动了杀念。
  “邢风做得到。”
  他没再说话,略一颔首,即转身向门外走去。
  “寒门主请留步。”
  他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扬眉与她对视。
  “阿那飞琼还会回来,请少安毋躁。”


(12) 舍身

  一晃,在香泠阁已过了两日。阿那飞琼没有来,寒征隆却也不着急,每日只是与苏州城里滞留的寒极门众书信往返,其余时间便枯坐晚桩庭,并没有太常出去。寒征宇已经清醒,他也只是去看了一次。
  这事情,像一团乱麻,需要时间去理顺。上一代的恩怨,上一代的仇,二十年前的这个江湖,太过多愁善感。铁蹄践踏过后,柔情似雪中炭漠中霖,铁血反而成了冷漠。但是这世间的秩序,从来不是柔情。
  他信步到水榭,却见司空夜一人倚廊而立,远眺太湖。今日,她所穿的,是一袭青灰色纱衣,点缀着银纹。肩上随意披了一条银白色毛皮披风。湖面的风很大,长发散着,随冷风肆虐而舞动。
  那背影,不是不寂寞的。
  成为绝世高手的条件,其实,不过是忍受寂寞罢了。穿越漫长的时间,身边唯一的伙伴,不过是剑,若真能一路走下去了,或许能领悟武学的真正奥义,忍不住了,便回来凡尘,染上世俗的颜色,心不再寒冷,只是,离心中的殿堂,越行越远。
  那样子的孤寂,与他,是没有不同的。说到底,她与他,是同一类人。两个同样寒冷的人,是没有办法互相取暖的,就算纠缠到一起,也不过是一起溺毙在寒冷中,永无超生。
  他目无表情的转身,打算离开,却见眼前密密麻麻的暗器,无数银针向水榭射去。他回头,却见司空夜已经不在那里。灰影一闪,挑下廊上悬着的竹帘,挡下来势汹汹的银针,而后翻身跃上了水榭二层。
  整个香泠阁后院里,没有人烟,偌大一块空地上,只得这三人。
  “前辈光临,晚辈有失远迎。”她双手抱拳,向前方行礼。
  阿那飞琼自一边角落里走出,面色阴郁。“娃娃,我一片诚心待你,你怎能害我!”
  “前辈所言,晚辈不明白。”
  “你给我的那酒里,究竟下了什么毒物!”阿那飞琼恨恨的掏出那坛酒来,本做势要将它摔碎,手抬起终又放下,神情中浮现难舍之意。“这几日,我夜夜不能安睡,入梦里,总是想起当年我与禅郎的点滴。”
  “或许是前辈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司空夜笑得眉眼弯弯,神情颇为轻佻。
  “娃娃,你真以为,我阿那飞琼是从没见过你苗疆的蛊么?”阿那飞琼的神色凉下来,杀意已取代原本的愤怒。她拔出腰间的佩刀,挥舞两下,摆开架势:“你们俩人一起上吧。”
  司空夜向寒征隆这边望过来,却仍是笑:“寒门主,这是我相思林的家务事,还望不要插手。”
  “请便。”
  司空夜的瞳光闪烁着,他也当然领会她的意思。她会为他取解毒的药引,而他也别坏了她的事。
  眼毕,她抽出剑,寒芒闪过,白色的毛皮披肩滑落肩头,“前辈,你可知,我师伯生前有一位倾心所爱之人?”
  “你说什么?”
  “他为她,甘愿放弃一切,甚至是整座相思林,为了成就她,他才远走西域,永不回中原,你说,这可是倾心所爱之人?”
  “你胡说!我禅郎怎会爱上别人!他亲口告诉我,他心里有我!”
  “他可曾说过爱字?”司空夜站在水榭二层,眉头微蹙,满含怜悯看着那黑袍女人,红唇轻启,却轻柔吐出最残酷的言语。
  女人之所以容易处于劣势,是因为她们受感情的羁绊太深。无论是怎样的高手,仍不容易逃过那宿命,女人仍是女人,仍旧会失去理智,为爱癫狂。司空夜的言语,正触到了阿那飞琼心中的最薄弱点。
  最伤人的,永远都是实话。是的,阿那飞琼知道,她早就一清二楚,玉离禅的心,从来不是她的。他与她的缘分,一直都是她的强求,若非她苦苦追寻,只怕今生,玉离禅与她根本无所谓相识。
  她神情悲戚着,缓缓流下泪来。
  “娃娃,我上次就该杀了你的。”阿那飞琼横刀,足尖一点已飞上水榭,直取司空夜的正前方。司空夜抽身回剑,狠狠隔开她的弯刀飞身上屋顶,足尖轻点,又向前那片空地落去,阿那飞琼紧随而至。
  她所使乃是正统的楼兰国教秘传武艺,是以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带有西域游牧民族特有的彪悍直白,每招每式都用足了十成的劲力。司空夜的武功套路也不是花哨见长,一招一式都是实战风格。这一战虽是轻纱飞扬,却并不像一般侠女的比武,花拳绣腿娇叱不断。真正的以命相搏,精妙之极。
  司空夜且战且移,待到离寒征隆三丈远的地方站定不动,继续与阿那飞琼缠斗。那把弯刀蹦出光芒,与月刹这中原最顶尖的兵器相遇,却也毫不逊色。
  刀和剑的速度都很快,舞动起来,似银色的网。在这当口,寒征隆却见司空夜的眼光向这里一瞥,明白这是她的信号。她硬生生收住动作,反手狠劈上阿那飞琼的弯刀,那柄弯刀竟似切瓜砍菜一般,齐刷刷被削去半截,那刀身回旋着飞了出去,钉在一旁的墙面上。
  阿那飞琼惊诧间,见她剑又刺来,忙用残刀抵挡,两个来回,已见高下,左手腕上被剑尖一挑,鲜血直流,顺着月刹的血槽流淌而下。
  司空夜轻勾唇角,手一扬,打飞了阿那飞琼手中残余的刀身,顺势将月刹向寒征隆抛出。
  寒征隆抽出泣血,在空中轻挑,挡下月刹的去势,握在手里。目光颇为复杂的看向打斗之处,旋即回身向冷金庭直奔而去。
  “娃娃,你倒有心救人,失了你那神剑,我倒要看看你能耐我何!”
  “那便试试看吧。”
  司空夜反手为掌,手腕灵活宛如小灵蛇一般,十指虽然纤弱,却也异常凌厉。这是相思林极少的几路赤手空拳的武功,擒拿手“罗湘缠”。如三千烦恼丝,软且韧,挣不开也扯不断。但阿那飞琼却也不弱。寻常西域人失了兵器,拳脚功夫便都是依靠蛮力,可这阿那飞琼的拳脚却是自成一派,并且似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为了克制罗湘缠而生。
  眼见司空夜渐渐露出诧异之色,阿那飞琼得意的开口:“娃娃,你这罗湘缠,当年禅郎是教过我的。”
  司空夜暗暗苦笑起来,这下子,似乎不妙了。
  论内力,她与阿那飞琼不相上下,论招式却处处受制于人,除非现在她立即变出一把剑来,否则断没有取胜的道理。更何况,她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得要赤手空拳不可。
  稍一权衡,她已在心里有了计较。
  阿那飞琼下一掌攻来的时候,司空夜腰身一动将她左手困于协下,卖个空门给她,在两人距离最近的那刻,阿那飞琼右手跟上一掌插入她腹中。司空夜深吸一口气,运功周身,以真气护住身体,催动腹部肌肉缩紧,将阿那飞琼的右手牢牢锁住。
  阿那飞琼惊诧,来不及开口,司空夜甩出左手手套,左手做兰花佛指,缓缓念颂起苗语,顿时,那左手仿佛笼罩了一层氤氲之气,那金色的光晕中,还隐隐显现出苗文咒符的文字。紧接着,一道金光如灵蛇般自袖中蜿蜒至中指指端,司空夜将左手中指咬破,点上阿那飞琼的额头,那血竟似有生命一般,缓缓渗入她的额头,司空夜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响,以致后来,天地间似乎都有混音回响。
  苍茫太湖水天一色,水雾迷蒙的那片灰色中,如阳光倾泻一般,一道金光破空而过,慢慢收拢于司空夜之手,阿那飞琼呆愣着,待那血完全渗入阿那飞琼的额头,司空夜的念诵也刚好完结,她迅速放松肌肉,抽离她的身体,远远的退到一边。
  阿那飞琼迷惘的举目四望,步履有些不稳,仿佛忘记了她正在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之中,她使劲摇了摇头,想要让神志清醒,目光仍是愈来愈涣散,直到最后,进入混沌状态,蹒跚的向西边走去,渐渐的,没了踪影。
  司空夜喘息着,慢慢从嘴角沁出一口血来,她回身靠在廊柱上,腹部的伤口已是血流如注,她伸手捂住,血却仍旧从指缝中渗出。
  而后,“叮”的一声清脆自胸前传出,她伸手去,摸出几片碎玉来,她看着,又苦笑一下,喉头一甜,竟咳出血来。
  意识一点一点的抽离,她背靠在柱子上,不住的咳,身体缓缓向下滑,而后,一双温热的手扶住她,将她打横抱起。
  “叫他们……咳……找殷婆婆……”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阻止她继续开口。
  “你会没事……”
  最后她所看到的,是寒征隆墨色的双眼。


(13) 迷梦

  醒来,是在一驾马车里,马车晃晃悠悠的前进着,司空夜缓缓睁眼,阳光从车窗透过,晃到了她的眼睛,金灿灿的。她吃力的想,这似乎是大年初一以来第一次的晴天呢。
  身体很重,她想抬手去拉一拉窗口的布料,却完全没有力气。喉咙痒痒的,可也真没有力气去咳,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她闭上眼,在马车的颠簸中又一次沉眠。
  再次醒来,马车仍在前行,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她的精神好了一些,舔舔干裂的嘴唇,她尝试发出声音:“邢风?”
  声音稍有些低哑,嗓子照旧痒痒的,该是缺水造成的。她正想着,头被一只手轻轻托起,下一秒,她久旱的双唇终于尝到水的滋味,她凑着水壶,大口喝起来,喝得急了,猛地咳了起来,牵动腹部的伤口,疼的眉头紧蹙。那只手温和的将水壶移开,取来薄绢拭净她唇边的水。
  “慢慢喝,都是你的。”一个声音低低的自耳边响起,颇温柔,却也颇意外。她目光挑上去,不期然看到那人的轮廓,正手持水壶靠坐在她床头。
  “怎么是你?”
  寒征隆轻轻放下她,为她掖好被子,“邢兄赶着制药救人,我提议由我送你去清凉峰,殷婆婆答应了。”
  那日,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冲进冷金庭,惊得唐初侬立时哭了出来,听过他的叙述,邢风的眉头紧锁,更不自觉地捏碎了藤木椅背。嘴里只吐出两个字:“胡闹。”
  她的情况着实糟糕,施蛊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腹部开了碗口大的口子,血根本无法用寻常法子止住,脸色惨白,双唇乌青,所幸这伤虽重,但毕竟都是外伤,没有伤及心脉,只要好好医护,痊愈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是,她的伤邢风仍只能略做处理,点了她的穴止血,但这样的伤,虽不致命,若是在寻常人身上,只怕是立时毙命的,只因她内力深厚,这才支撑下来。香泠阁毕竟不是医馆,器材,药品,甚至是大夫,都不齐全。殷婆婆与邢风略一商议,决定将她送去浙西清凉峰医治。
  这原是邢风的责任,但是为了寒征宇,寒征隆自愿一路护送。殷婆婆权衡再三,答应了。也幸好有先前阿那飞琼送的哀罗散,可让她一路支撑过去。
  “他们什么都和你说了?”
  “什么都没说,只给了我一张详尽的路线图,要我送你到清凉峰蝶音谷,找那个可以治你的人。”没说那人究竟是谁,想必是不出世的高人,身份神秘。
  “其他的呢?”
  “我在殷婆婆面前以征宇的性命发誓,决不将所见泄漏一字。”
  “拿弟弟的性命发誓,真没诚意。”不知是受伤了抑或是黑夜的关系,她的口气很轻松,没了那疏离的客套,竟然调侃起了他。
  “他的性命就捏在你手里,倘若十日之后,他们仍没有收到从清凉峰发去消息的话,征宇便拿不到解药。”
  也对,有殷婆婆在,怎么样也做不了亏本生意的,她可是香泠阁主侬儿的师父啊。
  她微微笑着,又闭上眼睛,却又猛地睁开。“你在车里,那是谁在赶马车?”
  “刚刚路过个村子,我雇了个车夫。”寒征隆几乎要笑了,她还真是神志清醒,居然还会思索这个。殷婆婆只为她准备了这辆马车而没有派人手给他,他已知道此去要保密行踪。故此,他会每天雇一个不同的车夫。
  “此去浙西,你打算花多少时日?”
  “日夜不停的话,五天应该足矣。”
  “如此,辛苦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缓缓合上,低喃道:“我睡会儿。”
  “睡吧,一切有我呢。”见她沉沉昏睡去,寒征隆的手才缓缓抚过她的头发,五指把玩着那微凉触感的头发,却微微颤抖,泄漏了他的心思。
  七年前,他已经眼睁睁看着她在他手中死去过一回,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辛苦,太沉重,他绝对,不想在承受一次。
  ***
  几日来,司空夜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她腹部的伤口太大,没有办法缝合,只能将穴道封住,暂时止血,等到清凉峰再做打算。为了防止肌肉坏死,每日需要将穴道打开半个时辰,让血液流通。寒征隆尽量选择在她昏睡的时候点开她的穴道,可即使是在昏迷中,她仍是痛得紧锁眉头,冷汗淋漓。
  一路上,车夫小心翼翼,避开崎岖的山路,尽量走大道,防止车身震动引发伤口开裂。马车是香泠阁特制,从外表看来平白无奇,内里以丝棉铺满,减去了大部分震动。而司空夜所躺的床,更是用一根辊轴固定在车上,精妙的减少震动,尽管如此,却也不敢速度太快,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五日的晌午到达浙西清凉峰。
  山脚下,寒征隆打发走了车夫,按照路线图上的指示,驾车进山,不多时,路已经越来越窄,他放弃了马车,将她抱在怀里,继续前行。
  行走间的震动让她恢复了一点意识,她迷蒙的睁眼看看周围,开口道:“天已经亮了?”
  “恩。”
  “出口就在前面了吧?”
  “嗯。”看她的样子,知道她非梦非醒,寒征隆随口回答她。
  “看样子,瘴气退了呢。”
  “嗯。”
  “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那声音似乎颇为惋惜。“要记得去金陵城。”
  寒征隆疑惑的停下脚步。他想起来了,这话,她曾经对他说过。遥远的曾经,他们两个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和他,有过那么一段对话,她与他,相识在雾漳林,一个梨花带泪,一个筋疲力尽,两个人手拉着手,寻找出林的道路。那个时候,她和他,都认为对方是这世上唯一的知己,都以为,她和他,会有好长一段未来。
  “征隆,征隆,要记得我的名字,是阿夜……”她自顾自地说着,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而后又陷入昏迷。


(14) 破阵

  若非做了相思林的主人,她绝对能成为一代名伶,把情绪收得那么好,差点让他以为,她跟本不曾认得他。脚步似灌了铅一般,他枯站着,没有办法再迈出一步去。那未来,早断在他手里,他忘了她的名字,忘了要怎么去找她,错过了相遇的季节,她与他往不同的方向疾行而去,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一瞬间,一贯从容淡定的神情有了裂缝,懊悔如潮水般涌来。可是,毕竟只是懊悔,他不再是林中的少年,她也不再是白衣的少女,他们同样站在这武林的巅峰,那顶上,其实很高,很冷,风很大,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脚滑下去。
  他的眸光闪烁几下,旋即又暗下去,恢复成往日的深沉。他的脚步,尽管万般艰难,仍是抬了起来,缓缓前行,走得久了,也越来越顺了。凡事开头难,可做了,也就这样了。
  清凉峰,群山拥簇,水流蛇动,柏木苍翠,山是黄山的余脉,水是钱塘江的源流。寒征隆顺着山道延山脊一路上行。很多时候明明已经没路了,他仗着轻功高强硬是往前走,倒也跌跌撞撞走对了。约摸两个时辰,他来到一堆乱石前。
  他看过无数种奇门怪阵,这样的阵势却是第一次见。七零八落的石头古怪的堆放在一起,仿佛半片山壁被削了下来,说像阵又不像阵,可是随便瞄一眼,却似有魔力般将他往外推去。
  以他现有的八卦易经修为,要破阵是难了,他将怀中昏迷的人儿轻轻置于一边的巨石上,抽出腰边的泣血。
  天下奇阵,若入内以蛮力将其破之,必遭阵力反噬,反之,若在阵外则可避免大部分反噬的力量。从理论而言,这是破阵最便捷的方法。但是,在阵外一击即击中阵眼,并将其完全摧毁,以至整个阵势瘫痪,这并不是普通的高手所能够做到的。不仅需要强劲的内力,对于五行八卦的了解,以及极端的敏锐,若一击非中阵眼,则极有可能被反噬之力重伤。
  他凝神静气,握刃于右手,催动内力,原本银色的刀身从刀柄处惊现一抹红光,随着他的内力翻涌,红光逐渐向刀尖蔓延,直至整把刀身血红,隐隐发出鸣叫,竟似鬼号般令人颤栗。
  这便是神刀泣血的真正模样。
  寒征隆挥刀在手,照那乱石阵的左下方直直劈了过去。但见一片红光闪过,初初还没多大反应,但随即有石头的崩裂声,一声多似一声,最后,方才刀锋过处,巨石皆已粉碎。
  他轻叹一口气,收回刀身,将司空夜小心翼翼的抱起,缓缓走进石阵。这破阵之法,虽野蛮,倒也切实可行。
  “寒公子。”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仿佛自平地里蹦出。寒征隆略一侧脸,只见一抹青影身长玉立,离他十步之遥,微微笑着,却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
  他看着,心里却只有四个字,温泽如玉。
  “先生认得在下?”
  “三日前收到的消息,说寒公子会带着夜儿前来寻我,我估摸着这时候该到了,便在此候着,不想,仍是来晚一步。”那人说着,眼神瞥向那些碎了巨石,满含戏谑,倒也不恼。
  寒征隆随他的视线回望,略一牵嘴角。“人命关天,还请先生见谅。”
  “好说。”言毕他伸手自寒征隆手中将司空夜接了过去,神情中透出小心翼翼,仿佛手中人儿是什么绝世珍宝。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玉离禅。”
  ***
  蝶音谷,似世外桃源,隐秘在清凉峰山腰处,自成一方天地。
  玉离禅将司空夜抱去内堂,为她清洗,料理伤口已经两个时辰。寒征隆静坐于草庐堂前,四下打量着。玉离禅这十六年来的住所,不是不简朴的。屋外的院子晒满草药,屋内举目里放的全是佛经,还弥漫了一股颇为清雅的檀香味。
  玉离禅,人如其名,三十年前的武林第一玉人,相思林上上代林主玉弄影的独子。当年,他父亲寒中天尚未成气候,玉离禅,秦悲月,江展鎏三人家世相当、武艺相近、气味相投,聚在一起,颇是风流了一番。尔后,告别了年少轻狂的岁月,各人才纷纷回到既定的轨道。
  秦悲月为了天下武林,娶了当时的公主,先今皇帝的亲姑姑瑶华公主,以换取朝廷的援助,逼退强敌金缕宫,亦将神隐门壮大,成为实至名归四大家族之首,武林第一派。江展鎏向相思林提亲,在巧妙完成十六道刁钻难题后,娶到了当时的武林第一美女司空如画,司空如绽的亲妹,司空夜的娘亲,尔后回到玄机岛,终身未再出岛一步。而玉离禅,诈死远离凡尘,躲在这蝶音谷十六年,断不是为了终日晒晒草药,念念佛经罢。
  “寒公子久候了。”
  正兀自思量间,温文的问候声又一次从耳边响起,全无征兆,寒征隆抬眼,玉离禅浅浅笑着,正立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真真的君子如玉,如月华般皎洁,白莲般剔透,虽已年逾花甲,却丝毫没有那种老态,虽两鬓微白,眼角已有细纹,举手投足间却总是透出脱俗,看着他,恍惚间会觉得,嫡仙入世。
  “哪里,玉先生客气。”寒征隆抱拳致意。这已经是第二次,他悄无声息的出现了,听不到脚步声,听不到呼吸吐纳,甚至无法感觉他的存在。普天之下,能够躲得过他的耳朵的人,已经屈指可数,这玉离禅,内功修为已臻天人合一的境界。
  “不知司空姑娘的伤势如何?”
  “啊,暂时死不掉了。”玉离禅笑笑,司空夜差点去了性命的伤在他眼里,似割破手指般,混不在意。
  “玉先生医术超群,晚辈总算放心了。”
  “不过,夜儿怎么会伤得这般严重?”玉离禅在他对面坐下,执起紫砂壶为他斟茶。这草庐虽简朴,但所用之物无一不精巧雅致,神似主人。“先前虽有传书来,却语焉不详,听说你是亲见的,能否为在下叙述一番?”
  寒征隆把自第一次阿那飞琼出现起的所见详详细细叙述一遍,玉离禅却自始至终都面带微笑,仿佛那女子寻找了一辈子的人,并不是他,欠下这如海深情的人,亦不是他。那笑,似神佛俯视众生般, 饱含无限禅机,怜悯万分,唯有在听到她的腹部受伤才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凡人才有的情绪,随即,又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样子。
  “这孩子,当真是胡闹。若照你所言,夜儿所施的该是苗疆秘术,忘情蛊。”
  “忘情蛊,世上竟会有这样玄妙的蛊?”
  取毒物百种,置于瓮中任其厮杀,待时日到了,开瓮见那最后一只毒物,噬尽同类,便成蛊。蛊分三种,情蛊,恨蛊与敌蛊。没有人知道,蛊是什么样子,怎样释放,中蛊之人通常会在一个月内死于剧痛,无药可医。
  蛊与咒毒亦不同,蛊性烈,阴狠歹毒,难以拔除,但施蛊者若法力稍弱,蛊便不仅仅是失效那么简单,而是会反噬施蛊者,以蛊本身更烈十倍的力量反噬。
  故此,苗蛊天下闻名,昔日魔教释优便是仗着这蛊,横行于江湖,后相思林崛起,在苗疆与释优教互相制约,武林中人这才不再谈蛊色变。
  “这是苗疆秘术最精妙的部分,忘情蛊本是这秘术的顶峰之作。与其说是蛊,也可认其为血咒的一种。当蛊术研习到一定的阶段,便可修行,与血咒可谓殊途同归。”
  蛊之最深奥之处,乃操控人心之术。忘情,顾名思义,中蛊之人会忘记这一辈子最刻骨铭心的爱人,以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尽数忘掉,仿佛从未遇到过。
  平心而论,这对于穷尽一生去寻爱而偏寻不到的人,不啻为一种解脱。
  “在下仍觉得此举太过凶险,万一弄巧成拙,便是将自己的命也玩掉了。”寒征隆摇头,宁愿身受重伤也不愿伤了阿那飞琼,也要她对施忘情蛊,司空夜这算什么,舍生取义?
  玉离禅仍是笑,但是那笑,似颇感欣慰,他抬手为寒征隆添上热水,“天色已晚,寒公子不如在舍下休息一晚,待天明离开不迟。”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打扰了。”


(15) 昔恋

  夜里,玉离禅飞鸽传书香泠阁,告知司空夜的近况。寒征隆见他神色如常,知无大碍,隔日清晨告辞下山。
  待到他走的第三日,司空夜才又苏醒了过来,第十日能够活动四肢,过了一个月,腹部的伤口愈合,这才终于能够下床走路。自打能不需搀扶就可以走出十步之远,西厢的小床上就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白日里总是什么也不做,在向阳处寻块草垫,与院子里的草药一起,晒啊晒,直晒到月亮上山。
  蝶音谷口有五行奇阵把守,寻常人倒也进不来,终日里只有她与玉离禅两看无言,不用摆出平常一林之主的架子,整日披头散发,罩一身黑袍,倒也逍遥。
  “夜儿,你不听话。”
  正靠在草庐前的木架子上晒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玉离禅温和的声音的自耳边响起。司空夜将两眼掀起一道缝隙,却见玉离禅手提两只青瓷酒坛,笑吟吟的站在她身前。扯出一个无赖的笑,她慵懒的开口: “师伯好兴致,拿了美酒来找阿夜共饮的么?”
  “本是有这打算的,无奈美酒被贪杯的鼠儿偷喝了,只能酒不迷人人自醉。”他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侧头看着她,不若平常的温和无害,似饶有兴致,看那架势,不痛痛快快地招了,怕是不得安生了。
  “若是被师父知道师伯说阿夜是小老鼠,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她颇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在玉离禅的面前,她不掩饰自己的表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泰半源自于他,那微笑,那疏离,连骨子里的那种要命的自残倾向,也是如出一辙。
  “夜儿,你嫌身上的伤不够重么?”
  “除了这杯中之物,阿夜在这世上便再无可恋了。许久不碰它,可难受呢。”这句是实话,自她十五岁那年碰过这令人迷醉的芬芳液体之后,就上瘾了。世人怎样也料想不到,这天仙似的女子,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也学老人家沧桑么?若真是活得腻了,师伯便替你解了这痛苦如何?”玉离禅的微笑仍是不变,语气仍是轻缓,可双眸却不似之前的空茫,隐隐显现出的,缺是怒意。十六年来,日日诵经,压下心中郁结怒炎,断了绝望痴恋,修得这六根清净,八方不动,此刻,却为这小女子动了气。
  司空夜仍是好笑的看看他,以玉离禅的功力,江湖上无人能够与之抗衡,饶是她相思林主司空夜,他的怒意,仍不是她一个后生小辈可以承受得起的。
  可她,偏不怕他。
  “你又不舍得,何必说这些个话。”与他对视了半晌,悻悻的转过脸将头埋在膝盖间,闷闷的出声。
  听了这挑衅的话,玉离禅愣了一会儿,报以一笑。“我不舍得,你不也不忍心么?”
  目光落在她光洁的左手,此刻在山中,她并没有带着手套,一道诡异的黑色花纹从袖中蜿蜒而出,似灵动蛇影,游过她手背,妖异的盘踞在她的中指。
  “你练这蛊王,若只是为了给她施忘情咒,便太辱没你的十年时间。”
  “她是这世上最后记得你的女子,做晚辈的,怎么可以这般不孝?”抬起头,她笑得放肆,那瞬间,阴郁的脸都灿烂起来。一人竟痴情至此,连她也动容了。玉离禅是她的魔,她的劫,忘记他,阿那飞琼还有半辈子可以过,她虽为楼兰国教的女子,却仍值得她耗费浑身真气,为她洗去她的痴念,还她一个清静的世界。
  “我本以为,你会选择简单的方法。”阿那飞琼虽贵为楼兰国教护法,自小修习武艺,却仍比不上相思林嫡传的剑术,司空夜有月刹在手,要杀她断不是难事。
  “本来是的,可是见了她,我终究不忍。”
  阿那飞琼本是楼兰王的女儿,自出生便入国教,侍奉上主,早在二十年前,已是楼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教神女的不二人选。她经年不踏出神殿一步,终日礼佛练武,不知世故。忽一日,在去法华寺祈福途中,救了在大漠中迷途师去知觉的玉离禅,一颗心就此掉了,再也没有找回来。
  大漠女子多刚烈,爱上了,便奋不顾身了。执著的要嫁予他,便要脱离国教,恢复自由身。因此,她受教中重责,廷杖三日,等玉离禅见到她,她已奄奄一息,身上的鲜血染红她亲手织就的彩色嫁衣,她苦撑着,只为对他说一句话:禅郎,我可以嫁给你了。
  然而,这如海般深情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至少,对于一个不爱她的男子来说,只是负累。
  尔后,玉离禅诈死,就此离开红尘。
  阿那飞琼无处可去,幸而楼兰国教仍将她收归教中,但她终究是失了神女尊贵的位置,发誓终身侍奉上主,成为国教护法。
  本以为这世间的人会随着时间,将他遗忘,可阿那飞琼,终究是阿那飞琼。可看来,这深情,她终是不悔。
  “这本是相思林欠了她的,由我来还,不是很好么。”司空夜低喃,喉头又一阵骚动,忍不住咳了出来。
  玉离禅从袖中掏出个白瓷瓶子,拔了盖喂到她嘴前。“这咳一定要忍着,决不能咳出来。”
  司空夜吸了几口浓稠的黑色浆液,将其含在喉咙口,深吸几口气,但觉一丝清凉自咽喉缓缓向肺部流淌,胸中的骚动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幼年时的那碗毒汤,没能取走她的性命,却毁了她半边的肺,自此,今后她的人生总是伴随着呼吸的哽咽,咳出的血,同时,她也因此获得一个全新的人生。每当想起这件事情,她总是自嘲,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舍得舍得,大抵如此。
  “本来寰情锁能压制你胸中的湿瘴,你令你与常人无疑,居然被你震碎了。”玉离禅摇摇头。寰情锁可算当世奇珍,相传前人自昆仑山山脉之间无意所得,玉温润,隐有荧光,其质地坚硬,一时间无能工巧匠琢之。尔后,百年前的名匠相毅将其琢磨成鸳鸯玉佩,寓意天长地久,这才真正流传于世了。
  “我也没想到忘情蛊的波动如此之巨,会连它也给震碎了,早知道,我一定卸下来再打。”司空夜皱皱眉头。戴上寰情锁,她便能如常人一般不咳不喘,比仙丹还灵。初侬细心的替她将所有碎片收集在一个绸布袋让她贴身带着,但碎了毕竟是碎了,没有办法完全镇住她的咳。
  “既已碎了,便不要执念了。你带来的丝雨莲可将你病根除,但需要一年时间准备药引。这一年里你需清心寡欲。尤其这杯中之物,沾不得。”
  “阿夜原以为,师伯会为阿夜去寻那另一块寰情锁呢。”随手摸出袋子,扯开丝结,里面是一堆玉的残骸。那是片浅绯色的美玉,正面的下角,用阴文刻着一个狂放的“绽”字。随手翻出那片碎屑,却见那字已被拦腰断开。以掌心摩挲着那处,她笑着开口:“这玉本不是一对的么。”
  玉离禅的笑意,终于暗淡下去一些。他伸手接过那片残玉,目光温柔的抚触过玉身。“夜儿,你什么都知道。”
  一时间,她的笑又加深了,放肆的绽放在略显苍白的双颊。“师伯,师伯,若我不知道了,我怎能练成你的醉花雨。”
  怎能?
  剑由心生,醉花雨,剑摄人心,若心似一潭静水,又怎能舞出这般温柔缠绵,黯然神伤的剑?情是缘或是劫?只有那有情人自己才说得明白,可是那悱恻的情事却生生的成就了她的剑。或许她是真的有些天赋罢,玉离禅梦断情伤,悲痛欲绝,无意间成就了名动天下的醉花雨,而她,因着前辈的过往,居然也练成了。
  那一瞬间,玉离禅的表情是赤裸的哀痛。
  他嚯的起身,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你再坐会儿罢。”
  他向斜前方缓缓走去,那背影绝尘脱俗,只因为,长久的寂寞,那种莫可名状的哀痛已经渗入他的骨血。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空着的位置,永远都没有办法填补了。
  用脚尖逗弄那两个空酒坛,司空夜仍是微微笑着,可眼里,盛着满满都是哀伤,几近呜咽的声音轻轻叹息。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