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1

绯: 夜 31 - 45

(31) 神鼎

  “你替我完成了我的责任,所以,你的任务由我来完成,这个是我们一早便定下的约定。”司空夜走至司空南的身前,缓缓屈膝蹲下,双手握住对方的,“我要做的事情,比你所经历的简单得多,我一定能够做好,我们在师父面前所立下的誓言,绝对能够兑现。相信我,南。”
  司空南反手包住她的双手,用自己的掌心紧紧贴住她的手背。他们两人,都没有那种莹白如玉,春葱似的纤手。虽纤细修长,但手心里满是薄茧,是常年握剑所留下的痕迹,而天下女子所喜爱的凤仙花汁水,是终其一生,也不会染在指甲上的。普通的男子握住这样一双手,是否,会有些不舒服呢。
  “夜儿,我自是信你的。我们下定决心不再过问世事了,便是真的。可是,还记得,我与归鸿都是欠你一次的。因缘际会,我们找到金缕宫,发现金风玉露鼎就在那里头,猜想这东西对你是有用的,这才想法子取了出来。”
  “自家姐妹,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呢。”司空夜将下巴搁到她手中,似小猫撒娇一般:“这样说,莫不是怕我不接受?南,你了解我的,这样的好东西,放在我面前,抢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推辞呢。”
  恼的,只是她又一次将自己置于险境,司空南,她在了解不过了,这女人,总是情愿牺牲自己的,她心心念念的,总是别人。若说她的自残是学自玉离禅的耳濡目染,那么司空南的自残便是自出生起便流淌在骨血间的天性。
  司空南,是天底下,最叫她心疼的人。
  放开她的手,司空南自身侧所挂的锦袋里,取出一个其貌不扬的木制小鼎,轻轻交到她手里。“这个,便是我在苗疆密典中所读到的金风玉露鼎,我用咒将它的气封住了,这两日,我会教你怎么使用。”
  司空夜伸手接过,看着平常无奇的外表正要开口,却发现左手手背的那道黑色封印似在于木鼎感应一般,在一瞬间散发出一道灼热的痛感,霎那间,浑身的血液竟似江海一般奔流起来,她微微一震,轻声呻吟出声。再定睛一看,却见那木色的鼎似火烧一般,隐隐的金光自内而外的显现,直至蔓延,而后,一个模糊的金色封印般的纹样显现出来。
  她疑惑的抬头,司空南已将手覆在她捧着鼎的手上。她闭眼,低声道;“凝神静气,跟着我念,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杀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如不断杀,必落神道……”
  司空夜亦收摄心魂,调整自己的内息,跟随司空南所灌注的内力引导,缓缓将左手所禁锢的巫蛊念力释放,去平息胸中金风玉露鼎所带来的涟漪。
  许久,她压下胸中澎湃的热意,金风玉露鼎亦不再发散出金芒,渐渐恢复到本来的面目,两人这才收了内息,睁开双眼。
  “几年未见,你竟将巫蛊技艺修炼到这般地步。饶是我,在初初碰到这鼎时,亦没有引发这般强烈的共鸣,看来,现在连迦蓝,亦不是你的对手了。”
  司空夜浅浅一笑,没有答话。迦蓝,苗疆释优神教现任的教主,原本的大司祭,虽不会武功,却天生的灵媒之躯,一身灵气念力,半神半人,与她亦是认识的。当年中原大军入苗之后,迦蓝继任教主,而她则代表相思林,与释优教缔结共处之盟。
  “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两日,这两日里,你跟随我修习这鼎的操控之法,依你的现在的能力,要将它运用自如,是不难的。”
  “嗯。”
  ***
  亦是一个阴天,似已进入梅雨季,终日里淅淅沥沥的细雨如烟似幕,迷蒙了整个西湖。黄昏,天朦朦胧胧的暗了,没有霞光,秋水长天共一色,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色的蓝。
  傅归鸿依旧是一身玄色长袍,头发随意扎起,他站在一叶枯色扁舟之上,一手执竹竿,面带微笑的等待仍在岸上,依依惜别的妻子。
  金缕宫的动作是着实的快,自鬼使齐狄铩羽而归,短短三天内已有另外两批高手前来。为了不泄漏行踪,傅归鸿与司空南不得不提前启程。
  同样是来送别的,傅归鸿寒征隆这两人亦不过是无言的拥抱,而后便果断的松开手,一个上船,一个退到后面,均面露微笑,耐心等待着两个长情话别的女子。
  今日的司空南,亦是一身红色,不同的是,这次的,是一件正红色的长衣,领口衣摆处,缀着白底蓝色蝴蝶的纹样,色彩搭配一派异域特色,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娇艳动人。
  与司空南相对应,司空夜是一身素色镂纹长衣,本是轻薄的半透素纱,却因上头繁复的刺绣荷纹而沉沉的向下缀着,映衬她似白玉般光洁的肌肤。她是向来适合绣花衣裳的。
  “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夜儿,你自己要珍重。”司空南细细摩挲司空夜微凉的长发,眼中,满是疼爱:“记得自己的身体,不要老是逞强,有时候以退为进,不失为一种方法。”
  司空夜一脸璀璨的笑意,眼中难得显现出顽皮的意味:“一头热的不都一向是你么?怎么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还是嫁了人,总算是懂事了?”
  她眼波流转,媚眼含俏,卸下责任不谈,她亦只是一个姑娘家,只是,一旦背负起相思林主人这个担子,她便不能只是她自己,肩上的担子越重,便离那个最初的她越远。
  而此刻,自年前见面以来,寒征隆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生动的表情,很,令人心动。
  “好了,上船去吧,别让你相公等久了,你们家那位爷啊,是天底下最没有耐性的。再不上船,只怕他要把我骨头拆了。小妹皮博肉嫩,经不起折腾的,南,上船吧。”
  “呵,你这丫头,愈发的伶牙俐齿起来了,不是做了林主,便更应该即谨言慎行的么。”司空南眨眼,涌出的热意聚集在眼眶,沾上她的睫毛,晶莹透亮。本来,她是一个干脆的人,该走该留,是决不会多说一句的,可现在,她摒弃了过去,找回被压抑在角落里的自己,却没想到,这一个自己,原来却是如此柔软长情之人。
  “知道了,啰嗦的婆娘。”待话说出了口,司空夜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她眨眨眼,诧异的与司空南对视一眼,捧腹旋即大笑起来。她一面捧着肚子,一面拉起也与她一般的司空南,走向小船。
  “夜儿,我真的要走了呢。保重。”船上的傅归鸿已伸出一只手来,司空南一边将自己的右手交与他,一边仍似不放心,转过头来:“一切当心。”
  与她对视,司空夜的笑容慢慢沉静下来,凛然而严肃,突然,似激情涌动,她上前一步,靠近她的耳朵,状似亲密的嬉笑: “南,再过几年,我也会去找你们,过和你们一样的生活也说不定哦。”
  闻言,司空南震了一震,旋即笑起来,满是了然。她也咐到她耳边,状似调笑般的开口:“那这几年,你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呢。我会等你的。”
  说完,翩然一笑,借着傅归鸿的手,登上那叶枯木扁舟。
  傅归鸿邪魅的眼瞟向岸上两人,颔首致意,随即转身,一手执篙,缓缓的将扁舟滑动,驶离岸边。
  那夫妻两人立在扁舟之上,远远的滑进这个灰蓝的水墨世界,那一池如镜面的湖泊,被一叶小小的枯色扁舟划破,惊起满池温柔的涟漪,将湖面上山水的倒影轻轻打碎,颤抖几下,水纹缓缓地向外滑散去。
  扁舟上的两个背影,一黑一红,同样的挺拔出尘,同样的傲世独立,契合得那样圆满,勾画出一个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没有纷争,没有利害,没有虚假,一个真实的世界。
  真实,在这个世界上,何其难能可贵。这个世界,本来便是孤寂黯然,惨淡如雪的,每个人都只会用各式各样奇怪的道理去包裹自己,装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掩饰自己的欲望,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好名声。
  夫妻两个各怀鬼胎,同床异梦一辈子,也是不少见的。夫妻,天底下最最亲近的两个人,最最应该心心相印的两个人,有多少能够做到傅归鸿司空南的真实?
  放下欲望,放下伪善,用一颗真心去彼此相待。那两个人都不是善人,却因真实,等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善果。
  如此令人羡慕的善果。


(32) 迷醉

  随着他的内息行走十个周天,而后收摄心神,她缓缓睁眼,与对面亦睁开眼的他对视,视线一瞬间胶着。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过去,天色早已经全暗,房中亦没有点灯,淡淡的月光自窗格中朦胧透过,洒在他们的肩头,拢上一层氤氲的银色光环。他们坐在竹榻上对视,朦胧的灰暗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很亮,很清澈,似很多年前,他们初遇时那般的通透。
  就是那个时候,那样一双眼睛,给了伤心欲绝的她莫大的希望,莫大的温暖。那样的温暖,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感激,他的话,给了她多大的勇气。
  那块一直平静无波的心湖,在这样的黑暗中,在那灿若星子的双眸注视下,突然重重的跳动了一下,平静的湖面随即颤动起来。那一跳,仿佛一瞬间,自她体内抽走所有的力气,而胸中,波动的涟漪一波波的拍打她的胸膛,一波强过一波,直至,惊起尚沉浸在游移中的神志。
  她似惊醒一般,将目光移向窗棂外的半月,在这样的夜晚,月光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东西,人心中的欲望,在这似耶非耶的月光里,更容易升腾起来。
  她自嘲的苦笑。居然,在这个时候,心动了呢。
  默默将与他掌心相贴的手抽回,整整衣摆,她娉婷的起身。身体轻松很多,一个功力相当的人为她运功疏通脉络,果然比吃药要有用的多。
  她没说话,他亦不开口,只是默默地用目光追随着她,那脸上的表情,莫辨真伪。只是,他的目光让她无措,平日里的机智伶俐到现在似全然派不上用场,她环顾四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一手轻按墙上的机关,屋子的四面墙上,原本笼罩着夜明珠的厚帛升起,柔和的光芒散开,将这间并不算大的房间映照通透。光很柔和,均匀的散落,却仍旧灼痛了她的眼睛。尔后,黑暗中升起的奇思怪想,在光芒下无所遁形,被生生的逼退了。
  他的目光在屋中四下里游弋,她似是喜欢竹藤之物的,香泠阁,碧澜苑,但凡是她居住的院子,都放满各式各样的竹器,藤器。虽不是金玉紫檀之类的材料,却辅之以精湛手工,精雅不凡,价值连城。
  “请你喝酒可好?”她开口,语调故作的轻松。他依旧沉默,而她却自顾自从一边的藤木匣子取出纯白瓷瓶,轻轻放在黑色梅花玉的桌面上。
  拔开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若有似无的飘散出来。初时,并不很浓,香味似一丝凝烟,缓缓向上升腾,到升至当空,随即似爆炸一般,百转千回的酒香就这样,在这不大的空间流转,香气层峦迭起,一重接着一重,初是桃香,而后转为各色芬芳,又忽而沉淀出淳厚的酒香,最后,飘舞在半空当中的味道这才渐渐沉静。
  “这是?”微微抽动鼻子,他开口。光凭香味,他便知此酒非“神品”二字不足以形容。
  “我娘酿的酒。”她随口答道,本是没有在意的,却在眼角瞥到他迟疑的目光。她与他对视,知道他想起了谁,状似不在意的微笑,开口道:“我亲娘。”
  “天下第一美人司空如画?”
  “嗯,我们相思林虽是产酒的,但我师傅那一代,真正善于酿酒的,一直只有我娘一个,师父和师伯都是不谙此道的。到了我这代就更没出息了,竟然没有直系弟子精通,真是可惜。”
  “既然是令堂所酿,那必定是极品好酒了。”他轻轻呼吸空气中的香气,那种欲罢不能的吸引力,与以往所喝的不然不能相提并论。
  “这是窖藏三十五年的人面桃花,相思林里最最顶级的酒。”三十五年呢,那个时候的司空如画,尚是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妙龄少女,可是,沧海桑田,一转眼便物是人非。初酿的新酒积淀了醇香的味道,而酿酒人却早已香消玉殒。相思林的前辈们,为这酒起名“人面桃花”,真的贴切呢。
  她笑,温柔到了极致,后又凝出些许的苦涩来。她随手取出两个杯子,倒满。尔后,将其中一杯放置于他面前。“试试看,这个,是在中原亦是万金难求的。”
  他坐到桌前,与她相对而坐。而她也坐下,将另一杯握在手里。
  他责难的看她。这女子,才刚刚为她运功的,居然立即就喝起酒来,真的没有一点把他放在眼里吗?
  似感应到他此刻的想法,她还他嫣然一笑,“不妨事的,我只喝一杯。”
  “嗯?”他诧异,且不愿相信。江莲昼亲口所说,此女子嗜酒如命,见了好酒,怎会有喝一口便停的道理?他满含了不信任,睇她。
  她轻笑,抬起酒杯,送至唇边浅抿一口,叹息着摇头。
  这酒,在地下埋得太深,太久,所以,很浓,很烈。
  只一杯就醉了,哪会再去喝第二杯呢。
  ***
  传说中,有这样一种奇妙的东西。
  一坛神奇的酒,听说,由九十九种不同的原料精心调配,放在九十九种花果植物的底下发酵,蒸馏九十九次,再在地下埋藏整整九十九年的时间。等它被挖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这酒具备了一种神奇的魔力。
  遗忘。
  喝下它的人,会忘记一样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完完全全的自记忆中摒弃,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许是这酒太浓烈,太炽热,喝了它的人会醉上十天十夜,醒来后,胸中,只余酒的芬芳。
  这酒的名字,叫做“红颜薄命”。
  这酒的效果太神奇,本不该出现在这尘世的,却偏偏让世人知道了它的存在。遗忘,有些人毕生所追求的,不过便是彻底的遗忘。但是,红颜薄命像一个传说一样,虚无缥缈。在无数次的失望而归之后,众人纷纷摇头低叹,说这样的鬼神之作,怎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但是,这真的不是传说,因为曾经有一对夫妻,他们喝下了这世间最后一坛红颜薄命,而后,将彼此忘却,就此分道扬镳,就算再次相见的时候,亦不能相认,自此,再未曾续缘。
  这两个人,亦很奇怪?明明爱得这样深,却偏要遗忘,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事情,可以让他们共同放弃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吗?可他们的爱情,不已经是最最重要的了吗?怎么还是被放弃,被遗忘,被分开呢?
  抑或这其实只是一个游戏,一个测试,看,他们是不是真的真心相爱?
  真的,就如同娘所说的,爱情是这世界上最最伤人的东西,最最脆弱,最最无常的东西么?
  ***
  其实,每次喝醉酒后,最难受的反而是隔天醒来的感觉。隐隐腹痛,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这样的症状,决不会因你身怀绝世武功就对你仁慈三分。
  在熟悉的痛感中,司空夜皱眉,睁开双眼。入眼的是淡青色的帐幔,满屋的藤竹摆设,以及竹窗外,微微泛出鱼肚白的天空,看样子,天刚刚破晓。
  她稍稍调整眼睛的焦距,想起自己是在杭州别苑的卧室里,也回忆起昨晚的情形,与寒……想到这里,她随即大惊,心念一动,身体也跟着移动,可腰间的温热触感阻碍了她的动作,也同时证明了她的猜测。
  轻轻回头,入眼的,果然是那张俊逸到人神共愤的脸。此刻的两人,身上都是光溜溜,他的胸膛宽厚且温暖,熨烫着她光裸的脊背,一只手横越过她的腰,蛮横的宣告占有,掌心贴在她小腹上,亦传递出滚烫的温度。
  她一动,他似感应到了,那只揽着她纤腰的手臂,更加收紧,亦惊起她一身冷汗。她僵直着背,听他的呼吸声,气息绵长,似还在沉睡中,这才放下心来。她叹口气,在最初那一波宿醉的不适退去之后,身体深处亦传来另一种不适,那种一夜春宵之后应有的反应,让人脸红的酸痛。
  她一手捂住脸,万分懊恼的呻吟一声。为了那一刻的意乱情迷,她慌不择路,用美酒来引开各自的注意,用以从那一刻的意乱亲密中挣脱出来,却无意中用错了方法,引起了更严重百倍的后果。什么叫做酒后乱性?大抵来说,她现在就是最血淋淋的例子。自十五岁与酒为伴以来,她第一次兴起想要戒酒的念头。
  居然,居然在这个关头,招惹了最难打发的人。顾不得是否会吵醒枕边人,她施一个“脱”字诀,飞快的脱开他的钳制,落荒而逃。


(33) 临渊

  人面桃花的陈酿果真神妙无穷,记忆中,她喝了绝对不止一杯,而寒征隆,似也被这美酒的味道所迷醉,痛饮了几乎有一坛。此酒后劲绵长,开始尚未感觉出醉意,但越到后来,就越沉醉于其中。她喝得不多,而寒征隆,可能要醉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定。
  这酒,除去那令人迷醉的芳香,其实都可以当迷药用了。 司空夜抱膝坐在湖心庭的草坪上,二十几年来首次神游太虚。时间于她总是太珍贵的,就算什么事情也不做,脑中的计较亦是从不曾断的。可如今,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一片空白的眺望远方。说不哀悼她失了清白,那是骗人的,心中总是有些异样的别扭,但是,她最烦心的,还是怎样去处理她与他之间的关系。
  寒铮隆这个人她再了解不过。他天赋异秉,聪明绝顶,降生在雄霸北方的寒极门,所以,自小,不论想要什么,他都能够轻易的到手,武功,神器,地位,财富,女人,等等。他心中所想,目中所见,只要他要,都能够轻而易举的,到他的手中,成为他的所有物。
  以他师兄穆东峙为例,这兄弟二人几乎是齐名了,都是当世武林年轻一代最杰出的表率,但,这只是几乎。穆东释在群狼山恶战十九匪首重伤昏迷十日的时候,他在寒天门轻松挑倒前来切磋的江北名侠陆氏夫妇,穆东释一年中战了整整八十七场,挑了大江南北最恶的山寨,最险的关口;而他,仅仅战了三场,武林中排名第十的关东刀客,第七的唐初厉与第三的碧血佛,皆完胜。是以,尽管付出的不同,但他总是稳稳与穆东释并称。穆东释以侠名著称天下,而寒征隆,却是以雄厚的实力来制肘武林。
  他似苍穹中飞翔盘旋的苍鹰,睥睨众生,一旦相中目标,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捕获,不择手段,一击必中。虽然他看上去总是随和有礼的,但纵观寒极门自他掌门以来空前绝后的强盛便知,他有王的本质。
  一阵布帛翻飞的声音由远及近,轻轻的止于她的身后。司空夜在心中叹口气,来得真快。这男人虽酒量比不上她,但论起内力来,绝对是只高不低的啊。但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一开始,他就无法引起她的警惕,或者说,她对他下意识的不设防,再或者说,潜意识自动选择信任这个男人,轻率的过分呢。
  “怎么不叫醒我。”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听那口气,似乎,这一夜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全部消失了。
  自作孽不可活。
  摇头苦笑, 摸摸鼻子,她硬着头皮站起来,转身与他面对面。“你这不是醒了么。”
  “可我刚睁眼的时候,好像看到你想逃。”他扬眉,神情是轻松愉悦的。虽醉得不省人事,但是清晨醒来所见到这样的结果,真的颇令人振奋。
  “逃?”她脸上故作差异的表情,但心里却在想没错,我就是想逃,只不过不小心动作太大,把你弄醒了罢了。“错觉吧。”
  “不是么?刚刚听见我过来的声音,你的背绷得那么直,只差一点就恨不得夺路而逃了。”他轻笑,脸上的表情愉悦而不做作,并且充满了一种可恶的优越感。只一晚,似乎他二人原来针锋相对的情势,就变成了他一人独占上锋,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她甚至开始怀疑昨晚不是酒后乱性,而是他有蓄谋的。
  “有吗?你看错了吧?”她睁大眼,故作天真的眨巴着。居然,已经志在必得了呢。
  “那你紧张什么?连我的眼睛也不敢看?”
  “寒门主怕是真的看错了。”深吸一口气,她微笑,皱着眉,眯着眼,笑着,似在教导顽皮的孩童,渐渐的失了耐心的那种表情。
  “别这样叫我。”他敛眉,本来轻松的表情渐渐收敛起来,开始认真思索,自己刚才的言行,是否太轻率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寒征隆。”除却她昏迷在清凉峰的那一次,她要么称呼他“寒门主”,要么是“你”,却是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他:“昨晚的事,你可是想对我负责?”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在这个夫权统治下的社会,清白,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就算她是艳冠群芳,富甲天下,独步武林,失了清白,在有心人的挑拨下,她亦是难以立足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冷哼一声,她嫣红色的唇角轻轻勾起,那个弧度,极美,也极自信。 “告诉我你想怎么负责?娶我么?还是你以为,你那秦师兄会由得你任意妄为?”
  她顿了一顿,满意的看着他陷入深思。
  “让穆东峙娶了晓儿已是朝廷的最大让步,亦是晋王秦思怡对神隐门偏颇的底线。这一下,神隐门,玄机岛和相思林已经是纠结难分了,你真的天真到以为,秦思怡会让你带着寒极门再进去淌这趟浑水,就这样子坐视四大家族融为一体?”
  “你知道了?”玉音门是秦思怡所掌控,表面上不问朝政,只爱风花雪月,游手好闲的晋王除了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表弟之外,竟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这一点,若非傅归鸿的提醒,他一时之间,是没有办法想透的。这足见晋王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他的城府有多深。
  “那是自然,你以为南与归鸿真的只是顺道来探望我的么?”那两个方外之人,早已经将一切看在眼里,千里迢迢的赶来,亦不过是要提醒她与他,凡事小心。“所以说,昨晚的事,你还是不要让它传出去为妙。”
  “晋王的事你需不要担心,我自有安排。”被她句句点中关键,让他的心情顿时烦躁起来,他紧锁眉头,开口说了这样一句,却正中她的下怀。
  “你自有安排?我倒也猜得出,只要我不是相思林主,只要你寒极门主娶的不是一林之主,不是统帅相思林的那个女人,那不就好了,对不对?这样,天下人只会羡慕你娶了武林第一美人的女儿,对不对?”
  他无语。这样的念头,他不是没有兴起过的,这是最简单的法子,可亦是最难的,这个女人何其固执,要她甘心放下相思林,只怕现在的他,还没有这个魅力。
  “那你有没有想过,孤身一个女子进了北原寒极门,北方第一大门派,会面临怎么样的局面?你自有安排,寒夜舞,我那可怜姑母的女儿,不就是在你寒极门里,在你的安排下,受尽冷落,最后病死的么?”
  “阿夜,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我已经和你错过了七年,我不要再浪费时间……”他双手抓起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却在最后被她用手指堵住了嘴唇。泛着微凉的,青葱般的手指,纤细修长,带着薄薄的茧,划过他的嘴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想,可也要看我想不想才行呀。七年,怎么只七年?你想我回到你那个寒极门里,再做一次被你遗忘的寒夜舞?”她微笑,温柔婉约,风情万种,但是,那狭长的黑眸中,却隐隐显出一种称之为“怜悯”的情绪。她顿一顿,似在喘气,实则下定决心,慢慢将脸靠近他,吐气如兰:“还是,要我学你娘那样子,用毒汤,把你身边的女人一个个除掉?我不是贤惠的女人,决不会同别人分享我的所有物,娶我的男人,一定要有这样的认知。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我的话,说到做到。”
  “你娘真的很厉害,那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在对待情敌的时候,居然一点也不手软,那一碗甜汤里,下了十足分量的断魂梦,喝下去那一刻,我还真是很怕呢。”她仍是那样笑着,眼里的原本的怜悯却渐渐转变成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怆,就像她在香泠阁,允了江莲晓与穆东峙的婚事时那般无奈的悲怆。
  “为什么会是你?玄机岛不是人才济济吗?为什么会是你来保护江蝶舞?你不是江展鎏的亲生女儿吗?”他一手捂住额头,无力的叹气。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终于渐渐有了雏形。那个时候的司空夜,只是玄机岛派来贴身保护江蝶舞的最后一招。这最后一招,还当真是一击即中。
  他自小离家,但寒极门的女人们,他确实是有所耳闻的,他父亲寒中天的那些妻妾用来争宠的手段,一向都是阴狠惨烈,而痴痴傻傻的江蝶舞嫁给他父亲做平妻,若非机智灵敏的人时时守在身边保护,只怕她在寒极门撑不过一个冬天。只是,怎样一个狠心的父亲,会将自己仅十岁的亲生女儿推入到这样的漩涡里?
  “女儿怎么比得过同胞的妹妹?你不了解江家人。”她笑,又从悲怆变为哀叹,“如若今天换了是我与阿昼,他也一定会舍他亲生的女儿来保护我。江家每一代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所以,你明知道汤里下了断魂梦,还是喝下去?故意喝下去,故意让自己毒发,借此来斗跨江蝶舞最大的敌人,我娘她……”他摇头,深吸一口气,眼中的伤痛毫不加掩饰,“就这样断送在一个十岁孩子的手里……”
  “可以这么说。”她的笑回归沉静,轻轻的开口,下了结论。
  他定定的注视她,极其专著的与她对望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呀,明知道这样子说,我就要放弃你了,对不对?可话既说出来了,就收不回了,你知道吗?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了。”
  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轻轻摇着头,缓慢却坚定,沉静的笑越来越淡,慢慢自她的菱唇褪去,那双狭长的墨色眼眸又渐渐现出十年前灵山之巅的冷厉,冰锋般锐利寒冷。
  “还没到最后,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他温柔一笑,那神情中的柔情,却是她所未曾见过的。温柔得,似毒药一般甜蜜,他缓缓凑近她,在她的嫣唇烙下凉凉的一吻,那温度,惊起她心中探究。
  整晚,他的体温都是灼热的,熨烫着她,可是,现在,他竟然给了她如此冰凉的吻,不带温度,不带感情,那种全然的放弃,好象很多年前,她吞下那颗翡翠色的假死药丸一般,放弃得,忘记得,干干净净。
  “保重。”他的唇稍稍离开她的,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而后,缓缓离开她,放开抓着她肩膀的两只手,温柔笑着,转身,缓缓走向湖岸。
  那脚步,极慢,极稳,也极坚定。
  而她,站在原地,万分复杂的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34) 前缘

  江展鎏,睥睨众生的玄机岛主,武功高绝,才华横溢,精通奇门遁甲,那自小养成的唯我独尊的性子,却是终其一生,亦不曾更改的。
  他这一生所爱的人,确实只有司空如画一人,但婚后的种种冷遇,却将他心中炽热的爱意渐渐消磨,直至涓滴不剩,空留下一颗凉透了的心。他这个聪明人最最懂得的,便是避开伤痛,一旦尝过情伤,便终未曾再尝试爱情,更遑论去爱上司空如画以外的女人。自始至终,他身边只得两个女人,江夫人司空如画,江二夫人柳氏,亦出身名门淮南柳家,膝下一名千金江莲晓,受尽万般宠爱。
  自江展鎏新婚起,至死再未踏出玄机岛半步。他因玄机岛的地理优势,在南航的必经之路广修码头,大力发展远航商队,玄机岛的实力亦是踏上了一个新的高度。江展鎏每想做一件事,都是完胜,从未曾尝过败绩,而普天之下,唯一一个令他尝到挫败滋味的人,便是司空如画。
  许是真的由爱生恨了,自那对双生子降生之后,他抱走了男孩,亲点为继承人,而将女孩留给他母亲,此后八年未曾踏足司空如画居住的潮升园。而再一次的相见,就是死别。司空如画的遗言是将她的遗体火葬,将骨灰送回苗疆,将江莲夜亦一并送回。
  江展鎏没有遵守。
  司空如画虽如愿被火葬,而骨灰却遍洒在玄机岛四周的海域,伴着南海的潮起潮落,永难再回苗疆。她生前最疼爱的女儿,亦被滞留在岛中,不得离开半步。
  只因兄妹情深。
  江家一向一脉单传,到江展鎏这一代人丁亦是不旺,只得一个同胞的妹妹江蝶舞。她本是与寒中天互许了终生的,但彼时的寒中天尚是一名崭露头角的刀客,求亲理所当然被拒,黯然远走北方。而江蝶舞在父辈的安排下,嫁予江南首富钟氏一族的当家大少爷钟文景,育有一女,六年后丈夫意外亡故,钟氏一门大乱。江展鎏怕她吃亏,将她接回玄机岛,再不管钟氏一族。
  回到玄机岛,江展鎏待她如珠如宝,而她才四岁的女儿却因染上南方的怪病,一回岛上便夭折了。自此,江蝶舞终是像是迷失了心魂,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终日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那一日里,江蝶舞误闯潮升园,见到独自在园中的玩耍的江莲夜,随即抱着她,再也不松手了,“舞儿,舞儿,我的孩子,你去了哪里,可把娘急死了。舞儿,舞儿,娘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一抱,抱了三年。
  江蝶舞自将江莲夜当作她早夭的女儿,身体竟一日好似一日,神志也清醒了不少。江展鎏大喜,命江莲夜日日陪伴江蝶舞,不得离开半步。司空如画自然不答应,但在这玄机岛上,却也由不得她不答应。
  江莲夜亦只能在夜深人静江蝶舞入睡之时,与司空如画团聚片刻。而司空如画终日郁郁寡欢,她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终于在第二年的冬天,与世长辞。
  江莲夜哀痛至极。
  但手足情深并不是上一代才有的,是江家代代相传的血脉中根深蒂固的执拗。江莲昼江莲夜这对双生兄妹亦自小心意相通,感情之深厚,更甚于江家历代。江莲夜的愿望,一向也是江莲昼愿望,她想去苗疆,他便不遗余力的帮她。
  到来年开春,已是寒极门主的寒中天再次向江蝶舞提亲,欲娶她为平妻,以弥补当年的遗憾,而这一次江展鎏欣然同意。趁这个机会,在江莲昼的安排下,江莲夜巧妙地躲过重重阻挠,将消息传回相思林,连司空如画的葬仪尚不能得空出席的司空如绽亲临玄机岛,但事情一时间尚不能有所转机。
  司空如绽本欲将外甥女直接带回苗疆,江展鎏却咬定这是江家的家务事,女儿在家理当从父,司空如绽此时虽与江展鎏平起平坐,却仍是理亏,一时之间倒也没有万全之策。甚至为了防她暗中将江莲夜带走,江展鎏还在码头设下重重关卡。
  司空如绽无功而返。江展鎏以江莲昼为要挟,命江莲夜入寒极门贴身保护江蝶舞,不得有误。
  那一刻,她的心中,当真是恨极。
  是以,她明知送上的那碗补汤下了北国奇毒魂断梦,足以毒死一个内力深厚的练武之人,她明知几个月前才被引种至她体内的蛊苗尚未长成,极有可能无法发挥抗毒效力,她还是喝了下去。毒液灼伤身体的味道,似一把冰火相交的绿色烈火,在她体内肆虐焚烧,那是一个种比炼狱更加难熬的滋味,但她只是万念俱灰,一心只想回到疼爱她的娘亲身旁。
  结果,她却活了下来。司空如绽盛怒,江莲昼以死要挟,江展鎏不得不做出让步。江莲夜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诺。在寒极门保护江蝶舞至十六岁,此后她便可自由。
  她立誓,只要江展鎏活着一天,绝不踏上玄机岛一步。
  一手轻抚着自己的前襟,司空夜冷冷的笑着,这世界是一个冰冷的深渊,每个人都在深渊里浮沉,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若非那时,那个人所带来的温暖,只怕现在,她还依旧迷失在对亲生父亲的无尽诅咒中吧。可是,这世界其实很大,可以做的事,真的很多。诅咒的生命没有意义,她想要活得更有价值。
  冰刃般冷厉的笑,逐渐柔和起来,她微笑,温暖柔和。


(35) 锦裂

  耳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司空夜皱眉,睁开双眼。日头已经朝西落下,这个午觉倒是睡得时间久了。这几日,碧澜苑热闹至极,在傅归鸿他们离开之后,金缕宫的人又陆续来了几批,让碧澜苑的几位护院忙得不亦乐乎。将这些相思林弟子安插在富庶的江南这些年,也总算是派上点用场。他们虽不如寒极门主那般将麻烦解决得潇洒漂亮,却也将那些不请自来者打发得干净利落。直到昨日,才渐渐安静下来。
  可能,这帮猪脑总算弄明白了他们这些日子的行踪,转而寻找其他目标。
  叹口气,她一手撸起额前一缕小碎发,环顾四周。她是和衣躺在竹榻上的,身上,盖着原本叠在她床上的丝织夏日凉被。房间里只得她一人,清清静静。
  她微微一动身,掀开被子,坐起身。耳边细碎的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不多时,已走到房门口。她抿嘴笑笑,知道来人是谁,并没有回头。
  竹门吱呀一声,一只着浅碧色金线绣鞋的纤细俏足踏进屋里,“小姐醒了?知意已备了小姐最爱喝的润喉汤,先伺候小姐洗把脸可好?”
  说罢,将手中端着的描金线红木托盘往中间的梅花玉桌面上一摆,手脚麻利的张罗起洗漱用具。
  “知意,现在什么时辰了?”接过知意奉上的绢帕,她轻拭脸颊。
  楼知意,现任碧澜苑的主事,这小丫头是自玄机岛的时候起,就跟了她的。从玄机岛,到寒极门,再到相思林,知意都一直随侍在她身侧,聪明机智,伶俐贴心,大小事情无不打理得妥妥贴贴,在练武上亦颇有天赋,在她的悉心指导下,一身轻灵的功夫,在相思林亦可排得上号了。这些年,在唐初侬的计划下,相思林在各地重镇都设了商号,一路由西向东,苏杭两地都是重中之重,是以,唐初侬亲自坐镇太湖,而知意则在这西子湖畔,几年下来,将碧澜苑打理得井井有条,已是江浙一带最著名的去处。
  “申时,快至酉时了。”知意嘻嘻一笑,“春天早过了,小姐竟然还是贪睡呢。”
  “少贫嘴,放下东西就快出去打点,这几日,许会有出其不意的客人登门也说不定呢。”听了如此没大没小的话,司空夜倒也不恼,闲闲一笑,“一帮子西域人,只知茹毛饮血,不懂得风花雪月的,竟要在这里招待他们,还真是糟蹋了我的碧澜苑了。”
  “咦?小姐,可是还要在这里多住上几日?”知意的小脑袋似是自动过滤了上半句,听了下半句,一双眼睛陡然间绽放出光彩。自小便跟在她身边的,两人的感情,堪比姐妹,这两年一个在西一个在南,要见上一面实属不易。现在一听说她会在这里再住上几天,心里美滋滋的开始打算起来。“我可得好好安排安排,小姐,前两天才新招了一个厨子,是山西厨门的嫡传弟子,那手艺可是没话说呢,还有,酒窖里有几坛大内御酒,是抱雪山庄专门送来的,我原想送去西岭的,可巧现在小姐就在这里,是一定要尝尝的了……”
  听着知意似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司空夜失笑。她在江南的手段,她是一向知道的,上至公卿下至草莽,无一不被她收服得服服帖帖客客气气,更有许多出生显贵的名门公子,偏是争相拜倒在这飞扬的辣姑娘手里。可在她面前,这丫头就一扫往日的凌厉,原形毕露。
  “知意,方才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小姐,我这就命人将大殿的古董珠玉换成最名贵的。”知意盈盈一笑,那笑容里,竟有着些许阴森意味,“胆敢在姑奶奶的地方撒野,我就要赔钱赔死他!”
  “呵,下去吧,在外头备晚膳,一会儿陪我用。”司空夜摇头苦笑。
  “是,小姐。”呵呵笑着,知意闪身出了房门,那一路习自司空夜的破暖轻风使来,快得饶是她亦看花了眼。一年未见,她的轻功倒是未曾有少许懈怠。
  可能是刚刚睡醒的关系,神志尚未清醒,真的没有力气再去听她的啰嗦,司空夜坐到桌前,端起暗红色的晶莹甜汤浅抿一口,入口酸酸甜甜,加了橘子,莲子,川贝,琵琶,山楂糕,桂花等各种材料,用冰镇,正是知意的拿手杰作,入口馥郁芬芳,不仅润肺,抑制咳嗽,对身体也是颇有好处的,看似简单的一碗汤,做起来却绝不省时间。想来,这丫头在晌午便进厨房了,那份心意,她怎么会尝不出来。
  微微笑着,司空夜将润喉汤一饮而尽,感受着那冰凉的液体自胸中缓缓滑下,沁人心脾的凉意在四肢百骸中游荡过,在这样的夏日,是极舒服的。
  过了一会儿,她脑中的迷雾总算是散了去。她轻轻呻吟一声,用手捂住光洁的额际。人面桃花的陈酿,真的厉害呢,几杯,只是几杯而已,就让她连日迷醉,干脆改名叫醉生梦死算了。
  只是,那个清晨他与她的对话尤是历历在耳的。
  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他的生命轨迹总是时时在她左右的,她所重视的,亲近的人,必定会与他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而她生命中所发生的重要事件,他也必定会在场。
  这算什么?命运的作弄?
  那一夜,该算是个意外,却也是他与她之间关系的一个示警。在他面前,她总是会变得不像自己,一种朦胧的却坚定的感情开始在她与他之间升起,这再危险不过。不可以就这样放任自流,她要在这里划下一个句点,因为身体的关系可以干脆的切断,而心底的渴望,却不是说断,就能够断得干净了。趁一切都还来得及,趁她只是对他有一点点心动的时候,把一切切断,恢复到过去七年的样子,不见,不闻,不念。
  而他却做得比她彻底,他说,再见。
  寒征隆,往昔,竟是她小看他了。还是其实这世界上,男子都是这般的无情?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她与他,是陌生人了。


(36) 华裳

  天刚刚暗下去,走廊上才点上灯火,一点一点灵动的橘黄,将长长的竹廊蜿蜒成一条镶上珠玉的带子。那一头,身着藕荷色裙装的女子手捧一个锃亮的紫色木匣子,匆匆的向这一头赶来。
  “小姐,刚刚有两个西域人送过来这个。”
  司空夜懒懒的从榻上起身,坐到桌边,招呼知意将匣子置于桌顶最大的那颗夜明珠下。“来得还真是快。送来的人呢?”
  “正在前庭候着。”
  “恩,有没有说是谁派来的?”司空夜端详着匣子,却没有伸手去碰。寸许见方的匣子,用上好的紫檀木雕刻而成,上面繁复绮丽的雕花纹正是楼兰皇室的纹样,八个角上巧妙的镶嵌着润泽的和田羊脂玉,白皙柔滑,与光可鉴人的紫黑色木面形成鲜明对比。在匣盖处更是以羊脂玉雕刻了精巧的兽面小锁,光从这匣子本身来看,便已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异域珍品了。
  “倒是没说别的,只是千万交待务必要小姐亲启,说小姐看了自然知道是谁送的。那两个西域人也没有小姐说得那么野蛮,衣着光鲜气派,说话的语气也客客气气,说在前庭等待小姐的回音。”
  知意眨巴眨巴眼睛,万分好奇的瞪着小姐的动作。
  “噢。”司空夜轻轻颔首,随手启开兽面小锁,打开盒子,轻轻开启一角,但见一抹耀眼的光华从那缝隙中倾泻而出,待到盒子完全开启,紫蓝色的氤氲光华才渐渐由浓转淡,这是主仆二人才看清了,匣中其实是一件宝蓝色的衣物。
  “这是什么东西?裙子吗?”知意好奇的开口。这裙子的质料非金非银,非纱非棉,与中原常见的织物完全不同,但是用手摸却又能够感觉到异常的柔滑清凉,让人禁不住来回摩挲。
  “你拿到烛火旁边看。”司空夜抿嘴一笑,指点着。知意依言捧着匣子走至长廊的烛火下,端详了一会儿,惊讶的开口:“衣服变成玫瑰色的了!”
  她一脸兴奋的跑回房间,“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神奇的衣料?会变色的哦,而且还这样好看!”
  “这是楼兰皇室专用的布匹,相传是楼兰境内的火山附近有一种珍惜的野羊,天生毛发会在日光,月光,火光下变色,所以楼兰人就专门养了这种羊来产毛,经过大约五年鞣制加工,将它的毛纺成丝线一般的粗细,细细的用特质染料染上色,这才纺成布或者纱,做成衣服。你看,刚刚在烛火下是玫瑰色,因为夜明珠是在白日里吸收了太阳的光华,所以在日光下,肯定是与在夜明珠下一样是宝蓝色,一会儿月亮升上来,我们再看看是什么颜色。”司空夜用两根手指捻弄着微凉的布料,稍稍顿了顿,看见知意一脸崇拜的表情,不由得轻笑。
  “当然,会变色并不是它珍贵的最主要原因。这种料子是不怕火的,也许就是这些野羊生活在火山周围的原因了,这衣料遇火不熔,而且还能够在夏日里保持身体凉爽。楼兰这个地方在沙漠中,炎热干旱,能够保持清凉正是人人求之不得的,这才是这种布料珍贵的真正原因。”
  “这么棒?”知意的眼神已经的末端散失在五步之外,不知在向往着什么。
  “小意儿,别胡思乱想了,这种衣服非楼兰皇族宗亲是弄不到的,楼兰那些旁系皇亲终其一生,可能也穿不到这种质料的衣裳。”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司空夜摇头,点醒她的美梦,“你那些上官公子,慕容公子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未必能够给你搞来这么一件,别为难人家了。”
  江南一带人杰地灵,翩翩佳公子也不少,她只盼哪天这眼高于顶的丫头,能瞧上一个半个的,让她早早的备了嫁妆,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知意,是自四岁便跟了她的,现在,也已经满了二十了呢。同龄的女子,早已经生儿育女,她从不曾考虑过自己的婚嫁,却不想,无意间也耽误了她。
  “这么说来,小姐在大漠待了有整整一年吧,可是认识了哪位位高权重的楼兰皇族?”
  “嗯,倒是位高权重。”司空夜微微一笑,点头承认。阿那衍,楼兰世子,未来的楼兰王,确实可算得上是楼兰真正的权贵。
  “既然如此,知意伺候小姐把衣服穿起来可好?不知小姐穿上这会变色的楼兰的衣裙,究竟有多好看。”司空夜没有挑明了说,一向都是有她的计较的,常年跟在她身边的知意又企会不明白。换个话题,她又是一脸的兴奋,要小姐试穿。
  “知意,把这个拿去前庭,还给那两个西域人。”司空夜剔透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乌木匣的边缘,轻轻将它合上。
  “哦,就知道小姐会这样子欲擒故纵呢,这位爷可是比我那些上官公子,慕容公子不知厉害到哪里去了,小姐不是还在为难他。”知意满是失望的神情,动作缓慢的收拾起东西,一张小嘴还不忘揶揄一下。“要和那两个人说些什么吗?”
  “世子美意,司空夜心领。但无功不受禄,这样贵重的礼物是万万不敢收的。就这样。”司空夜眼珠都不转一下,张口就说了一小串俗得不能再俗的托词。罢了,伸手赏了小侍女一个爆栗,“最近越发的嘴巴厉害了,要不要给你办一场辩论招亲,让你舌战群雄,辩个过瘾,再给你找个你怎么样也辩不过的夫婿?”
  “小姐,饶了知意吧,知意不敢回嘴了。”似变脸一般,知意换上一脸的苦瓜相,求饶。“我这就把东西送去,求小姐开恩啊。”
  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碧澜苑的前庭大堂有一间暗室,隐藏于那幅巨大的翡翠雕百花争艳之后,自画眼中那朵最最繁复绮丽,花瓣层层叠叠的绿牡丹花蕊中,有两个相当隐秘的小孔,可将整个前庭的动向尽收眼底。
  知意捧了匣子缓缓走至前庭时,司空夜已经端坐在暗室里,将大厅的动向一一看进眼里。
  靠大门那一桌一青一红两个魁梧的男子,正是楼兰世子阿那衍的几名贴身护卫中其二。那时她在大漠偶遇便服出游的阿那衍时,身边就跟着这两人,想来,这两人倒是他亲信中的亲信。那个青衣的,名叫其木格,使得一手霸道的弯刀,而那个红衣的,叫布拉提,一手玄铁鞭使得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
  俏丽的碧澜苑主客气的将匣子奉还,亦将自家主子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而那两个西域人似早料到司空夜有此一招,仅仅对视了一眼,便将礼物收还,客气的打个招呼,转身走了。神色间似颇胸有成竹。
  司空夜收回视线,闲闲一笑。一手伸向桌上放着的酒壶,才刚刚搭上,却迟疑着,几番犹豫,还是收回了手。最近,喝酒对于她,似多了一些深意,有时候根本不去想的,却在碰到酒壶的时候,不期然想了起来。这倒也颇尴尬。大敌当前,还是需得小心应付,喝酒,难免也是会误事的呀。
  “小姐,他们走的还真干脆。”似是算准了司空夜会在暗室,待那两个西域人出了苑门,知意直走上了翡翠牡丹后面。
  “嗯,知意,你说他们会不会再来?”
  “我猜,明儿个一大早吧。”咬咬嘴唇,知意开口,“那两人虽说是沉稳有礼,但是身上却是风尘仆仆,好像才赶了远路。”
  大老远来到杭州,连休息也来不及,就巴巴的赶来碧澜苑送礼,只怕是阿那衍找了借口,遣神女阿那珞先行返回楼兰,而自己再在中原多耽搁几日。是以,时间是真的紧迫。
  “嗯,挺有道理的。不过照我说,再一个时辰应该又要来了。”司空夜点点头,起身整整衣物,往后面自己的院落走去:“叫人去看看,这西湖附近的大客栈,可有哪家在傍晚住进了出手阔绰的西域人。”
  “是,我这就叫人去。”
  “仔细别叫人看出来是咱们碧澜苑的人。”
  “知意明白。”


(37) 琼枝

  用过晚膳,司空夜与知意正坐在靠湖边的水榭泡茶闲聊。
  总管匆匆跑来相告,说那两个西域人又来了,求见林主。知意应了一声,旋即回头,以眼神询问主子的意思。
  “那就直接回绝了吧,还是以前那句话。对了,再加两句客套话。”司空夜微微一笑,手轻轻一挥,“速去速回。”
  据探查消息的人来报,阿那衍一行约十几人,傍晚时分才到的杭州,就投宿在杭州最大的客栈凤来仪,在西湖的那一头,与碧澜苑遥遥相望。领路的是两个汉人,十有八九是晋王的手下。
  照例,她的行踪是有玉音门的眼线看着的,但对付那些暗桩,她是一向有诀窍的。探子来报楼兰世子一行人兵分两路,大队人马朝西北方向去了,而有一小队精锐却一路向南,直奔苏州。
  眼见得与傅归鸿司空南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于是在临出香泠阁大门的时候,她做了些小动作,一路行来杭州,都是易容成玉思画的模样,没有带随从,旁人只道司空夜还在太湖盘桓。
  昨日里,算算时日差不多了,她这才带上知意,泛舟西湖,采莲折藕,想必已经有不少的眼线见到了她,将她的行踪报了上去,是以,隔天就有阿那衍风尘仆仆的赶来杭州。看来,晋王对于楼兰世子,还是颇看重的。
  正想着,知意捧了一个赤褐色的匣子,向水榭疾步走来。“小姐,我照着话说了,他们硬是要我把这个拿进来,说务必要小姐看一眼。”
  “他们态度如何?”毫不意外的看着知意将匣子捧进水榭,置于她面前,司空夜随口问道。
  “依旧是客客气气的,但是我要他们直接拿着东西走时,态度却又很坚决。一直说只要你看一眼,收不收下都无所谓。不过我看他们是很笃定,小姐一定会收下呢。”
  “哦,有意思,这么自信这东西我一定喜欢?”司空夜用掌心摩挲这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比较之前的小了许多,却依旧是雕刻精致,八个角,六个面,一把兽面小锁,雕刻的花纹依旧剔透繁复,线条花瓣亦一根不少,相比之前大的那个,更是精致上许多。
  她将匣子小心的打开,却见一个亮金色的臂环静静躺在丝绒垫上。以金丝镂成,细细密密的分成无数股,来回盘成楼兰教的教宗图案。那材质乍一看极像是黄金打造的,但仔细端详,却发现它的色泽远比黄金要来得亮,且坚硬,似是在铸造的时候加入了某种合金。
  看到这里,司空夜轻轻叹口气,露出个满意的笑容,“这世子倒也不算笨,知道我不喜欢女儿家的东西,改送来这个。”
  知意好奇的凑上前去,不解的开口:“那小姐可满意?”
  “岂止是满意,这份礼物,当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呢。”司空夜掩不住口中的赞叹,目光轻拂着匣中的璧环,良久不舍得离开视线。
  “可这臂环不也是女儿家的东西?”
  “知意,这可不是什么女儿家的玩艺儿,这看上去华丽的首饰,名儿叫作‘琼枝玉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器呢。”司空也伸出手指,指着臂环上的那一丝丝脉络,“这些金丝,每一根都能够杀人于无形。整个臂环总共可以分成九股金丝,将内力灌注其中,随着功力的高深,可以催动一根至全部金丝,这些金丝便可以成为世界上最阴柔亦是最锋利的武器。”
  “这么厉害,中原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怪异的武器。”知意伸出一只小手捂住嘴巴,因为惊讶,她的口中足可以塞进一只鸭蛋了。“下次回苗疆,可要去问问斜暮堂兵器房的师傅,看看他们能不能依样造出来。”
  “恩,是可以试试看,只是,要提炼出这种金属才是成败的关键。”司空夜点点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琼枝玉树的实物。小时候在玄机岛的藏书阁楼看过有关的介绍,但那时候却不相信世上有这样诡异的武器。相传几百年前的一个杀手门,全是由女子组成,他们的杀手锏便是这个,琼枝玉树一出,无往不利。但是自从那组织被灭以后,中原就再也不曾出现过这天下第一暗器的痕迹,想来,当年制造这鬼神之作的匠人逃往了西域。”
  “可惜了呢。”知意皱皱鼻子,一脸的严肃相:“看着这么让人心动的东西,却只能把它退回去,此刻小姐的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话语刚落,司空夜手指一动,隔空一个爆栗打上了知意的额头。“你这丫头,越来越大胆了。”
  “噢!小姐,你怎么可以用内力打我!”这一下是真正用上了相思林剑法的口诀,隔空将劲气高速发出,虽然出手的时候控制了力道,但知意仍是痛得龇牙咧嘴。
  “你这疯丫头越发的顽劣了,我知道你用骂的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这一下虽不是很疼,但你的额头大概会红肿上十天半个月,也足够你记牢教训了。”司空夜睥了知意一眼,好笑的看着她卖力的夸张表演,摇摇头,而后,将眼光调回到闪烁着绚烂光芒的匣中之物,她叹口气,将匣子捧至面前,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轻叹息:“不论一份礼物有多让人心动,但若是送的那个人可恶了,再好也没有意义。”
  说罢,她啪的一声合上匣子,置于桌上。
  “拿去还掉,说老话。其他的事不用来回了,我先回房休息。”
  “是。”


(38) 御印

  次日清晨,是个难得的晴天,原本遍布天空的阴霾一扫而空,碧蓝的天空只得几朵淡淡的浮云,慵懒的蜷缩在天边,火辣辣的六月阳光直射在西湖上,四周垂柳中的知了叫得起劲,一阵阵声浪此起彼伏,竟已是一派盛夏风范了。
  一艘朱红色的小画舫在西湖湖面上轻轻滑过。司空夜与知意面对面坐在上层,四周挂着碧绿的翠竹挂帘,将逼人的暑气尽数挡在画舫外面。两人面前的寒玉桌面上依次摆着各色凉点,主仆二人在这清凉的湖面上边用早膳,边说说笑笑,倒也快意。
  昨夜的碧澜苑亦是热闹得别有一番风味。前庭的两个西域人去而复返,去而再复返,手中的匣子也已换成了第三个由红木雕刻的,依旧执著的要求相思林主拨冗看它一看。而这一次,知意的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这两位楼兰皇族的侍卫队长虽在楼兰呼风唤雨,无奈临出来之前主子吩咐过,一定要客气恭敬,此刻心中虽已是满腔怒火,却也发作不得,脸上还得陪着笑,那笑容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两人都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话,连磕带绊的说那些生硬的成语,听得知意心里直暗笑,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哪能让你们这些蛮子尽得其奥妙。
  最后,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他们隔日再来拜访。
  “小姐,都快辰时了,那些西域人还没有来呢,莫不是昨天我说话重了,把那群人都吓跑了吧?”知意舀着手中的冰糖荷叶粥,回头望了望碧澜苑的方向,见仍是没有下人来报,脸上不免有点疑惑。
  “怎么会。”司空夜微微一笑,目光远眺湖面,“那班人其实没什么耐心的,你只管等着就是了。”
  “可小姐怎么会对西域人感兴趣了呢?”知意极为不解的开口,那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一眼就看出司空夜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只是,莫名的,又怎会将主意打到远在天边的楼兰去?
  “小意儿,给你个机会去楼兰做王妃,你会不会心动?”司空夜媚眼如丝的瞟过去,狭长的黑色眼眸霎时间包含了万千风情,势不可挡的向对面毫无准备的小丫头扑去,当下让知意差点被口中的粥噎住。
  “小姐小姐,知意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嗯,妩媚动人了……”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取出绢帕抹抹嘴角的汤水,一双眼睛瞪着她家小姐好半晌。他们两个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比起旁人来,自是多了几分常人难以理解的亲密无间。但是那张自小看到大的绝色脸蛋,此刻却无端端多出了几分媚到人骨子里的味道。“嗯,好象,就这几天开始的……”
  闻言,司空夜心中暗是一惊,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漱口,问道:“我刚刚问你的话呢?”
  “王妃有什么好做的,一天到晚被这个那个规矩礼仪束缚,还要强颜欢笑看着自己的男人三宫六院,说不定哪天就让什么妒妇给毒害了,何苦呢?”知意瞬间变脸,一手做兰花状,轻托香腮,眼波流转,“哪像我们现在这样,吃穿用度虽算不上是顶好的,却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比得上,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才是我要的,真要给我个劳什子王妃,我还不屑做呢。”
  “嗯,有点小道理。”司空夜笑,眼光转到湖面的另一面,“来了。”
  远远的一艘画舫,可说是西湖上最大的一艘了,有她们的这艘的三四倍,初初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晃眼却已经缓缓靠近,这速度在西湖上面可算得上是惊人的了。
  “喝,好壮观。”知意回头,夸张的吐了吐舌头。那画舫她这个碧澜苑苑主自是认识的,不就是对面那家凤来仪的当家画舫么,雕梁画栋的好不气派,但凡达官贵人去到凤来仪,必坐。
  “嘴巴合起来,我们出去吧。”司空夜款款的起身,一派的从容优雅,以及一丝丝特意加进去的妩媚。
  等他们两人走到船舷的时候,那艘巨大的画舫已经减缓速度,慢慢的向着船舷靠拢过来。阿那衍的两个侍卫其木格、布拉提已经恭候在前面的甲板上,正指挥着下人把横板搭到这边来。
  布拉提见到司空夜她们走出来,面向她们抱拳致意,朗声道:“司空姑娘,我家主人已静候多时,请过船一叙。”
  司空夜微微颔首,遂在知意的搀扶下,缓缓走过横板。那两人一路将她们引至画舫三层,阿那衍的所在。见她二人进了厅堂,阿那衍起身相迎。
  “司空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阿那衍此刻一身汉人打扮,着淡紫色锦纹绸缎长袍,湖蓝色的双眸灿若星辰,深刻俊挺的轮廓配上那一头狂放不羁的长发,与那种浑然天成的塞外豪气,倒也是卓尔不凡。
  “托福,挺好的。不知也世子大驾光临杭州,真有道是狭路有相逢啊。”司空夜回礼,在大厅的侧座雍容坐下。但她状似不在意的话语却惊得侍立在一侧知意心中一凛,“狭路有相逢”这句话在这个场合说给楼兰世子听,可是大大的不合时宜啊。
  “哈哈哈,好一个狭路有相逢,哈哈哈哈。”阿那衍似毫不在意,爽朗的仰天大笑。站在一边的知意笑嘻嘻的松了一口气,幸好这蛮子没听出来,把小姐的揶揄当成补药吃了。唯有司空夜仍是满脸沉着的微笑。楼兰阿那氏一族她从十四岁起就算计上了,那重中之重的世子阿那衍究竟有几斤几两,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小小一句揶揄,自小生长在大漠,不喜舞文弄墨的他又怎会听得出来?
  笑声刚落,阿那衍一个眼神,布拉提立即将先前被退还的紫、褐、红三色匣子自桌上一字排开。
  “这些礼物都被司空姑娘退了回来,可是不合心意?”阿那衍打开第一个紫匣,那蓝紫色的光晕又一次萦绕在大堂里,眩目得很。
  “非也,世子这样说话,真的是折煞阿夜了。”司空夜微微摇头,伸手扶上那褐色的小匣子,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今日她特地着一身白底浅紫色碎花纹的华丽丝绸衣裙,虽已是六月的炎热天气,但因为相思林的内功偏凉寒一路,是以她一身清爽无汗,衣摆随湖风高高飞扬,白皙的肌肤与衣料相辉映愈发晶莹剔透,凝白如玉,这又岂是长年生活在骄阳下的大漠女子所能够比拟的。阿那衍的目光移至她手臂,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愿闻其祥。”
  “世子所赠,对阿夜而言,每一件都是太过珍贵。阿夜是识货的,若是贸贸然收下了,自己想来也是惭愧不已的。是以,这还是请世子收回吧。”
  阿那衍一笑,将司空夜的话置若罔闻,避开那话题,将手搭在第三个红木匣子上,“司空姑娘还没有看第三样礼物,何不妨现在就打开看看?”
  “世子,这还有必要吗?您的礼物一件珍贵过一件,是以这第三样,就算没有看过,阿夜也知道必是世所罕见珍贵无比的,阿夜是断没有颜面收下的。”
  微微皱着眉头,阿那衍似从未碰到过这般坚韧的软钉子。想他堂堂世子在楼兰,扼守丝路,所见过的各色美女无数,甚至珍贵如胡女,波斯美女,亦只会比这中原的丰富多彩的多。美艳的女子他不是没有见过,绝色如司空夜这般的,亦曾有过,只是,他的心里只对这一个念念不忘。
  去年在大漠的偶遇,他尚是将她当做男子的,两人在大漠的月光下举杯对饮畅谈古今,竟是见解相似,相见恨晚,而两人拔剑相舞,竟也是难分高下,他将她视为知己,后来若非他急着赶回楼兰,是一定要与她多相处几日的。
  尔后是在济南城里,初见的时候只因他挟持了她亲妹,是以她摆出一付弱不禁风我见尤怜的样子,而那一刹那,他只想将她拢在手心里,悉心呵护。而后,当他要将她抓住的时候,猫儿却伸出了利爪,那一抓一顿一送一回的功夫,当真是精妙之极,而回身,她已救了妹妹,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之前选择装扮柔弱,而不直接攻过来,只是为了缓住他,不让他伤害到他妹妹。好个有勇有谋的女子,好个武艺精妙的女子。再认出她的剑,才知她便是他这趟中原之行亦想顺便寻访的玉思画。
  而后,上神隐峰,却又发现她便是中原武林的顶点,四大家主之一,统帅苗疆的相思林主。
  司空夜,眼前的这个女人符合他对女人的所有幻想,绝色出众,武艺非凡,胆色过人,出身名门,更重要的是,她之于他的意义,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件摆设,而是一个与他心意相通,可以成为他的伴侣,与他笑傲红尘,携手相伴渡过一生的伴侣。
  阿那衍从来没有这样迫切的,想要一个女人过。
  想到这里,松开眉头,阿那衍微微一笑,伸手抓过红木匣子,轻轻打开,重新置于司空夜面前,似笑非笑的观察她的反应。
  司空夜瞥了一眼那匣子中的物事,却是真的一惊。一块羊脂白玉所雕刻的玉牌静静躺在匣中深红的丝绒垫上,若只是玉的本身,虽是绝世好玉,但也并不是极其罕见,并没有上两件礼物来得珍贵,但是那上面所雕刻的楼兰文字,那便是引人深省了。羊脂白玉上以楼兰人所使用的古印度文与汉字共同篆刻着“王子妃”的字样。
  刚刚与知意提到王妃只不过是在说笑,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幕竟是真的被她说中了。西域人与迂回曲折的中原人不同,够直爽,只要心中所想,便真的去做了。
  司空夜抬头,故作疑惑的问道:“这,阿夜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39) 撒网

  “司空姑娘是聪明人,本王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玉牌的意思很简单,来中原之前,父王叮咛我向皇帝求一门亲,我曾与晋王提过,他答应替我物色,可现在似乎用不着了。本王找到了这玉牌最适合的主人。”阿那衍笑得自信,以一国王子正妃之位求婚,不知道天底下有哪个女子会拒绝?
  “世子所言,可是指阿夜?”司空夜追加了一句。
  “司空姑娘可愿意随我回西域?我与你,再一次携手大漠,在月下舞剑饮酒,岂不快意?”阿那衍目中生出向往,那双湛蓝的眼眸熠熠生辉。
  “这……”司空夜迟疑,脸上生出满满的无奈来:“世子见谅,阿夜,不嫁人的。”
  “什么?”阿那衍自信满满的笑容顿时僵住,却是怎样也没有料到她会回他这样一句话的。
  “相思林历代林主有男亦有女,但是历代的女主皆未曾婚配,只因当初祖师爷在创立相思林的时候即立下规矩,但凡女弟子继承林主之位,终生不得婚嫁。阿夜是相思林这一代的主人,肩负着的责任,不可谓不重,祖师爷的聆训,也是不敢不从的。是以,阿夜只能谢过世子的厚爱,道声抱歉了。”
  说着,司空夜将红木匣子合上,推回到阿那衍的面前。若说在大漠偶遇时她的表现是因他而异,但在济南客栈的时候,却是万般无奈的,那一骗一抢,可是将她的真性子暴露了一角。这本是计划中的一个意外败笔,却不想真的吸引了阿那衍,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不过,这也未尝不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呢。自那时起,她已将计划作了小小的修正,幸好幸好。
  “你因为师门而无法嫁人?”阿那衍的两道剑眉重重的拧在一起,似在思索着什么。
  “可以这么说。”司空夜颔首。
  “那么你自己的意愿呢?”
  “阿夜身为林主,一言一行要为整个相思林负责,不敢轻下妄言。而整个相思林的意愿,便是阿夜的意愿。”
  “那倘若你不是林主呢?”
  “世子殿下,事实便是事实,阿夜是林主这件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又何必执著于此呢?”
  那一瞬间,阿那衍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
  “世子,天色不早了,阿夜还是先告辞,不打搅您了。”司空夜起身,行礼。
  “等等,”阿那衍忙不迭的出声挽留,却再看见司空夜询问的眼神后,四下游移,随即将目光定在了桌上的紫、褐色木匣。“这两样礼物,原就是为了你所备的,收下吧。”
  “阿夜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世子还是不要客气了。”司空夜温婉的摇头,拒绝得冠冕堂皇。
  “那……就当为济南客栈那件事情,向你赔罪的吧,若你不收,便是看不起本世子了。”阿那衍以掌击桌面,神色间满是烦躁。自出生到现在,他何曾吃过这么多的软钉子?就算来到中原,皇帝对他亦是礼待有加,可偏偏在这小女人手里,吃了无数次瘪,而更可恨的是,虽已经满腔怒气,却一点也不舍得向她发。真真是窝囊到了极点。
  “如此,阿夜就替舍妹收下了。先替晓儿谢过世子.”司空夜扯起唇角,应承下来。她示意知意将匣子收下,向阿那衍行礼告别。
  阿那衍因她的回答而气结,郁闷的挥挥手,算是告别。
  上得岸边,司空夜只得一句话:“替我备马,是时候回西岭了。”
  ***
  西岭苗疆,与江南的秀丽富庶相比较,又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苗族,即是从黄河流域直到长江中游以南被称为"南蛮"的氏族和部落的统称,主要聚居于贵州、广西、海南,贵州、湖南、湖北、四川、云南等地区的交界地带。而西岭,正是位于苗人最大的聚集地之一的广西九万大山大苗山的深处。
  大苗山山清水秀,谷深林密,丛林幽秘,景观秀丽,似冥冥中有一只手将它塑造成这般的鬼斧神工。融水贝江似绿色绸缎一般,缓缓流淌过密林中若隐若现的苗家吊脚楼。沿着融水贝江缓缓向西而行,翻过那一片布满有毒雾瘴的原始丛林,所有的景致则突的转变成一片姹紫嫣红的艳丽芬芳。
  西岭苗疆的相思林,以桃花为喻,红、白、粉红、深红、烂漫芳菲,娇媚出众,灵气逼人。初时相思林开山始祖便震慑于这片桃林的纷繁灿烂,且似着了魔咒一般,经年不败,认定此处是天赋灵气充沛生机盎然之所,这才决定长居于此。
  桃林西北侧的一隅,一整片绵延数里的岩石所造的建筑,便是相思林的所在。虽相思林在各地的别院都精致到了极点,但是,相思林本身的建筑却是保持了开山祖师建造之初的本意,因苗疆特殊的气候和大苗山的地理位置,用采厚重的白色岩石堆砌起来的平房建筑。依山就势而建,呈虎坐形,遵循“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古义习俗。模仿苗人的竹制吊脚楼,先堆砌出石基,再在此基础上建起的房子。这样,房子既通风干燥,又防蛇虫毒物。是以近百年来,相思林历代虽在内部再三修葺,却对整个建筑格局没有做什么变化。
  虽地处偏南,且时值盛夏,气候闷热潮湿,但是这片隐藏在桃林里的白石建筑却凉爽干燥。而司空夜所居住的望星阁,更因为有一眼天然冷泉的关系,而显格外清凉宜人。
  地面上铺就的大理石打磨得光可鉴人,司空夜脱了鞋子,直接踏足其上,闭了眼睛感受凉意自脚底向上的舒适。脱了外袍,只着一件薄如蚕翼的长衣,她将身体投入冷泉,整个人都倾浸其中,只余微鬈的长发还漂浮在水面。
  这冷泉是相思林至宝,对于他们这些修炼清霜诀的人来说,倘若修炼到一定的阶段,可在里面浸泡着修练内功,事半功倍。
  她将身体悬浮在其中,四肢伸展,手指成莲花状,将内力运行至全身,脑中虚无空茫,顿入无我。一室静谧,窗外透过竹林而射入的斑斓阳光,静静落在石板地上,整个房间只余偶尔飞鸟掠起的扑打声。
  好半晌,从水中冒出头来,司空夜懒懒的将下巴搁在池边的白玉靠上,出声呼唤。“观澜,来看我么,怎么躲在外面不进来?”
  一阵香风吹过,一道影子快速掠过,待得看清的时候,一个鲜艳的红色身影已经端坐在池边,状似慵懒的开口:“若不是怕惊扰了林主大人你练功,我怎会委屈自己在房外白晒了这许多时间的毒辣日头?”
  “枉费你的苦心了,有你身上这阵薰死人不偿命的香味,我还怎能专心练下去?”白她一眼,司空夜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嗅,“虽是百毒不侵的护体圣香,可这味道也实在……观澜,就当帮我忙,我们相思林里没什么毒的,别用了。”
  刚刚还慵懒闲适的微笑顿时凝结起来,一身鲜红色苗装的艳丽女子向她望出怨毒的一眼:“哼。”
  “说吧,我才回来,就快马匆匆的赶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睇她一眼,狭长的墨色眼眸透过浓密的睫毛,盈盈望着她。潮湿卷曲的发丝轻轻答在额头,褪去她一贯冷静从容的表象,显出一个俏皮可爱到骨子里的她来。
  “倒真是天大的事情快发生了呢。”观澜垂首看着池水中慵懒风情的女子,好笑的伸手抓了一把湿发在手中,“我的林主大人啊,成日里就看你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见得有多少娇贵,为什么就始终是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柔样呢?看得同为女人的我,都忍不住嫉妒起来了呢。”
  “这种事情也值得你注意的?”司空夜吃吃一笑,随意甩了甩头发,将一头青丝全数挽起,用一根碧玉钗固定。“若真是嫉妒,怎么不见你去嫉妒初侬?”
  “呵,她又不会武功,和她计较什么。”观澜嗤笑。自十几年前司空夜第一次来到相思林,她们两个人就互相瞧上了眼。这些年始终保持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竞争意识,一有机会即毒舌不断。
  她虽不是司空如绽的入室弟子,却是在相思林出生,自小被相思林众多长老精心调教而一手带大的。许是苗人的关系,她除了修习武艺之外,精通苗疆巫蛊毒术,使毒技巧之高,可谓苗疆第一。同时,论武功,在年轻一代中她更可算是极为出挑的,但是为人行事却乖张偏颇,出了名的难搞。这整个相思林里,除却司空夜,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降住她。平素严厉如邢风者,见了她的诡异古怪,也不免头痛。
  “啧,刁丫头。”司空夜微笑着摇头。仍将下巴磕在池缘,她闭着眼睛,神情恣意得似一只刚吃饱了的猫儿。观澜掌管相思林余香堂,司情报搜集。而此刻,能够劳动观澜堂主大驾,快马而来的消息,想必是够分量的。“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观澜开口,却丝毫未收先前嬉戏的心态:“有两个消息,一是楼兰世子在三天前找到晋王,提出个要求,林主猜猜,是什么样的要求。”
  “求赐婚。”
  “……”短短的沉默了一下,本想卖个关子的观澜愣了愣,没想到司空夜的回答如此之快,反而是她自己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只得呐呐开口:“那,那林主可知道他所求何人?”
  “我。”
  观澜气结,但随即也明白过来,“我道是怎么回事,堂堂楼兰的世子竟然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原来却是林主去算计别人了。”
  从小到大,不论她怎么在她面前耍小心眼,从来没有得逞的。只因司空夜这女人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可实际上在骨子里却比她阴险狡诈多了。
  “那晋王怎么说?”
  “这是第二个消息。你不是要我时刻注意秦悲月的动向吗?此番晋王尚来不及反应,即传来东庐神隐老人病危的消息,他匆匆赶去济南了,临行前允诺楼兰世子,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观澜一口气说完,闲闲的瞟着司空夜,满是兴味。
  “噢……”司空夜突然双手掩面,哀哀叹了一气,“真是烦呢。”


(40) 夜行

  “从现在的形势来看,真是给了晋王一个绝好的借口,把你给赶下林主大人的位子呢。”侧坐在池缘的女子满脸幸灾乐祸,笑得好不快活。“若是晋王给阿那衍把事办成了,不知林主要怎样个脱身法呢?”
  如果不是司空夜,而换了其他任何人做这相思林的主人,武林中四大家族的形势都会比现在明朗的多。眼下,虽没有任何的迹象,但是由一对双生子来统率这武林半壁,而这对双生子的亲妹,更是第三家家主的爱妻,这对于上位者来说,始终是个隐患。
  双生子,自娘胎里便手足相连的两人,分享同样的容颜,同样的思维,甚至身在不同的地方,一个出了危机,另一个也能够感应到。双生子,并不是普通的方法可以离间得了的。至少,要去掉其一,而这司空夜自然是比江莲昼要好下手得多了。
  “我可不烦这个,只是讨厌在炎炎夏日里东奔西走的。拿你的话说,风里来雨里去的,也该心疼下自己了。嗯,这么着吧,一天之内,你给我把苗寨的千年寒蝉找来,我就不用怕那夏日炎炎之苦了呢。”司空夜笑,狭长的眼睛突然就笑出一种狐狸的味道。
  “呜!”观澜掩面哀号,居然,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苗寨的千年寒蝉,传闻将之贴身佩戴,可御毒,御炎,御寒。全苗寨都知道,寒蝉就沉在毒龙潭的最底下,但是,毒龙潭的沼泽是苗寨万毒之源,方圆百里草木皆带剧毒,人兽皆寸步难近。毒龙潭边虽白骨累累,但近百年来,宝物始终安沉在潭底。
  “林主,你这不是要观澜去死吗?”红衣女子哭丧着脸,极力做出一副可怜相。
  “我的观澜堂主啊,你究竟行不行我怎么会不知道?区区一个毒龙潭你还不看在眼里吧?”司空夜起身,水花尚在飞溅,眨眼间一件湖蓝色刺绣薄纱衣裳已经披在身上。她一路向内室走去,只留一地蜿蜒的水渍,“明天等你好消息喽。”
  这么多年来,只要观澜想在司空夜面前作乱,其结果,倒霉的肯定是她自己。每次捣乱不成反被恶整的时候,她都痛骂自己,可下次看见司空夜的时候,还是像狗熊见到蜂蜜一样,越挫越勇,越勇越挫。
  “我要是死了,都是你害的。”收起满脸的苦瓜相,观澜咕哝一声,悻悻走出门外。
  ***
  第二日,才回到相思林不久的林主司空夜,又一次在夜色里,匆匆踏上东去的道路。她着一袭许久未上身的玄色劲装,黑纱覆面,青丝飞扬,与她的黑马茶靡一起,隐于大苗山茂密的丛林中。她的身后,依旧只跟着邢风,她坚定的,沉默的后盾。
  苗寨的千年寒蝉如愿挂在了她的手腕上。在她临上马的那一刻,一向光鲜亮丽的观澜,衣衫已经褴褛成条状,满脸污泥,衣角流淌着有毒泥桨。她颤抖着双手,满是委屈的将寒蝉捧到她的面前。
  那一刻,司空夜在内心深处,像以前多少次那般责问自己,这一次,是不是玩得过火了。可是,在看到观澜那与委屈完全不一样,充满斗志的眼神后就释然了。这丫头是打不倒的金刚,下次还可以更过分一点试试看。
  “阿夜,照这个速度看,你打算在三天内上东庐峰?”在快马疾驰中,邢风开口。
  “除去一路上找麻烦的,我希望能够在两天之内赶到。”司空夜沉吟,笑嘻嘻的开口。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需要快马疾驰一天一夜,而当马精疲力尽之后,他们须靠内力再全力奔驰一天一夜,若忽略掉中途遇阻,堪堪能够赶得及。
  “这次一路上找麻烦的,恐怕不会比上次的好打发吧。”邢风摇头。早在相思林主人继位的选别日之前,他们两人就遭到了无数潮涌而至的袭击,其中绝大部分,乃是受晋王控制的玉音门所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让他二人不胜其扰。而这次,晋王不可能想不到他们有这样一招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回苗疆。只怕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会在两天里从大苗山赶到东庐峰。到时候上路,只怕他要挡我们,也根本来不及布置。”司空夜笑,赶这两天两夜的路,要耗费极大的内息,意味着将来的几天里,武功会大打折扣。“这次我们只管赶路,路上的麻烦一律能避就避,不必消耗不必要的力气。”
  “这样的赶法,你的身体可吃得消?”
  “放心,我在杭州调理好了身体,在相思林又浸了整天冷泉,要撑下着两天还是没有问题的。”这木头,真的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呢。上次被她摆出林主的架子教训了,却还是一心挂念她的身体。所以,他是她的依靠,她的依赖,她的支柱。
  “这次去,不会和什么人动手的,我只是,去把另一块完整的寰情锁要来。”
  ***
  时间,可以掩盖掉一切,亦可以,让刻意掩盖的痕迹,逐渐销磨掉。
  时间最柔软,也最无情,它的划过,不会留下痛苦的磨痕,当它过去了许久,发现要的,却早已经不在了。所以说,时间,很无奈。
  有人说,与其在痛苦中挣扎,不如去接受,与其在悔恨中煎熬,不如去忘却,这样子,总是会轻松一些。是的,遗忘,简单的,不必负任何责任,没有包袱,摒弃过去的一切,轻松的往前走去。多好的选择,可是,遗忘,在时间面前,仍旧是苍白的。
  武林至尊神隐老人,秦悲月这一生,忠孝两全,荣耀备至,天下人无不由衷感叹,此生,当效秦君尔。可说一句,三十年前的中原武林,若非秦悲月一手托起的,早已经分崩离析,沦为邪魔歪道的祭品。
  三十年前,曾是一个轮回的交替。天下武林久久的歌舞升平,早已经在浮华虚无的背后,将侠义之道消弭殆尽。而向来自诩为武林支柱的泰山北斗如少林,武当则内斗纷乱,自顾尚且不暇,更无心力去顾及其他。而各盟各派所盘算的,更无一不是趁此机会一举夺得武林盟主的位置,满心都是怎样排除异己,怎样得到更多的支持。
  彼时的中原武林,非一盘散沙不足以形容。
  而曾经被这些武陵镇到所打压的金缕宫,释优神教则抓着这个机会,乘机疯狂的扩展实力,更是勾结了东瀛忍者,西域密宗。等中原正道在互相排挤中分心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遏制住这邪教的势头。中原武林,面临覆灭的危机。
  在连番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之后,所有人都已经绝望,这个时候,只有秦悲月挺身而出,站到最高点。他一个人,扭转了整个局势,拯救苍生于水火,加速这轮回的更替,洗礼这原本已污秽不堪的大地,成就了今天这番生机勃勃的局面。
  岁月不饶人,近十年来,秦悲月已经淡出武林,将一身担子分派给秦思怡与穆东峙之后,他避世于神隐门后山,修身养性,渐渐的不再过问世事。
  年轻的时候与魔教魁首决战时伤了筋脉,他身上的伤总是时好时坏,而这一次的病,更是来的气势汹汹。这一次,秦悲月的弟子一个个都回到师门,或是正在归来的路上,只因鬼医许枯阳在问诊完毕之后,无可奈何的那一声叹。


(41) 试探

  神隐门后院西厢弟子的院落,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秦悲月一生总共收了十三名入室弟子,除却嫡子晋王秦思怡,继承他的神隐门掌门穆东峙,北原寒极门门主寒征隆这声名显赫的三人外,余下的十人虽在光环笼罩下稍显暗淡,却也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人物。
  这十三人年龄各有不同,平日里东奔西走,各忙各的,从来都没有能够凑齐,而此番恩师病重之际,他们也终于在师门聚首。时过境迁,众人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面貌,再次见面时,都已是满面风霜,欲言又止。
  东庐峰,神隐门。丑时,夜阑风静。
  绿竹精舍里,一豆烛火昏黄。乌木八仙桌的两旁,面对面坐着的,却是秦思怡与寒征隆。
  虽然在神隐门,秦思怡是排行第二的弟子,但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自小生长在皇城,胸怀社稷,受万人敬仰,掌管天下臣民的生杀大权,普通人,是从来入不了他的眼的。即便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在他的眼中,亦始终是一介草莽,登不上大雅之堂。而他的同门师兄弟中,独独寒征隆一个人,不论喜好,性格,行事做派样样都与他极为投缘,一拍即合。是以秦悲月的诸多入室弟子中,秦思怡唯与他是可以坐下来喝上两杯的。
  桌上瓷壶里盛的,是陈年的桂花酿,寒征隆抬手为二人面前的青花瓷杯斟满,顿时,满屋子都弥漫了桂花的独特清甜。
  两人举杯示意,秦思怡一口干了杯中液体,抬眼却恰好看见寒征隆浅尝辄止,好奇的开口道:“往年的桂花酿都不如这壶味道醇正,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太甜的味道。”寒征隆微微摇头。不敢说是被西岭的天下第一珍酿养刁了胃口,杯中的桂花酿在他品来,始终是差了那么一点味道,甜腻且乏味。“最近师兄爱喝这个?”
  “最近皇上因饮酒而身体抱恙,太医说桂花酿能‘饮之嘉干岁’,劝皇上改喝这个,结果全京城都流行起来了。”秦思怡扯起一边的唇角,似笑非笑的回答道。承袭自母亲的面容阴柔俊美,一派十足的皇室风范,那双狭长的单眼,正是皇室宗亲的最明显特征。
  “再好的酒,始终也是伤身的。不过沉浸在这滋味里的人,又有几个是可以逃得开的。”寒征隆摇晃着杯中琥珀色液体,喃喃自语。“不过我还记得这桂花酿,每年八月的时候,师父总是要喝上一两盅的。”
  一时间,竹舍里沉默下来。他知道他说错了,但这些事情,他不敢再去想。今年八月,桂花依旧遍地盛开,但是那个老人,可还喝得到新制的桂花酿?
  “这些年来,父亲似一直有心事。以前你跟着他,却也不知道缘由吗?”半晌,秦思怡开口,语气不是不沉重的。他久居京城,常伴皇帝身边,极少有时间陪伴在父亲身边,而他的妻子儿女皆是皇亲贵戚,与秦悲月并不亲近,更遑论承欢膝下。这一点,他始终是无法释怀的。
  思考了好一会儿,寒征隆才低声回答,“近十年来,师父时常眺望群山,有时一沉思便是整一日,不过我看来,他不像是在思考,却更像是缅怀,那种眼神,很……不过,他始终什么都没有说。”
  “嗯。他也有他烦恼的事。”敛着眉眼的秦思怡微微一笑,并非那种看尽众生各态,高高在上的矜持威笑,却是一种,莫可奈何的苦涩。“哦,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成亲?”
  “大师兄也才刚成的亲,我急什么。”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会把话题扯到这个上面,寒征隆扬眉一笑,“倒是师兄你,对晋王妃一往情深,成亲十载却没有纳过侧妃,羡煞旁人啊。”
  皇室宗亲一旦成年,便会由太后或者皇后为他操办婚事,秦思怡自然也不例外,在太后的安排下,娶了当朝太傅的掌上明珠为王妃。婚后数十载他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未曾纳过一妾一婢,仅与晋王妃育有一子一女。这件事情在朝堂上被引为一段佳话。
  秦思怡的回应却是笑,犀利的狭长黑眸里,充满嘲讽意味的笑。他开口,语调轻柔危险。“别寻我开心。说说看,你觉得在我看来女人算什么?”
  “只怕,”寒征隆抿抿嘴唇,轻笑着摇头:“什么也算不上吧。”
  眼前这个微笑盈面的男子,不怒而威,饶是寒征隆这般的人,亦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的气魄逼人。这正是晋王秦思怡真正的样子,白日里那个宽厚和善,平易近人的晋王,只是他素来的表象。唯有真正亲近他的人,才能够看得到他现在的样子。
  “所以,我早说了我们兄弟真的很相似。”似叹息般摇头,秦思怡一口喝干了手中的甜酒,“一个与几个,又有什么分别?”
  “可能,是师兄还没有遇到能让你分得清的那一个吧。”寒征隆持壶,为师兄添酒,随意回了一句。
  而听了这句话,秦思怡却好似抓住了什么,双眸直视较他年轻一些的师弟,开口道:“你这句话听了很刺耳呢,是不是,你遇到了能让你分得清的那个女人呢?”
  “师兄何来此言?”
  “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么,若非心有所念,怎可能说出这样反常的话来。”
  “师兄怕是多心了。”
  “若是我多心那便是最好。征隆,四大家主已有其一成婚,对于这桩婚事,看不过眼的人着实不少。而另外三个的婚事,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了。”秦思怡又一口喝干杯中液体,言语之中却似意有所指,“两个人不论多相像,毕竟不会是同一人的。这句话,你可要放在心上。”
  闻言,寒征隆心中一紧。秦思怡知道的东西,似乎远比他认为的要多。看来,七年前穆东峙上寒极门提亲的事情,他早就看在眼里。甚至,连初见司空夜时,他的失态,他亦知道是因为寒夜舞的长相,与司空夜极为相似。那么这些日子他在江南做什么,与谁在一起,他亦可能已经有所耳闻。
  “师兄这些年在江湖上下的工夫,不可谓不深啊。”寒征隆微微陇起剑眉,苦笑。立场不同,分立于两个对立的阶层,这就是他与秦思怡之间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虽负兄弟之名,却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过命的兄弟。虽秦思怡处处对他照顾有加,但是这样的优待,却又怎会是他想要的。叹息着,他模棱两可的回答道:“谁究竟是谁,我怎么会看不清?”
  秦思怡与他对视,而后满意的微笑,笑弯了双眼。
  “过几个月,去我府里小住几日,让王妃替你物色物色,看京城有没有你中意的姑娘,可好?”
  一口喝干杯中剩下的桂花酿,强咽下口中甜腻的液体,寒征隆双手抱拳,戏谑道:“如此,还要多谢师兄了。”
  秦思怡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外堂隐约喧哗,遂开口呼唤:“青翰何在?”
  一直隐身在暗处的贴身随从却并没有如往常般随即回应,秦思怡不耐烦,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这才传了过来。“王爷。”
  “怎么回事?”
  “有人夜探老爷的卧房,留下了一些东西,被老爷见着了,他亲自走出祺梵堂外,吩咐将门外候着的人带进来见他,几位大侠听了这样的情形,都向祺梵堂赶去了。”
  闻言秦思怡与寒征隆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向秦悲月所居住的祺梵堂赶去。


(42) 困顿

  “可知道是什么人,拿来了什么东西。”奔走中,秦思怡随口问道。
  “属下尚未探知,但依老爷吩咐,穆掌门亲自去山门迎接了。”虽三人是全力奔走,秦思怡寒征隆自是不消说,但是从青翰亦可跟上且开口回话,他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晋王门下,果然人才济济。
  听了回答,秦思怡则紧紧陇起眉头。秦悲月早已经不问世事退出江湖将近十年,这几年来,根本就没有访客了。而眼下这个时候,正是他口头允了阿那衍的求婚,若司空夜不想答应,来求秦悲月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但消息又怎可能传得如此之迅速?为了以防万一,他早已经在沿途上布下重兵,单等她的出现。而且据探子回报,她在三天前才刚返回西岭,并没有消息说她离开了,就算她知道了这消息,从苗疆匆匆赶来神隐门,就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要五天五夜的时间,她又怎可能现在出现在这里?
  眼见着快要到了,却见寒征隆“咦”了一声,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穆东峙一脸慎重的引着两个人向祺梵堂走去,赫然便是那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司空夜与邢风。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停住脚步,秦思怡朗声询问,言语间,却是将王爷的架子摆了十足。
  “师弟,我正要带他们去见师父。”见到他们,穆东峙亦停下脚步,向他抱拳致意。
  他们刚站定,秦思怡的双目便犀利的向司空夜扫去。夜色里,她着玄色衣衫,与夜色融为一体,真的让人联想起她的名字,夜。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虽不如平日里盛装华贵,但黑色却是真正适合她的。黑色,将这个绝代风华的女子衬托得,真正像是血色月光下魔魅的一株妖莲。虽然她的脸色有点苍白,满是疲惫,还时不时地轻咳几声,但神色轻松。察觉到秦思怡的注视,她甚至扯出一个若有似无的温婉笑意,算是招呼。
  但是这微笑,在秦思怡看来,不啻是一种挑衅。
  “父亲的身体如此虚弱,并不适合见闲杂人等。来人,将他们赶下山去。”千防万防,竟然还是漏了。虽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她来到了这里,但是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他虽称呼穆东峙一声师兄,但终究只是礼数,现下他拿出王爷的架势,穆东峙却也没办法奈何他。
  散落在四周的晋王府侍卫听见命令,正要上前动手,穆东峙却踏前一步,挡在了前面。
  “师弟,师父亲口命令,要我将这二人带至他面前,不得有误。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与我去师父面前禀告,如何?”穆东峙表情严肃,语气中却是不容置疑。
  “嗯?”秦思怡的脸色隐在暗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身上发散出来的气势,却是极其逼人。而在他面前与他对视的穆东峙,虽感受到这一点,却丝毫不退缩。两人就这样,在祺梵堂外对峙着。其他弟子见状,纷纷跑过来,却不知究竟什么原因,劝也无从劝起。
  一时间,祺梵堂外热闹非凡。
  眼看着这样的情势,司空夜四下张望起来。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便是秦悲月,普天之下唯有他可以制住秦思怡,让他放弃用她去和亲,从而一石二鸟的念头。但是现在看来,秦思怡打定了主意要阻拦她,而她距离祺梵堂的大门,尚有二十丈之遥。若是硬闯,这样的距离,这许多高手,单凭他二人,希望并不大。
  他的目光落在始终站在秦思怡身后的寒征隆,同样隐在黑暗中,甚至连一点存在感也没有,他只是在袖手旁观。而她,此刻已无立场去要求他的帮忙。
  “怡儿,不要为难客人,让她进来。”对峙半晌,一道宏亮声音似天外传来一般,浑厚回响,在众人耳边萦绕不绝,竟是房内的秦悲月开了口,亦给众人解了围。
  至此,秦思怡不得不退,脸色铁青的给穆东峙三人让道。
  司空夜终于顺利的踏进武林第一人,一代豪侠秦悲月的居所。
  ***
  神隐门,祺梵堂,秦悲月的居所,亦是禁地。前院,尚允许几名亲近的弟子进入,后院,则是绝对禁止任何人进入的。如有擅闯者,立时赶出师门。
  司空夜才进了园门,沉重的木门便有如被人操控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她身后轰然关上。她站定了脚步,朗声道:“晚辈司空夜,拜见秦老前辈。”
  “罢了,进来吧。”
  她循声而入,穿过前堂,来到一个更大的院子,环顾四周,知道这便是人人止步的后院禁地了。居然,那一草一木,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呢。一个仿造民居而建的院落,精竹制的小楼,有院子,有井,有凉亭,花园里,种着两颗好大的丹桂,并蒂而生,枝叶相连,似树中夫妻,纠缠难解。房子的窗棂中,隐隐亮着橘色的灯光,却是好一派温馨的景色。
  她用手抚摸着丹桂粗糙的枝干,深深叹了一口气。
  穿过花园,她在竹门前站定,正欲举手敲门,却忽而一阵清风拂过,门悄然开了。厅堂里,灯火通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身着灰色长袍,正对着大门而坐,虽略显憔悴的脸色泄漏了稍许病容,但依旧气势逼人,神情威严。
  “晚辈司空夜,拜见秦老先生。”她躬身向秦悲月行大礼。
  秦悲月却似并不吃她这一套,皱紧了眉头,颇为不悦的开口:“司空林主何必如此客气,老夫早已是一介寻常老头,又怎敢受你如此大礼。”
  “别人自是受不得的,可先生不同。这是晚辈对家中长辈应循的礼数,阿夜是如何向姨母行礼的,现在便怎样向先生行礼。”司空夜起身,微笑着解释。这过于隆重的大礼,很容易让他人误认为她是个善于巴结权贵的势利女子。而秦悲月一生,最最瞧不起的,便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
  “家中长辈?”上座的威严老人挑起剑眉,口中喃喃重复着司空夜的话语,他虽鹤发霜鬓,气势却依旧不减当年,一双凌厉的虎目炯炯的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难道不是吗?”她笑,并不多说,扬起那双灿亮如星子般的眸子,勇敢地迎上老人的视线。普天之下,可与秦悲月对视的人着实不多,只因他的目光太过凌厉,似一道强光,将心中埋藏至深的阴暗都一一映照得清清楚楚。
  可是,此刻,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用三十年前那个女人的眼神,温婉的与他对视,却毫不示弱。那目光,温柔的,坚定的,浸透到他心里,轻轻触碰他内心深处,珍藏着的秘密。
  “罢了。”叹一口气,秦悲月敛下双眼,将目光转移到始终握在手中的绸布袋子,沉声道:“这袋子碎玉便是你送来的。老夫倒是好奇,这么硬的玉,竟会碎得如此干脆。”
  “这是晚辈的疏忽,一次与人动手时,不慎将它震碎了。”司空夜将事情一语带过,尔后将话锋一转:“但也时常听人说,这玉,是天底下最通灵不过的东西。而寰情锁更是与主人心意相通,主人心情欢愉时,它便通体晶亮,而主人心情郁结时,它便色泽暗沉。而它碎了,晚辈大胆猜测,只怕在许久以前,这玉便已从内里裂了吧。”
  她一番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却句句都落到了秦悲月的心里。
  “你却是真的知道寰情锁的,阿绽居然将玉给了你,可见是真的疼你。”首座的老人在袋中寻觅许久,找到那片带着“绽”字残余的绯色碎玉,放在掌心缓缓摩挲着。
  “晚辈幼时被毒物侵体,常年咳血,唯有靠寰情锁镇着才能与常人无疑,姨母无奈之下,才将这贴身宝玉给了晚辈。”司空夜的视线亦温柔的落在那片碎玉上,借以缅怀故去的亲人。
  “你怕我不见你,这才神神秘秘夜探祺梵堂,将这袋子碎玉掷于我面前?”
  “此番前来,晚辈是有要事相求,生怕被拒之门外,故出此下策,还望先生原谅。”她始终笑得沉静温婉,那表情后仿佛有满腔的话即将涌出,却又似千言万语,只在这一笑之中。


(43) 神隐

  “你真的如此笃定,老夫会替你在晋王面前说话?”秦悲月起身,慢慢踱向司空夜站立的方向。“而晋王又真的会将老夫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姨母曾在临终前吩咐过,将来若真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便将这块玉带到先生面前,先生看了,许是能忆起往昔的旧事,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应该不会袖手旁观。”秦悲月虽隐居十年, 可江湖上发生的大小事务,却是一件也瞒不过他耳朵的。晋王要拿她去和亲的事,秦悲月心中亦早该有数了。“若晋王不将先生的话当回事,又怎会在这个时候死守住苗疆至神隐门一路,百般阻挠晚辈前来呢。晋王,可是难得的孝子啊。”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不过,能突破怡儿的层层关卡,在两日内从苗疆赶来这里,你算是第一个。”听到这里,秦悲月始终严肃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眼中亦闪出欣赏的色彩来。
  “晋王天纵英才,晚辈若非真的求助无门,也不会玩这些小花样,贻笑大方。”司空夜仍是笑,在言语间暗暗提醒,生怕他忘了她来的本意。
  “差点忘了,你是展鎏和如画的女儿,说起话来的样子,颇具乃父风范,长得更是和如画年轻时一模一样呢。”秦悲月双目平视前方似在缅怀往昔的似水年华,口中的说辞,亦不似刚才的一本正经,融入了一种叫做温情的味道。
  司空夜的回应,仍是笑。秦悲月的记忆,停留在一切都那么美好的时刻,自己又何必煞风景,说那些不中听的东西。是已,她选择沉默。
  “相思林的人面桃花,阿绽可有教过你酿造的法门?” 秦悲月话锋一转。
  “先母精通酿酒,姨母与晚辈皆是不擅此道的。”司空夜虽不明他的用意,却仍是照实回答。
  “呵,以前,我只道是此女子懒惰,不愿大费周折,在一起年余,却从未为我酿过一坛酒。原来,她果真是不会。夜儿,我与阿绽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叹了一口气,秦悲月慢慢走回他原来的位置,坐下,却始终将那块雕刻着“绽”字的碎玉放在掌心,不住的摩挲。
  “并无多少。”
  “小丫头不该撒谎,你刚才在院子里四下打量的样子,摸那两棵连理丹桂,只怕阿绽早已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你了。”秦悲月轻笑,语调轻松,不复刚才的疏理冷漠,很像一位慈祥的长辈和孩子聊天。
  “晚辈知道的只是姨母的那部分,先生的那部分,并不知道。”歪了一下脑袋,她静静的陈述。
  “我的那部分,比如?”
  “比如,先生喝了红颜薄命,理应将一切关于你与她的事都忘记,可是先生居住的这出宅院,分明是三十年前你们共同生活的院落,连那两棵连理丹桂,先生都能够照着样子种出来。晚辈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用奇怪,已经过了三十年,即使这‘红颜薄命’再怎样鬼神之作,再霸道,也该失效了。这世间至死不渝的东西,着实是少的。”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却似疲惫万分。
  “真的是这样呢。”她笑,一颗滚烫的泪水,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滑落脸颊。他与她的故事,她与他的故事,那些缠绕了半生的执念,曾几何时,成了她心里最深的魔障。可随着这颗滚烫泪珠的滑落,她心中深深埋藏着的悲哀,似乎,轻了些:“姨母临终时说,她这一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你,却独独对不起她自己。今生遇君无悔无怨……但,愿来生不见。”
  长叹一声,秦悲月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笑。“夜儿,你与阿绽很像。”
  “先生缪赞。晚辈是姨母一手带大的,自是会有些相似。”
  “到这个时候,你还是称呼我为先生么?”沉默了一会儿,秦悲月开口。
  司空夜诧异的抬头,却看到老人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赤裸的期待。她笑,躬身行大礼:“夜儿拜见姨丈大人。”
  “乖……”秦悲月笑,无限欣慰。可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不自然的哽咽,却泄漏了他此刻的激动,他自怀中掏出另一块绯红色的宝玉,运气缓缓送至她面前,“这个给你,出去候着,叫怡儿进来见我。”
  “夜儿告退。”她再行大礼,心知今日一别便成永恒,“姨丈大人还请多多保重。”
  ***
  一夕之间,情况翻天覆地的变化。晋王本打算将楼兰世子的请求奏上朝廷,随便给司空夜封个郡主之名,送往楼兰,即可将她名正言顺的逐出相思林,解开中原四大家族的死结。而秦悲月在见了司空夜之后,与秦思怡相谈良久。
  等秦思怡出祺梵堂,天已大亮。他随即宣布自己与司空夜结为异姓兄妹,在祺梵堂外摆起香案,在神隐门众门徒的见证下焚香结拜。叩拜神明的那一刻,他的脸色紧绷至极。
  至此,阿那衍的请求已不可能实现,他更是要在楼兰皇族与皇帝之间周旋,将这件事情圆满解决。而司空夜却可以摆脱这个麻烦,并且在他的义妹的名义下生活得更加恣意。自他懂事以来,做事是一向无往不利的,司空夜的这次绝地反攻,却是第一次将他逼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叫他怎样甘心?
  事情却还是一件件发生了。
  秦思怡将阿那衍的请求上奏朝廷,不知他还说了些什么,最后皇帝认为江湖女子出生草莽,不懂规矩,唯恐她坏了天朝威名,为了表示对楼兰世子的重视,特将皇帝的表妹静国公主赐婚世子阿那衍。
  三个月后,神隐老人秦悲月与世长辞。


(44) 番外 卿卿吾妻,绽

  那个丹桂绽放的季节,一对年轻的男女相遇。仅仅是那勾魂夺魄的一眼,便定下死守终生的誓言。没有父母之名,没有媒妁之言,他们在桂花林里盖了新房,指天地为证,日月为鉴,结为夫妻。
  只是。
  那样无双的她所爱上的男子,是怎样的雄才大略。那样出众的他所爱上的女子,是怎样的沉稳果断。这样的两个人,早已是命中注定无法相守。
  她爱上了一个英雄,更可悲的是,她自己也是个英雄。
  那桩天底下最最圆满的婚事,最后,成了一场相思绝望的悲剧。
 ***
  寰情锁。
  秦家家传的宝玉。新婚的当晚,他交给她。
  色绯红,掌心大小。
  玉质坚硬,普通凿具无可奈何。古名匠别毅雕琢经年,遂成。
  雕牡丹者为雄,后人刻阴文于其上,曰“子悦”。雕夜昙者为雌,后人刻阴文于其上,曰“卿卿吾妻,绽”。
 ***
  分别的那一晚。
  我们来赌一把好不好?这个铜钱,若通宝朝上,你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东瀛也好,西域也好,找个陌生的地方,过只有我们的生活,若通宝朝下,我就认命,喝了这酒,娶公主。
  已被体温偎热的铜钱在空中闪过,精准的落在桌面,旋转起来。转了那么久,仿佛永远,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通宝朝下。
  两人相视无言的面对面坐着,视线胶着,怎么样也不愿松开。
  一人面前一杯药酒。
  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好。
  我要你生生世世做我的妻子。
  恩。
  欠你的,我这辈子也还不清。
  他喝酒。
  尔后,神智涣散。
 ***
  他说。
  头很昏。可我不舍得就这样闭上眼睛,因为我知道,当我再一次睁眼,我的世界将不再有司空如绽这个女人。我只想再多看她一眼。
  可是那最后一眼,却看见她将那杯完整的药酒放回桌上。
  这个女人,该死的,又骗了我一次。
  我挣扎着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最后拥抱她。
  我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划过脸颊,嘴唇,然后滴落在她唇角。我知道我哭得像个孩子,只是,容许我最后的放纵吧。
  因为,这个女人是我的灵魂,从忘记她的那刻起,我就已死去。秦子悦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失去灵魂的秦悲月。
  我抓住她的手,张口狠狠咬住,毫不怜惜,将牙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骨血中,这是我唯一能够为她留下的印记。
  吾妻明白我的用意,亦狠狠地咬住我的肩头,那么深,那么深。
  她颤抖着,在我耳边低喃,我爱你至死。
  我爱你,阿绽,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以后会娶别人的那个,不是我……
  我不想忘了你,阿绽,我爱你……
  原本嘴拙的我,却有无穷的甜言蜜语涌到嘴边。情话,绵绵,居然没有尽头,让我多说一些,我只想把一辈子的话都告诉你。
  阿绽,阿绽,阿绽……
 ***
  他说。
  虽然公主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我清楚,她不是我要的女人。所以,怡儿出世以后,我尽量避免留在京城。也幸好江湖事务繁忙,常年滞留在神隐门,因为娇滴滴的公主,受不了那样荒蛮的地方。是的,荒蛮,在那些高傲的皇族眼里,我出生的地方,这个江湖,只不过是一块缺乏管束的愚民之地。
  我想,我是丢了一些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因为,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像随风飘荡的枯叶,没有落点。
  我很清楚我的使命,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维就像脱缰的野马,随意奔驰。我的心就会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种空洞,无依。像一个空的房间,如果在深夜去叩响,一定可以听到“咚咚”的回声,空落的,孤独的,寂寥的,我的心。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她。那个统帅苗疆的女人,奇迹似的,一旦我的眼睛落到她的身上,那种空虚,便会有短暂的缓和。
  但是,可能是年纪大了,再也没有了年轻时候的那种勇往直前,我只要想想她,每隔五年见她一面,就觉得很满足了。
  十年前,我开始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我想,也许在很久以前,其实我就认识她了。于是,我开始像拼图一般,将我从梦中得来的记忆, 一块一块,拼拼凑凑起来。
  然后我终于想起来,我喝下红颜薄命之前的那些事情。
  阿绽,我的阿绽,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始终只是一个被她吸引,无法自拔的男人。不论发生过什么,不论我的记忆是怎么样的,到最后,我始终都会爱上她。
  不论重新来多少次结果都一样。
  那一年,我受了重伤,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我将那套因她的清霜诀衍生而来的沁心诀教给征隆,希望能她够明白,我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再五年,思怡初掌江湖,我不得不从旁协助,无暇分身。可就是那次,我错过了与她的最后一次会面。
  之后的五年,我只等来了她的死讯。
  今生,我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所有人,却独独亏欠了她。
 ***
  她说。
  面对那杯红颜薄命,我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我不能忘记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连对他的记忆也不复存在。
  女人,可能真的比男人要来的坚强。
  我可以若无其事的回相思林继任林主之位,我可以若无其事的出席他主持的武林大会,我可以若无其事的与他成为以武会友的至交。我若无其事的看着他娶妻生子,统帅武林。
  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只能对着他给我的寰情锁痛哭流涕。
  他亲手刻上的,卿卿吾妻,绽。
  那一年的比武,他受了伤没能来,可他的弟子却带来一套与清霜诀同气连枝的沁心诀,我知道那代表了什么,他找到了那些被迫放弃的记忆。
  我想笑,却抑制不住眼泪。我想哭,却抑制不住的笑起来。我已经不能再期望更多了,就算是立时死去,我也心甘情愿了。
  我用一生的痛楚作为记得他的代价。
  我真的心甘情愿。
  因为,若我们真的不负责任的走了,无法得到心中的平静。他,是那样一个胸怀天下的男子。让所有怀揣着私心杂念的人只能匍匐仰望。而我,亦无法背负起自私之后所带来的沉重。
  夜儿说,我爱上了一个英雄,我自己也是英雄,什么叫英雄,牺牲了自己的人便是。她说错了,心甘情愿牺牲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而最可悲的是,我偏偏,心甘情愿。
  我和他,只怨造化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与他相见。
  今生,我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他,对得起所有人,却独独对不起我自己。
  来生,我要做个自私的女人,要为自己而活。
  这辈子,我付出一切去爱他,可下辈子,我想好好爱自己一回。
  唯愿,来生不见。
 ***
  他说。
  来生不见,来生不见。
  她始终是怨了。
  她说。
  怨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他,因为我太清楚,我们两个只要是分开,就不再完整了,有没有记忆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真的相遇了,爱了,事情发生了,就再也抹不去。
  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只是知道。
  怨吗?我想,其实是有的。
  只是,我怨的不是他,而是天意。
  唯愿,来生不见。
 ***
  阿夜说。
  她就这么去了,没有任何征兆。她的伤,来的凶,更是蹊跷。
  许久之后,我才潸然醒悟,对于一个生无可恋的人,高强的武艺,其实是一种累赘。
  就像那块玉一般,这三十年来虽完整依旧,可内里,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子悦,子悦,子悦…… ……”
  她躺在病榻上,昏迷了那么久,口中喊的,始终是那两个字。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却惊讶的发现,居然,是那个人的字。我从来不知道,从来不曾察觉,原来她竟是爱他的。
  她藏得那么好,连我也骗过了。
  那一刻,我只想将那个人揪来,让他跪在她面前忏悔,祈求她的原谅。
  我说那个男人负心薄幸,她却说那不是他的错。
  这样的结果,她心甘情愿。
  这两人只亏欠了自己,却造福了全武林。舍小我,成大我,多划算的生意,可是,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赔了进去,究竟,值不值得?
  如果这就是真爱,那么我宁愿一生一世也不要碰到。那样无望的悲哀,似寒冷黑暗的孤寂之海,无边无际,没有希望,没有尽头。我宁愿做个从没尝过爱的人,至少,不会痛。
  

(45) 拂柳株摇

  相思林历代林主,都按惯例收三名弟子,不限男女,当弟子成年,便从中挑选出适合的继任人选。而在司空如绽的弟子中,这些年来不论江湖上或是相思林各大长老中,呼声最高的是柳株瑶。
  他是相思林上代大统领的独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自小受父亲悉心调教,亦深得相思林长老们的欣赏。自大统领与释优教一役阵亡之后,林主司空如绽怜他幼年丧父,又看他颇有天赋,便收他为徒,成为司空南之后的相思林主二弟子。
  他对于司空南的记忆,仅仅停驻在那时候,而之后的注意力,被那个最后到来的小师妹全部占据了。小小的,精致的,玲珑的,火焰精灵一般的少女,初时带着一种锐利的棱角,而后慢慢的,逐渐内敛下去。等他修炼到足以离开相思林,去中原武林闯一番功绩的时候,她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女孩,出落成为淡定优雅的少女。
  小小的她,撅着嘴,眨眨眼对他说,你是我师兄?那你要厉害过我,我才会叫你师兄哦。
  稍长大些,她边流泪,边推开他,说,我会找到南,就算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可以把她带回来。
  他离开相思林的时候,她疏离的微笑,开口道,阿夜就送到这里,师兄一路走好。
  当两人为了相思林主的选别而站到比武台两边的时候,她仍是微笑,说,师兄有礼。
  她用北魄月刹打飞了他手中的湛庐,她静静的陈述,师兄,相思林的剑,是自己找的。
  他拒绝与她一同去寻找失踪的司空南,所以她推开他,也从此将他推出她的世界。他们成了两种不同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他从此只是个外人,他深深的明白这一点。
  他唯一的错是将相思林看得太重。自小身边的那些赞誉声,无不将他当作未来的林主看待,所以他没有随她赶在围剿释优教之前,潜入敌方阵营寻找司空南。他作为相思林的代表,赶赴中原参加神隐门的武林大会,共同商讨灭魔教事宜。他觉得那是他的责任,而她却觉得司空南更重要。这就是分歧。他想,始终是他比较适合继承相思林的。而她,却轻而易举的从他手中把这一切抢走了。
  她表现的一切都在证明,他错了,继承相思林,她比他适合得多。
  尔后,在他尚难以接受失败而失魂落魄四处流浪的时候,她却轻而易举的找到他,以相思林为条件,换取他的帮助。她淡定的微笑,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味道,她说,师兄会帮我的,对吗?
  他是多么怀念初见时那个坏脾气的小女孩,至少那个时候的他,可以看进她的心里。可此刻,他看不透她。他知道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可他丝毫没有头绪。可是他知道,自己仍旧无法拒绝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在那一次之后,在他懊悔终生的那次拒绝之后,也许,他要用一千次一万次的允诺,来换回哪怕一点点她的信任。
  转眼间,他离开中原去到西域已经两年,却没有想到,这样遥远的地方竟也有因她而失魂落魄的男子。高傲的楼兰世子说,你为我将她带来楼兰,我助你重回相思林。
  是不是全世界都觉得,相思林是他唯一的目标?
  可是,他最想要的,是不是真的是相思林?
  ***
  冬日的缠绵浓雾,天地一片灰茫。
  香泠阁,冷金庭。
  一道雕刻精致剔透的花梨木窗格子将屋内屋外划成两个世界。一方潮湿阴冷,一方干燥温暖。
  锦塌上,盘膝坐着两人。
  将手中的葡萄酒缓缓倒入夜光杯,将其中一杯置于桌的另一边。柳株瑶微笑着,依旧洁白剔透,“这是波斯商人进贡给楼兰王的极品葡萄酒。”
  “阿那衍给你的?”司空夜端起夜光杯,轻嗅其香味。“香醇细腻,果味芬芳,好酒呢。”
  扯起一边的唇角,柳株瑶笑得有些冷。“这酒里,还有一样他给的东西。”
  “哦?西域密药么?是封闭五感,还是昏迷不醒?我闻不出来呢。”她扬起眉,静待下文,手却不停的摇晃着碧色广口杯,“听说喝葡萄酒之前,多摇晃几次,味道会更香醇。”
  “阿那珞自祭坛上拿下来的,无色无嗅,喝了之后武功尽失,神志迷离。”收回硬扯起的嘴角,他一脸正色的看着依旧毫不在意的女子。“嘱咐我一定要给你喝下。”
  “呵,还真是不放心师兄呢。”她摇摇头,话音末了,低头将杯子送往唇边。
  “你想好了吗?喝了,就没机会回头了。”剑眉陇起,柳株瑶在她将酒送入口中之前,出声问了一句。
  “我不打算回头。”她轻轻回一句,将杯中的深红色芬芳液体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