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6

沐非: 宸宫 36 - 55

第三十六章 剑礼

    晨露从畅春宫离开后,径自行于大道之上。

    此时夜已过半,万籁俱静,只余下路旁的小虫轻鸣,却更显幽静。

    这万千宫阙,琼台玉宇,静静伫立着,一如千古,却是看尽了,这悲欢离合,沉浮荣辱。

    黑暗将万物笼罩,只有那一盏盏宫灯,仍在竭力散发着光芒,也不知,何时便会燃尽灯油,光华消尽。

    就如同,千万个,在此间嫣然而笑的鲜活生命,她们长袖飞扬,环佩月下,舞霓而歌,拜月默祷,却终究是,香销玉殒,零落成泥。

    她双眸越发清冽,在这残灯明灭的当前,挺立于风中,仿佛是,以所有的精魄力量,抵挡这凄风冷雨。

    瘦小的身影,站成笔直一道,她沉默着,渐渐的,这宫闱深重的夜色,也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周贵妃看到她时,就有这样一种感觉。

    这小小少女,周身光华流转,眉宇间那道剑意,直冲云霄,仿佛把这沉重暗暝,都压制下去。

    不由的,她摸了下腰间短剑,那独特的金属冷意,让她稍稍回复。

    “尚仪……”

    她上前,踌躇着,却终究把话说了出来:“可否,将手掌伸出一观?”

    这话说的突兀,要求更是莫名其妙,晨露却眯起眼:“贵妃娘娘,你想看到什么?”

    仿佛不能承受她的目光,周贵妃更显踌躇,却终究坚决道:“我想看看,你的手掌。”

    少女忽然笑了,周贵妃瞬间觉得,连微渺灯火,也爆出了光芒——

    “娘娘……你久居宫中,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却是看了也不能说的……”

    周贵妃凝视着她,最终,她第三次开口道:

    “请你,把手伸出来!”

    晨露轻轻叹息,从长袖之中,伸出了手。

    她的十指,一如本人般纤小白皙,只是在掌心——

    那是一个凝固了的小小血口,正在掌中央,仿佛是被什么强行戳出来的,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鲜红。

    “怪不得……我在宴席之中,闻得隐隐的血腥味……”

    周贵妃低语道,她端详着伤口,下了断语:“是你强行压抑什么,用自己的指尖造成的。”

    “娘娘真是料事如神……微臣运功有些偏差,却是怕宴席之上,惊了慈驾呢!”

    少女神情逼真,周贵妃却一眼看出,她嘴角那漫不经心的笑意。

    她想起上次,那竟是有些轻蔑的一眼,心中怒火上涌,心念到处,短剑已出然出鞘。

    下一刻,她只觉得颈间一凉,伸手一摸,竟是一片树叶!

    这小小女官,信手拈来,竟已到飞叶伤人的程度,却又是拿捏得当!

    周贵妃满腔燥火,也因此而逐渐消退,她黯然叹息着,转身即走,只留下一句——

    “尚仪,虽然你武功已呈极境,却也要知晓,练功最忌心火上涌……”

    晨露诧异于她话中的善意,也回以一句:

    “娘娘,上次聚香园的举动,你最好也不要再有。”

    周贵妃逐渐远去,她没有回答,只是依稀叹息了一声。

    晨露看着她的身影,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

    她伸出手,在荧荧灯火之下,端详着那狞恶的伤口。

    这是,她于夜宴之中,强行压抑自身情绪,所留下的,决绝之痛。

    “我也知道,心火郁积,怕是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只是,这二十六载,在黄泉业火中蹉跎,我的怨愤,又怎能熄止,一分一毫?”

    她回到碧月宫中,也不惊醒侍女,自己稍事梳洗后,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算着也不过睡了三四个时辰,微微有些倦意。

    她却不眷恋温暖的床塌,直接去了乾清宫。

    “皇上今日,免了早朝,正在里头等着尚仪您呢!”

    秦喜满面恭敬,却是语带闪烁。

    晨露眼中波光一闪,知道昨晚的事还不能善了,微一沉吟,仍是进了寝殿。

    寝殿之中,空无一人,只一道屏风后,传出元祈熟悉的声音:

    “过来!”

    她绕行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巨大的镏金木桶,元祈坐于其中,上身不着一物,正探起身来,看着她进入。

    他上身精壮,平日里穿着宽松袍服,所以看不大出,这一番身无寸缕,正显出自小练武打熬的好体魄。

    “你筹划的好事,尚仪。”

    他声音是平日不常见的冷峻,手中不停,只是以绸巾慢慢洗涤自身,眉头深皱,仿佛在清除什么不洁之物。

    “皇上,微臣实在万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晨露看他面色不善,斟酌道:“实在是太后,”她加重了这称谓的语气,继续说道:“太后赐的那碗参汤里,有比较特别的药物……”

    元祈并不回应,只是坐在沐浴的桶中,静静听着。

    “皇上,您对皇后,实在是用心良苦,平日里去她那里,总是服了秘药——所以,皇后才无孕至今。”

    “可是,那碗汤里,放的却是破解您秘药,并能促进子息的赤星子。所以微臣斗胆,让梅嫔娘娘也服了此药——赤星子长在蓬草阴暗处,其实唾手可得。”

    “这药用于女子,就显得性如烈火,所以,梅贵嫔虽然看似凶险,却其实无恙,只是,需要您的慰藉……”

    “说的真好!!“

    元祈终于抬起头,他眼中闪着炽烈狂怒的光芒,伸出手,一把将她拽到跟前——

    “她需要朕的慰藉,那么,朕自己呢?!”

    “你可真是尽忠职守!如此急不可待地,将我推到梅贵嫔那里……”

    他的眼,被莫名的怒气燃烧,气急之下,已经连“朕”、“我”都不分了……

    他将她拉至跟前,感受着手中的微凉肌肤,逐渐贴近,再无半点距离——

    “为何……将我推给别个女人……”

    他低喃着,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疯狂残暴,只是想寻求安慰。

    两人的四目相对,他凝视着眼前晶莹容颜,嫣红朱唇,就要吻下——

    只听得一声清脆龙吟,他觉得脖项间一阵冰冷,竟是自己的佩剑“太阿”,连鞘横在两人之间。

    晨露以袖卷起“太阿”,带鞘逼止了元祈,也逼止了他进一步的举止——

    “你竟然以剑对我?!”

    “剑在鞘中……”

    她目光清冽,如亘古冰雪一般,当头浇熄了他心中火焰——

    “宝剑从不轻易出鞘,若在其中,则不为凶器——只是礼器。”

    她望着元祈:“男子成年佩剑,它意味着,君子知礼。“

    两人凝望着对方,对峙之间,互不相让,半晌,元祈轻叹道:“是朕的错……”

    “若是皇上无事,微臣告退。”

    “你去吧……”

    直到少女走到门口,元祈才叹息道:“其实……朕不是无礼,而是……恨不能掘了真心给你……”

    声音低沉,距离又远,少女好象完全没有听见,径自走了出去。

    另一边的慈宁宫中,也颇不平静。

    “啪!”

    太后宣来皇后,也不多言,对着自己的亲侄女,冷笑着就是一掌。

    皇后脸色苍白,只是多了五道红印,她也不辩白,只是静静跪坐在地上。

    “你这不晓事的孽障,居然做下这等无耻的事——还用了我的名义!”

    太后瞧着她既不哭泣,也不求饶,心中怒火更甚:“这等行为,必定瞒不过皇帝……你怎会如此愚蠢?!”

    皇后捂着脸,冷笑着抬头,夜间那种妩媚温婉的纯真,已经荡然无存,她两只眼睛深陷,象疯癫一般,瞳仁又黑又亮——

    “母后,您现在还以为,是我太过愚蠢?!”

    她脸孔有些扭曲:“您太天真了,皇上他根本,不想让我怀上他的子嗣——他根本在防范抑制整个林家!!”

    “你说什么?!”太后悚然而惊,蓦然站起。

    “您真以为,我用了春药……呵呵……”皇后状若疯狂,大笑道:“皇上他,一直在服药,他不让我有孕……”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让太后颓然坐下。



第三十七章 提线

    皇后笑声凄厉,听得人生出寒战。

    太后毕竟老于事故,她凤眸一闪,凛然生灿:“你此话当真?”

    皇后跪坐于地,惨笑道:“上次梅贵嫔请了那女神医,虽说没有什么‘线脉’奇技,在妇科方面,却也是难得的高手。她说我没有什么隐疾,不该三四年还怀不上孩子,我再三询问,她才说了——有些富户人家里,少爷不待见发妻,就有用这招的——三两年生不出嫡子,还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她冷笑连连,继续道:“我初还不信,用了好大的功夫,才在皇帝寝宫里,得了一只御用的茶盏,他用的药,才被检了出来——母后,他从头至尾,都在防范我林家!”

    太后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处忽忽乱跳,她一阵晕眩,好不容易缓了些,气若游丝道:“叶儿。”

    叶姑姑凑近问道:“太后有什么吩咐?”

    她担心太后要气怒攻心,上前扶住了她。

    太后一把甩开了她:“我没事!”

    她目光森然,一字一句道:“传令给我们的人,从今天起,皇帝宫中一应人事器物,都给我盯紧,盯死了!”

    ****

    乾清宫中,虽是午后未时,元祈却仍在奋笔疾书,朱色御批,寥寥数字,却每每切中要害。时间慢慢流逝,明黄奏折厚厚一摞,也逐渐消减下去。

    此间空气凝重,旁边一人纤纤十指,正在缓缓磨墨,松明香味萦绕,却无人开口。

    元祈批完一本,却不再取,只是凝望着旁边,那正在忙碌的雪白皓婉——一点墨汁不慎沾了上去,更衬得晶莹剔透,如冰如玉。

    他想说些什么,只是望着晨露那凛如冰雪的面容,再开不了这口。

    晨间的一幕,仿佛成了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深渊,任你如屡薄冰,一步十丈,也不能从容而过。

    “皇兄真是好雅兴,勤于国事,仍有佳人红袖添香!”

    静王步入书房,见此情景,不由取笑起来。

    元祈一笑,也不辩驳,只是让晨露收起笔墨,舒展一下筋骨,才道:“二弟,你今日怎么有闲,到我这枯燥乏味的地方来?”

    静王受他调侃,却丝毫不窘:“那是以前,臣弟少不更事,只以为皇兄这边,无丝竹之乱耳,惟案牍之劳形,今日一见,才知大谬——有尚仪这等妙人在旁服侍,却不是胜过仙境?”

    晨露在旁,听着他油嘴滑舌,轻咳了一声,才道:“请恕微臣唐突,静王千岁所在之处,才是人间仙境,也怪不得您乐不思蜀了——‘漱玉阁’的宛宛姑娘,那才真是妙人。”

    静王一时张口结舌,做声不得,元祈大乐,爽朗笑得中颤抖,险险打破了瓷盅,才道:“今日你这混世魔王,终于遇上克星了!”

    他这一番大笑,将屋内凝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光,静王看他乐不可支,苦笑道:“罢了,小妮子口齿伶俐,本王就算出丑一二,也不算什么大事!”

    元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弟,你来这到底有什么事?

    静王敛了笑容,正色道:“皇兄,臣弟虽然不肖,等闲还是不敢来这御苑要地——再过些时候,就是各地藩王进京的日子了,他们在外横行不法,回京来怕也安生不了,这不只是国政,也关系我皇室的声誉,所以臣弟斗胆一问,皇兄心中可有什么章程?”

    元祈静静听着,沉吟不语,半晌,才叹道:“还是二弟你敢说敢为——其余人,怎敢在朕面前提这等话头?这些叔伯弟弟们……简直太不成话!”

    他恨铁不成钢的怒叹,再没什么话好说。

    “叔伯们倒好说,左右是为子孙多要些恩荫,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只是两个弟弟,可实在……”

    静王在旁剖析,也沉吟着,一时难以决断。

    他们口中的“两个弟弟”,正是先帝元旭的最末两子,排行第三、第四,宫中却极少称之为三、四皇子,只是直接以王爵相称。

    这也是有缘故的,今上元祈和静王元祉,分别是中宫和惠妃所生,两人皆是门阀林家的娇女,历来也是同气连枝,可是那两个皇子,生母都极为微贱,先帝对他们也是不喜,三四岁时候,就早早打发去了就藩。

    宫中最是拜高踩低,势利之人,为了讨好太后和今上,言谈之间,只称安王、平王,绝不冠以“殿下”之衔,久而久之,宫中简直不以先帝亲子视之。

    “朕明白,宫中这起子小人,什么无耻刻薄的话说不出来?两位弟弟受了委屈,一腔邪火,只得朝朕发来!”

    元祈叹道,静王在旁听着,笑道:“皇兄真是宅心仁厚,既这么着,等他们来京,我得空找他们聊聊,左右我也是个闲散王爷,有什么火也不会朝我发。”

    静王闲谈片刻,便起身告辞,元祈望着他潇洒不羁的身影,随意问道:“你如何看朕这位亲近手足?”

    晨露想也不想,答道,“来说是非事,必是是非人——静王此人,非池中之物。”

    “哦?”元祈微笑:“这倒和当年太傅的评价,如出一辙。”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静王佯狂风流,不过是韬光隐晦而已。”

    “可惜朝中,无几人有你这等眼光——安平两王,不过是癣疥之痍,朕这位风流不羁的好二弟,才是真正危险的心腹之患。”

    元祈叹息着,毫不避讳地说着自己最隐秘的感受,显然是对她极为信任。

    “圣上在我面前谈起兄弟阋墙,不怕微臣泄密吗?”

    晨露突兀问道。

    “你?”

    元祈失笑:“你连宫中女子梦寐以求的殊荣,都不屑一顾,又怎会为了别的东西,而背弃叛卖于朕?”

    他有些惆怅,想起今晨,那冰凉沁骨的“太阿”剑,横于自己颈间,不由一时心痛如裂,口中更是苦涩万分——

    就算是九五至尊,又能如何?

    ****

    晨露晚间并不当值,她回到碧月宫中,刚刚换下朝服,瞿云就来了。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太后那边,动静极其异常。”

    他直接问道。

    “哼……她终于坐不住了!”

    晨露微微冷笑,清冽双眸中没,闪过耀眼炽焰——

    她大略把昨晚之事讲了,又冷笑道:“皇后本来想以旧情动人,春风一度,就怀上龙裔,不过,我怎会让林家之人称心如意?”

    “好在梅贵嫔对那个失去的孩子,亦是耿耿于怀,我让她依样服下赤星子,皇后吃了个哑巴亏,更会疑神疑鬼——她今日必是去太后那里哭诉了!”

    “药的事情,并不是林媛的主意?”瞿云微微吃惊。

    “当然不是,她这番倒是清白如雪,可是,皇帝肯定会把这笔帐算到她头上的……而且,她现在,也无心去澄清了……小云,慈宁宫的秘谍,是尽数出洞了吧?”

    得到肯定而惊讶的回答后,她悠然笑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林媛马上便会追究皇帝服药,让皇后不孕的事了。这一对母子,早就势同水火——这番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

    “小云,以皇后那等头脑,要是没有人点醒,她只会求于鬼神,又怎会察觉元祈的秘药——那个‘女神医‘,梅贵嫔用得,皇后用得,我,更用得!”

    瞿云目瞪口呆,终于醒悟,整个事件中,所有人,亦不过是她操线的偶人。



第三十八章 干将

    “小云,你不必如此吃惊,事实上,这些人并不是我手中的人偶,她们有自己的野心和判断——我只想让皇后知晓内情,去林媛那里哭诉,让这对母子之间更见猜忌,却不料,她竟做下这等事来,险些坏了我的计划。”

    晨露微微蹙眉,疑惑道:“那女医并没有给皇后配药,她怎么就在参汤中下了赤星子?这点让我好生不解。”

    瞿云想了想,道:“皇后身边的鄂姑姑,原先是林媛的心腹,据我手下的暗卫侦察,她对毒理药学颇是精通。皇后大约是假托太后名义,让她配了这药。”

    “宫中果然是藏龙卧虎……只是,所有人都不甘做这棋子,一出戏这么多人来唱,我只怕最后闹成一团。”

    晨露轻轻叹道,心下却由此局面,寻思起了情报的重要——

    “清敏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瞿云知她心意,道:“四方首领这几日便要抵京,只是时过境迁,又换了两人,只怕……”

    “无妨。”晨露微微一笑,眉目流转间,一片灿然晶莹,更见飒飒——

    “我自有主张!”

    ****

    瞿云说的“这几日”,在第三天午后便有了消息,两人一齐告了假,出得宫门,直奔“翠色楼”而去。

    这次的路径,与上次截然不同,只见瞿云绕过小楼,直趋后院月门,一个十几岁的小厮迎了上来,也不言声,就领着出了进了花园。

    他扳开一道石板,把下面的精钢栓拧了三回,弹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人一跃而下,小厮再把石板盖上,一切便毫无踪迹了。

    洞下别有天地,几条迷径纵横交错,曲径通幽,瞿云走了几步,晨露便看出,这暗含五行阴阳之数。

    一刻之后,两人来到一道门前,一跃上来,只闻得一阵稻草清香,却原来是一间柴房,洞外守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婢,笑着万福道:“小姐正在正房等着呢。”

    这是一处稍有喧闹的宅子,看似普通富户,却实是清敏在京城的秘密据点,“干将”组织中的重要成员,都已经到齐。

    两人正欲推门进入,却听得里面一阵清晰的争执——

    “敏小姐不必多言,要我膺服这十几岁的小女孩,决无可能!”

    “十二郎莫非是要背弃誓言吗?”

    清敏声若寒冰,吐字铿锵,冷冷笑道:“也是我愚钝,这都过了二十几年了,什么仇什么恨都记不真切了,十二郎你一身才学,若不是虚掷于此,早就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了!”

    里面亦是报以大笑:“敏小姐,你不必用话激我,王十二虽然不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还是自小识得——我一生之中,只服主上一人,为报她的血海深仇,就是丢了性命,也不算甚么,只是要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来做首领,我一万个不答应!”

    瞿云听得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指斥,却被晨露拦住了,她莞尔一笑,示意继续听下去。

    却听另一个声音低低道:“在下也有异议——敏小姐,你说这位新首领,是故去主上的传人,可她才多少岁?主上已逝去二十余载,她如何传得衣钵,这样的蹊跷,让我们怎生心服?”

    瞿云面露难色,晨露的身份,只得他与清敏两人知道,若要告诉这些四方主事,一则骇人听闻,二则涉及神鬼之事,听着实在荒诞,所以两人商议,决定以“林宸传人”的身份,介绍给四方主事。

    只听清敏从容答道:“郁公子,亏你也是江湖上混的,竟不知道各门各派的规矩——娥眉、碧城的高人,都有留书以待有缘的故例,新首领一身武功,皆是出自主上——就算你没见过,其余两位主事都是老人,一试便知。”

    “留书传下衣钵?这等事情,前人传奇里才有——只是得了一本册簿,就有资格做我们的首领?”

    郁公子听着年纪不大,只是辞气犀利,闻者侧目。

    他稳坐房中,面带冷笑,更显得剑眉星目,见众人一时无话,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正要再说,只听得门外一声轻笑——

    “各位久等!”

    这声音清澈有如寒冰轻击,却偏偏生出无穷魅力,上位者的威仪,淡淡可见。

    门支呀一声被推开了,两道人影出现在人前——

    当前的,是一个素衣少女,只见她雪衣乌发,一对冰雪般的眸子向在场众人一扫,人们只觉得清冽耀目,灿莹莫名,呼吸都为之一窒,情不自禁的,立了起来。

    她目光触及之处,那先前谈笑自若的郁公子,不由退了半步。

    晨露却不再看他,只是望着角落里的中年汉子,轻启檀口——

    “十二哥……”

    什么?!

    那本来别过头,一副倔强的中年人,听到这熟悉而陌生的称呼,不由手中一颤,险险把茶杯都捏碎了,却也浑然不觉:“你叫我什么?!”

    “十二哥,听闻你的擎日掌已达极境,这几十年,竟精进若此?我们出去切磋一下吧?”

    少女说了这样一句话,听着凌乱,却又模模糊糊,意有所指。

    “我不和小丫头动手。”

    中年人沉沉道。

    “十二哥……”

    晨露笑得畅快,齿间滑出的这声称呼,带着奇特的韵味,那是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

    中年人只觉得心惊:“你到底是什么人?!”

    “十二哥只管出来便是,您还怕,我这小丫头的暗算吗?”

    中年人受不得那目光中含笑的凛冽,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我们出去!”

    两人走到庭院之中,确定房中诸人已然听不见,晨露这才轻笑道:“十二哥你好糊涂,连我也认不出来!”

    中年人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且说房中众人,谁也不在说话,只默默喝着茶,等待院中的消息。

    王十二入会最早,性情刚正爽直,众人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这番不免要看看他的态度,再做打算。

    只过了半刻,王十二便疾奔而入,神情带着压抑的激动,和狂喜:“老金,你快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他唤走了之前的老搭档,金玄,屋内的四方首领,只剩下新进的两位青年俊彦。

    郁公子冷眼看着少女回到室中,悠然笑道:“姑娘,任你舌灿莲花,也只能骗骗老王他们,要想说服在下,恐怕没这么容易!”

    晨露轻轻摇头:“我从不对牛谈琴。”

    郁公子眼光越发冷厉:“在下也从不与庸人合作!”

    晨露微微一笑,眼中波光,比月华更为悒丽皎洁——

    “你还记得,你加入‘干将‘的誓言吗?”

    “记得!”郁公子毫不忧郁地说道:“扫荡蛮夷,涤尘宇内,使我中原千里,永无灾患!”

    晨露森然道:“不错,你没有忘却组织的誓言,可你今日徒以意气相争,不顾组织大局,是什么使你狂悖若此?!”

    她微微一怒,眉宇间一片凛然高贵,使人不敢逼视,郁公子稍稍移开眼,却仍是坚决道:“我只服从在我之上的强者!”

    “好!”

    晨露击掌道:“我若不与你比试一二,也难叫你心服——你想比什么,谋略,还是武功?”



第三十九章 惊魂

    郁公子傲然一笑:“不妨合二为一!”

    他唤过贴身小厮,从沉重行李中取过四四方方的物事,竟是一架唐木棋盘。

    “请各位暂且退出!”

    晨露明白了他的意思,扬声道。

    她年纪虽小,言语之间,却自然有一种不说不清的魄力,使人心仪景从。

    众人退到院中,只听得棋子在器中轻晃,片刻便重新寂静——显然,两人已经猜出了黑白。

    一阵清脆响声,众人闭目,想象其中已是暴雨梨花之态,室内狭小,又如何躲闪?

    这无数叮当响声,在下一瞬,全数停滞,众人凝神而觉,只听得一声衣帛风声,那些棋子,便一齐回到了原处。

    瞿云听了出来,这是晨露以袖轻拂,把所有棋子全数振回。

    “啪”的一声,十分响亮,仍是有一只黑子,在袖劲下幸存,稳稳落入盘间。

    晨露却不着急,微微一笑,声音甚是愉悦,她起手,只拈了一个白子,空中竟隐隐现出蝶嚣之声,回环往复,说不出的轻灵诡谲。

    “飞去来器?未免太过小道!”

    郁公子口中如是说着,手中却也费了一番周折,让棋子落于盘间。

    两人如此来回,以快见快,不多时,局面便已初现端倪。

    “且住!”

    少女清冽声音响起,在黑白子的飞舞回旋之中,分外清晰。

    “要认输吗?”

    “你这妄人……只待我这一子落下,任你有蛟龙飞天之能,也尽数灰飞湮灭。”

    “什么?!”

    瞿云听着郁公子惊骇之声,再也耐不住心下好奇,奔入房中,看向棋盘。

    他亦是弈道高手,平日里只与皇帝手谈论棋,今日遇此良机,不免心痒。

    只见棋盘甚是怪异,满盘看来,郁公子处处占了上风,锋芒毕露,可是晨露的棋步,却是云里雾里的虚玄,瞿云满心疑惑,却在见到她最后一着时,惊诧不能成语——

    这一着,甚至还未完成,她落子于盘,手却没有离开,只是微笑着,看着对手。

    这一着,如同天地沉寂,万马齐暗之时,那破开苍穹的灿然一剑——

    只是,惊才绝艳的一着,便定下了乾坤。

    元祈的棋步,从不显山露水,水到渠成之后,你才惊叹,他之前的无数琐碎,都凝成如今的江山如怒。

    而晨露……她的棋,非关谋略,只在,那一念拔剑,天外飞仙的一着。

    “这一局,我输了……”

    郁公子略见失落,却又笑道:“只是,在武之一道,你却失了先机——刚才那一颗黑子,已然破你长袖。”

    晨露抚了抚袖口那道长缝,莞尔一笑,眸子清冽晶莹,竟是让人目眩——

    “你脱开外袍。”

    郁公子疑惑着,解开衣带,只见内衫之上,胸膛的位置,竟牢牢嵌着一枚白子!

    他颓然坐下,这神乎其神的一幕,终于让他说不出话来。

    众人此时都围拢过来,看着晨露的目光,与一开始,殊然不同。

    他们眼中满是仰慕膜拜,再无半点疑虑。

    简单听过四人的禀报,又谈及了鞑靼“弥突”会盟的近况,晨露和瞿云瞧着天色渐暗,惟恐宫门下钥,便起身告辞。

    他们走在城中大街上,见得天色渐暗,隐隐有雨云之象,四周街市便纷纷收摊,四散奔回。

    瞿云取出几钱银角,买了两把竹伞,也不让老妇人找钱,与晨露继续前行。

    天色很快变黑,夜晚因着风雨,早早到来,豆大的雨点洒落,打得人脸生疼,路上的行人抱怨着,却都加快了脚步,不多时,街上已空无一人。

    晨露撑起竹伞,正要笑说“象不象林间浣衣女”,却见对面屋脊之上,有一道黑影疾闪而过。

    她不及收伞,只平地一掠,飘然若仙地登上屋檐,伸手向那人腕间扣去。

    却见寒光一闪,那人手腕之上,平空多出一柄齿锯环刃,眼看就要刺破这雪白柔荑。

    那人正在得意,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的隐秘兵器,竟裂为几片,朝着自己飞来。

    他手忙脚乱的避开,腕间要害已被对方扣住,魂飞魄散之下,他全力一挣,才堪堪逃出生天。

    他脚下生尘,使出十二分本领,疾奔而去。

    晨露也不追赶,只是端详着自己的手,低喃道:“奇怪……”

    瞿云凝神看去,只见那雪白指间,竟是一片腥腻粘滑的鲜血。

    “那人腕间,满是鲜血,瞧他身形,却很是矫健,不象受过伤……”

    她对着瞿云道:“明日,你不如去京兆尹那里一趟,看看有什么凶案发了!”

    她眉间轻蹙,仿佛有什么沉吟未决。

    瞿云安慰道:“不过是一二小贼,看武功也不象什么厉害角色。”

    晨露摇头:“他背上那圆形包囊,看着有些诡异。”

    瞿云忽然想起一事:“前阵子,我也遇见过这黑衣圆囊的小贼——还当笑话说给皇帝听呢——你还记得吗,就是你我重逢那次……”

    晨露点头,心下仍在苦苦思索——

    那圆形包囊,还有那齿锯环刃,都似乎在哪见过……

    他们回到宫中,宫门未及下钥,只是内里沸反盈天,灯火通明,仿佛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瞿云随手揪过一个相熟的太监:“这是怎么了?”

    “大统领……可了不得了……太后、太后她……出事了!”

    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惊骇,实在难表——

    “太后出了什么事?!”

    “奴才……奴才也不知……只是宫里上人们都乱成一团了!”

    看问不出个所以,瞿云放开了他,两人脚下加快,直直朝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里这一场惊天霹雳,可算是谁也未曾想到,最早发现异状的,却是心绪极坏的皇后。

    皇后那夜好事不成,元祈去了梅贵嫔宫里,她到太后那里哭诉,口不择言之下,说出了皇帝刻意让她不孕的事实,她一时疯癫,事后想想,却是后怕不已。

    她想起太后那阴森凛然的目光,心头便生出不安,想起皇帝待自己的凉薄,又一时觉得快意,这般前思后想,又觉得梅贵嫔这小丫头生了异心,她便召来了当夜服侍的太医,仔细询问。

    这一问,更是一头雾水,太医的脉案写得清楚,炽火攻心,种种症状,不象假装,倒象是……

    皇后心中一惊,问起了鄂姑姑:“那位管事确是把药放入皇上的参汤里?”

    鄂姑姑本来怪她假传太后旨意,这番见她生疑,更是不快:“娘娘亲自遣老奴去的,可忘记了吗?”

    “可为何……梅贵嫔的症状,倒象是女子服了赤星子,烈火焚身之象……难道,那管事把药放错了碗?”

    皇后越想越觉得可能,梅贵嫔虽然位阶不高,那日却正坐皇帝下首——本该在这两席之间的周、齐二妃,早早就离席而去——相邻的两席之间,莫不是送错了参汤?!

    皇后想起梅贵嫔小产不久,正是饮用参汤滋补的时候,她越想越是可能,本来的一腔怒气,便转到那素未谋面的管事身上。

    她急急起身,欲去太后的慈宁宫,找那管事的晦气,顺便探望太后——听说她心绞痛又犯,刚请了玉虚真人作法祛病。

    她径自进了慈宁宫,却见正殿之中,毫无动静,正要推门,管事出来阻止道:“太后和叶姑姑正在里头议事,娘娘还是先请回吧!”

    皇后正是满心怨恨,瞧着这管事,好象就是那坏了大事的,她冷笑一声:“本宫是太后的亲侄女,有什么好避讳的?!”

    她不顾管事的劝阻,用力一推——



第四十章 咒毒

    她用力一推,门应声而来,只见殿中静寂无声,没有半个人人影,皇后顿觉不妥,试着呼唤道:“母后……”

    她见无人应答,心中突生警兆,直直冲入珠帘之后,也不顾脸上打得生疼,眼睛四下梭巡,只见后堂烟雾氤氲,香炉斜倒一边,两道身影倒在地上——

    “母后————————!”

    她恐惧得头皮都在发麻,全身都软成棉絮一般,挣扎着,嘶哑的喊了出来:“快来人哪!!!”

    随着从人潮水一般涌入,有胆大的,颤巍巍的摸了摸鼻息:“还有救!”

    御医和元祈几乎同时赶到,元祈脸色凝重,眼中怒意,让人不敢正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颤声把刚才情形说了,太医已经诊脉完毕,他面露难色,很是踌躇。

    “太后到底如何?”

    元祈沉声问道。

    “太后脉息紊乱,面上微有绿意……这似乎、似乎是……”

    “是什么?!”

    “是……中了什么毒物……”

    太医吞吞吐吐说完,皇后惊叫一声,几乎晕厥在地,她浑身痉挛着,死死抓住太后的手,任宫人怎么劝说,都不肯放开。

    她嫣红莹润的蔻丹,紧紧靠着太后青白色手腕,皇后仿佛是抓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你快放开,不要胡闹!”

    元祈低喝道,看着她状若疯癫的神情,眼中闪过几分厌倦。

    “不……我不放开……你们所有人都不安好心……”

    皇后全身都在颤抖,水色绸缎在她瘦弱的身上起伏,闪烁,自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孱弱,可偏偏,她眉间一片阴霾癫狂——

    “皇上……你,你也盼着母后去死,对吗……你恨我们林家……”

    皇后低喃着,笑得很是诡异——

    “还有你们!”

    她回过头,以黑得发亮的眼眸,一一扫过赶来的嫔妃:“你们之中……谁是真悲伤,谁心里在窃喜,本宫都知道得一清而楚……”

    她眼中狂意汹涌,妖异诡谲之下,早有嫔妃被吓得哭出了声。

    皇后看着周贵妃——

    这个女人,那日宴席之上,就穿一袭黑衣,送丧似的……会是她吗?

    她又凝视着齐贵妃——

    她,身为与太后政见不合的重臣之女,是最可能觊觎皇后宝座的人……

    还是她,被自己生生夺去孩儿,目前,皇帝的新宠,梅贵嫔?

    她一一看过,只觉得人人都有嫌疑,那焦急担忧的神情,都化为鬼祟狞笑的画皮女鬼……她越发惊骇,把太后抓得更紧,不停的喃喃,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够了!”

    元祈再也耐不得她疯疯癫癫,对左右说道:“皇后焦虑过甚,先请她回宫休息吧!”

    他示意两个宫人搀起皇后,把她连拉带拽,拖离了大殿。

    皇后挣扎着,回过头来,以从没有的险恶目光,凝视着元祈——

    “皇上,你不要太忍心!太后是你的生身之母!!”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经抖成了筛糠。

    元祈听了她这恶毒隐晦的指控,怒不可遏,他吸了口气,压下胸中之火,对着太医继续问道:“能否说详细些?”

    太医命学徒给太后灌下牛乳,抹了抹头上汗珠,道:“说来惭愧,老臣忝为太医院院正二十余载,从没有见过这般古怪的症状,太后面色发绿,看着象是中毒,可这脉象,一会急促,一会又缓慢几乎停顿——老朽无能,竟不能识得是何毒物!”

    “能否让老奴一试?”

    说话的,是急急赶来的鄂姑姑,她见故主生死未卜,心中焦急如焚,斗胆上前请示道。

    元祈看见是她,想起瞿云的秘密汇报,心中一片恼怒,只是现在太后性命要紧,他也不能追究,只得道:“你且去看看!”

    鄂姑姑伸手一探,眼中波光一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怎么可能?!”

    看着皇帝询问的目光,她再也无心隐藏什么,跪下禀道:“老奴生于草莽,对这毒物一道,也有所涉猎……可太后中的毒,我竟从来没有见过!”

    她咬咬牙,从颈间取下一只模样古怪的玉珠,以钗将它研成粉末,簌簌喂入太后口中,有多的,也顺便喂了叶姑姑。

    元祈看她行为古怪,却也不去阻止,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太后。

    珠粉下喉半刻以后,太后的面色稍稍转白,只是呼吸仍是急促。

    “这珠是不可多得的避毒珍宝,可也只能保住太后四十八个时辰……若还是无法找到对症之药,怕是……”

    鄂姑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元祈挥身,命她下去,又让宫娥把太后和叶姑姑抬入慈宁宫里,遣散了观望的众人,又问了太医好些问题,才回到乾清宫里。

    他并没有就寝,而是遣侍卫将太后宫中的管事一并拿来,准备问个清楚。

    经过众人七嘴八舌的叙述,他知晓了太后今日的起居情况——

    这几日,太后心绪很是不好,平日里不太犯的心绞痛,也闹得频繁起来,在太医束手无策的情形下,她召来平日信重的玉虚真人,让他为自己祛病祈福。

    真人焚一道表,请来三清尊者,又念了黄藏中的秘咒,把焚过的纸灰,炼入太后的药丸之中,其间,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这个过程中,来请安的妃嫔,应着真人的要求,也对着炼丹炉默默祈告,希望太后能早占勿药。

    元祈对这些怪力乱神之类,素来不信,对整日装神弄鬼的玉虚,更是没有好感——龙虎山一脉,这些年在京中肆意妄为,他早有耳闻。

    他让管事在殿中找到残余的纸灰药丸,取过宫中猫狗试验,果然浑身发绿,一命呜呼。

    元祈又惊又怒:“火速前去,把玉虚此獠拿来!”

    侍卫更要领命,只听得一声清冽女音:“皇上且慢!”

    他抬头一看,只见晨露身着披肩,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元祈皱眉道:“你总算回来了,一走竟是好几个时辰——你为何要阻止朕?”

    晨露解下披肩,望着元祈焦躁的模样,轻轻吐出一句:“太后的病情,皇上最好是秘而不宣。”

    元祈目光一凝:“什么?!”



第四十一章 嫌疑

    晨露叹了口气:“皇上应该知道,三人成虎的道理。”

    元祈一听,便明白了她话中含义,他怒极而笑:“难道世人会以为是朕所为?”

    “皇后那句话……实在用心险恶。”

    晨露望着他,幽幽说道,她站在窗边,素衣被夜风吹拂,飘然若仙。

    元祈听到“皇后”两字,眼中满是厌恶,他想起刚才,众人惊骇欲死,却又躲闪疑忌的表情,心下更是冷怒不已。

    “你也以为是朕所为?!”

    “不,微臣认为绝无此事。”

    晨露微微一笑,晶莹容颜在烛火之下,笑起来,有几分稚嫩,几分凄楚。

    “若是皇上所为,您定会做的天衣无缝。”

    元祈听到这样百无禁忌的话,真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无奈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少女笑意加深:“那皇上是希望听到,世人都赞您为孝子,所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元祈正要回答,忽然外面有人来报,却是静王殿下赶到了,晨露连忙回避,躲到了屏风之后。

    静王只披了一件绯紫锦袍,光着脚穿了靴子就赶了过来,他漆黑长发散乱,俊美容颜时隐时现,看来更添不羁魅力。

    “皇兄……母后她老人家……”

    他才说了几个字,就哽住了,眼眶泛红,全身都在颤抖,几个宦官连忙把他扶住。

    “二弟,你先冷静下来!”

    元祈低喝道。

    静王被他惊醒,眼中恢复了清明,他望着元祈,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似的,以一种陌生的,近乎恐惧的眼神望着他——

    “皇兄?!”

    下一刻,静王做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动作——他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

    “皇兄,臣弟这辈子也没求过你什么,现在只请你千万救回母后的性命……”

    元祈一楞,稍一琢磨话里涵义,已是变了颜色——

    “二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沉稳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暴怒的光芒,几步逼到了静王跟前,一把将他揪了起来。

    秦喜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怕元祈怒火攻心,做出震惊天下的事来。

    他乍着胆子,正要上前劝阻,只听得屏风后面一声轻咳,皇上亲重的尚仪大人,已经款款走出。

    秦喜虽说年纪不大,可也是宫里的人精,看这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望着晨露,眼中微带求恳,待对方点头后,他如蒙大赦,带着所有宦官宫人,齐齐退出了这是非之地。

    沉重的宫门被关上了,大殿中央,灯火闪烁,只剩下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以及,冰雪一般宁静凛然的少女。

    “你是听了皇后的疯话,还是被什么小人所谗?”

    元祈冷冷问道。

    静王直视着他的眼睛,并不相让:“皇兄,臣弟只是求你救救母后——为人子女,这有什么不妥吗?”

    “这话何需你说?几个太医,正在轮班伺候,朕马上还要所有医师前来会诊!”

    静王不语,只是别过头去,元祈知道他成见已深,忍住怒气,正要遣他回去,晨露走进两人之间,敛衽行礼:“静王殿下不必烦忧,微臣倒有一法!”

    静王并不回头,让京城闺秀们魂牵梦萦的华美容颜上,露出微微冷笑:“你身在帝侧,果然巧言令色!”

    晨露微微一笑,并不回击,而缓缓说道:“静王若是愿意,不妨亲侍汤药,常伴太后床前,如何?”

    静王面色稍稍和缓:“本王正有此意。”

    他说完,朝着元祈一躬到地:“皇兄,只盼你勿要忘记——天朝向以仁孝治天下。”

    他头也不回,朝着慈宁宫而去,留下元祈,空有满腔怒火,也无处发泄。

    他回到御案之前,提笔想抑制心绪,手中用劲,一支湖笔已然四分五裂。

    元祈甩下残碎竹节,烦躁起身,却见晨露亲手端过一杯茶,呈了上来。

    她仍是平素的清冽自若,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色。晶莹如千年寒冰的眸子,凝望着元祈——一时之间,他心中生出清爽冷意,驱走了欲狂的烦闷。

    元祈看着她放下茶盏,纤纤十指正灵巧收起残笔,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圣人曰:人不知而不愠。可真有几人能做到?”

    “所以,微臣刚才就说,应该秘而不宣——此刻已经晚了,静王殿下的消息可真快啊……”

    她婉转而笑,笑容中,别有一种神秘涵义。

    “若是皇上不弃,我愿去详查此事。”

    元祈听了,点头道:“你素来机智,这几次三番都多亏有你——这次要多少人手?”

    晨露道:“只愿瞿云大统领助我一二。”

***

    第二日,这噩耗在整个宫中,象长了翅膀似的,已是人尽皆知。

    人们在绘声绘色谈及此事十,往往环顾左右,以一种惊悚,混合着兴奋的口气说道:“你知道吗?昨日皇后她……”

    晨露对这些谣言,丝毫不问来由——元祈若是连这点惑众妖言都无法消除,还称得上什么九五至尊?

    不过,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越是澄清,恐怕这弑母的罪名,就越在他头上若隐若现,一旦传出宫去,民间对这种宫闱秘史更感兴趣,元祈纣桀之君的恶名,恐怕立刻传之四海了。

    瞿云看到晨露一路沉默,他犹豫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宸,这真不是你做的?”

    少女白了他一眼:“林媛这样死了,会以皇太后的尊荣下葬,然后以贤名流传后世,你觉得,我会这么蠢?”

    瞿云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疑惑道:“可又是谁,有这等神鬼莫测之能?”

    晨露不语,她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这一上午,她去了好几个嫔妃宫中,问起昨日午后,她们拜见太后时的情形——

    周贵妃擦拭着长剑,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太后该不会是为求长生,服食丹药过度了罢?”

    晨露想起这空前绝后的回答,忍不住就想笑,好不容易掩住,只觉得这位周贵妃,真是妙人妙语。

    齐妃的云庆宫中,她披着一件闪烁迷离的秋香色缎衣,正在以珍珠粉末敷脸。

    “哎呀,太后真是不幸……”

    她语气中不加掩饰,满满都是幸灾乐祸,坐河岸看水涨的轻松。

    至于梅贵嫔那边——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不过皇后娘娘也实在太不象话了,居然当众喊出这等话来,这让皇上如何是好?!”

    她试探着,仿佛等着元祈发下废后的诏书,让她一朝畅快。

    果然……这三位很有嫌疑,她们都巴不得太后驾鹤仙去,早归极乐。

    不过,有了皇后的指控,大多数人,仍会津津乐道于,母子反目的秘辛吧!

    晨露沉吟着,突然想起,真正有动机,有手段的,却是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笑:“小云……凶手根本找不出,我们只好去找毒药的来源了!”

    她说的如此肯定,脚下不停,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

    “去哪里找?”

    “御花园。”



第四十二章 凤冠

    御花园里,仍是和往常一样忙碌琐碎,此次相见,身份悬殊,总管再不敢躺着品茗,只那一枝镂金镶玉的烟杆,斜斜插于腰间,说不出的逍遥快意。

    “两位大人找何姑姑?她这几日身上不爽,正卧床休息呢!”

    “既如此……我们去探望一下姑姑吧——我还要多谢她以前的照应呢!”

    总管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姜是老的辣,他看出他们根本不是来探什么病,也不揭穿,只是让手下小太监带路,去了何姑姑的住处。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习惯性的,吸了一口烟嘴,喃喃道:“希望这把火,不要烧到我这小小花园。”

    老人的叹息,忧虑而哀悯,仿佛预见了,这宫中血流成河,人人自危的诡谲境地。

    何姑姑听人进去禀报,却并没有耽搁,就面见了两人。

    她的卧房,清素淡洁,如同世外雪洞一般,整齐干净,仿佛无人居住似的,就是她倚坐床头,那被褥锦衾,仍是丝毫不乱。

    “你们是为了太后而来,对吗?”

    何姑姑手捧一杯苦茶,散发着缕缕药香,脸上一片平静,开门见山的问道。

    瞿云浓眉一扬,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般直白:“姑姑身在病中,消息可真是灵通。”

    “老奴我消息并不灵通——都半边身子进棺材的人了,谁还来跟我嚼这舌头?只是太后那药,却是出自我手。”

    真是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瞿云蓦然站起,目光炯炯:“原来是你谋害太后!”

    何姑姑纹风不动,干瘦的脸上微微冷笑:“瞿统领何必激动,太后现下还没晏驾呢!”

    她轻抿了口茶,转过头,对着晨露道:“说起来,也多亏了尚仪大人,老奴的那些花草,才没遭了劫难。”

    晨露并不动怒。只是道:“姑姑和太后,有什么仇怨?”

    何姑姑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眼中生出点点莹光,在房中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妩媚风华。

    “太后是何等尊贵的人物,老奴我这等微贱之人,就是想高攀,也没有门路呵……哪还能有什么仇怨?”

    她说的轻松,只是那语气,含着无穷怨毒,仿佛是,由九幽冥狱爬出的恶鬼,张牙舞爪,要将仇人吞噬下肚,才能善罢甘休。

    她的脸孔,微微有些扭曲,在昏暗中,晨露发现,她的眼中蓄满泪水,延着苍老,满是皱纹的脸,轻轻滑落。

    晨露望着她,眼神悠远飘渺:“姑姑,你看着我……”

    她眸中金光大盛,仿佛要望入何姑姑心坎中间——

    “姑姑,你和太后,到底有什么宿怨……”

    何姑姑只觉得一时之间,心中混沌迷茫,多年的悲苦冤屈,如同出柙猛兽一般,再也关不住——

    “小萱……”

    撕心裂肺的,她喊了一声,在这午后寂静的房中,极是黪人,简直要让人生出冷战。

    她顿时惊醒,戒慎的看着两人,闭起眼来,再不肯回答任何问题。

    两人离开御花园时,瞿云仍是心有余悸,他唏嘘道:“何姑姑那一声,真让人浑身起了疙瘩——这般的刻骨深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看了看晨露,畅快笑道:“林媛这妖妇大权在握,翻手成云,覆手成雨,也不知做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来!这次真是天日昭昭,好不痛快!”

    晨露不语,走了几步,终是停住了,她回过身去,望着那繁花似锦的深处,那界断的高墙尽头——

    “小云……”

    她低低道。

    “你能不能,陪我,再回‘那里’一次!”

    瞿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明白,他望着少女苍白,几乎透明的晶莹容颜,心中大痛。

    “好!”

    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

    午后的阳光,炽热而明媚,这蒿草深处,更添青茂,已及常人腰间。

    两人跃过深锁的高墙,穿过满是瓦砾碎石的大道,来到那废宫之前。

    此时比起上回,却又不同,朗朗天光之下,那旧时宫殿,更显得倾颓衰落,和前朝的断瓦残垣一般模样,又有谁知道,此间,却是昔日帝后,起居驻行之地?

    一对人中龙凤,比翼并肩,创出这辉煌盛世,到末了,又怎会料到,如斯结局?

    瞿云心中波涛汹涌,禁不住,凝望着身边的少女——

    她亭亭玉立,眸如兵雪,风华无双,二十几载岁月,独独遗下她一人,仍在这红尘之间。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小宸,她一定希望,和元旭白头偕老,生下几个皇子,有争气象样的,也有纨绔胡闹的,她不免忧心,不免衰老,亦不免,美貌不再,但,这却是世间女子,所能得到的极至幸福了……

    他心痛如绞,想起中毒在床的林媛,只觉得一时痛快,一时失望——太便宜这妖妇了!

    “小云……你怎么了?”

    晨露收敛了情绪,外表看来,并无异常,她看见瞿云发呆,摇了摇他的肩膀。

    “小宸……我在想,老天爷,莫不是瞎了眼。”

    瞿云沉重的吐出一句,不忍勾起她的心事,拉过她的手,一起走进宫门。

    他一路行来,很是熟悉,晨露想起初遇那夜,他也曾在此处与元祈秘会,不禁奇道:“你怎会识得这里?“

    瞿云望着她,久久,再道:“其实,你与他大婚那日……我也曾偷偷来过,就在那屋脊之上,瞧着你俩……那天,你真美啊,我都看呆了……可惜,那时候,他只是称王,还没有登上帝位,我也未见你戴上凤冠的绝世风华,本想着下次再看,却不想,已经,没有下次了!!”

    说到此处,他悲愤难以自抑,一拳捶在门上,侧厢的桐木门板,年久失修,受不得这份猛力,轰然倒地,一时之间,灰尘弥漫。

    “我一直记得这里……元祈登位后,我怂恿他把密商地点定在此处,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小宸的仇,还没有报,元旭死了,林媛还在!!”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却没有听到回应,愕然回头,只见,晨露低着头,眼中,仿佛被沙土迷住了。

    瞿云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颤抖得厉害——

    “小云……”

    她低低唤道,没有抬头。

    “其实……元旭,已给我做好了皇后的凤冠,只待册立那日,与天下臣民共欢……可没曾想,人心易变,等我自边陲返回,迎接我的,却是一杯‘牵机’毒酒——他说,他不需要我了,林媛,才是他等的人。”

    她有些踉跄的,走入寝殿,穿过珠帘,启开了床头暗格。

    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两个木盒。

    她打开大的那个,刹那间,满室被晔晔宝光照耀。

    那是一顶绚丽华美,而又别致的凤冠。

    以纯金为身,璎珞其间,旒珠镶嵌,中间镂空,竟是鬼斧神工的,纳入一颗清冷冰寒的南海大珠,约有婴儿拳头大小,它在珠玉之间,散发出别致的冷艳光华,如皎月高悬。

    “它真是美……可惜,我无福享用,在这暗室黑匣之中,也算是明珠暗投了。”

    阳光照入一室,晨露抚摩着它,低低说道。



第四十三章 血衣

    “当初,到底为了什么,他竟下了这等狠手?”

    瞿云看着那珠光灿华的凤冠,只觉得怒火满腔,恨不能将它碾成粉碎。

    只是,晨露的手,轻轻抚摩着,于痛彻心肺之中,又无法释然的,珍之,重之。

    他终究不忍心,只得长叹一声,问出了,他长夜惊起,时常思索的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

    晨露的眼中,带着微微疲倦,和痛绝。

    “那最后一年,我在北郡六国的边陲之中,彼此只是以鸿雁传书,初时,仍是爱意切切,后来,书信渐薄,只是频频催我回京,语气很是峻急……我抽空回到京城,等待我的,却是他和林媛无耻苟且——我和他,竟到了毒酒相赠的地步!!”

    “犹记得,初见之时,他眉眼含笑,为我吹奏一曲——那时候,他不是这般狠毒无情!这至高权位,真能让人改变如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浅浅薄雾,将两只木盒收起,起身离开。

    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照着这孤伶伶的两人,在这诺大的荒芜庭院中缓缓前行,宛如,绚烂,而又死寂的画卷。

    左侧旁,那扇被瞿云失手捶坏的门板,在院中散落朽坏,那一侧厢房,只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门洞。

    ——就似猛兽的大口一般。

    瞿云望着它,无端生出一种阴森,他走前几步,想把门板装上,无意中,他朝房中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他走入房中,从地上捡起几件宫装女衣。

    这几件宫装,虽然满是灰尘污垢,却依稀可以看出,华美秀雅的款式和质地。

    触目惊心的是,上面满是发黄暗紫的悚人血迹,汪洋淹留,浸润了所有衣料。

    “小宸,这是……?”

    晨露取过宫装,仔细端详着,又看了看这空空荡荡的厢房,惊诧道:“这不是我的东西——这血衣,真是好生蹊跷……”

    她看了看瞿云,道:“这间厢房,是我用来供奉母亲牌位的,平日里,根本无人进入……自从我死后,这里更是成了禁地,又怎会……”

    她苦苦思索着,却找不着任何头绪,远处黑鸦遥遥嚣叫,刺耳之下,更让这荒无人烟的宫中,平添了几份惊悚可怖。

    “算了,我带回去仔细查访便是,我们走吧!”

    瞿云看着这满是血迹的诡异宫装,心中更觉不详,于冥冥之中,生出一种警觉来。

    两人再无别话,默默离开了这废宫,心中都有无穷思绪,却又说不出口。

    这一日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流过,太后的生命,也朝着死亡的深渊,又滑下了一步。

    宫中一片愁云惨淡,连无宫人敢簪花弄俏,人人都知道圣上很是烦躁,守在太后身边的静王,更是要噬人一般,一个太监给太后喂食不慎,呛入喉中,他一掌将人拍飞,自己拿起汤匙,一口口喂入,那虔诚小心的模样,让周围人等都暗自纳罕,一个金枝玉叶,能事必躬亲的做到这个地步,实在让人好生感动。

    第二日一早,瞿云去了晨露的碧月宫中,只见她已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今天去哪里?”

    “还能去哪,只能再去御花园,和何姑姑再谈一次了。”

    何姑姑房里,三个人仍是僵坐不语。

    何姑姑一派悠闲,将手中碗盖轻轻相错,待它稍凉,才抿了一口。

    “两位不必多费口舌了,将我打下天牢也行,去暴室严刑拷问也行,我不过一身老骨头,没几年好活,有一位当朝太后陪着下黄泉,死也瞑目。”

    瞿云静静听着,大感头疼,他主持宫中禁卫多年,自然知道,象这等犯人,生就是铁皮铜骨,就是把她一刀刀剐了,也休想从她嘴里漏出分毫。

    晨露终于开口:“姑姑,我对花草药毒,也略有涉猎,这天地之间,阴阳交错,既生一物,便另有一物克之——这小小毒物,却未必能难倒我。”

    何姑姑闻言,脸上皱纹更深,她露出一道阴森诡异的笑容:“自你从云庆宫中调来,我便知道,你并非庸常之辈——我花圃里就栽了解药,只怕你无法寻得!”

    晨露微微一笑,振衣而起,她径自走入御花园之中,细细观赏。

    正是一日清晨,花叶初绽,宛如出浴的美人一般,清新可喜。清亮露珠微颤,晶莹羞怯。更有那绿荫曲径,镜湖粼粼,掩映着这姹紫嫣红,无边盛景。

    她凝神看去,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很快,她便不再踱步,直直走向一墙藤萝。

    她俯下身,久久搜寻着,直到瞿云押着何姑姑到来,仍是没有说话。

    “哼……你们找不到的,就算我备下了解药,也会放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小丫头,你还是太嫩了!”

    何姑姑的冷笑,在少女直起身时,慢慢停歇,她本能地感觉不对劲。

    晨露的声音,清冽如同寒玉落地:“世上之人,喜欢自作聪明,却不知机关算尽,总是百密一疏——师兄,我们到墙那边去!”

    此言一出,何姑姑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就要不顾一切的扑过去!

    瞿云眼疾手快,点住她的穴道,绕到了墙的另一边。

    这是江南式样的黑瓦白墙,曲径回折,中有镂空的兰篆花窗,似透而非透,别有韵味。

    镂空花窗上,翠色深碧,满满都是藤萝缠绕,待到花开,不知是何等的清美幽然。

    她俯下身,轻轻拂开藤萝的叶片,在一块泥土稍稍松软的地方,挖了起来。

    挖下不过七八寸,就见地下根丝缠绕,一种类似生姜的白胖根茎,被挖了出来,瞿云不忍她手染泥泞,自己上前,用力一拔——

    “咦?怎会如此?!”

    晨露惊诧道,不死心的细细看过手中根茎,却找不到想象中的红果。

    瞿云见她眉头深蹙,知道不好,连忙奔回,解开何姑姑的穴道,把她拽到跟前——

    “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何姑姑面如死灰,看也不看,道:“既然你们已经找到,还需我说什么?!”

    “你睁开眼!!”

    少女一声冷斥,何姑姑不由睁开了眼,她定睛一看,惊得魂飞天外——

    “这……这怎么可能……红果居然没了?!”

    她苍老的脸,微微抽搐着,更显狰狞。

    三人正在惊疑,只听得园外有些微喧哗,远远望去,只见秦喜一溜小跑,正朝着两人而来。

    他好不容易到了眼前,没来得及喘气,急急禀报道:

    “太后已经痊愈,皇上请两位速速回宫!”

    两人对望一眼,来不及惊讶,只听旁边何姑姑一声怨毒尖叫,朝着白墙就直直撞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孝贤

    瞿云急急去拉,也只挽回一半,她已是头破血流,昏迷在地,白森森的骨头露着,呼吸很是微弱。

    晨露让赶来的总管宣了太医,又遣了几个侍卫看守,这才朝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中,此时一片欢声笑语,与前一刻的愁云惨淡,真是天上地下两重天。

    太后面色微有些苍白,只是不再死气沉沉,眼中也有了神采。

    她倚坐床头,看着静王正和宫女们油嘴滑舌,却也不恼,只是微笑着看。

    阳光照在她憔悴容颜上,在镜中映出影象,太后不自觉的掠了掠鬓间发丝,轻叹一声。

    岁月对她,似乎很是优待,一眼望去,仍是美貌不减,高华耀目。只那一丝白发,泄露了她的年纪。

    什么时候,竟已有了白发?

    她眼中一黯,看着不远处,娇笑嬉闹的宫女们,只觉得刺眼不已——

    “祉儿,你过来。”

    她轻唤道,正和宫女嬉戏的静王元祉,马上回到了她床边,担忧问道:“母后……?”

    太后望着他赤诚清澈的眼神,不由心里一酸:“好孩子,母后不要紧……”

    静王以为她思念皇帝,只得安慰道:“已经遣人去通知皇兄了,他马上便到。”

    太后不答,呆了片刻,才道:“你皇兄这几日如何?”

    “皇兄心中剧痛,连朝政也无心料理,每日都到母后这边探视好几次,太医都给他骂得狗血淋头了……”

    静王说到此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当然儿臣更是卤莽,把太监宫女们吓得够呛!”

    他回头,看见那个被他拍飞的太监,正抖抖缩缩的站在廊下,招手让他进来,从袖中抽出一页金叶子,递于他道:“这个你拿去,下次伺候主子要小心,太后凤体不安,做什么事都要小心谨慎!”

    那太监战战兢兢,不知要受什么惩罚,一听这话,眼泪都流了出来,激动得浑身颤抖,跪下磕头道:“奴才一定尽力服侍太后主子!”

    静王拍了拍他的肩,只听前边遥遥人声,知道皇帝到了,于是笑着对太后道:“皇兄来了,他见母后无恙,不知多高兴呢!”

    “只怕未必啊……”

    太后低低答了一句,眼中深浅莫测,看不出喜怒。

    元祈进入寝宫时,就见太后倚坐塌上,甚是憔悴,苍白的脸上,细细皱纹掩不住的,从精巧的眼角露出,这一瞬间,当年艳压后宫的母后,也显出了衰老。

    一时之间,他心中生出悲凉,那一点一滴的怨圭,也被心中的柔软掩盖——

    这是,他的生身母亲呵……

    下一刻,他看见,太后倚坐着,伸出纤纤玉指,接住了,一只垂丝而来的小小蜘蛛。

    她微微笑着,露出妇人慈悲温文的笑容,如同,那庙宇之中的观世音菩萨,柳枝玉壶,冰清度人。

    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得弱不胜衣,这孱弱温柔的妇人,却在瞬间,手下用力,以镂金镶玉的甲套,决绝的,尖利的,捏碎了蜘蛛。

    她优雅地取下金套,仍是一径浅笑。

    元祈的心,在微微颤抖,刚刚升起的一丝柔软,也被这份惊怖吞噬——

    我竟然忘了,这是母后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轻咳一声,才揭帘而入。

    “母后身体终于大好!”

    他请安道。

    “我儿!”

    太后仿佛十分惊喜,挣扎着就欲起身,却被元祈稳稳接住,扶于塌上。

    “母后,您凤体要紧!”

    元祈说完这句,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心下悲凉于母子的隔膜,他想了想,继续道:“这一会子宫人来禀报,说您已经无恙,儿臣真是喜出望外——那太医竟说是无药可解,真真是狂悖犯上!!”

    他想起那几个畏首畏尾的太医,心头一阵火起——这样的不学无术,却让宫中上下乱成一片!

    “你却不要责备他们。”

    太后款款道:“要不是祉儿寻回个江湖郎中,我真是药石无灵,要追随先帝而去了!”

    “哦……二弟竟会有这等际遇?”

    元祈心下狐疑,却又不便说出,只是赞叹道:“他真是擎天保驾之臣!危急时刻,还真是救了母后的性命!“

    太后却并不附和,只是叹息道:“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救不过来,也没什么要紧……要真活的久了,难免不碍你们年轻人的眼!”

    她似笑非笑,半带玩笑的,说了这句,既象是在埋怨病痛,又象是有别的含义。

    元祈心下咯噔一声,却强笑道:“母后说的哪里话来?这宫中上下,谁不盼您万寿无疆?”

    太后正要说话,宫人禀报,说是众位娘娘听闻太后凤驾转安,齐齐前来探视。

    “我今晨便听到喜鹊在叫,心下便是纳罕,会有什么喜事呢?没曾想,就应验在太后娘娘身上了!”

    云萝最是伶俐,一进门便如此说道。

    太后一笑,并没答腔,旁边的梅贵嫔揶揄道:“看云妹妹这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太后是天下之母,生来有神灵庇佑,这一点小恙,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听了,笑着指她说:“你这丫头才是嘴头伶俐——我中的可是剧毒,若不是祉儿寻来神医,怕是早早归天了!”

    元祈听她屡屡提及静王,满心都是不自在,又听她说出这等不祥之语,更是不快,只得沉默着,坐在一旁。

    齐妃在一旁听出了苗头,她老于世故,哪有看不出眼色的,于是嫣然笑道:“静王殿下此次真是立了大功,臣妾虽不敢过问朝政,只这也是家事,还想恳请皇上,给静王一个赏赐!”

    元祈听着,见她貌似不经意的望着自己,心下一动,正要答应,只听太后道:“罢了,祉儿不过是个孩子,生为帝胄皇室,又会缺了什么?”

    元祈听了这话,并不欣喜,脸色更加难看。



第四十五章 驸马

    轰动一时的太后中毒案,终于在二日后,烟消云散,在静王引荐的郎中诊治下,太后凤体终于大安。朝臣们纷纷上了表章,以示庆贺,当今天子元祈,更是大喜,御笔一批之下,竟是宽免了京畿的一成赋税和钱粮,一时之间,人人称颂,各个喜笑颜开。

    这喜悦之下,却也潜藏着暗流。谣言,如同冰封之下的河水,缓缓的,不易为人察觉的,奔腾四方,一旦时机成熟,便会破冰而出,肆虐世间。

    宫人和宦官们,在私下嘀咕时,总不免津津乐道起,皇后那日的“失言”。

    这些微贱的小人物,以极大的好奇心,谈论着主子们的秘密,这几日中,因着口舌犯忌,被执事太监杖责的,已有五六个。

    这样的刑罚,也只是在明面上震慑了他们,私底下,传言被加油添醋,越发变得绘声绘色。

    碧月宫中,晨露坐在窗下,捧着一卷《水经》正读得津津有味,瞿云在室内来回踱步。

    “师兄何必如此烦躁?”

    她轻轻抬起头,微笑问道。

    清风拂过她晶莹容颜,那冰雪寒玉一般的瞳仁,顾盼流转之间,很是悠然自若。

    “我们忙碌了两天,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瞿云想起,太后安然下塌的身影,心中怒火更炽,他吸了口气,看着晨露一派自若闲情,惊讶道:“小宸,你莫非看出了个中玄机?”

    晨露摇头:“这次,我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

    她放下手中书卷,望着窗外烟柳青翠,黄鹂清鸣,叹道:“在这场混乱中,只需看看,谁得到了最多利益,就隐约明白了。”

    瞿云也不是笨人,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皇后疯癫的神情,元祈烦躁的表情,以及,众妃嫔惊惶的啜泣,就一一将他们排除——

    “难道是……?”

    “从最后结果来看,真正从此事中,掌握了先机,取得最大利益的,不是林媛。”

    晨露淡淡说道,看着瞿云不敢置信的神情,笑了笑,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她使的苦肉计,目的是为了给皇帝套上‘弑母’的罪名。可是,当我看到这解药时,我大约已经想到,我的分析,也许是错的。”

    她摆弄着桌上,那挖掘而出的白胖根茎,说道:“这是毒物中最猛烈的一种,即使找到了根部相邻的红果,解了它的毒性,也会极大损害人的寿数——林媛这一下,其实已经元气大伤,她再狠毒,也不会拿自己的寿命来看玩笑。”

    瞿云思索着,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他悚然一惊:“若不是太后,难道是……他?”

    晨露点头,叹息道:“平日里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没想到,一下起手来,却是如此的雷霆万钧——”

    “静王元祉,你真是个人物!”

    少女冷笑着,揭开了真凶的神秘面纱。

    “我们竟被个毛头小子骗过了!”

    瞿云剑眉皱起,想起个中关节,冷笑道:“林家好似专出这等伪善狠毒的禽兽,真可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晨露并不激动,微微一笑,端起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的喝下,这才道:“静王的母妃林惠,是个寡言温和的大家闺秀,林家诸人之中,还数她较为良善,却没想到,竟是生出了这样的儿子。“

    她放下茶盏,取过案前那株白胖根茎,细细端详了一会,才道:“看这痕迹,他早于我们四五个时辰,就把红果掘走了——真是好手段!”

    她由衷赞叹道,既是在叹他料事精准,也赞他的心狠手辣。

    “静王此人,真是个角色,这一出‘孝子救母’的戏,要演好不难,只是要抓准时机,趁着太后和皇帝生出怨隙时,一举行事,这样的快、准、狠,加上嘴甜心黑,也算是异数了!”

    她瞧了瞧窗外:“现在,宫城内外,定是谣言纷纷了……这天,马上要变了罢!”

    仿佛在响应她的话,满是阴云的天空,轰隆隆一声雷,更是乌云密布。

    ****

    驸马都尉孙铭听着屋外的隆隆雷声,觉得满身燥热,他喃喃自语道:“夏日到了吗?”

    他一边自语,一边脱下了身上的朝服。

    他想起在后堂等候的娇妻,不由心中一荡,再想起她丽颜含嗔的眉间威煞,不禁又爱又怕——

    “也罢,我就有这季常之患(注),又有何妨?”

    他从不在外酗酒赌钱,至于青楼妓馆一类,更是避之惟恐不及,同僚笑他畏妻如虎,他却毫不在乎。

    他出身亦是显赫,只是家中老父早逝,亲族又很是单薄,仕途上便没什么人提携,虽然在军中屡立战功,却总也不得大的升迁。

    谁知道,有一天洪福天降,先帝念及他父亲的救命之恩,力排众议,竟是把自己的长女,仪馨帝姬下嫁于他。

    他当时,几乎被这飞来艳福砸晕,再想时,便很是惶恐,怕是齐大非偶,帝姬是天之娇女,两人根本不合。

    这般的惶恐,直到入了洞房,揭开头巾那一刻,才宣告终结——

    他,堂堂男子汉孙铭,从此,成了仪馨帝姬永久的裙下之臣。

    他想着初见时的甜蜜,正微微笑着,仆役前来报告:“二驸马前来拜见!”

    他来做什么?!

    孙铭有些反感的,想起这位连襟油滑势利的笑容——二驸马钱熙,乃是先帝重臣的独子,他在吏部任职,仕途也是青云直上,对自己这驻防京畿的军官武夫,很是看轻。

    他无奈道:“快请他进客厅,我马上就到!”

    多日不见,钱熙的笑容很是灿烂,他语气亲热的和孙铭寒暄道:“多日不见,大哥更见英武了!”

    孙铭却不受他这迷汤,心下暗忖,你一向鄙夷我这赳赳武夫,今天夜猫入宅,定是没甚么好事。

    “二弟,好久不见……最近听闻你升了侍郎,真是可喜可贺啊!”

    两人聊些朝中逸事,转眼便到了饭时,两人对桌而饮,酒过三巡,钱熙脸上微红,得意的将朝中秘闻胡吹一番,故作神秘道:“有一桩好事,我可要成全大哥了!”

    他带着酒气,凑近道:“太后凤体,总算是转危为安了,此番静王立了大功,却没得什么赏赐……”

    孙铭一听,心中一紧,他虽是长年驻扎军中,对朝中大事,却也有所耳闻,口中打着哈哈道:“静王是皇家子弟,什么赏赐也不算稀罕啊!”

    “大哥此言差矣,其实啊,小弟早就听宫中传出消息,道是太后娘娘,一直想厚赐静王,只是怕人非议,所以才沉吟未决……”

    他继续笑着,声音变大,得意道:“我们也是皇家亲眷,几个兄弟啊,就决定联名上书,给静王殿下讨一份赏赐……这既不干涉朝政,又成全了太后一片慈心,她老人家一高兴,大哥您的升迁,也指日可待了!”

    孙铭听着这阿谀奉承的点子,心头一阵光火,正想一口回绝,只听回廊之外,一声清脆咳嗽,顿时心中一震——

    “呃……这个,二弟且容我想想!”

    好不容易把口若悬河的钱熙送走,他立即走回内室,对着妻子道:“仪儿,你怎么在外面偷听?”

    仪馨帝姬冷哼一声:“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能听?”

    “哪有这回事?”

    孙铭叫屈道:“钱熙这家伙想升官想疯了,变着法子讨太后欢心,居然要扯上我,我正要回绝呢!”

    仪馨帝姬眼中波光一闪:“若不是我示意,你就拒绝了,是吗?”

    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这是钱熙自己的主意?”

    注:季常是指河东狮吼典故中的陈季常,后世以季常之患,代指畏妻如虎的毛病。



第四十六章 比翼

    “难道是……?”

    孙铭暗暗吃惊,心下揣测着,却迟疑不敢说出。

    “哼……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他们这些人,狗鼻子比什么都灵敏,全身消息一按就动,若不是上头有这个意思,又怎会想出这等升官发财的点子?”

    仪馨帝姬双唇抿起,秀丽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个极为刻薄的冷笑:“林家人素来如此,想要什么,都不是大张旗鼓地做,偏偏还有人代劳奔忙,到头来,什么都得了,还像神仙一样洁净无垢!”

    孙铭听她意有所指,却也不知是在说太后,还是静王,只得摸摸鼻子,静静听着。

    仪馨帝姬也不起身,半靠在塌上,双脚搁在碧绿晶莹的玉石脚踏之上,更显得莹润美丽,她凝视着腕间九凤金丝猫眼彩镯,悠悠说道:“可惜,他们把今上看得太简单了……哼,‘一个赏赐’!”

    她微微抬头,对着一头雾水的孙铭说道:“大约钱熙,也不过给人当枪使了,若真是赏赐,任凭是什么罕见珍奇,圣上都会赐下,还用得着外臣操心?就怕是,这赏赐,很不一般哪!”

    孙铭大感意外,只见帝姬以扇掩面,轻笑道:“想疯了他们的心……他们以为圣上是纸糊的傀儡木偶吗?你且瞧着,这‘一个赏赐‘,必是封地无疑!”

    孙铭惊得目瞪口呆:“静王他,在江南可是有封地千里,他还贪心不足吗?”

    “江南?那是鱼米之乡,可即使得了整个江南,也不过做一个富家翁而已。”

    帝姬冷笑着,眉宇间一片犀利睿智:“静王从小就非同一般,后来耽于玩乐,也不过是韬光隐晦,他想要的,始终是——”

    她伸出玉指,朝着窗外,指了指,阴云密步的天宇。

    “这、这是谋逆的大罪!!”

    孙铭大惊失色,有些迟疑道:“这……不至于吧?”

    “静王想要的,是九州之中的要地,进可觊觎天下,退可雄据一方,江南,始终太过清丽,不是他理想的封地,所以……”

    帝姬侃侃而谈,孙铭毕竟知兵,一点便透,他立即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不由又惊又怒,

    仪馨帝姬拨弄着手上宝镯,听着金玉相击的清脆声响,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夫君,你说这世上,是锦上添花好,还是雪中送炭更妙?”

    孙铭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后者,我辈生于世间,若不能扶危济困,又算什么大好男儿?”

    他此时说话,铿锵有声,若是让那些讥讽他的人看了,定是目瞪口呆。

    仪馨帝姬凝望着她,眼中露出极为温柔的神色:“人家说你卤莽无知,我却最爱你的男子气概——大约天下那些男人,都以为你畏妻如虎,岂不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注)——难道非要把威风撒在女人小孩身上,才算是英雄豪杰?”

    孙铭摸摸鼻子,笑道:“你本就比我聪明,多听你的意见,也是应该,那些人爱嚼舌跟,也随他们好了。”

    仪馨帝姬叹道:“依你的性子,给太后和静王锦上添花的事,是决计不肯做的……这次,我也支持你!”

    孙铭大感意外,只听妻子继续说道:“世人都是趋炎附势,这番,若我们为皇兄雪中送炭,岂不比去讨太后欢欣更能好?”

    提到“太后”二字,她脸上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森冷,旋即笑道:“皇上是我亲生兄弟,他的秉性,我最是了解——静王,不会是他的对手!”

    她顷刻下了决心,从塌上起身,扬声唤入贴身侍女:“给我和驸马换装,备轿,即刻入宫!”

    “殿下,马上可要下起倾盆大雨了啊……”

    仪馨帝姬斩钉截铁道:“下刀子也不管——快去!”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刚毅和要强,孙铭扶住了她,两人对视一笑,驸马又吩咐了一句:“你再带件绿雀羽衣,那个保暖!”

    ****

    暴雨将至,雷声阵阵轰鸣,墨染似的乌云遮天蔽日,把这朗朗乾坤,变就了昏夜一般。白亮闪电划过苍穹,把世间照得惨白,明灭之间,却更现暗霾。

    乾清宫中,今上元祈正在练字,他凝神静意,外界传来的轰隆巨响,仿佛全然无觉,只在这宣纸酽墨之中,挥洒自如。

    廊下,太监们垂手侍立,他们的脸在电光中若隐若现,显出青白之色,仿佛一群行走阳间的妖魔鬼怪。

    此时,就见殿外一阵轻微人声,随着杯盘碗盏的清脆响动,一道丽影出现在门前——

    “皇上,臣妾给您送来了凉茶,还有一些薄荷糕点,都是您爱用的!”

    齐妃娉婷行来,她今日一身鹅黄纱衣,显得二八佳人一般妩媚动人,元祈放下手中湖笔,端详着她,笑道:“真是一株出水芙蓉啊!”

    齐妃得了夸奖,脸上飞起一抹嫣红,更添丽色,撒娇道:“妾身已经老了,哪还是什么芙蓉,梅妹妹才似一朵月下幽兰呢!”

    元祈听出了她话里酸意,笑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你年长几岁,却是比她懂事多了!”

    齐妃一时受宠若惊,她仔细一想,凑到元祈耳边道:“臣妾知道皇上难为,有好些事,能替皇上分担一二,就很是开心了——可惜,我太过愚钝……”

    她想起前日,在太后那边探病的情形,惋惜道:“妾身还是嘴笨,既说到了话头上,就很应该劝住太后,让静王受了赏赐,省得又有闲话!”

    “只怕你是一片好心,人家要的赏赐,却是别个……”

    皇帝悠悠答道,眼中一片高深莫测,齐妃无意看入,手中竟沁出汗来——

    平素宽和仁厚的皇帝,眼中竟是如无底深渊一般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落入粉身碎骨之地!

    不知怎的,她想起,太后夜宴那晚,尚仪那诡谲如同鬼魂的神情,只觉得两者是惊人相似。

    “皇上……?”

    她试探着唤道,声音有些颤抖。

    元祈转过头来,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双手如此冰凉,可是受了寒?”

    他此时眼神明朗,又哪有刚才的半分悚然情态?

    难道又是我的幻觉?

    齐妃心下惊疑,讷讷不成言。

    元祈看着她笑了:“你对朕一片忠心,朕很是明白……太后和静王那边,你不用管了——倒是你父亲寿诞将至,他是先帝时候的老臣,服侍了皇家一辈子,真可算是劳苦功高,你这个做女儿的长居深宫,一年也不能见他几回……”

    他唏嘘着,说道:“这么着吧——这次大寿,朕特准你回家归宁三日,你是朕的爱妃,也不能太寒酸了……特赐你鸾驾卤薄,一切仪仗,比照中宫,只稍稍精减便是,你且安心住着,寿宴那日,朕也会遣人把礼物送来!”

    齐妃听了这一连串的厚赐,心绪激动,浑身血脉都在急流——

    她在宫中时日长久,知道这“鸾驾卤薄”并不是如戏文里那样,随便一个妃子都有,而是只有中宫,或是“摄六宫职责”的皇贵妃,才能使用。

    鸾驾卤薄,虽然是稍稍缩减,却也是俨然有中宫正室的气象了,这样的殊荣,竟然赐给了自己!

    至于归宁,那也是了不得的特旨,一般妃子,连见父母也很是难得,更别提什么归宁三日了!

    齐妃眼中含泪,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颤着声,哽咽道:“皇上……”

    元祈扶住她肩头,温言安慰道:“你是朕的爱妃,虽然爱使个小性儿,朕最爱重的还是你,这阵子太后凤体不安,难免慢待了你……”

    “皇上……”

    齐妃觉得微微晕眩,无边的幸福,宛如天边的五彩霞霓,冉冉落下,她投入元祈怀抱,喜极而泣。

    注:这是鲁迅先生的《答客诮》前两句,原诗为: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第四十七章 听雨

    大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而下,天空中乌云深重,很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味道。

    在这喧嚣雨声中,仿佛一切都归为安静,整个宫城中,惟有那高悬的宫灯,在屋檐之下,竭力发散着微光,几番明灭之下,有的终也熄去,只留下外罩,在风雨飘摇之下,微微颤动。

    时近傍晚,天色越发暝暗,齐妃刚刚离去,元祈才抄了几句《庄子》里的语句,便听廊下有清脆语声。

    他几乎不用细辨,便知晓了来者的身份,他闭起眼,想象着她的冰雪之姿,清冽风华,不由心旷神移,生出无限思慕来——她忙于追查毒物来源,两人已是两三日没有照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古人痴情写就的语句,原先被他视作“英雄气短”,真换了自己,却仍如毛头小子一般,思念不已。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不由沉吟,听着窗外雨声哗哗,只觉得莫名惆怅,心下不由苦笑。

    他放下手中湖笔,抬起头,看着那梦中佳人,一身清健飒爽,由外而入,渐行渐近——

    她身上微湿,一头青丝有几绺散落额前,如同黑玉,点缀着晶莹雪颜,那一双清冽之至的眸子,因着大雨,更增添了几分莹润朦胧,静静看着,却似要把人的魂魄摄入。

    “怎么淋成这样?”

    他起身,亲自取过洁净绸巾,递给晨露,示意她擦拭一下。

    晨露也不推辞,稍稍整过仪容,开口道:“仪馨帝姬协同夫婿,正在隆盛门外,道是有紧要之事求见您。”

    元祈有些疑惑,笑道:“莫不是孙铭终于鼓起勇气,来了一出醉打金枝,朕的皇姐来告状了?”

    他自己在脑中想象着这一幕,忍不住大笑,笑容之间,居然有几分少年似的顽皮。

    晨露也听闻过这位帝姬,都道是她性情刚毅,很是要强,还有人绘声绘色的谈起驸马畏妻的逸闻。

    她看着皇帝有些恶作剧的诡秘神情,觉得实在有趣,忍住笑,她道:“皇上这般编派自己的姐姐,当心帝姬来个醉打金龙!”

    说完,她有些诧异——自己居然也说笑起来了?

    似乎是,被元祈少年人的笑容感染,自己阴霾的心,居然也染上了一丝亮色……

    她低下头,有些尴尬的,转移了话题:“您还是快宣他们进来吧,虽然隆盛门有遮蔽的地儿,毕竟是风雨交加呢!”

    元祈如梦初醒,一边大笑,一边命秦喜道:“快请姐姐和姐夫进来。”

    他想起晨露这冷冷的笑话,更觉有趣,直到帝姬和驸马行到门外,仍是不可抑制。

    晨露冷眼怒瞪着他,很是懊恼,恨不能把自己的话吞回去,好不容等两人入内,元祈这才勉强敛容,恢复了平时的庄重仪态。

    “这么晚了,皇姐和驸马有什么要紧的事要禀?”

    帝姬敛衽行礼,笑道:“也没什么但是大事,只是许久没来觐见皇上,实在是心中不安。”

    她盈盈美目直视皇帝,元祈一看便知,她是有紧要的话要说,他示意左右退下,惟独留下晨露,道:“皇姐可有什么话要说?”

    仪馨帝姬深深看了眼晨露,知道这是皇帝心腹,于是不再避讳,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轻轻说道:“依我之见,二弟也确是劳苦功高,给什么赏赐也不过分,只是总有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从中怂恿,若是让静王生出了什么妄想,却反是害了他!”

    元祈静静听完,并不动怒,他走下御座,来到帝姬身前,亲自将她扶至座前,又给驸马赐了座,才深深叹道:“朕终究还有骨肉同胞!”

    仪馨帝姬听着这一声叹息,眼中泛红,险险流下泪来:“我知道,皇上你实在是难,作姐姐的帮不了你什么,可驸马也不是外人,他率军驻守京畿,只要皇上一个手谕,任凭怎么艰险,也会勤王阙下。”

    “何至于这么严重?”

    元祈不禁失笑,他看着帝姬那微微焦虑的神情,心下感动,道:“皇姐不必担忧,朕身在这九重帝阙,却是心如明镜,哪些人在兴风作浪,哪些人是墙头草,这次便可一一识得!”

    帝姬听他如此说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霁颜笑道:“也是我思虑过甚,皇上乃是真龙天子,目光如炬,那些奸佞小人的把戏,还有看不穿的道理?”

    她侧过头,对着驸马微笑,示意自己所料不谬,皇帝庙算如神,已经有所防备。

    孙铭回以宠溺一笑,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起身禀道:“皇上,还有一件事,臣也要禀报于您。”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这几日,朝臣亲贵中谣言纷纷,有一些话,实是丧心病狂,欺君犯上——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帝姬听他这么直接,就提到这禁忌话题,不由心中大急。

    孙铭在桌下以手相握,稍稍安抚了妻子,才继续道:“这些狂悖离奇的谣言,臣实在不信,可看着势头,却是越传越烈。微臣实在担心,这样下去,民间舆论,将对皇上生出不利。”

    他是武人出身,说话向来直接,这么一口气说完,才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

    元祈听了,眼中波光一闪,不怒自威:“驸马果然耿直,京中谣言,朕早已有所耳闻……圣人有言:王德如风,民气似草。朕即位以来,抚远靖民,也算是广修德政,百姓们不会如此糊涂的!“

    年轻的天子,望着窗外大雨,微笑起来,他一派悠闲,好似,整个天下都在他掌握之中。

    此时风雨正急,晨露凝视着皇帝,但觉他少年得意,却又不失沉稳,知道这一局,他是有备无缓。

    她轻轻叹息一声,眼睛微微眯起,一时觉得,窗前站的,是那前世冤孽,负心薄幸之人,一时却又被皇帝眉宇间的森冷笑意唤醒——

    元旭,一向是如沐春风,他,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尚仪……”

    元祈呼唤了好几声,晨露才从沉思中惊醒:“皇上有什么吩咐?”

    元祈细细看去,只见她仿佛不能适应这暗暝阴晦的天色,眼睛如猫一般眯起,只余那清冽流光,从眸间闪过。

    “你怎么了,竟是这般心神不安?”

    他关切问道。

    “微臣有些恍惚了……”

    她的声音,有些飘渺,在雨声的轰鸣之下,宛如天外传来——

    “这雨,真让人难受……”



第四十八章 刺客

    夜已经深了,雷声仍是轰鸣,仿佛九天之上,雷公电母正在不停敲击,雪亮的闪电也不时划过夜空,胆小的宫娥吓得花容失色,却捂着嘴不敢发声。

    晨露候在廊下,耳边满是喧哗雨声,她倚着白玉栏杆,百无聊赖地凝望着雨幕,凝望着,远处的宫阙楼台。

    这雨声喧嚣,却让天地都为之安静,在这轰然巨响之下,世间的人和事,都淡漠烟渺,不复想起。

    瞿云正在和元祈议事,她却无心去听,告退而出。

    大约,也就是谣言的事罢!

    她轻轻拂去发间水滴,想起元祈那抹森冷笑意,不由微笑。

    他生于这诡谲宫闱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亦不会,把自己的弱点,示之于人。

    他凉薄的微笑下,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以及,身至高处的帝王心术。

    她的微笑加深,仿佛很是欢愉。

    “你在笑什么?”

    瞿云从宫中退出,来到她身边,好奇问道。

    “我在笑……林媛怎么生了这样的儿子。”

    她笑厣晶莹,在雨中看来,朦胧绝美,只那眉宇间一分苦涩,挥之不去。

    “生出这样出色的儿子,又想要擅权,结果落得个母子相残——老天给林媛的,真是奇妙……”

    她叹息着,最终吐出一句——

    “不过,她要真是全寿善终,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话中的怨毒,清晰刻骨。

    瞿云看着她,伸手替她拂去雨珠,他深深了解她的心境,却不由,仍是心疼。

    她最恨的,是那负心薄幸的元旭,然而,他已经盖棺入墓,成了所谓的先帝,奉供于宗庙之上,永受祭祀。

    他这一死,这刻骨仇恨,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又由谁来承受?

    只有林媛!

    在这世上,她总得抓住些什么,比如憎恨,比如复仇,她才能继续活着,继续,在这前世寂灭的宫阙之间,从容行走。

    这般寂寞惨痛的人生,值得吗?

    “你,也恨着今上吗?”

    不自觉的,瞿云问道。

    “我不知道……”

    少女的眉间,一片怅惘。

    “看着他,我便想起了元旭,可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

    她想起了元祈的笑容,冷冷的,沉稳庄重之下,隐隐含着讥诮,仿佛在灵魂深处,有着无穷的锋刃尖冰。

    而元旭,他永远是如沐春风,温暖和煦,让每一个人,都心仪景从。

    他们并不相似。

    她轻轻摇头,将这莫名的念头甩去,接过侍者递上的丝绢绘伞,与瞿云漫步而出。

    宫中的大道,宽阔齐整,此时,却杳无人烟。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轻语闲谈,可内容却非关风月,若有人听了去,难免吓晕过去。

    “皇帝让你那些秘密手下去做什么?

    晨露轻声问道,语音在浩大雨声中,却清晰可闻。

    瞿云笑道:“任谣言传得满程风雨,也确是对他不利,一些血腥手段,也在所难免。“

    晨露却不罢休,微笑看他道:“光是霹雳手段,恐怕还是不够吧?”

    瞿云苦笑,只得缴械投降:“皇帝还有一句话——”

    “要想隐藏一颗珍珠,只有让它湮没于无数珠粒之中。”

    晨露是何等冰雪聪明,微一沉吟,便明了了元祈的意思,她畅快大笑,眉宇间的抑郁,一扫而空。

    “真是……不像那两人的儿子……”

    她笑着说道。

    二三日,便有风闻奏事的御史上书,道是城中谣言驳杂,恐是有碍圣听,奏请圣上予以阻止。

    晨露抑不住好奇心,趁着当值的空闲,将奏折一一读完,险险笑出声来。

    她和瞿云说起时,仍是笑不可抑。

    “那上面简直是神魔话本,木莲救母的桥段、邪道做法的传说、前朝冤魂的作祟,还有鞑靼刺客的暗杀,真是绘声绘色,听完这些,再去听什么皇帝弑母,简直是黯然失色——谣言混在谣言之间,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瞿云微笑着,第一次看她微微眯眼,却不是因为杀意,他心下欣慰,也开起了玩笑:“过几日,京城还要热闹些呢!”

    晨露莞尔笑道:“我等着看,皇帝于暗杀一道,有什么创新!”

    京城此时真是热闹,太后遇险的种种离奇传言,尚未落下帷幕,京中便又出了怪事——

    好几位大臣,被暗杀于家中,死状极为离奇。

    当今圣上听完奏报,极是恼怒,把京兆尹狠狠斥责了一顿,限期破案。

    可怜的京兆尹跑断了腿,愁白了头发,却在一日后,又接到奏报——

    太后的亲弟弟,当今国丈,靖安公林源于二更时分,被刺客击伤。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目瞪口呆,满心里全是绝望——

    真是流年不吉,今番不仅乌纱不保,怕是连身家性命也要搭上了!

    当他听衙役报来,现场有些蛛丝马迹时,真是如获至宝,亲自赶到了现场。

    拜望过受了惊吓的靖安公,京兆尹马不停蹄的到了事发的卧房之中,他仔细察看过物证,觉得一头雾水。

    现场聚集了六扇门中的好手,其中不泛昔年的军中精英,总捕头神色凝重,凑着他耳边一阵低语,京兆尹听完,不禁大惊失色。

    “赶……赶快备轿,我要面奏皇上!”

    他紧急觐见之后,皇帝第二日破了惯例,行了大朝,这是极罕见的行为。

    大臣们都心头揣测,窃窃私语,等到皇帝驾临,才歇了下去。

    “诸臣工!”

    元祈开口很是慎重,他扫视着阶下大臣,道:“此番,有鞑靼高手潜入,诸位怕是要小心自己的安全了!”

    众臣本是惴惴,听这突兀一句,心头震颤,有胆小的,手心已是湿透。



第四十九章 朝堂

    皇帝扫视着众臣,并不言语,半晌,才继续说道:“鞑靼大可汗生性狡诈,他们十二部族目前正在会盟,生怕天朝前去征伐,便派出‘摩诃教’中高手,前来京城狙杀我朝中重臣,已经有多名亲贵遇害,诸位都是社稷栋梁,若是被贼子暗算,实不值得!”

    这些鞑靼族中秘辛,众臣在上次使者来时,便略知一二,原本也就当作天方奇谭一般,此时听来,却是如刀刃划过咽喉,沁凉森寒,想到自己身处不测,心下又惊又怒,把个天杀的鞑靼可汗,早就骂过千万遍,有人更是耐不得,振臂高呼,与那贼子势不两立,更有人对同僚之死,生出兔死狐悲之意,想起使者至时,自己那般息事宁人的想法,不由羞愧得面红耳赤。

    元祈瞧着火候够了,以目示意,侍立御座之后的秦喜轻扬拂尘,早有太监从殿外行来,呈上一只彩绘漆盘,上面覆有白绫,隐约有血迹洇出,看来很是触目惊心。

    秦喜上前接过,揭开白绫,向众人展示——

    一柄奇形蛇剑,通体发出幽蓝暗芒,约有三寸大小,正静静躺在盘间,那淋漓的鲜血,正是从剑中血槽流出,沾染了半幅白绫。

    “这是从靖安公身上拔出的,他身为国之勋戚,居然遇到如此暗袭,莫非是欺我天朝无人?”

    皇帝闭目,沉声说道,语气满是肃杀与痛心,京兆尹一见,心下咯噔一沉。

    果然,皇帝下一刻便点了他的名——

    “你越发长进了,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出了这等大事!”

    京兆尹惶恐无辩,只有频频叩首。

    “此物有什么希罕?”

    他听得皇帝问话,如蒙大赦,连忙抬头答道:“据微臣手下捕头禀报,这是‘摩诃教’中最为险毒的‘十步一杀’,十步之内,可随意取人性命,就算侥幸逃过,其上淬的剧毒,也是……”

    他偷眼看看皇帝神色,壮着胆子道:“据说……是药石无灵,无法挽救!”

    众臣听得此言,一片哗然,司礼监以鞭击空,才止住他们。

    元祈已是勃然大怒:“好!好!先是太后,接着是朝中重臣,再将这污水一鼓脑泼在朕身上……忽律这贼酋,真是好手段,好谋略!”

    他大步流星走下阶来,抽出侍者手中“太阿”,一剑出鞘,风雷之声乍起,竟是将帷幕都生生斩断。

    “主危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就看着君父受此奇耻大辱?”

    他厉声喝道,阶下青年臣子,在凛冽目光的扫视之下,不禁热血沸腾,武将更是起身请战,誓要扫平北疆,以献帝阙。

    晨露侍立于隐处,听着这激昂之声,心下却是暗笑,更是微微惊叹于,皇帝的权术计谋。

    他让瞿云辖下的“暗使”出动,如前次一般,摘下有异心的臣子首级,又演了这出“国丈遇刺”的好戏,竟是将祸水北移,将谣言中的弑母罪名,全数嫁祸给了鞑靼可汗。

    金銮宝殿之中,只听得皇帝的声音,清晰沉稳:“诸臣工,朕今日破例大朝,不是为了惊吓你们,而是想让汝等惊醒——这般和平安逸的日子,不过是一时矫饰,鞑靼大军,亡我中原之心不死,有他们一日,众卿想过上诗酒风流的写意生活,终是不能,只是居安思危,才是保全自己,保全朝廷的万全之道。”

    他侃侃而谈,将那些苟且图安宁,不愿重启战端的大臣,不动声色的训诫了一番,大约这次受了性命威胁,这些人会同仇敌忾一阵子,不再轻言和谈。

    他目视京兆尹:“此次事出有因,朕且恕你一次,革去你的官职,留在任上将功赎罪,你要将京师治理得铁桶一般,不能任由贼人作乱。”

    他皱眉,继续问道:“国丈目前状况如何?”

    “仍是昏迷不醒,连太医也查不出什么。”

    京兆尹愁眉苦脸地答道,却见皇帝微一沉吟,霁颜笑道::“静王前日找了个郎中,太后的凤体因此大安,既然都是‘摩诃教’教中剧毒,他应该也有救治之法!”

    他命秦喜道:“速去静王府上,请那位大夫赶去靖安公那里,救人要紧!”

    晨露看着他焦急真挚的神情,再也忍不住笑,肩膀微微颤动,只觉得现下情况,真是妙不可言!

    皇帝回到寝宫,晨露仍是忍俊不禁,元祈凝望着她,只觉风华清越,一笑竟能摄人心神,他正目眩神迷,从人禀道:“皇后娘娘驾到!”

    她来做什么?!

    皇帝只觉得厌憎不已,他收敛了笑容,淡淡道:“请她进来罢!”

    皇后进了寝宫,晨露一眼望去,只觉得她瘦了不少,神色也很是憔悴,只那薄唇,紧紧抿着,仿佛来者不善。

    “皇上万安,臣妾有事向您禀报。”

    皇后进来后,也不寒暄,就突兀来了一句。

    元祈吩咐赐座,也不看她,只站在窗前,遥望着远处镜湖:“你身体见好了?太医说你思虑过甚,要好好休息才是!”

    皇后一口回绝:“臣妾没什么不妥,只是最近听到一些传言,不得不来向皇上问个清楚。”

    她迎着元祈微愕的目光,继续说道:“听云庆宫中的人说,齐妃要归宁三日,可有此事?”

    “齐妃的父亲大寿,他是国之勋旧,朝中元老,朕决定让他们父女团聚,一享天伦。”

    “皇上这话错了!”

    皇后冷若冰霜,一口便顶了回来,周围从人听她居然敢毫不留情的说皇帝“错了”,心中都是一阵颤栗。

    “宫中后妃,一言一行,都有法度,若说天伦之乐,又有谁没有父母?都像她一般回家归宁,还有什么宫规可言?更何况……”

    她蹙眉冷笑:“齐妃居然扬言要用‘鸾驾卤薄’,这是什么道理?!臣妾还是您的中宫,只要有我一日,此事断然不能!”

    她瘦削的脸上满是怨毒,咬牙切齿的说完,竟是倔强无比,毫不顾及帝王的颜面。

    元祈并不动怒,只是声音越发冷然:“你这是跟朕说话的规矩吗?!”

    “规矩也分大小!”

    皇后又顶了一句——

    “既然皇上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臣妾还用顾及什么规矩?!”

    元祈咬牙道:“你是连身份体统都不顾了,到朕这里来拈酸吃醋,还攀咬什么祖宗家法?!”

    “我不妒忌……一个小小妃妾,有什么好吃醋?倒是皇上宠妾灭妻,犯了糊涂!”

    皇后完全豁了出去,尖声喊道,宫中诸人听着这话,两股战战,几乎要晕死过去。



第五十章 结发

    “宠妾灭妻?”

    元祈的脸上浮现一道森峻笑容,浓若点漆的眸子闪着怒光,有胆小的御侍,看着他的样子,已经惊得快晕厥过去。

    “全数给朕退下!!”

    皇帝低喝道,从人们巴不得这一声,慌忙离开,晨露也要退下,却被皇帝止住了——

    “你给朕磨墨。”

    他转过头,对着皇后道:

    “你倒还记得自己是中宫?!且瞧瞧你这样子,疯癫张狂,靖安公平日里就这么教养你的?”

    皇帝瞧着她,瘦削憔悴,却满是怨毒的面容,冷笑着说道,词锋刁毒狠厉,毫不留情。

    “臣妾的父亲……哼哼,他老人家‘为国尽忠’,受了鞑靼刺客的暗袭,正是生死不知呢!”

    皇后笑声中带着嘲讽,她扶了扶身上嫣红氤氲的镶金丝半臂,在珠玉璀璨间,笑得哀怨沉痛,那双黑而大的眼,因着笑容,仿佛一池深潭,被惊起波纹,支离破碎。

    晨露在旁看得真切,一时心口仿佛被什么尖锐之物抓过,疼痛如绞——

    那笑容,何其相似?不正是,自己气绝之时,在妆镜之中看见的,最后光景?

    那样决绝的,痛入骨髓的,杜鹃啼血一般的,无音之伤……

    这一瞬间,她恍惚看到了自己。

    她环住肩,拼力抑制自己的颤抖,却只听皇帝闻言,稍稍放缓了语气道:“靖安公负伤在床,你若是愿意回去伺奉左右,朕也必定允你归宁,若是论到全套的鸾驾卤薄,又有谁能越过你的位份去?!”

    这本是中肯之言,皇后若是善罢甘休,趁着台阶下场,则是皆大欢喜,可她偏是不领情,却道:“皇上不是说了吗,家父是‘因公负伤’,那也算是我一门忠烈,没什么好担忧的——臣妾只怕自己,会走了前朝王皇后的老路!!”

    这话一说,气氛又是一僵,前朝王皇后本是景乐帝的正宫,却被宠妃中伤,被打入冷宫,赐下鸩酒,据说她死状惨厉,口中流血,诅咒着皇帝和“那小妖精”,不久,景乐帝就死于鞑靼刀下,倒是应验了她的咒誓。

    元祈见她仍是桀骜不逊,言辞之间,甚至对父亲的被刺,很有疑虑,他再也不能容忍,怒喝道:“你竟是这般的无父无君!!”

    皇后凝眸望着他,一时之间,迷离恍惚:“皇上,我并非是在诅咒——你莫非忘记了,新婚燕尔,对我说的话了?”

    她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那时我听说,昭阳宫的旧址,乃是前朝的冷宫,王皇后就是殒命于此……你安慰我说,你绝不会如景乐帝一般,负心薄幸,如今,言犹在耳,你却做了如此寒心之事,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说到此处,声音激越嘶哑,不能自已。

    “我早已失去了你的心,如今,连唯一的中宫荣耀,这鸾驾卤薄的尊贵,你也要赏赐给别人!!!这样的事,我绝不容许!!“

    皇后的眼中,耀眼闪亮,如同两簇鬼火,幽幽骇人。

    那莹亮眼眸之中,是身处绝境的疯狂,绝望,以及,沉郁心痛。

    元祈望着她,半晌,才开口——

    “你竟是在怪朕薄幸?!”

    他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皱眉冷笑道:“朕的誓言,是对着那个温婉喜人,纯净如水的女子许下的,不是你这等蛇蝎毒妇!你扪心自问,这三四年间,你为了防止后宫女子诞下皇子,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你的手上沾了这些血腥,还有脸说朕负心?!”

    他余怒不止,指着宫门道:“朕不想见你,趁着朕还有耐心,你快快离去!”

    晨露看着皇后,她已是失魂落魄,茫然听着皇帝的斥责,脸容都有些扭曲,却无言辩解,她蹒跚着,走到紧闭的宫门前,晨露一时鬼使神差,上前替她推开了门。

    皇后跨出宫门的刹那,晨露听她低喃道:“从今以后……”

    “我不再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皇后。”

    她语音低沉,却一字一声,清晰入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

    靖安公的伤势,虽然凶险,却很快痊愈了,静王延请的郎中,一到他府邸之上,就获得了瞿云的“亲密接见”,他本来也是一介江湖医士,救治太后的药,完全是静王从何姑姑那里偷挖的红果,这番一经恫吓,就很是乖觉的继续扮作高人,一帖药下去,靖安公就清醒过来。

    晨露在事毕后,有些疑惑的问起瞿云:“你我同在师父门下时,你的毒药医理总是不通,这番却是在剑上淬了什么毒,弄得林源昏迷了好几天?”

    瞿云素来在毒医一道不甚精通,颠三倒四的练习,不知让山上多少飞禽走兽遭殃,听得有天才之名的师妹问起,不禁得意洋洋道:“这是我独门研发的药,胜在症状骇人,又安全可靠——林源要真死了,那妖妇必不善罢甘休。”

    “那解药又是什么?”

    晨露更是怀疑,紧逼着问道。

    “呵呵……今天真是风和日丽啊!”

    瞿云有些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

    “小云……”

    他看着眼前少女磨牙冷笑的神情,立即投降道:“好了,说就说,只是有点丢人……”

    “解药是巴豆二两,研成粉末,撮成丸子即可。”

    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答案,让少女再也忍耐不住,畅快大笑起来。

    微风拂过她的发丝,她清丽剔透的笑容,初绽于这初夏之时,绝美不可方物。

    仿佛,那些阴晦怨愤的往事,都消逝无踪,从来,也不曾发生过。

    ****

    “鞑靼刺客”的暗杀,在六扇门高手的严密防卫下,终于逐渐减少,正当人们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件绝大的惨案发生了。

    当时宫门已经下钥,京兆尹气喘吁吁的入宫,却被告知,皇帝已经进寝。

    “请把皇上叫醒!”

    他脸色惨白,却无比坚定道。

    西华门管事,愁眉苦脸道:“皇上身边秦喜大总管,定会把奴才的狗腿打断!”

    “打不打断你的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你再不去禀报,你我二人的小命,绝对不会留到后天!”

    京兆尹斩钉截铁道,一脸青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元祈接到禀报起身时,已是子夜时分,他一听之下,睡意全无,只是用冰冷凛然的眼,凝望着京兆尹。

    “朕……很奇怪,你居然还有脸,活着回来见朕!”

    他低低说道。



第五十一章 暗使

    寝殿里灯火忽现,飘袅渺然,却是火烛刚刚点起,尚觉昏暗,帘后,有重重叠叠的裙裾边角,在不安颤动,由那一股幽寒淡香,有经验的宫人已然知晓,今夜乃是梅嫔侍寝。

    皇帝却毫不怜香惜玉,他凝眸看着满头大汗的京兆尹,瞳仁深处如有万丈深渊,冥黑幽深,不可见底。

    “想不到一员大将,没有战死沙场,竟是折损于刺客手中!”

    元祈拿起“太阿”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京兆尹惊得一颤。

    “放心,朕不要你的命——即便把你杀了,柳膺也不能复活!”

    皇帝微微嘲讽,在一瞬的沉默后,他将剑交于秦喜——

    “封剑!”

    秦喜手脚利落,以黄绫赤带包裹剑身,元祈看也不看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闭目不已。

    京营将军柳膺,乃是少壮军人之中,最为知兵善谋的一位,皇帝让他执掌重兵,卫护天子,实在是信重已极,这样一位得意臂膀,昔年鏖战沙场,以奇兵击退鞑靼,却是何等的风光,今日,竟是死于刺客之手!

    京兆尹斟酌着说道:“鞑靼刺客今犯行此大险,击杀柳将军于京中,绝不能任由他们逃出——微臣已经通知九门提督,他已经在派兵警戒,趁着此时黑夜,臣斗胆请皇上谕旨,等天一亮,就封锁城门,大搜城中——鞑靼刺客与我中原之人,相貌殊多不同,若是仔细搜索,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他说的本是老成中肯之言,却见皇帝并不回答,脸色反而更加阴沉,不由更是惊异。

    元祈想说什么在,终究还是沉默了,他望着面露疑惑的臣子,听着他一口一个“鞑靼刺客”,满腔都是愤怒,却又无法言说。

    元祉!!

    皇帝咬牙冷笑,想起静王那无辜,潇洒的笑容,恨不能一剑刺去,结果了这心头大患。

    他终究城府深重,片刻之后,便强自冷静下来。

    “将朕的太阿剑封了,于柳将军灵前,祭奠三日,天明之后,你不能大肆搜捕,而要秘密追查……”

    元祈看了眼垂手肃立的京兆尹,继续道:“鞑靼可汗素来狡诈,他的手下也必定喜欢故布疑阵,他们面临着全城搜捕,定会躲入官兵的死角——因此,城中权贵的宅邸别馆,你要特别注意!”

    京兆尹一听之下,头皮发麻,想到要得罪那么些高官同僚,他心下一沉,然而事到临头,显然是皇帝的雷霆之怒更为可怕,只得唯唯称是。

    元祈看着他,无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以静王的狡诈如狐,根本不会留下太多破绽,这般布置,却也只是亡羊补牢,拾遗补缺罢了。

    他低声说了几句,便让京兆尹退下,后者未及喘息,急急出宫布置。

    元祈站在窗边,尤是余怒未消,他前次运筹帷幄,将漫天谣言扼杀于萌芽之总,更是借着鞑靼刺客的名义,铲除了好些贰臣奸邪,没想到,静王的反击,这么快便来了,且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身!

    此时,帘后传来压抑的低喘,仿佛呼吸有些滞碍,元祈楞了一下,才想起美人尚在床塌之上,他有些诧异的问道:“你怎么了?”

    梅贵嫔的声音有些微弱:“臣妾有些胸闷,大约是听了这等血腥之事,有些惊着了……”

    元祈命人扶她起来,在从人的簇拥之下,梅贵嫔来到了前堂,只见她脸色苍白,几乎血色全无,一副病弱无力的样子。

    元祈让她先行在西边暖阁中歇息,又派了人去请太医至乾清宫急诊,自己仍在殿内踱步。

    寂静的殿中,只有他焦躁的脚步声,最后猛的停在门前,再无动静。

    更声,在沉默的夜色中,显得惊心动魄,这深宫之夜,宛如被墨染就一般,越发浓黑深暗。已是三更天了。

    宫外侍人前来禀报:“尚仪大人来了!”

    由宫外缓缓而入的少女,面容如冰雪寒玉一般,眸光流转间,清冽惑人。

    “皇上,这边人声喧哗,却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轻轻问道。

    元祈叹了口气:“朕这番,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将这事说了,却见眼前少女,竟是露出微笑来——

    “静王这招,也算是精妙,不过,皇上也可以如法炮制,让他有苦说不出。”

    晨露款款笑道,低低说了几句,元祈眼中放出异彩,微微动容道:“此计大善!”

    他仔细想想,又有些迟疑:“这些让瞿卿去做便可,朕在暗中也有些人手,一向受他统带,你若是亲自参与,总不免凶险。”

    “皇上莫不是忘了,我也是江湖草莽出身,这些凶险,原也是家常便饭。”

    元祈凝望着她,看入那清冽冰寒的眼中,一句“朕总是担心你”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压下心中惆怅,笑着说道:“朕这番作茧自缚,却真是害你受累了。”

    “皇上莫要如此作想……”

    晨露凝望着他,在夜色中,她不似平日里的凛然,眼中浮现几分担忧,却是让元祈心中大畅——

    “这并非是您的失策,而是静王太过嚣张,在天子脚下,他却如此肆无忌惮,实在有些蹊跷……”

    少女的声音,幽幽传来——

    “微臣思量着,莫非,他是有什么倚靠,才敢如此作为,丝毫不顾及您的雷霆之怒。”

    晨露在“有什么倚靠”这一句上,微微加重,她低下头,掩下唇边的冷笑。

    猜忌的种子,早已经发芽成长,现在,只差让它开花,就能结出果实来……

    元祈思索着她的话,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眸中波光一闪,如同闪电一般,惊心动魄——

    “难道是……母后……?”

    他有些不敢置信,摇头道:“母后疼爱元祉,又念他救命之恩,想要赐予他更好的封地,这些朕都知道……但要说有进一步的想头……”

    他悚然而惊,自己也被这“进一步的想头”吓了一跳。

    “皇上别忘了……古时的书上,也有郑庄公的母亲,偏爱小儿子……”

    少女的声音,如冷玉一般,清脆入耳。

    元祈听她比起“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史实,心中更是咯噔一声。他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无边夜色,心中满是惊疑——

    “难道真是母后?!”

    他一时心绪烦乱,这时殿外有人禀报——

    “太医已经看诊完毕……”

    元祈正是烦躁欲狂,闻言怒道:“看诊完了就让梅贵嫔回去休息,却来禀朕做什么?!”

    殿外侍人更是惊慌:“可……可太医说……”

    “说什么?!”

    “梅娘娘……她,有喜了!!”

    这短短一句,如惊天霹雳一般,响彻于寝殿之中。

    ****

    第二日早朝时分,百官正鱼贯而入正阳门,却被当值的侍卫统领阻止道:“今日早朝取消,万岁一早便吩咐下来,各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今日是大朝,这般悄没声息便取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纷纷议论着,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神秘的向同僚卖弄道:“各位回到家中,最好闭门谢客,今日实在不吉。”

    “你问为什么?”

    这人笑道:“回家的路上,看看各处街口就知道了!”

    这一日,京城的百姓和官宦都沉浸在惊恐与好奇之中,神出鬼没的鞑靼刺客,将京中大将暗杀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在人群中扩散。

    到了夜间,各处街市一片萧条,即便是庶民,也怕这刺客发起狂兴,看见了天朝人就大开杀戒,再不敢在外盘亘。

    礼部侍郎贺飞的宅子在圆盘街的深处,这里不是什么贵宦居住之地,这一间府邸,小小的,隐没在街角,里面却是花香馥郁。此间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虽然已经初夏,也毫无凋谢,只是被风吹了,便飞红片片。

    一群黑衣人正静静等在墙跟,毫无声息。

    瞿云与晨露亦是一身黑衣,进了街角,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们凭着眼中神光,一眼便看见了“暗使”们的身影。

    他们是隶属瞿云统带的,却不属于侍卫编制,只是没有任何身份,却在暗处替皇帝奔走的影子。

    前朝有厂卫酷烈,本朝太祖曾下旨,永不组建“缇骑厂卫”这一类,暗中,却也是换汤不换药。

    “清敏那边传来消息,‘辰楼’的眼线,已经确定人在这里!”

    晨露低低说道,瞿云闻言,精神一振。



第五十二章 风起

    “饶是静王他做的天衣无缝,也难逃过辰楼之中,‘干将’与‘莫邪’的无边罗网!”

    瞿云微笑道,言语之间,想起自己多年经营,不禁颇为自豪。

    辰楼之中,“干将”负责所有明面事务,上次的四方首领,就是他们的管事;而莫邪,却是直属清敏的暗杀小队,他们虽然人数不多,这些年来也未曾有过大的任务,本身实力,却是不容小觑。

    可惜……比起眼前这些“暗使”,却仍是欠缺些经验……

    瞿云心中微微遗憾,同样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皇帝手下的暗使,历年以来。多次执行任务,论起经验和老辣,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月上树梢,明亮皎洁,微微驱散了这街角黑暗,两人走到黑衣人身前,瞿云一个眼色,黑衣人纷纷拔出兵刃,轻轻跃过墙头,夜已经深了,贺家都已入睡,四下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小院子里,还散发出微微灯光。

    就是这里了!

    瞿云压低声音,对着众人道:“清理干净!”

    黑衣人冲了进去,下一刻,宁静便被打破,只听得杀声震天,慌乱中,刀剑入肉的惨叫声,混杂着兵刃交加的清脆声响,将这平静小院,变成了修罗杀场。

    瞿云在外细细观察,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眉头微皱,眼中逐渐浮出杀气,他示意身边亲信:“速战速决!“

    一道火折从窗口丢了进去,也不知上面淋了什么,一触及实物,就熊熊燃烧开来。

    里面的惨嚎更盛,只见冷芒一闪,一道锯齿形的短刃飞出,一连铰过几名暗使的咽喉,才回到主人腕间。

    晨露眼尖,一眼便看出,这是上次在街边见过的诡异兵器,那短刃在腕间吞吐,光芒一闪,便要夺去一人的性命。

    她冷冷一笑,右手轻轻一抚,长剑呛然出鞘而飞,如闪电一般,直直射向那人面门。

    这一着快无可快,那人大惊失色,却无法闪避,却听得身后一阵嗡嗡声,一个圆形器物飞旋而过,将飞来之剑堪堪撞开,却也是损了一个边角。

    晨露微微动容,她自从服食了元祈的丹丸之后,内力很是充盈,这一着虽是随意,普天之下,能挡得下的,还真是不多。

    她仔细看去,只见那圆形器物大如头盔,内有飞刃旋动,于嗡嗡之中,飞于人头之上,开合剪除几下,竟是齐齐将头颅切下,又飞回主人手中。

    这两件器物的主人,都是今晚的目标,从服饰举止看来,颇有大将之风,看样子是这群人中的头目。

    她瞧着这两件奇形器物,脑海中一阵熟悉,却也一时无暇去想,掠身接过自己的长剑,剑芒暴涨之下,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圆形器物,竟被她切成两半,委靡在地。

    那两人大惊之下,身影加快,靠着手中的锯齿短刃,从另一边杀开一条血路——他们见对手高强,蓄意在人群里穿插,企图让人投鼠忌器,不再进行追杀。

    晨露微笑着,并不追赶,她眼中冰雪之色更为凛冽。

    她静静站在墙头,无视身边的厮杀声,在火光映射之下,遥望着那两人逃遁的身影——

    “给我弓箭!”

    她接过暗使递来的弓,却看也不看那箭筒,只抽了两支,同时置于弦上——

    两支箭,在下一瞬间发出疾风的呜咽,直直飞去,却逐渐偏离,神准无比的,分别射中两人的后背,爆裂开来。

    晨露也不去看,径自收起弓,正欲让瞿云留几个活口,或许有什么线索,可以指证静王,却听得街口一阵人马奔驰嘶鸣,好象有百多人的队伍,正朝着这边而来。

    “是哪位高人射的箭?!”

    队伍中,遥遥传来问话,声音洪亮,听着已有些苍老,却自有一种千军夺帅的凛然威风。

    晨露微微一愕——

    是谁?

    ****

    相比街角的喧闹和惨烈,畅春宫中却是一片欢欣,各个奴婢都是喜气洋洋。

    此时已是深夜,梅贵嫔寝殿却是灯火通明,她还没有入睡,正在和贴身亲信岳姑姑低声谈话。

    梅贵嫔身着一件幽紫色寒绢宽袍,手中一柄五福登喜金簪,正轻轻挑着灯芯,在她的拨弄下,灯烛之光颤动,将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不时晃动,如同鬼魅一般。

    她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珍宝赏赐,满盘满架的猫耳眼,碧玉簪环佩饰,并名贵绫罗绸缎,连同一旁的玉架屏风,真是无所不有——

    这些赏赐,又有什么意思?

    她冷笑着,看着太后送来的百子屏风,心中满是恶毒的讽刺,又想起皇后那日的疯癫之态,不由头皮发麻。

    “如今……我们的日子,可又要担惊受怕了……”

    她低低说道。

    岳姑姑垂泪道:“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看着宫里的气象,却是如此凶险!”

    “姑姑,这番真是生受你了!”

    梅贵嫔略带歉意的说道。

    “娘娘真是折杀老奴了……老奴无能,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度过这难关!”

    梅贵嫔狠狠的戳着灯芯,冷笑道:“这后宫里,都是那两个女人的天下,最有势力的二妃,也巴不得本宫倒霉……你们且等着……”

    她面容微微扭曲,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明日一早,我们去皇后那里!”

    ***

    第二日一早,正是小朝之时,皇帝却是早早唤人通知,让各部司官,勋贵公卿,都齐齐上朝,一时之间,却是热闹的比大朝之日更甚。

    百官们仍沉浸在鞑靼刺客的恐怖气氛之中,上朝路上,不免严阵以待,遣了好几个护卫,仍是战战兢兢,生怕小巷里窜出个大汉,把自己的大好首级取去。

    他们来到西华门外,却见戒备森严,阵仗森然,不由心中又是揣测——

    这次,又出了什么事?



第五十三章 诡道

    众臣在阶下窃窃私语,直到元祈登上御座,才归于寂静。

    “诸位也许都在猜测,昨夜发生了什么事,逼得朕匆匆把你们唤来。”

    元祈扫视着所有人,面沉似水,看不不出什么表情,几个亲信大臣知道他的秉性,心中暗暗叫苦。

    “我朝自先帝开创基业以来,众臣工上下一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有之,勤敏有为,抚爱一方的更是处处可见……”

    他一开口,居然是褒奖。

    “可是,却也有一等枭镜禽兽,居然丧心病狂,为敌张目!”

    皇帝话锋一转,变得格外犀利,他微一示意:“将他带上来!”

    两位御前侍卫听命,从殿外拖着一人入内,有眼尖的,已经看出,正是昔日同僚,为人低调谦恭的礼部侍郎,贺飞。

    他满身都是血污和烟熏火燎的痕迹,看着实在狼狈,受了半夜惊吓,他正是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发青。

    “这位就是朕的好臣子,天朝的好子民,贺飞大人,昨晚的鞑靼刺客,就是在他府上剿灭抓捕的。”

    元祈以轻讽的口气说完,殿中已是大哗,有些臣子这几日满耳听着“鞑靼刺客”四字,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平时更是寝食不安,如今听完这话,怒火中烧,恨不能上去掌掴脚踢几下。

    贺飞抬头,却并不惧怕,只是喃喃道:“白日不照吾精诚,奈何……”

    元祈冷笑:“老天有眼,怎会眷顾你这等乱臣贼子?”

    “我不是乱臣贼子!!”

    贺飞高声叫道,声音极为凄厉——

    “我辅佐的才是真命天子!!”

    他素来遵从孔孟之道,听着这乱臣贼子的诛心之语,忍不得这侮辱,才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

    话才出口,他已经觉得不对,脸色更加苍白。

    皇帝却好象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径自冷笑道:“鞑靼人是你的真命天子?你难道没听过圣人之语:狄夷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君?你也算是圣人门徒?!”

    底下的群臣不是傻子,各个都是久浸官场的人精,一听贺飞这话,就有着莫大的蹊跷,只是皇帝往“狄夷”方向想了,他们也不敢做声,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贺飞眼睛却是直直看着地,一言不发。

    元祈词锋越发锐利狠毒:“你对君不忠,对友也是无信——静王素来爱重你的才华,去年秋日亲身去你家中求‘秋菊赋‘,把你引为莫逆,你是怎么报答他的?!”

    他转头看向下阶下众臣:“也让你们见识见识这禽兽的手段——他家中暗藏刺客,几日来连连袭击朝中重臣,下一步的目标,却是向来与他知己的静王!!”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连贺飞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他猛的抬头,突然感觉到,自己已陷入一个极大的陷阱之中。

    元祈只是冷笑,不再开口。他身边的秦喜示意从人端起盘中被烟熏得黄褐的地形图,出示给众臣观看。

    只见上面,虽然图形模糊,仍能隐隐辨出,是静王府的地形图,亭台楼阁,房屋区间,都画的清清楚楚。静王的寝居之上,还画了个鲜红淋漓的叉,显然是清除之意。

    他们争相上前观看,一时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晨露站在殿外,和瞿云一起观赏这浩大场面,唇边掠过一缕微笑。

    “这些人中,也有心思深沉之辈,也未尝不会对眼前一幕有所怀疑,但,却不会有人敢于说出。”

    只听得大殿之中,皇帝继续说道:“刺客已经伏诛,可也有留下活口,他们得知朕要将幽州册封给静王,便生出了这般不轨之心。”

    群臣又是一阵低声喧哗,前几日,有十数位亲贵联名上书,恳请今上将九州之中的重镇,封给静王作为封地,理由很是冠冕堂皇,道是静王恭谨忠诚,实为国之柱石。皇帝当时留中不发,到头来竟还是采纳了他们的意见?

    元祈继续道:“幽州若是有亲王前去坐镇,对鞑靼的扩张,大为不利,所以他们就联合了贺飞这败类,想要致吾弟于死命!!”

    他语气微微颤抖,显然是悲愤已极,众臣知道他与静王素来交好,也不禁黯然。

    晨露看着他精彩的表演,不禁微笑道:“元祈这一招真是天外妙着——”

    她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那贺飞乃是静王暗中的心腹,所以静王私蓄的刺客,才会在他府中。

    这些人杀了京营将军柳膺,已经触犯了皇帝的逆鳞,于是让暗使将他们全数清除,给静王一下重击,却又将此事再次栽到鞑靼人头上,最后更是画龙点睛,将此事和前日里沸沸扬扬的“赏赐封地“联系,让静王有苦说不出。

    此时大殿之中,已是群情激愤,天朝建立以来,虽然也有战败,可是在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任由鞑靼刺客横行,甚至还有朝廷命官参与其中,这实在是天朝之耻。

    “看看你们奏的好建议,险些让朕的爱弟命丧刺客之手?!”

    元祈扫视着十数个前几日联名闹腾封地的亲贵,任由他们两股战战,汗流浃背。

    这些人,要么是静王夹袋里的人物,本来便是一气,要么是趋炎附势,看着太后亲重静王,于是想预先市恩,在这位当朝亲王身上,谋得升官加爵的资本。这一下,拍马正中蹄子,却是暗中叫苦不迭。

    “钱熙,你这几日最为积极,串连着亲贵子弟,上书给朕,要让静王多多历练——是想让他历练到鬼门关不成?”

    皇帝点了二驸马的名,怒气仍是不消:“你自己部里的事放着不管,却是胡乱言说国事,这几日给我回家闭门思过——下去!!”

    他眼睛扫过大驸马孙铭,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嘉许,又继续道:“这件事也给了朕好大教训——传旨!”

    他唇边露出一丝近乎顽皮的冷笑:“幽州仍然赐给静王作为封地,只是此地位置险要,乃是中原的门户所在,所谓怀璧其罪,朕不能让弟弟置身凶险,所以由国家派出长史代管,静王只需在京中遥领便是!?”

    晨露听了一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几乎要大笑出来——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狡猾,又如此流畅的人?!

    她站在殿外,遥遥望着英挺潇洒的皇帝,笑容慢慢收敛,在日光下,她微微眯起眼睛,想起半夜时分,那突然而至的队伍,以及,领头之人——

    昨夜,众人烧杀将尽,正要撤离,却听得街道另一头,有整齐的脚步声,大约一百余人。

    瞿云脸色微变:“难道是九门提督的手下?”

    晨露当时就摇头:“这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仔细听去,竟带着军中的肃杀之气,断然不是城中驻军。”

    那队伍来到墙边,领头之人扬声喊道:“是哪位高人射了这一箭?“

    晨露听着,异常熟悉,瞿云掠至墙头,细细看去,心中一惊——

    “是上柱国大将军,已经荣休在家的王沛之。”

    晨露的脑中,闪过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

    那时,他与元祈,情同手足,她如约下山,加入义军之中,他先还不屑道:“女人这么娇弱,在家绣花多好!”

    直到她九战九胜,奠定了军中威名,大会天下英雄于潼关,他才心悦诚服道:“嫂子你真是厉害,大哥真有眼光!”

    “谁是你嫂子……再胡说八道,小心嘴巴被缝!”

    那时候的她,仍不脱少女的娇纵,羞恼之下,撂下了狠话。

    在这幽深夜里,她站在墙的另一边,未见其人,却想起很久以前的笑语——

    嫂子,你真是厉害……



第五十四章 献子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朝廷命官家中烧杀屠戮?”

    王沛之又问道,瞿云觉得不是事,知道再不能躲避不出,只得朗朗一笑,登上墙头——

    “大将军,多时不见,您的虎威不减啊!”

    只听王沛之轻轻咦了一声,奇道:“竟会是你!”

    他细细打量着瞿云,问道:“大统领你不戍卫宫中,却是在此做甚?”

    ”末将乃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前来剿灭不法凶徒,惊扰了大将军,却是末将失职。”

    王沛之哈哈大笑:“怪不得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想来,必定和这几日喧嚣尘上的刺客有关吧?——只是,”他沉吟着:“这里是官员宅邸,你们侍卫的职司,并不及于此处吧!”

    他语气不重,但说话间,叱咤沙场的威势,却让人不敢辩驳。

    晨露心明如镜,也感同身受,这些昔年军中的厮杀将领,对缇骑厂卫这些诡谲势力,向来没有任何好感,以王沛之的经验,又怎会看不出,这是宫中的黑暗力量?

    他这话占了全理,瞿云一时无话可说,晨露眼看一夜将过,一旦拖过了早朝,皇帝就会陷入被动,她微一思索,也飞身掠上墙头。

    王沛之只觉得眼前一凛,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一位素裳少女居高下望,正和他四目相对——

    仿佛是不能承受那眼中的冰雪之色,他微微别转头,心中暗自惊诧:“姑娘是……?”

    少女凝眸一笑,仿佛万古寒冰都灿然裂溶——

    “妾身忝为圣上御侍,区区名号,不足挂齿!”

    王沛之有些惊异,他在家修身养性,远离庙堂,竟是不知道皇帝身边出了这等人物!

    “瞿统领奉了诏令,来捉拿这行凶京中的刺客,其间更有朝廷命官涉案,为免物议,所以秘密进行,还请大将军谅解一二!”

    她声音清脆,话也是说的滴水不漏,合乎情理。只是王沛之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也无心去深究这职权问题,他径自问道:“这两支箭,是你射出的?”

    他接过从人递上的染血羽箭——这是刚刚从逃遁的两人身上拔出的,袍袖一拂,就直直射向少女。

    晨露从袖中伸出手,在火光之下,那花瓣一般的柔荑,莹润如玉,却轻轻拈起闪着寒光的箭头,毫不为难。

    她微笑着,端详着已过不惑的王沛之,但见当年调皮精灵的少年,已然两鬓染霜,面目刚毅。

    这岁月风尘,到底将多少人事改变?

    她暗自嗟讶,面上却毫无异样——

    “妾身本领粗陋,却是让您见笑了!”

    王沛之双手不易察觉的微颤,几乎全身血液都要逆流,但他终于忍了下来,含笑道:“哪里,这两箭,真是不凡……”

    双方寒暄了几句,王沛之破天荒的,率领这一百多家中兵丁,给了瞿云许多协助。

    天边隐隐有了鱼肚白,晨露和瞿云率领一干人等起程回宫,仍能感受到身后那炯炯的目光——

    “小云,难道我射的箭,有什么特别?”

    瞿云闻言,郑重的看着她,晨露更觉蹊跷,半晌,他才面无表情道——

    “是有特别……”

    “是什么?”

    晨露更感好奇。

    “特别之处在于……能一箭杀掉两人!”

    瞿云的笑话,还是同平时一般,十分无趣,晨露却在冥冥中,感觉到一种异样——

    她没有深究,于是,和那个埋葬于深渊的秘密,再次擦肩而过。

    一行人朝着宫中进发时,第一缕晨曦已经露出,今天是个晴朗明媚的日子……

    ……

    “小宸!”

    瞿云的低喊打断了她的回忆,她凝神看去,只见早朝已毕,皇帝已经起身,朝着殿外走来。

    “朕瞧着你在发呆!”

    年轻的皇帝走到她身前,凝眸望着她,言语之间,满是真挚的关切,和亲密怜爱。

    “微臣只是觉得……今日,定是个晴天!”

***

    在前廷大朝之时,幽幽后宫里,也有两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在闲适地品茗,轻谈。

    她们起的都很早,两人端着茶盏,互相寒暄闲谈着,却并不涉及正题。

    梅贵嫔瞧着窗外天色,曼声问道:“娘娘仍是睡眠不佳吗?”

    “花香熏得我头疼!”

    皇后淡淡道。

    梅贵嫔不顾她的冷淡,笑道:“臣妾却能解娘娘这头疼的症状呢!”

    皇后微微疑惑,却已看出梅贵嫔的示意,她摒退了从人,有些厌烦道:“你可以说了!”

    梅贵嫔站起身,娉婷婉约,她将手抚在自己腹上,悠然笑道:“臣妾已经怀上了皇上的龙裔!”

    皇后猛的睁眼,满是掩饰不住的怨毒和恨意,声音也略见嘶哑:“你是来向本宫示威的?”

    梅贵嫔有些瑟缩,但很快镇定下来:“臣妾岂是那等样人!”

    她恭顺跪下,眼中满是清澈:“臣妾是想,如果娘娘不嫌弃,这孩儿不管是男是女,都拜在您的膝下!”

    这突兀一句,让皇后猛然一颤,仿佛从没见过她,细细打量着。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后有点不敢相信,天朝历史上,不乏有庶出之子,算在中宫膝下,但他们的生母,大都出身卑贱,不受宠爱。

    梅贵嫔蒙受皇帝的深深眷爱,又离妃位仅有一步,诞下皇裔,便算是对社稷有功,可以再上一阶,晋位为妃,她正是风头盛时,却又如何甘心把腹中骨肉献于皇后?

    “臣妾岂敢有妄言?还求娘娘成全……”

    梅贵嫔长跪不起,皇后心中料定,她必是怕后宫倾轧,蒙受不测,才佯装恭顺,带着孩子投靠自己,她想到此处,不由冷笑道:“你想必是有求于本宫?本宫只怕自己力薄,不能如你所愿啊!”



第五十五章 密议

    梅贵嫔直挺挺的跪着,脸上却丝毫没有怯懦之色:“娘娘心中,必然是以为我巧言令色,是为了保全这孩子,才如此委屈求全……”

    “哼……”

    皇后冷笑,再不说话,她以为梅贵嫔必然要知难而退,谁知,对方竟是嫣然一笑——

    “娘娘,您可知道,皇上他,并不想让您受孕呢!”

    皇后一听这话,悚然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梅贵嫔笑得婉约:“这地上太凉,若是伤了我腹中的龙裔,却是不好呢!”

    皇后深深皱眉,实在看不惯她故弄玄虚,冷声道:“起来吧!”

    梅贵嫔盈盈站起,轻声笑道:“看您的神情,便知此话不假,若是如此,您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啊!”

    皇后闻言,怒道:“本宫的事,自己会料理,无须他人过问!”

    “如今有太后在,您当然能料理,说句不恭敬的,若是她有个万一,您难道想如汉时废后一般,退守长门冷宫吗?”

    此话一出,皇后的脸色蓦然苍白,她欲要狂怒,却又露出欲哭的凄然神情。

    梅贵嫔见火候到了,趋前道:“太后是林家的支柱,将来,您会如她一样,成为天朝真正的女主人,您所需要的,只是——”

    她轻轻抚摸着小腹:“只是这一个皇子,他将成为未来的天子!”

    皇后正要反驳,却被她眼中的郑重光芒刺中,她细细想了一会,道:“你未免一厢情愿了,本宫若是需要,多的是嫔妃可以选择——”

    “只是她们都没能生子,娘娘,您只有我可以选择……”

    “当然,您可以选择一两个可靠忠心的,让她们怀上龙裔,比如说,前头的云萝云贵人,可是,您连她,也不甚信任——在这个后宫里,忠心这种东西,实在是飘渺无稽。”

    皇后被她说中了心事,不再讥讽,只听梅贵嫔继续道:“云萝实在是八面玲珑,皇上的宠爱,也并不很盛,您虽然想用她,却是心存疑虑,也没逢上时机,才蹉跎到了如今。”

    皇后听到此处,冷笑道:“本宫若是对她有疑虑,难道会对你放心?”

    “您确实应该对我放心!”

    梅贵嫔款款道:“我所要的,不过是天子之母的无上荣光,而您想要的,是母仪天下的玉座权柄,我们可以如前朝一般,两后并尊!”

    这近乎狂妄的话,却让皇后眼中放出光芒。

    前朝,曾有两位太后并肩临朝,一为皇帝生母,一为先帝中宫,她们齐心协力,创出了一时盛世,被后世称誉。

    在这口蜜腹剑的宫中,皇后早已学会,不把任何人的承诺当真,可是梅贵嫔的诺言,因为狂妄,才更显真实——

    她不过出生小户殷实之家,若真是两后并尊,便是把玉座珠帘分去一半,那至高权柄,却也仍归于林家!

    皇后想象着,太后薨后,自己成为林家的实权者,那份不受拘束的威权,不禁怦然心动。

    她望着窗外,初升的朝日,不由心中唏嘘——

    天可怜见!她要求的,不过是如普通女人一样,有夫君眷爱,有儿女绕膝,可是,在这琼楼玉宇的深宫之中,这也不过是,最最可笑的梦幻!

    她想起那日,她满心怨愤,离开乾清宫之时,发下的誓言——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皇后!

    那日的心死绝望,仍萦绕不去,皇后露出一抹冷戾的微笑:若是无爱,那只有执掌权柄,才能告慰于己!

    她优雅起身,对着梅贵嫔问道:“你让本宫,如何相信你呢?”

    梅贵嫔早有预料,沉稳答道:“这孩子一出生,我就奏请皇上,道是我八字与他有冲克,把他寄予您抚养,若我有叛离的举动,您尽管把这孩子千刀万剐便是!”

    “要是个帝姬呢?”

    “我预感,这胎是个男儿——”

    梅贵嫔眼中放出狂热的光芒:“若是个帝姬,我自己养着便是,也不劳烦您费心了!”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梅贵嫔才袅娜离去,望着她的身影,皇后意甚踌躇,思量半天,仍是决断不下,于是吩咐道:“摆驾慈宁宫!”

    她乘着辇舆,不多时便来到慈宁宫,穿过庭院,来到廊下,却只有几个面生的侍女,原先一班人等,都被皇帝以伺奉不力的罪名,贬谪到了宫外。

    经过“毒药事件”,叶姑姑仍是身体虚弱,而皇后身边的鄂姑姑,也不宜再待在御苑之中,只得回到靖安公那里,好在靖安公也中了“鞑靼刺客”的毒,虽然经过郎中救治,却也需要懂得医理的人照料。

    她走到廊下,几个侍女见是皇后亲至,正要入内禀报,却被皇后制止了。

    皇后此时很有些杯弓蛇影的样子,见殿门紧闭,心中又启疑窦,她笑着对侍女说道:“太后好似有什么事,我也不急进去,想去殿后小院里看看今年的桃花。”

    她径自来到殿后,见无人经过,才绕到殿后的窗棂之下,以指甲上的镶套,划破窗上纱绢,弄出一个小洞,来一窥究竟——

    殿内仍是昏暗一片,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坐在塌上,正摩挲着掌中翡翠双球,皇后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太后无疑。

    太后一边调理活血,一边在和对面一人低谈。皇后耐不住好奇,又将洞开得大了些,才勉强听见——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是皇兄的所做所为,也太让人寒心了!”

    那人轻轻叹道,皇后在小洞的微光中,依稀看到,他腰间珠玉,闪烁的五彩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