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1

沐非: 宸宫 161 - 190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来历

    忽律接到噩耗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抑制不住胸中悲愤,又是一阵猛咳。

    他俯下身,以颤抖的手触摸着干冷的黑土,低喃道:“为了这片土地,我的儿子白白送了性命……”

    一旁的将领皆是黯然,即不能劝,也不能干看着君主悲痛,一时手足无措。

    忽律的咳嗽一阵重过一阵,他的次子年方弱冠,啜着泪搀扶起了父汗,正要劝他节哀,忽律却自行挺直身躯,双目炯炯。

    他也不多言,纵身跃马,飞驰入城,身后众人也齐齐上马追赶。

    凉风灌入人的胸肺,本来极为快意,却被这凶噩变为亡灵的不祥呜咽,忽律以鞭策马,呼啸龙腾一般,半刻便贯城而入,到了长子的床榻之前。

    穆那面色发黑,五官扭曲,涣散的瞳孔中带着惊恐和剧痛,已经冰冷僵硬。

    忽律双手止不住颤抖,一把将他抱起,深深纳入怀中。

    “萨满依据长生天的意旨,说你此行不吉,我使你避于刀兵,却不料,仍是死于非命……”

    他声音低沉,隐忍,然而带着撕心裂肺的不祥。

    “林邝呢?!”他低喃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为这声音中的杀意而凛然惊心。

    “就如同烟雾一般,在房里消失了?!”

    忽律怒极反笑,苍凉的笑声,将满室都染上阴霾和惊悚。

***

    林邝并没有烟雾一般消失,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他只觉得浑身一麻,便被点穴扛了出去。他的随从负起一个偌大的身躯,却竟然步履如飞,林邝被风吹得睁不开眼,鼻端却隐隐嗅到一阵清雅墨香。

    林邝虽然出身贵胄世家,生性却并不好文,他的随从当然更不是什么文人墨客,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气味。

    他若有所悟,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来。那人奔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眼前出现熟悉的营帐,才将他放下。

    林邝感觉穴道已解,他活动着手腕,强打起精神,冷笑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撕下长袖一角,在脸上擦拭片刻,便是截然不同的一张面容。

    “果然如此……”

    林邝咬牙恨道:“你将我放回自己的大营,难道还想逃得性命吗?”

    那俊逸青年回以倨傲的微笑:“我若要走,你的千军万马,却也追赶不及,更何况,你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找的晦气?”

    他转身便如烟雾一般疾奔,林邝正要喊人,却只觉头皮一阵凉意,伸手一探,竟是一片薄刃,居然嵌在发间,差个毫厘,就是脑浆迸裂。

    他的中军大营中,有亲信飞奔而出迎接,有见多识广的,见他呆呆的手持一道奇形薄刃,不由惊叫起来“居然是他!”

    “是谁?!”

    林邝听得这刺客居然大有来历,不由凛然问道。

    “是江南霹雳堂的郁公子!”

    亲信面色煞白,仿佛见了鬼魅。

    “他素来倨傲,一般不惹上他,绝不会出手……主上竟然和他有嫌隙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死祭

    林邝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强撑着答道:“我哪里会认识这等江湖草莽!”

    那亲信仍是面有难色,嗫嚅道:“江南霹雳堂素来以火器见长,郁公子却是个例外,他这‘夺命蝶’一出,七昼夜之内,绝无活口……”

    他正待再说,却被林邝阴冷狠辣的眼神震住,只得噤若寒蝉。

    林邝已是寒湿重衣,骨子里的毒辣却反被激了起来,他一拂衣袖,低笑道:“七日之后,我要让他的首级悬在城门之上!”

    他刚说完这句,只见远处一阵烟尘弥漫,大约有百余骑正飞驰而来。

    那是栾城的方向……

    他心中一凛,想起郁公子扮作自己随从,又想起穆那那发黑气绝的尸身,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

    借刀杀人!

***

    岘昆行宫中,桐林青翠,密密荫凉,晨露倚在树下,一人独自摆着棋谱。

    白玉的棋子雕成菡萏形状,拈在指尖,冰凉柔润,晨露却反而想念起乾清宫的那副唐子了。

    她将这雪白菡萏拂乱,收入紫檀匣子里,只剩一枚时,才悠然回身,笑道:“我正想着京城,你便来了!”

    身后修竹丛前,瞿云一身劲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皇帝院中出来。

    “京中情况如何?”

    晨露知道他又要责以大义,先发制人的问道。

    “风平浪静……”

    瞿云微微苦笑着,显示这并非好事,“太后隐退礼佛,静王也安坐府中,六部事务毫无凝滞,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句末的讽刺让晨露不禁大笑,谁知瞿云望着她,又道:“你终于知道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却让晨露微微眯眼,幽寒的光芒在她眼中绽放如花,“你问的是哪一桩?”

    瞿云黯然低头,低声道:“我出京之前,发现二十六前的一些故纸文书,已被人取走,普天之下,只有你在意那些陈年消逝的性命了。”

    “你早该知道,瞒不了我多久的!”

    晨露叹息着,轻轻揉捏着那枚白玉菡萏,籁籁的莹粉从指间滑落,漫不经心,却惊心动魄。

    “当年我军中袍泽,身经百战,命硬得阎罗不收,又怎会是短命之相呢?!”

    她低低笑道,清冽黑眸中,因着回忆往昔而染上重重风霜。

    黑眸眯成一线,她一字一句的,幽幽道:“是林邝,和他云燕二州的府兵,对我的中军下这毒手,却伪称是鞑靼大军所为。”

    她微笑更深,想起那汗青史编,那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几乎要大笑出声——

    “死战殉国,他们没有战死沙场,而是死于这背后的暗箭!”

    瞿云的双肩,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他轻轻道:“有几个人,已是位高权重,在先帝的默许之下,三五年中,都死于兵灾疾病,到头来,也不过是天寿不永罢了!”

    “你不告诉我,是怕狂怒之下,失了心志,可我怎么会冲动呢,我只会将这些人命和鲜血,让他们加倍偿还!”

    晨露飒然一笑,遥望着栾城所在的方向,眼神淡漠而危险,“林邝,你如今定是焦头烂额了吧!”

***

    雪峰晶莹,在日光下绚丽高华,不可名状,一年之中,它并非终年冰雪,而是因那莹白山石,远看似冰雪覆盖,才得此盛名。

    山下营帐重重,此时却都无在内,黑鸦鸦的人群,聚集在营帐前的小丘上,正低头沉默哀悼。

    干草铺就的高台上,一具年轻的尸体正静静安睡着,他衣冠金刀,整齐粲然,面上惊骇的神情,也被抹平。

    素来被少女们爱慕的王子,如今却客死异乡,将士们在风中沉默着,有人在轻轻哭泣。随军的萨满,念叨着谁也不懂的神秘咒语,缓缓地转着圈子,他手持火把,正要燃下,却听忽律在旁说道:“慢着!”

    一夜之间,他的鬓间又多了几缕银白,在日光照耀下,无所遁形。

    他叹息一声,眉间皱纹便深一重,往日的豪迈勇悍,仿佛是雪峰上的繁花,悄然殒落。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屠城

    “我的儿子!”忽律再深叹一声,喉中便带出哽涩来,他眯眼望着这座被称为雪峰的山,突然觉得可笑,雪峰,是这个模样的吗?

    家乡的雪山,有千重雪,万仞冰,飞鸟难渡,只有那最勇敢的战士,才敢攀越而回,只为了可汗的赞誉,和心爱女子的盈盈一眼……我的儿子,你若是在草原上安然逝去,我也不会如此悲恸……

    他咬着牙,再看了一眼草间的儿子,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入心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金印,璀璨的光华,被雪峰的反光映照,这是攻占栾城后,从府衙缴获的,‘当’的一声,忽律将这金印掷入草中,决然喝道:“点火!”

    火舌腾空而起,将一切席卷其间,浓烟滚滚,片刻将所有物事烧尽。

    身边的大将一阵凛然,谁也不敢开口。

    可汗的眼中,第一次有了衰老,只是被悲痛和愤怒燃成冰火,无人敢于正视。

    “穆那我儿,我便将这栾城的一切,作为你的祭品吧!”

    忽律的瞳孔中映出熊熊火舌,他低低说道。

    风越发大了起来,席卷着焦灼火苗,闪烁不定,空气中漂浮着血腥的惨烈。

***

    林邝看着眼前这群穷凶极恶的王帐勇士,心中暗自恼恨,面上却仍带着笑容,他制止属下,孤身走到马前一丈之地,问道:“你们是为了穆那王子而来?”

    骑兵们的面容如铁铸就,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才有人答道:“可汗请你过营一晤。”

    声音虽然平淡,却带了利刃一般的杀气,林邝心知肚明,忽律一定把儿子横死的帐,算到了自己头上,怎肯轻易就范?

    他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周围的亲兵便将他严密护卫,林邝轻舒了口气,对那头领道:“可汗之请,却之不恭,无奈我军务在身,不克前往,只有一句话,请你带去给他。”

    “请说。”

    “草原的恶狼张嘴时,总是悄无声响,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杀人。”

    林邝脸上露出彪悍的神色,微一点头,便急急转入军营之中,合拢汇集的卫兵,潮水般的涌来,将这百余骑横挡于营外。

    “怎么办?”

    “先回报可汗吧!!”

    头领挥了一鞭,这一阵烟尘便由近而远的去了,林邝从帐中窥望着,摸了摸额前的冷汗,却仍是心事重重。

    他太知道忽律的秉性了!不出他所料,忽律接到头领带来的话时,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他眼中无波,却宛如冰封,带着冷冷的寒意,沁人骨髓。

    “这不是林邝做的。”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全身的怒火,低声说道。

    “再去请他一次,就说我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头领匆匆去了,一刻之后,林邝跨着骏马,便从栾城外的另一头赶来。

    “可汗,节哀。”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真挚的悲悯之色。

    忽律点了点头,也不请他就座,只是淡淡道:“那刺客混作你的随从。”

    终于来了!林邝暗暗叫苦,却打叠起精神,极力辩驳道:“那是个善于易容的高手……”

    忽律挥手止住了他,居然冷笑起来。

    浓厚的男子笑声,本应是豪迈,却含着无穷的悲伤与憎恨,仿佛草原上的孤狼嘶鸣。

    “总之,是你带来了死的厄运。”

    他冷冷扫了林邝一眼,后者在这一刻汗出如浆。

    “我也不为难你,但是我的儿子,却不能白死。”

    他微笑着,望向雪峰侧脚的栾城城墙。

    那古朴而微损的城砖,在雪光日耀下,显得格外肃穆。

    “我要这满城人等的鲜血,来祭祀我儿的英魂——这就请你来代劳吧!”

    林邝一颤,因他话语中的血腥和涵义而悚然大惊,几乎不能自己。

    “为何是我?”

    忽律冷笑加剧,瞥了他一眼,含着讥讽道:“难道你以为,可以不沾染污名全身而退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急袭

    林邝有些颤栗,他仿佛呻吟的重复了一句:“满城人等?”

    他抬头看向忽律,却正看入后者眼中的闪烁,仿佛是空朦迷茫的,却又啜着冷笑,眼中闪着狼一般的彪悍残酷。

    “穆那的死,乃是因你而起——你若是不肯,很难让我相信你的诚意。”

    林邝咬牙不语,半晌,才沉声道:“好!”

    他也不言语,打马回旋,率了亲兵随从回营。

    雪峰晶莹洁白,高耸云间,让所有人都沐浴在璀璨光芒之中,林邝抬头望了一眼,却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份雪白晶莹,在他眼中幻化成一团鲜血,当头罩下!

    他的面容抽搐着,最终凝集了杀机,“传我号令,中军上下,全数开拔城中!”

***

    雪峰洁白高耸,在日光下耀出晶莹光芒,远望有如宝光重华,山脊上一行人,却是极为艰难地逶迤而行。那岩石直峻陡峭,几乎直指天幕,山石的晶莹白光,刺得人眼生痛,一块块巨大的白石,柔腻生滑,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

    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艰难前行,率先而行的,却是一道素衣飘逸的身影。晨露身法轻盈,这等程度的峻山,对她来说并不难攀,把粗绳在大树上系紧扣好,后面的一行人,便能较为顺利的攀缘而上了。即使如此,仍有不幸发生,有人脚下一滑,又没有抓紧,终于摔落山崖。

    他从高处落下,于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坠落,其余人等甚至能看见他眼中的惊惶,片刻之后,一声沉闷的巨响,山谷中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大家继续迈步,决然的,在晶莹洁白的雪峰上前行着。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阳光从远处照来,这些缓慢移动的小黑点,也不过归为虚无。

    大约一个时辰后,晨露望着近在眼前的栾城,轻叹一声:“到了!”

    将士们正要松口气歇息,却见城中隐隐冒出几道浓烟,既粗且直,仿佛燃烧正炽。

    晨露柳眉一挑,冷冷道:“还是来迟一步……”

    正在遥望这浓烟的,还有一对疲惫而悲伤的父子。

    忽律并没有穿平日的绸衣,而是着了雪白的裘服,他的幼子虽未成年,却也颇懂世情,知道兄长再不能回来,一双黑而圆的大眼,已经哭得红肿。

    忽律俯下身,以巾子替他擦干泪水,温言道:“别哭了。”

    那小小孩童仍是哽咽着。

    “别哭了!”

    忽律低喝一声,制止了他的哭泣,随即他有些歉疚的抚摸着这圆小头颅上的短发。

    “别哭了,你哥哥在天上不会寂寞的,有很多人,会去陪他!”

    这声音温柔而清淡,让那孩子破涕为笑了。

    “真的吗?”

    “当然。”

    忽律微笑着,指着另一端冲天而起的浓烟道:“你看,那就是他们登天的云雾。”

    小小孩童看着,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拍着小手叫好。

    忽律望着那几道浓烟,露出一丝神秘幽冷的微笑来,唇边的细纹,因这一笑而深刻起来,却仍然可见他年轻时的英俊不凡。

    下一瞬,他的微笑凝固了——

    那冲天浓烟,很快便稀薄起来,那横天烈焰的火光,也再不得见,最后,那烟雾戛然而止,很快便消逝于日光雪峰之间。

    忽律的眼中,瞬间锋芒大盛!

***

    晨露率军赶到时,栾城中已化为修罗地狱。

    绝望的哭喊声在街巷中此起彼伏,血顺着青石的缝隙流淌蜿蜒,有人困兽犹斗,踉跄着逃到街上,却被士兵粗野的嚎叫追上,下一刻便被戳成蜂窝。

    那些刀枪剑戟,在日光下映出凛然光华,每一闪烁,便收割走一条性命。

    晨露的黑眸因这一幕而灿然生辉,那一眼的惊心动魄,让身边换上轻甲的将士们一凛。

    “将这些畜生,通通清除干净。”

    仿佛是漫不在意的,她低低道,声音却无比清晰。

    随着她一声令下,兵刃金戈声顿时响起,府兵们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能耀武扬威,却在此刻遭遇到正统精锐的急袭,血腥的甜腻在空气中越发弥漫。

    在这火光四起,人潮奔流的混乱中,唯有那素裳高髻的女子立于高处屋檐,仍是淡定从容,她的眼,越过这混沌纷乱,仿佛看到了另一端的愤怒。

    “忽律,还有林邝,我怎么会让你们得遂心愿呢?”

    低低的冷笑声,仿佛雪峰崩碎一般,透明澄澈。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生擒

    一切本来是万分顺遂的,林邝望着城中四散惊慌的百姓,任凭那些鲜血和残肢在空中飞撒,面色如初醒一般平静。

    “家主,这样的恶名一旦传来,我们林家怕是会被世俗所不齿。”

    有亲信家将凑到向前,忧虑地低语。

    “无妨!”

    林邝悠然信步,以讥讽的口吻道:“世人应该知道。破城那日,此地的军民便被鞑靼人屠戮一空,剩余的一些,也在这次意外失火中丧生。”

    他冷笑道:“谁也不会想到,城破时殉难的,不过寥寥少数,这么多幸存的百姓,却是在城破那日主动投诚,苟且偷生的。”

    家将也点头附和,他无视眼前的杀戮,也笑道:“这些人其实早在城破时已经被杀了!”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临风血雨中,居然颇为得意。

    只听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穿越城中的街道,两人骇然回首,却见朝廷的旗帜正随风飘荡,昂然翻飞中,另有一种冷肃。

    接下来的一幕,对林邝来说,是混乱而绝望的,直到战马被弓箭射死,亲信挟了他并骑一马,他才发现,自方已是惨败于官军之手,显得残溃不堪。

    他望着周身围绕的千余骑,心中感到一阵悲哀,自己最为得意精锐的一万中军,居然只抵挡了两个时辰!

    身后尘烟滚滚,仍有无数的兵马在追击,他又是愤怒,又是恐慌,狠抽了几鞭,传令道:“加快,前方便是忽律可汗的前哨营帐!”

    残兵败将们都暂时振奋起来,林邝望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心中更加沉重。这些官军彪悍冷肃,有着久经沙场的老辣,战力又是如此强悍,这定是周浚麾下的精锐。

    他又是妒忌,又是愤怒地想道:周浚那个粗鄙武夫,怎么会乐意为朝廷卖力?!

    正在乱烘烘想着,身后那追击的官军,已是清楚地可以看见眉目了——

    尘烟纷嚣中,那清冽剔透的黑眸,含着诡谲的冷笑,直直射入他的心中!

    那就是皇帝宠爱的晨妃吗?!

    他倒抽一口冷气,想起传闻中她的厉害,不禁头皮民发麻。

    晨露勒住缰绳,静待身边的将士围成半圈,将林邝逼停。

    “久仰了,襄王千岁!”

    她的声音清脆,仿佛是珠玉碰撞的碎裂,于不动声色中,自有一种幽寒。

    这般隆重的敬称,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讽刺,林邝气得脸都有些扭曲,他眼中喷着火焰,呻吟一般地骂道:“贼人!”

    晨露只是微微一笑,身边将士齐喝一声,正要将圈围拢,却见不远处一团烟尘,中间一道狼旗高扬。

    “忽律的前哨来得好快!”

    晨露不愿耽搁,从袖中抖出丝绢,将林邝五花大绑后,便缚于马背,一行人堪堪离去,鞑靼军的前哨追赶一阵,也就罢了。

    “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全军仍从雪峰山撤回吗?”镇北军的偏将,不无忧虑道。

    晨露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鞑靼营帐,沉吟片刻,做了一个可算是胆大妄为的决定——

    “不用撤回了,我们坚守栾城。”

***

    “简直胡闹!”

    皇帝接到信使的急件,略一展看,气得面色大变,他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她率领一万五千人,居然在鞑靼人眼皮底下据城坚守!!”

    周浚接过信笺扫了几行,也觉得颇为棘手。

    “栾城军民损失惨重,可补充人员并不充分,在那里守城,怕是只能坚持三日。”

    他下了判断道。

    “为何要这般冒险?!天朝没人了吗?”

    皇帝气得语无伦次,瞿云正在一旁等候消息,他看着不是事,使了眼色让周浚先退下,等到室只有两人,他才劝道:“她如此作为,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皇帝气得不愿开口,眼中却露出询问的狐疑。

    “因为先前那招借刀杀人,虽然成功,却惹来忽律狠绝的报复——晨露的禀性,是绝不会坐视百姓被杀的。”

    他见皇帝仍是焦虑,又补充道:“她虽为女子,却很有大将之风,若没有胜算,她不会如此作为。”

    皇帝正要回答,却听秦喜进来禀道:“皇上,云嫔求见!”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暗思

    “她来做什么?!

    皇帝正为军务烦恼,不悦地皱眉,又想起皇后视她做亲信,于是唤她入内。

    瞿云刚刚回避,便见裙裾如云般从眼前荡过,一阵香风拂过夹巷,再抬眼,她已进了皇帝寝居。

    “臣妾见皇上夙夜辛劳,给您熬了点莲子羹。”

    云嫔笑得婉约,将白玉盅端到桌上,见皇帝不置可否,又道:“宫中信使刚刚送来娘娘赠我的绣品。”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厚帕,上面绣有观音送子,又拿起桌上裁纸刀划开一层,于是皇后的密信出现在眼前。

    皇帝接过看完,温言赞慰了她几句,以赐了些金银珠玉,也不理会她哀怨求恳的眼神,让秦喜送她回自己的院落。

    “云嫔娘娘大约是指望皇上留夜的。”秦喜甘斟酌道。

    “目前朕没这心思!”

    皇帝示意他退下,又拿起密信读了一遍,和自己暗使送来的讯息,可算是分毫不差。他却不喜反忧,想起静王此次异常安分,又想起他每日到宫中陪伴太后,实在也琢磨不透。

    信上的最后一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静王常问及林邝的消息,对此人颇为关注。”

    皇帝用指甲掐了一道,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静王身为帝胄,就算有篡位之心,也不会去和鞑靼人同流合污,他如此关心林邝,又有什么涵义呢?

***

    静王此时却颇是悠闲,他在家中延请了最擅歌舞的乐伎,整日里迷于音律,乐不思蜀。

    就在师爷都有些着急的时候,一位神秘的访客,从宫中而来,生生将琵琶弹奏的一曲《十面埋伏》打断了。

    “出什么事了,让你深夜冒险前来?”静王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人将斗篷解开,赫然竟是太后近身侍女,玉琴。

    “我出趟宫门也很不容易,芳云那小妮子和我同住一舍。”

    她淡淡抱怨着,看向静王,郑重道:“出大事了,林邝被晨妃生擒了!”

    静王面色顿时苍白,他皱着眉,吐出一句:“竖子不足与谋!”

    “千算万算,想不到他会这么不中用!”

    静王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想起自己谋划圆满的计划可能付之东流,他心头一阵光火。

    他竭力镇静道:“先别去管他,皇帝他们忙于应付鞑靼人,抓住了他,也不会立即处决,太后那边怎样了?”

    玉琴道:“还是老样子,一阵阵地见到鬼神,然后便是心神不安。”

    “哼,她做了亏心事,老天总是有眼呢!”

    静王一阵快意,想起记忆中,那个孱弱苍白的母亲,他心头一痛,几乎要大笑复大哭!

    玉琴踌躇了一会,静王于是问道:“还有什么?”

    “太后,她不做噩梦的时候,好象很悠闲,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

    “很有把握?”

    静王双目幽深,想了半刻,吩咐玉琴回宫,便独自一在书房沉思。

    太后对皇帝忌惮已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如今她露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到底是?

    他沉吟着,唤来师爷,一字一句的吩咐道:“该让我的暗棋浮出水面了。”

    第二日,一封普通的请安折子,被信使一道送往行宫之中,静王满意地回想着自己的措辞,心中很是得意,他起身,照例去看望太后。

    皇帝和几位娘娘,诸位大臣去了岘昆行宫,太后迁去了昭云宫礼佛,只剩下皇后一人,不愿意多动,于是宫中格外冷清幽静。

    静王得过特许,可以乘车入宫门,午后的秋阳照得暖和慵懒,静王倚在车中小憩,却听外间有人在争执吵闹。

    “我是先帝长女,亦是有采邑的帝姬,哪一条律规说是不能进宫的?!”

    声音温和坚决,语气已经十分激烈。

    是仪馨帝姬!

    “殿下恕罪,只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过,梅妃娘娘有孕在身,怕冲撞了邪晦,所以外府妇人免去请安,一律不得进入后宫!”

    静王一听那皮里阳秋的声音,就知道是皇后宫中的张总管,此人平日被太后压着,只得夹着尾巴装谦恭,如今上头没人压制,少不得借着主子的口谕来抖威风。

    不过,阻止帝姬入宫这等大事,若没有皇后的允许,他再怎样也不敢擅自作主。

    静王在车中听着,也不下车劝解,只是静观其变。



第一百六十七章 把柄

    仪馨帝姬性情刚强,听得回答,只是微微冷笑,曼声道:“你这话说得奇,我乃先帝嫡亲的骨血,难道也是你家主子所说的‘邪晦’?又是什么外府妇人,你想离间天家至亲吗?!”

    她声音不大,却含着不容质疑的威仪,张总管被这份严峻吓得慌忙摇头,赔笑道:“这是娘娘的旨意,奴才们也不敢胡言!”

    仪馨帝姬冷哼了一声,道:“我奉了皇兄的旨意,你们也要驳回吗?!”

    她微一示意,身旁女官便取出一道黄绫卷旨,总管赶紧赔笑道:“真是折杀奴才了,殿下明奉圣意,我们怎么敢阻挡呢!”

    帝姬又回头吩咐了几句,车驾粼粼的声响便逐渐远去,静王车中挑开小帘,只见那宫车朝着西面而去。

    西华宫?!

    静王想起那位安胎调养的梅妃,心下若有所悟,随即便是一笑。

    他见到太后时,漫不经心地问道:“前面局势如何?”

    “皇帝坐镇行宫,鞑靼人也不敢再深入,平州无恙。”

    太后抿了一口杏仁酪道,面上却毫无欣慰之色。

    静王仔细观察着她的面容,又道:“听说舅舅已经落败被擒。”

    砰的一声,却是太后将玉杯重重顿放在桌上。

    她抬头望着静王,凤眸中仿佛冰裂玉碎,“你是从哪知道的?!”

    静王上前扶住她道:“母后,您先别急,眼下舅舅这事,怕是很棘手啊!”

    太后见他避而不答,于是冷笑道:“如今还不改口吗,林邝乃是国之罪人,怎么仍是称他舅舅?!”

    “甥舅之情。不是一诏令可以割舍的。他即便成了乱臣贼子,也是林氏家主。”

    太后被这句一噎,却没有动怒,却是叹气:“林家因他一人,不知要被天下人耻笑成什么模样!”

    “儿臣斗胆,却要驳母后一次,成王败寇。乃是世间不灭之理。世俗动辄嘲笑,他们自己就清白如雪吗?”

    他看着太后,仿佛是在劝慰,又好似自语:“那毕竟是嫡亲的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兄说不定会网开一面!”

    这本来是应有的安慰,太后却面沉似水。

    她指尖无意识地拨着佛珠,咬牙不语。

    静王察言观色,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太后也不留他,紧闭了殿门,独自一人坐于窗前。冰绡裁成的窗纱,隐约透出素白幽光,今日天气阴沉,更显得殿中昏暗。她起身点灯,用银簪挑亮了,一道焰花在殿中明灭升起。

    金黄色光芒下,她叹了一口气,想起静王方才所说的,禁不住露出一丝冷笑来:“网开一面!”

    她皎美面容上,笑容越发森寒,又蕴涵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刻骨憎恨,“最好他死在阵前,粉身碎骨。”

    如此刻毒的诅咒,从她平时优雅温文的朱唇中迸出,诅咒的对象,竟是她的亲生弟弟。

    小小的灯焰闪烁着,将她雪白的面庞照出阴影来,太后喃喃低语道:“不管他是生是死,那件‘东西’,却绝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殿外刮起了大风,树木的投影,在窗纱上摇曳晃动,风从缝隙中轻拂,将灯火吹熄,她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

    “你的意思,是太后有把柄落在你手上?!”

    晨露冷笑着问道。阴森腐朽的城狱中,她穿了件曳地宫裙,幽紫绸衣上,绣着迷离的鸾凤隐纹,眉宇间清冽高华,仿佛一团晶莹剔透的,将这黑暗照亮。

    林邝哼了一声,半倚在床铺上,听着身下朽木咿呀作响,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在没有见到皇帝之前,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里是栾城,只有想将你碎尸万段的百姓,没有皇帝。”晨露嘲笑着看他:“到这等田地,你仍是不死心啊,林邝!”

    她的微笑隐藏于昏暗之中,虽然清脆,在林邝听来,却别有一种幽寒韵味。

    “别说此城被围,即使是皇帝亲临,也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林邝悚然一惊,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试探着问道:“我与之间有什么仇怨吗?”

    仇怨?!

    晨露想要大笑,却敛住了,她走近几步,腰间珠玉在黑暗中灼然耀眼,林邝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痛。

    “二十六年前死于你手下的亡魂们,托我向你问好。”

    一字一句的,清晰的声音,让他的在瞬间扭曲抽搐。

    林邝如见鬼魅一般,瑟缩着退到墙跟。

    “你是谁?”

    他近乎失控的大喊,在空旷的狱中回响,更显得阴森寒寥。

    晨微笑着,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她款款行来,仿佛游走于忘川之畔的幽灵,林邝颤抖更甚,连呼喊都发不出声来。

    “你是怎么杀了他们的?”

    清冷的,仿佛从天外传来。

    “那样的陈年旧事,我、我早已……”

    林邝浑身寒毛直竖,却仍强撑着推脱,他话没说完,只听仓啷一声,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已经横到咽喉处。

    没有任何威胁的言辞,他抬头看,看进瞳仁深处的那一点黑。

    林邝一生中,也遭遇过几次生死危机,但这一瞬,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触摸到黄泉幽冥。

    他再不敢耽搁,急道:“住手!我说便是!”

    长剑微微松开,却仍亘在脖项间,凛冽寒气袭人而来,林邝思索着说道:“你既然与此事有渊源,便该知道,这是先帝下的命令。”

    杀意蓦然高涨,剑身居然发出龙吟之声,林邝脊背上沁出了冷汗。

    他不敢分神,继续道:“他以一杯牵机杀了林宸后,她所辖之军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新朝开创,若是公开杀戮,不免人心涣散,也容易让老臣心寒,他如此踌躇之下,我那位贤淑的姐姐,便想起了我来。”

    林邝说到贤淑二字是,不免也带上了嘲讽。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业报

    “林宸的旧部中,最为忠心不贰的是当年九战潼关的破虏军,他们虽然只有两万人,却是勇悍善战,皇帝讹称立林宸为后,赐下御酿百坛,待他们酒酣沉睡之时,由我率领云燕二州的府兵,将营地团团包围……

    林邝想起当日情形,心有余悸地叹息一声道:“皇帝不欲让臣下寒心,所以让我做这刽子手,我原以为他们醉酒沉睡,不过是俎上之肉,没曾想,这一番困兽犹斗,竟让我云燕二州的将士死伤殆尽!”

    “当初那场面,犹如修罗地狱,惨不忍睹,林家受此重挫,亦是大伤元气,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恢复过来,这样的牺牲,换来是林媛的中宫之位。”

    他提起乃姐,话音中仍是不免怨忿。

    “她倒过头来,对林家戒备防范……”

    他喃喃咒骂着,想起这次的惨败,心中更是深恨林媛不肯斡旋,面容都随之扭曲。

    晨露什么也没听见,秋夜晦暗,大风从天窗的缝隙中吹来,将她的衣衫卷起,她无意识地凝视着微弱渺然的灯烛,仿佛从中看到一个个鲜活的面孔。

    他们以武勇之名称冠世间,却没有死于沙场之上,而是在喜庆的憧憬中,死于皇帝的一纸诏令。

    仿佛应和着她的悲愤,风在下一刻变大,席卷着雨点轰然落下,纷落飞溅到铁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手中长剑微吟,寒光闪动间,好似有无数英魂从黄泉喜出望外发出怒吼,光影的迷离间,林邝感到毛骨悚然。

    残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窗外雨声越发大了,有如巨大的咆哮声在天地之间响彻。

    半晌,晨露才开口:“你做下这件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业报?”

    林邝颤抖了一下,声音还算平静:“杀人者人恒杀之,什么业报,也顾不上了。”

    他亦不是笨人,到这行绝境,已是明了了五六分,微微抬头,他问道:“你和此事有渊源?”

    措不及防的,他直直看进她黑眸深处的那幽寒一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明白,是讨债来了!”

    他勉强笑着,仿佛看见了什么荒诞的神鬼妖魅。

    夜雨轰鸣声中,长剑的龙吟声,却是分外清晰,林邝闭眼,感受着脖项间的沁凉,战栗着,等待那解脱的一剑。

    “不……”

    “不能让你如此逍遥!”

    清冷的声音低喃道,仿佛雪玉裂碎的绝然。

    一瞬,长剑撤回,林邝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那瞳仁越发黑不见底。

    “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凛然冷笑声中,她转向离去,长剑无声无息地收入鞘中,由阶梯出了城狱,到得地上,一旁等候的沈参将上前来递过一柄竹伞。

    “襄王虽为俘虏,却是逆乱之首。”

    晨露知道他担心什么,抬头微微一笑:“我没有杀了他。”

    她不接竹伞,只是低低问道:“你是直属大将军麾下的?”

    “是。”

    “周浚与我有约定,此人由我处置,是生是死,你们不必挂怀。”

    她转身走入雨幕中,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

    第二日清晨,秋雨仍是不停,只是逐渐小了,竟有些缠绵的意味,风一阵一阵的刮,居然带出些阴冷来。

    “一阵秋雨一阵凉了。”

    晨露感叹道,伸手接住由城中飘来的落叶。

    她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看了一眼,不禁微微蹙眉。

    “有什么不妥吗?”沈参将在旁问道。

    晨露指了指墙体上的青石,“看这裂缝。”

    “不过是小小一道。”

    沈参将虽然骁勇果敢,却不曾留意过这类事物。

    “这是西北的门户重镇,虽然城小,亦是用整块的青条石灌注米浆铸成的,这些日子以来,这城池几番易手,连续的攻城撞击,已经让它不堪重负。”

    晨露淡淡说道,她在这方面,可说是行家里手,无人能出其左右。

    “我们兵力有限,若是大力修缮,又怕鞑靼军趁机攻来。”

    沈参将面露出难色,他在雨中远眺,仍可见另一端隐约的鞑靼军营。

    “城中幸存的百姓可以派上用场。”

    晨露如此说道,沈参将苦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早在城池陷落时,有血性的男丁便主动帮助平王守城,结果被屠戮一空,这些幸存者,都是当时便主动投诚,才得以免死的,让他们帮忙守城,等于与虎谋皮。”

    “当老虎觉得性命不保时,它会乖乖奉上皮毛的。”

    晨露微微冷笑,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第一百六十九章 裹协

    雨势越来越小,却是淅淅沥沥的延续到午后,天色也仍是阴郁,完全没有放晴的迹象。

    紧闭家门的百姓们,被挨家挨户地唤出户主,到城衙前的广场上集合。

    一大群人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广场上,远处树上和屋脊上,也站满了人。

    “作孽啊,没完没了的兵凶灾祸……”

    “还好我躲得……”

    “官军不去撕杀,找我们有什么用?!”

    这些户主大多是男子,却是神情惫懒懦弱,有些甚至编派着官军的不是,少数的几位老者,也是惶恐不安地喃喃自语。

    沈参将见气氛如此低颓,于是登上高台,扬声道:“各位……”

    “大声点,我们听不见……”

    有人怪腔怪调地喊道,引起一阵哄笑。

    沈参将顿时大怒,他在军中从未遇到这等无赖,原先准备好的保家卫国之类的词句,一条也派不上用场。正在僵持着,却见一列侍女簇拥下,一位宫装女子款款登上了高台。

    她身着锦绣银红宫裙,以金线缠绕丝萝,在日光下灼然耀目,瞧着便知是名贵已极,她以帷帽纱幕遮面,有些见识的行商,一眼便知她身份尊贵,不能轻示人前。沈参将很是诧异,一则为她抛头露面,二则奇怪她的衣着风格——

    这位娘娘素爱清淡,出发前大将军便有交代,如此怎么判若两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位身为天朝臣民,难道乐意去做鞑靼人的奴仆?”

    百姓立即大哗,这女子说话如此刻薄,早有人忍不住鼓噪起来。

    “即使你们这么想,这会儿也不成了!”

    晨露笑声清脆,朗朗道:“我敢断定,此城一破,你们一个也逃不了,都要成阎罗的座上客。”

    这话更是嚣张恶毒,有人在底下已经忍不住骂人了。

    “小娘子,你凭什么咒大伙啊?!”

    又是一阵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晨露不仅不怒,反而微笑道:“一则,穆那王子死于城中,鞑靼可汗早就派人来屠城作祭,若不是我军及时赶到,大伙就成王子的陪葬了。”

    这一条冠冕堂皇,底下人鼓噪道:“还不是你们官军派刺客做的,左右都是我们百姓遭殃。”

    晨露冷笑一声,竖起第二道手指道:“二则,本宫身在此城之中,若是城破沦陷,诸位只怕脱不开干系!”

    她这一声‘本宫’好生突兀,那娇纵凛然的语气,让沈参将都为之一楞,晨露瞥了他一眼,微妙地使了个眼色,他顿时领悟,于是高呼道:“这位是宫中的晨妃娘娘,恰巧被困在城中,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怕是想苟活也难!”

    他满意扫视着底下一片惊惶,忍着窃笑,又道:“娘娘是万金之躯,若是你们贪生怕死,将鞑靼人放进来,即使能活命,朝廷也要诛你们九族!”

    他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胡诌,顿时让全场陷入沉寂。片刻才有人哭道:“老天爷!”

    “你们也可以开城!”

    晨露冷冷道:“只是各位拖家带口的,忽律可汗未必能护你们周全,孰重孰轻,各位可以自行掂量。”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眼中都染上了死寂和绝望。

    沈参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清了清嗓子,又扬声高呼道:“如今只有守城这一条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把命放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吗?”

    底下的眼神,逐渐由茫然转为疯狂。

    半晌,有人率先喊道:“左右都是死,拼死也不放鞑靼人进城!”

    仿佛被这气氛感染,其余也振臂高呼,广场上顿时带上了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决然。沈参将趁热打铁,将各家青壮年男子分散编队,一齐派到城墙上去加固修筑。

    一番忙碌之后,他退到箭楼上,只见晨露正在仔细擦拭着宝剑。

    “娘娘深谋远虑,末将实在佩服!”

    晨露转过头来,微笑道:“诏之大义,不如胁之利弊,人们永远是贪生怕死的,与其说什么保家卫国,还不如告诉他们说,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沈参将因她的俚语而开怀大笑,晨露却没有笑,手中动作不停,侧耳仔细倾听着,说道:“鞑靼人马上要攻城了。”

    沈参将大吃一惊,正在半信半疑,有兵士急急跑来报道:“鞑靼大军已到城下!”

    “果然如此!”

    晨露一笑站起,“雨若是不停,他们不会攻城……可惜,仍是太急些,城下泥泞不堪,他们怕是要吃苦头的。”

    她举手投足间悠然从容,仿佛不以眼前敌人为意,只有深谙她性情的人,才能看见她眼中那团火焰。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由远及近的烟尘弥漫,心中无比宁静。

    “都准备好吗?”



第一百七十章 兵者

    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一大块黑影遮天蔽日,好似暴风雨前,来势并不如何之快,却有一种威势无可逃避,然后闷雷响起,简直让人呼吸不畅,那是几万只马蹄以同样的步伐踏在地上的声音。

    “苍天?”

    将士中有人呻吟了一句,气氛变得紧张不安。

    “大约有五万人吧!”

    晨露遥望着这漫地敌军,很是悠闲地笑了,“能剩下多少人安全到得城下呢?”

    众人乍听此言,不禁一楞,却见身着甲胄的骑士们冲到距离城下约三十丈的位置,突然齐齐骚动起来。

    “鞑靼与中原交战多年,攻城的伎俩,也算学了七八成了,可惜,对于如何守城,他们仍是一窍不通。”

    众人更加疑惑,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哪里用学什么守城的技艺?

    沈参将却是浸润日深,他蓦然想起周浚曾说过的话,想要攻下城池,就要先谙熟守城者的方略,对症下药,方能成功!

    却听晨露继续道:“兵书之中尽多守城的要诀,而我要做的,却是最简单的一点,让尽可能少的敌军威胁城池。”

    仿佛在为她的话做注解,不远处的战马嘶鸣不已,有些甚至在原地直立冲撞,它们动作狂燥,连朝夕相处的骑士都不能制止,一时之间,损伤无数。

    雨停歇不久,满地的泥泞粘膜,人和马都骚动混乱着,混身都沾染着污黑和鲜血,守城兵士看着这一幕,不禁大笑出声。晨露冷冷瞥了一眼,疾声道:“等活下来再笑吧,弓箭投枪准备!”

    沈参将一凛,打量着远处部分完好的敌军队旗,心中越发佩服不已。

    “兵者诡道,这话不假,我先前命人在城外湿土中撒下药物,让马群发情兴奋,如此剑走偏锋,也只能使敌军部分减少,真刀真枪的接杀,即将开始。”

    她声音清脆悦耳,冰雪素颜上,居然露出一抹喜悦微笑,黑眸之中,更生出无穷诡谲森冷,整个都仿佛沐浴在幽冥之中。

    沈参将不禁轻颤,他想起昨夜之前,这位娘娘身上的凛冽之气,尚且没有这般严重,是那狱中的长谈,才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他无暇再想,呼啸的箭羽已经漫天扑来。

***

    雪峰之上,仍是如往常一新静寂飘渺,前次系上的绳结仍然完好,所有将士不带坐骑,只着薄甲攀援而上。

    “这条小道,确定不会被发觉吗?”

    仍有人心中惴惴。

    “晨妃他们通过这条路到了栾城,忽律小儿狡诈如狐,虽说正值失子之痛,说不定也会发觉。”

    周浚居然亲身前来,他淡淡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周围的人惊怖不已。

    “大将军,您是万金之躯,不该冒这个险。”

    一旁的亲信焦急道。

    “这条小道不为人知,只有上古图典中有所描绘,忽律要找准位置,并不容易。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在山脚设下埋伏,一旦发现踪迹,就会向大营示警。”

    周浚胸有成竹,笑容中有一种神鬼易辟的自信。

    “在不惊动鞑靼王帐的前提下,看看我们能斩下多少蛮族的人头吧!”

    所有人敬畏地望着主帅,缓缓向上攀援,陋夜的雨水从头顶滑落,滴得通身湿滑,更增加了行走的难度。

***

    岘昆行宫离前方不过两三日的路程,皇帝虽然担忧焦灼,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栾城那边的消息。

    他虽然不在京中,却因皇后的书信提醒,早在京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盯牢了静王和太后的动静。

    如今后方书信传来,竟是空前的风平浪静,静王闭门不出,太后也尽自归隐礼佛。

    元祈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神态踌躇。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了!

    有侍从送来一封仪馨帝姬的请安书信,满纸关切中,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太后惟恐梅妃有所闪失,已经让她搬入自己宫中,并从内务府调来年长健妇服侍。

    这一句让皇帝深皱眉头,他沉吟片刻,冷笑道:“朕就这么一个子嗣……”

    他心中添了这桩隐忧,匆匆回信给皇姐,却仍是不放心想起在栾城孤军奋战的晨露,又是一阵心焦。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逃遁

    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凶险,虽然滚木与箭矢齐飞,时不时还有急袭,鞑靼人又调来了喷缊和楼车,她也处之泰然。

    “娘娘,危险!”

    沈参将扑过来将她推开,一专块巨石就在他们身侧不足二尺处落下,青石城墙不胜其荷的剧烈颤动,一名士兵逃避不及,惨呼一声,石头砸在了他身上,他的身体顿时四分五裂的炸开,鲜红的,分不出形状的肢骸脏腑撒了一地。

    “大家卧倒,不要高于墙堞!”沈参将回身喊完,心有余悸道:“您没事吧!”

    晨露瞥了他一眼,悄声道:“这又不是箭,扑到地上被砸中的机会更多!”

    她纵身一跃,从一个躲在墙堞下的侍女手中取过自己的玄铁弓,不顾身旁的惊呼,搭箭向着那面大旗射出。

    那枝小小的、雪白的箭矢从漫天巨石的空隙中钻出,极尽清灵的纵情飞翔,天光下,它雪白闪烁,快如闪电。

    旗下一名漆黑重甲的王帐勇士射出一支箭斜掠而来,将它撞开,却冷不防咽喉一痛,他怒睁着眼,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晨露同时射出两道羽箭,一箭杀敌,一箭朝着大旗而去,另一名守旗武士怒吼着,用胸前铠甲来遮挡。

    他的庞大身躯落空了,这一箭并非真正射向大旗,而是射中了最先一箭,两道羽翎纠缠着,斜行直中大旗上的狼身,将那凶悍勇猛的图腾,豁出了个大口。

    被风高扬的旗帜,在这一瞬委靡无力,大风将缺口撕扯得更大,丝丝缕缕的破烂,让所有鞑靼人颜面扫地。

    “我们的沸油滚石呢!”沈参将怒吼着,守城的军民如梦初醒,连忙装备起这些物件,城楼下又是一阵惨嚎。

    “再坚持一下,这座城很快就属于你们了!”

    晨露的声音对着城下低喃道,她黑眸中显出诡谲的愉悦,沈参将在旁听着,更觉森然。

***

    栾城下的一片混乱,全数映入忽律的眼中。他镇守在后军中,并不焦急,她皱起了眉头,却不是为了眼前的危急局面。

    “父汗,您在担忧什么?”

    不脱童音的稚气,出自他的幼子口中,他竭力做大人的老气横秋状,将忽律逗得开怀大笑。

    “我在担忧,中原人又有什么诡计了?”

    忽律远眺着箭石满天的城楼,似乎是在自语,又似乎在回答儿子:“情势虽然凶险,守城者却不急不躁,这个对手,不容小觑!”

    有王帐勇士急急来报:“抓到两个潜逃出城的人。”

    忽律示意将他们带上,不到半刻,两个五花大绑,衣着破烂的中年人便到了眼前。

    在士兵的呵斥声中,两人跪下磕头如捣蒜。

    忽律仔细打量着他们,见他们衣冠虽破,质地却很是光鲜,举止之间,也不象做粗活的。

    “你们是哪里的奸细?”

    他和善微笑着问道。

    那两人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却也隐约知道是上位者,见他并不凶恶,壮着胆子哭诉道:“冤枉,我们都是良善城民,不是什么奸细。”

    忽律冷笑一声,道:“将他们推出去斩了!”

    两人被拉扯着朝外走去,涕泪交加,浑身都在颤抖,忽律观察了一阵,直到他们被拖到帐门口,才又将他们唤了进来。

    “你们什么人?”

    年长者哭得手脚瘫软,年轻些的见不是事,颤抖着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两人是城中富户,不愿被驱赶去修筑城墙,于是重金买通相熟的守军,从狗洞钻了出来。

    鞑靼人屡次征伐中原,很多人都略通汉话,听着此人说得猥琐逼真,都哈哈大笑起来,眼中满是不屑。

    忽律锐利的眼凝视着他们,直到后者又出了一身冷汗,才道:“你们可知城中守军的情况?”

    年长者一听,更加害怕,在地上缩成一团,年轻些的也露出恐怖的神情。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云暗

    “我们只是蚁民百姓,哪敢管官家怎么守城?”

    年长者颤巍巍说道,忽律微微冷笑,随意吩咐道:“将他们拖出去!”

    又是一阵哭嚎,那年轻些的殷商惊得肝胆俱丧,挣扎着跪地求道:“可汗容禀!”

    明媚的艳阳照在他身上,刺得人眼生痛,他面上露出痛楚的挣扎来。

    仿佛下定了主意,他走上前去,悄声道:“可汗可曾见到那城头的白衣女子?”

    此话一出,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王帐陷入诡异凝滞的气氛中,即使是最得宠的勇将,也不敢开口。

    那人莫名其妙,战战兢兢不敢再说下去,忽律眸中光芒大盛,随即莫测,他慢慢轻声笑道:“曾经有一面之缘。”

    旁边的鞑靼勇将恨得睚眦欲裂,几月前可汗被她一箭射中,损及心脉,居然留下咳喘之症!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道:“这位姑娘英姿飒爽,城中人都是既敬又畏……”

    他瞥了一眼众将眼中的凶光,胆战心惊地继续道:“只是她的真实身份,却实在是骇人听闻。”

    他有些畏惧地低头,声如蚊呐:“她是当今圣上的宠妃。”

    忽律唇边绽出一道微笑,暖如绚日,“天朝皇帝的妃子?!”

    “是,听说这城中事务,皆是由她执掌,周大将军的属下,也都要听命于她。”

    那人愧疚地垂下头道。

    待所有人退下后,忽律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

    “可汗是想擒贼先擒王吗?”

    军师在旁笑道:“天朝有句话。叫作投鼠忌器。”

    忽律叹道:“我确实在动这个心思,可惜,那女子也并非易于之辈。”

    他回头问道:“她率军突现栾城,你们可曾在山上找到什么秘密栈道。”

    军师不禁失笑道:“可汗,那雪峰之上平滑如镜,峻峭已极,飞鸟亦是难渡,我们的将士尝试多次,都以失败告终,倒是平州方向,虽然官道封锁,却仍有小路曲绕,他们大约是从那里来的。”

    忽律闻言,正想着继续询问,一阵胸闷,逼得他咳嗽不已。

    他苦笑着平躺在貂皮木床上,挥手示意他退下。营帐的布帘被放了下来,他凝视着外面射入的阳光。叹息不语。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将天朝的锦绣河山拿在手中,自己还有支撑到那一天吗?

    他扪心自问,想起惨死的穆那,又想想还在稚龄的幼子,终于不再踌躇,下了决定,只有兵行险着,才能更快达成心愿!

***

    晨露与沈参将正在巡视城墙,她衣着简洁。月白对襟袍别无奢华,只在衽腰处绣了一枝红梅,十分清新可喜。

    修筑城堞的百姓们有些惶恐地闪避到一旁,也不说话,端着瓷碗吃饭。

    城墙上一片寂静。

    有个别胆大不识相的,想从旁偷窥她纱幕后的容颜,被那两点幽黑眸一瞥,竟是惊得魂飞魄散。

    “听说那是皇上最宠爱的娘娘。”

    “妈呀,这般凶狠的性子。万岁怎么消受得起。”

    有人私下咕哝着,却再不敢抬头看一眼。

    “娘娘。这些人不过是无知愚民,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沈参将委婉劝道。

    晨露微笑着,并不动怒,“将军未免小觑我的耐性。”

    “这些人并不是寻常庶民,而是城破之后幸存的,有血性的都被杀了,只留下这些惫懒油滑之徒,若是跟他们讲什么忠恕之道,等于对牛谈琴,我严威迫之,还能压制他们一段时日。”

    “更何况,”她狡黠笑道:“我在民众中留下刻薄无礼的印象,不日便会传到忽律耳边。”

    此时有人来悄声报道:“那两人已经逃出城了。”

    晨露微笑着,声音低而清晰,含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沈参将,我以自身为饵,引鞑靼人全力攻城,稍后便要辛苦你了!”

    沈参将一楞,下一瞬便明白七八分,他正在踌躇,却听城墙上吹起了警哨,鞑靼人又攻来了!

    随即,城外也响起了奇特的哨声!

***

    皇帝在奏折上批下厚重淋漓的一笔,又让掌笔太监盖上自己的小玺,这才满意地让人以蜜蜡封边。这是给留守北部的将士的上谕,让他们密切戒备,防止鞑靼人从草原腹地分兵前来,可接受这份奏折的,却是大将军周浚。

    周浚身为此次用兵的主帅,此刻也在行宫中,皇帝却不欲绕过他直接下旨,这份御下的胸襟和手腕,实在难得。

    “皇上,云嫔娘娘又送燕窝来了!”

    皇帝手中一凝,有些狐疑地想道:云萝这几日,都往这院中送食盒。

    他瞥了秦喜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躬身道:“不敢有违规矩,都是以银针验过才呈上来的。”

    “今后也不必呈上来了。你们自行分食吧。”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攻守

    “是有什么不对吗?”

    秦喜心下一沉,却不敢妄自揣测,窥着皇帝的面色问道。

    “没什么不对,只是朕不想吃这些。”

    皇帝他一眼,秦喜立即心领神会,他瞥了眼一旁的侍女,口中笑道:“想来万岁不喜欢吃甜的,奴才这就把东西撤下去。”

    他将燕窝小心端起,退了出去。

    经过院门时,守门的侍卫跟他开起了玩笑。

    “秦公公,这样的顶级血燕,又便宜了你,几时也给兄弟分一杯羹?”

    秦喜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个爆栗,“这是娘娘为万岁准备,可是你们吃得的?”

    侍卫们年轻气盛,忍不住抱怨道:“万岁不要撤下的,我们怎么就吃不得?!”

    秦喜看着他,露出一道古怪的冷笑:“这是云嫔亲手烹调的,你若实在命大,可以拿回去尝尝!”

    他在‘亲手’二字上加重,侍卫虽然年轻,却也不是傻子,闻言有如醍醐灌顶,惊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这羹里?”

    秦喜又给了他个爆栗,“胡说些什么哪?”

    秦喜不理这懵懂的青年,径自走开,一旁年长的侍卫宽慰道:“贵人们的东西,你最好少碰,里面保不齐有银针也测不出的东西。”

    他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战,于是闭口不言。

***

    城墙上的警哨声凄厉,充斥了所有人耳边,可那城外的一点奇特哨声,却是清越激昂,在这万钧之重中决然穿过。

    “是鞑靼王帐的鸣镝!”晨露面色一寒,沈参将已经说出了口,他神色冷肃,好似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王帐的鸣镝,象征着可汗的无上权威,一令既出,即使所指的是父母友人,也必定万箭齐射。

    “是要赶尽杀绝吗?”沈参将一边命人紧急加固城墙,一边低语道。

***

    日光照着城下广袤的平原,只见篙草被践踏得青黄衰败,玄黑色甲胄刀箭罗列阵前,那一张张粗犷的面容看不分明,却带着悍烈的煞气。无数的寒光在艳日下灼灼发亮,山川草木都为之战栗。

    远处的雪峰晶莹闪耀,仿佛一位天人,静静俯视着这一场人间杀戮。滚木从上坠落,云梯被掀了又架,带着火焰的弩箭在城头飞越,城砖的缝隙中流淌着永不歇止的鲜血。

    人从城头坠落,或是惨号,或是无声,旁观者却是睚眦欲裂,怒吼着冲上前去。

    天空一碧如洗,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的显然光芒。鞑靼人越发近了,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欢呼和祈求长生天的声音,仿佛风声瑟瑟。沙尘将天空遮蔽了半边,大地仿佛都在呻吟不止。

    城头上已经可以看见鞑靼人特制的弯刀,雪亮的映着飞溅的鲜血,转瞬即逝,却也是越发危急。

    尖利的呼啸声从头顶飞掠,晨露从容闪过一枝箭,任由它钉入城砖,发出嗡嗡的声响。

    “好箭法!”

    她居然笑着赞道,沈参将瞥见这一幕,吓得魂飞天外,无奈他向负守城要责,也无暇分身来管。

    城头上的弯刀逐渐多了起来,身着黑甲的鞑靼勇士在城墙上终于占住了一小块地方。

    仿佛一朵小而危险的乌云,却即将压城欲摧!

    守城的将士们在金戈声中汗湿衣襟,他们用憎恶的眼神看着这一片不祥的乌云。

    仿佛如急流遇到巨石,乌云仍是被拆散着,杀戮着,片刻破碎,却又执拗地恢复。

    云梯上的第二批将士已经赶到,他们大喊着冲上城,用木和皮革的盾牌替同伴遮挡着。

    晨露轻笑一声,手中羽箭指向湛蓝的天空,随着她的手势,无数大弓的弦在颤动,发出奇妙的嗡嗡声,超过这些鞑靼将士,弯曲落于城下大军之中,闪着寒光的箭头随即绽开了一朵朵鲜艳的红花,大军骚动着,再也无法聚集完整的阵形。

    一筒筒箭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城头几经反复,守军终于支撑不住,士气开始低迷。

    “是时候!”

    晨露示意沈参将,后者虽然踌躇着,却还是鸣起号角,示意撤退。

    守军们如潮水一般败退,从城墙上飞快撤退,胜利者们喘息者,就地坐下,也已经异常疲惫。



第一百七十四章 巷战

    忽律踏上这座城楼时,只觉得脚下的青石砖仍然是湿腻的。

    鲜血的气味从地下升腾而起,在日光下一蒸,越发阴森浓腥。

    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吩咐道:“不分敌我,都入土为安吧!”

    随身的将士有不服气的,道:“小子们素来以头颅来记载战功。”

    忽律冷冷一瞥,让他楞在当场:“这里不是极北雪漠,而是中原西部,你想让大军生出瘟疫吗?”

    他又想起一桩紧要的,于是问道:“天朝妃子的人呢?”

    无人应答,半晌,才有人回道:“好似看见她随溃军撤入城中。”

    “搜城。”

    忽律一挥手,便有潮水一般的将士涌入城中。

    “那中原女子确实是美丽如花,可惜,性子太凶悍了。”

    有勇将在旁笑道,忽律回以淡漠微笑,“即便是天仙,我也无心去看,擒住她,才能使中原皇帝低头。”

    “皇帝有后宫三千,却不会为她一人放弃天下。”军师在旁说道。

    “我要他献出江山做什么?!”

    仿佛有些新鲜似的,忽律那幽蓝的眼眸中闪过笑意,“再好的鲜肉,也要一块一块地吃,我只要天朝皇帝割让平州一线,便是心满意足了!”

    他虽然语意平淡,眉宇间却是不可动摇的决心,“慢慢来,我总能在归去长生天之前,见到自己亲手打造的帝国!”

    声音清朗铿锵,仿佛是刀剑镌刻于冥冥之中的命定。

***

    整个栾城都在寂静之中。

    这份寂静,却透着诡异和惊怖。

    一队鞑靼人挥舞着长刀,在街巷间穿行,一阵风吹过,各色民宅的门窗被吹开,里面空无一人。

    街道上的店铺仍是琳琅满目,主客却都是渺然无踪。还有先前撤退的天朝残军。

    “什么人也没有,这难道是一座被诅咒的城?”

    有人小声咕哝着,被同伴恨恨地瞪了一眼。

    此时日光明媚,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勇者,却都想起幼时流传的一个可怖传说,一座城池被鬼物洗劫,万物齐聚,却不见一道人烟,擅自走入的人,都将永远在原地绕圈,直到死去。

    他们再不敢想下去,只是沉默着向前搜寻。

    街巷曲折,一色的白墙黑瓦,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仿佛是在原地打转。

    已经有人惨白了脸,正想回头,却见天空瞬间暗淡下来,巨大的重物轰然而下!

    最先一人当场脑浆开裂,其余人踉跄爬起,却只见角落中飞出一阵怒箭。

    闪着寒光的箭头又带走了几人的生命,久经鏖战的几人在拼力闪躲,身后戳入半尺刀刃,墙边跃下一个百姓打扮的男子,得意地笑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大缸,侍侯你们几个,绰绰有余了!”

    他突然一击掌,恨恨道:“不好!缸都砸碎了,来年的腌菜可怎么做啊!”

    狭窄小巷中传来一阵笑声,有人隐在黑暗中笑道:“我们镇北军常年戍守边塞,慢说是缸,就连木桶木盆,也可以拿来腌菜。”

    这样的一幕,在城中层出不穷,忽律在接到急报后,才发现己方胜利入城的将士,已经蒙受了惨痛的伤亡。

    “攻下这城池,我们也不过损失了五千人,如今居然在这些居民街巷中折了三千!”

    忽律沉声道,望着眼前如出一辙的宅门白墙,微微冷笑,“我道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原来准备在街巷中暗算我军!”

    军师忧虑道:“街巷曲折幽深,蜿蜒混乱,我军不熟悉地形,又是在明处,实在很是不利!”

    “无妨,将那两人提过来!”

    忽律一声令下,先前借狗洞逃遁的两位富商又被提了过来。

    “他们最为熟悉地形。”

    忽律的一句话,让两人顿时面如土色,身体抖成筛糠。

    “悔不该,钻什么狗洞!”

    年轻一点的人含恨说道,已是悔断了肠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诱饵

    满城军民人数甚多,若全在街巷中,不可能不露痕迹。

    忽律沉吟着,又问道:“城中可有什么军民密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年轻一点的人嗫嚅道:“有……”

    “带路。”忽律起身说道。

    一行人走到府衙门前,这里自穆那被刺后,便一直荒废。支呀一声,推开镂花扇门,露出后堂的卧室,那年轻人颤抖着,再也说不清其中机关。

    侍从们搜索着,将书画、瓷器翻得到处都是,却仍是找不到所谓的密道。

    有人气恼起来,推来门便要到庭院中再搜。门被推开的刹那,只见一阵寒光,带着凛冽的杀气,冲天而来。

    忽律愕然抬头,只见院中,墙上,屋檐,都是累累的刀剑和铁箭!

    傍晚的日光依然明媚,他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居然微微苦笑起来,“我中计了?”

    他笑着问道,声音清朗醇厚,好似对眼前的危局并不担忧。

    “你太急于求成了。”

    声音宛如玉碎落地,冰裂破堤。

    “这两位富商,本来就是我为了迷惑你所用的死士,他们生于此城,别无牵挂,所以放胆一搏,果然将你也骗了过去。”

    从刀枪剑戟后款款行来的女子,肌肤晶莹剔透,在傍晚暖日照耀下,清冽出尘,仿若天人。

    忽律微微眯起眼,从心底感到一种奇妙的熟悉。

    “你是谁?”

    “可汗不是正在搜索我吗?”

    那女子微笑着,眼底却幽寒清冷,微微一瞥,便要连血脉都为之冻结。

    “你自认能制住我?”

    忽律依稀认出,这便是那日将自己射中,伤及心脉的女子,他眼中威仪大盛。

    “不能。”

    晨露坦然答道,她随意抬眼,忽律便好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

    “若是乱箭齐发,可汗必定陨命于此。”

    “你难道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语,晨露正要放声大笑,却仍是抑住了,她眸光如雾,仿佛有无穷的怅然幽远,“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命换一命,对天朝来说是桩合算的交易。”

    忽律望入她的眼中,被这份诡谲而深深震撼,知道对方说得出做得到,他的微笑慢慢消失,鹰鹫般的眼打量着四周敌军。

    “放下武器吧,可汗!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晨露宣告道。

    鞑靼军不知统帅在这小院中遇到凶险,仍在城中搜索着。

    与攻城的九死一生相比,街巷好似一个张开大口的幽灵,无声地吞噬着人命和鲜血。

    每一处暗角,都有可能成为陨命身亡之地,每攻克一条街道,都要付出鲜活的生命。

    素来懦弱的庶民,也和守军一样杀红了眼,他们清醒地知道,穆那王子的死,需要全城人命来殉葬,再懦弱的羔羊被逼至绝境,都会反噬到底!

    喊杀和惨叫声不断地追逐而来,血腥与铁臭愈来愈浓烈的拥在鼻端,鞑靼军首次感受到修罗地狱的模样。

    一阵号角声响起,鞑靼军一齐大惊,竟是撤退的信号!

    纵横北疆,甚至铁蹄踏尽万里河山的鞑靼大军,居然会有撤退的这一日?!

    然而军令如山,所有人如潮水一般退至城门前。很多将士望着满地遗留的尸骸和鲜血,恨得双目几乎泣血,面容都因之扭曲。

    城门一旁,忽律悠然站立,身后一柄短刃,却昭示了他目前的处境。

    “你准备挟持我到何时呢?”忽律沉声问道。

    “一旦你们撤退,我立刻放开。”

    忽律突然微笑起来,眼中甚至带着怜悯,“我能攻占此城一次,便能第二次!”

    晨露含笑不语,望着忽律身后,黑眸中瞳孔为之一缩。

    忽律心中一沉,不禁向城外远眺。只见城外烟尘漫天,一道赤色大旗上书一斗大“周”字,正遮天蔽日而来。

    “原来你另有援军,另有密道!”他缓缓说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骑虎

    晨露瞥了他一眼,黑眸中的幽寒,让他为之一凛,“没有什么密道,只是你疏忽了雪峰,即使是飞鸟不渡的天险,也会被人踏在脚下,你太轻视了这世上的万一。”

    “原来如此……”

    忽律咀嚼着她话中涵义,怒极生笑,“本王今日真是受教了。”

    “可汗不用客气。”

    晨露素颜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之前承蒙您的‘恩惠’,今日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她说到恩惠二字时,目光幽然,仿佛想起了多年前辗转悠长的心事,忽律一触之下,只觉得遍体生寒。

    “我们从前见过,有什么仇怨?”

    他剑眉一轩,突兀问道。

    “言重了,天朝兆万子民,哪个不是恨你入骨,你看这城下几万君子之郎,战意如虹,若能斩得你的首级回师,那才是畅快圆满!”

    仿佛故意激怒他似的,晨露困难轻笑出声,玉碎雪裂一般的清冷。

    忽律俯身望下,只见城下剑戟如林,甲胄黑寒,却并不进攻,只是静静排列着,蓄势待发。

    “既然如此,何不一试?”

    忽律微笑答道,掩下了心中的微妙感觉。

    马蹄掀起的烟尘,朝这无暇的女子掩盖去,她微微侧过头去,烈日在她脚下抽出极清淡的影子,仿佛她这柔弱的身躯都融化透明。

    她雪白的面庞隐没在阴影中,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灼灼生辉。忽律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出头绪来。

    只听那清冷的声音响起道:“将士们勇武可嘉,我却不愿意他们将大好鲜血撒于此地。”

    她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异常清晰:“若是可汗愿意,请将城门打开,你率军平安离去,将此城奉还朝廷!”

    忽律为之一楞,随即大笑出声,“你们中原有句话,与虎谋皮……”

    “可汗的性命,仍在我手中呢,所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你也该听说过吧!”

    两人唇枪舌箭,针锋相对之下,两军却是隔着城门遥遥对峙,怒吼声仿佛从大地深处迸出,连日光也为之失色。

    沉重的城门被擂响,如此挑衅,让鞑靼军忍耐不住,忽律回身示意他们安静,看着晨露的眼中带上了讥诮,“难道我象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你不是。”

    仿佛有些倦意,晨露断然反驳道:“这世上怕死之人不知凡几,你却断然不是,可你此刻却绝对不能出任何闪失。”

    她凝视着忽律,瞳中幽光大盛,缓缓道:“你长子已逝,若是陨命于此,鞑靼十二部群龙无首,将是一片散沙,草原又将陷入血腥混乱之中,因此,你绝对不能用性命来冒险。”

    忽律闻言,长叹一声,再不开口。半晌,他才道:“我答应你。”

    他们两人下了城墙,忽律唤来部下大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道:“开城门。”

    “可汗不可。”

    无数声音在这一刻焦灼,忽律一摆手,这滔天声浪便消失于无形中。

    “开城门。”

    他第二次吩咐道,平静而不容置疑。

    沉重的城门随着铁栓的拖动,终于缓缓拉开,城外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浚身着黑甲,一拍麾下飞龙骏,越众而出,眼中因极度愤怒而冒出火焰。

    “忽律!”

    他咬牙切齿,看着这日夜惦记的仇敌,心中激昂,眉宇杀意激荡。

    “大将军!”

    清冽的声音及时喝道。他抬眼望去,这才看到,被忽律高大身影遮挡着的一抹雪衣,“大将军,忽律可汗愿意以此城来赎得性命,鞑靼军立刻撤离,你可以安排我军入驻了!”

    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的声音,清冷然而带着无上的威仪。

    周浚心中惊怒交加,半晌,才咬牙躬身道:“臣,领命!”

    晨露望了他一眼,不无歉疚转开脸。

    大军鱼贯而撤,另一股却是鱼贯而入,晨露眼见双方人数均已过半,正要放下手中的利刃,却听忽律道:“你若是在此一剑杀了我,又当如何?”

    “我天朝以礼义立国,又岂会做这等无信之事?!”

    忽律回以轻松冷笑,“信义?天朝皇帝曾有书道:结为兄弟之帮,永不相争,如今又是如何,你若不能让我信服,我军恐怕不能就此撤离。”

    他一声令下,尚未撤离的将士们梗在城门前后,两边立即不得寸进。

    晨露望着这相持诡异的局面,心中只跃上四个字——骑虎难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幽魂

    “你要如何?”

    晨露很快冷静下来,她望着这城门前无言肃杀的对峙,心思飞转而过。

    “来而不往非礼也,为了万无一失,你陪我一起出城。”

    忽律微笑起来,微蓝瞳仁遇入晴碧一洗的天色,虽然被挟持而立,却仿佛天神降临一般的傲伟。他所说的,也并非是祈请,而是不容置疑的决然。

    “可汗真是好决断。”

    晨露凝望着他,片刻,居然也轻声一笑,四周围绕的鞑靼将士,只觉那高入云霄的雪峰好似在这一瞬迸裂四碎。

    那笑意蹙在眉间,却寒似漠北极夜,说不出的诡谲清华。

    “既然如此,我便奉陪到底。”

    她曼声细语道,仿佛是才掷下金钿眉笔,由香闺中步出,素来清澈的眼中,却因这最后的一个‘底’字,决绝冰封。

    两人并肩而行,仿佛是最亲密的友人,一齐步出城门,他们的身后,潮水一般的军队,又开始了通往彼方的迁徙。

    直到暮色初露,栾城才重新回到天朝的辖下,城门之下,人头逐渐稀疏。

    只听一阵马蹄疾驰,沈参将着了薄甲,骑马冲过城门,他一手执缰,另一手伸出。

    “娘娘快接住!”

    末等他靠近,王帐勇士们便将他的马辔制住,他们生于草原,手法异常巧妙,那马打着呼鼻,却只是畏缩着不敢近前。

    “沈参将,你先回去吧!”

    晨露淡淡道,她手中长剑仍架在忽律脖间,丝毫不曾放松。

    “可是……”

    “之前大将军曾吩咐你听命于我,难道镇北军纪如此松懈?!”

    她语声仍是不大,却已带上金石之音。

    沈参将策马不行,半晌,颓然泄气道:“遵命。”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阖上,粗犷狰狞的狼旗翩然坠落,宣告这段短暂的沦陷至此终止。

    “此去前路甚远,颇多荆棘,要有劳晨妃你随行了!”

    忽律的意思,是要以她来要挟天朝皇帝。

    晨露回以一笑:“且莫说前路,可汗的性命,如今还在我手中攥着呢!”

    “如此说来,我们彼此投鼠忌器。”

    忽律朗声大笑,因这微微颤动,剑锋将他的脖子划破,洇出几滴鲜血来,红得惊心。

    “这么麻烦,我肯定手酸,还不如早些放下!”

    晨露微笑调侃着,却没有放下手中长剑,她微微蹙眉道:“可汗可愿意与我再来个约定?”

    说到‘又’字的这一瞬,她想起多年前,在京师城门边,那段短暂的生死逃杀,那次,她以失败告终。

    风将她的声音吹得空旷辽远,仿佛是黄泉忘川之畔的幽叹。

    “怎样的约定?”

    “此地风景甚好,我们不如在此切磋一二,败者剑下殒命,不必多说。”

    此一句,简洁了当,却犹如在水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惊起涟漪重重。鞑靼将士们顿时一阵鼓噪,有凶蛮的,已经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起来。

    忽律一摆手,所有喝骂声顿时停止,他双目炯炯,凝视道:“上次你那一箭,本王铭记在心,天朝不是一向推崇女子无才么,皇帝怎会娶你这般人物?!”

    他说这话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到末了,竟是无比怅然和感伤。

    晨露心中雪亮,情绪激越之下,手中长剑不由紧了紧,却听忽律道:“也好,我若是胜不过一介女子,又谈何饮马中原?!”

    四周人潮退去,方圆几十丈,只剩下他们两人,正静静伫立着,身后,便是巍峨耸立,千古不语的青黑城墙。

    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对决之时……

    晨露微微眯眼,仿佛不忍目睹这残阳如血,她摇了摇头,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她握住剑柄,哗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这一声清越龙吟,在人们头顶肆虐弥漫,仿佛响彻了整个天地,乍停时,耳边仍有微微余韵,所有的马匹好似不胜惊骇,都是扬头嘶鸣。

    晨露雪白的面庞遮掩在城墙的投影中,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目,仿佛在那孤单伫立的,只是一袭白衣,以及,多年前的一抹幽魂。



第一百七十八章 缘尽

    忽律正要拔剑,却见乙方阵营中,有一位其他部落的勇将大吼着,冲上前来。

    “根本不用可汗出手,我来!”他语气虽然忠心,眼中却满漾着骄狂,不可一世的嘴角笑得歪斜,仿佛天上地下无人可敌。

    忽律唇变勾起一抹无温度的微弧。那勇将手持金锤,怕有百斤上下,纵马上前,众人见两人身形悬殊,众目睽睽,也觉胜之不武,正不知该赞还是沉默,却见剑光一闪,亮如暗夜霹雳,光尽处,晨露伫立依旧,那勇将却已被斩成两截。鲜血蓬散漫天,皮肉却仍诡异相连着,纤弱的少女眉目模糊,仿佛在阴郁地冷笑,嫣红的血把她的清秀浸染成诡谲的艳丽。

    那雪亮的锋刃散发着清越的冷戾,所有人惊怖,一时无法出声。忽律抢身上前,再无一言,长剑凌空指来,两人以快战快,瞬间便激烈异常。暮色仿若虚幻,只见两道身影几乎化作黑白二光,凌厉诡谲,衣袂飘飞处,竟似带起辉赫光焰!

    忽律的剑招刚柔并济,浓眉因着杀气而蓦然挑高,摄人肝胆的剑意宣泄而出森然霸气有如实质一般。

    晨露的剑式却是极尽古怪,有如在惊涛骇浪中一息尚在的小船,虽然风波不尽,却犹自安逸。

    她荡开对方重剑,剑尖带起一阵疾风,刺入忽律。饱满威势中有如小船居于旋涡中心,微力便可撼动天下!

    她看似漫不经心的轻点,忽律瞬间大惊,那道煞气便猛然现了破绽,他只见身前白蚁一花,恍惚迷离之间,便觉腹中一痛。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只见雪衣轻拂,不过咫尺,半截剑锋,却已深入了自己的腹中。

    他缓缓抬头,看入了一生一世的梦魇,那少女蹙眉冷笑,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似讥讽,似决绝,多年前极为熟悉的,从城墙上一坠而下的……

    忽律全身血都要为之逆流,它们奔涌着,凝聚到心尖,在这天地苍穹间,化为一个暗夜梦回的名字——

    “是你!”

    天光在这一瞬暗走,忽律耳边,只余下风声萧萧,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你……”

    他喃喃重复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清秀容颜。

    “是你。”

    他喜悦而悲伤地,惆怅而呆滞地,第三次说道,却又踌躇着,隐忍着,将手缩回。

    有力的大掌,用力回握着腹前剑刃,仿佛要抓住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用力,至深!

    鲜血如泉一般喷涌而出,染上了她的鬓发,如珊瑚一般红艳。

    “林宸……”

    低低的呢喃,从他刚毅的唇中唤出,忽律忍住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雪刃从腹中一寸寸拔出。他微笑着,仿佛极之甜蜜,极之喜悦,这一瞬,他什么都明白了,“是你,回来了。”

    呛啷一声,晨露手中长剑落地,忽律将它拔出丢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站起身来,以眷恋的眼神再看她一眼,再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却也是很稳,鞑靼军中见他如此凶险,早已有人过来搀扶,他却强行站住。

    最后一丝暮色,在他身上消失,在那重重黑甲中,仿佛只有一具悄然微笑着的灵魂。

    城墙上遥遥传来惊呼,依稀是沈参将的声音,他遥遥观望,见忽律居然不死,再也忍不住心中惊怖。

    “只是当时已惘然。”

    忽律低声笑了,轻吟了这句众人都不懂的中原诗句,中气十足地扬声命道:“撤离——”

    这悠长和一声,隔绝了所有光明,黑夜终于到来了。随着鞑靼大军潮水般退去,城门又被打开,沈参将急急奔来,却险险接到晨露瘫坠而下的身躯。

    他一时为难,却听晨露轻声道:“我那一剑……”

    她仿佛累极哽住了,终于说道:“忽律,他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第一百七十九章 秋凉

    十月七,鞑靼大军撤离栾城,原本分三路进逼的大军不再急进,而是沿着平州一线,慢慢开始退却。

    此次危机,原来是个大战不休的架势,却在如此之短的时日里,以鞑靼军的撤退告终,消息如生了翅膀一般传开,天下九州为之哗然。

    沈参将兴冲冲奔入室内时,晨露手持一柄犀角雕梳,正在窗下对镜端详。

    乌檀似的长发垂在身后,有如一匹上好的黑缎在闪烁光辉,她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慵懒而随兴。

    秋日寒深,遥遥看去,重重绸衣包裹下,她仿佛弱不胜衣,很是惹人怜惜。这样一位深闺宫妃,竟是斩断鞑靼可汗生命的绝世强者!

    沈参将暗自嗟讶,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不该直视,他避过一侧,禀报道:“圣上送来急件。”

    一只苍白细腻的玉手从他手中抽走书信,晨露展开信笺略略一瞥,已知端倪。

    “群臣们怎么说,大将军又是什么主意?"她如此问道。

    沈参将深深一礼,表示对自己主帅的敬重,“大臣们的意思,是要趁胜追击,将鞑靼人彻底驱逐到大漠之外,大将军认为此时应求稳,不能轻举妄动。”

    “趁胜追击?!”

    晨露轻笑出声,黑眸中闪动着冰雪一般的讥诮,“是谁胜利了,又是谁落败?”

    沈参将见她话音不善,垂手不敢开口,他心中对那些饱食终日的朝中大臣,也颇不以为然。

    “鞑靼人开始撤退,不是为了什么失利,孤狼一旦受挫,只会更加凶狠的反噬。只因忽律伤重不治,他要迅速赶回王庭,安排身后的一切事宜。”

    晨露声音中并无半点喜悦,她手下缓缓核发,想起忽律身上的致命一剑,心头有一个念头缓缓浮上,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这世上,终究又少了一位劲敌!

    自得知真相以来,她想起忽律,只觉满腔怨毒无处发泄,如今得偿所愿,却只觉心头一阵惆怅虚无。

    是劲敌,亦是知己吗?

    她微微苦笑,雪白的面庞浸润在昏暗中,飘渺朦胧,连眉目都瞧不真切。

    “鞑靼人撤退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吗?”她如此问道。

    “已经八百里加急,通知京城那边了,其余各地,不日也将知悉这一喜讯。”

    沈参将偷窥着她的面色,险险将喜讯二字吞下肚中。

    “对于百姓而言,这确实是件喜讯啊!”

    晨露的话,好似另有涵义,沈参将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

    “鞑靼人从全境撤退,此次算是逢凶化吉?!”

    太后的声音,在熟悉的人们听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尖锐。

    留守的大学士刘某微微躬身,递上了印章封好的公文,太后展开细细看完,好半天,才道:“这可真是普天同庆啊!”

    话虽如此,她却毫无喜庆的情绪,刘大学士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大弟,凑近低声道:“襄王殿下如今仍被囚在栾城,生命无恙。皇上此次大胜心喜,太后娘娘再劝着些,定能减免他此番大罪。”

    “住口!”

    太后一时大怒,冷喝道。

    她声音不大,却仍是不减昔日威仪,刘大学士顿时面色如土,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林邝自绝于列祖列宗,叛国谋乱,乃是林家最大的罪人,你怎么还是满口襄王襄王的叫着!”

    她喘着气,咬牙切齿道:“他生也好死也好,自有皇帝明正典刑,又与我何干?!”

    刘大学士素来以她马首是瞻,这回碰了这个硬钉子,只得带了满面晦气离去。

    太后犹自闷怒,想起前线局势,又想起林邝此人,一时竟觉得有如蒺藜刺身。

    她打开窗,任由满院秋风将身体吹得冰凉,脑中却在不断思索。直到天色暗下,才在侍女的伺候下,回殿坐定。她拿起一管狼毫,犹自踌躇不定——

    这一着,怕是她一生中,最费思量的一步了!

    成,则天下尽安,千秋百岁后,人们仍会记得她这位太后的威权;败,则溃散如山,即使要安于宫中,怕是也不能……

    她仍在犹豫,笔尖的一大滴鲜红朱砂掉落,溅得宣纸上一片触目惊心。

    太后惊得一颤,凤眸在黑暗中灼然生辉,她咬咬牙,换过了一管,蘸了墨汁,终于下笔写了起来……

    窗外秋风呜咽,天,越发凉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章 毒祸

    岘昆行宫中,喜悦安宁,却又是生机勃勃,鞑靼大军虽然退走,余下的善后,仍是让皇帝和部臣们忙碌不已。

    晨露仍在栾城未归,皇帝思念之下,派人询问,却只得到“未尽事宜”这模糊的回答。

***

    “娘娘,您簪花的模样可真是好,皇上看了,都要移不开眼了!”

    一旁巧手服侍的侍婢小心拨弄着,口中甜如蜜糖道。

    云萝端详着镜中盛装珠玉的丽容,却殊无喜色,她微蹙着眉,瞳仁中那一点浓黑,格外幽深,虽然身体坐得笔直,双手却紧握着绢帕,将它绞得满是褶皱。

    仿佛为什么事而困扰着,她咬唇沉吟着,长而密的眼睫颤动着,在玉容上撒下一点阴影。

    “娘娘,胭脂要咬掉了。”

    侍婢小声提醒到,云萝这才松了牙关,她眸光微闪,若无其事地问道:“皇上那边,你去打听过了吗?”

    “娘娘的吩咐,奴婢怎敢不尽心,只是,皇上仍是忙于政务,怕是没什么心思来见您呢?”

    侍婢小声说道,越说越是胆战心惊。

    “皇上忙于国政大事,我也不好去打扰。”云萝仿佛松了口气,居然有些欣慰地喃喃道,她转过头,却正瞥见那侍婢吞吞吐吐的作难。

    “还有什么事,你一并说来!”她不悦道。

    “是!”侍婢声如蚊呐,“皇上一连发了几封书信,都是在催晨妃娘娘回返。”

    听到那最不想听的答案,云萝顿时面沉似水,她冷哼了一声,连指甲上的金套都为之一颤。

    “皇上只顾记挂她一人!”她满是辛酸和不甘的,低斥道,侍婢在旁惶恐异常,已然跪倒在地。

    云萝的胸膛微微起伏,她暗自咬牙,若无其事地回身道:“你下去吧!”

    看着侍女远去的身影,她再无迟疑,打开了八宝壁橱。

***

    元祈这几日正忙得焦头烂额,跟户部商量边民迁徙之事,便用了两个多时辰,直到众人散尽,感到饥肠辘辘,这才发现自己还没用晚膳,秦喜素来机灵。

    见他皱眉,正要传膳,却见云嫔手提一只鸳鸯什锦漆盒。正步步生莲地走来。

    她又是来送点心的吗?

    元祈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随即不由地苦笑起来。

    云嫔这一阵很是勤勉,她在帝后之间传递宫中消息,很是立了几分功劳,在膳食点心上头也很用心,每次都是亲手剥莲子,烹燕窝,一切弄得妥当,才送到皇帝案前。可算是贤淑得体,无可指责。

    元祈虽然从不食用,却也感念她素日的勤苦不易,对她的恶感,不由淡了几分。

    “皇上辛苦一天,且尝尝臣妾煮的银耳羹吧!最是补气养神的。”

    云萝温婉笑道,好似怕皇帝拒绝似的,手中丝帕扭绞在一块,皇帝见她这样,也觉得不甚过意。再加上香气萦绕,更觉饥饿,于是揭开瓷盖,舀了一勺,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之下,只觉得唇齿留香,不由赞道:“果然用了心思……”

    云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间妩媚动人,另有一番风致,“皇上觉得好,这便是我虔心到了,能让您多进一点,便是天下子民的福气了!”

    “好好……”

    皇帝似乎兴致颇好,满口称赞,居然笑道:“朕今晚便去你住处看你……晚上露深,你先回去吧!”

    云萝一听,面露喜色,也不疑有他,转身盈盈退下。

    秦喜微微惊愕,开口问道:“万岁,您今晚?”

    他声音戛然而止,却是皇帝面色苍白,全身大颤,好不容易,才吐出完整的几朵银耳,又咳出了几口血,这才罢了!

    “皇上,这银耳羹里!!”

    秦喜已是惊得魂飞魄散,皇帝挥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又让他倒水来漱口,半天才回转过神色来。

    他不敢怠慢,盘膝运功了三十六周天,这才睁开眼,声音已见嘶哑:“你不要声张,悄悄地将云嫔请来,在此院中就地拿下。”

    秦喜答应着,忙不迭去办了,两刻后,只见云嫔发髻散乱,鬓横钗乱,很是狼狈地被拖了进来,她一见皇帝便好似有了主心骨,上前哭诉道:“冤枉啊……”

***

    云嫔这一夜,简直有如从云霄中掉落深渊。

    她先是喜孜孜地等候侍寝,又接到秦喜报说,万岁在自己院落等她,顿时喜不自禁。历朝后宫中,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除皇后以外,其余嫔妃一律不准在御榻上过夜,如今虽然远在离宫,却也有个宫中的仪礼气象,皇帝居然让她来自己院落,可不是天大的恩赐!

    没曾想,到了此处,未及见人,却有一群粗恶狰狞的侍卫,将她五花大绑了推进来。

    “你还想喊冤?”

    皇帝不敢置信地冷笑道:“你宫中的使女已经招供,见你把她支开,鬼鬼崇崇地在羹里放了粉末,这一碗银耳羹,”

    他指了指桌上的,怒意满布心胸,“给猫狗试吃,半个时辰便七窍流血而死!”

    云萝睁大眼睛,一时之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她发疯一样地挣扎着,嘶声喊道:“我没下毒!”

    “难道你自己的贴身使女,会冤枉了你不成,她连纸包都找了出来!”

    皇帝扔下一个纸包,里面尚有些残余粉末。

    云萝颤抖着捡起,失神地喃喃道:“怎么会?”

    她抬起头,凄厉叫道:“这纸包是我的,可里面不是毒药,却是——”

    她说到此处,支吾着不敢继续,皇帝逼问道:“是什么?”

    “是,是燃情袅……”云萝再顾不得羞耻,低声说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 烟幕

    一听这药的名字,便知是春药催情之物,皇帝又继续问道。

    “你亲自放的药,却要跟朕说你不知情?!”

    “臣妾真是冤枉的!”

    云萝急得泪落如雨,花容暗淡失色,却想不出一言一语来为自己辩驳,她哽咽道:“是臣妾一时糊涂,希望能得到荣宠,才从书信中夹带而来的。”

    “是谁递来的?”

    “是……”

    云萝支吾着不肯说,抬头看见皇帝森冷的目光,心中一阵颤栗,索性把心一横,低声道:“是皇后娘娘。”

    宛如一声霹雳横空响起,秦喜吓得面色发白,偷偷窥了皇帝一眼,却仍是稳如泰山。

    “焉知道不是你胡乱攀咬?皇后的禀性朕一向深知,她并不是那等丧心病狂之人。”

    皇帝一脸不信,云萝觉得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抽泣着,突然眼前一亮,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伏地高喊:“皇上或是不信我说的,尽可以去检视那原封的信笺,包管里面也有些颗粒痕迹!”

    皇帝听她说得如此决断,微一沉吟,便命人将她带下,另行软禁看管,他自己在房中踱步,仍是踌躇犹疑。

    他觉得气闷,便咳嗽了几声,秦喜在旁看得真切,焦心道:“万岁当时便把毒物吐出,可仍是受了些浸染,还是请太医前来诊治为妙。”

    于是宣太医觐见,由于出门在外,医正要伺奉太后跟皇后两位,就没有随行,只是择了年轻精干的随銮办差。

    年轻的太医跪地请安后,便恭请皇帝坐下,卷了衣衫,又取了全套银针,便要在颈后等几个穴道针灸逼毒。

    灯火将室内照得白昼一般,‘啪’的一声,一道灯芯爆花,惊得太医手中一颤,险险将针掉落。

    银针的灿芒在眼前一闪而过,皇帝一愕,仿佛不敢置信似的,慢慢放下手中的奏折。

    “把针给朕看看。”

    太医依言递过,他眼神游移,有些心神不安似的。

    “银针最能试毒,因它遇毒会变成黑色,是吗?”

    “万岁圣明。”

    皇帝凝视着针尖,缓缓道:“可若是银针变白呢?!”

    太医全身一颤,抬眼偷望而来,皇帝眼疾手快,抢上前去,将他下颌扯开,才任由左右将他绑缚。

    “银针变黑,那定是遇毒无疑,可有些毒物,却是生性奇特,会让银针变得微黄,甚至微白,这一点,晨妃曾经当趣谈一般,跟朕讲过。”

    皇帝想起自己身边竟然潜伏着这样一个野心贼子,有些不寒而栗,他目光幽邃,声音不大,却带着暴风雨般的压迫——

    “谁派你来的?”

    那太医惨笑着,不肯回答。

    “带下去慢慢审问。”

    皇帝吩咐道,又追加一句,“可以刑求,但要留活口。”

    侍卫们因皇帝频频遇险,正觉脸面丧尽,听这一声,顿时台狼似虎一般地上前,将那人拖下。

    皇帝自去查了医书,将几味常见的袪毒药开了单子,命秦喜亲自配来,才稍稍止了咳嗽。

    “万岁且先忍耐一晚,等天明,自能寻来地方名医,为您拔除毒性。”

    秦喜看他如此,心中不忍,几乎落下泪来。

    “若不能找出幕后黑手,就是解了毒,也救不了命。”

    皇帝阴郁道。他看了秦喜一眼,问道:“是谁荐了此人到太医院来的?”

    秦喜记性绝好,微一犹豫,道:“是靖安公府上的管家。”

    又是涉及皇后!

    皇帝剑眉一挑,好似雷霆即降,却在下一瞬敛住了。

    “不,不可能是她。”

    他露出一丝冷笑,低喃道:“她若要动手,只会在梅妃诞下皇子后,如今是男是女也不尽知,绝不会如此草率。”

    他旋即回头,断然道:“吩咐下去,查清一切的往来信件,大到奏折文书,小到私人小笺,尽数报来。”

***

    “行宫那边,都失败了。”太后咬着唇,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就知道云萝这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索性拿她当个烟幕幌子也就罢了,没曾想,太医的银针,也没派上用场。”

    她以扇掩面低语道,轻摇着画扇,一阵凉意袭来,她才恍然发现,眼下已用不到此物了。

    索性将画扇扔开,她由窗中远眺着宫檐一角,叹息一声道:“只希望栾城那边,能遂我心意。”

    此时宫人前来禀报,却是静王觐见。



第一百八十二章 问鼎

    静王一身儒装,以摺扇掀开珠帘,意气飞扬中又见不羁风采。

    “天下大喜,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烦心的。”

    太后见他语意闪烁,只当他又想说皇帝的不是,于是笑道:“你皇兄这次是福泽深厚,如今蛮夷尽退,天下海清河晏,都在感念他的恩德呢!”

    静王却是仪态如常,恭敬微笑道:“圣天子百灵保佑,只是可怜了舅舅,螳臂挡车,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凄凉光景呢!”

    太后最是忌讳这个,闻言冷笑道:“他自作自受,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静王却恍如未闻,淡淡道:“母后也很担心他吧!”

    太后见他如此悖逆,正待发作,却仍是敛住了,冷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后,在儿臣面前,您不用再托词掩饰了。”

    静王双膝跪在她面前,目光诚挚而清澈,带着淡淡的怜悯忧苦,“当年舅舅威凌朝廷,想要做第一位外姓藩王,世俗都以为您偏袒长弟,却不知,竟是他以某物威胁您,才能得逞的!”

    仿佛一道焦雷劈过太后耳边,她顿时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你怎么会知道……”

    “先帝曾将一道圣旨,交给我母妃保管……”

    静王停顿了下,殿中气氛顿时转为凝重诡谲。

    “可惜……”

    这一声可惜,让太后的心都紧缩成一团,几欲窒息。

    “可惜她太过轻信,居然被林邝的花言巧语所骗,将圣旨转交给他,竟成了他要挟母后的把柄!”

    太后全身都放松下来,她无声地舒了口气,微笑着,悲悯而温文地低喃,“是啊,惠妹妹的为人,再是良善不过,被此贼所骗,也真是命数……”

***

    “那道圣旨?!”

    林邝阴险的笑声,在昏暗的狱中回荡不已。

    “是先帝交给惠妃保管的,林惠这丫头,算是我林家的一个异数了,那么单纯轻信,我在她面前诉说了姐姐的专断独行,她便将那圣旨给了我!”

    “大家毕竟是骨肉血亲,本不必撕破脸皮硬来的,但林媛实在是天下第一狠毒刻薄的女人,林家煞费苦心,将她送上皇后的宝座,她居然掉过头来防我!我们前朝便是世家大族,坐拥云燕二州,如今想要更上一层楼,得个五爵,有什么不对?她居然驱逐我的使者!”

    林邝说到此处,简直咬牙切齿。

    “她既然不仁,我便不义,只是放出消息,说圣旨在我手中,她便只能乖乖从命了!”

    “你可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

    林邝拖着脚镣,缓缓逼近,眼睛因为怨恨和狡诈而白亮异常。

    “那道旨意上说,要废去林媛的后位!”

***

    “母后您乍听林邝落在皇兄手上,便很是担忧吧!那道圣旨,可是对您很不利啊!”

    静王在旁劝慰道。

    太后抑制住全身的颤抖,低声道:“他毕竟是我亲生骨肉,即使知道,也没什么要紧。”

    “母后……”

    静王叹息道:“我自小由您带大,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又何必骗我呢,若真是不要紧,您又何必掉包皇后给云嫔的药,又特别嘱咐了太医?!”

    这一句,点中了太后的死穴,她颓然坐下,半晌,才咬牙冷笑道:“这一回,你可真是长进了。”

    “母后,我也是为您着想,所以未雨绸缪,管了点闲事,您这一回,可是出了偏差啊,皇兄不是省油的灯,很快便会疑心的。”

    风一缕缕从窗纱的缝隙中吹来,太后觉得遍体生寒,却也顾不得添衣,只是僵坐不语。

    “到了这个时候,母后还是信不过我吗?皇兄对您如此忌惮防范,可只有我,一直在帮您分忧啊!”

    太后以冷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静王镇定自若地微笑着,更显俊美不凡。

    “你想要什么?”太后终于放下所有的伪装,冷然问道。

    “皇兄若是有个万一,我身为亲王,那九鼎之重,也可以问上一问吧!”静王首次公开透露了他对御座的野心。

    “你倒真是有鸿鹄之志啊!”

    太后听到他如此说,却反而有些安心了,她目光幽闪,端坐着笑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林邝

    “你很好。”

    太后微微冷笑着,神情却越见平和,“若废了亲儿的皇位,立你为帝,这样的事,可是千古未有啊!”

    “古时也未有要弑杀亲儿的太后。”

    静王直截回道,看着太后大怒的凤眸,又道:“母后您可不是蛇蝎心肠,而是圣旨落入皇兄手中,后果不堪收拾,您才出此下策。”

    “我和皇兄不同,定会孝顺母后,事事敬重垂问。”

    他加重了最后一句的意味,笑道:“您若是不信,不如由我预先写下,恭请太后训政的“旨意”?!”

    狼毫濡过浓墨,一封字据笔走龙蛇,静王亲笔写完,又盖上自己贴身的印章,指着它笑道:“这是以前科举舞弊玩的伎俩,我今日也沿用一二,上面写的日期是新元二日,若是那时我成不了‘朕’,您自然也训不了政!”

    太后笑道:“你考虑得真是细致啊!”

    静王涵养甚好,对话中的讽刺意味充耳不闻,起身仍是有礼的告退。殿中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太后用瓷盖拨弄茶盅的声响。

    “痴心妄想。”

    她低低道,然而想起那道失落在外的圣旨,想起皇帝恭敬而疏远的神情,再想起连续的毒杀之举,心中已有了决断。

    “元祉若能安于帝位,倒也算是最佳人选。”她有些不甘地提起静王的名字。

    长叹了一声,却并不颓唐。

***

    十月十二

    晨露终于从栾城回返,风尘仆仆地进了院落,便见一叶梧桐平直飞来,她伸手一接,却是毫无杀气。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对皇上来说,如此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她将黄叶提在手中端详,对着树下的人影笑道。

    一阵枝叶婆娑,梧桐仿佛受了惊吓,叶落如雨,皇帝舞了个漂亮的剑花。收了长剑,大步趋前,也不顾其余人的目光,上前便握了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他的目光,如晨星一般明亮,又惊又喜的神情,让平静清俊的面容顿时鲜活起来。

    “你回来了!”

    万千思念,只化为这一句,却是多心刻骨,道尽相思。

    “我回来了。”晨露低声答道。

    任由他握紧了手,眸光幽邃。

    她指尖滑过他的腕脉。顿时面色一凝,“你中了毒?!”

    “第一口我就发现了,毒性尚浅,不打紧。”皇帝安抚道,说了事情经过。

    对那日的惊险,仍是心有余悸:“云嫔的东西。朕素来就不吃,所以也没中太深的毒,倒是那太医,实在让人惊心,若不是想起你平日所说,这条性命就葬送他手了!”

    “云嫔呢,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她!”

    皇帝有些为难的蹙眉,“她罪证确凿,却仍是终日啼哭喊冤,事涉皇后,只能回京慢慢审问了。”

    晨露沉思了一阵,道:“若是追究皇后,可算是无根无据,若是不追查,云萝立刻便是弑君之罪,她一旦被凌迟处死,更加无法查清了。”

    她抬起头,直望着皇帝,问道:“皇上真的相信,皇后是幕后黑手吗?”

    “朕不相信,因为这对她毫无好处,朕在,她才是皇后,梅妃的胎儿尚未落地,若是静王即位,她便是皇嫂,一字之差,乃是天壤之别。”

    皇帝想起昔年恩爱的中宫,又是沉痛,又是嘲讽的说道。

    “我也如此作想,不过,栾城之中,倒也出了一连串的暗杀和‘意外’,和此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晨露清澈的上发中闪过一道冷笑,道:“林邝在狱中和路上,有几拔人一直对他兴趣不减,下毒,劫狱、明袭,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呢!”

    “他也受人暗杀?!”皇帝有些疑惑道:“可有什么特征?”

    “来人一律训练有素,虽然掩饰痕迹,却象是宫中的做派。”

    皇帝心中一凛,却听晨露继续道:“我也讯问了林邝,他只是含糊其词,说他掌握了某人的把柄,所以某人必杀他而后快。”

    她隐去了先帝的圣旨不提,只是若有若无地说出原因,让皇帝心中更生警惕,林邝熟悉的,无非是……

    皇帝眼前浮过一道雍容高华的身影,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中划过。

    “难道是母后……不,不会的!”

    他断然摇头,心中却被那个隐秘而可怕地念头撩拨着,越发向它靠近。

    “皇上?”

    晨露的声音将他从深思中唤醒,皇帝问道:“林邝如今在哪?”

    “他中了刺客的一记毒剑,正昏迷不醒呢!”

    晨露恨恨道,好似对刺客的大胆挑衅很是愤怒。

***

    十月十五,御驾自行宫回程,龙舟沿途受到黎民百姓的热烈欢呼,他们对凯旋而回地皇帝,施以最淳朴深厚的敬意。

    京城之外,太后一反惯例,率着满朝臣属,在郊外四十里处迎接。

    两旁的黄帷将她的容貌遮挡,太后望了望不远处的红叶初染,居然微笑起来。

    “到底还是失败。”她低喃着叹息道,想起接获的消息,林邝将随御驾一齐入京,心中更添阴郁。信手摘下道旁的嫩枝,瞧着上面尚未枯黄的绿叶,太后素手一拗,将它断为两截。

    “皇帝,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

    低喃几乎无声,那被弃置尘埃的无辜嫩枝,仿佛昭示了京中即将到来的惊风密雨。

***

    “皇帝真是好运,捡了这个现成便宜,不过晨妃娘娘,你如此尽心为他,就不怕有朝一日会鸟尽弓藏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先帝在这方面的作为,真是精彩绝伦啊!”

    悠闲坐在车中,以讥讽和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话的,赫然竟是被称为‘昏迷不醒’的林邝!

    他嘴角泛着阴险恶毒的笑意,若不是手脚被大镣锁住,简直看不出是个囚徒。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乱心

    “担心我之前,你先担心自己的性命吧,京城可是太后的地盘,她在此经营多年,不会容你活着的。”

    晨露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你会保我周全的,是不是啊,若我被太后灭口,普天之下,就再无人知道先帝的圣旨在哪了!”林邝毫不惧怕,得意大笑着,却不慎吸入一口凉气呛着了,咳嗽不断。

    “说话太满,当心被风折了舌头。”晨露微笑着讥讽道:“太后临朝多年,她的实力盘根错节,不知会有何等明枪暗箭,你要我消灾渡厄,怕是太高看我了!”

    “但你是皇帝的宠妃,难道你们想让林媛继续插手朝政吗?!”林邝有些发急道。

    “我们当然不愿。但若没有缘由,皇帝是不愿承担忤逆罪名的——这个由,还得落到你身上。”

    两人唇枪舌剑,话题又回到原点——

    那道先帝的圣旨!

    林邝有些心动,又有些焦躁,他深谙姐姐狠辣手段,当然知道皇帝对上她,有多么棘手艰难,可要他拿出唯一的护身符,他又万分不愿。

    大道旁潮水一般的欢呼声,显得热闹非凡,晨露见帘外人影晃动,知道皇帝遣人来催,于是起身道:“我所说的,你且仔细思量,你若想活下去,最好善尽合作。”

    她敛眸,压下其中的憎恶冷意,揭帘而去。

***

    太后亲迎,皇帝由銮驾而下,以大礼拜见后,母子俩共乘一车,彼此话叙,在万千庶民眼中,好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

    回到宫中,又是一番御宴大贺,宫中上下喜气洋洋,后宫自皇后以下,皆是宝冠珠鬟,华衣锦绣,盛妆之下,既合着这凯旋的大喜,又希冀皇帝能在众人中注目一二。

    人群中独不见云萝,皇后心中不禁犯了猜疑,在宴会间隙,开口了问皇帝:“怎么不见云萝这小丫头,她没服侍好皇上吗?”

    元祈把盏不饮,皇后心中一沉,想起自己那些信,于是悄声问道:“那些信,皇上可都曾见的了吧?”

    “朕看见了,这一阵你在宫中辛苦了。”

    他沉吟着,问道:“你可曾给她寄过别的物事?”

    皇后听了,心中一颤,手中玉盏也倾洒少许,强笑道:“只是些茉莉粉,调理肌肤最是得宜。”

    “够了!”

    元祈有极低的声音喝止道,面上却是冷静自若,任谁也看不出他正在发怒。

    “你一开始派她随侍我左右,就是居心不良,对朕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也算是贵家淑女!”

    这话虽然隐晦,却暗指春药之事,皇后深谙他的脾气,知道不能硬顶,于是美眸含泪,雾气氤氲道:“这都是我的错,皇上且恕她年幼无知,饶她这一回吧!”

    “饶她这一回?你可知那包药里放了什么?”

    皇帝将那毒药之事说了,惊得皇后全身惊颤,吓得酸软了半边。

    “这绝不是我的主意!”

    “你跟云萝,频繁的书信往来,却不知早被有心人盯上,将纸包调换了。”

    皇帝叹道,皇后又是惭愧,又是惊心。

    她并不愚笨,将其中诀窍想了半晌,才喃喃道:“这宫中,能调换我所发密件的,只有……”

    她将目光投向高处的太后,咬牙含恨地怒瞪着。

    仿佛感受到芒刺一般的目光,太后转身,看向帝后二人,“小两口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她笑得慈祥欢喜,皇后不禁在心中打了个寒战,笑靥如花道:“很久没见皇上,倒是让母后笑话了!”

    她很是亲昵地示意皇帝道:“妹妹们久居深闺,日夜思念,盼你凯旋而归,皇上也该敬她们一杯才是!”

    于是众妃嫔含羞上前敬酒,宴过中夜,才逐渐散去。太后却未曾就寝,她双目炯炯,带了心腹婢女,来到慈宁宫中,她肃容道:“我要佛前还愿,长跪一夜,你们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进来惊扰。”

    启动了密道,她到了那间密室,只见王沛之匆匆而来,有些愕然道:“又出什么事?”

    “我的性命大约要不保了!”太后阴郁道。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开弓

    “这是何意?”

    王沛之一震,愕然道:“就算是林邝此次有大逆之举,皇帝会更添猜忌,但他毕竟不能弑母啊!”

    “是先帝……”

    太后声音低沉,将事情说完,眼中已是珠泪盈盈。

    “我为他执掌后宫,为他生儿育女,换来的,却是这样一道密旨!”

    她咬牙,一字一句如同从幽冥中迸出。

    “他要废黜我,终生幽禁。”

    王沛之垂首不语,密室的昏暗笼罩了他,仿佛黑夜将他整个身躯都消融殆尽。

    良久,直到太后停止了低泣,抬头看他,他才阴郁道:“你准备怎么做?”

    “那道密旨在林邝手中,很难揣测皇帝是否已经知情——元祉也知道了此事,我与他虚与委蛇,他还打算做皇帝呢!”

    太后低低笑道:“跟他母亲一样天真,还想用训政来诱骗我,难道他不知道,这世上最容易背弃的,就是誓言二字吗?”

    她抬起头,目光坚决刚强,稳稳地看着他,“沛之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帮我。”

    她声音不高,也不再哭泣,却是带着决绝的隐忍,郑重问道:“沛之,你的决定是?”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已是千百年,王沛之长叹一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他沉吟着,又问:“你要我怎么做?”

    “京营上下,虽然隶属孙铭统辖,那些将官校尉,却泰半是你的袍泽部下,若能调动他们……”

    太后的声音在昏暗中清脆入耳,王沛之却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敢置信道:“你真忍心!皇帝是你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

    太后冷笑道,清脆幽雅的声音,在暗室中分外诡异,“生于皇家,便没有任何亲情可言了,更何况……”

    她仿佛有所顾忌似的掩住了唇,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咳了一声,将话题转移道:“沛之,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愿意无条件的帮我!”

    “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伤感微渺,带着玄奥难懂的意味,在这秋夜中丝丝入脉。

***

    第二日晨省,帝后联袂而来,叙话闲谈之后,太后正要回后堂,皇帝却紧赶两步道:“母后……”

    他上前小心搀扶着,笑道:“昭云宫毕竟太过偏远荒凉,母后万金之躯,还是搬回慈宁宫为好。”

    “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逆贼……”

    太后黯然道,又要垂泪,皇帝连忙宽慰道:“母后在宫中安养礼佛,朝中之事跟您无关,又怎么算是您的不是!”

    太后听得这‘安养礼佛’四字,目光幽冷一闪,转瞬便恢复微笑,她叹道:“皇帝你的孝顺,天下皆知——此事容后再议吧!”

    她转身迈入后堂,凉风透过锦绣重幕吹来,她身上一阵寒意,不由得紧了紧身上衣袍。

    皇后在旁看得真切,连忙取过侍女手中的曲襟长袍,小心披在她身上。

    “皇帝昨夜宿在你那里了?”太后笑着问道。

    她本以为皇后会粉面含羞,却见她垂头,泫然欲泣道:“他只是来坐了会,就离开了。”

    “哼,他全无心肝了。”

    太后冷笑着,对着皇后道:“你对他真心一片又如何,他还不是把你的真心放在地上践踏。”

    皇后哽咽,太后无意听她哭泣,只是安慰了几句,示意她回去休息。皇后到了廓下,才敛了哭声,静静地,绽出一道微笑。

    “你错了,姑母……我对皇帝,早已死心,他又怎么践踏得到我呢!倒是你,嫁祸于我,让我险些背上弑君之名。”

    她笑声清脆妙曼,低语道:“大家走着瞧!”

***

    十一月初三,退隐已久的前上柱国大将军王沛之,在京中大宴同僚故旧。

    他与先帝自小莫逆,在义军之中,亦是位高权重,本朝建立之后,先帝许以宰辅之位,坚辞不受,这上柱国大将军的名号,也是他多次拒让后,先帝御笔赐封的。

    这样一位朝中重臣,却因为战时旧伤,而不得不早早归隐,虽然如此,年长的勋贵老臣们,却仍是不敢怠慢,一时之前,宁静的府邸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第一百八十六章 黄粱

    孙铭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仍是心神不安,帝姬的关切之言,仿佛仍在耳边。

    “你老师这次生辰大宴,瞧着有些蹊跷。”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是杞人忧天吧!孙铭握着象牙杯,苦笑着。正中主位之上,恩师王沛之一身蓝缎锦袍,虽然两鬓微霜,却仍是不减当年的豪迈气度。

    他正在与一些老臣们品酒谈奇,看来兴致颇高。

    “不该是这样的!”孙铭环顾四周,越看越是惊愕,他低喃道,一旁的副将看他有如中了魔怔,只觉得一头雾水,他试探着唤道:“大人?”

    孙铭回神,凝视着一张张虚伪谄笑的面孔,按捺不住,几乎想上前问个究竟。

    恩师素来豪迈不羁,若是品行合他心意的,便是贩夫走卒也可千杯共醉,若是他瞧不上眼的,任你三公九卿,也休想得他正视。

    他知己亲朋甚多,每逢生辰,总会在高楼举宴,不醉不归。

    可这次,虽然仍是宾朋满座,却尽是朝中权贵,军中骁将。

    事反常则为妖,孙铭有些郁闷的喝尽了杯中残酒,堂下丝竹缠绵热闹,带来江南的清新韵味,主人翁微笑而惬意地看着这一切,孙金钟看着同僚们各个笑容满面,随兴和睦,再想起朝中的暗涛汹涌,不禁打了个寒战,酒意上涌。

    他的双眼开始模糊起来。

    “我家大人请驸马去后堂一晤。”

    身边悄然出现了一位身缠红绡地美貌侍女,她低声说完。便冲他抛了个魅眼,雪白皓腕上金镯乱晃,一片叮当声。

    在人们“真好艳福”的笑谑中。孙铭面色微红,起身离席。

    他在书房里等了许久,王沛之才从容而入。

    “老师,好久没来拜望,您着实瘦了。”

    孙铭有些愧疚道,这一年之中大小事务一桩接着一桩,他在京营之中忙得脚不着地。倒真是许久没来王府了。

    “跟我来这些虚礼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庙里的菩萨,需要人每日三供。”

    王沛之笑道,仍如往常一般,风趣而洒脱。

    他换过一身儒装,玉冠折扇,四五十岁的年纪,大笑之间。孙铭感到一阵轻松和熟悉。

    “你必定在猜想,我这次生辰,为何要大肆铺张?”王沛之叹息一声,望向窗外幽黑深邃的星空,眼神变得空旷寥远。

    “我已经老了,这个世界要靠你们年轻人了。”他敏捷转身,举目毫不见颓态,鹰眸中灼然生辉。

    “可是有些事,如果不在我手上解决,我死不瞑目。”

    夜风从窗外席卷而入,将灯烛吹得摇曳闪烁。王沛之双目炯炯,整张面庞都沐浴在昏暗之中,身形仿佛是远古的鬼魂一般。

    “什么?”孙铭听完他所说的,已是双目尽赤,惊愕得不能成言。

    “老师,您为何要如此!”

    “孙铭你听着,今日之言,出于我口,入得你耳,跨出这道门,便再没第三人知道,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许跟任何人说!”

    王沛之直视着他,目光犀利有如实质,他沉静地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连皇上那里也不能。”

    “究竟为什么大家要斗个你死我活?这一年来内忧外患,难道还没受够吗?”

    孙铭勃然大怒,嘶声吼道,连口中也泛上铁锈般的血腥苦味。

    “这天下至尊的宝座只有一个,能号令天下的权柄也只能由一人执掌。在这无上威权之下,什么亲情友爱,都不过如纸糊一般脆弱。”

    “那老师,你又为何要来趟这混水呢?在家颐养天年,不成吗?”孙铭几乎是哀求了。

    王沛之轻笑着摇头,举止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俊逸不羁。

    “我作的孽,天看着,终究是躲不过的。”

    他笑着摇头,眼神朦胧,低喃道:“有时候我也奇怪,这二十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元旭和我还在破庙里煮食,黄梁还没熟呢,我们两个破落世家子,梦想着有一日能平靖天下,传诵千古。”

    他叹息到底,却哽咽住了,窗外树影婆娑,仿佛亘古的幻境,风声凄厉呜咽,好似多年前看过的那场喧闹悲凉的戏剧。

    “人这一生,总会有意外在拐角等着你,不知不觉间,便会成为年少时所痛恨的人物。”王沛之微笑道,那一抹笑容,温和而忧伤,然而隐忍决绝。

    “是了结的时候了。”他转身拿了一颗小印,递给孙铭道:“这个你且收着,到‘那时’再用。”仿佛有万钧的力量,他将它放在孙铭的掌中,才舒了一口气。

    “一切,全看你的了!”

***

    夜已经深了,云庆宫已是一片寂静。

    鲛绡裁成的窗纱被轻弹了两个,晨露很是警醒,睁眼披衣而起。

    涧青亦是警觉,也在廓下候了,来的却是“辰楼”在宫中地联络人。

    “主上,裴桢那边传来消息,静王有异动。”

    “他要做什么?”

    “静王派系的人物,今晚二更秘密聚在他的别院,目前还未散去。”

    “今晚?”

    晨露皱了皱眉,忽然想起道:“王沛之的生辰大宴,好象也在今晚吧?!”

    “果然是个多事之秋啊!”

    她叹道,想起晨间亦有人报来,道是几位握有兵权武将家中,都有朝中之人拜访,不禁蹙眉冷笑道:“好不容易安生几日,难道要学曹操逼宫吗?!可惜,今上也不似汉献帝啊!”

    她回身,断然道:“加紧侦听,必要时,可以支用‘干将’将相关人等诛杀!”



第一百八十七章 乱象

    皇帝这几日也颇为头疼,朝堂上看似一团和气,暗中却都忙着在退敌的功劳簿上添上自己,抹去对头,户部与兵部,为了一批转调的粮草而互相扯皮,最后竟扭打到了朝堂上,什么官体尊严都不顾了。

    市井里也颇有一些奇谈怪论,前次奉先殿倒塌,正逢林邝勾结鞑靼人赶明儿,于是朝野都传说凶多吉少,这次战争过后,本该谣言消散,却不料居然出了些古怪的童谣,隐射今上不孝无能,触怒了死祖列宗,才会有宗庙崩塌之事。这种无稽之谈,言官们当然不敢传到皇帝耳边,但他自有‘暗使’缇骑,也并非一无所知。

    原本以为这等愚夫愚女之谈,几日便会烟消云散,没曾想,谣言越传越烈,看这架势,分明有人从中挑弄。紧接着,朝中官员家中也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出现,京兆尹才官复原职,又遇到了几起武将被刺案件,他从此落下一桩毛病,听得一个‘刺’字,便要浑身打颤,口吐白沫。

    这些武将,虽称不上是国之柱石,却也骁勇有力的高手,刺杀者却能一击毙命,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一日,皇帝正在跟户部商议此次亲征的善后抚恤银两,却又有噩耗传出——天牢被劫,又被点燃了几处大火,如今正是混乱一片。

    皇帝这一气非同小可,望着阶下战战兢兢的官员,却一丝怒火也发不出来。于是调拨人手紧急去救,却已是断壁残垣,烟熏火燎的一塌糊涂了,皇帝问起大理寺的官员,却道是狱中也没什么重要人物,只有羁押候审的前襄王林邝。听到亲舅舅的名字,皇帝心中一沉,想想前日晨露所说,心中更添了警惕。

    直到回到宫中,他仍是闷闷不乐,秦喜在辇旁轻声问道:“万岁可要回乾清宫!”

    “去云庆宫吧。”

    御辇转了个方向,不一会便到了云庆宫。

    此时正是秋凉之时,百花都逐渐凋谢,梅树却是枝干苍虬,等待冬日来临,可以怒放盛雪。

    皇帝见苑中花木扶疏,也不在意,径直朝着正殿而去。他眼角余光瞥见朱红廊柱旁有一道纤影飘过,于是回身道:“什么人?!”

    那人影羞怯躲闪,却终于在他的呼唤下,现身出来。那是一个中等清秀的宫女,有一双爽朗大眼,她上前裣衽为礼,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

    “朕好象见过你,你是晨妃原先的同伴,是吗?”皇帝很是和蔼地问道。

    “是,娘娘原先,跟奴婢们同一间房舍。”

    “你是叫?”

    皇帝记忆颇佳,却也一时唤不出她的名字。

    “奴婢叫蓉儿。”

    皇帝瞥了一眼,见她虽然惊恐,眉宇间却堆积了重重愁绪,他想起晨露所说,于是笑道:“急着出宫返乡是吧,你先安心住下吧,要遣宫女出去,也得要开春过后,这是规矩,朕也不好打乱的。”

    “奴婢感谢皇上和娘娘的恩德。”蓉儿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还是咽下了。

    她望了花圃一眼,低声道:“奴婢和晨妃娘娘,以前都是料理花圃和走廊的。”

    她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终于福了福身,转身离去了。

    皇帝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迈步进了大殿,只见其中宽敞明亮,十六扇花鸟精雕木门,都齐齐畅开,显得无比敞亮。

    晨露正在绘制丹青,是一幅晚荷的水墨画,虽然用色只有黑白,却显得亭亭玉立,气韵不凡。皇帝在旁看着,正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忽然外面秦喜踉跄着跑进,惊慌道:“不好了!”

    皇帝一听这三个字,就怒从心起,他这几日一遇这话,就有无穷的麻烦上身,当下瞪住了秦喜,问道:“什么不好?”

    “梅妃娘娘!”秦喜有如见了鬼魅,又急又气道:“她跌了一交。”

    当的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砚台落地。

    晨露目光一凛,起身道:“我们一起去看看。”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宫变

    与上次云萝那拙劣的‘小产’事件不同,梅妃的西华宫到处充满草药熏香,太医们正在商量着,饱蘸了浓墨的狼毫放在一旁,却始终无法动笔。

    “脉象怎样?”

    皇帝驾临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扫视了四周,便问起了太医。

    太医们匍匐在地,身若筛糠,谁也不肯开口。

    “你们都死了吗?”皇帝森然道。

    领头的医正面有难色,只叩首不语,每日诊脉的两位太医都是魂飞魄散,急道:“脉象一直平和,现在也无任何不妥。”

    “好,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胎儿有个万一,少不得要尔等性命!”

    医正见性命攸关,不由低声道:“腋下好似有所不顺。"

    “什么?”

    “腋下三寸。”晨露从内室返回,接过话来说道。她目光一闪,看着医正求恳感激的目光,继续道:“脉象虽然平和,却内火虚寒,腋下三寸有些微淤青。”

    “那是娘娘跌交摔的。”岳姑姑在旁颤声道。

    “是吗?”晨露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道:“眼下就有你这等刁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梅家伺候了半辈子,有带针孔的摔伤吗?”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岳姑姑面色惨白,浑身都为之瘫软。

    医正这才恍然大悟,颤抖着指定了她道:“微臣是隔帘诊脉,就是请这位姑姑为娘娘验伤的。”

    皇帝一挥手,就有人将岳姑姑拖到一旁。

    “母子都还有救吗?”医正不敢回答,半晌。

    殿中都没有声响。

    寂静得令人发颤。

    “可以。”晨露终于开口,她目光幽邃,仿佛瞧着不知名的虚空之中。

    皇帝霍然转身,凝望着她,仿若针刺心房,他痛得一个激灵。

    “怪我无能,把你扯进这件事里。”

    “难道我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妇人吗?”

    她绽开一道微笑,清雅从容,黑眸深处却有一分黯然。

    由太医处取了金针,以火焰沸水烫过,在相关穴道以内力贯穿,梅妃的面色由紫转白,却仍是呻吟不醒。

    晨露拔出金针。在脚底以利刃划开一道,顿时黑血涌出,浸透被褥。

    “孩子中毒还浅,侥幸能救回来,但母亲恐怕寿元不久了。”她缓缓摇头。表示回天航乏术。

    岳姑姑再也撑不住。挣扎着低泣道:“我的孙儿,可怜这一根独苗在他们手上啊,天地良心,我看着娘娘长大的,再没什么歹心的,老天爷啊,是他们逼我。”

    她哭嚎着,声音绝望转高。皇帝逼近她问道:“他们是谁?”

    岳姑姑被他眼中的冷戾吓住,拼命摇头,却一字不吐。

    “梅妃身上淤青和针孔,是怎么来的?”

    “是我搀扶她的时候,用手帕裹了这针戳的,她当时完全不痛。”

    晨露检视着那几枚细如牛毛的黑针,很平凡地塞外毒物,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榻上的梅妃微微呻吟着,即将醒来,晨露低叹一声,对元祈道:“你陪陪她吧!”

    她也不乘辇车,独自步行而回,一路之上,但见秋景萧瑟,绚烂枫华,她也无心观看,回到了云庆宫。花圃中泥土湿润,一道人影正在其中忙碌,晨露微微一笑,上前唤道:“蓉姐!”

    蓉儿猛然抬头,仿佛受了惊吓,手中花铲落地。她慌忙叩下,晨连忙拦住,问道:“不是让你歇着,怎么你又来干活了?”

    “没办法,闲不住。”

    蓉儿的面色有些苍白,她额前的乱发被风吹拂着,低声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帮其他姐妹做些事也好。”

    晨露笑道:“这些花都即将凋谢,却仍有余香,都是你调理得好。”

    蓉儿听着这话,身子一颤,慌忙道是不敢当,目光却一直没曾离开晨露。直到晨露走入殿中,她仍倚在朱红廊柱旁,呆呆地看着。

    晨露还没坐定,涧青就匆匆而来,她面带焦虑道:“裴桢那边传来消息,静王即日怕是有大变!”

    “他要做什么?”

    “他与己方人员密商,好似在议论京中防务。”

    涧青答道,她好似想起了什么,黛色面容之上,也露出了一丝羞怯的暗红,“那个侍卫郭升,今晨也跟我说,他在上朝路上遇到几位父执辈的车马,他们都是归隐的老将,从不轻易外出的。”

    晨露以古怪而微妙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她脸红地低头,才笑着调侃道:“你跟郭升这么熟了啊!”

    笑完,她面色转为凝重,低喃道:“京中防务,他想搞出一场宫变吗?”

    “难道他自信可以制衡京营吗?孙铭可是今上的姐夫啊?”涧青不敢置信道。

    “哼,主将的忠诚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晨露冷笑道,谈及军政,她的双眸瞬间晶莹生辉,仿佛是世间无坚不摧的绝世神兵。

    “若能策反中下级军官,要在京城翻云覆雨都可以,军队的灵魂都在他们身上。”

    她起身道:“等皇帝回来,我会请他严密防备,如今正是图穷匕现的进修,若有差池,就会一败涂地。”

    她换过一套简装,出了寝殿,一个从人不带,到了御花园旁的废墟前,又一次步入其中。那座熟悉的宫殿,仍如往日一般,遗世伫立于前朝废墟之中,仿佛在无言诉说着它的悲愤。

    她走入其中,熟练地打开正殿大门,进入阴暗的书房之中。

    这里早就被洗劫一空,排外地墙角里,有一人被五花大绑地蜷缩着。

    “林邝,如今你总该知道,你姐姐除去你的决心有多么坚决了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酷刑

    幽暗的书房里,窗纱都被密密封住,奇形怪状的墙壁虽然颜色剥落,却更添诡异。

    “这间是原先的天宸宫吧?”

    林邝被灰尘呛得咳嗽连连,嗡声嗡气地说着。

    “难为你记得?”晨露无声地笑了。

    “怎么能不记得呢?当年我陪送林媛至此,我们两人战战兢兢地跪候,却希望林宸能不念旧恶,宽恕林家,当时此地巍峨典雅,锦乡千重,是何等盛景,弹指一挥间,却已衰败如此……”

    林邝感叹着,晨露站在殿门前,任由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眯眼回忆那一幕,却了无痕迹。

    我竟记不得了啊,她想起自己那时的匆忙和漫不经心,几乎要大笑出声。

    “当时我心中羞愤,而姐姐跪在身旁,却是轻声道:‘如此盛景,他日我也会拥有。’当时以为她不过是女子戏言,却不料,她真正成功了。”

    林邝看着四周的符纸,笑谑道:“姐姐终于大获全胜,从林宸手中夺走夫君和荣华,却害怕她鬼魅作崇,在这贴满了符咒,女人啊!”

    他感叹嘲笑着,仿佛在为妇人的胆量而好笑,却听不远处传来清渺的声音,“你不怕鬼吗?”

    “无稽之谈,这些达官贵人手上的血腥多了,若悠悠来作崇算帐,京城可成为鬼蜮了!”

    林邝大笑,却在抬眼看时,将笑声呛在喉中。

    一只木匣被轻轻打开,中有一座珠冠,凤首高昂,光华璀璨。

    “你见过这个吗?”

    “这是林宸的凤冠。”

    林邝沉声道,他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晨露,“我知道你与她颇有渊源。”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啊。”

    昏暗的书房里烛光摇曳,那道纤弱的身影似乎跟着飘荡,林邝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道魂魄。

    寂静中,晨露叹了口气,伸手拿住了桌上的烛台,慢慢走到他跟前。

    “你那时见我一次,便要率着恶奴,将我迫在墙角踢打,直到我武功略有小成,才有所收敛。”

    灯花暴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明亮,将她眉宇间的刻骨冷笑照亮。

    “你说什么?”林邝瞳孔猛地收缩,却随即又大笑道:“别装神弄鬼了。”

    他的笑声带着不安惊恐,风声在窗外呜咽着,仿佛无穷的妖魔鬼怪倾巢而出,正在张牙舞爪。

    “每次你贴着我耳边说的,都只有四个字——杂种、贼人!”

    那声音幽渺清冷,仿佛从天外传来。

    晨露直到他的跟前,贴着他的面庞含笑打量:“兄长向来无恙?”

    林邝听到这‘兄长’二字,终于支撑不住全身的力量跌倒在地,他双手哆嗦挣扎着,想要挣脱开绳索。

    雪白柔腻的玉手伸到眼前,仿佛要搀扶他,林邝狂叫一声,咬牙道:“不是我害得你。”

    “我知道。”晨露清宛微笑道,神态高远飘逸,“你听说过十大酷刑吗?”

    “十大酷刑中,有剥皮、剃骨、腰斩、车裂、缢首、宫刑、刖刑、棍刑、灌铅等等,各有名目,都是前人心血所聚。”

    林邝听着这寒幽的声音,只是怒叫道:“不是我害得你,你去找林媛!”

    “我会的,林家和元氏的每一丝血脉,我都不会放过。”

    晨露继续道:“世俗只以为伤筋动骨便是极尽惨烈的酷刑了,却偏不知江湖人的手段,有过之而不及。”

    她的手指轻戳着林邝的头颅,林邝只觉得一阵冰冷彻骨。

    “从这里,用刀划个口子,再灌入水银,瞒瞒地剥下,一套完整的人皮便能取下……”

    “你别发抖啊,我还没说完呢,那时候,你还没死呢,只有一个粉红的人形肉团在地上翻滚呻吟,我再在上面细细撒上蜂蜜,无数的蚂蚁就会——”

    “别说了!!”

    林邝终于崩溃了,他剧烈颤抖着,瞳孔几乎涣散!

    “我还没说完呢!”

    晨露微笑道:“我在地狱二十六年,孜孜不念的,就是把你们林家人挫骨成灰,撒到十八层地狱里!”



第一百九十章 遗旨

    林邝无力地呻吟着,仿佛被那目光中的锋芒所摄,再也无法解脱。他垂着头,喃喃道:“不关我的事,是林媛设计的。”

    “可我目前,无法找她的晦气,只有你,近在眼前。”

    晨露轻笑着,呛然一声,长剑出鞘,对着林邝的脖项缓缓划去。

    “住手!”

    林邝大喊,见那凛冽的锋刃逐渐靠近,终于大喊道:“你去找林媛吧!”

    锋刃不为所动,刺骨的寒意侵入肌肤,竟沁出血来。

    “住手!我把先帝的遗旨给你!”锋刃在千钧一发之际停止,林邝大口喘息着,仍是惊魂未定。

    “我把圣旨给你可以,但你如何保证不杀我?”

    森寒而清脆的笑声,仿佛从幽冥中传来,晨露敛了笑意,静静道:“以我母亲的名义发下誓言,交出圣旨后,若再伤你一丝一毫,让她在天之灵永不安宁。”

    林邝听了这等毒誓,方才满意地笑了,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那道圣旨,其实……”

***

    轰隆一声,满天的乌云都化为暴雨倾泻而下。

    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室中的一切声响,只那一道灯火,闪烁未熄。

    皇后颇为担忧地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西华宫的消息。

    “是谁下了这等毒手?!”她又气又急,眉间露出一丝冷怒。

    那个孩子……

    她想起梅妃腹中的胎儿,御医私下断定,这是个男胎,心中象被剜去一块,火辣辣的疼痛。

    是谁?

    她第一个想起太后莫测高深的微笑,却又自己否定了。

    不会是她。太后虽然表面不甚在意,却也暗中派稳婆看了好几次男女,她定然也想挟这孩子,做她的太皇太后。

    想得真好!

    皇后咬牙道,她的眼前又浮现了一道俊美已极的男子容貌。

    静王!一定是他!

    此人虽然面事微笑,却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他对皇位觊觎已久,若是皇帝无子,他便是当然的皇嗣,若再从中动些手脚。

    皇后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担忧更甚。

    她烦燥地等着西华宫的消息,却听廊下有人报道:“晨娘娘求见!”

    她来做什么?!

    皇后愠怒更生,真想闭门不见,再不转念,终于勉强道:“请她进来。”

    晨露进来的时候,皇后仍是一脸冷漠凛然,并不开口说话。

    “我刚从西华宫来。”

    皇后抬起头,看向她。

    晨露微笑道:“托皇上洪福,我尽绵力,皇嗣终于无恙了。”

    仿佛从心中轻松下来,皇后吁了一口气,全身都瘫软下来。

    “可是,梅妃娘娘却是中毒已深,寿元所剩无几了。”

    晨露的下一句,让皇后愕然生惊。

    “怎么会?!”

    一阵悚然后,皇后心中冒出淡淡喜悦,面上却是痛心疾首道。

    “这是天命,谁也强求不得。”晨露继续道。

    “天命?”

    皇后讽刺地笑了,“晨妃,你信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