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3

冰之葡萄: 梦转纱窗晓 94-103

[94]      通犀还解辟寒无

      这座院落,只有松柏。萧萧苍劲,却失之肃穆太过。我托侍卫买来花种,迎春、玉兰,绕着围墙一圈松土,密密撒下。花团锦簇的柔媚有助于放松心情。十三对康熙爷余恨未清,昏睡时呼唤的"皇阿玛"在他清醒时,只字不提。我绕着弯儿提起话头,他或面色骤冷,或索性一阖目,"我乏了,改日再说。"我奈何不得他,他尚在病中,咳血已止,却行动不便,每日里只躺于榻上做春乏秋困之状。不读书,不写字,意志仍消沉。
      我不能确定是否圈禁十年之久,我只知道,何时十三能放下怨恨,何时才是他重生之机。冰冻三尺,非一日能解。事缓则圆,我耐心十足。
      春风送暖,十三病况好转,已能独自在院中行走,品赏新抽出的嫩叶儿花苞,时尔兴致所致浇水,拔拔野草,自得其乐。
      我却时感不适,时常头晕,晨起干呕,食欲不振。服了十日香砂枳术丸仍不见效。十三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太医循例问诊时便捎带给我也号了脉。
      今日恰巧是胡太医,号了左手,号右手,足耗去半个时辰,迟疑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似滑脉。怪哉!你月事如何?"
      此言一出,不啻于五雷轰顶!滑脉,喜脉。而且,我确经停两月有余,还只道是生活环境改变,影响生理周期。这些是早孕症状,我了解。然而,就像我永远不会设想自己如何站着小解一般,我从来不会想到怀孕。
      我张口结舌,不敢去看十三。短暂沉默后,十三抢在我之前答道:"我知道她这个月停了。胡太医,采薇的情况你也知道,你仔细再号一次。"
      胡太医微微一笑:"不必了,如此便是十有八九。照十三爷所说,胎儿已有月余。只是这滑脉较弱,胎相不稳,须得好生将养着,至少卧床一月。"
      我定定心神,问他:"胡太医,此前您不是说软香散毁我生育能力么?怎的如今?"
      胡太医沉吟道:"当初你不过十四岁而已,天癸未至,任脉未通。我当初也只说"只怕",并未断言。十一年之中,你服过断肠草,受过金针闭穴,凡此种种,俱是对气脉影响至深。世事难料,尤其是经脉气血之事。"
      他们继续在说着,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忍不住要问候生活他妈:生活真他妈好玩,因为生活老他妈玩我。
      当我与十三欲尽弃前嫌,努力经营未来时,命运给我们凌乱的过往留下一个活生生的证据,犹如肉中刺。拔去,向未来表白?留下,向过往证明?非拔不可?还是"养虎为患"?
      不知何时,屋内只剩我一人。窗外春雨细密柔绵,如丝如雾,扰得心境如天气般阴冷杂乱。孩子出世会否成为十三"眼中钉"?残忍地剥夺骨肉血亲生存的权利,为未来扫清障碍?选择当一个自私的女人?亦或是伟大的母亲?
      我很想将此道选择题交给十三,便能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如此,我自私有理,伟大无罪。然而,他何尝不为难?是了,这是我的过往,我必须负责。
      门响帘动,十三与幸汇相偕而入。我勉强笑笑,幸汇笑问:"没缓过劲儿来?意外之喜吧?"
      我一愣,幸汇微挑眉尖:"为着爷的病迁延不愈,皇阿玛前几日将太医们叫去训斥了一番。太医嘱咐你是知道的,你们燕尔新婚,一时情热也是难免。爷只怕你受皇阿玛指摘,与我商量后,欲将此事瞒下。只说是我的孩子,在你来之前就有了,我只侨装怀胎十月即可。只是得委屈你显怀后,便只能呆在房内,直至生产。"
      我朝十三看去,他点点头,眸意深沉:"为了我们的孩子,辛苦你了!"幸汇递给我一整张密密麻麻写满孕期注意事项的白纸:"方才我口述,爷亲笔记下的。他可是紧张得很,说你一贯粗心,非得让你倒背如流才放得下心!你俩谈谈罢!我先去安排晚膳。"她施施离去。
      我怔在原地,思绪如麻。十三令道:"过来!"我依言上前,他手腕忽一使力将我扯入怀中,"心不在焉想什么?担心孩子?"我默默点头。
      他与我离得很近,彼此眼观鼻,不知是否能够观心。十三眸中闪着坚定的神彩:"孩子是你的。而你呢?自歃血缔盟那日起,便是我的。他是我们的孩子,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让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么?"
      眼泪不期然滑落,我哽咽:"你......你竟没有半点为难么?"
      十三有一瞬间的犹豫,"有。但我以为你并非随意女子。所以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听你与他的过往。你们何时开始,是何缘故,我毫无头绪。"
      十三眉目间是壮士断腕般的义无反顾。他要与我共同面对不堪回首,甚至是不能回首的过往么?将隐匿心上鲜血淋漓伤口上那一层新生未愈的皮揭开,细细撒上药。是良药利于病?还是药不对症?
      十三都能壮士断腕,我何妨刮骨疗毒呢?
      从四十五年开始的字画慰怀,假传圣旨;鹿蹄救人;崖洞相知;"央"断情伤。我一路娓娓道来,竟是从未如此的平静。
      十三专注聆听,渐现悲戚之容:"你那一句"三千溺水,哪一瓢知我冷暖?"我如今方明白。采薇,我该当拒婚才是。"
      我难掩无奈,"若不告诉你,你此刻是否依旧心结难解?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些。你四哥,永远不会告诉你其中原委,他怕伤你,他从未想过刮骨疗毒。而今日的你肯听得进我一言,是否与我们身份的改变有关?搁在从前,你必是以为我矫词伪饰。"
      他下巴抵在我发上,吐出的气息微微颤抖着不安情绪,"采薇,你信不信我?若当年我知情,绝不会他娶,不会任人摆布。他为你做的一切,我也能。你信不信?"
      我没有迟疑:"我信。当年我们的错过,彼此都有过错。我虽是为全你父子亲情,然而我心中的确是不相信你能为我抗旨拒婚。结果是取舍之间,舍弃了机会。至少我该让你试一试,如此,我即便是死也不冤了。直至皇上告诉我......"
      十三厉声打断我:"不许提他!"
      我微愕间,十三恨声道:"有一些事无法原谅,即便是你也无法改变。他当年的武断,误了多少人的一生,他可知道么?他可有后悔补救么?他欲将我囚禁一生,他狠心至斯,我如何能原谅?"
      此时确非劝慰良机,我只得道:"好,依你。"
      十三沉吟片刻,忽而问道:"采薇,若有机会令你离开此处,你愿意么?"
      我心中不由倏地一跳,何其巨大的诱惑!然而十三眼底那抹欲加以掩饰,却更显柔软的祈盼;离开后隐名埋姓,真正不见天日的生活;可想而知对所有人再次的伤害;来自于皇帝的危险;全是我不能逃避的顾忌。
      我缓缓道:"若有一日离开,是我们一起,一家子人。今日告诉你这些个,心中原本很有几分顾虑,然而,我想到你曾经待我的宽容,我相信你会继续宽容。我也盼你莫要心中负疚,若说世事如棋,这一盘棋局是你我共同完成的,若说有错,我们都有。我们有盟约,不是么?我想,你会给我们一个幸福的将来。"
      十三双臂收紧拥抱的力道,将我揉进他怀中:"采薇,我定会好好待你。"我回答他,回答自己:"我知道你的心。我也会善待你,善待自己。"
      有几颗眼泪仓皇坠落在我肩上,肆意而羞怯。刹那间我亦是泪流满面。心间却是尘埃落定般的安宁清澈。一个原本视为肉中刺的阻隔,让我有勇气去说,让他肯倾听,成就彼此释怀契机。眼泪是对风雨中烙刻下种种伤痛的悔痛,又何尝不是对现时安稳的喜悦呢?
      促膝长谈后,十三跃跃欲试,亲自照料我的寝食衣居。他根本就是一添乱的主儿,自个儿病病怏怏,偏自以为是。我闭目养神时,他时而来一句:"要不要用些点心?要不要喝口水?"好家伙,折腾得我睡意全无。我恶心欲呕,烦燥不安时,他忧心忡忡:"赶紧的,眯个盹儿!"我除去冲他翻白眼,再无话可说。
      最终还是幸汇将他劝回了书房,柳绿被指派来服侍我。我生命中初次出现一种奇异的期待,身为人母,曾经多么遥不可及!隐情只有我与十三知道,众人只道我与十三情难自禁,而胡太医值得信赖。然而,心中隐忧仍是挥散不去,孩子的性别与相貌......我惟有不断祝祷:若有神灵,保佑她是个女孩,相貌只随母亲就好。我可以舍去一切,只佑她平安。
      在这个年代,男性意味着权力与责任,一生沉重,我宁愿她只是平凡女子。
      在每日必饮安胎散与妊娠反应双重作用下,我卧床休息足有一整月。只觉自己如一根绍兴霉干菜,卷曲枯萎,霉字当头。正自恹恹靠在床头犯迷糊,阿猫笑着进屋:"主子,今儿日头好,且刮着些东风,爷前几日亲手扎了一只纸鸢,这会儿请您去院子里放呢!"
      一面便躬身伸手让我扶着,一路我就只顾叹息:"哪里就有这么娇弱?还要人扶?总算肯让我舒动筋骨了,我就快......"语哽在喉中。
      院中二人,青松白杨,齐齐向我看来。重逢是必然,然而当它始料不及为之过早出现在我面前,唯一的念头只得一个逃字。
      来不及。"薇薇,怎不好生歇着?"十三一脸预谋的宠溺。
      胤禛微微含笑,这样的表情最适合隐瞒。然而眼底却有着深深的阴影,如一股冰冷黑蓝海水缓缓流动,凝注于我。"薇薇!"十三走向我。胤禛眸中一道暗涌骇浪惊涛,一闪而过。
      我无助而失措,任十三将我牵至他面前,如木偶般垂首僵立。"四哥,您还不知道吧,薇薇已有两个月身孕!幸得胡凡明肯帮忙在皇阿玛面前遮掩过去,若不然,薇薇少不得又要挨一顿训斥!"两个月!我猛然抬头看向十三,他无半点心虚辞色,镇定自若的喜悦任谁也辨不清真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息。片刻停滞后,"如此,哥哥给你二位道喜了!"相同无异的镇定。
      十三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手心不分彼此微冷的汗沁出一片模糊。"还不向四哥见礼?在屋内憋屈久了规矩都忘了么?"
      我咬紧牙关,微福一福身,冷若秋霜的声音制止了我:"罢了,有身子的人,咱们不拘这个礼儿!"
      十三轻声笑语:"杵这儿半天,闲话家常,倒忘了请四哥进屋坐坐。薇薇,你领四哥去书房,我去幸汇屋里取那老君眉来,四哥不爱喝龙井。"十三凑在我耳边柔声,细语:"走路留着点神,仔细磕绊到石子儿,伤了咱们的孩子!"
      十三声音极低,却足以令第三者如雷贯耳。我能明显觉察到对面的他气息一滞,犹如我骤然停顿的心跳。我祈求地看向十三,别留下我独自面对,我无法面对。十三放开我,唇边泛着笑意,眸中却是警告的冷与坚定的热,意味深长,缓步离去。
      这是一场突袭而至的预谋。措不及防的三人,是完美无缺亦或蹩脚有余?
      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胸中烦闷欲呕之感一阵阵袭来,身子微晃,眼前有些昏眩。一只冰凉的手轻捏缓揉着我的耳珠,蛊惑温柔的语意,不曾听过的,"何以致区区?"我下意识答:"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
      "你熟谙此诗,极好!可知我另有一句?何以永不离?颈中佩润珠。"他手腕轻扬,一种清凉凝脂般圆润感萦绕在颈间,一挂珍珠项链张扬着清透而不失圆润的色泽垂在胸前,他纤长的手指逐颗拨弄着每一颗珍珠,"是佩着朝珠上朝当差挣了银子买下的,备下有些年头了,光华异彩已不如从前。是送迟了么?半年也等不及?咯血也在所不惜?放肆渴求至斯么?嗯?看着我!"
      他手势强硬挑起我的下巴,逼迫我直视他的眼睛,墨色如冻结一般寒冷绝望。心如撕裂般疼痛,我微张着嘴想要回应,喉头却干涩得可怕:"是,是我们......"
      他拒人千里的疏冷:"是何人无义?何人无情?
      懵了,傻了,"戏子无义......"喉咙里直冒酸水,抚着胸口弯腰一阵激烈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酸、涩、苦,尽数压在胸中,痞闷难当。
      天旋地转晕眩中,我下意识抓向身侧挺如松柏的坚实,从前坚定守护的力量此刻坚决彻退,我握住的只有微凉空气。满心绝望间坠向地面,忽觉颈间一紧,一股向上的力道阻止我亲吻大地。来不及喜悦,他腕劲遽然一沉,颈处肌肤火辣辣一片疼痛,链断珠落,哗然有声,清脆叮当伴着他异样低沉的声音:"你终是只会对他心软!"
      他疏冷一笑,面色复如一贯淡漠:"也罢!丢卒保车,你好生伺候着!"
      阳光映照下,一地碎散陨落珍珠的柔和光芒如同晶莹流动的水珠,而,覆水难收。心层层叠叠绞扭起来,如藤条麻花,勒得自己生疼。卒。车。我不过是枚卒子而已。
      备下多年,又如何?晚留与挽留,天壤之别。
      他淡淡望向我身后,"十三弟不必忙了,才想起尚有些急务,改日再来!"
      又是四月杨絮流浪时。漫天舒卷的白色裹着娉婷风姿,在他四周绕出迷幻般不可触的墙,初夏正午的阳光,别有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力量,瑰丽织就万千温暖而锐利的光芒灼然涌向他,金玉满堂。明明是温暖,渐行渐远他的背影,却只有远离红尘的寂冷。
      "为什么?一开始你就想瞒着他而不是皇上,是么?"
      我重新变回十三口中的采薇。"采薇,自打你到此处,守卫便悉数换了去。而四哥不管不顾,只谋图进来见你一面。若不断了他念想......"
      十三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我耳中。"采薇,高全捎信进来,四哥府上的幕僚,近年来已是对四哥颇有微词。评他诗中旖旎之意尽显,既无雄图伟志,又无光华内敛的守拙。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采薇,四哥为你枉顾规矩,高全说已有人撂下狠话,你不死,他不活。即便此刻四哥能护你一时周全,总有一日你会险象环生,横遇不测。我不能让你离开。"
      "时日一久,也便放下了,四哥心志坚不可摧,一时情乱而已。"十三与高全异语同意。
      我幽幽叹问:"他非得做皇帝不可么?"
      十三干脆坚决:"是!若想活着,只能如此。同样的你死我活。我与他,必须有一人功成名遂。"
      是啊,我们若想生活得不易,必须生得容易,活得容易。而"生",如今唯有指望他。
      也就在这一刹那,我恍悟。何以他常给我"一袭青衣远红尘"之感。我知道他的宿命,终有一日,爱他的人,他爱的人,妻女兄弟,无一例外,他周遭所有全然向他跪拜叩首之时,他将被敬若神明。神注定孤独。
      就像那些亲昵的温暖,在他四周缓缓流动,却永远照不进他心里去。是以寂冷。
      亲近他的人,譬如高全、十三,他的幕僚们。他们自以为替他断痴念,成全他的梦想。其实是否也带有私心呢?指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不是神,他其实是众人祭献给自己对无上权力渴望神的祭品。
      他不知道,他不会明白。而我,知道。他身后只留得令最初的我避之不及的一世骂名。
      一股浓郁的悲伤和穷途末路的绝望占据心头。我是不是早该试着扭转乾坤?我是不是与他们沆瀣一气?
      无人作答。天地间,只有震裂心口的漠漠回音。


[95]      遍尝人间烟火语

      本已平和顺畅的关系,因了这一场猝不及防却早成定局的预谋,生分起来。胤禛毫不顾忌的情难自制,迫使我与十三无约在先但默契十足地替他了断。负疚,应运而生。
      十三将自己关在书房,除去阿猫,生人勿近。只会在每晚就寝前来看看我,默立片刻,默默离去。
      我顾不上缓和这猖狂的沉默,除去必要的睡眠,我不停嘴地在吃。腹中新生命很像我经历的过去,对我毫不留情,百般折磨。我已沦为吃一两吐八钱的地步,好容易吃了五分饱,一吐之下,只剩下半分。痛苦不堪,然而,心中只有坚定信念,他必须活下去。不需要任何旁的理由,只为他是我的孩子。
      桃红、柳绿,轮着班儿替我伺弄吃食,从我睁眼到阖目而眠,她们披星戴月。阖府上下几无宁日。说是阖府,算上我统共也只得六个人。
      第七个人,十日后不期而至。
      我喜出望外:"嬷嬷,您怎的来了?"崔嬷嬷毕恭毕敬对我福身:"主子吉祥,是万岁爷遣奴婢来伺候您的。"幸汇嘴角一弯:"如此甚好,嬷嬷日后便在采薇屋里伺候着吧!"
      待幸汇离去,崔嬷嬷一指戳在我脑门上,笑嗔道:"还是那个不知礼数儿的性儿!眼瞅着要做额娘的人了!"
      我心神一凛,"嬷嬷,您如何得知?"崔嬷嬷叹道:"大哥前几日得了消息,便安排着我出了宫。生养是大事儿,你身边没个贴己的人照顾可不成。"
      我诧道:"皇上知道了?"崔嬷嬷挨着我坐下:"四王爷说了给大哥的。你啊,莫怪嬷嬷多嘴,你们小两口年轻情热,也该有个谱儿!咯血症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太医那儿又备了案,传进宫里,你日后怎好做人?再说了,十月怀胎,忒大的辛苦,孩子养下了也算不得你名下,实是有些冤!"
      我无语,心中想着是他的好意,不禁有几分悦然,委屈难受也淡散了些。
      崔嬷嬷上下打量我一番,一脸怜惜道:"脸色儿泛着白,倒比在宫里还显瘦些,吃得不惯么?唉,也不知说你什么好,早知今日,当初早些定了心跟了十三爷不好么?人说夫妻该当同甘共苦,你甘未同过,共苦倒是没落下。"
      我装痴扮傻:"瞧您说得,您来此处难不成也是上赶着寻苦头吃么?除去出入不便,此处胜过宫里千百倍!"
      崔嬷嬷眼角的皱纹盈盈漾出一抹喜意,"你这话可说进我心坎里了,确是胜过宫里千百倍。"我略吃一惊,崔嬷嬷平素声色不动,何以?却听她声音略透着颤抖:"她没死,采薇,她还活着!"
      我惊诧莫名:"谁?"她抓住我的手猛晃了几晃:"莲儿啊,我义妹。"我惊啊一声,她压低声音:"临出宫前大哥才告诉了我,当年莲儿年轻气盛,贪宠恋恩,开罪了不少人,终是闹到苏麻喇姑处。万岁爷落了她的胎,却留下她性命,悄悄儿放出了宫。大哥感皇上恩情,便一直忠心耿耿。当年我的性子就像你一般冲动鲁莽,大哥只怕我会忍不住找她,连累大伙儿丢了性命,便一直瞒着我。可叹我白怨了大哥这些年,只道他是贪功忘义之人。"
      我笑道:"幸而有我,您二位冰释前嫌了。"她笑瞟我一眼:"就你能!她现如今在香山后麓"沉香观"里带发修行,三十年了,宫里识得她的人也不剩几个。我如今出了宫,见面的机会岂能少了?"
      我歉然道:"嬷嬷,您来此处不也和在宫里一样么?要见她也是不便。"她微笑道:"总有见得着的一日,现下只想着把你照顾好了。"
      我心头一阵暖烘烘,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傻傻笑着。桃红、柳绿是幸汇的陪嫁丫头,眼下这般情形被我指使得团团转,总有些过意不去。嬷嬷却只是我一个人的。
      崔嬷嬷揭开手边的食盒,"王爷托我捎来一些点心,你瞧瞧有合口味的没有,拣几块尝尝。"
      龙凤呈祥剔红漆雕八角盒,内里子孙饽饽,刻成折枝牡丹、荷花、菊花、梅花四季花卉,珍禽异兽图案的精致点心,琳琅满目。
      崔嬷嬷淡淡道:"前儿王爷娶了位侧福晋,年家二小姐。虽是侧福晋,排场却一点儿不输正经主子。你瞧这点心花样,怕是连你也做不出来吧?人可是特地从江南请了名师做的......"
      不知该堆上什么表情表达我的心情,只好呆着脸不吭声,崔嬷嬷意味深长:"采薇,既木已成舟,从前的心思该丢在一旁......"
      我急急打断她:"嬷嬷,您的心意我明白。这些点心不过就是喜饼罢了,只有吉祥意思。我呢,虽无甚胃口,却也要好好品它一品,琢磨一番,日后图新鲜时也做些个出来。"
      崔嬷嬷似叹非叹:"明白就好。你是聪明人儿,"活在当下"这句总该听过。女人啊,有了孩子什么心都定下咯!"
      我每样挑了一块,合上盖子,"嬷嬷,烦您给十三爷送过去,既是喜饼,大伙儿同喜才好。"
      我不能理会他轻蔑过往的意图或刻意示威的敌意,我只认"同喜"二字。我们都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喜事,冲淡这一片泥泞难行的愁云惨雾。
      "冲喜"有效。是夜,十三探我时,沉默被打破:"采薇,我们都会好好的活下去!你和孩子,我们......"
      点心无疑是甜的,胃口无疑是差的。然而,我细细嚼着慢慢咽下,似乎能品出几分淡淡小麦香味,金黄色的,大地般质朴人间烟火独有的味道。
      唯一一次例外,孩子没有拒绝,我没有再呕吐。
      直至五个月才显了怀,我不能再随意行走。幸汇在衣下塞了些棉衣软绸,煞有介事扮起孕妇,好在,她有经验,似模似样。
      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我却坚定不移地走向消瘦。早孕期的剧吐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营养不良加上血液回流受阻引起了下肢水肿,紧绷发亮失去弹性的皮肤,一摁就凹下去一块,半晌不能复原。
      我知道这是严重的妊娠中毒症,若在现代尿检,定是三个+号以上的蛋白尿。在这里,我只有滋阴补肾利尿无关痛痒的中药汤,不见起色。我只能减少盐份与水的摄入,不到万般口渴绝不沾一滴水。
      失去弹性的还有我的耐心与勇气,我开始诅咒命运,埋怨自己。
      中秋夜,当柳绿第N次劝我吃一些皇帝赐下的月饼。我终于再难忍耐这足不出户,没日没夜只要一醒就得强忍眼泪苦痛,食不知味却非得食以下咽炼狱般的日子。我受够了!我霍然掀翻一桌瓜果点心,厉声喝道:"滚!我不吃!从此不许在我面前提半个吃字!"
      柳绿吓得立刻跪倒在地,我不理会她,自顾躺下面壁思过。闻讯赶来的众人无非好言相劝:"采薇,知道你苦,再忍忍,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哪个女人不得经历这些?孩子抱在手上这些苦也就全忘了......"
      我知道,都知道。这些话语曾经反复告诉自己许多遍。然而,这个孩子不同寻常,他是否原本就不该出世呢?
      周遭的刮噪忽然散了去。一只温热手掌贴在我背部柔柔抚摸着,十三,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探视我,我日渐凸现的腹部终成了他的眼中钉么?
      又是自怜委屈又是无奈悔痛的复杂情绪生生逼出几颗泪花,我缩着肩膀低声抽泣起来。十三挨近我躺下,"嗯?都要做额娘的人了,还这么的使小性儿,不怕孩子长大了笑话你?"
      十三将我轻轻扭转面向他,眼里有抹深深痛楚,"采薇,是不是我每一回决定都错了?不该让你留下这个孩子?你瘦成这样,每见一次,我心里便难受得紧,不敢再看见你。然而,现下孩子将足月,再落胎,你和孩子都有危险。你告诉我,该如何是好?"
      我亦动容,泣问道:"你是真心想要他,还是始终心存芥蒂?"
      十三静了一下,"最初心中总会介怀。然而,我与你一样,以为他应该活下来。是何理由,你还须问我么?"
      我抹抹眼泪:"我信你。今儿就是想着你许久不来,心里百般滋味激得一时火起。你日后得空儿常常陪着我说说话,好么?"
      十三晒笑道:"还须得空儿么?我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它了!"
      十三不肯和我谈诗论词,不愿抚琴弄萧,甚至不允许我提及过往他随扈出行的趣事。阿猫说他在书房时,只是愣愣地瞅着墙壁发呆。他似乎心事重重,将自己淹没沉浸于现在,不忆过去,不期将来。
      他只是百般体贴我与孩子,时而略带怯意触碰我如鼓的腹部,感觉到孩子伸展身体时的胎动,他会好奇而纳闷儿问:"你难受么?他在做什么?"
      我答他:"不难受。他知道你想抚摸他,所以回答你:他在呢!"
      他眉间便泛起一丝悦然满足的笑意:"有那么聪明么?你尽知道糊弄我。"
      我恍然间明白,他的满足是想证明自己这一次的决定不再是错误。
      我取笑他:"你从前没试过么?"单单幸汇就替他生了三个孩子。
      十三嘴角抿出一丝苦涩,"何曾有功夫理会这个?"
      我亦涩然。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逐鹿中原,且不论结果如何,人生许多寻常乐趣已在杀伐战斗中被忽略错过。他们足可令人掬一把同情泪。
      我微笑道:"现如今也不迟,尚有大把光阴任你"理会"这些个奇妙有趣之事,只要你愿意去尝试。"
      十三笑而不言,以行动来证明。他替孩子取名:依阳。依靠胤祥。古人需避父母名讳,故取祥字一半"羊",同音阳。他细细解释给我听,我直赞他立意奇巧。
      孩子渐渐不再折腾我。是不是,他从前在抗议缺少爱呢?
      然而,我的健康已被严重损毁,不可遏制的消瘦。全身精血只聚在一处,腹部。众人难掩的焦虑,胡太医日渐严肃的神情,十三眸中复杂暗晦的阴影,明明白白示意我,凶多吉少。
      十月秋风,裹着肃杀,挟着冰冽,席卷而至。我常常驻立窗前,望着漫天匝地的斜阳,它们明明江河日下,日薄西山,却不屈不挠非要给阴郁的天空留下最后的旒金幻彩。
      何其像我!我淡淡微笑,心定如水。
      这一日,我如常扶着窗檐,留连着天际旒金幻彩。忽觉腿间一热,湿暖羊水奔涌而出。我急唤人进来,稳婆、产房早已备好,幸汇伴我一道进去。十三深深望着我:"采薇,莫要让我再后悔自己的决定!"我微笑:"放心!"
      一种异样的痛楚自腿间升起,像锥子一样延伸到腹腔深处。而腰间硬硬的绞痛却又一直向下蔓延至腿间。它们互通声气,痛连着痛,贯通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无处不痛。
      我紧咬着唇,死死抓住被单,细密的汗珠自额间积成股股泉流缓缓淌下。幸汇一面急急替我抹汗,一面劝慰道:"觉着痛便喊出来,别憋着!"
      我不敢痛呼,只怕耗费我积攒许久却不够充足的气力。然而,这分崩离析的痛,远甚于我以往承受过的任何一次。
      我必须要分心。我想起那些纠缠在心中却不敢回答的问题:
      "你是不是没有勇气扭转乾坤?"
      "你是不是不够坚强伴他一生?"
      "你是不是因为恐惧未来必然的失宠而自私?"
      "你是不是与他们一样自以为成全他却将他推上祭祀台,满足自己对生的渴望?"
      "你是不是原本无心却实是误了十三的前程?"
      "我们三个人是不是都剑走偏锋,伤人伤己?"......
      每一次回答是,每一次更甚十分的痛。直至心间满满的痛楚远胜于身体的疼痛,直至痛楚无处可去化为无敌而必须的勇气,自喉间乍然迸发出一声:"是!"
      伴着众人欢呼:"出来了!出来了!"婴儿夜莺般悦耳充满斗志的啼哭声,响彻屋内。
      我茫然望向声源,有人将婴孩抱近我:"恭喜主子,是个漂亮的小格格。"
      我凝聚渐渐涣散的意识打量她,皱巴巴拧在一处的小脸半点儿不如想像般活鲜水嫩......
      总算,得偿所愿,是个女儿。天不负我。
      周身力气顿时全然懈怠,眼前景象渐渐模糊遥远......


[96]      暖日晴风初破冻

      白炙光灯刺目雪亮,各式监视仪器不停闪烁着指示灯安放在手术台的周围。蓝色手术服,白色医用手套,一群人严阵以待围在手术台边。我疑惑着走上前去,台上赫然躺着的竟然是我,21世纪的我,苍白如纸,了无生气死寂的我。
      什么状况?我惊愣不已。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惊悸传来,眼前的景象令人骇然叫绝,尖锐电钻头抵在我的脑骨,层层推进,刺耳的嚣叫就象在粘稠的液质里摩擦晃动,鲜红杂加着乳白色的浆液不断渗出......
      我吓得转身就跑。开颅剖脑?十八层地狱?
      寻寻觅觅,无路可去。一缕箫音似曾相识却又无法忆起,零零落落钻进耳膜,尖利无比的电钻声顿时被盖过,我循着它的方向摸索行去......
      "采薇!"我睁开眼睛,十三喜形于色的脸庞渐渐清晰,"好些了么?"他急切问我,眸中血丝泄露不堪的疲惫。
      我点点头,十三握住我的手轻吻一下:"我就知道你不会教我失望,定会醒过来。你昏睡了两日两夜,胡凡明使尽了一切法子......"
      视线所及处见到十三手边一支玉箫,忆及梦境,"你一直在吹箫曲么?吹的什么?"
      十三眼眶微泛烟红:"想起你听《广陵散》时悦然欣羡的神情,便一直吹着,只盼你能听见。"
      我伸手轻抚他的下巴,青青刺刺的胡渣,狼狈而可爱,在掌心刺出柔软的疼。"唉,我是不怕流血,不怕流汗,债务缠身的刘胡兰,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不怕流血,不怕流汗。你欠我还,我欠你还,情感债里勇敢的刘胡兰。
      十三嘴角微咧:"刘胡兰是谁?"我一愣,喷笑道:"等我好了再给你讲,让我歇歇,累死了!"
      古人坐月子,一不沾水,二不见风,我被严实裹在棉被与众人呵护中。与我同病相怜的是幸汇,戏须做全套,她禁足一个月,依阳与乳娘随着她住。
      身体渐渐康复,分娩时直面心灵深处的那些愧痛,因着血淋淋地面对过,深切痛过,也便慢慢洇散,不知去往哪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隐潜蛰伏。
      依阳是十月初十生辰。我想起著名的"双十节",中华民国的诞生日,是不是意味着我新生活,新世界的建立呢?再见到她已是腊月,眉眼已然长开了,不再皱巴巴,俨然一派清秀可人小丫头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她很像一个人,21世纪的我,平凡的美丽,而不是夺人心魄的娇艳。丝毫没有另一个人的影子,众人逗趣时尚有人说她像十三,十三必是笑呵呵:"爷的闺女不像爷像谁?"
      依阳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白日里闷头大睡,奶也不怎么喝。夜里必是不睡,哭闹着非得乳娘抱着她在院中溜达方作罢。
      北京的冬天极冷,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她却不惧风畏寒,只胡乱挥舞着小手咯咯的笑,受用无比。结果乳娘病倒了,奶也没了。再换乳娘,依然如故。奶娘杀手,她当之无愧。
      因着哺养的关系,她较亲近乳娘,反而不甚亲我。却有一日深夜,我们强制不遂她的愿,嚎啕大哭声惊醒了十三,发现她居然肯给十三哄抱着,不闹着追风踏雪。遂将此等扰民的祸害交给十三治理。
      十三抱孩子的手势颇娴熟,一手托着嫩青的屁股蛋儿,一手轻扶于柔软颈间。依阳的小脑袋软软依在他怀里,小手揪着他的衣襟,时而垂涎三尺滴着哈喇子,时而巴哒着小嘴便向他怀里拱,状若寻乳,时而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浇得他晕乎乎寻不着北。
      十三一脸柔和宠溺,任她为所欲为。屋内一干众人俱笑翻了去,幸汇打趣:"老天爷可是开了眼了,给您降下个小魔星!先前暾儿、昌儿小时候一解手您就嫌腌杂,一溜烟儿便跑没了影儿。现如今可是尝够了吧?滋味如何?"
      十三不以为意,反笑道:"从前不是误了么?现如今要悉数补回来,在实处体感一番做阿玛的滋味,着实不错!"
      对外宣称幸汇身子不适,十三与乳娘搬进我的屋子。
      红烛冷,焚香漫。
      屋内悄悄静静淡浮着几丝温香。听着一重一轻他爷俩平缓的呼吸,看着依阳熟睡后却仍紧紧抓着十三衣襟的小手,那香便甜美清洌的直抵人心,温润而柔媚。嘴角不由弯了起来。
      这软软的小人儿横亘在我们中间,似隔阂又像一根奇异而温情的纽带。一眼掠见十三阔朗的眉宇间洇含着淡淡忧色,虽是极淡的一抹却令人无法忽略地心悸。他是否亦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猛力晃了晃脑袋,欲挥散之,这并非我该担心的问题。同床异梦何其可悲,何其可鄙!
      肌肤与绸缎摩擦的沙沙声惊扰了十三,"嗯,怎么还未睡?在想什么?"
      我微叹了口气:"想你何以熟睡时还在忧国忧民?皇上......"
      十三轻捂上我的嘴,警告的眼神微现凌厉。康熙爷依然是禁忌话题,我点头示意不再说。十三低声道:"在忧患这个小魔星何时长大,不再缠着我。"
      我忍俊不禁:"你实是超级二十四孝奶爸!"
      十三微一愣:"奶爸?"我笑道:"就是乳公。超级就是十分,二十四孝就是非常慈爱。"
      十三佯怒道:"我只是乳公,嗯?"我微笑:"不只,是能解我烦忧的乳公。"乳公,顾名思义,乳娘的丈夫,满人十分尊敬乳娘,是以在清皇宫里地位极高。
      十三啼笑皆非,终是低沉笑开了去,眉色淡忧转淡喜。我叹气道:"这小丫头也不知看上你哪一点,怎就巴巴地缠上了你呢?"
      十三摩挲着依阳发际未全的小脑袋,"闺女知道阿玛疼她呗,在娘肚子里阿玛就给她小祖宗请过安了。这可是我头一遭,她可不就赖上我了?"
      我鼻子一阵酸热,忙假装打呵欠掩饰过去。十三忽来一语:"‘靠'是什么意思?"
      我一吓,听他语气颇似周星星同学......难不成我睡梦中骂人了?傻呵呵一笑:"就是依靠的意思。和"依"一样,呵呵,一样。"
      十三似信非信,"嗯,你梦里都念叨着这个,想必颇想找个靠山?我让你靠!"
      我彻底傻眼。他颇为奸诈一笑:"还不说实话?"
      我喃喃道:"骂人的话,就是--他娘的。"
      十三飞起巴掌轻轻落在我肩头,眸中一片促狭:"刘胡兰呢?"
      我抿着唇咬紧牙关,扮出一副严刑拷打也誓不低头,苦大仇深的模样儿,一瞬不瞬盯着他。他清亮的眸子涟漪起笑意,"你这是什么怪模样?没有半点额娘的样子,还是那么的古灵精怪。"
      我心中微动,在对视的眼波中看见彼此曾经青涩飞扬的影子,三年、五年、十一年,竟然可以追溯到如此遥远的想当年,晶莹白露缀满的青春时光,一如他依然神采透亮的眼睛。
      依阳呢喃着翻了个身,我回过神来,"刘胡兰就是被坏人掳去心性坚定的小姑娘,任敌人如何严酷刑法,她也不肯交待。我方才就是学她打死我也不说的模样儿。"
      十三眸光倏地一暗,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他今夜试探着想听故事的结局?我暗自心惊,听他淡淡道:"原来如此,果然与你似足。睡罢,天就快亮了。"一夜无话,眠不甜。
      不过几日便是大年三十,康熙爷赏赐颇丰,除去绫罗绸缎,如意金银,尚有一位庶福晋乌苏氏。年方十八,粉面著朝霞。虽不甚美,然,眉眼间跳脱活泼的青春,足以令幸汇微攒眉心,眼含薄怨。我也高兴不到哪儿去,不为眼前此人,只为康熙爷别有的用心,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事决不简单。
      乌苏氏须依着规矩一一行礼,她现下只是庶福晋,上赶着喊我姐姐。我浑身不自在,无话可说,只将康熙爷赏的如意赠了一柄给她。
      十三司空见惯般地正襟危坐,待我赠礼完毕,淡淡道:"采薇,你去照顾依阳。"我如获大赦般逃回自己屋内,甫坐定,十三后脚便跟了进来。
      我颇有几分局促,"你来做什么?今儿是你大喜日子。"
      十三笑瞟我一眼:"解人烦忧的乳公若不在,你可有安稳觉睡?"
      心中隐隐若有几分欢喜,然而我着实不愿承认。"皇上一番好意,你岂能辜负?"十三皱眉:"你若果真以为他是好意,怎会如今也不改口,仍称他为皇上?"
      我心神一凛,十三所言不虚,我从未欲"认仇做父"。同时明悟,康熙爷此厚赏,实是探听虚实,考较我的工作成效,是否已将他与十三间的干戈化为玉帛。
      见我沉默不语,十三轻捋起我耳畔发丝,"别想这些个烦心无益的事,赶紧叫人进来伺候洗漱,闺女要安置了。"
      困难总是比想像中多,虽已准备好足够的勇气,然而事到临头,我却乱了方寸。自私的天性,现代文化熏陶而成的人文气质,深如骨髓。所谓顾全大局的理性却时不时窜出来,让我心软自责。十三整个正月都呆在我屋里甘当乳公,乌苏氏据说常躲在屋内独自饮泣。
      崔嬷嬷看出我的挣扎,劝导我:"各人自扫门前雪!采薇,你实是面硬性软之人,索性丢开手,横竖一家之主是十三爷,你怎可越俎代庖?"
      同样言语,苏麻喇姑曾训诫过我:不说硬话,不做软事。我把心一横,只做一叶障目之想,每日只逗弄依阳戏耍。
      三月的春风悄悄的融化冬天痕迹,我与阿猫兴致勃勃搭着花架,欲种下紫藤萝。幸汇抱着依阳站在一侧,神情恍惚间透着几分清冷寂寞,我上前轻推她一下,她恍过神来,自失一笑:"想起晈儿了,他离开我时刚满月。他若是个格格就好了,皇阿玛便不会令乳娘带着他回府。现如今他也有两岁多了,我却记不起他的模样儿......"
      她语意淡淡,惆怅淡淡,却令我若饮黄莲水一般苦涩不已。身为人母的舔犊之情,我深有体会;她为我乔扮孕妇,一年间十三都不可能......
      十三习惯成自然,晚膳用后哪儿也不去,抱上依阳就不撒手。我绽出练习一整天的微笑:"眼见着天暖了,小丫头也不那么磨人了,乳娘可带着她在院中随意逛逛。你......"
      十三温柔的笑意尽敛,寒星般的眸子闪过一道阴翳的青灰色:"我什么?"
      我捏紧拳头,"幸汇她......"所谓贤妻,我真的不是。
      十三不依不饶:"她什么?"
      我一时憋得心头火起:"她是你嫡妻,既娶了,便不该冷落。"
      十三将依阳塞给我,大步跨出门去,临到门前,冷冰冰丢下一句:"你比我想像中大度得多!"
      我整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依阳忿然大哭,张牙舞爪撕扯着我,虚伪的我。望着她哭皱成一团的小脸,我的心境却平和下来,柔声哄她:"臭丫头,若不是你额娘与阿玛,你的小命怕是早丢了。有何不满?你知不知道,幸福虽是自个儿感受到的,然而,若是身边的人都不快乐,你又岂能独乐乐得了呢?你若快些长大就好了,可以陪妈妈聊天儿,妈妈会教你许多东西,这个年代的小朋友都不会的学问。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你妈我都知道个一星半点儿......"
      依阳微张着小嘴,一双酷似我的大眼睛水灵灵透着慧黠纯真的光芒,无邪凝注着我。心无邪则意无邪,则气和。
      我狠狠亲她,胳肢她,她轻易咯咯笑开了花。绝不贪恋习惯的怀抱。
      在我这儿从来就是祸不单行,福要双至。此次是双"喜"临门,幸汇喜上眉梢,四侧福晋年氏喜蛋盈门。满满十二篮红蛋,齐刷刷一溜儿红映满院。
      一院子人,除去乌苏氏,人人脸上都笑开颜。我很是卑鄙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一回。乌苏氏眸中泫然的委屈凄婉,但凡长了两眼睛就能瞧出来。
      院里主仆上下整好十二人,一人拎了一篮回屋。我胃口颇佳吃了俩,五个月大的依阳,首次尝到人乳之外的人间美味,我给她喂了点儿蛋黄:"小乖乖,别辜负你四大爷一番好意。"总有一些东西,是必须吃掉,消化掉,不能吸收没关系,找个僻静无人之处一泄而空便是。
      是谁说:怕吃苦,吃一辈子;不怕苦,吃半辈子。桀骜不驯的李敖大师是也。
      随着端午节而至的尚有康熙爷一道圣旨,幸汇被勒令回府主理家事,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怀孕了。在她跨出这狭窄小院的瞬间,我见到她始料不及的离人泪,深深哀愁。十三只淡淡嘱咐她照顾家人,而她眷恋的目光,始终停注于十三身前。于她而言,丈夫甚过孩子么?令人奇怪的是,依阳理直气壮留了下来,圣旨中未曾提及她。
      陪伴孩子的童年,自己也会返老还童。我曾深有体会,彩薇就是我一手带大的小精灵。依阳太过骄惯,不如她坚强,蹒跚学步时摔倒,常常哭得天摇地动。
      十三必是满面风雨欲来不悦之色,亲自抱过来好言相哄。
      众人哄她。崔嬷嬷说:"都怪这地太硬,摔疼了小格格,嬷嬷替你踩它。"
      柳绿说:"都怪奴婢椅子摆得不是地方,绊倒了格格,奴婢这就挪开了去。"
      阿猫最逗,望一望天:"今儿老天爷不开眼,时运不佳,害得格格不是绊了桌子腿儿,便是左脚磕了右脚。奴才没法子,只能瞪它一眼。"
      我暗笑:要不要代表月亮惩罚你啊?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我扶她起来掸掸灰,别有用意:"都怨你自己个儿。地太硬,你便慢着些走,椅子摆在那儿,你不会绕过去?老天不开眼,你也没长眼睛?哭顶什么用?但凡再有下一次,没人会扶你起来,你若要哭,趴着哭个够本儿吧!疼?哭就不疼了?"
      怨天尤人,以抱怨的态度对待一切,其结果,除了抱怨你只会一无所有。
      依阳似懂非懂,瘪着小嘴,水润润的眼睛盈满委屈,瞧得我也有些心疼。我只盼言者有意,听者有心。
      自打"贤妻"后,我与十三就失去了恳谈良机。恳谈,必须心无杂念,明显,我们彼此杂乱无章。
      众人皆默不吭声,十三若有所思望着我。片刻后,又将自己关在书房。阿猫第二日悄悄告诉我十三开始整理书册,似乎欲重拾圣贤书。我满意微笑,万事开头难,若真起了便易了。
      五十四年最后一天,师傅亲自带着赏赐与圣旨到访。我与崔嬷嬷喜不自胜,拉着他进屋小酌了几杯。
      师傅瞅着自顾摆弄玉如意的依阳,嗔怨道:"命都险些送了去,才得个小格格,还不是自己个儿的。你呀,唉!"
      他们难避名利之心,我很是理解,他们一心盼我飞上高枝变凤凰,却不知我最害怕这个。
      我佯叹一口气:"唉!您徒弟命不好,您老莫白操这份闲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傅您还看不开么?"
      师傅摇头叹息,看看沙漏,"时辰不早了,赶着回宫,你送师傅一程?"
      我当然乐意为之,一路稍搀着师傅缓缓走着:"师傅,好些日子不见,真想和您痛痛快快布库一回。"
      师傅微笑道:"万岁爷前几日还提到你,说你出了宫,他再难棋逢对手。"
      我撇撇嘴不言,师傅淡淡道:"跟着万岁爷这些年,他的心思你也猜不出一二么?"
      我恼道:"如何不知?倒也用不着赐个福晋试探他的心吧?弄得人人别扭,处处为难。"
      师傅怒瞪我一眼:"可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今日颁下的圣旨上写的什么?令乌苏氏回府养胎。"
      我一愣:"乌苏氏何时有了身孕,我如何不知?"
      师傅微叹一声:"可见得十三爷待你用心良苦。他此刻都能明晓万岁爷的心意,你却不能。实实印证了一句话:生个娃傻三年!"
      我又气又笑:"师傅您老可是眼见得促狭过我去了,哪里寻出来这些个逗人的话?"
      师傅莞尔:"那是你不知道罢了!你此刻想想万岁爷的心思,可明白了没?"
      我默思片刻,"一为试探,二为着他顾惜我欲玉成好事,却尚以为我不能生育,替十三爷的子嗣担忧,是么?"
      师傅正色道:"倒也没傻到家。你既知万岁爷心意,可别白费了。采薇,水至清则无鱼。人不可私心太过,也不可一丝也无。既到了这个份儿上,万岁爷成全你,十三爷待你又是极为情重,你该为将来谋算一番才好,无论如何,至少有个小阿哥。"
      我垂首不语,他们都不知内情。师傅淡淡道:"万岁爷如此行事,亦有所图,你自己个儿心里有数。十三爷那边,你仍须多宽慰才是。"
      我点点头:"师傅放心!采薇知道您在此间周旋不少,多谢您了!"师傅仍是一派受之有愧地谨慎模样,摆摆手,自顾离去。
      我站在原处许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任它们凌乱争斗,直至心间一片空白。


[97]      碧琉璃滑净无尘

      五十五年正月初一,乌苏氏离院回府,满载而归。
      众人齐聚院中欢送她。并不是伤感的离别,她怡然而笑,十三云淡风清,若有若无间竟有几分释然。她并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然而,分明,她带走了一些,留下了一些。
      本就宁静的小院更显出几分冷寂。蓦然间,餐桌上就只剩我与十三。一丫鬟、一太监、一嬷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皇宫的缩影。这个皇宫没有风刀霜剑的激涌,却有错综复杂的暗流。
      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屋檐下长长的冰棱子,泛着清凌凌的光,从腊月一直挂到了二月,丝毫不见消融迹象。犹如我与十三,问题多多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解起。
      他仿佛在和我赌气。我有睡前洗澡的习惯,古人养生之道,以为洗澡有伤元气,所以我确定他从前并无此嗜好。然而,每当我收拾妥当去到浴房,里面必定传来哗哗水声。一次巧合,两次缘份,三次则必是有心。好吧,我让步。观察他的作息时间,力图错开。不幸的是,在不同的时间,遇到相同的人,这是一种极深的缘份,吃闭门羹的缘份。
      我拿眼白翻他:"做什么要和我抢?"
      他以鼻嗤之:"爷乐意这个时辰洗,你凑巧遇上了!"一边就推搡着我:"洗你的去,少和爷磨磨叽叽!"
      好嘛!下一回我洗之前,直接叫来阿猫:"去,告诉你十三爷,我要洗了,赶紧的让他先去占个位!"
      他不甘示弱,折腾完后便支使阿猫知会我:"爷说他洗尽了兴,地儿腾出来给您了!"
      我啼笑皆非,他什么时候能不再孩子气?
      我其实知道缘由。康熙爷赐乌苏氏,试探他是否妥协,是否恭孝,是否恢复平常心。更有甚者,康熙爷希望雨露均沾。依十三如今的心境,他对皇帝仍然耿耿于怀,大有可能将乌苏氏冷落到底。然而,他终究是屈服了。个中原因,我逃不开干系。
      他当然不甘,只怕心中对我尚是恼愧交加,情绪复杂。我何尝不是?只不过我已然学会接受现实。怨康熙爷?不,我对他甚为佩服。再没有比一个庶福晋更好的考验,狠、准、稳,直击要害。考验通过后的奖赏亦是丰厚得令人咋舌,一夫一妻一女,最简单稳固三角组合。面面俱到,已不足以形容康熙爷的手段,我更愿意用"手眼通天"四字。
      崔嬷嬷最先察出异常,瞅着屋里没人,一脸狐疑之色:"诶,我说你这姑娘搞的什么花样?从前人多,你倒折腾出个孩子来,现如今单剩你小俩口,却不见爷在你这屋歇着。也没见着你俩斗嘴脸红啊?"
      柳绿则是给我砌上一杯香郁花茶,陪着笑脸:"小格格都快两岁了,眼见着都不粘人了,什么时候主子再添个小阿哥就好了。"
      我只笑着支吾敷衍过去。不进则退,我明白此中道理。然而,我不肯只为了结局而结局,不愿意它是仓促而功利的。我知道自己,受旁人影响,难免有些急功近利。可是,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急功近利,唯有感情不能。我宁可耗时耗力开沟引渠,直至水到渠成,也不肯明月沟渠两厢不愿。
      日子颇有些不咸不淡过着,我在等待放调料的时机。
      春困恹恹,懒懒舒展一下身体,推门而出。许久不曾亲近的阳光,哗啦若有声般洒满一身和煦,耀炫得我不由眯起眼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十三倚立在紫藤花架下,几点零星的光柱点缀在他深灰色长袍上,那暗沉的灰也跃出几分暖色来。
      我清声吟和:"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他侧脸看向我,嘴角勾出一丝调侃:"今儿起得倒早,没误了日头。"
      我不接招,"你最欢喜哪个季节?最憎恶哪个?"
      他微怔:"春开百花自然较山寒水冷 宜人些。"
      我摇头:"此言差矣,有宽宏之念,那么冬即是春。"
      他懒懒一笑:"今儿想说什么?论禅议佛?"
      我微笑:"有何不可?你近日阅览书籍不是佛就是道,想必有跳脱红尘的念想?高深的我不懂,便与你论一句最简单的: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莫不慈悲!"
      他莞然微笑:"愿闻其详!"
      我缓缓道:"对于世人苦难,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拯救众生,此为釜底抽薪;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可谓之扬汤止沸。并不能因为金刚面目威猛可畏,世人便忽略了其下可媲美菩萨的慈悲心肠,是不是?"
      十三颔首:"然也。"我继续道:"再说一个瑞雪兆丰年,你定然听过此农谚。可有想过何以瑞雪就能兆呢?原因有二,其一,厚雪覆于庄稼上,如一条棉被,松软不易融化,足以隔绝外头更胜一层的冷。其二,此寒足以杀死深入土壤中的害虫,避免来年严重的虫害。我想,庄稼们若能如人一般感觉到寒冷,它们想到来年的丰收,只怕这寒亦饴之若"暖"吧!这便是冬即是春。"
      他神情渐显凝重,我柔声道:"有个问题问你,你秉着本心答我,好么?"十三微一点头,我问道:"若得了机缘,会否做出皇上担心的事?"
      十三眸色一冷,咬一咬牙,"说不准!"
      我叹道:"并非说不准,只怕十有八九。你以为能成事么?我以为机会只得十之一二。皇上擅心机长谋略,果断老练,并非你能及得上的。那么,若事情败露,你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么?皇上能容下如太子一般的逆子么?"
      他面色阴晴不定,似嗔似怒。我自顾说下去:"知子莫若父,爱子莫若父。皇上最初的武断,如今的绝情,你可有想过其中拳拳爱子之心?他料你行事冲动,是以囚你在此,为着只是不愿有一日你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他不得不杀你。皇上仍然对你寄以厚望。你不该再恨他,却该体察他的深意,想一想为了温暖而不得不承受的寒冷。如此,就能以宽宏的心,成就"了无闲事挂心头"以冬为春的闲适从容。"
      他低哼一声,言外有意:"言之凿凿!你自己可能做到只在乎结果,不介意过程?嗯?"他斜睨着我,阳光斜斜,穿枝透叶,给他乌密的睫毛悄然镀上一层薄薄金色,睫毛下那两汪明亮洇了这层碎金尤显润泽。
      我心头微震,"我向来如此,但观本心。"
      他眼中流露出一丝犹豫,"对我亦如此么?"
      我犹豫了下,"依阳最近闹得很,不肯和乳娘睡,你......"我额上竟沁出汗来,手心亦濡湿一片。
      他唇边绽出了然笑意:"嗯,这时候想起我这乳公来了?"
      我心跳地慌不择路,急急道:"我去准备午膳!"脚下抹油,便向厨房冲去。
      一整日我都有些心神不宁,做出来的菜不是多添了盐,就是少放了水。依阳口齿不清直嚷嚷:"妈妈的......菜不好......吃。"众人皆掌不住笑了起来,惟有十三浅浅的笑意下,漾着一丝冰凉的波澜,令我犹感不安。
      入夜,却淅沥起恼人的春雨。几缕寒意钻过窗缝发散进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将怀里的依阳搂得更紧,依阳柔软的小手胡乱在我脸上揉来捏去,嘴里咿咿呀呀:"妈妈,阿玛,依阳,嬷嬷......"
      我含糊应着,目光掠向窗外,雨和夜色的凝重揉和在一起,原本熟悉的院落变得陌生了,本就风雨模糊的世界更显迷离。
      浓浓淡淡的心事,不敢疼痛,不敢触碰的那些。将它们信手翻阅,仍然是浓墨如昨,淡香依旧,惟缺了些鲜活,添了几分死寂。
      "阿玛!"依阳从我怀中挣脱,兴奋大喊。我一凛,回过神来。十三抱起依阳,一脸宠溺笑意:"听闻你近日不肯安生睡觉,嗯?"
      依阳瘪着小嘴:"阿玛好些日子没陪依阳了!"十三举高她急转几圈,逗得她笑声震天响,"以后天天陪着你,可好?"
      依阳被哄得心花怒放,香吻一个个甜蜜奉上。黏乎乎的口水攻击得十三狼狈不堪,又笑又躲,二人没大没小笑闹到一处。依阳是个人来疯,足闹腾了半个时辰方依在十三怀里睡过去。
      十三轻叹,"这丫头长大后又是一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似足你十分!"
      我嗔道:"都是你惯的,与我在一处她可没这么疯!"
      他含笑道:"你又是谁惯出来的?也是我么?"烛火在他眸中跃出一片温柔舒心的光芒,我心中一跳,脸上立即烫若火灼,手指不由自主紧绞着被角,心中慌乱不已。
      "咳!"我清清嗓子。
      "咳!"如鲠在喉。
      "咳!"感觉十分不对。......
      "嗓子不舒服么?饮些茶早些睡罢!"十三眉头微微蹙着,略带不耐。
      起身去桌前倒了杯水,猛灌几口,方觉喉间清爽。折回榻上,十三似已睡熟,鼻息均匀轻缓。我静静躺下,似松了口气,却又似在胸口堵着团棉花般着不上力却絮絮落实的积郁。
      一整夜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第二日,十三以依阳扰我清眠为由带她住进书房,乳娘柳绿皆跟了去,屋子顿然空落落少了人气。
      天气渐渐煦暖,我与十三却小心翼翼的陌生起来,他甚至不再赌气抢浴房。然而,我常在不经意间瞥到他注视我的目光,若即若离的温柔情愫如流光掠过夜空,令人恍然心动。流光短暂,若离非坚,是以腼腆而晦暗。
      夏至,紫藤成庐。酷热难眠的夜晚,我常睡于花架下,蚊虫扰人,难免会忆起空调,想起宫中冰盆置于榻边的清凉夏日。也会想起草原上辽远静谧的夜空,星辰若钻,月色如纱,小倔老莫......
      不免心生些许怨怼,十三的不冷不热令我更生恼意。为何争取是我,失去是我,无奈是我,而他们永远能坐享其成?渐渐地,我们有了默契,明知是伤害的默契,沉默。
      沉默的背后,也有不动声色的关怀。分明是枕着清风而眠,清晨醒来时总是安然卧于榻上,衣裳上似乎尚残留某种似曾相识,清新淡雅的味道。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开始给康熙爷上请安折子,自五十一年停滞倒退的父子之情,逆水行舟,迎难而上。康熙爷偶有批复,无非是"安心养病,谨操慎守"半是安慰半是训诫之言。
      重阳之后,露乍冷,寒将报。十月里十三过了三十岁寿辰,依阳也满了两周岁,小院很是热闹了一阵子。不多久,圆滚滚的撒盐花般的雪粒子便裹着烈风,敲落满地糁人寒意。十三的腿疾受了寒气旧患复发,生了好些寒性脓肿,痛得他额上青筋毕露,冷汗迭出。众人皆着了慌,太医也无良策,左不过开些祛湿清毒的药方。
      我虽因着老爸从医的缘故看过几部医书,却终归是个门外汉。只是跟着干着急,他倒好,往榻上大喇喇一倒,"慌什么?爷还能教这小毛病折腾死不成?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瞅他这惫懒神情倒叫我想起一个土方儿来,热盐焗生姜,虽不能治本,却对湿痛极有效。遂也不搭腔,自顾去厨房里炒了来。
      堪堪走至门前,便听见十三的声音:"阿猫,福晋去沐浴了么?你紧着去把沐房占了,在里头捣鼓出些水声来。我今儿可是动不了了!"阿猫应了一声,出门见到我不由得一愣。
      我又气又疑,揪着阿猫的耳朵一路拖到无人之处:"臭小子,和你家爷捣什么鬼呢?他爱和人犯别扭,你也跟着不懂事么?"阿猫求饶不已:"哎哟、哎哟,好主子哎,您快松手罢!奴才告诉您就是了!"
      我恨恨松手,阿猫可怜兮兮道:"主子,您听了后只装做不知,要不奴才的腿就要被爷打折了!"我点头示意他继续,阿猫道:"爷不是和您犯别扭,不过是想着此处没有地龙,冬日沐浴时怕您受了凉,他先进去洗了,水的热气不是能让屋子里暖和些么?"
      我一愣,顿悟何以十三只在冬季有此怪异之举,阿猫低着头,"主子,奴才跟着爷这么些年,也没见着爷对何人何事这么的上心。您嫁过来,爷虽是高兴,只怕心里还有些不得劲儿,此处粗陋简朴,爷只怕您受了委屈......他又何尝受过这些个?不过是尽着心攒着力的待您,偏还不叫您知道!也不知爷心里想着什么......"
      我挥挥手让他去了。独自立在廊下,门前那一对通明灯笼兀自飘飘摇摇,悠起一圈圈晕轮,在漆黑的夜里一团暖亮颤抖着散逸开来。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挠了一下,痕痒般地疼。他的骄傲,他的自负,他的自惭,与我如出一辙。他同样不屑一个仓促的结局。
      我站了许久,直至浑身透凉。
      风渐渐地止了,灯笼恒稳的光亮,取代了夜色,小院彻底地明灿起来。


[98]      若似月轮终皎洁

      十三半靠在榻上,捧着本《太平广记》津津有味翻阅着。
      "咳!"我的确是下意识地。
      他微一抬眼皮:"才瞧见书上说萼绿华女仙姿色齐整,正想着是怎生个形容娟好,你便来扰人了!"
      我笑问:"你这可算得书中自有颜如玉么?"他白我一眼,不言。我在榻上坐下,抽去他手中的书,"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他微愣间,我快速道:"盈盈辞去日月教主之位,令狐少侠辞去衡山掌门之位,二人在江南某处买下一座宅院定居,退隐江湖。"
      他目光闪烁:"不是笑傲么?依他二人的性子,不是该当览尽天下美景么?怎会自囚居于一处?"
      我微微一笑:"他们并未游历大江南北。你可知道?江湖不在脚下,不在眼底,而在心中。若两心相知,相惜,那么黄沙漠北是江湖,烟雨江南亦是江湖,心在何处,江湖便在何处。"
      他轻叹一声:"采薇,我原以为永远听不到。羊房夹道此处宅子与江南丝毫不能比!况且我......你,你可有勉强?"
      我柔声道:"没有。你知道么?从前我在宫里虽是衣食无忧,冬有地龙夏有冰盆,却时常担惊受怕,常常害怕自己一夜醒转,莫名卷入风波累人累己。那一份心苦焦累,令人不堪重负。我就常常只想逃得远远的,避开那些人与事。而此处,虽无奢华闲逸的养尊处优,却有别样的宁静安稳。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人,待我常怀宽宏之心,接纳我的过去,善待我的现在与将来。这里没有地龙,却有浴霸。肯周全到沐浴此等小事之人,我想,他一定愿意替我挡住可索人性命的明枪暗箭。是足可一"靠"的靠山!可以伴我江湖踏于足下,笑览清景的良人!"
      他唇边漾出几丝和悦,伸出双臂缓缓环住我,有那么一刻,两个人就静静地保持着这个温暖的姿势。"你尽会言之凿凿!嗯?浴霸是何意?"
      我失笑:"就是抢占浴房的霸王,能给人温暖的浴霸!"
      他低低笑了起来,恶作剧般轻轻咬上我的耳垂,"赞人尚不忘损人?嗯?"我偏了偏头,躲避他恶意的追逐啃咬,却自背脊处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酥麻。
      他双臂收紧,牢牢桎梏住我,温柔地吻过浴后留香而湿漉的发丝,明净的额,舌尖轻轻描画着唇线,牵引出一片温热缠绵,我心跳渐渐急促起来。他舌尖抵开我紧闭的唇齿,带着草药清苦的温软优游纠缠着我的,那般熟悉的陌生,如此陌生的熟悉,又是那般缠绵。
      吻一路蜿蜒向下,我合上眼睛,他辗转柔吮,步调缓慢,脖颈,锁骨,一股麻痒汇聚成一条热烫的溪流淌过全身。胸前一凉,我微惊自迷失中清醒,本能地双手遮掩住春色,他轻吮我的指尖,若有一道电流滑过,我身子一震,撤开了手,他滚烫的掌心移至我胸前,低低喃语:"还要我等多久?再一个十年?"
      他倚前,深深看我,目光情丝迷离:"若不惧后果,你,尽管拒绝好了!"
      他火热烫人的手指顺延柔软的曲线而移动,轻扼在喉间,柔滑刮过腿侧,抚弄于背部,百般爱怜,莹白肌肤因了热力四溢的爱抚散出桃红光芒,他渐渐喘息粗重:"这些伤痕,证明着什么?为我,是不是?"
      我紧咬着唇,不语。他轻佻而笑,"说!"我低声:"都淡了!"他倏地俯首攫住我的唇,含糊的言语散逸:"它们,刻在我心里......很深......很痛......"
      我看见他眸中隐有波光泛动,一股奇异的痛楚紧紧攫占我的心房,几乎让我窒息。我环上他的脖子,温情回吻着他,似乎这样才不那么痛。这次他的吻很炽热,灼烧着我们彼此的心魂,心在颤悸中渐渐地融化,两具身子的紧贴,燃起了身体中战栗火焰。他坚硬滚烫地抵着我,眼神痴恋狂乱:"你,可有半分不情愿?"我低低喘息:"让你久等,便是等此刻的心甘情愿!"
      他在我耳边低声恶毒诅咒:"我,会让你知道久等的后果!"
      温柔不再,激烈上演;温存替换,狂乱登场。
      他情炽的汗颗颗滴落,跌碎在我肌肤每一处,模糊了我所有意识,只有,痛纠缠着热。他声音粗噶:"我欠你的,今日全部给你!你欠我的,今日悉数还给我!"
      他汲汲索取,恣意无度。"采薇,我满意你,给的结局。"......
      而我,显然不满意。久侯的后果的确严重。想起一个笑话,同时得到一个教训,世上适合储存的只有银子。
      小小的院落,他们几乎是奔走相告,"爷在福晋屋里过夜了!"我实在是不能接受这种尴尬的状况,何以古人貌似封建,却口无遮拦呢?我被折腾得腰酸背痛了好几日,偏又好强,强撑着下厨做饭,一不小心受了风,竟病倒了,更是叫他们瞧了笑话去。
      我满心忿忿瞪着肇事者,他却给我扮无辜:"小样儿!身子虚成这样,尚不如我这药罐子。赶明儿叫太医给你也瞧瞧。"
      话虽如此,发热的那几日,他衣不解带,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料我。常常在焦渴烦燥时,便有一盏温热的茶水递至唇边,贴身的衣裳也总是干爽宜人的。偶尔的清醒,总是会对上那一双澄净澈亮的眸子,蕴着醇如酒的情真关切,"我在呢,要什么只管言声儿!"是令人心安的温暖。
      待我好全了,他却胡子拉渣憔悴不堪,轻抚着能刺痛我的胡茬:"哟!爷,您难得难看几回,回回都被我撞见了!"
      他狠咬一口在我手背:"你就是折磨我的妖精。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制不服你的妖孽。多咱被你折腾死才算完!"
      我嘶溜嘶溜吸着凉气,他便又讥笑我:"你病,你不憔悴?我那是为防着人说咱俩不般配,刻意难看了陪衬你。"
      我笑倒:"得,得,得!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让您是爷呢?"十分乐意见他耍嘴皮儿的无赖样。
      他摩挲着自己留下的齿痕:"给你留一教训,立立规矩,下回再敢这么病得昏天黑地吓唬人,看我轻饶得了你?"
      我不知调侃谁:"哼!原本轻饶了我就没有这场病。"
      他欲笑不笑,却有刻意压抑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方才不曾留意,此刻方见柳绿握着帕子垂首闷笑不止。我大窘,只掩被遮面欲掩饰过去。偏依阳个小魔头不知哪儿听了来,缠着十三舞着花拳绣腿就是一顿臭揍:"让你不轻饶!让你不轻饶!嬷嬷说妈妈都病糊涂了!"
      十三惊骇苦笑,我叹气:"该立规矩的是她,新年过了,咱们教她识字读书罢!"
      眨眼间,康熙五十六年款款而来。大年夜,我们涮上了蒙古新鲜羔羊肉,十阿哥悄悄托人送了来,我颇感其情,却不禁有几分惊疑,他们原本不是历史上的死对头么?
      隐晦问了十三,他自嘲一笑:"原先只一心对太子,虽知八哥他们也有心,倒没扯下脸面。来不及敌对也好,手足争斗,即便胜了,心中亦难逃不安!如此这般,尚留有几分兄弟之情未尝不是好事。"
      宴后,却又有礼到。烟花,守卫说是十四差人送来,尚有三字相赠:补贺礼。
      我莞尔:"您这十四弟可真够抠门儿的,欠下这许多年的贺礼,如今只拿些个烟花来顶数儿!"心中其实满意之极,十四实在有心,依阳两岁多,尚未见过烟火花灯......
      十三面色微沉,睨然而笑:"我这些兄弟倒似与你更亲厚些,不是为我。"
      我还以睨视:"酸!赶紧的,放来给你闺女瞧瞧。"
      烟花在墙根下一溜儿排开,阿猫取了火折子,逐个点燃。
      伴着一声脆响,次第绽放的烟花,如朵朵美丽的奇迹,点缀锦绣了苍凉的夜空。雪静谧无声缓缓飘落,烟花活色生香将深紫、孔雀蓝、绚丽金、橘子红映染了洁白。雪片于是如彩蝶般五光十色纷舞,摇落满天流光溢彩,灿若锦绣。
      我轻轻赞叹:"繁华似锦不过如此罢!"瞧向十三,他一派怡然艳羡,软暖手掌伸过来握住我的,依在他怀中的依阳小嘴惊讶成O型,一瞬不瞬瞪视着眼前绝景。
      我凝视着这场偶遇的烟花雪,心中若有感慨,曾经比烟花寂寞,曾经若烟花绚烂,曾经如烟花短暂。今天,是否不仅仅是风花雪月?
      霜风彻骨寒凉,我们伫立良久,直至光彩尽褪,黑暗冷寂。


[99]      淡极始知花更艳

      为了减轻沙砾碾磨蚌肉的痛苦,河蚌们只能选择用泪水层层包裹沙砾,养成一颗颗光洁剔透的珍珠。它们对于苦痛的坚守成就了自己的生命价值。
      于人生而言,取舍、愧负、爱恨、恩仇,诸如此类的种种苦痛亦如骤然入侵的砂砾,碾磨着心灵直至它血肉模糊,甚至荒芜废墟。然而,也有另一种选择。如河蚌们一般,用理解去包容,用包容去释放,孕育出圆润光华。它们及不上夜明珠能够光耀黑暗甚至璀璨生命的惊鸿照影。然而,珍珠触手可及的温润,是无法令人视而不见忽略掉的美丽。夜明珠太过珍贵价值抵城,易碎难得,易为人觊觎难于守护。想要拥有它,需要至高无上的贪婪野心。我是不是宁愿惊鸿一瞥?
      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若果真如此,我可算得上上帝的"开心果"了。如沙漏般,两年的时光,点点滴滴汇成岁月的河流,向前的步伐从未改变。日子留在了过去。
      静美如珍珠般的生活,给我许多安宁的闲暇,太久远离尘嚣,不由对人间烟火心生向往。我时常登上屋顶,远眺遥望,静坐沉思,时有豁然开朗之感。
      "妈妈,阿玛又输了!"小珍珠依阳唤醒我的异想天开。我探头俯视,依阳正揪着一只胡蹬乱踏着的大白兔长长的耳朵,歪着小脑袋,一脸洋洋得意,十三手叉着腰,气喘吁吁:"你耍赖,没喊开始就追。这回不算!"
      依阳振振有词,"怎么不算?您又没说要喊开始!您又没立规矩!"十三连人带兔一锅端在了怀里,"小样儿!就知道欺负你老子!你妈说要给你立规矩,忘了是谁替你拦下的?"
      我笑叹:"你们真真是一对珍珠活宝。"拾梯而下,十三伸手扶住我:"哟,在屋顶可蹲半天了,想好今晚讲啥故事没?"不待我答话,依阳拍手脆笑:"我要听小红帽,听多少回都喜欢。"
      我微笑点头,心中有些许无奈。我给他们讲了许多童话故事,十三也很喜欢,有了孩子的陪伴,他仿佛追寻到童年欢趣,乐在其中。然而,我的世界没有童话。知道命定的结局,如何憧憬童话的梦幻呢?只是,若能给他们一些童话仙境的温暖陪伴,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倚在他怀中,与兔子无辜的大红眼对上个正着,恶向胆边生,磨牙霍霍:"要不,就拿它练练手?"
      十三惫懒一笑:"你可想好了啊,可别临到了又哭天抹泪的!"依阳小嘴一瘪:"要做兔头吃么?我不吃,妈妈你别做!"
      我把心一横:"若不吃了它们,咱可就没地儿睡了!"
      阿猫恰巧路过,摩拳擦掌,兴致大起:"主子说得是,且不说这些泼皮主儿胡天黑地的吃喝拉撒,收拾起来能累死人。单说它们每天夜里啃门槛儿的声音,那叫一个糁人!"
      我没好气瞪他一眼,"全赖你,若不是你一时兴起弄了两只回来,能成如今这个局面?天老爷,四十六只,比咱院里的人足足多上八倍!"
      阿猫抠抠脑门:"还不是为了小格格么?奴才小时候家里养过兔子,知道它们讨小姑娘喜欢。"十三笑道:"得了......"
      他蓦地停顿,犹挂在唇边的笑意,缓缓凝结。眸中万千情绪,几分惊异,几分苦涩,复杂难辨凝视我身后。我转身看去,顿吃一惊,康熙微服私访记活生生跃然眼前。
      康熙爷一袭墨蓝色长衫,便装简行,身边只带着师傅一人。大伙儿全怔在当下,依阳娇滴滴喊了一嗓子:"这位老爷爷是谁啊?"
      十三回过神来,牵着我上前请安。康熙爷微一抬手:"起罢,胤祥领朕去书房瞧瞧。"十三应着,冲我宽慰一笑,伴驾而去。
      人去半晌,我才从猝不及防的惊怔中挣脱,定定心神,泡了一壶碧螺春端至书房。房门紧闭,师傅垂手侍立在门前。我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师傅压低声音:"临时起的意,不知所为何事。"未得皇帝允许,便只得在门外侯着。屋内毫无声响,令整个院落陡添几分难言死寂。
      时间愈久,心揪得愈紧,手心沁出汗来,究竟所为何事?此行目的何在?我对围墙之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从夕阳偏西,直到月染林梢。屋内传来康熙爷略显愉悦的声音:"李德全,宣采薇。"我端着已换了好几道热水的茶,徐步入内,康熙爷道:"胤祥,你先出去。"十三神情有些僵硬,我微点头,他方脚步缓缓出门而去。
      我恭敬请安,含糊其词仍称为皇上。康熙爷似不曾留意,只将一只梨木雕花的匣子递给我:"你出宫时这一对玻璃水晶杯未曾带走,朕一直给你留着,今日既见了,仍交给你妥善保管。"我接过,谢恩。
      康熙爷冲我招招手:"你来瞧瞧此棋局,可瞧出什么眉目没有?"我依言上前,凝神细观片刻,"回皇上,黑棋攻势凌厉,白棋应对自如,化其攻势于无形,且守势中隐含攻势。黑棋占尽"金角"之利,中路却失之威猛有余,沉稳不足,错失绝杀机会。最终不过以半目胜之。"
      康熙爷微一颔首,"你说得不错。执黑子的是胤祥。这么些年过去,他不失锐意进取之气,朕该当欣慰才是。然而,朕倒要问问你,棋局中的十三阿哥是朕的十三阿哥呢?还是书房中这幅字才是他的本心?"
      我瞧向壁上那幅字,铁笔银勾一首元曲:
      掩柴门啸傲烟霞,隐隐林峦,小小仙家。
      楼外白云,窗前翠竹,井底朱砂。
      五亩宅无人种瓜,一村庵有客分茶。
      春色无多,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我沉吟片刻,"回皇上,这两样并不矛盾。若皇上需要用他,他便是锐气十足冲锋陷阵的砥柱中流,若皇上只需他安于现状,他亦能自比陶渊明,悠然度日。您是君王,亦是父亲,三纲五常伦理,他是自幼学习贯通于心的。他必须也只能惟您马首是瞻,不是么?"
      康熙爷淡淡道:"听你此言似有怨怼?"我忙答:"不敢。"他微微一笑:"还是那个对朕直言不讳的丫头。朕明白你的意思,这也是朕要的结果。"
      我微笑不言。康熙爷语意微沉:"你们亦欺瞒了朕,依阳是你的女儿是么?朕方才只见一眼便瞧个分明,似足你七分!"
      我心中猛然一跳,忙伏低回道:"还望皇上恕罪。"康熙爷淡淡道:"罢了,既未累及祥儿的病症,朕便恕你一回,也只有这一回。去!带她进来见见朕!"
      我很是叮嘱了依阳一番方带了她进屋,依阳毕恭毕敬地叩首:"依阳给皇玛法请安,皇玛法吉祥!"
      老爷子笑咪咪说:"过来,让朕瞧瞧。"依阳并不怯生,蹦蹦跳跳几步便靠了过去,老爷子将她抱到膝盖上,二人开始天人交战,鸡同鸭讲。
      "今年六岁了吧?"慈祥的祖父。
      "才不,实岁四岁半,干嘛把人家说得那么老?"不屑的孙女。
      祖父眉心一跳,来了劲儿:"那你方才在院里为何叫朕老爷爷?朕有那么老么?"
      孙女四周望了望,指着我与十三:"你比妈妈和阿玛要老些。"再看一眼师傅,傻笑:"呵呵,您和没胡子的那位爷爷差不多老,反正比我们院里的人都老!"
      师傅嘴角有些抽搐,我汗落无声,忙陪上一个虚弱而抱歉的微笑。
      祖父开始沉吟,片刻沉寂后:"你平日里都做什么呢?"
      孙女托着下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也没做什么呀!就是和阿玛追兔子玩,和阿猫比赛爬树,和嬷嬷比赛谁吃饭吃得快,听妈妈讲故事,阿玛教我背诗!哦,对了,还有度假。"
      十三开始闷闷咳嗽,我冲她拼命使眼色。老爷子疑惑不已:"度假?"
      依阳把玩着皇帝的圣须,拈来拈去,漫不经心:"度假都不知道啊?就是啊,您没瞧见啊?院子里有好些屋子,门上贴着什么葡萄牙、英吉利,妈妈说她要去度假,天一黑,妈妈就抱着我躲进一间,若是阿玛一下就能找到我们,阿玛就可以陪着我们一起睡觉,若不然,阿玛便睡书房。"
      我与十三面面相觑,惊觉对方俱是满面红光。不过是寻个行遍天南地北的安慰,陪孩子戏耍的游戏,怎么到她嘴里竟变了味儿?
      皇帝亦开始闷声咳嗽,半晌方憋出一句:"你妈妈不是个好东西,日后少与她厮混,与阿玛认字习书倒也罢了!"
      依阳语出惊人:"您说错了,我妈妈压根儿就不是个东西,她是人!"
      此言一出,皇帝不动声色的嘴角终于畸形地抽搐起来,师傅开始久违地筛糠,前后左右,忙碌不已。我垂头耷耳,无语。十三咬牙,忍了忍,终是喷笑出声。
      老爷子索性痛快大笑,"今儿一趟可没白来,这么可心的个小东西,实是招人疼!"皇帝临行前,忽然道:"依阳随朕去宫里住些日子罢,到底是格格,规矩礼数少不得,让宫里的嬷嬷好生教教。"
      圣旨就是圣旨。纵然千般不愿,仍是眼睁睁看着依阳上了马车,她小人家却如打了鸡血般兴奋,单单一马车就攀着看了半天。我又是心酸又是莫名担忧,马车渐行渐远,眼眶微热,竟欲落下泪来。
      十三厚实的手掌紧紧握住我的,"走,咱上屋顶瞧去。"
      登高望远,看得远了,心便宽了。正是华灯初上,这条幽深荒凉的胡同荒芜不了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繁华,荒芜的尽头是繁华,繁华的尽头又是什么呢?北面森严壁垒的紫禁城,朦胧月色下,紫气浩然,幻影重重,幻惑人心的美丽。
      我看向十三,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眉宇间清减了几丝俊朗,添了几分华丽的深沉。他定定望着北方,眸中若有几分倾慕的渴望却交织着迷茫的忧虑。
      我轻捏他手背,"今日你以半目之胜拒绝了皇上,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你每日在屋顶上只顾琢磨我的心思么?你并未观棋,却也能瞧得出来?"
      我轻叹:"我的棋艺是你所授,棋路思维有惯性,我如何瞧不出?棋谚说:金角银边草肚皮,你却偏偏擅于中路围攻。今日你若全力以赴,至少也能胜三目。你是欲令皇上以为今日的你仍然不够沉稳有度么?我只问你,为何拒绝?"
      他眉心微拧,"我喜欢现在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我摇头,"不是实话。"
      他叹口气:"明知还要故问?"
      我无比认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你放下一切,陪我浪迹天涯,你愿意么?"
      他毫不迟疑:"如今的我,愿意。即便明知终有一日要回头。"
      我恬然微笑,"有这一句就够了。你比我有本事,我长篇大论说一完整故事才能哄得你们乐,你一句就尽够了。你知道么?那些故事也叫童话,专门讲给孩童听的。其实,大人也需要。"
      他轻轻拥住我,"你若喜欢,可以常说给你听。你不须理会这些事。"
      轻风徐徐,吹散月光碎片,在他眸中鳞波荡漾。
      我浅浅一笑,"嗯。只是不愿羁绊住你。既知是迟早的事,宁早勿迟。"
      他轻声喟叹:"采薇,我能给你的,如今只有宁静而已,我只盼这宁静能长久一些。"
      我想到红尘浊浪中的另一个人,心中冰冷的痛楚顿时翻涌,"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么?什么时候都能自得其乐。我也知道你,你并不愿坐享其成。既生在皇家,责任与抱负就与你们有不结之缘,挣脱不开。所以,我能理解。"
      他静了半晌,方缓缓道:"尚有另一个原因,离开朝堂许久,不知自己尚能否如鱼得水。"
      我想了想,笑问:"可曾听过一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微愣,"没头没脑说这个做什么?"
      我微笑:"还有另一句,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迂回流转的笑声若淙淙越溪,穿流在风中,凝着夏夜的沁爽月光的幽香。
      风过,也就慢慢淡散了。


[100]      愁多焉得玉无痕

      秋气微凉,梦回时分,只一帘淡月幽幽落西窗,枕畔空空。
      忆及方才梦境中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冷漠且决绝的。蜇藏的心事被忧伤浸透一层层漫开,所到之处浮翠流丹,狼藉一片。
      我轻轻叹息,告诉自己那不过是梦。只是,康熙五十八年,这梦境距离现实也不远了。孤独的注定孤独,伤害的注定伤害,残忍的注定残忍,既无力回天,何妨乐天知命呢?
      或许,命运的残忍只对我一人,当他们或者憧憬,或者期待,或者忐忑时,我已清楚知晓命运给他们看的颜色,只有红与黑。浓艳如血胜利的红,乌云蔽日失败的黑。皆太过惨烈,令人不忍卒睹。而我,必须看着,冷眼看着。
      我不知道它给我选择的是哪一种颜色,我只愿意选择白。白痴也好,白吃也罢。
      时间过去许久,十三仍未回来,康熙爷来后他心事重重好几日辗转难眠,好容易才平复,今夜又犯了么?
      缓缓拾步走出屋子。果然,紫藤庐下,立着一人,半仰着脸,不知在看花还是望月。落花缤纷,香气悠远,月色娟娟,倾香泻影在他身上,却清冷地勾勒出恍惚破碎的郁郁情绪。
      何时开始他变得如斯忧郁呢?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宽慰他的忧伤。走上前去,手指在他腰间轻轻呵痒,嬉笑道:"半夜不睡装沉深哪?要学那嫦娥奔月么?"
      他缓缓回头,我顿时僵化。见鬼也没如此恐怖,做梦也没如此真实。六年未曾谋面的他,形容清减,稍染风霜的他,就站在我面前,幽黑的眼睛不存一丝情绪,沉静幽冷直直盯住我。
      我心中一凉,胡乱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他不答话,目光如夏夜萤火缓缓流走轻移,经过我披垂的长发,脖颈,臂膊......重又对上我的眼睛,那一个瞬间,他的眸子突然变得静暖,温温润润像是折射在池塘中的一缕月光,透明而纯粹。我整颗心悬在半空,停止了运转,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眸色蓦地一沉,"还不松手?"
      我一惊,发觉自己竟一直紧拽着他的衣衫,忙地甩开手,他腰间一处皱褶竟被我握出湿润的痕迹。他唇边绽出一丝嘲弄的笑意,我大为尴尬。莫名自己紧张什么。
      身后传来十三惊诧的声音,"采薇,醒了?想是闻到螃蟹的香味了?"我回转身,十三与阿猫一人端着一盘个大膀圆的螃蟹,"四哥送了些太湖贡蟹过来,原想唤醒你一道尝尝,怕扰你瞌睡,便给你留了些明日吃,没成想你竟自己个儿醒了。既是如此,索性别睡了,小酌一番如何?"十三将螃蟹摆在石几上,腾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满面爱怜笑意。
      我大大摇头,胡言乱语,"我梦游呢......我胃寒......您二位自己个儿享用罢!"不待他答话,我三步并做两步,快步折回屋内。
      心跳慢慢恢复,我知道自己颇有些失态,那不过是因为意外。原以为再见时,他已然称孤道寡,我应该匍匐在下。未想过仍有直视相对的刹那,芳华不再,已是沧桑。
      不断调整姿势,却再难入眠。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双手轻轻拥紧我,温绵的气息顿时令我紧绷的神经松驰下来。"没睡着?在想什么?想螃蟹还是我,还是别的什么?"
      我翻身对向十三,看他微漾紧张醋意的模样,不禁好笑,"在想为何我会梦游,睡到一半枕边人去偷腥,可不就惊醒了么?"
      他佯恼:"偷腥?"我抓起他的手嗅了嗅,放到他鼻下,"你自己闻闻,可不满是螃蟹的腥味儿么?明儿采些菊花叶子搓搓才好。"
      他微笑道:"是说呢,今儿这贡蟹怎么就不如从前咱们吃的普通螃蟹,原来是缺了你那菊花醋。还有一篓子留着给你呢,明儿重来!"
      我点点头,却听他道:"四哥知晓了皇阿玛暗访之事,今日来主要为政事,外头的情况我总得要知道些,日后只怕还会常来。"
      我狠捏一下他胳膊,"知道了,日后你再偷腥我也不会去寻你。瞧你那小心眼儿的样儿。"
      他狠瞪我一眼,"我小心眼儿?那你慌慌张张做什么?"
      我叹气,"我认错了人,看见花架下立着一人,只道是你,便顺口开了句玩笑,当然有些尴尬。这可怨不得我,谁知道半夜三更会有人来?"
      他嗔我一眼,咕囔道:"行了,睡罢,眼见得天光大亮了,横竖都是你占理儿。"
      我阖上眼睛,心中想的却是,他们对政治的敏锐,犹如训练有素的警犬。就好比女人对爱情的过份敏感。康熙爷才稍稍对十三假以辞色,他就嗅出坚冰融化,春天的气息。令人叹为观止,他比赵本山大叔有才。
      崔嬷嬷与乳娘皆随了依阳住进宫里,小院冷清至极。我每日惟有靠拾掇花草,品赏芬芳消遣时间。再就是饮些幸汇特地送来的花茶,上品的茶,香润的花,不知如何制得,我自己个儿也试过,味道却难及其项背。
      时而也会替这位贤惠豁达的女人抱不平,并非矫情,只是不平她的出身背景,她们自幼被教导三从四德,三妻四妾,是这个社会的现实。而我,只是不断告诉自己并非牺牲什么,而是去得到。如果说妥协是一种无奈,那么,不断缅怀曾经的追求则是对自己更加严重的伤害。现实就是现在的事实,木成了舟,那么,只能踏舟逆水而行;米成了饭,即使夹生不熟,也只能细嚼慢咽,至多不过是多分泌一些润滑唾沫。命运已然不公,我不能再对不起自己。我对自己微笑,微笑是一剂良药。
      十三终日闭户苦读,神秘兮兮不知在读什么,我常常去骚扰他,央他快些将依阳讨回来。他无奈之下也上了几道折子,康熙爷批复如下:朕要待她将宫里的恶人欺负个遍再放她回来。
      终于,小年夜,师傅亲自送魔星荣归故里。"万岁爷的畅春园快成兔子窝了,天天哭着喊着要养兔子,好家伙,两变四,四变十六......冬天没到,草全啃秃了去,可是了不得了!"
      我忍俊不禁:"师傅上回来没见着这院里养兔为患么?"
      师傅笑道:"万岁爷倒是宠着她,但有要求没有不应着的,可是闹翻了天。最为可气她日日缠着我问我何以不生胡须。可是被她气得够呛。"
      依阳依在我怀里,懒懒一抬眼皮,"到现在也没告诉人家,坏透了。"
      我瞪她一眼,师傅忽敛了笑意,"近日这院中常有外人来吧?"
      我一惊,是指胤禛么?师傅都知道了,康熙爷岂有不知之理?仍然在圈禁中,暗渡陈仓乃是大罪。我忙道:"徒弟明白了,多谢师傅。"
      师傅淡淡道:"不须谢我。你知道我的身份,你虽是我徒弟,我心中亦只有皇上一人。只是不愿见你囹圄困境中,再生枝节。我先回了,你们善自珍重罢!"
      我应着,送他出门。师傅业已年老,发迹些许斑白,虽是练过功夫的身板已略显佝偻萧瘦。然而,他的背影总能令我心生敬意。他待义妹情义两全,待皇上进退有度,待我恩泽绵厚,若说这皇宫里尚有让我油然景仰之人,他定是首选。
      十三搂住依阳好一阵亲昵,依阳抚摸着他的脸颊甜笑不断:"阿玛,我在宫里最惦念您。"我在一边措词,师傅的身份显然必须是秘密,"今儿李谙达悄悄告诉我,皇上知道四......四爷来此处,你们日后还是避忌些为好。"
      十三愣了愣,问道:"李德全与你如此亲厚么?"
      我笑说:"他与崔嬷嬷是同乡,从前就识得,有些交情的。总之,你们小心驶得万年船罢!"十三若有所思,只微一颔首。
      "想我没?小丫头。"我问道。放好热水,一面替依阳解衣除衫,见她颈中挂着串珠链也不以为意,顺手欲取下。依阳横我一眼,"既想又不想。"蓦地抓住我的手,"哎,别拿下它!"
      我奇道:"怎么了?洗澡完再戴上也不迟,哪里就有这么紧要?"依阳笑说:"四大叔说了,片刻不可离身呢!"
      我心中一紧,问道:"你说谁?"她没好气道:"四大叔啊!就是四叔,他说十四叔与阿玛都是祖母的儿子,他最大,让我唤他四大叔。您不知道啊,四大叔可疼我了,带着我出宫逛了好几回,糖葫芦,小面人儿,七宝糕,可劲儿买给我吃......"
      我怔怔盯着她眉飞色舞的小脸,半晌方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依阳小脸一拧,诧异道:"说得可多了!我哪儿记得住?哦,对了,四大叔还教我写字呢!"
      依阳刚满五岁,教她识字?大有玄机!我问她:"教的什么?你可会了么?"
      依阳灿然一笑,一对小梨涡顽皮地跳了出来,"没教多少,就四字:还君明珠。才三遍我就会了,他直夸我伶俐呢!"
      还君明珠。天,他知道了。这句话涵义丰富,绝对不简单。明珠是单纯只指依阳颈中的珠链?是指我?亦或是依阳?亦或是那首诗?还给他?还给我?亦或是一语抵千言,万般情绪尽在其中?他从来乐意让我猜迷,既含蓄且繁复的迷,他似乎认为我永远能参透个中奥妙。无论如何,我希望只是"掌上明珠"。
      我凝神细细打量依阳,她五官清丽,毫无他的影子。然而,依阳低头拨弄颈间珍珠的一瞬间,微抿的嘴角,浑然忘我的专注认真,我仿佛见到养心殿书房吟诗作赋、挥毫泼墨的他。她像他,似于神韵。这是他了悟的原因?
      我扳过她的小脸,"依阳,你喜欢四......四大叔?"
      她似模似样认真考虑了片刻,"又喜欢又不喜欢!"
      我恼了,"你是怎么了?去了趟宫里话也说不利索了?方才问你想不想我,你亦如此似是而非!"
      她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您没等我说完呢,急什么?我在宫里呀,额娘特带了两个弟弟陪我玩儿,与我一道住在祖母那里,就是永和宫呀,您去过么?"我点点头,她继续道:"先前不是和您说过,四大叔也是祖母的儿子么?"递给我一个满含疑问怜悯的眼神,敢情她以为我自幼就生长在这小院里,没见过世面呢!
      我气得要翻白眼吐泡沫,怎能如此有条有理?"我都知道,你继续说。"她咽了口唾沫,"四大叔常来给祖母请安的呀,弘昑他俩儿一见他来便躲,还悄悄告诉我,四大叔常去府里看大伙儿,回回都似个门神似的黑着脸,糁人得很哪,大伙儿都怕他。我先还不信,那日他来,恰巧我从皇玛法那儿回来和他撞了个对脸儿,果真一笑不笑板着个脸,我便不乐意了!阿玛、妈妈、额娘、皇玛法、李谙达,但凡见了我没有不待见我的,个个都冲我笑咪咪呢。我便冲他笑了笑,谁知他竟笑了起来,一点儿不糁人,倒有些好看呢!他便问我是不是依阳,又赞我"苍苍儿"的,又带我出宫玩儿。以后但凡他得了空儿便会来瞧我,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捎给我,我就喜欢他呗!不喜欢他呢,为着他老那么盯着我瞧,瞧得人心里直犯别扭呢。哪,这就是又喜欢又不喜欢!"
      我随着她的描述,一时乐不可支,一时感从中来。苍苍儿的,我记得是他爱极某个人的形容,譬如曾经的十三与莫大。他对依阳探究,许是在寻找自己的影子罢,不会是别的什么。多情已是可笑,自作多情则是愚不可及了,几年前吃的喜糕红蛋,如今依然如鲠在喉,胸口一股浊气蓦地升腾。憋闷得我只作吐故纳新状。
      依阳摩挲着我的脸,眨了眨眼:"至于您嘛,若说惦念得紧,您一准儿乐得没边儿,我且不愿见您尾巴翘到天上去得意样儿!只好说既想又不想咯!"
      我骇然而笑,"你才多大点小屁孩,见天心里琢磨什么呢?你阿玛呢,你怎的又肯让他得意?"
      依阳哼了一声,"那不同,我最爱阿玛,谁让他最疼我,生得模样儿也讨人喜欢呢?"
      我几乎为之气绝,她是"饿滴神呀"。"依阳,明儿起跟着你阿玛好生习字读书。咱们再打个商量,你既知道阿玛最疼你,他心里定是想着要当依阳的第一位师傅。如此,你四大叔教你习字的事儿咱不告诉他,好不好?"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嗯,就这么办。"
      不确定他用意何在,不确定十三会否胡思乱想,我只确定自己能正向掌舵,那么,隐忧疑虑留给自己罢。若有一日,果真要我还,我愿意明珠"明"投。掌上明珠而已。
      依阳正式开始习文弄墨,十三是很好的师傅,自幼受皇家系统教育,实可谓满腹经纶。他耐心极佳,依阳兴趣十足,二人整一个周瑜打黄盖,你情我愿。
      除去给她讲故事,我只教她学会领略美好。我并不清楚她的未来,然而,我知道,所谓"一帆风顺"不是童话,是神话。我要让她学会无论逆境顺境,总能去发现甚至挖掘美丽。教她识花辩草,教她观云望星,告诉她春花妍治,夏花繁华,秋花凄冷,冬花清逸,各有千秋,四季皆可爱。她极其聪明,字识得快,写得好,对大自然也有一种天性的向往。她在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中成长,我想,她会有不那么狭隘的心灵。
      在她学习成长我们复习成长过程的快乐中,时间又过了大半年。五十九年秋,康熙爷一道圣旨似乎打破了这种合谐。
      临行前夜,我辗转难眠,矛盾与挣扎重又袭至,一面盼着早日得见天日,一面宁愿缩在小院扮舵鸟。十三看出我的不安,只微笑说:"放心!"
      一辆马车将我们从安宁的荒凉载至喧嚣的繁华,时隔八年,十三获释回府。
      府里蜂拥而来的人们,有的含情脉脉,有的幽怨凄婉,更多的是热泪盈眶。我从掀开的帘子一角见到以上情形,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十三王者归来,对他们来说不知是福是祸,"释"并非全然的自由,只从偏居一隅改为条件良好的府院罢了,他们从此亦失去自由。
      十三先我一步下车,车下有锦凳仆人侍候着。我深吸一口气,跟着下车,刚要搭上仆妇的手被他握住。愣怔间已被他拦腰抱起,直往厢房而去。众目睽睽之下,饶是我脸皮厚过城墙,亦禁不住面飞红霞,滚烫一片。悄悄从他胳膊缝儿打量众人神色,好嘛,整齐划一地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我恼羞不已,"你做什么?"
      他一本正经,附于我耳边柔声道,"你当日嫁我是自己个儿走进来的,皇阿玛没给的体面,我要还你!不是说了让你放心么?"
      我气道:"你这不是给我竖敌么?日后她们怎生看我?"
      他浑不在意:"府里爷最大,他们敢说半个不字?"却又轻吻一下我的额头:"是为你好,你那么伶俐个人儿,如何不知下面的人尽是些看风使舵的主儿?"
      我轻叹口气,他的良苦用心我明白,无非是替我立威。他眸中柔情百转凝视我,"不是喜欢听童话么?待会儿再给你讲,可好?"
      我挑眉一笑:"好罢,你穿自己的鞋,走自己的路,管他人怎么说!我呢,就只好穿他们的鞋,走自己的路,让他们找去吧!"
      他想了片刻,艰难地咬紧唇,抱着我的胳膊晃悠着,双腿颤抖着,踯躅前行......


[101]      自在飞花轻似梦

      一屋子人俱惊疑不定瞧着我,我没比他们好太多,尴尬甚至于惊恐是我的表情。十三赞许地瞧向幸汇,"这些年你当家甚为操劳,摞开手歇歇也好。"说罢,点头示意我接下那一串象征权力地位的钥匙。
      幸汇浅浅一笑,"爷说得是。采薇妹妹极是玲珑剔透之人,又甚知爷的心意,这家该她当了方妥当。"
      众人皆等我回应,我不慌不忙翻阅眼前一叠帐簿地契,略看几眼便一目了然,不过几家商铺,几块京郊荒地,实可谓家计空乏。我心中暗叹,与"贾府"有得一拼,外面似风光无限,内里却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星月暗淡之光景。
      我单抽出"无针坊"的帐簿,剩下的连同钥匙交还给幸汇,"原本姐姐重托,采薇不敢不受。奈何人微才寡,纵姐姐辛苦多年,还得仰仗您能者多劳,继续操持着。这无针坊与我渊源颇深,我便替您单看顾此一项罢了。"我始终记得当日承诺,各取所需,她是唯一的女主人。
      幸汇犹疑着看向十三,我忙冲他眨眨眼,十三白我一眼,对幸汇道:"也罢了,府里事务你原就熟络,继续管着罢!"幸汇遂笑着接过,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欣慰。众人亦似松了口气般,神色明快起来。
      回至里屋无人处,我嗔道:"做什么呢你这是?非要扰得人心里不安生么?"十三一把将我扯入怀中,"不是我指使的,昨儿进了府不是一直与你在一处么?何曾得空儿嘱咐她?"
      十三瞧着我,满是不怀好意的调侃,我颇有些着恼,"如此说来,她是自作主张,再如此说来,最知你心意的是她而不是我。"
      他故作恍然大悟状频频点头,"照你如此说来,的确是。"我为之气结,哑口无言。他凑近我鬓边嗅了嗅,"嗯,酸!"
      我一甩手挣脱开去,脸深深埋进枕内,亦觉可笑。十三啧啧叹道:"唉,才赞你玲珑剔透,看来是谬赞了。阖府上下,只有瞎子瞧不出来我待你如何,哦,这府里也没有瞎子。幸汇官宦大家出身,妻妾相处之道自幼耳濡目染,何须我提点?倒也说不上什么知心了意的。"他挨着我躺下,紧紧拥住我,"你倒是说说为何与我犯别扭?"
      其实我并非嫉妒,只是过意不去,然而,几句话一绕竟变了味儿。看他一脸得意,我当仁不让泼冷水,"哪有犯别扭?不过是想着委屈了她罢了,毕竟是嫡福晋,男主外,女主内,这内当家的非她莫属。你怎的不劝着反倒火上浇油的赞成呢?岂非令我为难?"
      十三抚着我髻上那支意义非凡的玉簪,眼神清亮柔和,"原该属于你的,有何为难?若非碍着那些个规矩,我会给你更多。"
      我心中一暖,轻啄于他唇边,"我知道。只是你也会说"原该",如今既成事实,咱们就仍按规矩办,可好?"
      十三一脸得意春风,顷刻间便染上阴霾,"什么规矩?嗯?又要将我推出去给人?"我想了想,柔声道:"没有这个意思,我只问你,待幸汇真的没有半分爱意?"
      他缓缓道:"若说没有,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只不过,与我待你的心意不是一回事儿。她跟了我十几年,颇吃了些苦,我心里待她怜惜敬重都有,却没有魂牵梦萦的刻骨铭心。你知道么?截然不同!"
      我微微一笑,"明白,我也不是瞎子。不过是想说,她亦令我心生敬重。此处并非独门独户的羊房夹道,现状摆在咱们面前,不能视而不见。人说家宅安宁,眷属和睦,乃是大福。所以,今儿个和你挑明了说,我......我不会介意你与她......"
      十三双目炯炯逼视于我,唇边勾出一丝冷笑,"果真不介意?"
      我一咬牙,"介意!"他满意微笑,调侃我:"既是妒妇便不须扮贤良!"
      我恨恨捶他一下,正色道:"我知道你,也知道自己都无法罔顾她待你的情义,自私的介怀与心生愧疚,两下里比较,我宁愿选择前者。前者只是一时,而愧疚是魔障,会心系一生。你可明白我?"
      他胳膊一使力,箍制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明白了,再说罢!"
      我笑说:"我还没说完呢!今儿索性让你得意个够本儿,让你知道妒妇本色!"他低头看我,嘴角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小生听着呢,夫人尽管言无不尽!"
      我自牙缝里逼出冷森森一串话:"已经娶回家的且不和你计较了,若再往家里领,我就让你变成小祥子!"
      他骇笑,"你真可谓古今一绝!"我点头,"不是说不须扮贤良淑德么?"
      他辗然而笑,眸中神采飞扬着坚定:"那就,如你所愿!"
      大宅门的生活暂时适应良好,除去我与幸汇,尚有石佳氏与乌苏氏两位庶福晋,与我同姓的瓜尔佳氏二年前红颜早逝。府宅极是阔敞,她们各有一小院,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我没有住进预备好的小院,却被直接迁进十三的卧室。府上人等许是见识到十三对我的纵容溺宠,也都见怪不怪了。他费劲心思体谅我在这个年代可称为"恶德"的小心思,我惟有欣然接受。
      幸汇亦然如此,她以我不辞艰苦,随伺十三多年为名,欲免去每日晨昏定省之礼。我委婉拒绝,依礼晨起时去请安,时而带去亲手烹制的早点。依阳与十三都已习惯我的手艺,依阳更是非我不可,府中食材丰富,闲来无事我便奇心巧思折腾出各式点心甜汤,后来索性便在院中单辟一间屋子作为厨房,任我一展拳脚。
      逅牡,翘檐飞角,画栋雕梁,在大宅最深处。四周青松环绕。若有清风,阵阵松涛如大提琴低沉地吟哦,似悠扬的忧郁,却别具一种醇厚的岁月沉淀之感。若得明月,便是一幅"明月松间照,清光叶上流"醉人美景。
      依然有景可观,可以"上房揭瓦",可以单宠着依阳,甚至本该"共享"的某人依然是独霸一方的"浴霸"。书房奕棋,厨房烹饪,饲弄花草,尚有一间我也不能进的"薇薇"。一切似乎未改变。"松月居"被我改为"逅牡",十三究其原因,我推搪说:"入住第一夜便梦见牡丹,取其邂逅牡丹之意。"其实是HOME。
      清芬四溢,柔软温情的家,然而,我却时常告诫自己不许贪恋沉醉以至无力自拔。因为那不是永远。
      轻寒漠漠,逅牡居中的垂丝海棠柔蔓迎风,花蕊沾染浅浅胭脂色,远观如一片粉霞彤云,无限绰约娇柔。倚在树下,若有风过,星星点点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身在花雾胭雨中,便不知花似人还是人若花了。
      十三兴致大发,令我倚树傍花,狼毫轻点,画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成了,来瞧瞧!"我一面舒展着久垂不动的胳膊,施施然走上前去。画中树只一株,人却两个。同是一裙素白丝罗曳地,一个梨涡微露,笑意明媚,一个眉锁淡愁,轻嗔薄怨。十三笔触细腻,可谓形神俱备。我却微微心惊,自己竟有幽怨如斯的一面?
      我掩饰地笑说:"怪道让人站了这许久,竟画了两幅?"
      他淡淡一笑,"原也不必,不过是为了取花树之景,你,我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
      我打趣道:"是不是见惯了,心生厌恶了?"
      他轻轻挑眉,上下打量我一番,故作轻佻:"依小娘子的美色,过个十年二十年亦能勉强一观。"
      我斜睨着他:"然后呢?弃了舍了?"
      他抖抖手中画,"这不是未雨绸缪了么?先预备下了,到时你人老珠黄,爷就看这个。"
      我恼极,劈手夺下画纸欲撕,他眼疾手快按住我,嗤嗤笑道:"我说呢,平日里不见你描红着绿的,只道你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唉,女人毕竟是女人,不过玩笑一句就经不住了?"
      我懒懒道:"那是自信,君不见我素颜朝天,已然将您迷得七晕八素么?若再精心装扮一番,只怕您三魂要去了两魄!"
      他一脸苦笑,"自信?您过谦了!我瞧着自负还差不多。"我别过脸去不理他,他忽地指尖使力,三两下将画撕了去,我急道:"哎,逗你玩呢,画得挺好,撕它做什么?"
      他如水澄澈的眸子涌流缕缕柔情,"你,全在我心里呢。欢喜的,娇嗔的,忧愁的,不会忘记。今儿其实只为画那树海棠罢了。"
      情话总是动人,我心跳微微加速。嘴上却怨嗔道:"那也不该撕了去,那树花确是美极。"
      他越发嘴上抹蜜,"人比花娇。"我回以白眼,"显得见你是口蜜腹剑,从前比我做荷花,现下比做海棠,海棠无香乃是人间一大恨。"
      他眼神蓦地一暗,微叹道:"你原是不知,这海棠于我有渊源呢。海棠有"花中贵妃"之雅称,从前延禧宫有一株西府海棠,花艳香馥,是皇阿玛替额娘亲手植下的,额娘去世后树便砍了去,从此宫中不许植西府海棠。"顿一顿又道:"开牙建府时,我便移了两株垂丝海棠植在此处,只想着若有一日,你能来瞧瞧就好了。今日可算是夙愿得偿了。"
      一提及敏妃,十三眉宇间暗沉的忧郁便令我心悸,他懵懂年少时对母亲伤心的惧而远之是不能弥补的缺憾。我轻轻环住他腰间,"额娘定是美冠后宫,皇阿玛才会宠爱有加,是不是?"
      他低头望住我,"美倒其次,她为人极是聪敏,气度宜人,不似那些个争奇斗艳的嫔妃们,皇阿玛曾赞她有容人之念。"
      我暗自叹息,这些男人如何知道所谓"宜人气度"的背后隐藏着几许辛酸凄凉。他微笑:"这两株海棠也是我亲手为你栽下的,可能博佳人一笑?"
      我嫣然巧笑,"莫说一笑,你要几笑我就笑几下!"
      他目光忽转灼灼生焰,"青天白日,笑得这般妖娆,你......"二话不说,覆唇激烈纠缠住我,肆意噙喋咂吮,唇舌间狂烈的气息渲染着我渐渐失魂的心跳。
      "主子吉祥。"十三与我肃然一惊,皆回首相顾,柳绿一脸尴尬,院门前立着的乌苏氏与石佳氏亦是满脸不自在。我不禁面飞红云,柳绿他们见惯了,早已识趣躲开,不速之客却是开了洋荤了。
      十三面色一沉,干嗽一声,大步流星径直回屋,留下我怔在原地。那二人忙的上前,殷勤有加:"姐姐回府也有半年了,咱们二人只怕扰了姐姐清静一直没来拜访,可巧今日俱起了念头,便一道来叨扰,还望姐姐莫怪!"说话的是石佳氏,虽是大过我两岁,奈何名份低于我,这声姐姐她叫得不情愿,我听得亦别扭。
      我笑着吩咐柳绿,"愣着做什么?取那上好的花茶来。不懂待客之礼么?"一面领着他二人在石几前坐下,"叨扰此言可是过了,既同在一府中住着,走动走动也是应该的,若想来玩玩只管来便是。"
      乌苏氏到底年轻嘴快:"姐姐虽是热心肠,只怕爷不愿意呢,这松月居惯常不许人来,爷没回府时,院门都是紧锁的。今儿我可是头一遭进来,这青松,这海棠可真是好看。府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景儿。"
      我一时无语,十三毕竟是一家之主,我可做不了他的老板。可巧此时柳绿斟茶上来,我忙笑道:"尝尝这花茶,味道可是一绝,我可试过好几回了,愣是制不出如此馥郁的口感。"
      石佳氏眉心微拢,"这茶我曾在福晋房里见过,据说是她娘家特从南洋采买回来的,很是贵重,轻易不肯给人。姐姐真是有口福。"乌苏氏一脸欣羡,"就是!姐姐就是一有福之人。"
      我彻底无言。石佳氏端详我一番,轻笑道:"从前在宫里就听人说姐姐娇艳不可方物,既便是和妃娘娘,八福晋那般出挑的美人儿也及不上您,如今得见,显见得所言不虚。"乌苏氏立即附和道:"岂止不虚?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未进府前,也常出入那些王公大臣府上,见过好些格格小姐名媛闺秀,皆及不上姐姐。当日我见姐姐时,只叹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实可比那画上的美人儿。最难得姐姐还做得一手好菜,七窍玲珑心一般的人儿,怪道爷宠爱有加呢。"
      我但笑不语,且观她们如何继续。她二人见我不接话茬儿,一时讪讪无言,半晌乌苏氏方讷讷道:"不知姐姐闲暇时,可否教妹妹做些个爷平素爱用的点心?"
      我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我又不是指着秘方开餐馆的店家,你若得空儿,随时来寻我。"乌苏氏眉梢染上几分喜色,"多谢姐姐。"
      他二人便又家长里短东拉西扯了些无趣话题,无非是哪家福晋首饰贵重,衣裳华丽。我百无聊赖地哼哼敷衍,却听石佳氏忽对乌苏氏道:"你说四爷是冷性之人可就错了,前几年进府的年氏可是备受恩宠,不过五年膝下已有一子一女,李姐姐上回来可是恨得牙痒痒,说是爷除了她那屋,别的谁都惫懒得多看一眼。单单珠宝首饰就送了几匣子,件件是宫里也难见的上好货色......"
      我想起旧年四月间吃的第二次喜蛋,乍然心生厌恶,只觉眼前二人聒噪之极。瞧她二人这仗势,大有不见十三誓不罢休之态。她们明里为与我睦邻友善,实则是"暗送秋波"。只可叹十三避而不见,媚眼做给了瞎子看。我淡淡道:"您二位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十三正自挥毫风流,临贴行书,但观其字灵遒俊雅,形骨健硬,想必心情不错。见我进屋,只促狭一笑,也不言语。
      我笑道:"嗳!这位爷,救场如救火啊,赶紧的,别挥毫了!您的娇妻美妾您自己个儿应付去!"
      他掷下笔,嗟然一叹:"没出息的家伙,你这般软性儿日后但有大场面如何应付?"
      我眨眨眼,一脸无赖,"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野姑娘,妻妾之道自是不如人,您犯不着挤兑我!要怨只怨您会调教人,个个嘴滑舌甜的,我横不能伸手打笑脸人吧?再说了,保不齐某人心里正想着某人呢,您赶紧去吧,回头别怨我脚底下使绊儿勾住了您。"
      他恨声道:"我一番好意,倒招出你一串子不知好歹的瞎话!"一面便朝外走去。
      书房的窗户恰能将外面的情形尽收眼底,我隐于一侧偷偷向外张望。那二位今日显然精心妆扮过,石佳氏上穿翠湖色纺绸夹袄,下系粉绫百摺宫裙,梢金点翠穗钗翠波颤颤,映得她眸中哀怨愈发楚楚生怜。见十三出来,那抹哀怨顿生几分热切,十三却只神色清冷,"昨儿福晋才对我说府上有几笔帐勾兑不清,你若得空儿好生帮衬着。"
      乌苏氏虽姿色平平,但身体里浑然天成那份青春健秀衬着一袭芍药描金桃红宫缎旗袍,立显跳脱。她贝齿轻咬殷红唇上,一派小女儿含羞带怯,十三似不为所惑,"弘昑六岁了,眼见得要进上书房进学了,却是淘得离谱。你这做额娘的,该当多放些心思,好生立着规矩。"
      那二人或娇羞或思慕的神情陡然消失,毕恭毕敬告退,脚步迟疑向外走去。十三忽微喝道:"若有事,直接回给福晋,我近日须得沉心读书,不喜有人扰了心神。"
      我忽然不忍看她们的表情,忙缩回身子,心中暗生悲凉。也就在一刹那间明白"争宠"为何物,为何要争。男人是她们的天,天塌了世界就毁了。譬如八福晋、端嫔、李氏,我曾见识过的种种或毒辣或谄媚手段,是否令她们的天亦心生厌恶呢?而我,会有那一日么?
      "想什么呢?如此恍惚?"十三毫不以为意的声音令我浑身一震。他微微愕然:"吓着你了?过来!"
      我依言上前,他胳膊轻轻一带,将我卷入怀中,柔声低语:"总想着你须得习惯与她们相处,今日便摞开了手让你自己个儿应付,是不是急于求成了?瞧你浑身不自在,索性让她们别来了,横竖这逅牡往日也是不许人进,你若愿意找人聊聊天,自去她们院里也便罢了。"
      他清新温和的气息丝丝络络沁入心中温热悠悠浸润。我曲肘相拥,仰脸望定他:"胤祥,可还记得多年前对我的承诺?若有一日,对我心生厌烦,我绝不杂缠不清,只求你或杀或休,许我自由。不要你像待她们一般敷衍,虚以委蛇。"
      我的底线,可以杀可以剐,可以休可以辱,我绝不辱没自己。摇尾乞怜的怨妇,机心险恶的悍妇,与我此生无缘。
      他咬牙切齿:"休想!除非我死!"
      他蛮横地吻我的唇,轻吻浅尝游移而下,啃啮着肌肤纹理,一颗颗咬解开盘扣,他唇上馥热气息犹如温热的丝线捆缚缠绕着我。手移向我鬓边熟稔勾挑,墨黑柔暖的青丝倾泻而下,覆住我轻颤的身体。
      "如果我能,情愿将你移出去,然而,这里满满全是你,纵然我想也无法改变。方才画你忧郁时,它也会疼。我不愿见你此般神情。"他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口,急骤的心跳因着我的触碰益发狂热。
      我攀住他的脖子,柔情万千地吻他,含含糊糊,"我会忧心,不过是担心你何时能解开心结。"手上却不含糊,趁他沉醉迷糊时,快手快脚系扣衣衫,拔腿就溜。
      待他发现为时已晚,气喘不匀,面红筋涨的某人,暴喝:"待我捉住你,可别求饶!"
      我跨过门槛,立定,回首,促狭眨眼:"三十六计之第十六计:欲擒故纵。"
      "计女"不同于"嫉女",更不同于"妓"。我想,或许"天"亦会乐于被"地"颠覆一番。毕竟,百依百顺,他们手到擒来,要多少有多少。探囊取物,自然不会珍惜。
      十三笑得颇为无奈,然而,分明乐在其中。


[102]      小阁重帘有燕过

      康熙六十年的夏季尤其炎热,烈阳孜孜不倦灼烤着它所能触及的一切,云烤没了影儿,风遁去了形,更不用奢望天公施舍半点滋润雨露。万物生灵犹如置于无形炭炉中熬煎烘烤,无以伦比的难受,幸而内务府每日供给的冰盆可稍解暑意。
      打得火热的尚有康熙与十三父子俩,十三频频应旨进宫。初起他时而怏怏,我只道康熙严辞苛语加责于他,也就隐忍不劝。
      却有一日见他垂目凝视伤愈却留有后遗症的左腿,墨黑浓密长睫投下黯然的影,迷邃的神伤欲盖弥彰,丝丝入扣般倾注我心内,顿时勾起百端惆怅。他从前是风姿翩然倍受推崇的英挺阿哥,如今却是步履蹒跚身份尴尬的软禁皇子。重逢故人,即便忽略不提此话,众人眼神难免泄露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种种异样,而他,根本不需他人提醒,迥异截然的境遇就已能击溃他辛苦重建的自信。
      "哎!"我长叹一声,望望天,望望他,故作一脸天真烂漫。他斜睨我,"又扮何古怪?"
      我在他身边蹲下,胳膊肘儿架上他膝盖,支着下巴惨兮兮道:"我在苦恼该怨天尤人亦或感激天公有成人之美,正自为难呢。"
      他一挑眉:"说来我听听,替你拿主意。"我佯装娇羞,支支吾吾,"您必是知道的,从前宫女们一提及十三阿哥个个眉飞色舞,只恨不得皆跟了您家去。您近日常进宫,都不知道人家多担心!生怕那些个貌美年轻的花骨朵儿粘沾上您。幸而,老天爷开眼,给了您一缺憾,美中有了不足。如此,她们必是挑三拣四,将您撂开了手。那么,我也便稍稍安心了。您说,我该感激老天呢?或是该怨怼他使您伤怀呢?爷,您是不知我心里的苦哇!唉,这年头,仁善的妒妇不好当啊!"
      感谢TVB连续剧,不枉我浸淫其中十余年的深厚功底,至今念念未忘。十三听着我拿腔捏调一段独角戏,先是惊恐万状,他从未见我如此惺惺作态,转而会心微笑,摸摸我脑门:"嗯,的确为难。只不过你且放心罢,年华逝去,不那么帅了。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檣櫓灰飞烟灭......"他摩挲着自己的脸,似笑非笑。
      我不禁莞尔,幽默最高境界就是敢于拿自己开涮。我摇摇头:"即便老了,仍是老帅哥一枚!"他拿眼角斜我,"见天儿说怪话,一枚人?"在我诲人不倦下,他终于明白帅哥就是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之意,从此,很是乐意享用此封号。
      我清浅微笑:"我知你心中所思,亦能感你苦楚。我曾经历过你如今所受种种,然而,当时苏茉尔姑姑告诉我一句话:人不自重,斯召侮矣;人不自强,斯召辱矣。"
      他若有所思,半晌方颔首道:"人必自敬,然后人敬之;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我取笑他,"明明学富五车,此般酸文假醋的大道理亦是信手拈来,你怎的偏偏知易行难呢?"
      他掉书袋上了瘾:"只因"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谷,不知地之厚也。"从前即便读书无数,终归有好些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非得阅历过方知其中意境。"
      现代人终胜一筹,我一言蔽之:"磨难使人成长!"
      自此,他出入皇宫,神色间不复幽恨,时光的智慧雕刻铸就的澹定从容,于他动静间一一体现。
      七月流火,秋凉至。
      我与阿猫挥汗如雨正掘着坑,欲将我酿制可治痹证的长松酒封存。依阳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她近日一直跟着幸汇习女红,"妈妈,十叔来瞧您了,府门前侯着呢!"
      我怔忡间,依阳拖曳着我便向外走。老友乍然相见,竟也无语。仍是那个爱红的十阿哥,赭红长衫,明朗的笑容,温暖直抵人心。
      十阿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哈哈一笑:"嗯,仍是我那小白妹妹。看来老十三待你极好,倒出落得较先时更结实些了。"
      我亦是笑意难抑,"十哥,您也不赖。英气毫不减当年,原以为再见时彼此都廉颇老矣呢。"依阳在一边插嘴道:"十叔,什么是小白妹妹?"
      十阿哥一把抱起依阳,"小辣椒!又长高了不少,仍似从前那般淘气么?"我惊噫道:"您二位是旧识?"
      依阳脑袋埋在十阿哥怀里不敢看我,十阿哥笑道:"前年她不是进宫了么?可巧有一日我打乾清宫出来,正自走着,脑门上连挨了几记松子儿,抬头就见着她晃荡着腿攀在树上,一脸鬼灵精怪。乍一看似曾相识,跟着的奴才说是老十三的闺女。仔细一瞧,可不就活脱脱一个小怪丫头么?我便令人抱了她下来,问她为何砸我。你猜她怎么答?她说,来来往往这许多人,就属我脑袋大,一砸一个准儿。把我气得!你来我往斗了半晌嘴,竟是我败下阵来。可不就叫她小辣椒么?"
      我笑道:"胤祥平日太惯着她,可是叫您瞧了笑话去!"他嘴角一扯,"我瞧着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鬼机灵更甚于你。"
      我一摊手,无奈道:"没办法。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坚决后插上。"
      十阿哥略一回味,笑得浑身乱颤,"爷好些年没听你说怪话,真真笑死人!"这些个古人实在孤陋寡闻。
      我笑问他:"今儿怎想起跑这一趟?"他喟然一叹:"早想来瞧你。前些年在羊房夹道,被甲持兵守卫森严,诸多不便。现如今迁居回府,到底松泛些。今儿不是你生日么?便送些薄礼补上。"
      眼前丝绸酒点,五花八门堆砌了整一座小山,我颇为感慨:"往年过年您不是令人捎了礼么?今儿......"
      他打断我:"少和我来这一套虚礼。给你就收下!"我点头笑道:"成,收下!多谢总该道一句!"
      他咧嘴一乐,招呼侍卫清点检查,这是规矩。他将依阳塞还到我怀中,压低声音:"交给老十三。"只觉手中多了一封书信,心神一凛,忙掖入袖中。
      十阿哥笑着挥挥手,"我先回了!"我微欠身:"您慢走。"
      待他走远,我做贼心虚,疾步回屋取出信函视看。以蜡封缄完好的信封上书"祥兄台启"四字。兄?十四?十四此时业已封抚远大将军,出征青海,声势如日中天。若不出所料,此信应该是笼络十三,十三频繁进宫面圣之事,他亦从中嗅到某种敏感气息?毕竟,十三曾经是最受宠爱的皇子,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壮,更何况艰难夺嫡路上,多一位朋友或可更添几分胜算。只是,十四难道不知十三与胤禛的关系么?或是胤禛隐藏得太深,他丝毫未察觉?
      十三出入宫闱,重兵护送,私通消息甚难,是以有今日之事。依如今景况,十三尚算高攀了大将军王呢。种种可能,百般变数。我一时心绪零乱,半晌方省起自己是先知,摇头苦笑,果真是关心则乱。
      执着信函,走进书房。"十哥嘱我交给你的。"他辨清字迹,不禁愕然:"十四弟?"我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受人所托,只管送到便是。"他颔首道:"你先出去!"
      我捶着发酸的胳膊,唤柳绿:"出了一身透汗,预备热水沐浴。"
      全身陷落在温热的水气中,呼吸开始变的顺畅,心情也随之轻松明朗。我不是上帝,不需要顾此顾彼。
      "主子,穿哪身衣赏?"柳绿轻声唤我。我懒懒睁开眼,"平日里惯常穿的随便挑一件罢了。"她笑道:"今儿您生辰,爷吩咐备宴,全府人一道用呢。两位庶福晋与福晋都备了礼给您,可巧都是衣裳。不如挑一件新的?"
      我想了想,"就穿福晋那件罢!"着实不愿出席此等所谓大场面,奈何十三执意如此,只说回府第一回生辰,非得讨个吉利意思。他苦心孤诣待我好,却不知那些艳羡目光令我如芒刺在背般不安。
      淡缃色对襟锦缎褙子,同色洒花束腰裙,罩着银红软烟罗镂花纱,疏疏落落绣着几枝浅紫色山茶花。清丽飘逸,纤侬合度。
      我不禁赞叹:"你家小姐手可真巧。"柳绿替我篦着长发,"小姐从前未出阁时,府中礼服皆出自她手,但凡见了没有不赞的。"
      我点点头,"回头替我再道一声谢。"望着镜中的自己,兀自出神。时光似乎忽略了我,依然容色如初,只眉目间几缕淡泊颜色凝结了岁月从容。或许,缘于与世隔绝的宁静,或许,只缘于多粲命运对我惟一的眷顾。然而,偶尔,我会盼望顷刻白头,看到自己生命尽头的颜色,究竟是晦涩不明的灰,亦或纤尘不染的白。
      柳绿一语惊醒我,"主子,要上些妆么?"我笑叹道:"都是祖母了,化那劳什子做什么?"她掩嘴笑道:"您这话说的,谁家不是这样?咱们府上算迟的了,人十四福晋二十八岁就抱上孙子了。"我不禁好笑起来,从未想过自己三十岁就能当上祖母。搁在现代,可谓天方夜谭。"罢了,不须化了,横竖都是家里人。你忙去罢,我上屋顶吹吹头发,一会儿再挽起来。"
      空闲时间实在过多,常常登高远望,我戏称自己为这一带的"空管",空中管制员。这一片是皇子府集中区,南面隔着一条街是九贝勒府,九阿哥滕妾众多,尽皆是江南美女。坊间盛传,她们每日晨起时开始搓麻将,据说要开满四桌,直至晌午时分出胜负,胜者并为两桌,再战。战至黄昏时分,独留一桌,最终的胜者可以伺寝。
      我乍闻此言,目瞪口呆之余,不禁暗叹九阿哥御妻有方。下回再观景时,只觉九贝勒府一片桃花灼灼生艳。真可谓: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暗想,若有机会重遇,定教他唱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授他玩不限人数的"杀人游戏",轻易解决难题。她们不必从抹开眼睛直厮杀到天昏地暗。
      十阿哥府较远,距三条街。他在女人间风评甚佳,典型的"宅男"。据说年轻时也曾荒唐过,如今一下朝堂就直奔家门,含饴弄孙,他乐在其中。
      十四将军府距离最近,同一条街正前方。将军府上女人尤其与众不同,据说有一位侧福晋不爱红妆爱武装,每日苦练流星锤,甚得将军欢心。我拿定主意,下回遇见十四,教他唱《双截棍》,唯一一位尊称我为嫂子的旧识,不忍心教他被悍妇欺负了去。
      间隔一条细长胡同,八贝勒府巍然屹立。自他以上的皇子们皆随康熙爷,在畅春园另修了宅园。众人俱迁了去,惟有他历经"毙鹰"事件(送两头垂危海冬青嘲笑皇帝年老将死),为康熙爷唾弃,不顾他病重令移回旧居。事情原委我并不清楚,然而,我相信以他的智谋,断不至行此幼稚愚蠢之事。
      曾经在一个冬雪初霁的早晨,见他与八福晋并偕出行。薄冰湿滑,八福晋不慎滑倒,却不许下人搀扶,只娇滴滴喊一声:"八爷!"兀自前行的他,回头见此景一愣,忙着上前欲扶。八福晋却是皓腕微沉,将他一并扯倒,恰来了个深情拥吻。我正觉好笑,八贝勒他老人家的神情直令我几乎现了形。他霍然起身,嗔道:"青天白日,你这是做什么?"
      冬日清灵的阳光拂照他秀逸侧脸,他微微涨红的羞涩舞出明暖节奏。害羞的男子其实很可爱。八福晋定是与我同作此想,她不紧不慢道:"若非青天白日,爷预备如何?"我抚掌叫绝,此言正是我想问的。再观八阿哥,微红涨成猪肝色,瞅见众下人皆是想笑不敢的神情,猪肝色升级至紫茄子。肇事者却嫣然一笑,附于他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紫茄子顿时蔫了,被八福晋挟持着,两人别别扭扭却亲密无比登车而去。独留我一人在屋顶上笑得直打跌,几欲滚落于地。笑过亦觉欣慰,有一位待他始终深情似海的妻子不离不弃,或能稍解他失意于政权。
      他们将来要面对的失落甚至凄惨,我无能为力,然而,他们曾经幸福过的瞬间留存于心。
      与八阿哥比邻而居是雍王府,人去楼空,圆明园是新宠。我调转视线瞧向那一片常常黑夜中只得一灯如豆的荒凉,顿时呆住。
      华盖缨络马车,光明耀眼。一个天青色的清隽身影,悄然而立。
      笑意来不及从我唇边隐去,索性维持。空间遥远,夕阳正艳。他背对着,我正向着,眯着眸也只看个大概模糊。他的神情似乎安宁柔缓,携着光的阴影,模糊迷离,暖风中他的衣袂翻飞如羽,而他岿然不动的目光直直投向我,是读不出情绪的深长悠远。
      风拂卷着我的长发,沾染着夕阳颜色,在眼前摇曳出层层金色波浪,我的视线穿过折射的光影与他遥遥相望。他半仰着脸,我俯瞰。默然静止的凝视,却若有流火花影迸射圈圈涟漪。
      我若有一丝恍惚,隔世沉积在心中的陈旧缓缓洇散,张扬。坚如磐石的沉默的背后,那些一望无涯的忧伤,那些磨砺心灵的渣滓,终凝为清泪悄然滑落。
      他蓦地身形微动,似欲向我走来。我将发丝撩于耳后,借机揩去眼泪,展颜明媚一笑。转身,徐徐拾梯而下。
      裙角仍然飞扬,心却已回复止水。我从来就不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赖蛤蟆,更何况此天鹅已拥有愿为比翼之鸟。
      寿宴极其丰盛,每桌三十六菜六汤,引乌苏氏之言:"今儿这一顿花销尽够全府整一月。"招来幸汇的白眼与十三的冷哼,我无奈苦笑,此人着实嘴没上锁,开罪人而不自知。石佳氏则颇有些闷闷不乐,知其情由,无非我没选她那袭镶缀珍珠的旗袍。她们重礼相赠,实为讨十三欢心。我却不能"同流合污",一则不喜拉帮结派孤立福晋,二则我没有善良到替别人讨自己丈夫的欢心。
      颇喝了几杯酒,很有几分醺然,早早回房歇下。夜半梦醒,却见书房烛亮,十三阖目独坐,眉心攒出深深印痕,几上摊着那封书信。想了想,终是未上前惊忧他。
      夜风一吹却是睡意全消,习惯性攀上屋顶,顿感惊悚莫名。雍王府居然灯火通明,集中于前院,影影绰绰若有图纹,凝神细看,竟是......二字
      我心头猛跳一下,忙不迭转身冲下木梯。坐回榻上,犹自气喘不定,自言自语:不过是做梦。


[103]      霸业宏图慰平生

      康熙朝最后一个新年,没有开年大吉。正月初五,弘[日兄]死了,差两日才满六岁。
      幸汇伏在单薄冰凉的小身体上哀哀恸哭,任人如何劝慰都不肯撒手由人敛尸入棺。弘[日兄]是幸汇从羊夹房道回府的原因,极是憨娇可爱一小男孩,整日跟着依阳屁股后头,一口一个姐姐,任依阳百般欺负也不恼。只发了几日高热,便惊风而亡。
      我上前轻拍她的背,"姐姐,天都黑透了,先用些膳点罢。"
      幸汇拭着不止坠落的眼泪,哽咽难言,"妹妹,你不知道,这些年若不是[日兄]儿伴在我身边,教我心里稍得安慰,这个家我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现如今好容易合家团聚,他竟去了,你......你说我如何受得住?"
      我眼睛微涩,勉强劝慰道:"我也是做额娘的,知道你的苦。眼下你有了身子,即便不顾着自己个儿,也该顾着肚里那个。再有三个月便要生产了,大意不得。"
      她哀泣道:"只想着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未见过阿玛,好容易稍得亲近几日,竟又......"
      她话音一顿,望向门外的眼神哀凄无比。十三面色冷峻,吩咐人将孩子抱了下去,淡淡对幸汇道:"是想让他去得不安生么?"
      幸汇止了哭泣,垂首不语。十三叹一口气,"用些膳点罢,身子要紧。"一面就从桃红手里接过羹碗。
      此地显然不宜我久留,"您歇着,我先回了。"
      我前脚才进卧房,就见书房燃起烛光。窗棂间隙泄出几束微光洒落雪地里,生出孤清的寒凉。或许一如书斋主人此刻的心境,然而,我亦如此,冷得我无力宽慰他的丧子之痛。只能用棉被将自己蜷紧再蜷紧。
      府里很是萧寂了一阵子,就连依阳也不复往日欢闹。却有一日她忽然问我:"妈妈,他们说弟弟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是像人鱼公主那般化作大海里的浪花,再也见不着了么?"她满脸哀伤,紧抿的唇瓣微微抽搐,她是个情感细腻的孩子,时常为故事中的人物或喜或愁。
      我不忍告诉她真相,顺口胡诌:"不是。是因为你平日里总欺负他,他一时气恼,躲回你额娘的肚子里,再过些时日就能再见到。你可不能再欺负他了,知道不?"
      她郑重其事点头,喜形于色:"放心。我定好好待他,不再揪他小辫子。"
      "承我吉言",四月间,幸汇果然诞下一男孩,长得极似弘[日兄]。满月之日,康熙爷特赐名弘晓。弘晓生来就注定讨喜,他是六年来胤祥唯一子嗣。亦是解我尴尬立场的贵人。
      德妃源源不断遣了太医替我问脉,结果与在羊房夹道时如出一辙,并无大碍,稍许肾虚所致宫寒,不至于不育。然而,康熙爷给了我五年时间却仍无所出,终是失去耐心,派了他最是看重的太医院右院判刘胜芳亲自出马。熟谙皇家规矩的十三与我都明白,并非关心,只是一个信号。专宠已是破例,专宠而无后则难见容于皇家。我只能哀己不争,命运的离奇,于我,竟成了家常便饭,处处可见。
      一场吉庆盛宴冲淡了连日积郁十三阿哥府上空的愁云惨雾。各怀心事,各有欢喜。乌苏氏们看我的眼神添了几分鄙夷,瞧着十三的眼神添了几许期待的欢喜。我只微微笑着,饮酒吃菜。幸汇笑对我道:"多亏得妹妹教阳儿那些吉利话,她见天儿摸着我肚子叨咕,这才将个小格格变成小阿哥呢!"她实是一善良大度的女人。此言一出,众人皆陪笑接着话茬儿赞依阳聪明懂事。
      宴罢,晃荡着回到逅牡。沐浴更衣,"咣"门响,十三神色不悦闯了进来,下意识扯过丝被遮住自己,十三呵斥发怔的柳绿:"没个眼力劲儿么?还不下去?"
      他走近我,猛力扯下丝被,眼中丝丝挑衅:"遮什么?躲着我?"
      我别开目光:"我冷。"
      他戏谑地挑起我的下巴,"冷?端午节都过了,嗯?"
      我拍开他的手,"我打摆子,发疟疾,行不行?"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阴冷,"疟疾?似乎患此症的人是我!"
      他恨恨咬在我肩头,我竭力忍住痛呼出声的欲望。他停下,嘴角扯下一条冷淡的弧度,"我讨厌你这样!讨厌见你若无其事的笑!不动声色的平静!果真毫无感觉么?"
      我渐生恼意,拼力推开他,却被强压倒于榻上。他一动不动俯视着我,眸中激荡着愤懑,撑在我身体两侧的胳膊,袭来的阵阵热力逼仄得我透不过气来。奋力去掰他,"你希望我如何?"纹丝不动,他的目光亦如是。
      我使出布库招数伸腿勾倒他,他气极,"你会布库?"我力输一筹,复被压制住,忿声喊道:"老莫教的,只许你会?"
      他狠拧我胳膊一把,"与男人练布库?嗯?"
      我痛得泪花迸射,"你讲不讲道理?到底想说什么?要我怎样才满意?"
      他一字一顿:"只、要、真、实!"
      我侧脸咬他胳膊,他吃痛松劲儿,我欺身而上,胳膊抵在他喉间,反控制成功,将他压在身下。"好,你要听真话,就说给你听!我讨厌你,讨厌你逗弄着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你,是否满意?为何不去问您那两位庶福晋是否心有不甘?粉饰太平难道不好么?是不是非得逼我阴暗?"
      他眸中蕴着复杂神色,我松开桎梏他的胳膊,快速穿戴整齐,"真话并不好听,是不是?我并未真心恼怒,然而,你是否不允许我有私心?非得让我在你面前颜面无存呢?如此逼迫我,你很高兴么?"
      我疾步冲向屋外,他自身后追上紧紧抱住我,久违的温暖气息竟未令我在炎炎夏夜感到丝毫闷热,却滋生出委屈的寒凉,我抽泣道:"胤祥,你要我怎么做?不笑难道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下巴抵着我的肩头,低低无奈道:"以为你丝毫未放我在心上。而我,似乎忘了所有规矩礼教。你可知道?原先以为天经地意的事竟会令我矛盾重重,时而竟会想着自个儿若非皇族贵胄该多好。数典忘祖与面对你的愧疚令人辗转难安,而你却若无其事?"
      我犹自气不平:"所以就可以逼我?"
      他毫不示弱:"所以,你可以凉我在书房大半年?"
      我不以为然:"并未在卧房门上贴--十三爷止步!"
      他静了一瞬:"你脸上写着!"
      我回身狠瞪着他:"方才不是说我挂着笑么?再说了,难不成要我三催四请你回屋安歇?"
      他认真点头:"不错!"
      我怒极反笑:"休想!"
      他惫懒地笑:"偏想!"
      我几欲吐血,恨声道:"一时要人卑鄙,一时要人高尚,你是活活想怄死我么?"
      他一脸无赖:"不须你高尚,我这不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么?"
      我撇撇嘴:"不稀罕!"
      他今儿脾气极佳:"尚恼我方才逼迫于你?不如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咱们扯平如何?"
      他牵我在几前坐下,斟茶微抿一口,"可还记得几个月前十四弟送信来?你必是猜到其中内容?"
      我点点头。
      他喟然一叹:"我竟犹豫不决了好几日。竟然担心若有一日四哥做了皇帝,大权在握,会将你......"
      我急切打断他:"不会。绝对不会。"诚然,我心虚至极,那一晚的烛光灿烂......
      他嗔我一眼:"急什么?不过是犹豫而已,最终仍是初衷不改。我告诉你此事就为了让你明白,但凡是人,就会有私心和欲望。你不须为此左右为难。既有不快,就别在我面前遮盖过去。我总愿意看见真性情的你。"
      心间不禁微澜动容,然而,我该如何做?佯装不经意是保护色,周全所有人的保护色,你竟不明白么?
      我微笑点头,绕过话题,"或许在你们心中女人不过是一件摆设,今儿摆在厅堂,明日便可移至卧室。然而,我并不愿如此。即便有一日,你们达成共识,要给我挪挪地儿,即便是你们,我亦不会从了。惟有玉碎二字。"我直视他的眼睛,"胤祥,若有一日我离开你,必不会是去到谁身边,只是独自离开。"我要打消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
      他眸中漾起悠远的温柔,款款欲满溢出来:"你的确是件摆设。"他话音一顿,我的心随之一沉。他唇含一抹甜郁的浅笑,指了指心口,"搁在此处,你若要走,记得捎带上它。"
      女人似乎对此类情话天生缺乏免疫力,我亦然,只低头偷笑。
      他有些讥诮地微笑起来:"不恼了?"
      我小声嘀咕:"本来就没有。"
      他抱我坐于膝盖上,探究的眼神不怀好意地令我稍微慌乱。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一块黄金令牌递给我,我奇道:"暗青?是什么?"
      他淡淡一笑:"众所周知大清八旗各有旗主,八旗将士各听旗主之令,各旗主虽受制于皇帝,却也暗中各有派系。皇阿玛早年暗渡陈仓,在各旗中各设一名只对他誓死效忠的暗旗主,他们手臂上皆刺有一青色图腾,是以称为暗青。这些暗青在各旗中至少安插了1/3忠心耿耿的死士,换言之,合八旗所有暗青之力,足有整整三旗兵力,足以抗衡任何突发事件。此黄金令牌就是能调动他们的唯一信物,今日进宫皇阿玛却交给了我。"
      我微笑道:"如此说来,皇阿玛对你委以重任?"我想起临出宫前康熙爷曾经说:朕还要用他。竟是这个?
      他微微颔首:"我也不曾想过皇阿玛今时今日尚如此信任我。暗青是皇阿玛一手设立,除去当事人,惟我一人知晓内情。而皇阿玛此举无非是为了新帝登基时以备不测。"
      我微愣了愣,"此话怎讲?你可能猜出他的心意?"
      他叹道:"只怕他老人家亦是举棋不定。现如今的景况十四弟似乎如日中天,众望所归。外人皆以为十有八九是十四弟。今日与皇阿玛奕棋时,他一番话却泄了底。他说十四弟棋风华丽灵活,霸气十足,刚劲而不失韧性,有将帅之才。评四哥却是似是而非的滴水不漏,看似无为,却变数万千,不见凌厉,却暗见杀招,有安邦治国的谋略。你想,此言是否正暗合二人秉性?"
      我笑道:"你可算知道姜是老的辣吧?你们的皇阿玛其实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呢?他如何评你?"
      他讪讪笑道:"皇阿玛说我如今羁绊过多,棋风过于圆滑,缺了棱角。尚戏言我日后没准就是一良臣忠相。"
      我暗自叹服,康熙爷单凭奕棋就一语道破各人命运玄机,实是察人至深。我问道:"你如何看二人各自胜数?"
      他沉吟片刻,"我大清是马上得来的江山,极为重视储君军功。十四弟军功卓越,此乃先机,又得八哥九哥及群臣鼎力支持,胜算略胜一筹。而四哥胜在身在暗处,对手似乎轻视了他,却不知他亦暗中早有布署。譬如步兵统领隆科多,若皇阿玛颁诣传位于四哥,八哥他们即便有心闹腾,亦是无计可施。"顿一顿,复又叹道:"唉,无论是谁,总免不了折腾一番,所以皇阿玛才会暗授机宜予我,我只盼这令牌派不上用场。"
      我迟疑问道:"你自个儿就不想当么?"
      他平淡的语气有些微压抑,"如今我早已没了那股心气劲儿,皇阿玛所言极是,我羁绊过多。"他微微一笑,拦腰抱起我走向锦榻,"夜深了,歇着罢!告诉你只为令你不必挂怀,许多愁怨都已淡了。我与皇阿玛都是。"
      我追问:"果真一丝也无?"他眸中掠过淡淡忧悒,"你在我身边便够了。更何况皇阿玛业已年迈,与他奕棋时,思虑的时间并不长,等他打盹儿的时间就尽够走七、八手棋了。亲眼见他从曾经精神矍烁到如今委靡困顿,再多的怨也只能丢在一旁。身为臣,身为子,仁孝道义岂能不尽?"
      此番话出,气氛顿显沉重。我拍掌笑道:"天可怜见儿的我,我们家十三爷总算尽弃前嫌了!我居功至伟!"
      他亲亲我额头,"嗯,你功劳最大!何时再立一功?"
      我不解道:"还要立什么功?"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锁骨:"何时肯给我生孩子?"
      我幽幽叹道:"不是我不肯,是你孩子太笨,阎王爷布置的功课未能完成,被罚留堂抄写呢!耽搁了投胎的时辰。"
      他嗤声笑道:"如此,你替我告诉他一声,带到阳间来写,他阿玛本事大着呢,从小罚抄到大,有经验。"
      我忍俊不禁:"何时变得如此油腔滑调?"
      他除去衣衫,俯近我耳畔,暖暖呵气勾起一片酥麻,"近墨者黑。怨你!"
      摁住他解我盘扣的手:"对不住您了,大姨妈到访。"
      他扼住我手腕,"我知道你的日子。骗我?让她去寻你姨父。"
      岂能让他轻易,"姑妈拜会。"
      他顽强解开第二颗,"告诉她你姑父在墙根儿蹲着面壁呢。"
      我不依不饶,"不巧大舅妈上门。"
      他咬紧牙关,艰难克服第三颗,"告诉她你府上亲戚的男人们且等着麻将搭子呢!"
      我笑不可抑,"太不幸了,二舅妈见大舅妈久去未归,闹上门来了。"
      他势大力沉,第四颗直接飞出三米远,"你丫亲戚还挺多,直接叉了出门!"
      我等得就是他心烦气燥这一刻,"最后我丈夫来了!"
      他想也不想,咬牙切齿:"寻他妻子磨叽去,跟这儿凑啥热闹!"
      我猛然掀开他,一脸奸计得逞的笑:"这可你说的。麻烦您告诉我丈夫,出院门左拐再右拐是他妻子的卧房,当心迷路!"
      他并示显现我预料中的恼羞成怒,却语含淡愁:"采薇,若你有孩子,皇阿玛不会施压。而我,不愿再有另一个乌苏氏进门。注定辜负她们,我着实不愿枉然多负一个。而幸汇,名正言顺的嫡妻,我以为你会介怀稍少。"
      我忙解释道:"我懂,只是与你玩笑。"
      他对我笑,眉眼轻佻:"还不松手?想了许久,要看。"
      我松手,捂住脸,低喊:"爷,只有一句并非玩笑。大姨妈真的到访,许是怄得提前了。您是否满意我的回答?"
      他呆若木鸡。
      半晌,方悻悻道:"事儿妈就是说你这号人。也罢,抱着你躺着就好。"
      我轻抚他微微颤动的喉结,"胤祥,介意么?"
      他半眯着眸,"什么?"
      我低声道:"孩子。"
      他捉住我的手,迷离的眼眸瞬间漾起清亮的旖旎:"想着你与我的孩子该是何等玉雪可爱,很想伴他成长,教他我会的一切。若只为传宗接代,我已尽够了。只是这么想,若没有也没关系,依阳就很好,我们的孩子。"
      我眼中酸酸软软的疼,催促着泪珠滴落,"你如此待我,我有这么好么?"
      他轻哼一声,"没有多好。不过枉我自命风流,却误上了你的贼船,想要跃下船,奈何水性不佳,万丈深潭只怕溺毙了去。惟有同舟共济。"
      我喃喃道:"放心,即便是贼船,我这舵手定然正舵,即便逆水行舟也不会桨折舟沉。"
      他霁颜而笑:"一直都放心。"
      十三进宫次数更显频繁,神色日益沉凝。山雨欲来风满楼。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时间来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十三进宫三日未归,只第一日捎来消息,随着雍亲王在南郊大祀。而此前,康熙爷因病自南苑回驻畅春园。具体时间我没本事记住,种种迹象表明更朝换代就是这几天了。
      黄昏时分,一群官兵杀气腾腾将府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顿时慌作一团,乌苏氏甚至抱着弘昑冲回屋子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向来从容淡定的幸汇亦是眉锁深愁,一迭声地吩咐关门闭户。
      她们跟着十三一路担惊受怕已成惊弓之鸟。我却暗自猜忖此乃全城戒严,此围兵之势乃是掩人耳目,直冲八阿哥他们而去。果不其然,柳绿上屋顶探视回来说:"可是了不得了,不知出了何事!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府院黑压压全围满了侍卫,就连四爷府也不例外。"
      众人挤在正厅人心惶惶。紧张的情绪会传染,索性回到逅牡独坐静思。子时已过,却毫无睡意,心中渐有千绪百端的不安。
      "砰"门响,一道寒潮萧萧袭至,我一激灵,霍然立起。阿猫一身雪色孝服掩不住面上喜意流光,打千儿道:"奉爷的命特来回秉主子。一切安好,勿挂。康熙爷殡天,四爷已受诏称帝,立即封了爷为怡亲王。"
      我心中一宽,"知道了。"阿猫笑嘻嘻道:"爷说主子听此消息必是喜不自禁,奴才怎么瞧着主子似先知先觉般从容呢?"
      我忙扯出一个大大笑脸,"如此,够乐了么?得意忘形的你,毕竟是皇阿玛去了。你跟在爷身边检点些,别太过了。"
      阿猫忙恭声道:"嗻。奴才先回宫去了,爷让我捎一句话,说是惦记您那酒酿玉米露,让您早些歇着,养足精神,他回头到府里要用呢。"我微颔首:"行。你去罢!"
      静静伫立于屋脊。东方巍峨屹立的紫禁城,正经历着改弦易张的它依然故我,亘古未变的幽深莫测。
      我似乎看见,明黄冠服的你,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张雕龙髹金的龙椅。或许由于背负太多人的期许,这步伐略显沉重,却坚如磐石,一如以往每一次你艰辛执着的付出,直指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你身后摇曳着的金光万丈,飘浮着的冷冽的香,织就刀光剑影的搏击,琵琶美酒夜光杯的祝福,矛盾而和谐。
      而我,在这里,不甚远却不够近。在这一刻,八年九个月零二十九天之后,山遥水迢的距离,允许自己第一次去想起你。
      你,只是你,相对于我而言的你。薇薇的四大叔。
      我以为要费些时间去找它们,我是说,那些冰封的回忆。然而,它们静静的就在那里,完好无缺,潜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落满光阴的灰烬。
      当我翻开沾满尘埃的回忆时,流光溢彩的烟花再次腾空而起,灰暗的天空立时宛若白昼,同样五光十色的还有我的心。
      此刻,我必须要承认,我仍有些傻气。
      这些岁月红尘里,我时不时也会迎面撞见你。譬如你的喜糕,彼时,我正孕育着你的孩子,害喜严重,食不下咽。你的喜,我喝了好些水才一口一口慢慢咽下。我告诉宝宝:"若你不闹腾,阿玛就会幸福,会喜悦,你可愿意给妈妈一个承诺?"她极懂事,果真消化吸收。而我,除去宽慰,有些许难过,因为,离别不够长,我不够坚强。
      第一次喜蛋,我们的孩子刚好能吃辅食。尝到生平第一次人间美味。于是,喜蛋与她结下不解之缘。彼时,我生活中有许多砂砾,尚未磨砺成珍珠,时常有寄人篱下的凄凉之感。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顽强地吃下一对。然而,午夜梦回,泪湿罗巾。我知道,那不过是一时的感慨。而我,是真心愿意历史上你的那位红颜能伴你欢颜暖枕。
      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在"还君明珠"后,在烛光二字后,依阳笑嘻嘻说:"四大叔真是好人!常常送红蛋来,又好看又好吃。妈妈,四大叔是不是养了许多鸡?"她毫无城府的嬉笑令我心酸,我告诉她:"你四叔府上有位极好的四婶,她生了小宝宝就要分红蛋给大家吃。"
      你编织的荆棘林刺伤了我,刺伤我的并非荆棘本身,而是隐藏于它背后你的刻意。所以,我傻傻地独自悲伤,傻傻地漠漠遗忘,然后傻傻地嘲笑自己的傻气。
      然而这些并不紧要,它们丝毫不能影响你曾经给予的璀璨光泽。我总是记得你说:记取所得,忘记失去。我依此而行,是以岁月漫漫的痕迹中流动的惟有云卷云舒的风景。
      你柔哑若瓷的低唤,薇薇。如一匹光彩照人的丝绸,熨贴人心恰到好处。
      你幽柔旖旎的凝视,黑眸。若一潭清洌深邃的湖水,撩拨心弦柔情万千。
      你悠扬婉转的箫曲,相许。若一束耀炫黑暗的阳光,慰藉孤独深意几许。
      记得子洞只为相见的涉水犯险,记得你滚落山坡的狼狈果敢,记得你疮痍满目的背脊,记得你为人诟病那些丽语佳句,记得我盼望一瞬之间青丝染白霜,红颜弹指破。刹那芳华,而得永不离。记得火山喷薄的瑰丽壮观......
      而最该忘记的,偏偏记得极牢。应该忘记你的抱负,我的过往。你背负太多期待,我亏欠太多情债,是以,我们的感情不堪重负。是以,我没有选择洒脱飘然远去,却留给你一个仓促急转的背影。然而,若再次给我相同的际遇,我依然会做相同的选择。
      不悔。
      不悔任何一件事,哪怕是微妙的小细节。如同曾经多次告诫自己,与你的爱,是温柔残忍的伤害,是飞蛾扑火的堕落,伤害自己未必成全他人。然而,纵然见不到前方的光芒,我却一次次沉迷于烟花里绚烂的轮廓。它的暖光,让我情不自禁心生亲近,飞蛾未火化成灰,却在我的生命中烙下一道华丽而苍凉的深刻瘢痕。
      我带着你给的独一无二印记,独自前行。然而,此时我已然拥有濒临死亡握住你刀刃那一刻,最渴望得到的所有。我期望转身之后,遗落在时光背影中的,不是一幅幅沉默哀婉的山水画。我想要一桢桢鸟语花香、明媚温暖的油画。如此,纵然天各一方,独自前行,这些微温的心事,微暖的幸福,能光影串缀、芬香缭绕,抚慰孤独。
      就在此刻,我忆及往日种种的一霎间。我仍然会泪流满面,也会唏嘘微笑,有关曾经你幸福的给予。惟一不会心痛。当我将灵魂深处某种事物强行抽走,替换进另一样时,我的血管经脉中涌动的不再是血液,疼痛取而代之,它们周身游走悠游,当我本身变成痛时,痛感不复存在。
      当红枣变成心太软,它就是另一种存在形式,具有另一种意义。
      所以,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准许自己想起你,肆无忌惮想起你,默默独语对你对自己说这些时。我并非缅怀过去,而是在向你告别,向四大叔告别。
      雍王府灯火辉煌,如昨。今日却不是为我,为新帝称君。十五个月前,别具匠心的"未央"二字,令我落荒而逃,尔今却能坦然面对。
      正如十三所说,但凡人皆有私心。你亦然。是以,我只会将它当做一份璀璨绝美的生日礼物。我知道自己绝非朝秦暮楚之辈,亦知道你,甚至是历史的结局。这段为后人诟病的灰暗历史,惟有你与十三兄弟君臣的情谊熠熠生辉,我们都不会令它明珠蒙尘。你的私心在成为皇帝后定然会化为乌有。
      "妈妈,您又独自望远呢?"依阳乐颠颠冲上屋顶。
      我转身微笑,她诧然道:"妈妈,您怎么哭了?与我一样想阿玛了么?听柳绿说阿玛当了王爷,四叔做了皇帝,是么?"
      我抱起她,"是呀。"
      她小脸愁苦:"整整四日未见阿玛,真真想死人了!他何时回府?"
      我柔声说:"忙完就该回来了。"
      她拧着眉头:"何事如此紧要?都不陪我了么?"
      我幽幽道:"很是紧要的事。重要到他们可以舍弃许多许多。你日后要习惯阿玛不在的日子,他会愈来愈忙。"
      她扭动着小身体,十二分不愿意。触及到我腰间匕首,好奇不已,"这是什么?"
      刀刃在暗沉夜色中,兀自柔美浅蓝的光辉漾起寒光涟涟。"是一把匕首,名叫央。"
      "央是什么意思?"
      "央就是尽头,结束的意思。"......
      砭骨的寒风中,雪花大如席,稠密无声重叠着飞泄而下,柔顺了亭台楼阁生硬的线条和轮廓,渐渐天地间尽皆洁白静谧,生机勃勃化为死寂沉寥。万物寂然下一切似乎已然结束,却又似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