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04

桃花露: 穿越锦绣田园 31-40

[31] 夹枪带棒

  韩知鱼没想到喜妹家会有人。谢重阳和孟永良站在门内惊讶地看着他,他便觉得手上原本很轻的女人立刻重逾万斤,几乎要折断他的手臂,特别是那两人用一种惊讶甚至觉得被冒犯的目光看他,让他莫名有种怒气在胸臆间蔓延。
  日头没下去,晚霞漫天,地热余温烘烤韩知鱼的脸,越发面如桃花。
  谢重阳在见到韩知鱼之后微微一愣随即看到昏睡的喜妹,他既惊且疼,生怕她这样充满活力的人要被怎么虐待才会昏倒。他甚至忘了跟韩知鱼致谢更没问缘由,伸手就去抱喜妹。
  韩知鱼脱口道:“你抱得动她吗?”
  谢重阳眉心一跳,不等他接话,孟永良关切道:“是中暑了吧,门楼风大凉爽,快放这里吧。”院子狭窄,屋里不怎么通风,反而此处幽凉。韩知鱼见门楼里放着张简陋的木床,上面堆着针线笸箩等小杂物,犹豫了下,便将喜妹放下。
  谢重阳忙俯身揽着喜妹的颈将她的头抬高,看了看她如今倒是沉睡,呼吸绵长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寻思她定是平日过度劳累便没有弄醒她。孟永良忙去拿了枕头褥单过来,又拎了板凳请韩知鱼坐,然后去厨房做饭。韩知鱼却抱了胳膊扬眉躲开不肯坐,只歪了头去看喜妹。
  小黑站在门外,一脸地愤愤不平。
  韩知鱼忍不住心头的那股莫名怒气,不知道为何,却又憋不住想发泄,看谢重阳正拿细软的手巾仔细帮她擦脸和脖颈,不禁讥讽道:“喂,你不是跟她合离了吗?”
  谢重阳动作一滞,笑了笑,没接话。这时候对方显然是含着怒气找碴来的,他说什么都会被讥讽,不如不开口。
  韩知鱼见他不回自己的话,怒气越发张扬,刚要说话,外面小白已经请了刘袁氏来。谢重阳忙起身道谢,又让刘袁氏看了看。她也说是操劳过度,让喜妹睡一觉就好,又说她熬的排骨粥,等会儿送两碗过来给喜妹补补然后便回去了。
  小白立刻扯了扯少爷的袖子,小声道:“少爷,我们还有要紧事儿呢。不能耽误时间了。”再留下去,不知道少爷要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没分寸的事情来。
  谢重阳这才想起什么,起身忙给韩知鱼再三道谢,心中暗暗自责自己竟然会突然没了礼数。
  韩知鱼只得顺势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谢重阳看喜妹如今像是睡得舒服,却还不放心,自己去请吴郎中给她瞧了瞧,得知是癸水期间受凉所致,只要好好注意不会有什么问题。谢重阳又问明白不会落下什么病根,更不会管着下次也这样才真的放了心,送走吴郎中又去架起他和喜妹自己垒的小火炉,熬一吊罐大枣玉米红豆汤给她喝。这味汤是喜妹常给他熬的,玉米红豆每天都会泡一盅。
  等粥熬开的时候,谢重阳一直守着她,想起韩知鱼一副替喜妹打抱不平的样子,笑了笑。
  喜妹睁开眼,便看到他似无奈又自怜自伤的笑。她抓住他的手,关切道:“小九哥,你怎么在这里?我刚才晕倒了,是韩少爷送我回来的?”
  谢重阳点了点头。
  刘袁氏打发小伙计送来排骨糯米粥,孟永良拿自己家的大碗倒下来。喜妹没想到他们两个都在。孟永良说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让他来看看明儿一早回去,过两日母亲就回来。谢重阳因为喜妹喜欢吃冷食怕烫,便先放在凉水里镇过,等到温热不烫的时候给她吃。
  “小九哥,你上次帮我描的花样我现在正织着呢,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帮我改改吧。”喜妹下了地要去织布。
  谢重阳原本就是为这个来的,他应喜妹要求,画一些跟韩家不同的花样,让她先试织一下,成功了就换彩线。他也是第一次给人描花样,上机之后一定要调整过,原本约好五天后织完这匹粗布再换的,没想到喜妹前天就开始了,所以他今儿来看看,给她修一下图样。
  他没想到会碰上韩知鱼,更没料到韩知鱼会抱着喜妹回来。喜妹身体一直很好,今天突然晕倒,让他既担心又心疼,想她是操劳过度还可能被跋扈的韩少爷故意刁难才会如此。
  “喜妹,要是能织出不一样的布来,就不要去韩家帮工了。”修花样的时候,他跟喜妹说。
  喜妹喜滋滋的,觉得他因为看到韩知鱼送自己来吃醋了,趴在桌沿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小九哥,我没想到会晕倒,韩少爷出于好心才送我回来的。”
  谢重阳抬眼,看她一副怕他误会的样子,双眼却笑眯眯很是欢喜得意,他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肃容道:“我已经向他道谢。不过你累得晕倒,不觉得很过分吗?”顿了顿,他垂下眼继续描花样,淡淡道:“成天让我注意这个那个,难道你这样我们就不担心吗?”
  喜妹眉开眼笑,“小九哥,我以后都不会了,染坊是不会再去的,免得刘师傅防我跟防贼一样。不就是染布吗?有什么了不起,我现在已经知道他配染料的比例了,一有空我们就染染试试。只要成功我们就可以开染坊。”
  孟永良做好了饭端进来,惊异道:“喜妹,你怎么学到的?”师傅的本领如果不想传授,一般人是不可能学到的,就算聪明人去偷师,没个三五年也不能出徒。
  喜妹抿嘴笑道,“这是我的秘密,等成功了再告诉你们。”
  虽然谢重阳和孟永良什么都没说,喜妹还是感觉到不对劲,想了想也知道一定是韩知鱼嚣张跋扈,说了什么话伤了谢重阳。第二天她去打扫书房的时候,很诚恳地向韩知鱼道了谢。
  韩知鱼从她进屋的时候就一直坐在书案前,以手支头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道谢他则爱搭不理地给个表情,她说要打扫房间让他回避他也只哼一声,待她打扫完要告辞他沉着脸扭头不睬。
  喜妹对他没了最初的反感讨厌,特别是接触过韩太太,越发觉得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
  “韩少爷,房间打扫好了,鸟鱼的都喂过,我要去染坊帮忙了。”
  韩知鱼转首,视线对准了她的双目,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和气地跟他说话呢,一想她不过是要巴结自己告诉她神医的下落,便又哼了一声,“你是我雇来的,今儿不去染坊。”
  喜妹为难道:“昨天我得罪了刘师傅,今儿得去跟他道歉。”
  韩知鱼蹭得站起来,“我的人需要跟他道歉吗?今天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个院子里。”
  喜妹愣了下,她不过是拿钱干活,不是他家的仆人,什么时候成他的人了?虽说像小黑小白做韩知鱼的下人很幸福,可她没这样的自觉,听他如此说便越发要告辞。
  韩家给她的感觉奇怪又不可理喻,韩太太莫名地跟她说那些话,韩知鱼大少爷脾气一天三变,刘师傅防她当贼……她宁愿花钱买染料自己摸索了。
  喜妹坚持要走,韩知鱼不悦地皱着眉头,“把鸟再喂一遍。”
  “已经喂了三遍。”那些胖鸟被养得傻乎乎的,喂就吃,说不得会撑死。
  “那就整理屋子。”韩知鱼哼了一声,把书案上摆放整齐的书卷随手拂在地上。
  喜妹气得眼皮突突跳,“你有没有一点对别人起码的尊重?”她终于失去了耐心,摔门而去。
  到了染坊,却发现大家对她突然没了热情,甚至满怀戒备鄙夷,她很是纳闷,找了孙婆子仔细问了下,才知道韩少爷来发过脾气。韩知鱼说喜妹是他花钱雇的,他们染坊竟然敢让她干重活,使唤他的人,他很生气,还将刘师傅好一顿骂。
  孙婆子道:“喜妹,少爷发了话,不许再让你干重活。你也不想我们被赶走吧,既然有少爷这个靠山,你也不用再辛苦赚钱,也是好事儿。”
  喜妹越发疑惑,“孙大娘,我不过是给少爷打扫书房,那算啥靠山?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我去跟刘师傅说清楚。”
  孙婆子一把拉住她,“喜妹,你听大娘说。大娘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有的事情人家不清楚。本来刘师傅就怀疑你受韩老板指使来偷秘方的,如今少爷对你那么维护,不是也是了,以后你也不可能再在染坊做下去。”
  喜妹坚持:“大娘,就算我离开染坊不再做工了,也要光明正大地走,我承认我来是为了学点东西,可刘师傅既然不肯教我也只好放弃。染布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买了染料多多摸索就是。”
  孙婆子无法,领喜妹去刘师傅小院看看,结果刘师傅不肯开门,还隔着墙将她骂了一通,说要不是因为有契约,他就算离开黄花镇也不要受这个气,又说染坊里有她没他的狠话。
  喜妹见他如此坚持,只好隔着墙道了歉,又说自己不会再回染坊。
  既然不回染坊,喜妹便不想留在韩家帮工,请孙大娘帮自己给太太递个话,她想去道谢请辞。韩太太传了话,这几日没空见她,让她先帮少爷打扫书房,陪陪少爷,过几天再说其他的。喜妹无法,只得回去韩知鱼书房。
  韩知鱼领着两个小厮出去,她便帮他整理弄乱的书籍。韩知鱼书房内靠墙陈列着四列樟木大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专门有一架收集各种杂学书籍,包括医学、农学、甚至还有机关学、炼丹等。喜妹挨次整理,将目录记了下来,什么《唐家堡农事》《桃花源果园手记》《柳密州杂记》《医学要略》等等,她对农药医术不感兴趣,也看不懂,便专找类似天工开物的书来看。厚厚的几卷书,多半是图画,她看得聚精会神。
  夕阳斜落,韩知鱼顶着一头热气从外面回来,书房的门开着,他一眼便看见喜妹靠在后窗上垂首看书。窗后是几杆翠竹,数尾芭蕉,萧疏有致,她那么安静翻书的样子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从认识她开始,她就是风风火火忙来忙去闲不住,竟然也会这样静下来看书……她会看书?
  他无意识地勾起唇角,夕阳斜洒在他的身上,也晕染了一种宁静的感觉。
  小黑忙提醒他,愤愤道:“少爷,她在偷看你的书!”
  韩知鱼回过神,咳嗽了两声,背着手沉着脸进了书房。喜妹见他进来,忙放下书,“我帮你整理了一下书架,重新归类,看到画有织布机的图就拿来看看。”
  韩知鱼抿唇道:“我有那么霸道不许你看书吗?那书在架上放了八百年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你喜欢就拿去看吧。”
  喜妹欢喜道:“能借走看?”
  韩知鱼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我跟韩大钱说过了,你以后不用去染坊,去织布坊帮忙好了。”
  喜妹没料到他会为这点事儿冒着毒辣的日头出去,忙道了谢,犹豫了下还是道:“韩少爷,我看还是算了。你只要不拦着韩掌柜收我的布就好。织布机我家有,不必来这里织,我可以把线带回去织好了布再送过来。”
  韩知鱼愣了下,没想到她会拒绝,张了张嘴,脸颊慢慢涨红,恼怒道:“怎么这么罗嗦,文契上签的是至少一年,你没看清楚吗?”
  当初因为是韩大钱写的文契,上面工钱之类得写得清清楚楚,工时却没有具体说多长,只列明农活的时候允许回家收种庄稼,按月发薪。
  韩知鱼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扯出一张纸,啪得一声拍在桌上,“你自己看。”
  喜妹瞄了两眼,果然下面签了一年,想当时可能只想能留下就好,没注意那么多,便不再在争执,答应去织布坊做工。
  韩知鱼又规定她每天一早先来书房打扫,晌后再去织布坊即可,为了让她痛快答应又以书房的书可以随便借阅为条件。
  “韩少爷,我可以借书给我重阳哥看吗?”
  韩知鱼觉得很烦,她借了去给谁看自己又不知道有必要跟自己说得这么清楚?可既然答应给她看要是因为谢重阳又不借会觉得自己反复无常小气得很,哼了一声道:“随便!”说完他不耐再跟她啰嗦,让小白领她去织布坊看看,明儿就上工。
  等喜妹离开织布坊也已经月朗星稀,她没时间再去看谢重阳只好径直回家。昨夜孟永良在谢重阳留下跟他作伴,今天一早他们就走了。
  孟永良去了东家那里,孟婆子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她一人。谁知她回到家发现饭已经做好捂在锅里,一碗咸菜蛋花汤、一大碗炒扁豆,还有几个细面卷子。
  喜妹以为是刘袁氏帮忙做的饭,去道谢说是谢重阳。
  刘袁氏笑道:“谢家小哥真是贴心,知道你不舒服,怕你不会照顾自己吃冷的,特意过来给你做的。他留了话,说原本要陪你吃饭,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喜妹心下欢喜回家吃了饭,又好奇谢重阳能有什么事儿,平日他去南边学馆看看,回来也就是读书,给几个孩子讲故事。她不放心便乘着月色去韩二家小院,谁知他却不在家。同住苍头说韩家私塾王先生叫他出去的,到底什么事儿却没说。
  喜妹只得回家。


[32] 一起读书

  翌日喜妹照旧天不亮去给韩知鱼打扫书房。六月天孩儿脸,夜里还是星空万里,这会突然铅云低垂,没一会电闪雷鸣,喀嚓几声焦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喜妹正好走到书房外的夹道,避无可避,被淋个正着,她抱着头一气跑进书院二门处躲避,身上却已经湿哒哒地滴水。
  她本以为大家都不在,便冲进书房,想先擦一擦把衣服拧干。谁知道韩知鱼正坐在后窗上,被她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她。
  湿衣裹体,虽然不透,却曲线毕现。两人很是尴尬,喜妹慌忙躲在书架后面。韩知鱼大喊小黑小白,却又想起自己是烦他俩才躲来这里的,只得亲自出去喊人拿一套女人的衣服来。没一会儿,那人捧了一套韩府大丫头的衣裙过来,韩知鱼一看那嫩粉色的衣裙便想起母亲身边几个卖弄风骚的丫头,蹙眉扔了回去,“我让你拿丫头的衣服了吗?你不会去管五小姐借一套?”
  那仆人只得又冒雨奔去。
  韩知鱼把衣裙放在屋里,自己站在门外廊下。喜妹看了两眼那精致的衣裙,爱不释手,把花色布料仔细看了一遍,却不往身上穿。
  韩知鱼不耐烦,背着身子踹了一脚门,“好了没?”
  喜妹回过神,见旁边用来遮盖箱笼的几块淡蓝色棉布,比自己身上的还要细致多,便拿来松松地裹在身上当做披肩,又在腰间结了几个蝴蝶结,看了看甚是满意,开始收拾书房。
  韩知鱼见她竟然披着书房的搭布却不肯穿那衣裙,虽然式样怪异,柔和的蓝色衬着她柔嫩的肌肤很是好看。待她瞥眼看过来,他咳嗽了一声,忙转身走开。
  等她差不多忙活完的时候,韩太太打发了丫头来请她过去。韩知鱼问有何事,丫头说不知道,他便也跟上去凑热闹却在门口被小丫头拦住,气得他踢了一脚旁边的假山,转身跑开。
  喜妹跟着小丫头一路去后面韩太太正院,进了屋子先问好,没想到谢重阳竟然在。两人都对视了一眼,谢重阳朝她笑笑,示意她过去身边。
  喜妹寻思韩太太不知道打什么注意,上一次说让她陪韩知鱼,还可以让谢重阳读书,看起来只怕没那么简单。自己和谢重阳给不出什么好处,她凭什么对他们好?
  韩太太笑道:“前两天我跟你们二婶吃饭的时候聊了聊,既然亲戚在,不如大家一块还热闹。韩家有学堂,反而让亲戚去社学也不合适,不如就一起读书。你们也别觉得占了便宜不好意思,重阳聪明读书好,只要好好调理身体,用用功,考个秀才那是轻而易举的。亲戚之间原本就是互相沾光,互相帮衬。如今你们困难,我们也就是有几个钱,你们不要生分见外才是。等以后,重阳中了秀才、举人,那可是整个黄花镇的荣耀,我们可也要跟你们沾光了。”
  前两天二婶跟谢重阳酸溜溜地说这事儿的时候,他明确拒绝了的。没想到昨夜王先生请他说话,今儿饭后韩太太又亲自跟他说。其情拳拳,让人不能拒绝。只是他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虽然他们说自己中了功名也可以提携韩家,可自己身体羸弱,能否坚持下来还不一定,更何况,从前韩家不提,为何最近这么着急?
  看韩太太对喜妹亲切的态度,想起韩知鱼抱着喜妹出现在门外的时候,他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韩太太见喜妹要拒绝,立刻笑道:“其实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个儿子,乖张不堪的,跟你们自家亲戚,我也不遮丑,那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如果不能学点安身立命的本领,等爹娘老子的都死了,守着万贯家产只怕他也没那个福气消受,更何况,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重阳为人和气,又聪明好学,如果不嫌麻烦,还请跟我们知鱼一起读读书,也教教他什么叫向上。只承望他能看重阳你好学,自己也会羡慕羞耻,跟着学一二的,那也是我们做父母的福气造化。”
  她说得动情,眼中渗出泪来,垂首拭了拭,又道:“而且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们,我确有一位表弟,年轻时候也是重阳这样的不足之症,如今不但好了,还能走南闯北地做大生意。”她歉意地看着喜妹,“那天我不承认,是怕你们年轻,不知道轻重。他如今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若是让人知道有这么个毛病,只怕要大做文章,借机生事了。大家同病相怜,我也能体会你们的难处。所以才想不动声色地帮你们解决问题,其实在喜妹问我那次,我早就着人去打听荆神医的消息,只是尚未有结果就没告诉你们罢了。”
  听她如此说,喜妹和谢重阳忙道谢。
  韩太太又道:“我知道你们是怕两家门第不等,占我们便宜被人说闲话,心里不安定。这真是大可不必的事情,喜妹跟孟家学织布,我们织布坊正缺这样的巧手呢。重阳读书好,我们也想找一位半师半友的先生督促知鱼读书,管吃穿住行,另外工钱单算,大家定下文契,这样可好?”
  喜妹听她说神医的事情便是不给工钱也十二分乐意的,忙不迭就要答应。谢重阳看了她一眼,无声制止她,不卑不亢地道:“多谢太太提携,重阳不才,实在不敢受如此好处……”
  韩太太目光一冷,随即又笑,打断他的话,“你们还是嫌弃我们的。自古都说富亲戚看不起穷亲戚,焉知不是穷亲戚生怕富亲戚的铜臭气污浊了他们?”
  谢重阳忙道:“太太误会了。重阳不是这个意思,不如喜妹织布卖给布庄,这是生意按生意来。而至于陪读的事情,这个就算重阳僭越,只要在镇上住一日,必然陪表舅舅读书,工钱就免了。太太能帮忙寻找神医,已经是莫大恩惠,重阳委实不敢贪求太多。”
  韩太太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真是个敏感的孩子。那就这样好了,我也不逼你们,免得还让不知情的外人误会再造出什么谣来。”
  喜妹开始以为谢重阳要拒绝,急得她汗都流出来,现在知道他只是不想要工钱,便松了口气,忙跟着他道谢,因为是二婶的大娘,两人便给她磕了头。
  韩太太忙亲自扶起他们,又让丫头去打扫房间,让谢重阳读书之余在那里休息。她也不要求谢重阳住进韩家,而且也看得出,这两人都拿他们当雇主,白日干活,晚上回家,不可能日夜都住进来。况且谢韩氏为了自己那二百钱,当时也跟韩太太说谢重阳夜里要住她那里,否则他父母会担心之类的。
  接下来的日子喜妹去织布坊帮忙,谢重阳则去韩家学堂读书。实际上韩知鱼去学堂的时候少,多半时间出去游玩或者待在书房,知道母亲让谢重阳去学堂监督他,更死也不在学堂露面,看他如何监督。谢重阳受韩太太托付,却并不放松,每日早中晚三次去书房找他。不知道为何,韩知鱼后来不肯他来书房,改为在学堂见面,可能因为先生连番夸赞谢重阳,他便也开始跟着读两天书。
  喜妹虽然在织布坊帮忙,可织女人手都够,她也不想抢别人的饭碗,只帮忙做点体力活,帮着搬运布匹、纱线,还摸索着帮他们修修织机,再就是帮忙纺线、布经,穿筘、穿缯。她细心手脚麻利,干活比别人快一些,对织女们基本是有求必应,绝对不因为是韩太太亲自留下的便对人两样。大多数织女喜欢她,也有人怕她偷学自己的技术,看见她便摆出冷脸,喜妹也不在乎,对谁都热情温和,跟大家相处融洽。
  她还从韩家织布坊的花楼机得到灵感,想回去调整自己家的机器,到时候提花即使复杂,也能一人独自完成,不必还要一人坐在支架上面专管提缯。
  转眼七月底,天气终于凉爽一些。喜妹帮织布坊装了一批货,得管事允许提前休息,她看看天色寻思谢重阳应该回家,便去二婶家小院。
  小院可以从韩二包家角门进去,不必经过二叔家门外。喜妹最近不太敢跟二婶见面,因为自从和谢重阳留在韩一短家之后,二婶一见面就旁敲侧击问她韩太太的事情,还要问韩太太是不是私下里送她钱或者珠宝首饰的。喜妹说没,二婶却不信。
  前几天喜妹刚买了点心还带了一块自己织得万字纹提花布送她,所以今儿不想再去。谁知道在门口被二婶堵着,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喜妹,“哟,侄媳妇,这是发达了,不认识二婶了。”
  喜妹忙问好,说这两日忙,没得什么空。
  谢韩氏看喜妹身上还是原来那么土气,头上也没什么新首饰,笑了笑,低声道:“喜妹,你们去那边那么久了,那韩少爷就没送你点什么?”
  喜妹摇头,“二婶,我织布卖给他们,小九哥算是陪读,靠帮工吃饭,人家为什么还要送东西给我?”
  谢韩氏哼了一声,私下里看了看,靠近喜妹小声道:“别说二婶不提醒你,你没发现我大娘的企图吗?她那人我还不了解,对人好必有所图,趁着她对你好,你不赶紧图谋点,等她赶你们走了,哭你都没地儿。”
  喜妹诧异道:“二婶,我干活挣钱,就算走也不怕,有什么好哭的?我先去看小九哥,回头再去给您请安呀。”
  谢韩氏一把拉住她,好些日子前她就想跟喜妹说,可一直不得空,今儿一定要说清楚,“我说你别那么死板,要是重阳帮他们拿到秘方,你能帮韩知鱼生个儿子,以后你想要什么还不是……”
  “二婶!”喜妹猛地截断她,声音凌厉得吓了两人一跳,她脸颊赤红,死死地盯着谢韩氏,“二婶,你这是说什么话?什么没影子的事儿?什么秘方,什么儿子!”
  她气得眼冒金星。谢韩氏看她那样,竟不似假装,遂小心道:“我大娘一直张罗着想给韩知鱼娶媳妇、纳妾,收房丫头,可一次也没成功。你算是他第一个想亲近的丫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能让你进韩家?”
  喜妹大吃一惊,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连叫幸好,幸好当初谢重阳拦着她,幸好他们没有白受韩家好处拿他们的报酬,幸好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能全身而退。
  可是神医呢?到底是真是假?
  她收拾心情去谢重阳住的小院,却见一个身穿淡紫衣裙的苗条姑娘正跟谢重阳在石榴树下有说有笑。那姑娘留着头,显然不是媳妇,竟然跟一个男人那般随意说笑……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谢三哥,多谢了,回头我描几个花样谢你。”那姑娘说着就告辞。
  谢重阳还礼,送她往外走,看到喜妹站在外面,他笑了笑,跟那位姑娘说了句什么,然后朝喜妹走过去。
  喜妹迎上去,认出那姑娘,虽然只远远的看过两次,还是认出来就是刘师傅的独生女儿刘妍玉。
  因为刘师傅对她的成见,她去道歉都被拒之门外,所以这个月来根本没再说过话。
  谢重阳简单给二人引荐,互见了礼,刘姑娘告辞。
  喜妹想起二婶说的秘方,看了谢重阳一眼。两人回到小院,谢重阳把描好的花样给她看。喜妹看花样繁复,跟他以往的写意风格有区别,便道:“小九哥,我是织布不是绣花,不要这么复杂的。”
  谢重阳笑道:“这是刘姑娘送的。前些日子我和王先生去南边找张先生喝茶,回来路上遇见她崴了脚,便捎了她一程。她请我帮她写几封信,然后知道我帮你描花样,就送了几张她绣花的样子来。”
  这两天喜妹一直在织布坊忙,有四五天没来看他,只在晌午饭的时候去学堂看看他。原本他们可以在韩知鱼书房碰面的,可韩知鱼因为母亲派他监督自己,心里气恼,不肯他去书房。见面的时候谢重阳也从不跟她聊别人,根本没告诉她还认识了刘师傅的女儿。转念一想,不过是随便认识的,且自己和刘师傅有过节,他也不想自己不舒服才不说的。
  看他温和淡笑的样子,喜妹为自己的小心眼不好意思,忙拉着谢重阳的手将二婶的话告诉他,让他分析下这是怎么回事儿。
  谢重阳听完之后眉头紧锁,他也一直在奇怪韩太太为何对他们这样好,要说为韩知鱼肯读书上进,可那么多读书好的学生,不必非要自己;要说亲戚帮衬,从前也是亲戚,一切的转变也不过是喜妹来镇上跟韩知鱼有过节,进布庄帮工开始的。
  “小九哥,我们该怎么办?”喜妹问道。要真的是那样,自然离开韩家,可他们又掌握着神医的消息,让她想忍一忍,再说他们也没真的证实韩太太就是这个意思,她怕谢重阳误会又加了句,“韩少爷对我没那样的意思,之前是处处刁难,现在虽然不刁难,可也没有不规矩的。”他只不过是找她射过箭,玩过飞刀,除了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却不曾故意为难过。要说他对她唯一好一点的,那就是还了她一只油灯,赔她上次砸扁的那只。


[33] 夫妻同心

  谢重阳沉吟不已,之前他觉得韩知鱼野蛮骄纵,相处这月余发现其实还好。虽然韩知鱼对他不友好,甚至处处刁难,可又不曾动过蛮力。只要韩知鱼不动蛮力,又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就算故意刁难,谢重阳也不曾吃过一点亏,反而让韩知鱼不得不佩服他机智聪明,最近开始安静一些,一本正经地跟他读两页书。
  “我们要是贸然提出离开肯定不合适,暂时以静制动,看看韩太太的意思。只要一有那样的苗头,我们就名正言顺地拒绝。”
  喜妹点点头,“你可不能骗刘小姐的秘方。”
  谢重阳笑起来,看她一脸紧张的样子心里软软的,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放心,除了你,没人会看上我的。”
  喜妹嘟嘴,那可不一定。她又想起二婶,怕以后会不方便,跟谢重阳商量道:“小九哥,你搬去跟我和师父住好吗?我看二婶对你住在这里有意见,别到时再跟家里闹得不愉快。”
  谢重阳叹了口气,二婶几乎每隔两天就来旁敲侧击,他很怕她会缠着喜妹。可要说搬去和喜妹一起住,他很是犹豫,虽然现在身体好一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病,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再坚强也未必能撑得住。要是非搬出去,那他倒宁愿一个人。
  “喜妹,二婶和二叔没那个意思,他们对我很好,你别多心。”他笑着劝她。
  喜妹知道他算是变相拒绝自己,却也没办法。
  因为二婶那番话,让喜妹心里存了疙瘩,就算和韩知鱼之间没什么,也开始觉得尴尬,有意无意地总要避开他,能不跟他说话便不说话。可相处的时候又很尽心,把他的书房收拾地井井有条,未见半点懈怠。
  只要有空,她就在家里跟着孟婆子学做菜,然后叫谢重阳一起来吃。有好几次,她都碰到那位刘姑娘在,要么是给谢重阳送吃的,要么请他写信,要么帮他描花样。虽然谢重阳对她矜持有力,没一点点暧昧,可喜妹还是觉得不舒服,总觉得刘姑娘有所企图。否则她从前一直闭门不出躲在家里绣花,缘何突然这么喜欢出门,还单单往谢重阳院里跑?
  这一次,刘姑娘竟然帮谢重阳做了一双鞋,说是给父亲做的时候顺手多做了一双。那针脚细密,针法娴淑,看着比铺子里卖得还要俊几分,喜妹不会做针线别个女人给自己丈夫送针线她便越发不喜。她也知道男女间送针线是啥意思,虽然和谢重阳表面合离,可如今来来往往除了住在一起,关系比从前更好。她就不明白刘姑娘凭啥要对谢重阳那么好!
  刘姑娘给谢重阳递鞋子的时候,喜妹刚好进去,好像谢重阳婉拒,刘姑娘便笑着说鞋子都是合脚的,如果他不要那就浪费了。喜妹心里嘀咕,什么合脚,鞋铺子里的鞋不都是按码卖的?见她进去,刘姑娘倒也不尴尬,还很镇定地跟她打招呼问好,然后放下鞋子就要走。喜妹当时急了,要是留下这双鞋子,以后更有借口来跟谢重阳套近乎,今儿送鞋子,明儿还不定送什么,急得她一个劲地瞪谢重阳。
  谢重阳朝她笑了笑,握上她的手问了句,“喜妹,身上带钱没?刘姑娘针线好,做的比铺子里的不知道强多少倍,我们按三倍付吧。”
  当时刘姑娘的脸色有点白,喜妹心里乐滋滋的,不要以为他们合离了就可以趁虚而入,她家小九哥没那么容易被人勾搭走。
  她捧着一碗红枣小米粥,笑得别有深意。坐在她对面的谢重阳看了一会,忍不住拿筷子轻轻敲她的碗,小声提醒道:“喜妹,吃饭。”
  喜妹嘿嘿一笑,把小米粥喝完,又忙收拾了饭桌刷锅洗碗,然后端了油灯放在北墙的灯窝窝里开始做活儿。孟婆子见她如今织布操作娴淑也不用自己盯着,便做点其他针线活。这些日子谢重阳总来,孟婆子也很是喜欢他,彻底绝了要喜妹给自己做儿媳妇的打算,又开始跟一些婆子聚堆做针线纳鞋底,顺便打听一下谁家姑娘年纪、人品等等如何,想着给孟永良娶媳妇。
  喜妹早就给她洗好了一小笸箩青枣,让孟婆子带着串门的时候大家一起吃,这样人家也愿意跟她聊有用的事情。
  喜妹看孟婆子还端着针线笸箩,便道:“师父,夜里天黑,你别做针线,去凉快一阵就回来吧。”外面没月亮,如果不提灯黑漆漆的,谢重阳便送她去前面刘袁氏的院子。
  等谢重阳回来,喜妹却没织布,而是在捣鼓几张纸。他凑近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竟然是一些织布染布的秘方,他惊讶道:“喜妹,你哪里来的?”
  喜妹笑道:“我自己总结的呀。”平日她从韩家拿一些染料回来,然后试着染棉线,将结果记录下来,再加上从刘师傅那里学来的东西,竟然渐渐成了。
  到现在为止,她基本能染出三十几种颜色,刘师傅引以为傲的“云蒸霞蔚”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只是没有刘师傅那么鲜艳自然。
  “小九哥,你放心,只要刘师傅在一日,我绝对不染他那种布的。我染其他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么多颜色呢。”她可不想到时候刘师傅误会,然后又惹得刘姑娘伤心,来找谢重阳哭哭啼啼要安慰。
  谢重阳点了点头,轻声道:“喜妹,你这样做很对,既能减少麻烦,也不让人妒恨。”她终于成熟起来,行事作风都让人放心。
  喜妹扭头看他,灯光里他双目隐隐光华如水波流转,她满怀渴望地问:“小九哥,我想开一座小小的染坊,让大家伙儿一起织布染布,你……你跟我一起好吗?”
  谢重阳心里热热的,握住她的手,“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从前他想的是自己会死,不能拖累她,还她自由,总比绑着她要好。可后来他发现,就算让她走,她却没那么凉薄,一定要想尽办法照顾他。为了接近他,她费了不少心思,走了不少弯路,吃了不少苦。既然她喜欢,他何不成全她?她不想抛弃他,想要照顾他,那他就给她这个机会,免得她为了他再多走弯路,多吃苦头,到头来反而还是他心疼得厉害。
  可他不想跟她恢复那种夫妻关系,不想给母亲太多奢望,让母亲觉得喜妹死活都该对他负责,为他这个将死之人延续香火。他不要任何人将她当成工具,她是自由的,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她要照顾他,那他就努力配合,就算真的死掉,让她也没有遗憾,至少他们努力过。
  再有一层,她不跟他做真夫妻,她就不会在他死后有那样一种生生被切掉一半的痛楚。
  喜妹却不知道他这般的想法,只以为他终于肯接受自己,欢喜得眉飞色舞,“小九哥你放心,我不会惹麻烦,就算染布,我也卖给韩家。我们赚小钱,他赚大钱,短时间内他不会为难我们。等我们生意做大,他想为难也没办法。”
  谢重阳看她一脸兴奋,觉得心绪澎湃,仿佛被她点燃了热血一样,最终他只是笑了笑,柔声道:“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你先织布,我回去了。”
  喜妹忙起身送他,他知道没法拒绝,只得任由她陪着他走那条长长的巷子。说起来,她是女孩子,走夜路他更不放心,可她坚持,他也没法子。
  两人脚步轻轻浅浅,风声靖靖,掠过耳边,树叶唦唦作响,两人都没说话,心里泛着温柔的情意。她探手去握他的手,他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将她握住。
  突然,喜妹感觉左脚踩到软软的东西,吓得她嗷一声,立刻扑在谢重阳身上。
  谢重阳忙抱住她,关切地问怎么啦,“说让你提灯笼,非说自己眼神儿好。”
  “呱呱……”被喜妹踩到的青蛙终于得了活路,迅速逃离。
  喜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总吹嘘胆子大,可那种未知的东西总让人觉得有点心虚。
  谢重阳抱着她,忍不住笑起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就算力气再大,胆子再大,也是个小女人。
  “走吧。”他揽住她的腰,让她贴着自己走。
  喜妹早已经不害怕,她原本是害怕踩到蛇的,既然谢重阳肯跟她亲近,她又巴不得,寻思还是自己聪明,一定不带灯笼来。
  到了韩家小院,谢重阳还是借了灯笼让喜妹拎着,又让她不要走小巷子,走大路顺便去刘家接了师父回去。喜妹答应了。
  进入八月,秋收又要忙起来。这次孟永良让母亲和喜妹都呆在镇上不要回家,他跟合伙的几家一起忙活。平日他家的牲口给人使唤,加上他经常给人做点木匠活儿,种地也是好手,大家都喜欢跟他合伙收庄稼。他们也觉得孟婆子年纪太大,就不要再操劳,让孟永良回家秋收的时候轮流在各家吃饭,反正大家那么熟,也不差一双筷子。
  孟婆子因为喜妹从韩家带了彩线回来织布,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同意不回家,留在镇上帮喜妹的忙。近来韩知鱼不知道抽了什么邪风,突然爱读书起来,每天和谢重阳一起上下学,下了学还要谢重阳去他书房继续看书。喜妹怕谢重阳累着,他却说无妨,原本白白在韩家私塾读书他有点过意不去,如今韩知鱼肯上进,他觉得对得起韩太太,心中越发没有歉疚,到时候如果韩太太真有企图,他们离开韩家也理直气壮。
  喜妹因为帮着韩家织布坊忙货,现在得韩太太允许,暂时不用去织布坊帮忙干重活只专心织布。她不放心谢重阳,晌午去书房看过两次,发现谢重阳跟韩知鱼吃的一样,甚至还有额外补品,看得出韩太太对儿子的转变很满意,对谢重阳更加礼遇,她便放了心。
  这日喜妹正和孟婆子在家忙,张六刀赶车带着妹妹来镇上串门,给喜妹送了一副猪下水,几斤肉,还有几斤烧肉。夏天他们来的时候也会送,只是怕坏,一般就送一顿的吃过就算,现在天气凉快点,便多送点,也能分给邻居尝尝。
  喜妹知道张美凤喜欢娇嫩的颜色,特意用浅粉色做底,海棠红提花,帮她织了一条大大的披肩,天凉的时候在家里披着很方便。
  张美凤非常喜欢,看着那花式和颜色爱不释手,“孟大娘,你教得好徒弟呢。”
  孟婆子乐滋滋地笑,她跟人说徒弟织布好手,赚了钱大半给自己,以后新媳妇的嫁衣都自己做,那些个婆子都羡慕她,很多人主动介绍闺女给她,现在她挑得有点眼花呢。
  吃过晌饭,张美凤来找喜妹说话。喜妹看她虽然笑,可眉宇间杂着愁思,便悄悄问她怎么啦。张美凤忸怩了一下,还是告诉喜妹,“我姨夫和三嫂挑唆我爹让我嫁人呢。”
  喜妹笑道:“女大当嫁,也该考虑了。不过要嫁也得嫁正常人才是。”
  张美凤叹了口气,“可我,我……”
  喜妹看她两颊泛红,立刻心领神会,惊讶道:“你不会有心上人了吧?”
  张美凤双眼晶亮,用力咬着唇,一副不打自招的样子。喜妹笑道:“那是好事儿呀,你跟老爹和大嫂说不就得了?”
  张美凤犹豫道:“可,我怕我爹不同意。他喜欢那种五大三粗的男人。”
  喜妹一愣,笑道:“那你喜欢的不是五大三粗了?那有什么关系,我家小九哥也一点不粗壮呢,可我喜欢。你怕什么,跟老爹好好说。”
  张美凤叹了口气,“我爹虽然疼我,可就因为这个,他觉得对我好,就不会管我怎么想了。他总觉得嫁男人就要找个威猛不怕事儿的,他小时候常教育哥哥们,男人就要敢做敢闯,才对得起嫁过来的女人。他,他长得又细,胆子也小,我爹肯定不同意的。”
  喜妹脑子里转了一圈,想不出张美凤能跟谁对了眼儿,长得细……胆子小……莫不是?她惊讶地看着张美凤,“妹子,你,你说的是……秀财?”
  张美凤脸颊更红,飞快地捂住脸,恨不得转身跑开躲起来。
  喜妹揽着她笑道:“呀,有什么好害羞的,喜欢就喜欢嘛,让我说秀财挺好的,你能喜欢他,是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好。”
  张美凤下巴搁在喜妹肩头上,轻声道:“姐姐,他,他挺好的。那天他送我来表姨家,下车的时候蹿出一条狗,他想都没想就挡在我前面,还说笑话逗我开心。”她自卑自己是瘸子,自己长得黑一点不够白,他就说腿脚不好不是自己想的,那些心眼儿瘸的人才要命呢,黑白有什么关系,面黑没有麻子,脸皮白的人容不下一粒痘痘,再说大千世界,花开点点,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花入各眼……
  大家都说他胆小,去年七哥揍他的时候他躲在喜妹身后,都瞧不起他,可那次狗咬过来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地护着她……
  喜妹安慰她,只要坚持,然后从外而内,渐渐地说服老爹,肯定会成功的,只是她有点担心李大彪,那青年守了美凤几年,要是她喜欢了别人,只怕他受不住。
  喜妹留张美凤住了两日。张美凤几次欲言又止,临回家的时候还是告诉喜妹,她姨夫刘槐树真不是个东西,跟韩家染坊刘师傅说喜妹的坏话,她也是无意间听她三姨说漏那么一句。喜妹说自己心里有数,又让她放心自己不会如何,没有确切把柄什么也不会做的,再三叮嘱张美凤别跟老爹拗着来,慢慢劝他,让孙秀财好好表现表现。


[34] 受人所托

    几日后喜妹跟谢重阳说刘槐树使坏的事儿,他也想起之前同住的小厮说过的一桩事。那小厮有天去染坊找相好的说话,看见刘槐树跟刘师傅很是亲热。之后又碰巧遇见刘槐树跟秦管家在小巷子槐树下嘀嘀咕咕,秦管家还给了他一袋子钱。原本小厮也不会留意这个,只因为韩家向来眼高于顶,只看着上头的很少会对下头那样亲近,而刘槐树半秃着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也格外扎眼,还跟谢重阳一个村的。闲聊的时候,小厮就跟谢重阳随口说了说。
    喜妹恨恨道:“这老贼头一定憋着什么坏呢,说不准是他和韩家合谋干什么坏事儿,回头却诬赖我去偷秘方,这刘师傅眼力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重阳安慰了她两句,“以后我们不管做什么小心就是。不贪图他们什么东西,自然也不怕他们诋毁。刘师傅年纪大了,又多疑,你也不要跟他计较。听人说他最近不舒服,强撑着干活呢。”
    喜妹不再计较刘师傅的事情,又告诉他张美凤和孙秀财的事儿,谢重阳也替他们高兴。
    喜妹看看天色,便道:“小九哥,该去吴郎中家了。”吴郎中虽然不能替谢重阳根治,可他说如果有时间和精力,每五天去针灸一次,再配上几服药吃着,慢慢调养短期内不会发作,只是药费会贵一些。能够让谢重阳少受一些苦再贵喜妹也乐意的,她把攒下的钱基本全部用来买药,谢重阳看她那般坚持,也不忍心再拒绝,很顺从地配合她去针灸吃药,再疼也笑得温和。
    从吴郎中家出来天色已暗,恰好碰上刘姑娘,她一脸愁容,步履匆匆。谢重阳跟她打招呼,她啊了一声,看喜妹扶着他便上前问了好。
    刘姑娘是来给父亲抓药的,刘师傅病了已有些日子,开始强撑着,后来韩大钱让人给他请郎中抓药,刘师傅却不肯。今天起不来炕,刘姑娘实在忍不住,背着父亲拿郎中之前的方子来抓药。
    “我爹总怕韩家要毒死他,不肯吃药。”
    谢重阳安慰了她两句。刘姑娘犹豫地看了喜妹一眼,对谢重阳道:“谢三哥,如果你有时间,请来我家一趟。”喜妹以为她怕自己拦着谢重阳,便道:“刘姑娘你抓药去吧,回头我们肯定去探望刘师傅。”
    刘姑娘道了谢,去医馆抓药。
    过了几日两人都得了空,喜妹陪谢重阳带礼物去探望刘师傅。应门的是刘姑娘,她非常歉意地希望喜妹不要进去,“真是不好意思。姐姐也知道我爹的脾气,他对姐姐有成见,若是见了,只怕又惹些没有的气出来。”
    喜妹眉头紧蹙,肚子里直鼓气,难道她稀罕来吗?她一把抓住谢重阳的手,“小九哥,刘师傅不想见到我们,还是回去吧。”
    既然刘师傅不想见她,那么谢重阳是她丈夫,要是有什么怨恨,自然是两人都不想见。再说谢重阳跟刘家更没啥交情,不过是送了刘姑娘一次、帮着写了几封信,难不成这就值得刘师傅不计较他媳妇儿的过节要他去探问?
    刘姑娘满怀期望地看着谢重阳,“三哥,我爹说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谢重阳犹豫了一下,他不明白刘师傅要跟自己说什么话,之前虽然见过几面,也不过是为了解释喜妹的事情,希望他对喜妹不要有什么成见。至于刘姑娘,他觉得自己表示得足够明白,他和喜妹的感情,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子。
    他握住喜妹的手,对刘姑娘道:“这样吧,让喜妹在当门等我,反正刘师傅也看不见她。”他转首朝喜妹笑了笑,“你别出声呀,免得刘师傅病着脾气大,要是害他病情加重那可罪过。”
    喜妹看他哄孩子一样,扑哧笑起来,“算啦,我在这里等你。”她扫了刘姑娘一眼,实在看不透这父女俩想干啥,他一个病人且有媳妇儿了,刘师傅那么要强也不可能让女儿受这份委屈。
    想不透她便不想,只在外面等。
    且说谢重阳随刘姑娘进了屋里,见刘师傅躺在炕上,神情憔悴双目深陷,短短几天竟然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他倍感惊讶,忙上前宽慰。
    刘师傅看着谢重阳又看自己的女儿,满脸的不甘和无奈,早年家逢巨变,他只能带着女儿出走跟着韩老板来到这黄花镇。这十年来他教了不少徒弟,却没有找到一个能将女儿托付的,总觉得人家要么图谋他的秘方,要么受韩一短指使心怀不轨。他原本想着这两年找个可靠之人把女儿嫁出去,将秘方也交给他,谁知道自己旧疾复发,来势汹汹,一下子竟然是要命的架势。
    他怕韩家有什么想法,一直瞒着不告诉他们,强撑着去染坊,这两天实在支撑不下去,才说染了风寒卧床休息两日。
    他虽然认识谢重阳不多久,可私下里打听知道他人品好。且社学张先生、韩家王先生那样的儒生都说他青年才俊,虽然身体弱些,看秉性才情却是上好的,为人又极是正直良善,是可交之人。若能治好病,得个功名也是可能的。因为这点几位先生跟他素来交好,就算没有什么孝敬,却也尽心指导。
    “谢小哥,老汉托你一件事。”刘师傅心里转了个念头,指了指锁着的橱柜,示意女儿去拿东西。
    谢重阳虽然认识了他们父女有些日子,却并无太深交情,听他如此说有点不知如何接话,如果很普通的事情不必这般郑重其事,可若很要紧的,只怕自己也不能胜任。
    他犹豫了下实话实说,“刘师傅,你也知道,我是个久病之人没有什么作为,实在要紧的事情,只怕有负厚望,若是普通之事,你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这时刘姑娘捧了尺长的木匣子过来,放在炕上。刘师傅摸索着将木匣子推在谢重阳跟前,嘴唇哆嗦着道:“谢小哥,老汉知道,你病着……就算有了名医,也要钱……没有钱,怎么都难办。这是……老汉毕生的积蓄,给,给你,你……”
    谢重阳大惊,忙推辞道:“刘师傅,小生万万不能收,无功不受禄,况且小生平庸无力,若有要紧托付,只怕也是白白辜负师傅厚望。”
    刘师傅咳嗽了一阵。刘姑娘上前给父亲顺了顺气,又喂他喝了口水,哀婉道:“三哥,你是好人,虽然我们相交不久,可我父亲会看。你,你且听他说完吧。”
    谢重阳默不作声。
    刘师傅叹了口气,瞪着谢重阳,“银子是报酬,老汉想托付,托付小哥代为照顾丫头……”
    谢重阳啊了一声,忙要推拒,刘师傅用力地掐着他的手,哀求地看着他,谢重阳在只好听他把话说完。
    刘师傅喘了口气,继续道:“小哥莫要害怕,老汉没有赖上你的意思。老汉身体不好,可心跟明镜儿是的。你是好人,我只是想让你帮着照顾一下丫头,以后帮着留神为她寻一门亲事。”
    谢重阳很是为难,这可是重逾千斤的托付,他连自己的明天都不能掌握,如何去照顾一个孤女?
    刘师傅见他犹豫,便又说秘方在女儿那里,以后她可以将这个作为报答。谢重阳忙解释道:“刘师傅你误会,虽然内子在摸索如何染布,却从没想过要图谋师傅的秘方。重阳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自身平庸,家世普通,而刘姑娘身怀秘方,必然遭人觊觎,小生实在无法照顾刘姑娘周全,若是有个一不留神的,那就是莫大的罪过。”
    刘师傅直愣愣地看着他,“若我死了,我女儿孤身一人,小哥觉得她随便找个人嫁了,就是最好的着落?我在这染坊将近十年,来来往往的人见识多了,也不是没有忠厚的,可人只忠厚没有头脑,我女儿带着秘方嫁给他,他们也不能长久哇。小哥良善、聪明,读书好,只要能治好了病,别说中秀才,状元都不是不可能。既然都是赌,老汉宁愿赌你。老汉把家当都托付于你,那些银子一半给你治病,另一半给我女儿做嫁妆。等小哥得了功名,我女儿自然也有了靠山……”
    谢重阳没想到会有人对自己这般厚望,功名之事于他,从没想过,只不过是因为喜妹不放弃,为了她,他也不能放弃。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刘师傅竟然会选中他,看垂死之人这般殷殷相求,他竟然没法拒绝。
    谢重阳起身正容,恭恭敬敬地对刘师傅行了礼,端正道:“刘师傅,既然您如此如此看得起,小生便也不拐弯抹角。刘师傅的病未必不能好,且刘姑娘聪慧过人,自然能保护自己。当下的事情,应该是稳住韩家,虽然他们觊觎师傅秘方,可撕破脸之前也必然要好生款待刘姑娘。姑娘代刘师傅掌管染坊,依小生来看,却也可以。之后再想个法子光明正大离开韩家就是。”
    刘师傅双目一亮,竟不似垂死之人,他猛地抓住谢重阳的手,“小哥有办法?”
    谢重阳沉吟片刻,“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刘师傅更不可流露出那种愿望,只能更加依赖着韩家才行。”他又细细地说了几句。
    刘师傅用力点头,仿若看到了希望。当年他得韩一短帮助离开扬州来到黄花镇,原本以为是好兄弟,谁知道不过是另一条白眼狼,虽然假仁假义请他做大师傅开染坊,谁知道却处处限制于他,只能住在韩家不许另外置地买房,且派一堆人围着他监视他。而他和女儿的活路都靠替韩一短染布卖命,如今若能真的光明正大离开韩家,让他不能再挟制自己,那倒是天大造化。
    刘姑娘早哭得跟泪人一样,说不出话。
    谢重阳又安慰了他们几句,让刘姑娘把东西收好,他则告辞。刘师傅松了口气精神竟然也似好了许多,笑了笑,让女儿去送谢重阳。
    刘姑娘送谢重阳到当门的时候,突然对他一揖。谢重阳忙躲开还礼。刘姑娘拭泪道:“三哥,妍玉多谢三哥安慰家父。只是方才的事情,还请暂时不要告诉姐姐。”
    谢重阳诧异,“为何?”
    刘姑娘咬了咬唇,低声道:“三哥也知道了,苗姐姐虽然良善,可毕竟心直口快且又喜欢帮人,若是她知道,只怕会同情我们父女反而为你们招来麻烦。如今韩太太盯她甚紧,也难说打得什么主意。”
    谢重阳想了想,便道:“放心,重阳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自然不会多嘴。内子虽然心直口快,却也是聪明之人,知晓轻重,只是也如姑娘所料,她喜好打抱不平,反而会惹自己危险。刘师傅方才所说,还请姑娘劝他以后切勿再提。重阳愿意帮忙,出于同情敬佩,同为生病之人,也能体谅刘师傅一二。请姑娘转告刘师傅,力所能及的,重阳自然不推托,却也绝对不会索要分毫报酬。”
    刘姑娘再揖,感激道:“三哥如此,委实让我父女惭愧。”
    喜妹等得很不耐烦,寻思谢重阳病着,本就不适合探望重病之人,还要呆那么久。见他们出来,她立刻迎上去,谢重阳握住她的手,笑声道:“等急了吧。”
    喜妹摇了摇头,“刘师傅没事吧,吴郎中医术高明,一定不会有事的。”
    刘妍玉向他们道谢,又看了谢重阳一眼,转身家去。
    喜妹哼了一声,捏着谢重阳的手指道:“说什么这么久?你又不是大夫,跟你说说话便能好吗?真是个倔老头,生病不看医生,总觉得人家要害他。”
    谢重阳心里难过,握住喜妹的手,语气却认真起来,“喜妹,刘师傅病得很重,我们不要再怪他了。”
    喜妹没想到真如此,“那他要不要紧?怎么不请吴郎中来家看看?”
    谢重阳叹了口气,“我们先回去吧。”路上却又将刘师傅的艰难处境说与她听,喜妹虽对那父女没好感,却也份外同情,暗恨韩一短吃人不吐骨头。
    刘师傅病重,韩家染坊一下子乱起来,没了师傅在,一般的布匹还能染,可客人订做的“云蒸霞蔚”货单就不能按时完成。韩大钱几个急得团团转,又是请大夫,又是上门探望,看刘师傅竟然病得那般厉害,个个惊诧不已。
    刘师傅说自己快要死了,不能耽误东家的生意,“云蒸霞蔚”的技术他早已悉数教给女儿,她染出来的布跟他的一模一样。从现在开始,染坊的大师傅就是刘妍玉,工钱比父亲再涨一半,还要安排两个婆子照顾她的生活,另外有四个刘师傅挑好的帮手。韩一短因为拿不到秘方也没办法撕破脸,只能答应。
    喜妹听说那刘槐树这些日子来得更勤,在刘师傅那里跑来跑去,怀疑他不知道安什么心。
    谢重阳让她别担心,“虽然他表面跟刘师傅好,可刘师傅只怕对他也没那么信任。”像托付女儿家业的大事,竟然不找刘槐树却找他这个相交不久的人,也可见刘师傅只怕没那么好糊弄。回头他也仔细想过,刘师傅未必就是真心要托付自己,虽然不能将人想坏,却也不能不多想,所以他不跟喜妹多说。而跟刘师傅他也只是力所能及出出主意,然后至于他们要如何做,却也看他们父女。
    喜妹撇撇嘴,“不信任,我看他信任得紧,否则也不会因为刘槐树说几句坏话,就对我那么凶了。”
    谢重阳轻笑,知道她早不在意,却喜欢在他面前撒娇,便顺势安慰她两句,主动说晚上过去帮她画花样。喜妹之前说想摸索雕版印花,让他先给描花样子,回头找孟永良刻花版。


[35] 情意绵绵

    秋收正忙的时候,喜妹上午去韩知鱼书房打扫,晌午后一直在家织布,谢重阳和韩知鱼一起读书,刘妍玉在染坊做师傅指挥染布。刘袁氏家的葡萄熟了,给喜妹送了一小篓子让她和孟婆子吃。喜妹给二婶送了些去,其余让孟婆子带着去串门。孟婆子因为给儿子说媳妇的事情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连问了几家媒人还是找不到可心的,总觉得她们比喜妹差太多。
    这日孟婆子去媒婆家吃茶回来,在集市上碰见谢婆子,两人随便聊了几句,谢婆子便问喜妹在家做什么,赚什么钱。言语间颇多醋意,好像喜妹现在很会赚钱,可钱都被孟婆子拿去,她却没甚好处。孟婆子心里不悦,喜妹离开谢家这么久,谢婆子这算是第一次跟她关问,一开口却是钱的事儿。她不愿意理睬,便道:“还是那样,织布,赚钱,赚了钱给你家老三看病。她自己倒是不舍的吃不舍得喝。”
    谢婆子笑道:“嫂子,喜妹在你那里,你多敦促她一些。听说你正给大勇说媳妇呢,如今喜妹和大勇两个赚钱,到时候也宽裕点儿。”
    孟婆子也不跟她客气,说还成也得亏喜妹帮忙,又聊了几句便说喜妹自己在家忙不过来告辞回去。
    谁知道晌饭的时候,孟婆子从外面回家,发现谢婆子和老谢头正在家喝茶,喜妹已经做好了饭,还沽了酒,让他们喝两盅。
    正是忙时候,这两夫妻竟然呆在这里吃酒,孟婆子越发觉得可疑。果然等他们去看谢重阳之后,孟婆子一问,喜妹说婆婆是来要钱的。
    喜妹道:“夏天旱,棒子种晚了,入秋又总是下大雨,粮食收成不好。回头还要种麦子,家里说要买肥料和麦种,缺一些钱,来问问我有没有。”
    孟婆子哼了一声,“他们也真好意思。”
    喜妹笑道:“师父,他们都张口了,我也不能回绝。攒了点零花钱,我一直没花就给他们了。你放心,大勇哥成亲的钱我另外攒了呢。”
    孟婆子心一下子软了,“你懂啥,我又不是因为大勇,我是心疼你。算了,我知道你没法拒绝,以后这样,他们若总来要钱,你就说钱都在我这里,让他们管我要。”
    喜妹感谢孟婆子心疼自己,宽慰她一番,说以后家里都是师父做主。
    最近谢婆子忙着给孟永良说亲,喜妹却和谢重阳得空的时候摸索着染布。
    韩记布庄主要卖染色布、色织布,另外还有提花布,印花布也有,大多比较高档贵重,一般庄户人家也少买。喜妹思前想后比较了下,拔染出来的花会受欢迎,可比较麻烦,价格高,让谢重阳帮她合计了一下不太划算。她见谢重阳画的花样生动灵巧,若是雕刻成花版用防染之术印蓝底白花的布倒是好。
    现代时候那种蓝底印花的布少,大家有各种时尚面料自然不再稀罕这个,可当下除了绣花真正的花纹在庄户人身上体现得少,喜妹觉得他们肯定会喜欢。空里她一边织布一边摸索方法,自己雕刻了简单的花纹,先染布试试。可问题也不少,一是防染剂的材料、比例,还有花版的材质,从木片到竹纸再换结实紧密的上好牛皮纸。
    有谢重阳帮她出主意,倒也没有走多少弯路,又有韩大钱韩知鱼等人帮忙,喜妹竟真个染出了美观大方的印花布,靛青、靛蓝、宝蓝、藏青、藏蓝、黛色、绀青、苍黛、玄青、石青、花青等各种蓝色。
    厨房里热气蒸腾扑面,泛着染料特有的气息。因为秋忙,韩知鱼照例耍赖要了几天假休,不必去学堂读书,谢重阳便也得以休息,来帮喜妹染布。
    前几天喜妹用筛细的石灰粉拌上豆面,和谢重阳一起用简单的梅花、万字、寿字、几何图纹的花版刷了几十方帕子和包袱皮,这日一边染其他的颜色,一边整理之前晾干的。喜妹将布面上的浆粉用刀刮干净,看着那花色鲜明的画布兴奋地眉眼染春。
    她欢喜得忍不住笑,眉眼弯弯,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娇艳如花,唇角上扬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谢重阳坐在旁边拿炕笤帚轻轻地将帕子上的浆料扫干净,忍不住偷偷看她。
    “小九哥,我们把这些给人看看,他们肯定会喜欢。回头我们再描一些复杂点花样,什么喜鹊登梅、迎春报喜、麒麟送子、凤穿牡丹、鸳鸯戏水……”说着她抬眼瞅他,正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水汽氤氲里,他温润的眸子清澈如泉,情意绵绵。她心头一荡,竟觉得羞涩,忙低了头转身出去收拾院子里晾着的布。
    院子里月季已残,小花圃里香草摇曳,紫茉莉含蓄的花苞等待夜晚的降临。孟婆子从刘袁氏家折来的晚开木槿花插在花台上的陶罐里,她站在那里,青粉相间,落在他的眼里如诗如画。
    “小心!”看她竟然要踩那把腿脚不稳的杌子去够晾在木杆高处的布料,谢重阳忙冲出来,恰好抱住她倒下来的身子,被她一撞两人跌进花丛里。枝叶婆娑的紫茉莉“喀嚓”一阵脆响,被压断了一大片,却也缓解了两人的冲力,加上喜妹及时撑住了地,才免了将他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小九哥,你没事吧?”她生怕压坏他手忙脚乱地要爬起来,不想裙子被他压在身下,挣扎之下再度跌进他怀里,将要坐起来的谢重阳又扑倒在地。
    他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道:“那杌子腿坏了,前天我就告诉过你。”
    喜妹脸颊晕红,“我,我忘了嘛,这两天就想着染布了。”
    八月的天湛蓝如洗,她羞红的脸在他眼前,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光芒,恍惚间他忘记身处何地,心神激荡下想也没想勾住她的颈吻她红润的唇,待她回应他又猛然惊醒,想要放开却被她缠住。
    喜妹心窝一阵酥软,懒懒地趴在他胸口,脸颊贴了他的唇,只顾得细细喘气。风声飒飒,他温润低醇的声音响在耳底,“喜妹,让人看见只怕要笑话于你。”
    喜妹脸颊滚烫,忙翻下他身体,又将自己的裙摆从他身下抽出来。谢重阳起身将她扶起来,喜妹看着被摧残的花枝,垂首惋惜道:“呀,可惜了。”
    谢重阳帮她把身上沾的草叶子拿下来,又扯了扯压绉的裙子,笑道:“这些花冬天最好都割掉枝子,来年自然长得更茂盛。倒是你,一想着织布染布,别的都丢到脑后去,这要是摔在花台上,看不把头摔破!”
    喜妹脸颊红红的,脱口道:“是呢,要是再摔傻了,那可就惨了。”
    谢重阳心口发紧,轻斥道:“胡说!”
    喜妹吐吐舌头,飞快朝他做了个鬼脸,忙跳出去捡掉了一地的帕子,又道:“你说我想着染布就把别的都丢到脑后去,才不是,我一心想的都是你呢。”说完却又不敢看他一拧腰跑进厨房去。
    谢重阳心头一颤,捏住衣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心里又甜又忧,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盯着她忙碌的身影发了呆。

    一场秋雨,空气凉起来,落叶飘零,秋意浓。
    韩家又从苏州杭州请了两位染布师傅。他们虽然不能染刘师傅的拿手招牌“云蒸霞蔚”,却也各有绝活。如今除了客人专门订的“云蒸霞蔚”布匹,其他的都由这两位染布师傅负责。而刘妍玉的待遇却没有丝毫受损,大家都说韩老板如今大方起来,一定是感激刘师傅为染坊兢兢业业劳作这些年,所以打算好好善待他的女儿。
    而刘妍玉是有苦不能说,之前他们不得不用父亲的时候,表面处处尊重,如今看起来竟是先礼后兵,拿不到秘方就要用下三滥手段。夜里常有人往她家扔死猫死狗破鞋什么的,她暂时忍着不想声张,只跟谢重阳说了,问他要怎么办。谢重阳知道韩家不拿到秘方不肯罢休,在此之前,刘妍玉要想摆脱韩家也不可能。
    他思前想后委婉地提醒刘妍玉“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刘师傅留下一笔钱,够她买房置地,安稳度过余生的。从前有韩家压着,刘师傅没法做什么打算,而如今只要想办法让韩家先撕破脸,做出不义之事,刘妍玉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韩家。以后就算答应他们不靠染布谋生,刘师傅留的钱也够她过下半辈子的。
    刘妍玉是聪明人,自己细细品味一番,连声叫好,又要请他吃酒致谢。
    谢重阳婉拒道:“刘姑娘客气,在下也是回报刘师傅厚望,承蒙他高看。不过在下也只这点见识,想要让韩家绝了念头好好地善待二位,我却无法。”
    刘妍玉说这已经是极好的,再三向他道谢,谢重阳便管她要了几副花样拿回去给喜妹做模板。
    谢重阳得空把花样送给喜妹,告诉她刘姑娘谢的,喜妹又让他给描在牛皮纸上,到时候三层用糨糊糊起来,晾干就可以做花版雕刻,再刷上生漆或者桐油,防腐、防水、耐磨、耐刮。
    这日喜妹推手推车去韩家送了布,出来的时候被小黑截住,“少爷在书房等你呢。”喜妹觉得奇怪,最近韩知鱼规矩得很,每天都跟谢重阳去读书,平日也绝对不会故意刁难她,能让她专心织布。今儿找她,倒不知道为什么。
    小院里大缸里载着几棵金银丹桂,开得喧闹浓郁,香气幽渺甜腻。喜妹进了书房,见韩知鱼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休息。
    她敲了敲门,“少爷,你找我?”
    韩知鱼睁开眼,看着她有些恍惚,从前没有目标的时候,人生得过且过,他觉得很充实,从不觉得空虚。可一旦有了目标,要为之奋斗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很空,有一种放空一切只存留那一样,可那一样又有点碰不着摸不到的感觉。他说不好,总之就是有点说不出的寂寥。
    小白说他这是长大成熟才有的表现,成熟的男人都是寂寞的,但是要努力做出不寂寞的样子给人看。
    他觉得小白说的是狗屁,谢重阳肯定不寂寞。虽然看起来很安静,甚至很寂寞,读书闲暇的时候大家聚堆说说笑笑,只有他望着窗外的石榴树发呆,别人叫的时候他都会听不见。可韩知鱼觉得他一点都不寂寞,他心里有可以想的事情吧,想也想不完的那种。
    他今早噩梦醒来的时候,怎么都睡不着,上午去读书也是魂不守舍。回到书房休憩的时候,他又开始想,把自己从懂事开始一切记忆过滤了一遍。曾经最感兴趣,日夜追逐的,现在似乎都没什么意思,他就好奇喜妹怎么会那么活力十足,从来都没有空虚的时候。
    “你有没有觉得很无聊?”韩知鱼左手扶在额头上,做出深沉的样子,目光有些迷离,实际不过是怕喜妹看清他的脸会笑话他。
    喜妹笑起来,她觉得很好笑,没了力气便倚在门上,“韩少爷,你是不是舒服日子过腻了要找不自在呢?”
    韩知鱼有点尴尬,但是没有恼,笑起来,“差不多有神医的消息了,有人说他在四川出现过,我和母亲都着人去打听,一有消息会派人请他来。”
    喜妹没听懂一样怔了起来,她有点不敢相信,心急火燎的时候总没消息,她终于能安静一点的时候,突然有了消息。她心潮澎湃,忍不住想跑去告诉谢重阳。
    韩知鱼挠了挠头,“那个,你先别激动,只是说他在四川出现过,可不一定能找到他。神医古怪得很,有点疯癫,行踪不定,今天在四川,明儿可能就去了云南。”
    喜妹哈哈大笑,“韩少爷,没那么夸张吧,他又不会飞。”
    看着她开怀畅笑的脸,他有点羡慕。
    喜妹因为他不再刁难自己,又跟着谢重阳读书,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她笑问:“听说少爷现在读书很用功。别人学三五年的,你才这么点时间就学会了?”
    韩知鱼不置可否地摇头,“什么呀,我从七岁开蒙,现在念的不过是之前念过的书,你以为我真那么笨啊。”
    喜妹很想他多说说神医的事情,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她也就不好再问。看看没事,她便要告辞。
    韩知鱼道:“坐一会儿好吗?”
    喜妹不解地看着他,他却低头用手盖住脸不再说话。喜妹便坐下,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开始想接下来要织的花型,染什么颜色,依照三原色怎么配出更多的颜色,互相如何搭配,补色、配色的规则等等。
    秋空湛蓝如洗,后窗外竹叶唦唦飘落,有小鸟啾啁地唱着,桂花的香气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甘甜沁脾。
    书房内,安静寂寂,博山香炉淡烟缭绕。这样一个无声胜有声的秋日午后,像一幅画缓慢而霸道地印刻在他的心上,终生难忘。


[36] 合伙创业

    过了中秋天气更凉,喜妹和谢重阳将布样拿去集市上试试,反响很好。家境殷实之人专订三五匹,回去做床帐、炕围、桌布甚至送礼等等。普通农户也愿意买个一匹回家打扮打扮,几次赶集下来,收到四五十匹货的订单。或有人自己带了坯布让她帮忙印花染色,也有人把白布以比送韩家稍低的价格卖她。
    谢重阳帮喜妹总结了一下,这种印花作为大面积使用只能在乡下,若要跻身贵族之家得改头换面,做成各种挎包、荷包、挂毯等等。喜妹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没有绸缎提花细棉布那样吸引所有富贵人的本事。她也清楚此种印花的局限,况且她如今只想积累初步资金,坯布也粗糙一些,假以时日可以将提花细软棉布染成这种,然后用来做裙子或者披肩,未必不成。
    刨除成本一匹布能赚七八十甚至一百二三十钱左右,等生意铺开大批量生产的时候还会更多。到时候她可以跟韩家合作,她做附近乡下生意,他做外省份的,或批发或零卖与她无干。若是合作成功,以后她收白布以及发货给临近县镇布庄也不必怕韩家使坏。谢重阳便请韩大钱来看过,韩大钱很感兴趣,说回去跟叔父商量,一旦他同意两家便开始合作。
    因为染布肯定赚钱,喜妹跟孟婆子商量,让孟永良回家帮忙。她觉得孙家豆腐坊生意已经稳定,孙婆子老两口和小儿子也能忙得过来,便让孙秀财回家商量到时候来帮她忙。另外还有谢家大哥几人,农闲也可以来帮衬赚钱,自比呆在家里好。
    谢重阳帮喜妹盘算成本,除了买染料、石灰粉、豆粉、几口缸,还得做两张丈半长半丈宽的大案桌,另外晾衣架若干、染布架子至少三四架……
    好在孟永良会做木匠活儿,孟婆子又让他把家里原本留着打家具的木头先用上,赶紧帮喜妹把家什儿做出来,免得饭桌一直被喜妹占着刷浆吃饭都没个地儿。
    重阳节前两天,喜妹先跟孙秀财说了,又让他捎信回去请大家来镇上逛逛,一起戴菊花登高,到时候跟他们商量开小染坊的事情。
    重阳节这日一大早,喜妹先给谢重阳做了寿面,又把家里收拾利索,然后去请二叔二婶来喝酒。二婶说韩大太太请客怎么都推脱不掉,让喜妹给留着螃蟹。
    喜妹回来的时候,孟永良从东家带了一小藤筐螃蟹和两坛菊花酿给她办酒宴。放下东西他也不多呆,直接回去东家那里做木匠活儿。
    前几天他跟东家管家请辞,管家同意他离开,却恋着他木匠活儿、瓦匠活儿、养鱼等都是一把好手,说好如果家里有事儿还请他来,他若有需要帮忙的,也尽管开口。孟永良自然满口应承,先请求在木匠坊帮着做两件染坊家什儿。管家大方,允了他,既不要钱,还让他把木头用车拉过来,空里大家一起给他帮工。
    饭后没一会儿,孙秀财他们还没到,韩知鱼倒是先来凑热闹,随后跟来的小黑小白一人捧着一盆盛开的菊花。
    “今儿是谢重阳生日,送份薄礼。”韩知鱼一挥手,让小厮把菊花放在桌上。
    谢重阳忙请他坐,“韩少爷破费。”
    喜妹看那菊花一茎数朵,朵朵若碗口大,倒真是美艳之极,寻思要是拿出去只怕能卖不少钱。正胡思乱想着,小白凑近她低声道:“我们少爷是为面来的。”
    喜妹呀了一声,看向韩知鱼,他一边跟谢重阳寒暄一边扭了脖子往锅里看。
    “咦,什么这么香?”韩知鱼吸了吸鼻子,问小黑,“你闻到了吗?”
    小黑万般不愿,很明显就是炝锅下面的味道,少爷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他附和了两声,瞥眼看小白,希望小白赶紧劝少爷回家。
    喜妹笑了笑,去盛了一小盆面放在桌上,“不过是普通的面,你若是吃腻了大鱼大肉,尝尝也无妨。”
    韩知鱼看白瓷盆里嫩黄的白菜心,还有鸡蛋、肉丝,玉色的葱花,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顿觉食指大动,看向小白道:“我们家厨子手艺越来越差,我有点饿,随便吃点,回头不用跟太太说。”
    谢重阳笑了笑,又请小黑小白也一起吃,小黑不屑一顾,小白倒吃得香喷喷的。
    喜妹瞅了他们一眼,让谢重阳帮着招呼,她则去西厢和孟婆子忙活去。过了一会儿,韩知鱼跟着谢重阳来到西厢,靠在门扇上道:“我听说你要染布,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我想入伙。”
    喜妹瞪了他一眼,他是布庄少爷来跟她入伙?她气道:“你耍猴呢!”说着求谢重阳,“小九哥,你快带他们出去吧,回头家里还要来人,乱糟糟的不好。”
    谢重阳看韩知鱼一副不收钱就看不起他的样子,有点为难,“韩少爷,我们虽然没钱,可一边帮人染布一边赚钱,小本生意,倒也周转得开。”
    韩知鱼哼了一声,将银子砸在喜妹脚底下,“我偏要入了,你若不许,回头看韩大钱敢要你的布!”说完恨恨地转身就走。
    谢重阳忙送出去想跟他解释,小白抓了谢重阳的袖子,低声道:“小哥莫急,我家少爷无事,我们赶着回去陪太太宴请宾客。”
    出了小院,韩知鱼走得飞快,小黑小跑着气呼呼道:“他们定然嫌给的少呢。少爷真该仔细跟他们理论我们到时候分多少。”
    韩知鱼哼道:“都说我们家钱多,为什么我就做不得主?如今只让我花月例钱,想要个百八十两银子还得这个借那个借,当初我们银子随他们使。”说要入伙,起码也得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么二十两银子,真是让他丢人。要不是小白说什么对于他们来说,十两银子都能帮大忙,他断然不肯去丢这个人的。
    小黑义愤道:“就是,以后我们也不给他们使就是。”
    小白无奈地摇头,这两人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原本还能从柜上少量的支个十两八两的,前些日子少爷去染坊耍威风,随后被老爷唤去一通训,还着柜上停了他的特例,让他每月老老实实花月例。就这二十两银子还是自己之前从他浪费的银钱里抠出来的呢。摊上这样的少爷,操碎了心也没人知道的,他迎着冷风,默默地跟在两人后头。
    喜妹将银子给谢重阳,让他给韩知鱼捎回去。谢重阳道:“如今你也缺本钱收白布,韩少爷的脾气,你送回去,他砸你脸上。我看他也是赤诚之人,不如按入伙来算,使他二十两银子,他不出力,半年一年里分他多少钱。”
    孟婆子也同意,“要是大家凑,弄不好就要翻脸,倒不如借了韩少爷的钱来得爽快。”她把儿子成亲的钱拿出一半给喜妹做本钱,可谢婆子必然是一两不肯出的,就算出了也是不情不愿,到时候弄得染坊没法干活,索性不要他们的钱。
    喜妹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晌午孟永良回来帮他们做饭、烫酒,没一会儿谢婆子他们便到了。
    饭后大家围坐在炕上说话,喜妹打算正式跟公婆商量,不等她开口,被二嫂笑着一把拉着她出了门。二嫂因为还未怀上,找不少郎中看过,还请神婆、神汉的也算过,正经方子土方也用过不少,可惜一直没动静。最近她从娘家得了个方子,正在准备,还缺了两颗老珍珠,自己没钱买,趁大家聚一起的时候悄悄问喜妹借钱。
    “喜妹,嫂子知道你有钱。四小叔读书、家里种地,婆婆根本没钱,那次是来管你要的吧。你要是有先借给嫂子,等嫂子生了儿子,保管忘不了你的好处。”
    喜妹有点为难,婆婆来要钱那是为了生计,二嫂虽然也是正事儿,可她攒了给谢重阳治病的,如今要开染坊,处处需要钱。
    二嫂见她犹豫,立刻不乐意,把脸一拉,冷笑道:“喜妹,人道是得了富贵翻脸不认穷亲戚,你还没怎么着呢,这才在韩家做个打扫下人,就把穷嫂子忘啦?”
    喜妹见她借钱还充大爷,一不顺心就翻脸,说话又如此不中听,越发不想理睬,便道:“嫂子,不是我不借给你。以前赚的钱都给小九哥治病了,师父都没得着我半点好处,上次给娘的钱还是从小九哥的药钱省下一半大勇哥借了我一点呢。现下我跟小九哥和师父商量,想开家小小的染布铺子,本钱还不够,需要大家帮衬呢。”
    二嫂把眼一横,“算了,我也知道用不起你的,你有的东西也断断记不得我。从在家里时候你就独跟大嫂好,我也就不说什么。到如今二嫂关键时候,你们个个落井下石的,哼,别打量我不知道呢。”说着撇下喜妹回屋找她男人去。
    喜妹叹了口气,上一次大嫂来看她,说娘家妹妹要嫁人,寻思去买点好一些的布送去。喜妹便去跟韩大钱讨了个人情,用便宜些的价格多买了一块,另外韩大钱还送了几块布头有点瑕疵的好布给她,想是被二嫂知道了。
    谢重阳正在屋里跟谢远几个说话,回头不见喜妹,孟永良说跟二嫂出去了。谢重阳便出门寻她,见喜妹站在门外巷子槐树下发呆,忙上前问她。
    喜妹笑了笑,“没事,酒量太小,喝了两杯头有点晕,出来吹吹风。”
    谢重阳知道她喝不得酒,今儿只就着他的杯子沾了沾,也不说破她,抬手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笑道:“二嫂是不是管你要钱?她说什么不中听的,你就当没听见。”
    喜妹将二嫂的事儿说给他听,又道,“反正她还年轻也不急在一时,等有了钱也不迟。”
    谢重阳点了点头,“我已经跟爹娘说了你想开染坊的事情,他们找你商量呢。”
    孟永良正领着大家去西厢看喜妹染出来的纱线和花布,都说是好东西。
    大嫂惊讶道:“喜妹,你好厉害,这种颜色,铺子里没的卖呢。”
    二嫂哼道:“是啊,真好,回去放在宋寡妇铺子里,保管大家抢破头嘞!”
    气氛凝滞了一瞬,谢重阳打圆场道:“喜妹,王先生给我一些葡萄,洗给大家吃吧。边吃边聊。”
    喜妹找了一圈,在几个荆条筐底下找到那只小篮子,趁机脱身躲开大嫂二嫂的明枪暗箭。洗葡萄的时候,喜妹随口说王先生给了得有八斤葡萄,这么多,回头要好好谢谢人家。二嫂出来听见冷笑道:“你神眼呀,看一眼就知道八斤。”
    喜妹没理睬,大嫂拿着一块蓝底白花布站在门口道:“喜妹卖肉的时候就能掂量秤,几乎是一两不差,二嫂平日不关心,不知道也难怪。”
    二嫂嗤了一声,“炫耀也没个时候”。
    吃葡萄的时候,喜妹跟他们商量开染坊的事情。孙秀财喜欢,孙婆子自然同意,又问喜妹要不要大家凑钱,毕竟做买卖都要本钱。
    谢婆子一直没说话,直看老谢头。老谢头道:“叫我说是好事儿,这买卖做得来,冬天闲得慌正好赚点钱。”
    大嫂立刻笑道:“娘,我也觉得甚好,要是需要凑钱,我回娘家借借。”
    谢婆子立刻道:“我不是说这个,做生意哪里那么容易,你得去县衙入册子,到时候摊派你这头税,那头帐的,又在韩家眼皮底下,他们能让咱好好做生意?”
    谢重阳安慰道:“娘,这些都不用怕,喜妹跟韩掌柜商量,大家一起赚钱。县里的事情韩掌柜会帮我们办妥。”
    大家说笑一会儿,说可以试试。喜妹看二嫂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知道她不乐意,好在不必她来干活,到时候大哥和公爹来即可。
    商量妥当,喜妹让他们各自先安排一下,等过些日子再来就好,如今没有多少活儿,她和师父忙得过来。只是之前谢重阳帮她描的花样,得让孟永良早点给刻出花版来,孟永良说那个没什么难的,他一夜能刻一张出来,不会耽误印花,只等着那些工具一好,就能全面开工。


[37] 深谋远虑

    重阳节后,天高云淡,回廊下十数盆各色菊花开得浓艳。小黑倚在廊柱上生闷气,这谢重阳真是不知好歹,欺负人到家了,一大早就来跟少爷说什么仕途之论经商之道,显摆他读书好不成?幸亏自家少爷更胜一筹,到现在也没露点败相。
    胡思乱想着,看到二门处婀娜身影一闪,身穿豆绿色衣裙的喜妹提着裙子快步跑过来。他横身拦住,“干嘛?”
    喜妹来不及跟他细说,“我小九哥在这里吧?有事儿跟他们说。”绕过小黑径自进了门。
    谢重阳正跟韩知鱼谈论什么,见她进来忙起身迎出来,看她跑得面红气喘,拉着她站在多宝格前面问她何事,又把帕子塞给她擦脸。
    喜妹简单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原来她去给二婶送螃蟹,谁知道不小心听到个消息。二婶说前两天从韩太太那里吃饭回来,看到刘槐树跟秦管家在巷子槐树下嘀嘀咕咕,她怕刘槐树打什么坏主意又要将他瘸腿外甥女嫁进韩家便躲在一边听了听。结果不过是什么大秤、染料、什么重量的,她见于己无关就没再听。
    二婶不懂所以听不出什么,喜妹却大吃一惊,当初她在染坊就是用称重量的办法大概地知道了刘师傅配染料的比例。因为她不求准确地“云蒸霞蔚”,不过是想知道几种主要颜色的配料比例,之后自己摸索起来也方便。如果韩家用这一招,别说是云蒸霞蔚,就算万紫千红也能算得出。
    听她说完,谢重阳微微蹙眉,随即对喜妹道:“跟韩少爷一起商量吧。”他觉得韩知鱼虽然有时候刁蛮,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况且此事防不胜防,若要根治还须韩家表态。
    韩知鱼早将喜妹的话听了去,他嗤了一声,“我们要他的秘方做什么?刘师傅说过要一辈子做韩家的师傅,他在这里就是韩家的,谁要去图谋他的?”小黑立刻附和。韩知鱼却瞥眼看小白,“你说呢?”
    小白束手恭敬地立在下手,“这也不是我们家的事儿,自古东家和师傅之间都有很多矛盾,这秘方就是最大的。”
    韩知鱼心下却也明白,想起几次听到秦管家和父亲在书房密谋什么,只怕就是这个。从前觉得不可能,甚至在十岁以前总觉得大家都顿顿吃肉,睡得是绸缎锦被呢。他一直觉得人家为韩家做事,韩家付了工钱,养活他们那么多人,这算是功德无量的好事。父母也总是这样教育他的。可后来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为他们干活的下人,总是抱怨辛苦,工钱太少。
    所以……他沉吟片刻,看向谢重阳,似讥讽地道:“心正,德行,安身立命。看来读书跟经商置业,倒是背离得很。”
    谢重阳放下茶杯,笑了笑,“不尽然,虽然商为逐利,也要分人。人掌控钱财,驱使盈利兴德。人也可能为钱财所驱使,贪得无厌。就如少爷前日所为,表面是要跟我们入伙,其实不过是知晓我们缺少本钱,特意帮忙罢了。”
    韩知鱼脸上有些不自在,哼了一声,“谁要帮你们忙?哼,我看你是在讥讽我家为追逐利益贪得无厌了?”
    谢重阳笑起来,拱手道:“韩少爷敏感。”看了喜妹一眼,又道:“少爷若是要管那事,在下觉得倒还是悄悄的好,况且内子不过听人一说,我们这样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若要迎头对上,只怕也不妥当。”
    韩知鱼似笑非笑地看了谢重阳一眼,“你一大早找我就是为这事儿吧?有话不说非要绕这么个大弯子。”说完请他们自便,他带着黑白两小厮出门去。
    离开韩家,喜妹疑惑地看着谢重阳。
    他笑了笑,与她并肩而行,“天气很好,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喜妹扶着他往镇子尽头去,正午秋风沁凉,蓝天白云河水悠悠,芦苇荻花白鸟饮水。
    谢重阳与她并肩而立,轻声道:“之前我去找韩少爷聊天,试探他对经商的看法,知道他是个坦诚光明之人,必然不会做那种谋夺秘方的事情。但韩老爷可不那么想,他必然是不得手不罢休的,若闹大了只怕到时候要出人命。再者说就算我们有办法帮刘师傅,却又不合适,毕竟在这黄花镇有谁家能与韩家抗衡?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若因为这个得罪韩家又得不偿失。”
    喜妹点了点头笑道:“所以你想去请韩知鱼出面来着?”
    谢重阳笑了笑,“结果你又撞进去。”
    喜妹抱着他的胳膊,趴在他肩头道:“我们与那刘家父女没啥交情,他却厚着脸皮请你帮忙。若是一般的小忙我们自不推脱,谁知道竟然将那等大事来烦你。他怎的就不为我们考虑?”
    谢重阳揽住了她的腰肢,柔声道:“喜妹,我没那么高尚。这事儿是他们韩家的事儿,理当该由韩少爷出面,毕竟是他的家业,他出头也是为他将来好。这件事情不解决,只怕大家都不得安宁。另外一层,届时由韩少爷出头帮刘家保住秘方,就说明韩老爷还是要脸之人,不会明里抢夺。况且有刘家在,韩家就会将他们当做心腹之患,你的生意也能好好做下去。”
    力所能及给她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就算到时候他不在,她也能越走越好。
    喜妹没想到他竟是如许深的打算,暗暗自责错怪他管刘家的闲事儿。
    没多少日子,孟永良帮她把染坊所需家什儿做好。他们在西厢挖了两个半丈见方的圆池子,各放一只釉子缸下去。到时候一只用来盛放染料,一只装满清水。水缸上面架起结实的横梁,自制滚轮方便移动染布架和提水的木桶。
    孟永良又赶着帮她把谢重阳描好的时兴花样刻了几张花版,有凤穿牡丹、狮子滚绣球、鸳鸯戏水等等。这几日喜妹便让他帮着染布,谢重阳空的时候就来帮他们算算账。有合用的工具,事半功倍,除了完成之前的存货,还能再染几匹花样供人挑选。
    之前买布的人带亲戚朋友前来,皆由孟婆子招待,每日络绎不绝,根本不需要再去市集零卖。连续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人竟不得闲。
    这日喜妹陪谢重阳去针灸之后,送他回家,回来和孟永良将白日晾干的画布用刀刮掉浆料,检查之后将布叠起来。正忙着,韩大钱来访。
    原本韩大钱想跟喜妹合作,他提供白布从她这里出成品。可韩一短和三位染布师傅看过花样说这种布难登大雅之堂,达官贵人们不会稀罕的,又说如今手头有成王府十万钱的货没时间做其他的。韩大钱也不好说什么,可他自己觉得这在乡村定然能广开销路,所以偷偷带了积蓄趁夜来找喜妹。
    “妹子,哥哥没力气,也帮不得忙。但妹子这布是好的,哥哥得支持,哥哥虽然手头不宽裕,可还是积攒了些银两,这里有二十两,你先用着,买布买染料可都不便宜。”说着他捧出一只钱袋,将三十两银子放到炕桌上。
    喜妹原本想婉拒,转念一想,韩大钱如此聪明的人,在商场打滚也十数年,他此番来一是帮助自己,另一方面自然也想合作赚钱。她笑道:“钱大哥,那就这样,我算您银子入伙,用这些钱来雇人帮工。”然后又把谢重阳帮她算的入伙分成的细节说了说。
    韩大钱很是开心,却不肯要那么多,觉得比存在钱庄能多点就足够。喜妹不让他吃亏,还是按照谢重阳之前算的,又请他写了文契,算是正式合作。
    她得了韩知鱼和韩大钱的五十两银子,手头宽裕很多。除了收白布买染料,孟永良还从他相交甚好的朋友里找了对年轻夫妻白日里来帮忙。
    这些日子孟永良在家住着,喜妹便让谢重阳跟他一起,不必夜夜回韩家小院去住。如今天冷了他住的地方火气少,炕经常凉凉的。她原本添了些钱希望二婶能给加点火的,可实际并未如此,她也没法理论,只能尽量不让他回去。家里人手不够,账目也琐碎,倒亏得谢重阳脑子好使,每夜帮她整理记录,未出一点岔子。
    十月里下过一场大雪,夜风便越发寒意沁人。
    喜妹将炉火拨旺了,又给谢重阳灌了汤婆子捂在被窝里。
    谢重阳算清了账目,揉了揉额头,对喜妹道:“倒是有件事儿要与你商量,现在才想起来。晌午后韩太太找我说过话,来年想让韩少爷去考试,让我作陪。考试一应所需都由他们管着,我只要去人就好。年前想让我敦促韩少爷读书,以后白天在那里吃饭,晚上二更后散场。我不想太麻烦他们,就依旧回二婶家住去。韩太太体恤,让人送了炭火过去,屋里不会再冷。”
    喜妹蹙眉,不满道:“你说与我商量,话都自己说了,事儿也自己答应下来,还商量作甚?我问过吴郎中,他说你身体坚持不下来那几场考试,除非神医到了跟前,否则还是别去吧。陪韩少爷读书倒是没什么,考试的事情你还是推掉的好。”
    在当门雕花版的孟永良听见道:“重阳,我看喜妹说得在理,还是身体要紧。”
    谢重阳将笔墨纸砚收好,凝眸瞧着喜妹,灯光映得他眼波越发明净温润:“韩太太说有了神医的消息,她正打发人给韩家表舅捎信,请他帮忙联络呢。”
    喜妹受不得他如此看她,总要让她心软,移开视线道:“那也得等他到了再说,神医没到家门口,我怎么都不放心。等爹娘来了你问问他们吧,看他们倒舍得你。”
    谢重阳笑了笑,把手箱子递给喜妹,“喜妹,我说实话好了,我……倒是也想去试试。”
    从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想去试试,可惜每次深冬病发得厉害,让他抱憾至此。今年身体倒是好些,他总觉得若不去试只怕以后都没机会。再者说如果他侥幸能中,以后喜妹的染坊就会少很多阻力,那些人也不敢随意为难阻拦,自己也算力所能及给她一点点照顾。
    喜妹将一应账目都锁在箱子里,碍于孟永良和师父在,不能说过分的话,只嘟了嘴不说话。孟婆子见了笑道:“哎呀呀,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考试在县里,到时候你跟着去,如果重阳不舒服就立刻退场。反正他们也不能逼着我们考完不是?”
    谢重阳笑道:“正是。”
    喜妹嘟囔:“是个大头鬼是。”
    虽然不甚同意,喜妹却也拗不过他,只得同意他回去二婶家住。看看屋里,韩太太倒是说话算话,生了火炉热乎乎的,一点都不冷。谢重阳白日陪韩知鱼读书,两人吃喝都一样,下人们待他也是恭恭敬敬。喜妹这才放了点心,又托韩知鱼帮着照顾谢重阳,结果将韩知鱼得罪得不睬她。
    尽管韩一短不要喜妹的货,可她的小染坊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远近镇上的布庄都来订货。原本喜妹还担心韩一短不肯合作,到时候只怕县里会有人来捣乱,或者胡乱摊派赋税之类的事情。结果韩大钱说韩太太出面给打了招呼,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让她好好做生意便可。
    喜妹寻思可能是韩知鱼求她帮忙也不一定,毕竟他有钱在这里面,也算是半个合伙人。
    喜妹见人手不够,便让孙秀财他们赶紧来。没几日孙秀财和老谢头、谢大哥、孟旺儿几个人来染坊帮忙,小院住不下,喜妹便又出钱租了刘家几间房子,商量等再攒些钱,便租一座带铺面的大院子。
    人手多起来,孟永良让喜妹只管着监督把关,不许她做沉活儿。她便负责算账和孟婆子招待顾客,给人扯布。宋寡妇来过一趟,要了几匹布回去放在村子里零卖。
    这日一大早,喜妹刚起床跟孟婆子洗漱,外头韩家小厮来说韩太太请她去。每次见韩太太喜妹都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却又不能逃避,匆匆打扮了一下去韩家。
    喜妹进去的时候,韩太太哭得泪人一样。韩知鱼躺在炕上,脸颊赤红牙关紧闭,竟是昏迷着。喜妹吓了一跳,忙上前关问怎么回事。


[38] 光明磊落

    韩太太早将闲杂人都摒退,只留贴身的两个丫头彩霞和彩云,又拉着喜妹的手流泪道:“真是不怕亲戚笑话,我这儿子任性至极,有几个毛贼想去偷刘师傅的秘方,他不问青红皂白上去一通骂,以为是他父亲让人做的,竟然深夜去闹。他爹有个睡下就不能被吵醒的习惯,上来脾气,不管不顾地打了他一顿再问话,一听他将没影子的事儿往老子爹头上安,这一下子动了火气,将他们主仆三个关去柴房一顿打,要不是我眼皮跳,倒真要从此当没生在这个儿子了。”
    喜妹将信将疑,却不信韩知鱼会如此莽撞。
    韩太太拉着她的手问:“我们知鱼除了两个小厮,就是跟你近便,最近他可说过什么?”
    喜妹犹豫了一下,便道,“近来我除了织布便是在家染布,极少出来。只有一日听刘槐树在巷子里跟人嘀咕,像是说要偷刘师傅的秘方。这刘槐树整日价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还跟刘师傅告状我受太太指使偷过秘方。我怕他要害人,便跟韩少爷说了,当时他也没怎么的,谁知道……若是,若是因为这个,倒是我的罪过。”
    韩太太低头拭泪,她也知道自己男人一直想图谋那方子,可刘师傅藏得紧,轻易不让人近配料房,且一直布着障眼法。她劝男人不要那么贪婪,钱是大家一起赚的,他却不听,甚至使唤老四勾搭刘妍玉,以偷取秘方。谁知道关键时候刘师傅警觉,老四没成功。她则找了个借口让男人打发老四出去做生意,免得在家争这个夺那个。
    男人趁着刘师傅病重,刘妍玉年轻稚嫩,想要趁机图谋也不是不可能。她觉得没那么容易,想那刘师傅向来很注意细节问题,到了刘妍玉这里竟不记得布障眼法?她憎恨男人总想为那几个儿子和女人谋利益对付她,所以就算有想法也不会跟他说。有些人发达了就忘记当初创业的艰辛,不栽个跟头,不知道谁才跟他血脉相连。
    韩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昨夜秦管家的人去小院偷偷动手脚被儿子带人搅乱,韩一短怒极攻心,在儿子院门口堵着一脚踹在他心窝上,又让人将主仆三人关去柴房毒打了一顿。
    韩太太冷眼看着喜妹,眼前这个女人,明明是她害得小鱼儿如此,却还敢厚颜无耻地撒谎!要不是看在儿子对她有那么点兴趣地份儿上,她以为她能那么逍遥?
    她抽泣了两声,哀伤地道:“我还寻思有人故意害我的小鱼儿,既然是你不小心说错了话,那就算了。”韩太太叹了口气,“这孩子单纯,不喜欢的人说话他听都不听,喜欢的人随口说说他就认真记着,自打认识了你和重阳,那是掏心掏肺地对你们好,整日价让我这里照顾你们,那里别忘了你们,这孩子虽然任性,可对朋友却是至真至纯的。”
    喜妹忙站起来道谢又道歉。
    韩太太擦了擦泪,道:“他不喜欢丫头们伺候,嫌她们烦,我看他倒是喜欢跟你和重阳相处。原本也不想麻烦你,可他这个样子,醒过来肯定要吵闹,太不成体统。不如你留下来帮忙照看一二。”
    喜妹感激韩知鱼帮忙,又佩服他如此磊落,她觉得跟韩知鱼已经算朋友,虽然平日里说话依然针锋相对,却不再是先前那样。她便痛快答应,又请韩太太派人去告诉谢重阳一声。
    韩太太见她肯照顾韩知鱼,似乎很满意,又偷着瞧了瞧看她非常上心便吩咐彩云在外面伺候。
    韩知鱼倒安安静静地,等他醒来喜妹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他却不肯说。还是小白悄悄将事情经过告诉她。昨夜韩知鱼不但搅乱了父亲谋取刘家秘方的计划,而且公开表态韩家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谋夺刘师傅的秘方,不过是有些小人造谣生事。他还说以后待刘师傅更好,允许他们在黄花镇购房置地,与韩家比邻而居。
    原本刘师傅被韩一短从扬州救来此地,以此挟制他只能得钱,不能离开韩家。韩知鱼此番一出头,逼得韩一短不得不退步,人前要面子,人后肉疼得他连连跳脚,狠狠打了儿子一顿都不解气。
    喜妹心下连连自责,只能尽心照顾他。韩知鱼倒也争气,没两日又活蹦乱跳,越发神采飞扬,看不出半点被父亲毒打过的颓丧样子。
    喜妹向他道谢。韩知鱼哼道:“你们都爱往脸上贴金。我帮助刘师傅,不是为他,自然更不是为你。”他扬眉睥睨着她,“我只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罢了。”
    喜妹便放了心,又跟韩太太汇报了。韩太太很满意,特意送她诸多谢礼。
    韩知鱼挨了打,也解决了刘妍玉的问题,韩一短表面上不得不对刘师傅父女更加客气。往年按照文契,他一直给刘师傅丰厚报酬,却不允许离开韩家置地买房子,必须做韩家的附属。如今被韩知鱼这么一闹,刘妍玉便托谢重阳王先生等人帮她父女在镇上置房买地,另外也雇几个婆子佣人在家照顾她爹,她则仍由两个婆子陪着忙的时候住在染坊后面的小院里不忙则回自己宅子去。
    刘妍玉买了新宅子,摆酒暖炕请客,邀请谢重阳的时候,他借口跟喜妹商量事情,婉言推辞,只托王先生捎了礼物去。
    晌饭后大家各自忙活,喜妹和谢重阳看花样算账目。
    阳光透过墙外几乎落光叶子的梧桐树丫洒落下来,院子里晾着蓝底白花的布匹,影影绰绰,温暖而馨香。两人并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听得人说刘姑娘来拜访,忙迎上去道喜。
    刘妍玉装扮一新,满脸喜气,瞥了谢重阳一眼埋怨道:“当日邀请三哥和嫂子去染坊合作,三哥说身体不舒服推辞了。如今二位自己开了小染坊,好得让人真是羡慕。二位是大忙人,连妹妹搬家去吃杯酒的时间也没了。”
    喜妹瞪了谢重阳一眼,她咋不知道刘妍玉邀请他们去染坊?至于喝酒,她又未被邀请干嘛要去凑热闹?
    谢重阳笑了笑,拱手道:“还请见谅。原本你嫂子倒是要去,只是我身子有些不爽快,怕到时候扫了大家兴致,索性过些日子再道贺。”
    刘妍玉便趁机邀请他们同去吃酒,谢重阳推说家里事多,一时间走不开。刘妍玉似笑非笑地道:“三哥怎么忽然这般怕了妹子,难道我们还会给毒酒喝不成?三哥和嫂子不给面子,那真是妹子做人失败。”
    这时候那边孙秀财几个又喊着问喜妹事情,让她过去看看。刘妍玉便笑着跟喜妹说也去瞧瞧,喜妹自不怕她看,领着她去了染坊。
    刘妍玉见染坊里摆着两张长木桌和几只大缸、木架等。跟着喜妹看了一圈,待出了门刘妍玉笑道:“当日我父亲要把秘方送给三哥,三哥拒绝。却没想到原来是肚子里自有乾坤,染出这等布来。”
    喜妹听她的口气,倒似谢重阳教自己一般,也不辩驳,笑道:“他自然是聪明的,我们有什么疑问去问他,保管能知道答案。当然像刘姑娘那种绝密手艺我们是不能学一二的,也只随便染染这样普通的布了。”
    刘妍玉随手拿起一块布看了看,淡笑道:“三哥这样聪明的人,可惜身体不好。嫂子,你不知道,这次若不是三哥帮忙,我和父亲真的要被韩扒皮算计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不待喜妹说话,她又叹气道:“是他给妹子出主意,让妹子故意装作疏忽,然后给贼人能钻的空子。逼着他们早点下手,自以为拿了方子跟我们父女撕破脸,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离开韩家。实际他教我,那方子已经做过手脚,就算韩家拿了去,哼,管叫他弄砸成王府这票货,到时候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谁知道韩知鱼那厮多管闲事强出头揽了去,让韩家躲过一劫。那厮还以为帮了我的忙,装模作样来跟我说什么亲如一家,以后我父女的事就是他的事,谁若欺负我们就是跟他过不去。”
    喜妹扬了扬眉,这么说谢重阳早就胸有成竹布好后招,这边给刘氏父女出了主意,那边又请韩知鱼帮忙,两边各自行事,便把事情圆满解决了。既让韩家一段时间内暂时绝了夺刘家秘方的念头,又让韩家免了天大损失,他——倒出得好计策。
    看来韩知鱼也不枉挨一顿打,毕竟是保住了韩家家业。
    刘妍玉观察喜妹脸色,笑道:“嫂子可别生气。三哥没告诉你也是不想你担心。你看连韩少爷都被他爹毒打一顿,要是他们晓得你知道,到时候岂不是连累你?”
    喜妹笑起来,“刘姑娘言重啦,韩少爷坦荡磊落,对刘师傅秘方没半点觊觎之心,是以如此行事。这事儿你三哥早就跟我说过,我没什么见识不便插言。”
    说完她瞥了刘妍玉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刘姑娘,恭喜摆平这般大的麻烦。不过有句话我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谢家在黄花镇也不过是小户人家,无权无势,想要照顾你们这样身怀绝技的师傅,只怕也只是空口说白话。再者说我相公还病着,自顾不暇遑论其他?”
    不管刘妍玉怎么想,若自己不明说,她总要见缝插针搞点小动作,喜妹懒得与她敷衍耍心眼,索性说破了大家清净。
    刘妍玉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僵掉,没想到喜妹会这般直爽的说出来,倒让她没法再指东说西的。
    晚饭后,喜妹在灯下看账册的时候问起刘氏父女的事儿。
    谢重阳跪坐在她右手边拨弄算盘,“刘氏父女并非忠厚愚钝之人,表面找我去商量,依我看这主意他自己也想得出,只是不敢与韩家撕破脸。刘师傅和韩老板的争斗,只怕也不是我们所能想的。既然我们承韩少爷和太太的情,也不能不回报,尽可能圆满解决了此事,大家也都平安。我想刘师傅他们也能感觉我的意思,大家互相尊重,各家染各家的布就好。”
    末了他一转正经的表情扭头凑到她耳边,低笑道:“这般你也该放心了吧。”
    喜妹顿时脸颊通红,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重阳凝视着她娇羞红润的脸颊,情难自禁,在她耳底轻轻亲了一下,“那又是谁因为她请我去吃酒闹脾气?”
    喜妹脸红如霞,忙扭头往门口看,幸亏师父和孟永良在另一屋呢。她忙挪到对面去,瞅了他一眼,让他赶紧帮忙对账。她笃定谢重阳对刘妍玉没半点意思,心里欢喜得很。
    转眼冬至月,下了一场近年少见的大雪,天寒地冻。
    韩知鱼身子好了,谢重阳需日日去书房陪读。好在韩太太着细心丫头小厮照应,没半点不妥,自不必喜妹操心。喜妹因前几日冒雪去看他们崴了脚,谢重阳央求她好好在家歇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生怕她因为好动加重伤势。韩太太体恤,专门拨了一辆暖车给他使唤,让他隔三差五看看喜妹。
    冬日严寒,刘家小院的染坊却热气腾腾,每日繁忙异常。孟永良买了几车木炭,屋里生了大火炉,既能取暖,又能烘烤布料,干得反而更好。
    过得十来天,日出天晴,房檐滴滴答答地落着融化的雪水。
    喜妹的脚好些,她把自己闲着几日做的絮棉背心还有棉袜子给谢重阳送去。如今他在韩家吃喝,韩太太吩咐按照吴郎中的食谱给他补养身体,如今面色红润,声音清亮,看起来一点不像病人。
    书房里暖意融融,几盆君子兰和单瓣水仙开得清雅芬芳,映着靛蓝的帐幔倒也别致。
    “你定然是个顺风耳,我们才说点好事儿,你就来了。”小黑白了喜妹一眼,给她捧了一盏茶。
    喜妹忙问什么好事。
    谢重阳起身让她坐自己的热乎的垫子,又接过包袱让她喝茶,“韩少爷说韩太太已经联络上荆神医,他这便赶过来。说不得考试前就能到。”
    韩知鱼跳下罗汉床道:“上次他在四川,我还说回头就去了云南。谁知道竟然是京城。听说奉旨进宫呢,给柳大人看病的。”
    喜妹担心道:“那神医诊金贵不贵?打听了来我们也好早点准备。”
    韩知鱼想了想道:“这神医古怪得很,似乎并不要钱。我问过去表舅家的老仆,他们说当年也没收我表舅诊金,另外也没听说给什么。”
    喜妹却还是担心,“确切要钱,我们还有个准备。他不说要什么,若到时候没有,只怕他脾气怪异,又不给诊治,那可如何是好?”
    谢重阳笑了笑,安慰她道:“你这般着急也没用。到时候见了神医自然就知道。就算他脾气怪异,既然肯来就绝对不会见死不救。”那架势倒像是别人病着,跟他无关一般。喜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让他陪自己去给韩太太磕头。这次崴了脚,韩太太打发人送了很多上好伤药,如今好了,她自然要去道谢。


[39] 患难真情

    腊月初八这日,孟婆子熬了满满一大锅腊八粥,杂七杂八里面放了足足有十三四样东西。粥盛在白瓷碗里,上面用白糖撒上福字,再摆了细细的红绿丝,各色相映间煞是好看。他们叫了要好的邻居一起分享,大家带了自己家做的小菜点心,到小院来热闹。
    韩知鱼跟了谢重阳来喝粥,送了喜妹一盆茶花、一盆水仙,跟之前的两盆菊花放在一起。傍晚的时候,韩家打发人来说请喜妹过去,老爷要见她。
    韩知鱼瞪着那仆人,疑惑道:“要见她还是我?”
    仆人恭敬道:“少爷,老爷说要跟谢家媳妇谈生意。”
    韩知鱼哼了一声。
    孟婆子立刻道:“大勇和重用陪着喜妹去。”
    等大家到了韩家铺子,却是韩大钱接待,说韩一短出门去了。这是韩一短对不如己的对手一贯做法,以示轻蔑,显示自己高一等。前几天几个外地布商来提货,韩一短将喜妹所有的花样都买了几份给他们看,纷纷表示感兴趣,每家立刻就要一百匹。所以韩一短立刻吩咐韩大钱跟喜妹做生意。
    韩大钱告了罪,又亲自捧了茶,将韩一短的意思说给他们听。
    喜妹恼韩一短只想赚便宜,便将价钱比之前提高两成,若韩家要求花样,价钱还要再高一成。她又要求自己做临近三县的生意,韩家去做外省份。韩大钱都答应,只说若喜妹用韩家的白布,他也给便宜,相应的喜妹也要便宜相等数量的花布,而且不管喜妹多忙,不能缺了他卖的货。
    喜妹算了算,韩家还是不吃亏,他订的货自己肯定要用他家的白布,真是铁算盘。
    谢重阳笑道:“有韩老板关照,我们以后也少走弯路。只是县里各处,还要韩掌柜明白地帮我们打招呼。赋税方面,朝廷明令的我们不能说什么,可那三等的税款,还得韩掌柜多多帮衬,给我们最低一等。”之前韩太太虽然帮着打过招呼,可并没有县衙盖章的文书,所以谢重阳此番提出来,以后喜妹做生意也不怕有人拿税款生事。
    韩大钱全部替老板答应,拿来笔墨写了两年的文契,又先下了五百匹货的订单,让喜妹年前先交一百匹的货,剩下的来年再交。韩一短这番只想要拿到货,其他的让韩大钱便宜行事,是以他又让喜妹先支定钱买染料雇人,白布由韩家供应。韩大钱还特意让染坊抽出十个织女日夜不停地织平纹白布专供喜妹小染坊用。
    有了钱喜妹跟刘袁氏商量再租一座稍微宽敞的院子。刘家如今虽不显达,祖上也是富贵人家,家里除了开着首饰铺子,主要的便是出租六处院落并十来间铺面。恰好有户租了开铺子的人家生意不好,打算关了门回家去。那家在喜妹所住小院的前面,临近大街的位置可开四间铺子。
    喜妹便将院子租下来,跟刘袁氏比邻开了铺子做生意,如今又和韩家合伙,每夜关门之后,数钱数到手酸。她每天都要拿出一定数量的钱存成两份,一份给谢重阳治病,一份给孟永良娶亲。
    转眼腊月底大家要忙着回家过年,喜妹先让孟婆子把工钱给大家发了,另外又每人发了二十赏钱。她私下里把自己的钱给了孙秀财三百,让他额外给张美凤买点什么,顺便好好孝敬下张老爹。因为来年还要忙春种,到时候有些人来不了,孟永良趁着过年串门的时候找几个固定帮工,一年到头呆在染坊帮忙。
    染坊生意紧张,加上韩知鱼和谢重阳二月里要参加考试,所以年过得忙忙碌碌,人来人往也都没时间好好坐下说话。喜妹只去拜访了张美凤,给老爹磕头拜年,其他外家都没去,宋寡妇几次找她都不得空。
    年一过,大家约定初八开工,喜妹和孟婆子孙秀财先去镇上,留孟永良打点家里诸事。年前零散生意多,年后却比较空。喜妹趁机琢磨几个新提花花型。她常跟韩大钱请教流行的提花布样,自己加以总结,便能创点新意出来。等靠豆面印花布积累了钱,她就可以回去开染坊和织布坊,一边染中低档的蓝底印花布,另外生产高档的提花布、色织布和染色布等。
    十五元宵,夜里大家都上街看花灯。喜妹穿了谢重阳帮她缝的棉袄,又给他套上压风的鹤氅,挽着他的手臂去逛街。花灯如河,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香喷喷的炸鱼、烤肉,滚烫的元宵……
    喜妹一边看灯不忘跟他念叨神医,自从得知神医消息,每日都要说上十七八遍。谢重阳买了一只精美的花灯与她,陪她走了两条街。近来由韩太太派人帮他调理身体,逛了这许久竟然未感疲态,还是喜妹怕他受不住坚持回家去。
    这些天染坊忙着准备新一批发给韩家的货,喜妹算着神医该到了,却没得着消息,禁不住很是着急。去韩家打听了几次只是没信儿,韩知鱼笑话她忒心急,那神医又不会飞,之前路上大雪自然行得慢。
    二十六这日一大早与谢重阳同住的小厮慌忙跑来告诉她谢重阳病发了。喜妹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手里的刀就往外跑。
    等喜妹到时,只见谢重阳嘴唇乌青,脸上灰白,静静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竟是死过去的样子。吓得她噗通一声跪在炕前里,随后跑来的孙秀财忙扶起她。
    喜妹浑身发软,好不容易爬上炕,又让孙秀财赶紧找烧酒。她拿酒搓热了手心又去搓谢重阳心口,一边含了酒喷在他脸上,掐他人口。
    没一会吴郎中由孟永良和谢大哥抬着飞快赶来,一进屋小药童便麻溜地准备针灸所需物品。喜妹呆呆地看着吴郎中将针扎进他的身体,从头到胸倒比从前多了十几根。
    “怪哉,原本就算不好,可也不至如此。”吴郎中替他号了脉连连摇头。
    喜妹忙问到底如何。
    吴郎中便问他最近可吃了什么过补的东西,例如:上好野参或者羊羔之物。
    喜妹哭着道:“我们向来按着郎中叮嘱地给他补身子,后来在韩家吃饭,韩太太也特意叮嘱过。食谱和药方都是先生给的,不曾乱吃什么。”况且野参这种大补品韩家也不会给他吃。
    喜妹死死地握着谢重阳的手,感觉那一点点的热量,希望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着他,生怕他真的就此彻底冷掉。
    韩知鱼听小厮说谢重阳昏死过去吓了一跳,匆忙收拾了一下就赶过来。一进屋他看谢重阳躺着一动不动,脸色灰白,喜妹发丝散乱,神情憔悴,一双水灵的眼像被什么夺去了光华,黯淡无神。那种平日神采飞扬的感觉荡然无存,让她好似被抽干了灵气的花朵,竟然仿若枯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顿时绞痛无比。
    喜妹一见韩知鱼便大声质问:“你们到底给他吃过什么?”
    小白忙安慰喜妹,“谢家娘子,你误会了。我们少爷向来对小哥尽心照顾,平日也谨遵医嘱不敢有半点逾越的。”
    喜妹泪珠滚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神医未到,他却死了。他死了,神医若来了,又有何用。她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回去现代,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
    谢婆子见儿子这半天不省人事,立刻便嚎啕大哭,二叔二婶等人也赶来,说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免得尸体僵硬穿不上送终衣裳。
    喜妹脑子里嗡嗡地只怕他们要来带走他,忙将围上来的老谢头和谢大哥几个狠狠推开,死死抱住谢重阳,一遍遍地唤他,眼泪顺着两颊流进他的发丝里,亮晶晶地一闪而没。
    韩知鱼转身往家跑,一边跑吩咐小白,“那荆神医怎么还不到,不是说过考试前就到的吗?表舅还说亲自写信过去的,怎么还不到,快派人去接,看看到了哪里。”
    小白小黑忙随他家去。
    吴郎中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将谢重阳弄醒,他叹了口气,神情颓废,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尽力了。屋子里顿时哭着震天,谢婆子扑上来撕扯喜妹,随手甩了她两巴掌,“你这个扫把星,扫把星,让你给他留个后,你不肯……,你,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呜呜……”
    喜妹心痛得整个身体要碎掉,只觉得脸上木木的,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甚至想不起昨天晌午谢重阳跟她说了什么,他明明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还说“二月二,我带你去踏青,南边社学有片杏花,很好看。”她说好,等三月再去看桃花。
    谢婆子不解气还要打她,谢大嫂、孟永良几个忙拉住她,孟婆子气得喊道:“你猪油蒙了心了,他有了事儿,喜妹比你们谁都疼,你还打她。若不是她,你这儿子只怕早死八百回了。”
    谢婆子又伏在儿子胸口嚎啕大哭。
    喜妹死死地握着他的手不论谢婆子怎么拉都不肯放松,突然感觉手指一紧,她欢喜若狂,“小九哥,小九哥!”
    谢重阳缓缓睁开眼睛,往日清润的眸子如今布满血丝干涩呆滞,他似是弄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转首看到一侧的喜妹。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慢慢地睁开,唇动了动,发出暗哑的声音。喜妹忙伏过去,泪珠滚滚落在他的脸上。谢重阳笑,抬手抚摸她的脸颊,轻轻地擦了擦她眼底,柔声道:“吓到你了。”
    喜妹嗓子疼得说不出话,伏在他手心里放声大哭,这才感觉脸颊疼得肌肤似是要裂开一般。
    吴郎中帮谢重阳看过,叹道:“小哥也是命大之人,气息没了这半日竟然又醒啦。哎,哎!”
    吴郎中开了方子,让小徒去抓了药,谢大嫂帮着煎了。他断定谢重阳是吃什么补药才会这样的,他身子本来就弱,虚不受补,若是过了头就跟中毒一般。
    待谢重阳喝了药好一点,喜妹和孟婆子商量将他接去小院照顾。谢婆子原本想将儿子接回家去,想了想却又改变主意,跟着去了喜妹那里。
    喜妹寸步不离地盯着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他便消失了。
    谢重阳被她看得心疼无比,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你休息一下。我也好累,想睡一觉。”
    若不是吴郎中再三保证谢重阳只要醒过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病,也需要睡觉休息,她是真怕他闭上眼。
    她笑不出,嘴巴一瘪眼泪便流出来。谢重阳叹了口气,让她伏在自己胸口,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贴着她耳底柔声道:“你为我这般伤心,倒让我觉得自己死了都不冤枉。”
    喜妹心痛如绞,恨他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说笑,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歉疚无比,“疼吗?”她半边脸颊肿着,不用问他也知道怎么回事,若他真的死了,他如何相信母亲会善待她?他心疼地用尽了所有力气却也只是轻而又轻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谢重阳病着,喜妹便什么事儿都不管,好在有孟婆子和孟永良。孟婆子让孙秀财仔细盯着铺子,不能耽误生意,喜妹早把染布的诀窍悉数教给孟永良,他也能带着染坊如常干活。谢婆子最忙,既要让大儿子盯着染坊还得亲自去看铺子,回头还要回来看看儿子,又要烧香拜佛,似是生怕一转身间什么都没了,忙得脚不沾地。
    韩太太打发人送了诸多补品,却绝口不提神医消息。小白带了韩知鱼的信儿来过一次,说神医沿途一路义诊,脚程便慢了。
    过了一日喜妹待谢重阳舒服些,趁他睡着的时候去韩家找韩太太问消息。


[40] 深沉的爱

    韩太太一脸惋惜,叹息道:“你说怎么就有这样的事儿,那神医明明到了泰山的,谁知道突然没了消息,说是……又义诊去了这位荆神医最是心善,这一路过来竟是一点没耽误救人。真是急死个人呢!”
    喜妹虽然五脏俱焚,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原本就是有求于人,韩太太说没消息她能如何?她面如灰土,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一样。
    韩太太忙扶着她坐在自己的榻上,安慰道:“你别怕,重阳是个好孩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得我们心诚,神医就找着了呢?”
    喜妹泪眼婆娑,“太太,什么算心诚?”
    韩太太笑了笑,“喜妹,重阳对你好吗?”
    喜妹点头。
    韩太太又道:“那你呢,对他好到什么程度?”
    喜妹疑惑地看着她。
    韩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女人呀,就是命苦。从小要为父母分忧,为了他们的名声,就算委屈至死也不能半句怨言。嫁了丈夫,就要满心地为他好,呕心沥血,可他却未必将你放在心上。就算你舍命舍财地救了他,难保等他身体健康,有了功名,又嫌你身世低贱容貌黯淡性子不够温柔风情,转身怜惜别个可心人儿去了。你说,到时候你会不会怨恨他,宁愿今日不救他?”
    喜妹摇头,坚定道:“明日的事我从不去想。今日我只要救他,今日我也笃定他不会弃我,就如我从不放弃他一般。”
    韩太太流下了泪,笑了笑,握着喜妹的手道:“真是个好姑娘,你这般为他掏心掏肺,以后若生了儿子,又是一番折磨,你可能会难产死掉,可能被人害死。若是生个女儿,又要被人轻贱,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他又没出息。你这一生,便真的没了盼头。”她叹了口气,无限怜惜地望着喜妹。
    喜妹用力地摇头,“韩太太,我想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要眼前的,我不想他死。求韩太太发发慈悲,把神医的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自己去找。儿子是将来的,儿子有儿子的命,我不能怕他没出息就放弃现在的。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把自己人生依附任何人,就算丈夫和儿子。可现在,我不想放弃谢重阳,韩太太,求您帮帮我们。他日您有吩咐我们绝对没有半句推脱。”
    韩太太怜惜地看着她,提帕子替她擦了泪,“你也知道,我只有那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是我的魔星。他若不好,我这一辈子就没得好。好孩子,他喜欢你,你若想体谅我这个做娘的无奈,你便哄哄的,送我个孙子。”
    喜妹点点头,“好,若小九哥不死,到时候我们一定把第一个儿子送给你们。”
    韩太太笑了笑,摇头道:“孩子,你没听懂我说的。我要的是我的孙子。”
    喜妹一怔,脸色煞白,像看怪物一样盯着韩太太。
    韩太太柔声道:“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从不怕你知道什么笑话什么。我那个逆子不喜欢女人。我为此差点哭瞎了眼睛,可他如今竟然单单喜欢你。梦里会叫你的名字,拿着你送他的东西发呆,疼了会想你来看看他,夜里我让彩云去伺候他,他会以为是你,等知道不是便一脚将她踢下床,再好看的女儿他也不喜欢,单单就喜欢你。好孩子,你……啊?”
    喜妹蹭得站起来将韩太太带倒在榻上,她厌恶至极地道:“韩太太,我们本以为你是菩萨,对我们满心慈悲,我们受了你那么多照顾,再请了神医救了我小九哥。以后我们就算为你做牛做马也是甘愿的。可你,你,你真是让人恶心!”
    她退了两步,恨恨地道:“你放心,我们,我们不会再求你,反正人总有一死,今儿不死,三五十年之后也死了。”之前二婶说这个,她还觉得可笑,虽然远着韩知鱼,可看韩太太热心,韩知鱼赤诚,她早就将疑虑抛到脑后。没想到竟然……
    她转身便跑,出了韩太太的院门,在夹道撞上一脸喜色的韩知鱼。
    他看喜妹一脸绝望愤怒,大吃一惊,忙关问她怎么回事。
    喜妹想也没想,甩手狠狠给他一巴掌,“韩知鱼,你真让人恶心。”
    韩知鱼脑子嗡嗡地,顿时化成了石雕一般,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他虽然喜欢看到她,喜欢捉弄她,喜欢听她的声音,看她的笑,感受她蓬勃的活力……
    可他从没做过龌龊的事情。
    为何,她竟然这般厌恶他?
    小黑盯着喜妹的背影跳脚大骂,“真是个没教养的狠毒女人,白眼儿狼……看有你哭的时候……少爷吗,我们不要把神医的消息告诉她!”
    小白瞪了他一眼,“闭嘴,”忙附耳对韩知鱼道:“少爷,只怕是太太那里的事儿。”
    韩知鱼回过神来,拔脚跑去韩太太院子,廊下彩云上来拦他,“少爷,太太不舒服,谁也不见。”
    韩知鱼哼了一声,一把将彩云推倒在地,闯进房内,大声道:“娘,你到底干了什么?神医明明突然到了舅舅家里,你怎的说没找到?”
    韩太太歪在榻上,脸色苍白,发丝散乱,她冷冷地瞪了儿子一眼,“给我滚出去。”
    韩知鱼噗通一声跪在她榻前,“娘,你答应过救谢重阳的。只要能救他,她会给你秘方的。”
    韩太太冷笑,“你以为我跟你那不知廉耻的老子一样,就想着要别人的秘方?我还不是为你想,让你早点成家立业,以后就算我死了,你也能衣食无忧?”
    韩知鱼膝行上前,抱着母亲的胳膊,哀求道:“娘,我如今知道读书上进,我还拿了钱跟他们合伙,我会努力有出息,自己好好赚钱。以后就算爹把家业都给二哥四哥也没什么,娘,求你让表舅把神医带来吧。”
    韩太太坐起来,捧着儿子那张俊美得令人恍惚的脸,怜惜道:“我金玉一样的儿子,差在哪里?她为何看不上?”
    韩知鱼埋首在她膝上,放声痛哭。
    韩太太笑道:“真是个小笨蛋,你若喜欢她,娘给你弄来,让她给你做个妾,她又那般聪明,还能帮你挣份家业。以后你便多疼她,谁又能管得着?”
    韩知鱼惊恐地看着母亲,脸色白得吓人,“娘,你,你……”
    韩太太继续道:“让她给你生个儿子,给我生个孙子……”
    “不!”韩知鱼大喊一声,往后跌去,他不认识自己母亲一样看着她。
    彩云彩霞小黑小白四个站在廊子上,个个面色如土,噤若寒蝉。
    “娘,娘,是你吗?”韩知鱼呆呆地看着韩太太,不敢置信般一遍遍质问。
    韩太太笑了笑,“傻孩子,快起来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若不喜欢别的女人,娘答应你,再也不强迫你。你喜欢她,娘便也成全你。”
    韩知鱼脑子里一阵抽痛,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也曾经这样笑过,慈爱无比,冷光凛凛,那时候他八弟死了。他最喜欢那个白嫩嫩肉嘟嘟的八弟,粘着他跟屁虫一样。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娘,你要孙子,为何不跟我要?为何要难为她去?”
    韩太太居高临下审视着自己的儿子,“真是个傻孩子,你以为娘跟别人那么好糊弄呢?你对彩云做了些什么?你怎么处置我送你的丫头,你以为娘不知道?”她又笑了笑,扬声道:“彩云,送你少爷回房去。”
    彩云立刻垂首碎步进来,伸手去抱他。当她双手碰触他身体的时候,一股桂花头油的香气透过来,他只觉得一阵反胃,却还是站了起来,踉跄了两步,手臂一伸将彩云扛在肩上大步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他看了彩霞一眼,他眼里的寒光和悲怆吓得她噗通跪在地上。

    喜妹跌跌撞撞地离开韩家,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天地苍茫,柳色娇嫩,她却觉得寒风呼啸,凛冽如刀。如果谢婆子知道她宁愿谢重阳死也不肯屈就韩太太,只怕会拿刀杀了她。她自己都有些迷茫,为什么不答应,反正就好像做一次代孕妈妈,或者被人强奸了一次……
    她却怎么都迈不过去,无法说服自己,心里那傲慢善良的少年也变得肮脏不堪,她原本觉得他们已经是朋友。他虽然处处讥讽她,却又处处帮助她,她觉得太阳让人有些头晕,身子晃了晃。
    在外面等了她许久的孟永良忙上前扶着她,“喜妹,到底如何?”
    喜妹摇摇头,凄然一笑,“世上果然没有白得的好处。”她腿脚发软,靠孟永良支撑着往家走。
    两人回到家,谢婆子在巷子里堵着他们,冷冷地剜着喜妹和孟永良,“媳妇儿,这是去哪里啦?”
    喜妹心力交瘁不想跟她费口舌,“去求韩太太。”
    谢婆子阴沉地盯着她,“是吗?想必神医很快就到了?”
    喜妹扭头对孟永良道:“大勇哥,你先家去吧。”
    孟永良却不放心,这两天谢婆子跟疯了一样盯着喜妹,被谢婆子那样怨毒的目光盯着,他也只得先回去。
    喜妹叹了口气,“娘,谋事在人,有什么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呸!”谢婆子狠狠地啐了一口,“我跟你说给他留个后,你早就打量着他死了不想守活寡死活不肯。假惺惺说带他来镇上治病,我看你是想让他赶紧死了,你好跟别的男人。我以前怎么跟你说来着,你要是喜欢别个男人,我也没拦着。是不是?今儿他还没死你就勾三搭四……”
    喜妹听她说得恶毒不想再搭理她,跟韩太太方才的事情让她已经气到极点,对于谢婆子这番话反而似乎麻木一样无所谓,她爱的是谢重阳,跟他们来往也是因为谢重阳,她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跟他们计较。
    这番,还要如何?
    “娘,没有谁能守谁一辈子。如果小九哥真的死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突然凉薄到了极致,甚至不想进屋,不想再看到他。
    看到他温润的眼,浅浅的笑,她便有一种为了他粉身碎骨,就算替人生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头。
    看到他强撑着痛苦跟安慰她的神情,她就想随他一起死了。
    谢婆子听她竟然生生咒自己儿子,嗷得一声,扑上来就扇她耳光。喜妹头一偏躲开,又将谢婆子推开往家走。谢婆子跳脚怒骂,“你这个小贱货,你个傻子,要不是我们花钱买你,你早被人弄死了。你来我们家,我们好吃好喝伺候你,给你治好了病,你竟然咒么我儿子,你敢当着婆婆的面勾搭男人,你这个贱人,你男人还没死你就迫不及待勾搭男人……”
    “娘——”她身后传来谢重阳撕心裂肺的声音,他重重地跪在地上,痛苦得将身体压在尘埃里,“娘,求你不要再骂她了。是儿子不孝,生来无能,让母亲伤心,害妻子受辱……”说着猛地喷出一口血,委顿在地。
    孟婆子等人早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抬他,老谢头几个又去劝谢婆子……孙秀财飞跑去请吴郎中。
    孟婆子狠狠地瞪着谢婆子,“大妹子,你先家去吧。这里够乱的了。”
    老谢头也劈头盖脸骂了老婆一顿,气得谢婆子嗷嗷地哭着,要去上吊跳井陪儿子一起死。
    孟婆子讥讽道:“她婶子,你也别这样。早两年重阳病得也厉害,有几次也要死过去的样子,也没见你这样哭天抢地的。你无非是仗着有喜妹在这里,就像撒泼耍混得压着她。你就仗她碍着重阳不敢对你怎么的,你吃定她这样,要死要活作践她,我老婆子还就告诉你了,喜妹现在是我闺女,你们谁要是欺负她,可别怪我老婆子翻脸跟你干!你儿子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是你气死的。”
    众人又忙劝俩婆子,让他们都消消气,赶紧家去处理正事儿。
    谢重阳吐了血,身子倒是又好了些。吴郎中看不透,寻思可能是吐出淤血,反而轻快了,又为他施了针,开了方子。谢重阳醒过来之后喝了一碗小米粥,然后靠在被子上休息。
    “喜妹。”他轻声唤她。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别人都被孟婆子赶出去该忙什么忙什么。谢婆子也被老谢头拽着呆在前院。
    喜妹上前在他背后加高一个枕头,“小九哥,你感觉好点了吗?”
    谢重阳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躲开,定定地望着她的脸,“让你受委屈了。”
    喜妹摇头,心下却内疚无比,不敢跟他说在韩家的事情,也深切体会谢重阳当日要与自己和离的心情。她与他并头躺下,张臂抱着他,“你莫要赶我走,也不要再说什么绝情的话。你的心思我懂,我也答应你,若你真的不在……我,我一定好好活着。”
    谢重阳揽着她的身子,自嘲道:“原本还想如果真的造化,身子好了可以陪你些年,看来真的是我奢望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两人合二为一,他随时会死,也许夜里或许明天,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让人肝肠寸断。
    此时此刻,才能体会那种只要能相守,贪得一分是一分的心境。原本酸疼沉重的心也轻飘起来,似乎一切都无所谓,整个生命里这一刻最重。
    她太累,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深夜噩梦惊醒,慌得忙去摸他的脸。
    谢重阳轻笑,握上她的手,她才确定他还在。喜妹欢喜地抱着他,去亲他的唇,他还没死,那就又得一天相守。他抱着她,用尽了生命的热情来回应她,让她感觉到他的爱,他对她压抑而深沉的爱,不比她少半分半豪。
    她从不知道爱情是这样,也不知道自己会爱他如此。
    一直以来,她以为是责任,是报恩。可时至今日,她知道那是一点一滴积聚在心底的爱。
    “我想跟你做夫妻。”她咬着他的颈。
    谢重阳抱着她柔软的身子,按住她不规矩的手,求饶道:“喜妹,给我最后一点尊严。”他可不保证自己不会死在这一刻。
    喜妹咯咯地笑起来,趴在他怀里低低地问,“你把那张和离文契藏到哪里了?”以他的作风,只怕要拿出来真真地签上名字,还她自由了。
    他笑了笑,“早就烧了。”原本是怕她难过,如今既然她答应自己会好好活下去,他也想贪心地握着她的手走到最后。
    有孟婆子和孟永良保护她,就算母亲一时间无法接受,也必须知道他死,喜妹就自由,谁也无法改变。
    第二日谢婆子跟大嫂来看谢重阳,见了喜妹却没再发疯,只是也没说话。大嫂让婆婆去看谢重阳,她则拉着喜妹下去说话。
    “喜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咱婆婆是什么人,我们都知道。她虽然不是顶好的,却也并不很坏。兄弟四个里,她最疼三小叔,连四小叔都要靠后呢。”
    喜妹淡淡道:“大嫂放心,我不会计较的。”
    正说着,二哥二嫂、谢远几个也来看谢重阳,他们是昨夜到的,谢远哭得两眼在肿得像桃子。喜妹让他们说话,她去前院找师父和孟永良,见染坊和铺子井然有序,没有因为她受多大影响,她觉得很欣慰。
    孟婆子几个安慰了她一番,“你婆婆那人上了疯,你也别记恨她。她为重阳操碎心了。以前寻思儿子就要没了,后来你又给她希望,谁知道还是没招,她这是绝望了。”
    喜妹说自己不记恨她,跟孟婆子商量去省城请大夫看看,孟婆子说也好,不用去人,只打听了写信去,寄上盘缠就好。
    晌午没到,喜妹整跟谢重阳在屋里说话,听谢远在窗外喊她,说韩家来人了。
    喜妹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去接待。
    来人是小白。
    他往日谦恭的神情今日透着股子清冷的傲气,谢婆子跟他套近乎的时候他连睬也不睬,看到喜妹才上前施礼,朗朗道:“少爷说了,神医已到。让谢家娘子收拾一下,明日有马车来接你们去县里。神医性子古怪,闲杂人等就不要去凑热闹了。”说完还有意识瞟了谢婆子一眼。谢婆子气得嘴唇直打哆嗦,弄来弄去,她倒成了闲杂人等?
    喜妹觉得跟做梦一样不真切,怔怔地看着小白,觉得他浑身发光,不敢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