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2

冰之葡萄: 梦转纱窗晓 66-74

[66]      来不及 (番外之四阿哥)
  
  四阿哥是个推崇“君子慎独”严于律己之人,所谓君子慎独是指没有人在场、个人独自活动的时候,也不能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于是,他衣冠整洁,言行得体,即便是独自一人之时。
  然而,今日,他的卧姿有些不雅,他趴卧于榻上。他的背部有伤,他的右腿骨折了,他只能如此。
  夜已深沉,他却没有睡着,伤痛让他无法安然入睡。更甚的是心痛。他终于不再犹豫着不敢问自己是胸口痛还是心口疼,他清楚分明地感觉到,每一下心跳都带着凛冽的痛楚。他正在体验她所经受过的一切,她也曾经如此,和他受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伤,唯一不同的是她缺医少药,而他得到了最好的照料。念及此处,他原本就不甚舒展的眉心深深地攒紧了起来。
  她曾经伸手想要抚平的郁结,却因为她更甚。
  四阿哥蹙眉深思,忽地嘴边漾开一抹恬然的笑意,这样的笑,曾经被她在心中形容为冬日暖阳下的清泉,显得格外的灿烂与明媚。
  四阿哥此刻想起了她的笑,清澈如水,纯净如雪,他曾经见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是为他而笑。他在山坡上见过她对小鸟笑,在枫叶湾边见过她望月而笑,他见得更多的是她对着他的十三弟或柔情或调皮的笑。可是今天,她涉水犯险,只为见他一面,她给了他一个这样的笑。他熟悉她的笑,她总是微微扬起尖尖的小下巴,左边的梨涡总是先于右边的率先亮相,嘴角扯起甜美的弧线,笑得毫无保留,略有些张扬,却很真诚。
  四阿哥在成为皇帝后,曾经下诏:“朕平生最恨伪、诈二字。”是的,他一向如此,他喜欢真。
  因为他曾经历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幼年往事,不堪到他永远不愿意想起,不堪到他要对一个至亲之人恨入骨髓,不堪到他害怕某样极为寻常的东西,不堪到他要躲避一个人,不堪到他从此生命中只有孤寂,不堪到他成年后不愿意对任何一个女人付出感情。
  可是,她莽莽撞撞、懵懵懂懂闯进他的生命,让他百炼钢般的冷漠孤寂化为如水绕指柔。
  她曾经提醒过他:“不要对我好奇!”可惜,她说迟了许多步,他已然好奇,好奇的背后隐藏着兴趣,好奇之后是了解,了解之后是知心。然后是纠缠不休的情丝,四阿哥欲罢不能,深陷其中。
  第一次相见,她逃之夭夭。四阿哥只来得及听到一首新奇有趣儿的小曲,只来得及捡到一张涂鸦般的地图,只来得及看到她清丽而张惶的脸。四阿哥于是知道她来自宁寿宫,那个冷宫,他立即明白,这一定是自己某位兄弟的心上人。若无人暗中关照,这般容貌出挑的人一定是呆在某位娘娘身边,做为拢络皇帝或是阿哥的工具。他丝毫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这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更何况,他从来对美人儿无甚好感。
  可是,他的十三弟,正值花样年华,多情风流,却对这位有些奇特的姑娘上了心。费劲打听,四处寻找,却未果。四阿哥没有交出那张地图,他不愿意自己最爱的弟弟陷入困境,与别的阿哥争夺一个姑娘,此为康熙爷的大忌,四阿哥十分清楚。
  缘份,就是茫茫人海,万千人群,却总是能遇见。
  第二次遇见,她高高在上,俯视着天子与天之骄子,一脸茫然,略带酒意的脸泛着微醺光华,潋潋如水般动人。四阿哥很是恼火,心中极不以为然,美则美矣,这个姑娘却毫无规矩。他看见他的兄弟们或眸中惊艳,或侧头避其艳光,心中暗自好笑加得意,幸而自己从不为美色所动。
  这一次,四阿哥依然心如止水,却在与她四目交投的一刹间,心中微微一动,这般清灵生动而带着研察的目光竟似要看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她意欲何为?也只是略微一动而矣,多年的习惯不易改变。他,从不相信女人。
  可是,十三弟却在离开宁寿宫回程的路上,笑嚷道:“四哥,这个丫头有趣之极,我要她!你得帮我!”
  四阿哥淡淡相劝:“十三弟,宫中的好姑娘多得很,这个丫头粗鲁无礼,非好逑淑女,你莫要放在心上。”十三阿哥笑而不言,心中却盘算着如何虏获芳心。十三阿哥与她的故事,温柔开始。四阿哥被蒙在鼓里。
  第三次,腊八相救。他第一次靠近她的心。
  她顽强拒绝太子,她说要拼命追求自己的幸福与自由。四阿哥以为她假大空,使计勾搭十三阿哥,因为宫里传言康熙爷对太子不满,属意于十三阿哥。四阿哥以为这又是一个女人的阴谋。
  可是他看见她同样坚强地拒绝了十三阿哥“以身相许”的挽救,情愿终生不育。
  他还看见了她隐藏在微笑下的痛苦眼泪,他不由得心生几分怜意,他成全了她,支走了十三阿哥,独自静静陪伴。
  他与她有了第一次针锋相对,激烈而不可开交。他很愤怒,几乎要出手揍她。最后的一刹那,控制住了自己喷薄欲出的怒火,事后,四阿哥竟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她似乎有理由无礼,因为她正身受煎熬,自己不该对她太过言辞严苛。
  在四阿哥的别院,他也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姑娘大气雅致的气度,她也喜欢四君子,她吟风弄月,作了一首不算精致的小诗,却有难得可贵的气度。“代代评说在人间”。是的,他从来这样认为,他以为一个人做好本份,评说任由他人,只求俯仰无愧于心。
  接下来,他们有许多次针锋相对。四阿哥渐渐意识到,她和他的女人们,他所认识的女人不同,那些女人曲意承欢,虚以委蛇,都是别有用心,或为争宠,或为上位,总之所有作为皆是带着深沉机心与目的。
  而她,倔强真实地表达自己,不刻意讨好,不媚颜奴膝。落落大方,从容清明。她憎她所憎,爱她所爱,利落分明。她没有规矩,却善良无害。
  他开始好奇,于是,知道了她的故事。她为了八阿哥撞柱殉情,忘记过去,却与十三阿哥柔情缠绵。
  才有了几分好感,又被她的“薄幸”纠结得心绪复杂。于是,他冷言冷语,旁敲侧击警告她从一而忠。不幸,她毫不领情,对他的刻薄言语,无情还击,毫不退让。他不知道,她其实已经是另一个人,一个自由洒脱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
  他与她开始碰撞、斗争,他甚至愤恨之下,偷走了她的初吻,他却不知道这叫做情不自禁。他已然悄悄地动心,为这样一颗自由完整的心灵。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她是他已然失落的梦。
  不久,他又发现了令他惊异的一件事情,她居然也不想与十三阿哥相好,她心心念念只盼着出宫与父亲相聚,甚至不惜抗旨拒做格格。
  所有女人看重的荣华富贵,在她心中如浮云游梦,她毫不在意。
  于是,他开始不自觉地暗暗相助于她,他拒绝了十三阿哥的恳求:“这样的女人野性难驯,你若不能掌控她的心,要来何用?总有一日闯下大祸,累人累己。你若能令她心属意于你,我再替你周旋。”
  这期间,他与她还有过数次较量,她不是个谦虚守拙的姑娘,她不甘于服输,她乐于展现自己的小聪明,小小的才华横溢。四阿哥觉得甚为有趣,她总是能挽回败局,虽然有稍稍的狼狈与尴尬,她总算是个灵慧的丫头,她赏花饮酒,善解曲意,洗手做羹汤,她喜欢做的事情,她总能做得极为出色。
  她讲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故事哄十三阿哥开心,笑傲江湖,十三阿哥绘声绘色转述给他听。他心向神往,遂忍不住前来亲自听她,她讲了莫大,那个外表冷漠,却古道热肠的老家伙,他忍不住拍案叫绝,他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巧,她其实心中也最是欣赏这个不拘小节的衡山派掌门,外形猥琐,内心秀洁。她最是欣赏这样隐忍的君子。
  可惜,他们没有来得及互相交流心得体会。
  她还能看穿他冷漠如冰面具下的天地独绝般的清冷寂寞,冷是他的伪装,是他的坚强,不投入感情才能不受伤害,他深深了解,坚决贯彻。却被她一语道破。
  十三阿哥巧施诡计,哄得美人芳心,哄得四阿哥上当,以为她和他果真一夜春宵。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心中怅然若失,第一次发觉自己真实的感受。
  四阿哥惊惧不已,开始更冷酷地对待她,他试图拒她于千里之外,却发现自己习惯于被她真实对待,虽然极为无礼。他每一次逃开,却被拉得越近。因为,他看着她委屈的眼神,心中极为不忍,急于想给予安慰,却更加无措,只能更加冷漠。
  周而复始,她终成了他的毒。所幸,中毒不深,他尚能自持。
  江南秋月下的江宁织造府,屋顶上曾经有过三块青瓦。薇薇、祥祥,我们曾经来过。十三阿哥遍寻不见的“我们曾来过”在四阿哥手里。
  四阿哥并非爱听人墙角的小人,只是,夜色沉静的屋顶上的歌声太过悦耳,太过刺耳,他无法入眠。
  他听到了采薇那一番“雄鹰与野花”的表白,他很为十三弟高兴,这样一个真性情的姑娘,会不离不弃,至死相伴。这一份感情是可遇而不可求,在皇宫中犹如稀世珍宝般可贵。
  他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能获得,他却认为十三阿哥理所当然,因为他的十三弟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善良单纯,涉世未深,还没有被名利熏昏了头脑。重要的是,十三弟也有一颗完整的心,不像自己,心灵残缺,情感偏执。
  可是,他想为自己这一场没有开始过,也无谓结束的情意结,留下记念。他带走了那一块“我们曾来过。”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他和她,还有他,他们曾来过。
  四阿哥于是知道了她叫“薇薇”,四阿哥善于察人,这样有意义的铭刻,她一定是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于是,她成了他心中的薇薇。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天之后翻天覆地。
  回到京城后,好容易处理完与太子的交易。四阿哥正准备安排求旨指婚,她却突如其来地负情忘义。
  四阿哥永远也不能忘记,十三弟哽咽难言,眼圈红肿,落下铮铮男儿泪:“四哥,她负了我,她不肯信我,我如此求全,她一句话否定一切!”
  四阿哥好言相劝,心中却不肯相信,他认为一定另有隐情,他了解她,她一旦认定某件事,会不惜代价的付出。她在屋顶上的表白婉婉动人,绝非谎言。
  四阿哥暗中打探,却毫无头绪。
  而十三阿哥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康熙爷半真半假的胁迫下,择定了自己的终生。
  十三阿哥扯断了她的胳膊,恶言羞辱于她。她只是坚强微笑,有一种决然的美丽。四阿哥怦然心动,第一次控制不住愤怒呵斥了十岁之后再无厉言相向的十三弟,当然,他的理由足够充分:大庭广众之下,行事如此鲁莽,你让皇阿玛如何看待你?
  十三阿哥何尝不是追悔莫及,“四哥,劳烦您请胡太医去瞧瞧!”扔下这句话,他冲向自己的新宅子,砸烂了自己的手掌。
  不用十三阿哥的劳烦相请,四阿哥早已支会胡太医前去救治,他第一次为她心痛,却不得不告诉自己,是因为十三弟伤心。他还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意。
  直至又一个腊八之夜,他被她撞到胸口,只来得及看到她一脸莫此为甚的绝望,一脸凄惶的泪水,一闪而过,她匆匆奔赴消失在黑暗中。
  她冲天一怒为朋友,自寻死路,却依然决绝地喊出了心中愤怒。她异乎寻常的伤心绝望,让四阿哥联想起一些事情,雨枝与十三阿哥的婚事是同一天下的圣旨,这两者有何关联?
  四阿哥是一个心思极为缜密之人,重要的是他旁观者清,他猜到了一些十三阿哥永远不想再回忆的事情,虽然不能肯定,却有七分把握。
  四阿哥深深无奈,他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她犯了大清朝的忌讳,犯了康熙爷的忌讳。她伤害十三阿哥是逼于无奈,却始终为十三阿哥保留了一份亲情。他果然没有看错她。
  这样的女子,四阿哥难以无视。他开始帮她,托李德全带药给她。托十二阿哥暗中照顾。
  十二阿哥与四阿哥是兄弟亦是朋友,康熙爷不信神佛之说,于是皇子们大多不研佛经。惟有四阿哥,为求无欲寡欢,寄情于佛学,与从小在苏麻喇姑身边长大,同样钟情于佛学的十二阿哥,言谈甚为投契。
  十二阿哥宅心仁厚,又受了四哥所托,于是在无心撞破苏麻喇姑欲杀她之计后,惊惶将此消息透露给四阿哥,他无意中种下善因,日后得了善果。
  四阿哥毫不迟疑,他来不及考虑更多,就像他说的:他不能白白看她送死。
  四阿哥第一次许了她生,以十三阿哥的名义,团团是四阿哥的人,却是以十三阿哥的人的形象曾经出现过在她面前。四阿哥想替她保留住心中那份情谊,他以为自己不能给她温暖,而十三阿哥能。
  四阿哥随着马车一道出了紫禁城,他没有走远,隐在暗处欲目送她离开,他知道今日一别,山长水远,从此几无相见可能。他心中极为不舍,却不得不。
  他看见她犹豫了许久,最终却是露出那般如水清澈的笑容,豪然一笑。扬手挥鞭回到紫禁城,那个会令她死的牢笼。
  四阿哥怔在原地,来不及劝阻。只来得及喃喃叫一句:薇薇。她没有听见。
  四阿哥心中一片空白茫茫,策马来到那座小山坡,她曾在此处掷过一个雪团到他脸上,然后调皮地逃跑,眼角眉梢透着干净的喜悦。她总是这么知足,索要的不多,却要枉送了性命。四阿哥再也不能忍住心中爱恋纠缠,他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你错过了,从此不得见。他在山坡独自站了一夜。清冷的雪花,零落满肩,却抵不过心中的凉。
  第二日,他以为他会听到她的死讯。可是,她只是变成了哑巴。他喜悦之甚,于是她看到了他第一次给她的温暖,虽然其实是会错了意,她却勉强扯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回应。
  她残缺不全,可是她很美,四阿哥如此以为。那份美不止于外表,还有内心豁达浓厚的真情。
  自此,她成了他无可救药的毒,他甘于沉沦。
  康熙爷曾对每一位皇子训诫过:你们可以喜欢一个女人,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却不能忘记自己是谁。你们是朕的儿子,天子的儿子。
  四阿哥曾经深以为然,他从不认为他会忘记自己是谁。
  可是,她,没有让他忘记自己是谁,却让他想起自己是谁。他是一个人,是一个应该有感情的人。她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爱。
  但是,她,是他不能采撷的芬芳。
  爱她就是害她,四阿哥明白。康熙爷饶了她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十三弟未能释怀,四阿哥不能伤害这个生命中最亲近的人,这个曾经陪伴他人生最痛苦时刻的手足。
  她有自己独立的人生,四阿哥了解她,尊重她。
  于是,他只能沉默陪伴,给她他所能给的关怀,假借十三阿哥之名。
  他赠书解她烦闷,他赠字舒她心中愁苦,写的是十三阿哥的笔迹。他请十二阿哥授笛,解她欲诉不能言之苦。
  他给了她一个男人宽厚知心的爱,却甘心隐没无名。
  就像她十四岁生日那个彩霞满天的下午,她秋乏醒来,问:“你在这儿多久了?”他说:“我一直在这儿。”
  是的,他不肯离弃。
  他听到她在古董市场孩子气地询价还价,心中更加难受,她居然能说话了,却甘为哑巴。她怎么能忍受这么多常人无法接受的苦楚,她坚强得令人心碎。
  于是,他故意与小贩讨价还价哄她开心,他知道她喜欢看热闹。
  他曾经在屋顶上看过她的字迹,娟秀透着灵气,字如其人。可是他教她写字时,她却写得一塌糊涂,他以为她是有意捣乱,所以狠心惩罚她。他知道,康熙爷的这个恩典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开始原谅她,愿意和她交流说话,他希望她练好字,以讨皇帝欢心。他的出发点极好,却被冷漠掩盖。她更加憎厌他,拒绝了他第一次的温柔对待,他想要喂她吃饭。
  又一次不欢而散。
  直到他细心发现,原来她是恶习难改,执笔姿势不正确,立即亲手做了一支特制的毛笔相赠。青竹是君子坞她曾伫足观赏的那一棵,四阿哥将深情与关爱倾注在这一枝笔中,虽然他的虎口被锉刀锋利割破,鲜血流出的刹那,他竟有一丝释然。她为了他变成哑巴,虽然是无心,四阿哥却觉得自己应该回应。
  许,是互相的。
  鹿蹄之困,四阿哥咬碎腰间玉佩,扔进马的耳朵中,于是,马吃痛拼命狂奔,于是,他来得及抱着她翻滚至安全地带。四阿哥智谋一流,做事不留痕迹,马耳朵无人去检查,至多就是说马累死。他也以十三弟为借口骗过她,他心中酸涩难辨,他知道她对自己并无好感,她会拒绝深想。
  于是,那一夜的箫曲,凝滞酸涩。曲,由心生。她却以为是十三在吃醋。
  他算准了每一步,可,毕竟人算不如天算。
  团团被撞破,他再一次自欺欺人,却无法控制自己欲与她分享欢乐的渴望。他强拉着她沉入水底,不自觉地将真实的自己展露给她,她好奇,可是她比他有理智,因为她知道他的结局,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也拒绝细细思量。
  他和她,再一次相交却错过,交错。
  终于,老天有成人之美。或者说,故事的祸端起源,狂妄的太子爷,无意间制造了一个机会给他们。
  四阿哥,只是一次次坚定地伸出双手,欲救她于水深火热中。
  她,的确至情至性。她凭着直觉,任由感情的牵引,冒险涉水,回到他身边。
  她说:我想看一看那缕箫音的主人,我不愿意从此再听不见那天籁之音。
  他说:薇薇,我不会让你只影离去。
  他们终于吐露心声,终于彼此一许,终于是互相的。
  他们暂时抛却了所有的贪与惧,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牵绊。
  他们是天与地,风与雨中唯一的他与她。相爱却不可得。
  榻上病乏交加的四阿哥终于沉沉睡去,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明日是薇薇19岁生日,他写了一首诗要送给她,他终于能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她一份礼物。他释然微笑。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来得及解她情衷,来得及相知相许,却来不及温柔相待。


[67]      来得及 (番外之十三阿哥)

  今夜,月凉星黯,潺潺流水,葱葱密林间,不复往日的幽静。回荡在山间急促零乱的脚步声,张显着来人急迫紊乱的心绪。
  十余名侍卫,一名御医,走在队伍最前的是皇宫中身份特殊的一位皇子,他是唯一被允许在御前素服的十三阿哥。
  还是那袭白衫,曾被她形容为骄傲与自信,需要有勇气才能穿出气度的白色,今天显得张惶而无助。
  他是曾替父皇登泰山祭天的皇子,彼时,他才十三岁,皇帝没有选择随行的太子与四哥,却选了他。这一件事,在宫中被传得神乎其神,大家在私下里议论时都说,十三阿哥深得眷宠,大有可能将太子取而代之,被立为储君。甚至连八阿哥的老师何焯曾经在康熙四十三年写信给家人,说:“十三殿下是皇上最宠爱者,前途不可估量!”
  十三阿哥被吹捧,被呵护,被宠爱,被嫉妒,自我感觉一直非常良好,他不在意兄弟们或嫉妒或冷若冰霜的目光,他以为这是值得骄傲的。他情场得意,前途无量,他以为人生会一直这么美满下去。
  直至,薇薇,这个他曾经视为唯一的女子,令他体验到生命中第一次挫败,令他第一次被辜负被伤害,被羞辱被打击。击垮了他的自信与骄傲,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事情叫:不如意。
  他的人生第一次出现了“阴霾”二字。
  皇宫里没有秘密可言,尤其是这般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人们捕风捉影,众口铄金,把她说成一个水性杨花的□□□□,把他描绘成一个吃干抹净,拔腿就溜的薄情浪子。
  略微知道底细的人,譬如十阿哥、九阿哥,会对他投以或同情或嘲笑的眼神,不知道底细的譬如太子、五阿哥之流,眸中流露出的除了嘲讽就是不屑:老十三,你也有今天?
  十三阿哥大婚那日,不拘小节爱胡闹的十阿哥拍着他的肩,大咧咧笑道:“十三弟,媳妇还是娶进门才能放心啊!”
  十阿哥其实并没有过份的恶意,他只不过是素来与八阿哥交好,替八阿哥打抱不平,又看不惯十三阿哥平日里略失骄纵的模样,遂出言相讥。
  十三阿哥闻言怒火中烧,不可遏制。若不是四阿哥与八阿哥在其中周旋,只怕那日的婚宴要以手足斗殴收场。
  这一切,都令他恨她入骨髓。
  可是,十三阿哥其实也知道,自己一直未能忘情。于是,只能一次次逃开,逃开自己,逃开她。
  她被打成残疾,她生病致哑。十三阿哥除了心痛,更甚的是恨,若她肯嫁给他,何至于会落到此般境地?
  十三阿哥恨恨地在心中断言:她自寻死路!她自作自受!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十三阿哥拒绝仔细思量,他根本想不到这一切,始作俑者其实是他自己。即便他愿意去想,他也不一定能猜到其中的奥妙蹊跷,他真的太过年轻,不过19岁而已。他根本也不会想到一向对自己有求必应的皇阿玛会出此“妙计”,替他妄斩情丝。
  他的四哥虽然对事情的真相有所了解,却显然不欲其知。四阿哥与她一样想保护他,对一位皇子来说,失去一个女人与失去父皇的宠爱,两害相较择其轻,当然、必然、定然,只能择前者。
  于是,他被善意而恶毒的谎言折腾得心绞如焚。
  十三阿哥始终是善良宽厚的,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想要原谅她,却忍不住去关爱她。那套《西游记》古本连环画是十三阿哥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原本预备做为新年礼物送出的吉祥如意,却没曾想只能成为她历尽磨难时一份贴心的温暖。
  十三阿哥在送礼一事上很是头疼,薇薇一点儿也不喜欢花红柳绿的胭脂水粉,更不喜欢珠环玉翠的珠宝首饰,她只喜欢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可是,毕竟她是21世纪穿越而来的,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就算是没有听过见过,也算不得新奇,所以,十三阿哥费尽心思弄来的西洋怀表,泠泠作响的玻璃风铃,她只不过一笑而过。只是偶然的言谈间,提及《西游记》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心向神往,十三阿哥遂放在心上,打算要给她一份满意的礼物。
  十三阿哥对她,实在是体贴入微,处处周全。
  十三阿哥时而会装做毫不在意,淡淡问四阿哥:“她没再闯下什么祸吧?”四阿哥亦轻描淡写:“规矩多了!”
  十三阿哥不想看见她,不想过问她的一切。她的残缺,只会令他更恨,更纠结。彼时的他,贪与惧的心魔,占了上风。
  于是,他错过了第一次相许。
  她的断腿被接好了,她的哑症被治愈了,她重新变成一个完整的人。十三阿哥再不能控制心中喜悦,决定见她一面,亲耳听听那久违的,清脆有力的声音。
  大年初一,她却躲在自己的小屋中香甜入梦,十三阿哥好气又好笑,翻身入窗。看见她眉梢嘴角带着熟悉而灵动的笑意,一时间恍如隔世,以为自己还是她的十三少,以为她还是他的小丫头,遂忍不住轻柔地吻在她的唇边。
  她竟然没有醒过来,而是伸出粉嫩舌尖,轻舔唇瓣,咂巴两下,依然深沉睡着。她依然毫不设防。
  十三阿哥一时只觉时光倒流,一切回到昨天。他于是想留住这一刻,只是安静坐在榻边,不愿意吵醒她。
  他静静凝望,她依然轻灵动人,容颜似水,那一切的折难没有让她疲惫憔悴,却让她的眉宇间添了一份脱俗的气度,是什么?十三阿哥一时不能辨明。
  十三阿哥注意到她不安分,伸出丝被外的纤手,此刻,没有紧握成拳。于是,很清晰能看到指尖与掌心的茧子,浅黄色浮着纹路,被打磨得有些透明发亮。十三阿哥慢慢的摩挲着它们,心灵的茧子层层地剥开,心开始变得柔软。
  是的,她和她们,他的女人们不一样。她是奴婢,皇宫中地位低下的宫女子,做的是粗重活儿,端茶递水这类高级些的活儿轮不上她,她种花,她做点心,付出的是汗水与体力。
  他曾经想解救她于这种低微之中,却被拒绝。他的福晋们,也曾伺候过主子,她们或管理书画,或伺弄笔墨,干的是风雅轻松的体面活儿。
  十三阿哥有一位侧福晋,瓜尔佳凝香,是德妃娘娘永和宫书房中的宫女。那一日,他循例去给额娘请安,行色匆匆,不留神撞到正从书房中行出的凝香,他并没有在意,继续赶路。却听得一声娇莺婉转:“奴婢瓜尔佳凝香给四阿哥、十三阿哥请安,请主子恕奴婢莽撞无礼!”瓜尔佳,这三个字令他心神一凛,遂多看了那姑娘几眼,眉目清秀,神情娇怯,算得上是位美人儿了。四阿哥说得对,这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十三阿哥敛住心神,微微嗯了一声,没有多加理会。
  四阿哥将一切看在眼里。于是,第三日,这位瓜尔佳凝香就成了十三阿哥第一位侧福晋。康熙爷亲自下的旨,他实在很疼爱这个儿子。
  十三阿哥欣然接受,只能欣然,有一就有二,更何况,这个男权社会,三妻四妾很正常。
  又是一次循例请安,德妃娘娘、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母子四人,闲话家常,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宫女石佳纤云,端茶递水,好不忙碌。恰此时,十四阿哥说了一个极为有趣的笑话哄德妃开心,十三阿哥一时听得乐不可支,伸手接茶盅时一个不小心错了位,茶洒了一身。纤云是刚进宫的秀女,没见过世面,一时怔在当下,面红耳赤,嘟着小嘴讷讷不能言。
  十三阿哥心中一动,这般娇羞尴尬的神情,与她极为神似,每一回吻完她,她总是这般招人疼的小模样,娇嗔:“你,你做什么啊?”
  十三阿哥一时失了神,怔怔望着纤云,似有所盼,盼着那一张薄敷胭脂的红唇能说出同样的话来。
  德妃娘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们都是过来人,他们知道男人心动的神情是如何,他们却不知道十三阿哥,只是有意无意间在寻找替代品。又是三日后,康熙爷再下一道圣旨,赐石佳纤云为十三阿哥侧福晋。
  是的,皇子与宫女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皇子轻易能遇见或艳丽或清秀的美人儿,在各自额娘或别的娘娘的寝宫里,对上了眼,就能抱得美人归。
  八阿哥深知这一点,他也知道,凭自己额娘良妃的能力不能护她周全。于是,他想到利用祖制,皇子不能擅进太嫔寝宫,将她藏在宁寿宫,欲让她养在深宫人未识。等待自己羽翼丰满,有足够的势力,再让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归为己有。可惜……
  四阿哥、康熙爷、德妃娘娘都很爱十三阿哥,都知道他心中不畅,都想让他快乐。他们自以为是,十三阿哥也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有了她们,她会渐渐被淡忘。
  可是,十三阿哥逐渐认识到,她与她们,根本是形同陌路的两种人。她讲故事,她唱小曲儿,她赏月饮酒,她听风望雪,她做很多令自己愉悦的事情。她是一个有主见有思想的人。
  而她们,每天围绕在他身边,施尽浑身解数,讨他欢心,或风情万种,或楚楚可怜,她们好像没有别的事儿可干。最初,十三阿哥十分享受这一切,他本来就是爷,如此一来,更有爷的款儿了。
  十三阿哥本身就是洒脱豪气之人。于是,十三阿哥府规矩不严,福晋们不顾身份,不假他人之手,各展神通,尽责尽力讨他欢心。
  他从朝堂中回府,他的嫡福晋会立即亲手替他更衣,凝香会柔媚地笑迎上前,替他洗手擦脸,而纤云会娇滴滴喊一嗓子:“爷,尝尝新沏的毛尖(碧螺春、龙井、大红袍)!”
  十三阿哥安之若素,却在每晚安置时,烦恼不已。他若去了嫡福晋的屋子,第二日一早,凝香会幽怨看着他,纤云则干脆眼泛水光。他若去了凝香的屋子,嫡福晋淡漠而失落的神情会令他心中微疼。
  她们眼里心中只有他,他是唯一,而她们不是。
  十三阿哥有一颗多情柔软的心,对她们,他都不愿意伤害。于是,搬出规矩,嫡福晋身份尊贵,应该得宠。规矩,她们都学过,所以都只能忍耐。十三阿哥渐渐理解了她的心思,她要的独,她要的专宠,其实也许不是贪心,而是一种忠心。十三阿哥会这么想,并不奇怪,他曾见过自己额娘落寞寡欢的神情。
  诗经里那些流芳千古的绝美篇章,他与他的兄弟们都曾经颂读过。谁又能说,皇子就不向往这样自由热烈的忠贞不二呢?只不过,也只能是向往而已。
  十三阿哥到此时仍然心有余恨,他依然不肯放弃对她的恨。却已然禁不住又开始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他拒绝带任何一位福晋随行塞外,他不想让她亲眼见到自己与福晋恩爱的场景。
  鹿困之日,是十三阿哥唯一一次一无所获的秋猎。十三阿哥也看到了有意无意间射向她的箭,他精于骑射,他自信满满,他救人心切,所以他的箭也是朝着她而去,去拦截随时会要她命的暗箭。他成功拦下五支。
  她脱困而出,他第一个追上去。他心中没有别的念头,只有:她不能死!
  世事就是这么微妙!
  十三阿哥精于骑射,所以对马的选择并不苛刻,他有技术可以弥补。而四阿哥并不擅于此,四阿哥工欲善于事,必先利其器,为了不至于在骑射中落后兄弟们太多,他的马都是千挑万选,重金购得。
  于是,四阿哥后发制人,超过十三阿哥,在奔跑中使计,令马癫狂。而十三阿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追上鹿,任他马术精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十三阿哥,智勇双全,却少了一个“谋断”,除了年轻与历练不足,他还欠缺遇大事冷静思考判断的能力。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哥救下她。
  他没有多想。因为四阿哥在追上他的那一刻,回头喊道:“十三弟,放心,四哥一定替你救下她!”
  替他。十三阿哥心中暖意无限,四哥从来对他关爱有加。
  这一次鹿困,很不单纯。有许多人提前从中领悟到了一些东西。
  太子其实并不是单纯只要她的命,太子很想看一看自己的兄弟们惊惧交加的表情,他知道有不少人对这姑娘有心,他的生活太无聊了,饮酒作乐成了家常便饭,难得一见这样惊心动魄的大场面。太子更想做的一件事,是想让他的兄弟们看一看什么是权力,他大权在握,他日后登基后会对这些妄想夺嫡的兄弟们,毫不留情。他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他要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太子也不是傻子,他清楚地感觉到来自于八阿哥与十三阿哥的威胁,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可是,他适得其反。他的残忍无良,只会让这些本就心怀叵测的兄弟们更加坚定信心,他们担心有一天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向来无心于政事的十阿哥,事后,心有余悸地说了一句:“太子是疯了!不就一小姑娘么?何至于此?日后咱们万一失了手,准得惨过她!”
  九阿哥冷冷:“知道就好!趁早收敛你尽知道吃喝玩乐的心思,好生办差,别尽生事端,惹得皇阿玛心里不畅快!”
  八阿哥与十四阿哥没有说话,此二人心机较为深沉,心中却极为赞同十阿哥此一番直言不讳!八阿哥在皇家侍卫中亦有人,他第一次暴露身份,与团团一同阻挡住射向她的暗箭,太子毕竟在位多年,在侍卫中的亲信比较多。
  他们对她,或有友情,或有余情未了。却并不足以让他们自暴隐秘,他们也想告诉太子爷,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他们有能力有实力与之抗衡。
  四阿哥一早已看出太子是扶不起的阿斗,却还未有欲取而代之的心思。皇阿玛曾对他寄以厚望,希望他将来会是扶佐太子的良臣贤王,此时的四阿哥心中亦极为不喜宫延中的勾心斗角,因为他曾深受其害。
  十三阿哥向来顺风顺水,未曾见识过这般惨烈的景象,更有甚者,被权力欺凌的是他的她。他与十阿哥一道求皇阿玛,让开包围,放鹿出困。皇上没有答应,规矩摆在那里呢。太子暗箭中伤,他亦无法阻止,只能凭一身技艺,可谓之自救。
  十三阿哥第一次“求权若渴”,第一次认识到权力原来如此重要。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慧,又是那个原因,他被父兄保护得太好,他没有被欺凌过。身边也许有人被欺凌,却不是他所亲近之人,他听过也就罢了,毫不在意。
  康熙爷,依规矩行事,秋猎不能罢,却能放走孕鹿。皇上颇有些惊喜地发现她居然能体会到这一点,为自己争取到活着的理由。皇上此时,已然不想杀她,她直言相告苏茉尔的遗言,解了萦绕心头多年的迷团。更令皇上认识到她可贵的诚实。皇上已然开始原谅她了。
  康熙爷专注于射杀鹿群,并未看到朝她而去的暗箭,却在箭声渐歇时,看到那一支险些致命的“毒箭”。皇上拒绝深思,只以抗旨不遵将此人射杀,皇上此举不单纯只为惩罚,他要令大家明白一点,她的命朕要留着,朕要护着。
  一场鹿困,在场所有人的心理都起了微妙的变化。命运就是如此,性格就是如此,总是在变化中前进。
  他们认识到,成王败寇的下场。他们认识到,自己扶佐的太子,总有一日会成为心腹之患。皇上隐约认识到,自己的皇权被威胁,太子有些骄奢淫逸。而太子认识到,自己四面楚歌,自己需要尽快确立地位。
  而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紧紧握住自己的性命。她足够聪明,足够勇敢,人活着固然要靠运气,更要靠自己的智慧与坚持。
  她被死刑吓晕了,在场的人再一次目瞪口呆,这样一个勇猛骑鹿的女子,居然怕死人?他们不知道,她不怕死人,她怕的是残忍。她还没有对他人的生命麻木不仁。
  十三阿哥第二次错过了相许的机会。
  惊马坠坡。十三阿哥只来得及抓住四哥的衣角一片,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珍爱的两个人,一路挟沙飞石翻滚而下,心中剧疼难忍,若不是阿猫紧紧抱住他,他惊惧失神中差点就随之而去。
  十三阿哥依然在逃避,他不愿意到她或嗔或喜的生动表情。他曾经在进入围场的那一日被她惊艳,她穿着与往日不同淡紫色的纱裙,如一朵翩然欲舞的豌豆花儿,清丽可人,于是,他辗转反侧,一夜难眠。他警告自己不许妄动情思,她不能被原谅。
  所以,他投向她的视线,总是飘忽不定,若有若无。于是,他失去了第一时间发现她处于危险的机会。
  第三次错过。
  万念俱灰般的失落,十三阿哥强打起精神,带人迂回至溪流源头,行进一日一夜,涉水犯险。以至于膝盖受凉,落下一世病根。
  终于。她安然,四哥亦只是小恙,他来得及救他们出困。他还来不及深想为何四哥会“眼明手快”再一次救她,她又一次被厄运缠身。
  刘太医叹息相告:“她只有几个时辰了。”
  十三阿哥不能置信,为何老天待她薄情至此?短暂的惊怔,他心中划过一个念头:只要她能活下去,他可以不惜一切,甚至忘记所有的背叛与伤害,不顾一切羞辱与不平。
  他看见她紧握拳头,努力微笑。他再不能逃避现实,他知道自己其实早已原谅,从她被杖责的那一日开始,心疼不眠不休,怜惜无止无尽。多少次午夜梦回,看见身边躺着的她或她或她,总是会有一个倔强微笑着的灵动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只是,只能,一闪而过。
  恨有多深,爱就真的有多深。
  他勇敢宽容地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想法,只盼还来得及。
  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怨你。我想见你的。
  十三阿哥第二次为她流下轻易不肯落下的男儿泪,第一次,她没有看见。
  她给了十三阿哥一个希望,她说等他回来救他。十三阿哥不得不深信不疑,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此时,膝盖酸痛难忍的十三阿哥脑海心中只有一个字:“快!”他只盼这一次能来得及救她,他曾经错失过许多次机会救她。其实,他不是不愿,他只是错过。
  只是,他却不知道。他来得及柔情深种,来得及豁达宽容,却来不及相知相许。
  乱红:她是扰乱他心湖的红颜知己。知己,可惜,他却不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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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爷被李德全轻轻唤醒,李德全平素淡沉平静的语气里透着不可控制的惊惶。
  康熙爷闻知详情,心中很不是滋味,那个丫头怎的命运如此多粲?一时竟默默无言。
  胡太医犹豫着说出了建议,康熙爷略一考虑,下了一道圣旨,虽然这个圣旨有违儒家人伦文化,甚至可以说有悖皇宫中的规矩,康熙爷还是同意了。康熙爷此时对这个丫头有几分欣赏和喜爱,真心的。其实,他并未曾厌恶过她,只是,人在其位谋其事,在皇帝心中天下最重。
  皇帝愿意挽救她的性命,只盼还来得及。
  胡太医领命而去。康熙爷连着又下了两道圣旨。其一:明日一早起驾回京。这个皇上曾经留恋不舍的围场此时令他厌恶不已。在这里,皇上失去了最疼爱的小阿哥,十八。在这里,皇上倾注全部心血悉心教导的太子,在皇帝心中已是半个死人。皇帝不得不承认,太子已然变成一个骄奢淫逸,目中无人的逆子。太子难当大任。
  另一道圣旨,是遵了她的遗嘱,若是天意弄人,她终要离去,皇帝准许她被葬在枫叶湾。
  昒昕的夜空中,逐渐淡去的黑云间,有几颗星羞答答地眨起眼来。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巴似的银色磷光,在夜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好大一会儿才渐渐地消失了。
  皓月柔似水,轻柔地笼罩。朦胧静好。


[68]      人疏远

      据说,人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此生中最美好的记忆片段会在脑海里出现。
      在晕厥过去的那一瞬间,我的记忆其实很满。
      他转过身来,粲然一笑:"采薇,你来了?""采薇,你喜欢......么?"......他或喜、或愁、或痛、或怒的眸子,永远灿若星辰。我或溯其流光,或惊其锋芒,不能遗忘。
      他像是永远等在某处的那个人,只要我一转身,就能看见。
      而他,只有轻语微叹:"薇薇,我不会让你只影离去!"他想说的话,仿似全融入萧曲中,他吝于多言。他的眼睛,内容很少,除了冷若冰雪,我能记住的只有那宛转流动,不离不弃的决绝。
      他径直向我而来,带着前世今生的坚定与执着。
      他在左,他在右。天堂向左,地狱往右?地狱在左也在右?亦或左边天堂、右边也是仙境?
      身后遮天蔽日,黑沉沉的潮水狂涌而至,前方却云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我该何去何从?向左还是向右?
      我喊:"给我让路,不许再看着我!"他们无动于衷。
      迷失。万分挣扎,千般矛盾。
      我闭上眼睛,一咬牙狠心,径直向前奔去。前方纵然是洪峰断崖,纵然要形单影只,我也要一往无前,至少我不会混混沌沌,左右为难。
      我可以没有你们,却不能迷失自己。如果我都不是我了,又何来相对而言的你呢?
      渐趋明亮,拨云见日,我终于看清前路,却已然一脚踏进无底深渊......
      "啊!"我失声高呼,却听见自己气息微弱。"采薇,采薇......"急切而熟悉的声音。
      映入眼帘的面容模糊......清晰......放大,我又欲惊呼,这是托雅么?那双明媚若霞的凤眸,变成了"缝眸",红肿不堪,浮着深深的忧色。
      "托雅......"我的气息不能连贯,托雅轻抚我的脸,哽咽难忍:"采薇,都怨我,你若再不能醒,我也活不成了!"
      我淡淡笑着:"这不......是......醒了么?"话音未落,老莫惊喜无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采薇醒了?"几个大跨步,人已来至榻前。
      老莫也是一双"缝眸"圆睁,透着喜不自禁,我心中狐疑不已,却听老莫道:"采薇,你别说话,伤口未愈,万一裂开了,可就麻烦了!"
      我点点头,喉间逼仄压迫的窒息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揪心的疼痛。手抚上喉咙处,触及纱布,心中微诧,难道被"割喉"了?再细看手臂,已无红疹,过敏症状消失。
      莫日根拍着托雅的背轻轻安抚,对我道:"你一定很奇怪吧?只是其中的过程太复杂,我说不好,一会儿等胡太医来给你解释。"
      我微笑,伸手握住托雅,摇摇头,示意她别再哭。托雅止了哭声,从几边取过一张笺纸,递给我。一方五色粉蜡笺,很熟悉,我已拥有两张。温润清圆的字迹,字画清疏细劲,婉畅而无渣滓,写着一首诗。
      题头是:京城小薇少十九岁芳辰赋诗一首相赠
      傍涧寻花去,沿堤步翠行。谁将芳草色,染得碧溪明。
      衫縠风中绉,眉痕镜里生。红颜云易改,可似水常清?
      我不禁莞尔,"京城小薇少",难为他还记得。
      这诗......心念一动,想起在枫叶湾畔他说:"我方才在好奇,何以一个人的笑容可以清澈如湖水......"想起他与我一同沉入水底的悦然表情......
      红颜云易改,可似水常清?
      会的,我会一直保持清透的心灵,拥有清澈的笑容。
      我询问着看向托雅,她已换上明媚会心的笑容,真是个单纯的姑娘。老莫解释道:"皇上他们在你病后第二日就启程回京了,四贝勒因为腿伤在此处耽搁了五天,今日一早有人来宣旨,令他立即返京,他刚走一个时辰。"
      我忍不住要苦笑,我们一再错过。甚至没有机会让我去问问为什么。崖洞中他病了,围场里我生死一线间......
      命焉?运焉?惟报一声叹息耳。
      "采薇。"胡太医面带喜色,行进屋中。我忙撑起身子,笑意相迎,胡太医叹道:"总算是醒了,再不醒,针石亦无用,回天乏术了!"
      我缓声道:"虽说是大恩不言谢,采薇还是要多谢您再次相救之恩!此次是如何能治此奇症呢?"
      胡太医摆摆手,娓娓道来:"你且别说话,以防裂了伤口!你大概不知道,万岁爷早些年令人编译了一本西洋人体解剖学的书,其中详述了人体构造与血液循环之原理。且令传教士与几位太医参研过,我是其中一个。我曾听传教士讲解过类似病例,虽无十足把握,也只能放手一搏。你该知道《孝经》中曾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在宫里,我们参研之事亦是极为隐密,知者甚少。如此开膛破肚,在民间或能容得下,在宫里却是违了规矩。此次能救下你,是皇上特赏的恩典。日后此事不可为外人道,知否?"
      原来如此,我点头,拱手微笑相谢。胡太医微微一笑:"我亦有所得,难得可以实践一回。"顿一顿续道:"也亏得你那番万物相生相克之理,十三阿哥寻来了一种"绢毛山莓草"恰能解你身上邪症,否则,破喉导气只救得下你一时。"
      我几为之绝倒,顺口胡诌的居然真有其事?胡太医替我检查一番伤口,道:"再有三五日,伤口愈合,便无大碍。你先歇着吧!"我暂时变成哑巴,只能微笑点头。
      莫日根与胡太医相偕而去,托雅绘声绘色给我形容着失觉时的情形。
      于是,我知道自己被剖开喉咙,开放式伤口维持了两日,老莫、托雅、四阿哥日夜不眠轮流以麦莒管为导管替我渡气过喉,十三连夜找来了三十余种双子野果附近的植物,每一种都被煎成药汁尝试着涂抹于红疹上,终于发现绢毛山莓草能消肿,遂灌饮药汁,消去喉水肿。金针刺穴止血,银箔附伤口退肿消炎,缝合伤口用的居然是普通针线,当然,煮沸消毒过。
      我骇笑,我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心中涌现一句话:中西医结合疗效好!
      我该感谢的人太多,康熙爷、老莫两口子、胡太医、他和他,还有自己。缺一不可。
      昏茫梦境与现实有着似是而非的联系,他们都在。
      托雅说十三阿哥随驾返京时留下一句话:在京城等你。四阿哥一言不发,神情肃穆,行色匆匆,听旨后即刻出发。只留下一首诗。
      我初听并不在意,却猛然想到太子,他该被一废了!他们开始走向不可逆转的历史命运,而胜者只有一个。这其中的过程我却是一知半解。即使是历史也没有定论。
      我要亲眼见证这些惨绝人寰么?手足相残、父子离心。念及此处,心中千愁万苦无可诉,只皱眉不已。
      托雅不明就里,打趣道:"可是难以抉择?我就说你是个骗子吧!这两位阿哥与你绝非一朝一夕的交情,必是其中有古怪。你不知道,胡太医说你金针封穴太久,若超过五日不能醒来,不死也成废人。四贝勒那般冷漠平静的神情,竟然骇急交加,那个表情真是吓死人了!胡太医替你剖喉时,十三阿哥寸步不离守着你,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随皇上回京了。他的腿也受伤了,走起来一瘸一拐!"
      我心神一凛,急问道:"怎么了?"托雅嗔我一眼,"你不许说话!也没什么大事,太医说是风寒侵骨,有些风湿痛罢了!"我略松一口气,托雅笑道:"先别想了,喝些粥罢。"我依言而行。
      除去喉间的刺痛,并无其它不适,手脚灵便,胃口良好。三日后,胡太医替我拆线。镜中的我,又添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小红蛇盘踞其上,触目而又惊心。
      这样的伤痕,我身上还有许多。我就像是一棵苍劲古树,长着一圈一圈的年轮。每一道印痕,都有一个故事,或悲或喜,是独属于我的人生经历,是生命的见证。
      这一次,我将其归之于喜。宽容与关爱,是我所得。更多的,我不愿意奢望。
      枫叶湾,我与莫日根,促膝长谈。他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对他,无任何隐瞒。
      莫日根听我交待完来龙去脉后,长叹一声:"采薇,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不知该为你高兴还是忧愁。这样的男子,你应该与他长相厮守,白首偕老,可是你们有那么多阻碍。别的不说,皇上若知此事,你只怕又要遭殃了!"
      我微叹道:"我没想过要相守。我如今只是不想回京城。"
      莫日根谑笑道:"你也有胆怯的时候?"我默默点头,不只是他们,皇宫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不想面对的。废太子的消息虽然还未传来,却一定已经在进行中了,否则康熙爷不会如此急迫令四阿哥负着伤往回返。
      莫日根静默片刻,说:"采薇,皇上下旨你病愈后即刻返京。今年围场发生这么多事,乱成一团,我没来得及求旨留下你,只能等待来年了。你此次回宫,我倒是放心许多,四贝勒向来有沉稳从容的名声在外,有他暗中护着你,你必定性命无虞。至于,你与他,你应该问问自己的心。也许,可以期待将来。"
      我苦笑。我虽对老莫言无不尽,却不能告诉他我是穿越而来的。将来,四贝勒会一统天下,青史留名,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他最宠爱的妃子,赫赫有名的年妃,不是我。我难道要去献媚争宠么?NO WAY!
      我大叹一声:"算了,不去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年,老莫,你一定要把我留下!"莫日根慨然点头:"好!"
      第二日,趁着小倔追日,我再一次溜之大吉。
      坐在马车内,回头望去,似火的骄阳金光耀眼,一道道洒向他们年轻蓬勃的身体,莫日根的英气伟岸衬托着托雅娇俏精致,真个儿是犹如神仙眷侣般的一对璧人!不在其形,在其神。他们会心甜蜜的笑脸,渐渐远去,直至不见,却定格在我心里。是的,幸福不一定要自己拥有,他们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希望。
      我总是在鼓励自己,或者说是安慰。无法,人生若无目标,若无希望,真不如去死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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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回京队伍精简,只不过四名侍卫,胡太医与我。一路上与胡太医倾谈良多,获益匪浅。
      他是一位良医,不止于医术精湛,更在于他"仁心仁术",他以为只要有一丝机会能救治病人,他就会坚持去尝试,哪怕此后要背负上治人至死的骂名。他是一位勇于探索,敢于尝试的勇者。
      三人行,果然必有我师。
      我心中极为钦佩他,却不由得在想,人以群分,他与四阿哥交情非浅,只怕不仅仅慑于皇子的权势,皇子有那么多,他却独与四阿哥交好,其中定然另有缘故。只是,我与胡太医的言谈仅浅于一些医学知识的讨教,他不多言,我亦不多问有关四阿哥之事。只是,我却隐隐发现自己想要了解他,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离京城越来越近,我却有一种奇异的渴望,希望早日抵京,我居然开始归心似箭。这样矛盾而复杂的情绪,令我心力俱疲,最终,我告诉自己,我只要一个答案,问问为什么。在我以为自己"行将就木"之前曾经渴求的一个答案,我一定要知道。知其所以然,方能心安。
      行进神速,不过十日,已抵京城。太子已名满天下,此次,是臭名满天下。康熙爷在布尔哈苏台行宫下诏废太子,抵京后便诏告天下,城门、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历数罪状如下:
      第一,专擅威权,肆恶虐众,将诸王、贝勒、大臣、官员恣行捶挞;
      第二,穷奢极欲,吃穿所用,远过皇帝,犹不以为足,恣取国帑,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
      第三,对亲兄弟,无情无义,皇十八子病故,他毫无悲戚之色,有将诸皇子不遗噍类之势;
      第四,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
      我骇然而笑,太子疯了!"帐殿夜警",他居然执刀裂帐,偷窥康熙爷的行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康熙爷对太子定是早有不满,而围场上发生的一切,十八阿哥病故、掠马惊驾、帐殿夜警,成了导火索,天子终于冲冠一怒!
      我心中浮现另一句话:上天欲令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太子走上这一条不归路,实在是咎由自取!
      九月的皇宫,秋风萧索,秋叶零落满地,只不过刚过中秋,这风就凛冽挟着冬日枯冷的气息,吹得人心中一阵寒过一阵。宫中众人脸色亦如同秋风般阴郁。这真的是一个多事之秋!
      我快步赶回饽饽房,欲一探究竟。兰叶长话短说,忧心忡忡:"万岁爷将太子与十三阿哥一道圈禁。"
      我忧郁难掩,问:"废太子的诏告我在宫门外已见过,十三阿哥是因何原因?"
      兰叶答:"废太子之日,随行阿哥全被绳索捆系在一处,逐个审问,回京之后,其余的阿哥被放了出来,只有十三阿哥与太子没饶了。我也不在近前伺侯,没亲耳听见。听其他人说是因为十三阿哥伙同太子一党,行事骄狂。"
      我不肯相信,心中疑惑有加,我虽不甚清楚朝堂之事,却知道依十三的品性,绝非助纣为虐,托附太子之人,这个理由太牵强附会。
      兰叶劝慰道:"你别想了,横竖是万岁爷的阿哥,只怕是一时恼恨,过些时日就会放出来了!"
      她提醒了我,既然康熙爷给十三定的罪名与太子一样,那么复立太子时,十三也会被释。
      才坐定一会儿,小进子便宣我去南书房见驾。
      南书房内,气氛有些异常,康熙爷面色沉凝,信手翻阅着书册,却显然心不在焉。只因翻页速度太快,而,一目不能十行。
      我叩头谢恩,嘴乖舌滑:"采薇谢皇上破例救治之恩,采薇再没想过万岁爷好学无尽,竟然对西洋医术亦精于其技,采薇听胡太医说万岁爷也曾亲手解剖过黑熊,心中着实佩服万分!"
      康熙爷瞧着我,淡淡一笑:"此话听着可见你亦是溜须拍马之人,朕听着顺耳却不觉舒心!"
      我忙回道:"采薇句句属实,古往今来,若论帝王通古博今,博学多才,再无人能出皇上之右。"康熙爷的确是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他不知道,我却清楚,此一番话的确出自肺腑之言。
      康熙爷淡淡道:"朕信你,朕今日召你来,要给你另立一个规矩。朕准你对朕言无不尽,以此种方式与朕说话而不说事儿,朕却不允许你对朝政之事提及半个字,你莫要迫朕杀你!"
      我心中微震,躬身应是。康熙爷此言是提醒我不许问及十三之事,我的确有一句话想说。可我也知道,我其实人微言轻,说话的机会也不多,这一句话留待下一次也好。我其实根本不盼望有说这一句话的机会。
      夜凉风徐,我独自徘徊于长廊楼阁间,慢慢腾腾走着,不防前方突窜出一个黑影:"姑娘,四贝勒托奴才告诉您一声,让您前去延禧宫。"刘六儿,我见过的乾清宫茶房太监。
      我低低应了一声,向延禧宫而去。一路上,搜索枯肠,想好一番说辞。现实,总要去面对。
      墨色织绵长衫在风中飘飒,衣角挽出一朵朵墨莲,花,却是夜的色彩。墨色的身影,孑然独立,透着难掩的孤寂,还有一抹化不开的哀伤。
      只觉一阵难忍的心酸。他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此刻他一定凄惶无比,最心爱的弟弟前途未卜,身陷囹吾,只剩他一个。
      我放重脚步,努力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却凝在唇边。我见识到了他第三种眼神。
      他回转身来,疏淡的神情,黑眸中只有疏离:"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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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引自:钦定四库全书•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卷二十四•诗•雍邸集


[69]      心如铁

      我不解,"惩罚?"
      "你以为我唤你来此处是做什么?一诉衷肠么?你也太高看了自己!"
      "你对我的轻慢无礼,对十三弟的负情背叛,应该受到惩罚!"
      "对你这样薄情寡义的女人,最好的方法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你应该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他语速很快,连贯而抑扬顿挫,黑眸里此刻,已满是孤寒傲雪的绝对冰冷,我所熟悉的。
      一字一针,刺在心上,针针见血。没有千疮也有百孔,汩汩地渗出血来,一滴滴缓缓流出,痛一丝一缕,细细的,但每一丝都连着心头最痛的神经。一重一重叠加起来,成就了排山倒海般的巨痛。
      我不信:"为了惩罚,你不惜性命?"
      他不屑:"我行事之前深思熟虑过,肯定自己无事才会做。你应该生不如死,让你轻易死去实在太过便宜你了!"
      我沉默片刻,勉强道:"我并没有想要......"我想要好聚好散,至少不要用如此拙劣伤人的借口。虽然我们其实并没有聚过。
      可惜,我被他冷冷打断:"你倒是想!你忘记我曾经说过:送上门的祸害,我向来不多看一眼么?更何况是如你这般疮痍满目的残花败柳!"
      千疮百孔的心,被碾落成泥尘,血色淋漓,痛到麻木。
      我轻忽一笑:"四贝勒,您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诚如您所说,我的确是爱招蜂引蝶的女人。我果真喜欢将您爱新觉罗氏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您也不例外,只不过是我想要征服的其中一个男人而已。你们男人通过征服天下来征服女人,而我,想要征服男人来征服天下!我们只不过是棋逢对手。我对您,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若说到惩罚,只怕是您一厢情愿罢了!我丝毫不以为意!"
      戏,一个人是唱不好的。我奉陪到底。
      我笑得更加妩媚,顺带抛了个媚眼:"这不是一个惩罚,只是一场游戏!我很是自得其乐!"贞洁烈妇不好装,淫娃荡妇却是能轻易手到擒来。
      他唇边漾出一个绚烂若毒日的笑容,眸中却无半点温度: "我亦很是自得其乐!弃之如敝履,此般感觉,果真畅快!"
      敝履,破旧的鞋子,可以简称、俗称为破鞋。
      如坠入千载冰窖,心中激起万重寒意。我深吸一口气,抿嘴一笑,道:"如此,各得其所,最好不过!四贝勒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先行告退!"
      我恭敬无比地福身,后退三步,转身离去。
      "你日后安分守己,自求多福罢!若再有轻慢无礼,我绝不会再给你机会活着!"狠厉决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站定,稍稍侧脸,茫然地看着他衣角的墨莲,那样凄婉哀艳的颜色,就像心中的悲凉,蚀骨的痛,却只能隐匿,墨色,是隐忍。积攒了许久的气力,终于还能笑容可掬出来:"若是还有下一次,请您千万、务必高抬贵手,推我一把。他若了解,一定愿意我坠入悬崖,也不愿意我这样活着!你若推我下去,他必感激涕零!我可以再一次成全您的兄弟之情!"
      我疾步如飞,逃离,延禧宫,我有生之年再不会来。两次。滚,敝履,我不能承受之痛。
      我终于能够明白十三的心境。原来,以爱为名的伤害,善意的谎言,也可以将人逼上绝路。十三甚至不如我,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善意的。我究竟做过些什么?我果真该有此报!
      我不相信他说的一切。可是,他不应该如此武断绝情,甚至不肯给我机会说话,我并没有奢望妄想,我不应该被残酷对待。我是人,应该得到最起码的尊重不是么?不,不应该希冀尊重,我是人,更是奴才。
      是的,弃之如敝履。这一句,他没有撒谎。他的确因为某种原因,弃我如敝履,用这样不留余地,不归路的方式。
      心中只是萧然和迷茫,狠狠地痛着,痛到失去感觉。在黑夜中穿行,风撩过耳际的发丝,呜呜咽咽地凉意,从头到脚流完一遍又一遍。我逢路就拐,左,右,右,左......疑无路?又一村?
      "采薇!"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顿下脚步回头望去,"叫你好半天了,乐什么呢?一路只见你合不拢嘴!"小德子正好笑地瞅着我。
      我这才感觉嘴角发僵,几欲抽搐。我竟笑了一路而不自觉么?我扯一扯嘴角:"刚听了个笑话!天大的,能笑死人。你找我?"
      小德子笑叹道:"一个笑话就能让人笑成这样?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你今日回宫,嬷嬷知道你在围场生病的事儿,急着见你,在宁寿宫备了一桌好菜侯着你,找你半天也不见人影儿!"
      我答:"方才散了散步,这就一道去吧!"提步欲走,又道:"你先去,我去乾清宫取惭净堂的钥匙,许久不打理,肯定花叶落满地了!"小德子点头:"快些来!"
      我匆匆赶回寝屋,取出首饰匣,里面装着我最珍贵的几样东西。额娘的首饰,阿玛的爱心。白玉珮,康熙爷给我的承诺。南书房与惭净堂的钥匙,是皇帝的信任。三张五色粉蜡笺,是我曾经的安慰,现在的笑话,非同一般的可笑。
      我干巴巴地笑着,取出钥匙,将纸紧揉成团,却见到赫然的血色印着温润的月牙白,白红相间,煞是好看。摊开掌心,食指与中指指甲盖诡异地断着,两枚指甲深陷在肉里。我摇头叹一口气,使劲儿拔出,随意擦洗一番,往宁寿宫而去。
      红烧醋排,清蒸鲈鱼......都是我的心头好,我狼吞虎咽吃着,崔嬷嬷与小德子只是摇头叹气。"又没人和你抢,不着急!"小德子终于开口取笑。
      这句话,我一愣......舌头绊住了牙齿,咸涩的血腥味立刻泛起,痛得泪光隐现,忙低下头去。崔嬷嬷赶紧端来茶水给我漱口,一边笑骂小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平素吃饭就是这般模样!闹她做什么?好容易吃些喜欢的菜,也不让她安生。"
      我大咧咧一笑:"还是嬷嬷疼我,小德子,你等着瞧!"崔嬷嬷叹气道:"你就是个多灾多难的命,日日叫人操心!去一趟塞外,就要受一回伤。"
      我涎脸笑道:"这不是好端端坐在您面前么?能吃能睡,能说会唱,您不必替我担心!"崔嬷嬷盯着我,严肃道:"今儿叫你来,不光为给你备一桌好菜,还要嘱咐你几句话。现如今,宫中朝堂里都不平静,你可千万别犯混,管那些个不该管的事儿。人说量力而为,你该惦量惦量自个儿的分量,那些事儿你根本没本事管!可别再让我们替你担心!"
      崔嬷嬷是指十三被圈禁的事,我心领神会,敛了笑意,认真道:"嬷嬷放心!采薇绝不会做那些损己不利人的事情,不会让你们替我忧心!"
      说东道西,家长里短,聊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气氛忽然沉默下来,我一抬眼,见崔嬷嬷与小德子神情古怪正盯着我,半晌,崔嬷嬷道:"你别听那些人嚼舌根,宫中闲得无聊,这些个人就爱说人是非,添油加醋,你听了也别往心里去,横竖咱也不和他们一处过一辈子!"
      我愣住,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小德子续道:"在咱们心中,你绝对不是水性杨花的轻薄姑娘,是仗义情真的好朋友,你别管别人怎么说!"
      我静思片刻,想起方才脑中迷糊一片,转个不停,就是水性杨花这些词儿,大概是说漏了嘴。遂笑嘻嘻道:"也就是一时心中有些不平,没事儿,过一阵就好!"宫里有关我的流言肯定不少,我却从没听过,兰叶、王公公他们从不在我面前提。这些人待我,没得说。
      从宁寿宫出来,我与小德子往惭净堂而去,走到半路,我笑道:"小德子,方才你可是招惹我了,现下,你得补偿。你去乾清宫找兰叶,让她把我带回来的蒙古酒给你一坛,你取了来,咱们边干活,边喝一点儿,如何?"小德子嗔怪道:"就知道喝酒!"话虽如此,已朝乾清宫方向而去。
      紫藤架下,筛落着满地的枯黄,斑斑驳驳。一叶落而知秋,现在已是叶落满地了,不用费劲去感觉,秋寒就已经沁骨。握着花锄的手不停地颤抖,一个小小的坑费去足足一刻钟功夫。
      竹笛一折为二,五色粉蜡笺,现在应该称为六色血蜡笺,撕到碎无可碎,面目全非。埋进坑中,再掩上枯叶与黄土。从何处开始,就应该在何处结束。葬心。从此让这一切不见天日。
      这个皇宫里会有纯真的爱情,只是我天真的以为。
      爱情在这里,杀人都不会眨眼的这里,不仅仅是奢华的一件事,且是令人绝望的一件事。爱,也绝望,不爱,也绝望。爱,前途茫茫无望,不爱,生命黯淡无光。
      只有心如铁,才能快乐。
      丘处机牛鼻子老道如是说:要离生灭。把旧习般般,从头磨彻。爱欲千重,身心百炼,炼出寸心如铁。
      旧习般般,从头磨彻。是要点,毁了习惯,才能毁了性格。
      这大清皇宫中其实只有一种男人,太监。一种是肉体上的被阉,另一种是精神上的被阉。他们都不是我的良人。我一定会记住,我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采薇,你是不是有心事?"小德子递酒给我,关切问道。
      "没有,就是想酒喝,因着病,好些日子没喝了!"我咕嘟咕嘟牛饮着,清咧中带着醇香的辣,这是草原的味道,奔放!
      小德子的脸在眼前渐渐恍惚起来,我晃一晃手,发现自己的左手居然有十根手指。我大骇,前世今生都不曾醉过,号称"酒精"的我,今天居然才喝了半斤就歇菜了?
      神志渐渐不甚清明,最后一个念头:今天干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且放纵一回,明天我就会清醒,从此不再糊涂。
      最后一句话:"小德子,照顾我。"他一定会安全送我回去。


[70]      身如舟

      宿醉的代价,就是头痛欲裂。醒来后嘴里尽是干涸苦涩的味道,仿似嚼着一大把黄莲,偏偏只准你细嚼慢咽,不能囫囵吞下,那苦,于是悠远绵长。或许,也是心境的写照。
      心神恍忽间忆起昨晚的梦,模模糊糊,虽不能清晰连贯,却有些记忆犹新。羞恼出一身冷汗,我怎么能变成那样?旧梦不堪回首宿醉中......
      这样的一个梦让我心惊,亦心凉,我不能纠缠在这样爱恨复杂的情绪中,我不能变成或摇尾乞爱的弃妇,或怨天尤人的怨妇。我原本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不是么?只不过是用了一种令人不能接受的方式。既然殊途同归,我何不欣然接受呢?不得不,要不然我要怎么办?
      别无选择。我选择坚强。不屈。谁也别想让我放弃自我!乞求或施舍得来的爱,我不屑一顾。
      暗流涌动,皇宫里人人自危,惶恐不安。我的两位师傅,分别对我耳提面命,不许我多管闲事。我暗暗好笑,我真的是"祸精"么?也许是。只不过,我知道了结局,于是多了几分淡定。
      我的生活变得空前忙碌,除去份内的三份差,康熙爷每隔几日就要召我与他"布库"。时间都是在深夜就寝前,我与他,各自施尽全力,毫不留情。我总是被重重地掀翻在厚毡上,不痛却很"快"!偶尔,我施以巧劲也能将他摁倒在地,于是,两个人都越发来了劲儿。他心中不畅,我亦心怀郁闷,布库成了我们渲泄的方式。
      这是一场无奈的战争,他们也许不知道,我却清楚无比,这场战争没有赢家。死的死,囚的囚,有的人流芳百世,有的人遗臭万年,皆是空留遗憾,徒有虚名。他们一定不会快乐,就像康熙爷,他囚禁了两个原本最受宠的儿子,太子与十三,在旁人眼中,他是狠厉而绝情的。而我,却见到了他的挣扎与痛苦。不然,他何以会摒退众人,留下我这个肯拼命相搏的野丫头,用汗水与体力上的辛劳泄去心中苦闷?劳心与劳力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皇上也开始认识到这一点。我却是早已领悟。
      每一回大汗淋漓后,康熙爷总会赞一句:"有长进!畅快!"我亦笑眯眯回应:"在实战中进步,痛快!"除此之外,再无多言,他显然丝毫不愿意我知道的更多。我亦然。
      时间被占得太满,于我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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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康熙爷从太和殿回到乾清宫后,在南书房中习字,左手,这位可怜的父亲被儿子气得中风,右手暂时失去了功能。听兰叶说,康熙爷废太子之时,涕泪交加,一连六夜不得安寝。我大吃一惊,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康熙爷居然如此失态,可见得是伤透了心。
      运笔之势行云流水,字迹却有些歪歪斜斜。我抬眼看向李德全,他神情中透着难得一见的惶惑。我暗忖,只怕是今日朝中又发生了些困扰之事。
      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急促的脚步声与叫嚷声后,以九阿哥与十四为首冲进来一帮人。我一惊,南书房向来不许人随意进出,这是怎么了?急忙向门外退去,这种场合不需要我的存在。迎面撞上四阿哥,神情冷峻之极。我又是一惊,在这样的场合重逢,尴尬更甚。不由得退回脚步,挨着李德全垂手而立。再想出屋已是不能,更多的人涌了进来。康熙爷的儿子们除去被囚禁的那两位,一个不落。屋外侍卫与太监们也不甘落后,纷纷进来"护驾"。
      康熙爷掷下手中之笔,喝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知道南书房的规矩么?你们眼里心中可还有朕这个皇阿玛?"
      九阿哥叩首道:"皇阿玛,儿臣此来是为八哥求情,八哥并无妄求储位之心,望皇阿玛明鉴,重新定夺,万不可锁系囚禁。"十四亦上前一步恳切道:"皇阿玛,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八哥绝无此心。"
      我一愣,八阿哥被锁系圈禁?不是雍正年间的事么?却听康熙爷厉喝道:"你们两个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基,封你们两个为亲王么?你二人如此行事,是自以为有义气么?朕看都是梁山泊义气!一身匪气!哪里有半点皇子的礼数规矩?"
      十四居然呛声:"儿臣等并非自以为有义气,不过是兄弟手足友爱之情罢了!儿臣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被囚禁,从此一生不得自由,郁郁而终!皇阿玛今日若非得将八哥囚禁,儿臣也无法,只能一死以谏言!"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铀彩小瓶,状若毒药,放在唇边,一脸义无反顾的样子近乎悲壮,眼眸中闪动着倔强的光芒,直直迫视着康熙爷。
      九阿哥依葫芦画瓢,亦取出一小瓶。他们竟是有备而来。我大骇,这与"逼宫"有异曲同工之罪。他们居然威胁康熙爷?
      康熙爷脸上陡然滑过一丝厉若冰霜的愤怒,自书桌后行出,蓦地拔出一旁随侍侍卫腰间佩刀,怒不可遏:"你要死就死!朕便成全了你!"说着,一步步迫向十四。
      屋内众人哗啦啦尽数跪倒在地,不住叩首。十阿哥一边哭喊道:"皇阿玛,十四弟年少轻狂,求您恕了他罢!"十四却不出声求饶,只是执拗地昂头看着康熙爷。
      只有我呆若木鸡地站着,傻眼了。九阿哥一母同胞的五阿哥,忽然冲上前去抱着康熙爷的腿,含混不清地哭嚷着,却被康熙爷一脚大力踹开,眼见着手起刀欲落。我一阵慌乱中,被身后一股力道一推,不由得冲上前去,不偏不倚,将康熙爷扑了一个大屁墩儿,恰坐于五阿哥身上,一声哀嚎后,屋内一片鸦默鹊静。
      我趴在地上与康熙爷惊惶地面面相觑,二人皆失了措。半晌,康熙爷厉喝道:"你做什么?"我回过神来,绞尽脑汁地措词,忽然见到康熙爷手中的刀,心念一动。颤抖着抚着刀面,嗑嗑巴巴,干笑几声:"呵呵,好刀!好刀!奴婢记得......在围场之时,皇上曾赞奴婢......救下四阿哥有功,欲赏赐奴婢,奴婢当时答......待回京后......要挑一样宝物,今日见到......此刀,心痒......难耐,奴婢大胆......求万岁爷赏了......给奴婢吧!"
      一个人盛怒之时,行为失常,需要些微时间来平定情绪。我此时特意提到四阿哥,就是欲令康熙爷想起,他其实是一位疼爱儿子的父亲,他可以为了四阿哥厚赏于我,就应该能够原谅十四,至少不至于取他性命。
      李德全快步上前,伏低叩首:"奴才可以做证,万岁爷当日的确对采薇有此承诺。"我恍悟,方才在背后推我之人,除了李德全不做他人之想。
      再拙劣的理由好歹也是理由。你可以不信,却不能不听。若你只能接受结局,也就只能勉强相信理由。我如此,康熙爷亦然,只要他不想杀我,就只能选择相信,至少是表面上的。
      康熙爷果然明悟,狠瞪我一眼,沉声道:"来人啊......""皇阿玛,求您开恩饶了她!"十阿哥凄哀的声音。康熙爷顿一顿:"宫女采薇行事张狂,以下犯上,拖至刑堂,待朕发落!"
      我心中松一口气,待发落,李德全定会替我周旋。李德全扶康熙爷站起,康熙爷掷下手中的刀:"你既看中此刀,朕就赏了给你!滚!"
      我忙不迭拾起刀,灰溜溜随人去了刑堂,一路忿忿,无故又做了炮灰。在刑堂中坐等半天,李德全才带着口谕而来:"皇上罚你倒一个月夜香!"
      我气瞪着他,无话可说,倒有几分好笑,康熙爷实在知道我的短处,众人求情,他不欲我受皮肉之苦,便想出这个惩罚。李德全一扯嘴角,苦笑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你平日里就是一混不吝的主儿?今日之事也只有你,万岁爷才能饶得下,若换作他人,天子之怒必朝他而去,命可是保不住了!"
      我撇嘴:"师傅您也可以。"李德全叹一口气:"我若去,日后怎能服众?眼下万岁爷身边也离不得我!"我想了一想,的确如此,李德全可算得上是奴才里"德高望重"之人,平日行事亦可为众人之表率,若今日以下犯上,日后再无脸教训他人。
      我叹道:"谁让我是您徒弟呢,罢了!"李德全笑道:"过了年,寻个机会让你出宫回家一趟。"我大喜:"再好不过!一个月的苦,我也就受了!您可得说话算数儿!"李德全点点头,欲言又止,我疑惑着问道:"师傅,您平日里不是说身为奴才不能过问政事么?又说要揣一颗平常心,不可有失偏倚,今日怎的?"
      李德全正色道:"我今日所为,全是为着万岁爷。万岁爷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也会有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时候,我不能眼瞧着他做下日后会后悔的事情。"
      我心中暗赞,李德全实在值得康熙爷倚重与信赖,他行事处处以皇帝的利益为出发点,他能配得上"大公无私"一词。
      李德全略带几分尴尬:"万岁爷令你一个月不许沐浴!一会儿会有人领你去夜香所......"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外溜之大吉。原来,他的欲言又止是为了这个。
      我气怔在原地,康熙爷何以"奸滑"如此?倒夜香而不准沐浴!我情愿受杖刑。一时咬牙切齿,直咬得咯咯作响......康熙爷虽是饶我性命,却始终羞恼成怒,这怒非得一泄不可。况且,他若不罚我,何以堵住众人悠悠之口?这皇宫中从来不缺好事生非,眼红嫉妒之人,往后我的日子会难上加难。我领他苦心!
      小太监领着我到夜香所。我有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子,还好,是单独的。兰叶替我送来换洗衣裳,一面替我收拾被褥,一面不住埋怨我多事。我无奈苦笑,这一回并非我强出头,实是身如舟,不由己。转念一想,十四往日待我的确不薄,别的不提,他若将四阿哥冒险救我之事告知康熙爷,我岂能活命?今日机缘巧合救下他,权当还他一个人情罢了。
      刷马桶,是我的任务。我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马桶中,它们或大小或小,或方或圆,千姿百态,却有着共同而唯一的气味。惟有一个字"臭"。
      常言道: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可这马桶着实不同,只因着百样米养百样人,故有百样......其臭略有不同,偏我又生就一个嗅觉灵敏的鼻子,故而这扑天盖地的臭味,久久萦绕于鼻端,"冤臭不散"。我真冤哪!
      我苦不堪言。食,无胃口,梦,不再香甜。常常梦见自己落入水中,忽然不会游泳,挣扎不已,好容易水面上漂来一个木桶,我拼力抱住却发现是一只马桶......满满的。梦,常常会反映心理危机。
      好容易熬过三日,夜香所的管事太监张范给我换了一个差事,运夜香。于是,我每天往返三趟,将从各宫中收集的夜香,运往宫外,再将空桶运回夜香所。两人一组,与我搭档的是小太监常春,对我态度恭敬,活儿抢着干。明显是受人所托,是谁并不重要,我只知道自己并不是身处被遗忘的角落。有一丝温暖就好,我不贪求更多。有期望,就活该失望,还是少一些为妙。
      事情的原委我也从常春处渐渐了解,当日康熙爷在朝堂上斥责八阿哥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妄求储位,令人将其锁系囚禁。"四人帮"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便有了这一出"以死相谏",其余的阿哥们皆是前来劝阻九、十四二人。我更愿意相信十四与九阿哥不是出于利益一致的考虑,而是出自手足之情。至少以目前来看,十四仍然是有些意气用事、轻狂浮燥的少年阿哥,而不是日后气壮山河的悲壮大将军王。我很欣赏他,皇宫中应该多一些这样的"不规矩",会令人觉得任他再阴森可怖之地也会有温暖如春之时。
      常春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这一道坡是我们最为艰难的时刻。第一日,曾经将夜香桶倾翻,"香"味四溢,足足收拾了一个时辰,常春回去后被张范责打二十板,三天下不来床,而我,被轻易饶恕。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不能洗澡,这是康熙爷的旨意,不能违抗。
      恨,没有。现在的苦与我曾经经历过的相比,犹如柳絮与泰山之别。只有无可奈何。我已然能够坦然自若地接受命运的捉弄。习惯成自然。
      "采薇!"我回头望去,十四步履蹒跚而来,他被兄弟们轮流、亲手责杖二十,康熙爷的旨意,他老人家着实促狭,整治人有一套。我福了一福,笑道:"大好了?"十四嗔我一眼:"从来就没有规矩!"他自己其实最是不讲规矩,偏生对我要求严格。
      我微笑不语,十四仰脸望着天空,懒懒道:"此次多谢你了!"我忍住笑意,认真道:"不客气,平日你待我很好,礼尚往来!"阿哥道谢,就是这么的别扭。我其实受之有愧,真正救十四的是心细周全的李德全,我却不能坦言相告,任何人卷入夺嫡,只能是麻烦加麻烦。
      十四黑眸中闪着几许新奇和期待:"你不是为了四哥?"我有几丝恼意,"怎么会?我和他并无半点瓜葛。若说交情,我与你和十阿哥要深得多!"
      十四静默片刻,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如此甚好!你倒是说说我欠下你这份人情,该如何还了才好?我可不喜欢欠人情!"
      我心中一动,看看四周,常春已识趣离开,这条夜香之路惯常人迹少至,遂低声问道:"十三阿哥究竟因何事被拘禁?宫中的传言,我不相信。你能告诉我么?"
      十四脸色微沉:"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平日我与十哥虽常与你来往,可曾在你面前提起一点半点政事?你惯常在南书房服侍,咱们又可曾问过你半句内里情形?你难道不能体会其中用心?朝堂之事,你若是沾上一星半点儿,小命可保不住!"
      我终归是个痴人,我想要知道他绝情的原因,虽然他不可能给我真实的答案,可是我想"死"个明明白白,我讨厌被蒙蔽的傻瓜感觉。隐约间觉得与十三被囚有关。
      我微叹一声:"我平常也不曾问过一丝一毫你们的事,我并不感兴趣。只是,我不肯相信十三阿哥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人。我若想问,有许多人可问,我却并未这么做。至于你,你向来对我直言相告,譬如上回在半山饮酒时。我平素为人,你难道也不清楚么?我岂是多嘴多舌之人?你若肯告诉我,解我心中疑团,再好不过。若不愿意,也就罢了!你便永远欠我这份情罢!"以退为进,权且一试。
      十四盯着我,意味深长,半晌方道:"太子裂帐窥探皇阿玛多日,知道的人不少,而告御状的人却是十三哥。尚且不只如此,废太子前夜,御前侍卫与太子动了手,招招欲夺命,事后,承认是十三哥安排的人手。你且想想,皇阿玛能不恼么?"
      我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十三何以冲动鲁莽至此?十四淡淡道:"你现下知道了,心中可有半分畅快之感?今日权且当我不曾说过,你听过就忘记罢!"
      十四缓步离开。我站在原地心思百转,十四意味深长的眼神,十三异于常态的行为,十三难道是因为太子害我与四阿哥险些送命,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大有可能,太子恶行必是令众人积怨已久,十三亦不例外,有了导火索,有了绝佳的机会,他怎肯错失良机?只是,他万不该欲置太子于死地,手足相残,犯了康熙爷忌讳。康熙爷曾经因为担心兄弟失和险些杀我,这还只是防患于未燃。今日十三却明目张胆与太子势如水火,也怪不得康熙爷拘禁于他,十三此一着,实在是个败招。
      康熙爷待我态度如常,看来并不一定了解十三此举乃意气用事。四阿哥却又是为什么呢?我百思不甚解。罢了,真相并不一定会更美好,也许更令人心烦。我命令自己不再去想,无谓庸人自扰。更何况,这只是我的猜度,我希望是自己自作多情。感情的包袱,一旦背上了,想要卸去,也许会连带背上的皮肉一并撕下,鲜血淋漓的切肤之痛,我还受得不够么?
      痴,可以。傻,不允许。二者有区别,如同天真与幼稚之别,微妙之处,细细体味方知。我已然有所认识,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为情所困、负重不堪的傻女人。不自惜之人亦不足为外人惜。同理可证,"自爱"二字。
      磨难重重的生活让我学会思考,这是我在现代不曾经历过的人生历练,其实,我受益良多。我常常在想,若有一日能够重返现代,我一定能够出人头地,成为"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只要我愿意。
      夕阳正好,一片安详的金色落进庭院中,臭气熏天中于是夹带着几分可爱。我正味同嚼蜡,愣愣扒拉着饭粒。常春进来传话:"姑娘,德妃娘娘请您去永和宫走一趟!"
      主子有令,奴婢不能不从。我从皇宫西北角横穿大半个皇宫至地处东南的永和宫,脚程很快,却也从夕阳薄暮走到月上中天。一进永和宫,就有一个容长脸宫女迎上前来:"姑娘,奴婢桑玲,主子令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闻言倦困顿去,只有欣喜,真可谓是雪中送炭。
      皇帝的女人,一应用具果然不同凡响。皂角与胰子亦与别处不同,不是暗沉不明、略有腥腻之味的普通胰子。而是加了花瓣,甜香柔腻的香胰子。我很是受用,不禁暗想,下回康熙爷赏赐,我定要开口求此物。这是有钱没处买的贡用高档品,任我是个土财主也只能"望香兴叹"。我的物质生活着实素质低下,我就快忘记幸福的滋味了。
      温水暖汤,涤净满身风尘疲惫,除了满足地叹息,还能如何?


[71]      事纷纭

      正厅,屋宇闳畅,陈列辉煌。四角挂着四盏红纱大宫灯,光照一室。几上焚有檀香一炉,轻烟淡香迎面而来,沁人肺腑。
      锦塌上坐着一位中年贵妇,一身龙庄缎对襟褂,碧色织绵衬着嫣嫣大朵牡丹,分外的高贵华美。我恭敬请安:"德妃娘娘吉祥!"德妃抬手道:"起罢!"
      退后一步,稍稍打量了德妃一番。这棵宫中长宠不衰的常青树,并不是美惑君心的尤物。她的脸形略嫌方正,线条略失于刚硬,带着几分男子气。只有那一双幽幽水眸,幽深黑亮,浑然天成透着智慧的光芒,别具诱惑、独具风情。美人迟暮,眼睛不老。原来,他们像她。
      眼前这个女人可谓是康熙朝风云际会的人物,二个儿子,一个养子,成就了清朝历史上一段云雾缭乱的迷团,一位皇帝,一位铁帽子王,一位大将军王。她一定不是"以色事君"的寻常女人,必有过人之处。
      德妃站起身:"随我来!"我跟着她进了内间的卧房,一张紫檀雕花的大床、一张龙须席的矮榻,红楠木几上,金玉满堂,各式各样的首饰、珍宝、瓷器铺陈满眼。我被震撼了,从未见过如此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我的确是个未见过世面的下层蓝领。
      德妃瞧着我微微一笑:"你救了四阿哥与十四阿哥,早该叫你来赏些物事。只是近日里宫中不太平,人杂事多,便耽搁下了。你瞧瞧这些个东西,有合心意的,尽管挑了去,不须客气!"
      我着实心中有愧,这两位阿哥一位为救我险些送命,另一位其实另有恩人,我怎能安之若素受赏?遂弯身道:"多谢娘娘恩典,为主子尽忠是奴婢份内事,这赏就不必了,奴婢受之有愧!"我好像被康熙爷"宠"坏了,不太会说敷衍拍马的话。
      德妃在榻边坐下,把玩着手中珍宝:"这对玉镯是货真价实的战国玉,是前朝的贡品;这只水晶圈是汉代名家所制,世存不超过五件......"我怔怔地听着,德妃笑看我一眼道:"你都瞧不上眼么?"那笑,意味悠远,不单纯。
      我忙答道:"并非如此......"德妃打断我:"这些珍宝,其实有银子就能淘涣得到。我最珍贵的东西,不是它们。而是这一幅字画,你来看看。"
      我走近前去,看向德妃展开的一幅卷轴,只一眼,我就看出了端倪。
      字写的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十三昂扬大气的字迹。
      画中贵妇神情和悦,正专注绣着荷包,眉心间却点着一颗殷红美人痣。如此顽劣的画法,除去十四再不做他人之想。
      十三的字,十四的画,至于字画下方的篆印,我猜是他,我见过他写的隶书,上下收紧,左右舒展,苍厚浑圆。我这是一眼难忘么?心里忽然抽痛了一下。
      德妃问:"看出什么没有?"在聪明人面前装糊涂,只能证明心中有鬼,只会自讨苦吃。我微笑道:"看出子孝母慈的眷眷深情!"
      德妃赞许点点头:"康熙三十九年,他们三兄弟皆随驾出行,我四十岁生辰时他们赶不回来祝寿,便作了这一幅字画,差人送回来给我。那一年,祯儿不过十二岁,祥儿也才十四岁,就有如此心思,实在难得!"
      我但笑不语,只目光柔顺地瞧着她。心中却已然亮若明镜,德妃是在给我敲警钟,也难怪她会多虑。她不明内情,四阿哥与十四在她心中可算得上是与我有"生死之交",我之前与十三的瓜葛人尽皆知,她身为母亲,自然不愿意一个女人与三兄弟都有着非同寻常的交情。在他们心中,男女之间只剩"交配"二字。
      德妃眸中忽现几分冷意,语气平缓中透着威胁之意:"你可知道,三个男人同心协力送一样东西给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只能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之人,而不可能是一个妙龄女子。这一室的珠光宝气也不及这一幅画在我心中的地位。若有人要硬夺了去,我惟有以命相拼。"
      我不卑不亢回道:"常言道:君子不掠人之美。采薇虽非君子,却绝不是小人。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抢之夺之,德妃娘娘请放心!"说着,挑了一根通体透绿,晶莹剔透,珍珠镶成孔雀尾的玉簪,擎在手中,福身道:"多谢娘娘赏赐,采薇就挑这一样吧!"
      德妃回复一贯温良之态,"倒是个明白孩子!你若言有而信则再好不过,安逸稳妥的日子自是顺当易得。"她和我不熟,于是,后面半句话言而未尽。我却能明白她的心意,若我招惹了她的儿子,凭她在宫中的地位权势,令我日不能宁自是手到擒来。
      我福身道:"采薇多谢娘娘今日提点,往后必铭记于心,不敢忘记!"德妃淡淡笑道:"很好,你先回去吧,这一个月中,若想沐浴尽管来我永和宫,还找桑玲便是!"我跪安告退。
      行出屋外,长出一口气。好在,好在,我没有鬼迷心窍,异想天开。若是不小心成了她的儿媳妇,这般明里暗里的心计,我岂能消受得了?她一早算准了我会客气拒绝"好意厚赏",接下来用字画试探说事儿,再威胁利诱,让我知难而退。好生高明的手段!怎一个"绵里藏针"了得?既没有撕破脸皮对我横加训斥,又令我见识到她的智慧与手段,难怪她能圣宠不衰,难怪她能培养出三个才能出众的儿子!
      幸而,我也没有想要攀龙附凤。我倒是欣赏这样多谋善虑的女人,以她的立场她毫无过错。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恃强凌弱羞辱于我,她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我可以被曲解,被误会,不可以被羞辱。
      人,总要有底线。否则,与没有思想、没有自我的畜生有何两样?
      "采薇!"十四大步流星向我走来,"我才听说你来了永和宫,额娘找你做什么?"我摊开手掌给他瞧,笑嘻嘻道:"还能做什么?救了她老人家的宝贝儿子,当然是赏赐!娘娘赐沐,且令我挑珠宝,喏,我挑的簪子!"
      十四好笑道:"你个财迷不趁机多捞点?就拿了这一样?"我横他一眼:"姑娘我不缺银子,只缺地方花银子!"
      十四点头叹道:"那可不是?你那无针坊生意好得出奇,已然是名满京城了!"我惊噫一声:"你如何得知是我的店铺?"无针坊开业已有四年,我一次也不曾去过,十四他?
      十四自知失言,面现微尬,不肯多言。我见事有蹊跷,追问道:"快说呀!"十四干咳一声:"几年前就知道了,八哥让我们几兄弟府上奴仆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在你那儿置办,朝中一些大臣耳目清明的,以为是八哥的产业,也都纷纷光顾帮衬,否则你以为就凭你那宫绣的招牌,一年能挣上千两银子?"
      我哑然无言,八阿哥他如此用心么?十四狠剜我一眼:"你只做不知便罢了!八哥不许我们在你面前提,都是为了你那好强要面子的性子!"
      我点点头:"多谢了!"心中五味杂陈,我究竟还欠下多少情,多少债?我怎么还得清?十四淡淡问道:"额娘还和你说了别的没有?"我忙不迭摇头:"没有!"十四忽然抬手解下我松松挽成髻的湿发:"这么湿还挽起?仔细受了风,闹头疼!"
      我忙用手护住,一抬眼却见他盈然灿亮的黑眸泛着微微涌动的柔情。心陡然一跳,有瞬间的失神,只能愣愣地迎视着。十四迫近我的脸庞,声音低哑:"你在看我?还是看他?"
      我回过神来,忙向后退去,却被他双手紧紧钳在腰间动弹不得。我大怒,伸腿去绊他,他轻巧闪开,诧道:"你会布库?"我情急之下,露了功夫,忙解释道:"莫日根教的!"
      十四双手用力一带,我收势不住,趴在他的胸口,听他低低威胁道:"回答我的问题!"我心中疑惑不已,十四何以如此失常?他知道些什么?我与四阿哥并未开始过。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在看我自己,你的眼睛很亮,像一面小铜镜,可以倒映出人影。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十四轻笑一声,眸中透着丝丝得意:"还不错。"松开手,向我身后作揖行礼:"四哥!"
      我大惊失色。转身看去,四阿哥站在不远处,没有搭理十四。神情酷厉森冷,目光犀利如鹰,一瞬不瞬盯着我。
      不远,却足够错过我与十四的对话。难怪十四声音低沉,难怪他行事怪异,原来......我又无辜成了十四与人赌气的炮灰。我冷冷瞧向十四,他却躲开我的目光,迎上前去。
      脚步匆匆经过他们兄弟二人,草草行礼:"奴婢告退!"不敢停留半刻,径直向夜香所奔去。心绪零乱不堪,今日一"役",他定然以为我与十四有不可告人之事,我在他心中必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狐媚子。我却百口莫辩!一路疾走狂奔,经过延禧宫时,蓦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我何须辩驳?我在他心中早已是残花败柳,变成惨绿愁红又有什么所谓?心,死了,绝了,才好!
      我的生活麻木而空白地过了下去,失忆,有些为人,有些为事,有些什么也不为。一个月并不长,我重新回到乾清宫。心中暗笑,我这双手做出来的点心,皇上还敢吃么?从马桶到蒸桶,天差地别的颠覆,就像朝政之事。
      三阿哥告发大阿哥,将太子疯狂的行径归咎于大阿哥魇术魔控。康熙爷居然信以为真,派人去大阿哥府上搜出魇胜之物,立即将大阿哥削爵囚禁。而十四却"因祸得福",在"威胁逼宫"后居然因"手足至爱之情"被皇帝所赏识,不但未加以重罚,反而下旨将撤回的皇长子胤禔所属佐领,其原有佐领和浑托和人口的一半以及上三旗所分佐领全部给予皇十四子胤祯。
      我私以为此举是康熙爷刻意做给众人看的一出好戏,康熙爷要令人知道,兄弟手足不可失和。
      狗咬狗,一嘴毛。我对大清皇宫产生空前的厌恶之情。对权力的渴望会让人心灵扭曲,完成从人到兽的转变。十三是活生生的例子,我甚至以为康熙爷此次对他的圈禁是英明无比的,十三应该受到惩罚。任何一个人都绝不应该对至亲之人下杀手。
      可是,我也在担心。十一月初冬的寒风中,太子被释,而十三仍然被囚,难道他要这样凄凉地等到雍正即位?十四年,如此漫长。一念及此处,心里就翻天覆地涌上苦楚悲痛,没有预兆的泪水倾刻间冲出眼底,伤心难抑。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多问一句,我害怕知道他现在的境况。我对自己说:眼不见为净。把万事纷纷,尽皆忘弃。
      只能寄望于太子复立。康熙爷显然对十三手下容情,未将他被囚禁的真实原因召之于天下,只要重新确立太子地位,十三极有可能被宽释。
      天不从人愿,我想要的宁静竟然也成为奢望。陈一林,这个钻营奸佞的小人,几年来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偶尔遇见也是佯装不识,偏在这样动荡不安的时期找上门来。
      他笑得诡谲而富有内容:"姑娘别来无恙?"我福一福身,淡淡道:"有劳公公关心,采薇很好!"
      陈一林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托。"我佯笑道:"公公手眼通天,哪里用得着采薇?采薇不过是饽饽房的小宫女,会做的只是点心,其它的事情,只怕是力不从心!"
      陈一林笑容满面,"我要姑娘做的事自然是姑娘力所能及之事。只不过想请姑娘知会八爷一声,老奴想见他一面。"
      我冷冷道:"我与八阿哥素少往来,这等牵线搭桥之事,只怕是做不好!"陈一林实在不是个东西,眼见得太子失势,想要巴结八阿哥未果,就找上我来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如此特殊,八阿哥怎能毫无顾虑纳入麾下?岂不是授人以柄么?更有甚者,他竟然如此见利忘义,迫不急待,毫无半点君子之风。
      陈一林冷笑一声:"姑娘几年前说的话可曾记得?你说"胜负难测",依如今看来,姑娘没有选择十三爷,却与十爷十四爷走得很近,可见是心中属意八爷。岂是一句"素少往来"能撇得清的?姑娘当年说的话,字字犹在耳边,今日是想反口不认么?"
      我极力回想当日所说的话,确定自己并无任何有关权力的承诺,遂道:"当日采薇年少不懂事,行事说话自然有失严谨,无心之言,望公公海涵,听过也就罢了!采薇曾承诺过公公的恩德,来日有能力之时必报,公公若要银子,只要开口,采薇必倾尽全力偿您所愿。至于其他的事情,恕采薇无心亦无力办到!"
      陈一林阴恻恻道:"姑娘是明白人,我也不与姑娘拐弯抹角,银子我不缺,不过是想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将来。现如今也只不过盼着姑娘在八阿哥面前美言一句,只要见上一面而已,姑娘也不肯相助么?你当日所说的话,我若给你抖落出来,你还能有安生日子过么?只怕不是倒一个月夜香就能过得去的!"
      威胁?我生平最恨。我冷笑道:"当日之言,本就无心。更何况陈总管能抖出什么来,采薇也不缺能抖的料,嘴长在自己脸上,要说什么也全凭自己个儿。我劝陈总管还是消停消停罢,如此多事之秋,你不安分守己却要惹是生非,岂是您一位堂堂总管该有的见地!话我摞这儿了,你要银子,我有多少给你多少!至于别的,您自求多福,自寻门路,我绝对袖手旁观!若定要生出些事端,我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陈一林脸阴沉沉得如同暴风雨欲来,阴毒狠厉,我不再多言,微欠一欠身,转身离去。手心已是冷汗涔涔,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而我实在是外强中干,话说得狠绝,却苦无良策可对。这些话,不可令外人知晓,我无人可求,真正需要自求多福的是我自己。
      心神不定过着日子,从未有过的惶惑无助。从前的我,总是有人暗中相助,这一回,我只剩下自己。幸好,陈一林没有再生事端,难道是被我的色厉内荏唬住了?我失笑,难道真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时间晃悠而过。又是腊月初八,下了第一场冬雪,灰色的天空似乎在涌动着什么,空洞而暗沉。初冬的雪有种羞涩而委婉的姿态,细碎腼腆,缓缓飘舞,是大自然的舞蹈。
      雪花落在掌心,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六角形的花朵层层叠叠的形态,可以感觉到藏在雪花那份沁凉后的燃烧着的炽热,它们迫不及待汲取着我的温度,融化成泛着微蓝光芒的雪水。我知道,它们渴望温暖,一如我。
      "姑娘,八爷请您去一趟!"我抬眼看向来人,是八阿哥随身小厮冯顺儿,遂问道:"什么事?"冯顺儿躬身道:"奴才不知,您随我去一趟便知了!"
      我点点头,随冯顺儿一路踏雪有痕往北而去。
      哈!一到"观梅亭",我就知道上当了。亭中花团锦簇坐着一堆锦衣华服,我认识或不认识的福晋们。见我进来,纷纷侧目而视,或倨傲、或不屑、或好奇、或冷若冰霜,统统可以归纳为"不怀好意"。
      我瞧向冯顺儿,他面带愧色闪躲开我的目光,垂手站在八福晋身后。


[72]      群芳妒

      话说:宴无好宴,瞧这情形明显是冲着我而来。
      不知道要不要后兵,我先礼一下总不会错:"奴婢给众位福晋请安,福晋们吉祥!"
      八福晋其实是姿色上乘的一位美人儿,杏眼桃腮,黛眉如烟,这般娇柔的面容却因着倨傲轻慢的神态显得有些不那么赏心悦目,只听她声含嗔怒:"你就是瓜尔佳采薇?果然是个不知礼数的粗胚,有你这么敷衍请安的么?"
      明摆着鸡蛋里找骨头。我轻轻一笑,谦恭有礼:"奴婢见识浅薄,这里这许多位福晋,奴婢有好些不曾见过,心中只担心将嫡、侧、庶弄错了,更失了礼数,便这么粗略请了安。还望八嫡福晋恕罪。要不,劳烦您替奴婢介绍一下?"
      在座的莺莺燕燕,原本心中有怨带刺的一听此话,果然有几位脸色就不那么的红润。下马威?我让你下也行,顺畅只怕是不能了。
      短暂的沉默后,八福晋微一抬眼皮,身边两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小老婆收到暗号,"出嘴"了:"哟,这艳名远播的贱蹄子今日一见才知道是图有虚名,常言道:眼大无神一世贫,鼻如尖斜恶毒心,嘴小无唇克夫命。怎么看都是一副克父母、绝子嗣的夭寿命!"
      此人不去相面实在屈才。
      另一位面如满月,有多子多福之相的某位,与"命婆甲"一唱一和:"姐姐说得极是!且不说这贱婢生就一副刻薄短命的模样,就这一身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也能污了人的眼睛,汉人家的姑娘就是这么的俗气!"
      更多的人加入战团。某甲:"是呀,听说这贱婢的额娘是个汉人,不过是贩夫走卒家的姑娘,那样的人家,生出来的也就是这样下流品格的烂货!"某乙佯叹一口气:"可别这么说,至少还生出来了一个东西,听说这贱婢打小生了一场病,成了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幸灾乐祸看一眼八福晋,果然她脸色微沉一下,淡淡扫某乙一眼,那人自知失言,讪讪住了口。八福晋前不久刚被康熙爷下旨训斥过,其中一条就是"膝下无所出"。
      我心中不是不恼,更多的是好笑。女人骂架,通常是从挑剔容貌开始,然后是家世,再就是性格品性上的责难。今日一见,才知古今相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只是随着声音的来源调整视线,对恶言相向的人行微笑注目礼。她们有备而来,我看见双目放光、摩拳擦掌的嬷嬷们,她们寂寞太久,需要寻个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铁腕。她们对我有所了解,知道我受激后会反戈一击,于是不断刺激我,好寻个名头收拾我一番。我岂能轻易遂她们所愿?
      好戏继续,某丙叹一口气:"可惜啊!这贱婢命硬,生生克死了自己的亲额娘,害得她阿玛不敢续弦!孤苦伶仃那么大岁数有家不敢回,生怕被她也克死!"
      我哑然失笑,有趣!真能编排,她们果然做足了功课,对我的家底了若指掌。
      禛门李氏忽来一语,技压群芳,语惊四座:"既无姿色又无品性,这浪蹄子怕是身上有些功夫,惹得一帮主子们像苍蝇见了臭蛋一般围着叮!"这李氏与我有一面之缘,就是曾经在围场中见过,那位入不得狗眼的美人儿。
      亭中一片难堪寂静,众人皆面色尴尬,张口结舌,失了语。一直神情淡淡的四福晋冷冰冰瞪一眼这位艳丽粗俗的李氏,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暗暗叫绝,四阿哥家中这活宝,实在是"宝气"到了一定地步!
      我微欠一欠身:"诸位福晋的高见奴婢领教了,回去后一定好好反省。这会儿就不再污了您的目,辱了您的耳了。奴婢告退!"
      李氏显然想要找补回来,再出一重棒:"左不过是个送上门也没人要的敝履、破鞋,再反省也省不回一个清白身子!"
      亭内顿时一片故作压抑的嗤笑之声。犹如千钧炸药在耳边炸开,心中轰然一抖,他居然将"敝履"一事喧染得人尽皆知!他怎么能对我这么狠毒?
      冷冷瞪着李氏,笑道:"宫中众人皆知奴婢不过是饽饽房的丫头,什么功夫也没练过。四侧福晋您说的那种功夫,奴婢不知所指,您如此才貌双全,想来必是练过,且精通无比。要不然,您怎么能送上门就有人要了呢?可惜了啊,这一身举世无双的功夫。左不过也是个侧福晋,看的不只是自个儿丈夫的脸色,您又有什么自傲的资本?也就只有欺凌丫头的本事!"
      我盯着"命婆",语气不屑:"方才诸位所说奴婢是粗俗不入眼之人,的确如此!奴婢的确比不上在座诸位的天仙之姿,只不过仙女下凡也有下不准的时候,有些人是脸先着了地,有些人是胸口先着了地。所以呢,有的人心歪口斜,有的人面目可憎!"
      再瞧向某甲:"这位福晋,大概是没听过皇上的"满、蒙、汉天下一家"之言,或是听过也不当回事儿,皇上的额娘孝康章皇后出身汉旗军,照您说的"汉家尽出贱蹄"之言,您是对孝康章皇后的出身也心存不屑么?"
      她们或怒目而视,或面色惊惶,却没有打断我。是的,我有底线。我的底线就是不能被我在乎的人羞辱,李氏此言,其实是替他,我绝不能忍受。
      狗咬狗,即使是一嘴毛,也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痛。
      八福晋淡然一笑:"好利的一张嘴!钱嬷嬷,替主子们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
      一个中年嬷嬷声亮如钟:"是!"便走上前来飞掌欲扇,被我挥手一挡,轻易甩到一边。"奴婢是乾清宫的人,犯下错要罚要打,不劳您八福晋大驾!这便回去领罚就是!"
      话音未落,一个茶盅扑面而来,我急急侧脸避开,堪堪避过茶盅,茶水却是迎面浇了一脸。来不及反应,更多的茶盅纷至掷来,其中一只狠狠砸到鼻子上,一阵酸痛后,温热腥腻的液体流到唇边,我反手一擦,手背洇红一片。
      走为上计。我忙退后拔腿欲奔,忽觉右腿膝盖弯处一阵剧痛麻痹之感,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只觉有人走上前来,一阵暴雨般的拳打脚踢。我左右招架,却是双拳难敌四手,捉襟见肘,正自慌乱不已,忽听一声断喝:"住手!"
      我抬头看去,十阿哥与十四一左一右架住两个嬷嬷,都是一派惊怒交加的模样,十阿哥反手抽了钱嬷嬷一大嘴巴子:"混帐奴才,谁许你这么放肆!滚!"
      我愣愣坐在地上,意识尚未清醒,十四扶我起身,急问道:"有没有事?"我摇摇头,却听八福晋冷冷道:"十弟这是要教训谁呢?钱嬷嬷是替我教训那不识礼的下作蹄子,您这是要替一个奴婢出头么?"
      十阿哥一拧眉头:"她是奴婢不假,可她也曾在围场舍命救过皇阿玛,其实是替咱们身为子女的尽了孝道,咱们心中难道不应该对她有几分感激么?她纵犯下什么错,也由不得你们这样下毒手!好歹也是皇阿玛身边的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十四和声道:"十哥所言极是!"
      八福晋一时无语,四福晋此时出来充当和事佬:"十弟说得对,八妹你何必和一个奴婢计较?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依我说,就算了吧!"果真是咬人的狗不叫,能当皇后的人才岂是省油的灯?听听她现在一派假惺惺却夹枪带棒的言论,我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做什么去了?
      十四皱着眉头道:"走罢,十哥!"一边扶着我往亭外走去,膝盖处的麻痹之感消失,一波猛烈的辣痛袭来,我禁不住呻吟出声。十阿哥在身后惊叫道:"停下,停下!"
      我低头视看,右裤腿已是血染山河,滴滴答答坠着血水。十四声音陡然拔高:"怎么了?"我不知所措摇头:"不知道,就是痛!"
      十阿哥行上前来,用力撕开裤管,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管食指粗细的铁针尽根没入肉里,咕噜噜的冒出阵阵血泡。十阿哥慌忙道:"赶紧的!十四弟,你去支会人宣太医到永和宫,我扶她随后到。"
      十四应声疾步而去,十阿哥拦腰抱起我,大步赶上,一边怨声载道:"明儿给你寻个算卦先生算算,你是什么命,给你改个名儿也好,你怎么就不得安生日子过呢?"
      我叹一口气,笑道:"可怨不得我!我实在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十阿哥横我一眼:"你倒笑得出来,你这模样叫人瞧得心里尽不是滋味!"
      我何尝不想哭?何尝不想找一个温暖的怀抱,痛快淋漓地哭出满心的委屈和不忿?我却只能咬牙忍着。不能再饶进去一个十阿哥,不能教人说闲话说得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更不能让她们瞧了笑话去。
      我轻声道:"十阿哥,多谢您。您今日为我出头,只怕是要惹麻烦上身,这宫里说闲话的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沾惹上我,您日后的名声怕是不好听了!"
      十阿哥瞧着我宽厚一笑:"爷怕他们?有胆子当爷的面说一句,爷不收拾得他哭爹喊娘,爷就不是爷了!且不论咱们平日里饮酒品肴的交情,只说这一回你能为救我十四弟舍出命去,我就不能救你一回?听你这话,显见得是把我也当做那等无情无义之小人!"
      我心中一暖,一咧嘴道:"知道您待我好!"顿一顿问道:"十阿哥,您怎知道我在此处?"十阿哥叹一口气:"你这个命啊,虽是苦,却总有贵人相助。今日之事全靠十三福晋,她一直侯在城门处等着,今儿腊八,事情杂七杂八的,进宫时就迟了。听到消息,我与十四弟就匆忙赶来了,还是迟了一步!"
      我心中百感交集,原本最有资格恨我的人竟然成了我的恩人,这个世界实在很奇妙!
      拐了一道弯,前方李德全行色匆匆疾走而来,十阿哥顿住脚步,李德全向十阿哥请个安,看见我的伤腿,神情蓦然冷厉,道:"随我来!"
      观梅亭,李德全只说了一句话:"万岁爷令奴才来问一句,各位福晋是不是对乾清宫首领女官的位置有意?若是,回头和自个儿的爷言语一声,明日就来乾清宫当差!"他没有请安也没有跪安,只是目光如炬扫视了一遍在座所有,已然面露怯色的女人们。
      她们了解我许多,却一定不了解李德全与我的关系,更不会想到康熙爷会庇护一个身份低微的奴婢。她们有些失策,我有些得意。
      李德全从十阿哥手中接过我,大步流星走向乾清宫。我矫情地哭了起来:"师傅,疼死了!"师傅,是可以用来撒娇的。
      师傅柔声宽慰道:"知道了,回去就宣太医!"我愈发矫情起来,把鼻涕眼泪统统抹在他的衣襟上,他只默不作声向前行,半晌方道:"是我的徒弟就该坚强些,莫哭了!"
      矫情的确该适可而止。我止住哭声,问道:"也是十三福晋告诉您的么?"李德全颔首叹道:"这宫里多几个这样实心仁厚的人就好了!她遣人告诉我时,恰有几位大臣在,我不方便秉明万岁爷,这便迟了,叫你吃了苦头。万岁爷赏罚分明,不会轻饶了她们!"
      我支吾道:"师傅,我今日也说了些逾越的话。"李德全瞪我一眼:"知道你的鲁莽性子,你的罚也逃不掉,万岁爷问,你只管诚实坦言便是。今日之事,她们起的头儿,她们先逾的规矩,你已然受了苦头,万岁爷不会重责于你!"
      我点头默然不语。伤处因着冰天雪地的寒,血已然自行止住。一道道暗红干涸的血迹凝固着,斑斑驳驳。我凝目而视,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绝望一丝一丝翻腾上来。他,我自以为是把他想得太好。我其实是他与枕边人,浓情蜜意后的笑料。破鞋,多么可爱的一个绰号。
      "四贝勒吉祥!"李德全只微欠一欠身,抱着我继续前行。我向后望去,白茫茫的雪雾中,一袭墨色衬着孤冷的他,脸色如雪,双唇也泛着白,深深的怨愤拢在眉间,眸中似有无限痛楚定定地望着我。你怜惜了么?后悔?已然迟了。你以为伤害是温柔的慈悲,事实上,伤害就是伤害,无可挽回。
      腿上的伤口很疼,我能忍受,我已经习惯了身体的苦痛。可是,我还没有习惯心灵的破损,我永远不会去试着习惯。你做到了,只因为我爱。
      你曾经如此细心地呵护我,让我在最寒冷的冬天见到几缕弥足珍贵的阳光,曾经在我欲诉不能言的寂寥黑夜,以一曲箫音默默相伴,照亮我暗无天日的天空。我曾经以为你是会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中的高山流水,我曾经以为你那双高贵的手会紧紧抓住我坠入无底深渊的身体。可是你却在让我看到光明灿烂的阳光后,一脚将我踹进深潭泥沼,让我渐渐窒息不能呼吸,在黑暗泥泞中淹没沉溺。
      那样天差地别的感受,这般哀艳凄婉的悲凉,如此温柔蚀骨的心痛,我不堪重负。所以,我只会愤怒这一次,从此冷漠而陌路。爱的反义词不应该是恨,而是冷漠。恨,证明不甘。我还有什么不甘呢?
      他清晰的面容变得模糊,然后遥远,渐渐隐没在愈来愈泛白的天穹,我说:"再见!"永不再见。
      刘太医成了我熟识的第二位大夫,他擅于骨科。释然的叹息:"幸好没伤着筋骨,歇几日就好!"替我包扎伤口,留下外敷之药,施然远去。
      兰叶与王公公一位张罗着替我换衫沐浴,一位忙活着炖私房汤给我补身,不可开交。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他们便放过了我,不再唠叨啰嗦,他们已然对我的坎坷命运无语了。我却有几分自得其乐,有人替你担心心痛,总是一件好事。
      腊月初八,我决定以后每年此时闭户不出,天塌下来也缩在被窝里,宁肯被屋梁砸死。
      腊八也总是忙碌而喧嚣的,康熙爷直到夜幕低垂,雪色潇潇覆满大地,才宣我见驾。
      康熙爷面有不愉之色:"朕平日里太惯着你了是不是?如今越发没了规矩,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人都敢顶撞!"我忙谢罪:"今日采薇的确恣意妄言,言行失措,请皇上恕罪,日后采薇一定谨言慎行,不再给皇上添乱!"
      康熙爷沉声道:"今日事出有因,朕饶你这一回。但凡再有下一次,你就给朕倒一辈子夜香!"
      我一哆嗦,这可真是能要了我的命去,慌忙叩头谢恩:"采薇绝不敢再犯!"
      康熙爷长叹一口气:"朕心中有数今日之事,你着实有些委屈。这宫里眼红嫉妒之人处处皆是,你救了朕与阿哥,朕已然避忌着不曾厚赏你,这些个人却不欲朕省心,早晚气死朕他们才能安心!你也是个不能让朕省心的东西,朕总有不在宫里的日子,你这般莽撞懵懂,多早晚死在人家手里都不自知!"
      我一愣,抬眼看向康熙爷,却见他面上带着几分痛惜之色,心中不禁有几分感动。日久见人心,他终于能够明白我。我嚅嚅道:"采薇明白皇上的苦心,日后会自惜自爱,不再陷自己于险境中,不会令皇上担忧!"
      康熙爷微一沉吟,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八那福晋实在是个骄纵的性子,日后只怕不肯善罢甘休!你那张伶牙俐齿的嘴该为自己解解难了,今夜你便出宫一趟,去八阿哥府上,该如何行事,不用朕教你,你心中该当有个分数!"
      我应声称是,跪安出门,心中只是无奈。挨整完再去谢罪,实在抹不开面子。
      马车缓缓驶离紫禁城。周围十分的安静,路上、树枝上,积着厚厚的雪,一阵风吹来,雪便被吹起一层,洋洋洒洒地往下洒飘,这样的景色让人有一种迷幻般的沉醉。一个人的风花雪夜别样的静好动人,雪的到来是静的,夜间来的雪静更是让人心境清明而阔朗。
      康熙爷的旨意总是周全而妥贴的,他此举是为我日后的人身安全着想,他的确不能次次庇护于我,他给我机会去永绝后患,我应该珍惜。
      厄运就象一场强奸,你只能挣扎痛苦或享受万分。若不能享受,也无力挣扎。那么,至少不要被轮奸,不要让它接踵而至。
      想明白了,于是,我释然。


[73]      千千结

相关历史资料:出自《清圣祖实录》
逮九月二十八日,胤禩奉旨查原内务府总管、废太子胤礽之奶公凌普家产后回奏,康熙帝曰:“凌普贪婪巨富,众皆知之,所查未尽,如此欺罔,朕必斩尔等之首。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人皆称之。朕何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称道汝好,朕即斩之。此权岂肯假诸人乎?”。好一句“朕何为者”,康熙竟与独生子抢起了功劳;好一句“朕即斩之”,欲以刑罚封众人之口,可乎?
次日再召众皇子至乾清官,云“废皇太子后,胤禔曾奏称胤禩好。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大宝岂人可妄行窥伺者耶?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党羽早相要结,谋害胤礽,今其事旨已败露。著将胤禩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向来与胤禩交之甚深的皇九子胤禟邀皇十四子胤禵一同带了毒药前去阻谏,胤禵奏言:“八阿哥无此心,臣等愿保之。”康熙斥曰:“你们两个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极,封你们两个亲王么?你们的意思说你们有义气,我看都是梁山泊义气。”胤禵于言语间冲撞了康熙,帝怒,拔出小刀对他说:“你要死如今就死”,欲诛胤禵。亏得皇五子胤祺跪抱劝止,众皇子叩首恳求,康熙方才收下小刀,命诸皇子将胤禵责打二十板,逐之出去,才算是化解了一场父子间的流血冲突。
不日,张明德一案审结,顺承郡王布穆巴供:“张明德言普奇谓皇太子甚恶,与彼谋刺之,约我入其伙。我不从,故以语直郡王胤禔。直郡王云:‘尔勿先发此事,我当陈奏,可觅此人,送至我府。’因送张明德往直郡王府。“胤禟、胤禵供:“八阿哥曾语我等:‘有看相人张姓者云,皇太子行事凶恶已极,彼有好汉,可谋行刺。我谓之曰,此事甚大,尔何等人,乃辄敢出口,尔有狂疾耶?尔设此心,断乎不可。因逐之去。”胤禩供:“曾以此语告诸阿哥是实。”问张明德口供亦无异。康熙帝因之谓胤禩闻张明德狂言竟不奏闻,革去贝勒,为闲散宗室。张明德情罪极为可恶,著凌迟处死,行刑时令与此事有干连的诸人俱往视之,实乃杀鸡吓猴,令众毋效尤。[20]
此案方毕,皇三子胤祉又于十月五日奏称胤禔与蒙古喇嘛巴汉格隆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荒谬。康熙大怒,革去胤禔王爵,幽禁于其府内。
十月二十三日康熙帝病,自南苑回官,回忆往事。流涕伤怀,因召见胤禩,随后又召见胤礽。继而内侍传谕曰:“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不知康熙与胤禩相见时都谈了些什么,但料想父子之情犹在,唏嘘之间必能将前一段时期内所发生的事情释然一二。毕竟此时胤禩并未亲自出头去争过太子之位,纵有一二屑小之人于此间挑拔搬弄,亦非他之罪。若非此后的百官保举一事,恐其父子之情亦当一如往昔。叹叹。
康熙于此期间,对废太子胤礽多加询顾,常有召见,与臣下的言谈中也不时流露出欲复重立之意。逾数十日,康熙大概估摸着满朝文武皆了然其心,于十一月十四日召满汉文武大臣,令众人于诸阿哥中择立一人为新太子,言:“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
谁想事态的发展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以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为首的朝中重臣联名保奏胤禩为储君,令康熙大感意外,无奈之下只得出尔反尔,谕曰:“立皇太子之事关系甚大,尔等各宜尽心详议,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其再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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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出自《白头吟—两汉乐府 》。全诗如下: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马车缓缓停在八贝勒府前。
  青檐红瓦,白雪红灯,格外分明。人悄雪静的夜里,这分明,透着几分淡寂萧落。
  深深吸一口气,寒冽的尖冷气息,让忐忑的心绪稍稍平静。叩响门环,前来应门的小厮听我道明来意,并未多问,径直领着我进了宅子。看来,我“不速而至”的消息他们已经知晓。
  雕龙画凤的厅堂里,龙翔凤舞的字画、透雕彩绘的屏风华丽铺陈,端的一派富贵。八福晋着一身淡蓝描金旗袍,斜斜靠在软榻上,牙齿轻轻咬着玫红的嘴唇,若有所思望着地面,神色中透着几分疲惫的迷茫。
  我放重脚步,伏地请安:“奴婢奉旨特来给八福晋赔罪,八福晋吉祥!”她唇边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哟,不敢当!诸位爷心上放着的妙人儿,现如今皇上也庇护有加的红人儿,我怎么受得起?快起来吧,莫要折了我的福!”
  她此言是“师出有名”,她被太后召去冰天雪地跪了一个时辰,罪名是“越俎代庖,逾越宫规”。
  我丝毫不喜欢跪着说话,挺直身姿:“八福晋,我此行诚心诚意,还望您能容我说上几句话。您方才说我是妙人儿、红人儿,其实不然。几位阿哥与我相识多年,平日里偶尔一道饮酒品肴,他们对我或许有些情谊,却无关风月。至于皇上,您以为若是我与诸位阿哥有染,他老人家能容我存活于世么?世人皆知,皇上英明睿智,善察人品,他肯所谓的“庇护”我,只不过因为他了解我并非您所说的那种人。您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皇上的判人之力,是不是?”
  她不答话,眼神明亮而锋利盯住我,仿似要剖析我的内心,一探真假。
  我暗自思忖:今日之行不成功,日后莫名就要成仁。杀手锏,未必杀人才能用,救己亦可。
  我淡淡一笑:“常听人说八福晋是“妒妇”,我却不以为然。”她听到妒妇二字,面色蓦然阴沉,我没有留给她说话的机会:“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是每个女子心中梦寐以求的美好愿望。八福晋必然亦是有此等想法。那些指责您是妒妇的人,我认为是带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妒意。她们明里大度地替自己的丈夫张罗着娶妾迎亲,暗地里咬碎银牙和血吞,多少恨,多少苦,她们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梦想对她们来说,只能是想,她们不敢做。而您却勇为自己争取,哪怕是悖礼违规,哪怕是千夫所指,此般勇气胆识实在令我佩服不已。我虽是出身小户官宦人家,身份微如草芥,却也无意效仿“娥皇女英”与人共侍一夫。所以,请八福晋不必多虑!”
  她原本阴郁的面容渐现暖意,我趁热打铁:“早年我年幼懵懂,不知世事人情,曾经与八阿哥有过一段旧缘往事,既是“往事”,意为不可追回。我今日虽是奉旨前来赔罪,也是诚心诚意为这件往事向您谢罪,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当年的轻浮孟浪。”我要替瓜尔佳采薇了断这段错缘。
  八福晋淡淡道:“不过是你自说自话罢了,你说“往”,有人未必将这事当做往事,仍自怀念纠缠呢!”
  我静默片刻,缓缓道:“我若不愿意,无人能勉强得了我!八福晋,我还有几句话想说,只怕会冒犯失礼,您可准许我直言不讳?”
  八福晋微微颔首:“但讲无妨,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么?”
  我失笑,的确,我想说的话任他天皇老子也拦不住。“大家也都说八爷“惧内”不敢立侧福晋,我同样不以为然。八阿哥何需惧内?若说到身份,八福晋您是安亲王府的格格,自然尊贵无比,可八阿哥是皇帝的儿子,天潢贵胄,只有比您更尊贵。若说到夫妻间的争吵,斗起嘴动起手来,八阿哥经伦满腹,精骑善射,只怕两个八福晋也不是八阿哥的对手。他断没有怕您的道理。八阿哥至今也没有侧福晋、庶福晋,不过只有两位育有子嗣、身份低微的妾妇,我认为他是因为敬您、爱您,不愿您受半点委屈罢了!您可曾细想过么?只怕您是当局者迷,一时未看清吧!至于,八阿哥往日对我些许照顾,只不过念在旧日情份,这足以证明他为人宽厚良善。他待一个故人尚且如此,待自己的结发妻子只会更加情义深长,不是么?八福晋,八阿哥待您如何,您必是冷暖自知。常言道:“夫妻同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今日此般言行,落在旁人眼里,除了教人笑话了去,亦会损害八阿哥在皇上等人心中的地位!爱一个人,应该替他分忧解难,为他着想,而不该替他徒添烦恼不是么?我今日可以在您面前立誓,我与八阿哥日后必定泾渭分明,再无牵绊瓜葛!您可否信我一回?”
  我能说的、不能说的,真心的、心虚的,一股脑儿,悉数一吐为快。八福晋眸中锋利之色尽退,缓缓展开一个灿若夏花的笑容,玉面若流霞缓缓淌过,光彩炫目,如此仙姿艳逸,我一时竟看得呆住,遂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她娇唇微张:“这世上就没有你不敢说的话!”语意中已无敌意。
  她走到桌边,提笔挥毫,波连潮涌,笔笔紧跟,往复更叠。片刻,跃然纸上的是:一宫装女子背负竹枝跪于地下,神情恳切凄哀。她轻声道:“替我将此画呈于皇阿玛,就说媳妇知错,现下他老人家政事繁忙,又正在气头上,想是不愿见我,改日他老人家消了气,媳妇定前往乾清宫赔礼请罪。”
  我忙不迭点头:“一定照办!八福晋果然才貌双全,寥寥数笔,线条干练疾徐,便将这负荆请罪之意尽数画了出来。”心中颇为高兴,我果然没有对八福晋的性格估计错误,敢于大张旗鼓如此行事之人,必是性格刚烈直爽,爱憎分明之人。以诚相待,坦然自若,再加上画龙点睛的“诡辩”,她倒有几分可能释怀。事实胜于雄辩,我没有失算。
  她略有些自得笑道:“从前我在宫里时,皇阿玛颇为喜欢我的画,常常唤我去乾清宫,亲自指点,南书房现如今还有一幅我十四岁时画的画!”
  我心念一动,问道:“可是那幅泰山观日出?”她惊噫一声:“你如何得知?”
  我顺道拍马:“那画挥毫泼重墨,笔笔见削峰,气势如虹。我起先以为是出自男子之手,却见篆印中有一“兰”字,还暗自琢磨谁家的男子取此香艳闺名,今儿才知是八福晋手笔!”
  她点点头,将画递给我,“你回吧,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她毕竟是主子,只能言尽于此。我丝毫不指望她向我道歉,就此揭过也就罢了!我福一福转身出门,却听她低声道:“钱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人,我不曾令她以铁针伤你,日后你……”
  我微一愣怔,想起刚才在院中见到被五花大绑的冯顺儿与钱嬷嬷,旋即明白过来,八福晋何以如此好说话,此次她并不是幕后导演,她也是为人利用。我点头道:“多谢您,日后有机会我会将此事禀明皇上。”她摇摇头:“不必!今日之事,是一笔糊涂帐也好,是被人暗中算计也好,我都认了!只怨自己识人不清,轻信谗言。”
  我不再多言,脚步匆匆就向外走去,心中乱成一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正的敌人竟不是八福晋,此人必定来头不小,否则如何能收买八阿哥府上的亲信?
  只顾前行,冷不防迎面撞上八阿哥,正若有所思望着我。我忙福身请安,他笑道:“我送你一程!”说着,从随从手中接过灯笼与雨伞,自顾前行,我只得跟上。
  走出门外,八阿哥走近我身侧,欲与我共撑一伞,我连忙推托道:“雪不大,我喜欢走在雪里,不用伞!”他收了伞,吩咐马车先行,在头前等着。我的腿虽无大碍,却不能疾行。风寒雪冷,他与我默默缓缓前行,路边松柏迎风微微摇曳,偶有雪粒飘落,凉凉的风吹入脖颈,觉刺刺的冷。心里渐渐寒意森冷,他要陪我走到哪里?他不应该是陪伴我的那个人。
  “我…”
  “你…”
  我们异口同声,相视而笑,他微笑:“你先说罢!”我轻声道:“您回去罢,不用送了,今日之事,是我莽撞了,望您见谅!冯顺儿与钱嬷嬷也请您一并饶了去,毕竟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听人指令罢了!”
  他冷冷道:“那种背叛无德之人不值得你为他们求情!死有余辜!”
  我哑口无言,心里却微微惊凉。冯顺儿是八福晋安插在八阿哥身边的暗探,钱嬷嬷是他人安放在他们夫妻二人身边的奸细。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背叛与不信任。而这种背叛要用死亡惩罚么?
  说话间,他蹲下身子,拢雪成团,捏实了,用刀剜得中空,然后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放进雪团中。一盏晶莹剔透、宛若莲花的雪灯笼玲珑呈现,托在掌心,跳跃的火焰映照出他的轮廓,有一种迷离的宁静。“你教我的,只有一次,我就会了!”
  我一惊,往后退去,却被他牢牢握住手臂。“你今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得都对,只有一句不对,我不立侧福晋,不纳妾,不是为她,而是为你。你曾经说过,让我等你长大,你会比她们都出色!你说我是皇子,必然三妻四妾,你不在意,只要把心留给你!如今你长大了,果然足够出色,你没有食言,我也没有,我的心一直给你留着!”他语气轻柔,却满是掷地有声地坚决。
  我忽然就慌乱而心酸起来,我是第三者,我是他与瓜尔佳采薇之间的第三者。可耻而无奈!然而,我只能可耻:“我都忘记了,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采薇,您既然已经听到我说的话,必然明白我心中的想法。八阿哥,请您原谅我,我不能……”哽咽轻泣,我欠他的,只剩眼泪可以偿还。
  他伸手轻轻拂去我脸上冰冷无奈的泪水,“你是恼我冷落了你么?这些年来,我不曾在你身边嘘寒问暖。事务繁忙不是好理由,可是,我只能如此。我知道你坚强,我也知道会有人做这些……”他语气酸涩微滞,“我只为将来努力,我和你的将来。”
  我一阵心神激荡,他的抱负,他的野心,就这么在我面前坦露无遗。
  我想起十一月间,康熙爷令众大臣商议另立太子,众人“异笔同书” 联名保奏八阿哥为储君。惹来康熙爷猜忌,反而将太子复立。此时的八阿哥其实已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危险而不自知,内忧外患的他还有心情与我风花雪月?或者说,他与瓜尔佳采薇深情难弃?
  而鸠占鹊巢的我,注定要枉负深情,我该如何是好?
  他温柔地望着我,原本明亮而优雅的眼神变得忧郁而深沉,“我以后不会这样,会尽量找时间陪你,可好?”
  心神彷徨错乱,愧疚、亏欠、酸痛纷纷涌上心头。我只能大力摇头,一对对泪珠掉下来,急促而零乱。他急忙扔掉手中的雪灯笼,拥我入怀,天很冷,他的怀抱足够温暖,可他和风熏柳般的话语却令我心惊胆寒:“腿还疼么?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选择嫁或不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名正言顺被她们嫉妒!即便三妻四妾,佳丽无数,也可以专宠!你等我。”
  心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的罩住,越收越紧,狠狠勒进皮肉,我无法挣脱,只能任由它碎屑纷纷,幻化成无数个欲解不能的心结。心中迷乱而无助,明明空芜一片,却又像满当当装了一腔情意。现在的我,究竟是谁?明明不爱,为何会心酸疼痛?为什么轻易不哭的我,一遇见他就有流不尽的眼泪?
  只有一个字:欠。我欠他的,我欠采薇的。
  他柔声劝慰:“别哭了,嗯?我知道你有许多委屈,知道你在宫里过得很辛苦,我……”他轻叹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玉色琉璃的眸子怜爱地看着我,里面带着丝丝抱歉。我的眼泪越来越多,低着头,止不住地抽咽颤抖。他轻托我的下巴,唇边泛着一抹好笑:“十九岁了,大姑娘了,怎的哭起来还像个孩子?”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替我解围的同时,只能让我无语问苍天:究竟是我的运气太坏?还是四阿哥的运气太好?为什么,我总是被“捉奸在床”?
  四阿哥只看了我一眼,眸中阴厉狂肆的冷瑟,瞬间就能冻僵人心,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无助地站在一旁,八阿哥上前施礼:“四哥,这么晚了还没安置?”四阿哥淡淡道:“趁着夜静更深,路上人烟稀少,蹓蹓马罢了,刚出府就遇上你,你不是也没安置么?”
  四贝勒府离八贝勒府不过数百米距离,我方才来时见过。肩上一层零落的白雪出卖了他,没有一个时辰的静立不动,积不下来这许多。
  八阿哥浅笑:“那是咱们兄弟有缘!”拾起地上的雨伞递给我:“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宫罢!”
  我一手接过,却觉手中多了一物,圆润光滑,被他握得久了,暖玉生香。是每年一枚的豌豆花戒指。现在这般情境,我怎么推托?只能握在手里,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我不断催促马夫快一些,再快一些。心中渐生疑惑。八阿哥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他要突如其来的对我“强行摊派”?为什么要提伤害二字,而这伤明显不是指腿伤?为什么我与四阿哥从来没有开始过,却人尽皆知?四阿哥似是有意在等我,有何意图?
  “的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越来越近,我呆若木鸡坐在车内,他居然追了上来?“下车!”冰冷简短的命令。马嘶车顿,我只得钻出车外。四阿哥吩咐马夫先行,那人无奈瞧我一眼,缓缓策马远去。
  寒风无情地呼啸而过,卷起了地面纷纷扬扬的落雪。他墨色的雪麾在风中猎猎舞动,席风卷雪,裹着阵阵凛冷拂向我。又是黑色,据说受伤的人会更喜欢黑色,因为躲在漆黑一角,去疗伤,看不见伤口的血腥,就不会害怕;走在漆黑夜里,去肆意,看不见世人的眼光,就不必压抑;站在漆黑的舞台,去素面,看不见自己的丑陋,就不用粉饰;黑色,让人拥有安全感。
  他自始至终坐在马背上,不发一言,脸色阴晴不定,黑眸暗涌如潮,深深凝视着我,似乎在挣扎着什么。空无人烟的街道,只有一盏马灯隐约摇晃,投射下一片清冷的昏黄光芒,使他双眸跳动的亮点带出了些许朦胧,宛然温柔。我恍惚迷离地望着他,心中涌起一种奇妙而熟悉的感觉。“子”洞的黑暗中,一高一低的我们,曾经如此缱绻对视过。
  终于,高高在上的他似下定决心,俯下身子,伸手给我,“上来!”我受了蛊惑般伸出手去,途中转向,落在马头上,这匹马我见过,十三的“踏雪”,他赠送的。
  如果我的命运注定要大起大落,一时高处不胜寒,一时低至尘埃里。那么,我希望由自己来选择。如此,高处的寒,低处的苦,我能甘心情愿。
  而你,即使于我而言如此特殊的你,也不能左右我的命运。我了解你。今日一时的心软动情,或者说是恻隐之心,日后会换来宛若寒冰的更多严酷。我忍受了“挥之则去”,绝不能再忍受“招之即来”。你不是已经将我拱手相让了么?
  我轻抚着马头,淡淡道:“这匹马不是送给十三阿哥了么?”我的言下之意,他自然理会得。那只手没有半点犹豫,倏忽缩了回去。我隐隐失望,他神色复常,眸色转为森冷。
  同一时间,我转身提步,他掉转马头,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天地间除去风雪声、马蹄声,还有心底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叹尔后息之。


[74]      当时错

  回到宫里,已是子丑之交,康熙爷竟然未曾安寝,传了我去问话。
  我将八福晋的画呈上,康熙爷凑在灯下凝神细看片刻,问道:“你都说了些什么?”我见他脸上仿似有几分嘉许之意,心道:今日所言,只怕总有一日传入他耳中。倒不如直截了当打消他的疑虑。遂道:“回皇上,采薇只不过将前情后事细细解释一遍,八福晋兰心慧质,今日之事也是一时冲动,听了这一番解释自然能谅解。采薇还提醒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劝她莫要因为一己之怒,影响八阿哥的前程。”
  一荣一损之言,其实大有文章可做。宫中早就传言遍地,此前康熙爷因着八阿哥夺储君之事,特意寻机给八福晋没脸,下旨训斥。我坦言相告康熙爷,这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可我还非得撞不可,总好过他日被人拿住话柄,推我撞上去。
  康熙爷神色微动,半晌方道:“你能说出此言,实是其心可诛!”话虽如此,却不见他面上有震怒之意,我陪笑道:“皇上,您曾告诫过采薇不可问朝政之事,采薇牢记心间。只不过采薇心中想的是,皇上身为父亲,当然希望儿子恭孝,媳妇娴雅,夫妻和睦,夫唱妇随。采薇此言只关乎儿女情长之事,与其他的事毫无半点瓜葛。采薇猜忖皇上心中,只怕也是希望他们能明白这个理儿,是以对福晋大胆直言。”
  康熙爷微微颔首,叹一口气:“朕信得过你。若她能听得进去则再好不过!朕实在不得闲功夫再来理这些琐碎闲事!”我低眉敛目站在一旁,却听他续道:“你就只得一张嘴厉害!此次朕可算得上轻饶了你。明日起《列女传》每日背诵一千字,好生学着德言容功!”
  我不由得腹诽:烈女传?我还不够烈?非得上房揭了您乾清宫的瓦才算烈?还是干脆在八国联军来之前,先一把火燎了紫禁城(圆明园还未成形)?当然,诽完还是得恭声应是。
  第二日拿到书册方知,此烈非彼列,是列位女人的传记,同时送来的还有女四书之首的《女诫》。《列女传》倒还罢了,无非是些人物传记。这《女诫》依我看该改名为《女贱》。单这一句:“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就把我气得抓狂,凭什么女人生来就该如老鼠般低微?凭什么要毁灭女人的个性屈从男人?短短1600字看得我火冒三丈,气冲云霄。她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人看!顺带把此后1000多年封建社会的妇女们也诱拐成老鼠!
  从此,我的人生中有了第一位呕像:班超。想给我洗脑?门儿都没有!经此事,我愈发佩服起八福晋来,她实在是犹为难得的杰出妒妇,她有自我意识。虽留下了千古一妒的骂名,幸福却是自己个儿享用的,她是个明白人儿。
  更为大难临头的是康熙爷令我每日侍膳。
  此后,只要康熙爷留在乾清宫用膳,我就得先背一千字之乎者也,他可以随口指出我的错误。见我叹服的表情,自得一笑:“朕幼时读书,必以一百二十遍为率,盖不如此则义理不能淹贯!”100遍哪100遍,我联想到那首著名的…….
  聆听训示后,取一矮几,坐在他腿边,陪他老人家用膳。颇有承欢膝下之感。
  这一回,不用李德全提醒,我也明白,这是康熙爷在有意抬高我的身份地位。果真奏效,宫中众人见了我已然开始面带敬畏之色,纷纷远之。如此,再好不过,耳根清静,闲言碎语我半个字也听不到。
  我想吃什么由不得我,他老人家吃啥,我就跟着吃啥。百八盆儿菜,常常是整盘热的端上来,凉的撤下去。我却常常只能半饱,倒不是我想客气,实在是这所谓的御膳难以下咽,味道清淡不说,因着天冷需用热水座着,新鲜的蔬菜也怄得有些泛黄。皇上用膳是要讲规矩的,再喜欢的菜最多也只能吃上三口,据说是为着提防人下毒!皇帝的喜好不轻易示人。
  他老人家亲赐的菜我只有吃干抹净的份儿。回去也不敢再吃别的充饥,否则岂不是拂了皇上的面子?
  李德全说皇上自从有我做伴,胃口好了不少。我心知其所以然,我打小就是个贪吃的主儿,我妈说我吃白面馒头的模样也像在吃山珍海味,吃嘛嘛香。人类有一些思想、行为其实很有趣,譬如:菜是别人家的香,许多人大抵有过此类体验。另一点,就是与吃相特别香的人共餐,胃口会大开。我,于康熙爷而言,有开胃作用。康熙爷行事从来不会只便宜他人,他亦有所获。
  心中大笑数声,却隐隐有些悲哀,皇帝,其实并没有想像中幸福。尤其是一位以国计民生为重的好皇帝,责任多过于享受。正如十四所说,这些规矩与尊荣,就像一副枷锁。他们,却甘于画地为牢,将自己锁系,为此争得头破血流,甚至是家破人亡……
  与此同时,我拜托李德全替我查钱嬷嬷的底细。师傅是值得信任的,何况我身边可以依靠、有权、有能力的只剩他了。我至少要知道敌人是谁,我纵然无力反抗,总要力求自保吧,再不济,他日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
  事过境迁,冷静思量,心底的疑惑更甚,怎么也抹不去。四阿哥不至于会刻意授人以柄,将事情渲染得纷纷扬扬,对他毫无益处的事他怎会做?
  我想到围场十四所言:“若是他要你,我定不会相让!”再想到永和宫中十四在四阿哥面前的故作暧昧。十四自己也曾经说过,四阿哥救我之事,知道的人甚少,即便知道也故作不知,毕竟康熙爷曾褒奖过四阿哥“仁孝宽厚”,谁也不敢横生枝节,胡言乱语,对康熙爷的金口玉言加以驳辩。难不成是十四?否则何以八阿哥会知晓事由般说出此番言语?
  原来,我是大将军王勇猛的炮灰。作为一个炮灰,既然没有被摧毁,只好拾掇拾掇准备下一次战斗。炮灰就炮灰吧,多当几次炮灰,也可以收集起来做成墨,还是有价值的。只是这墨,会是给谁润笔的呢?
  转眼间已是大年三十。我端着一些食物前往惭净堂供奉苏麻喇姑,迎面遇上十四往乾清宫而来,近期康熙爷常常召他下棋谈心,可谓是风生水起。
  我木着脸请安,径直离去,却被他喊住:“怎么了?近日来见你总是冷口冷面,活像谁欠了你银子似的!”
  炮灰要么是死的,要么是冷的,总不至于有快乐的炮灰吧?我可装不出若无其事的笑脸,“没怎么!只想远着您这些爷,奴婢可不会次次好运,指不定哪日被人卖了,还兴高采烈替人数钱呢!”
  十四皱紧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阴阳怪气,莫名其妙!”我更为光火,跟我装纯洁?强忍怒意,“没什么意思,总之日后少招惹我就行了!”一边转身就走。
  十四猛力拉回我,横眉怒目:“把话说清楚咯!我可不爱和人打哑迷!”
  我横眉冷对:“要说清楚还不容易么?你倒是说说为何总拿我当磨心儿使?你与他人的过节何以无端扯上我?不知道会害死人么?我在围场上一早与你说过,我的心意一如从前,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你为何还要将他救我之事告诉八阿哥?是嫌我不够乱?非得折腾死我才算完?”
  十四满脸狐疑之色盯着我,良久,脸色青黑如铁,“我在你心中原来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我淡淡道:“是不是小人,由不得我说了算。只不过你的所作所为,令人心寒罢了!”
  十四冷笑一声:“我做了什么?就能令人心寒了?”
  我还以冷笑:“别的不提,那日在永和宫,你为何与我故作亲密?岂不是做给你四哥看的么?你要惹恼他是你自己个儿的事,何以要扯上我?”
  十四眸中荡漾着无边的怒火,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不仅十三哥白认得了你,我也白认得了你!蠢女人!”
  我不紧不慢道:“知道我蠢就好!十四阿哥您是聪明人,实在不应该与蠢驴有任何瓜葛,日后咱们泾渭分明便是!”
  十四松开我的胳膊,冷冷道:“且去问问小德子你回宫那日做过些什么,再来心寒齿冷也不迟!”
  我错愕中,十四噌噌噌走了,留给我一个愤怒的背影。我怔怔看着背影,心中莫名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迫不及待找到小德子,“小德子,你可有事瞒着我?” 小德子神情中透着几分不自然,避开我审视的目光,支吾道:“没啊,怎么问这个?”
  我已然联想起一些事情,只是无法确定,非得亲耳听见不可。遂道:“小德子,我那日喝醉后你送我回来,可有什么事儿发生?你老实告诉我吧!咱们还有不能坦言相告的话么?”
  小德子沉默片刻,低头道:“那日送你回来,路上遇见八阿哥与十四阿哥,因着他们身边有随从在,你又醉成那样,他二位遂装做没看见。你却拉住八阿哥说…….”小德子抬头看我一眼,支吾其词不肯继续。
  我心中狂跳,道:“说罢!不打紧!”小德子声若细蚊:“你说:你也不理我了么?不要我?你也以为我是残花败柳?我不是!”
  我颓然无力跌坐于椅中,掩面欲哭无泪。梦境中的一切竟然是真实的发生?是我醉后吐真言?撒酒疯?我可以强颜欢笑,掩饰伤心苦痛,可以傻笑而不自知,可以指甲陷入肉里而不觉痛。却借酒愁消愁更愁?抽刀断水水自流?
  我到底是个凡人,我自以为是把自己想像得太坚强,以为所有的伤痛都能被遗忘。终于在酒后,伤心难抑,一发而决堤千里,做出此等失态之事。我,竟然爱得那么深么?
  小德子拍拍我的肩,柔声道:“事情过去也就算了!莫要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那日八阿哥吩咐我,若你醒后不记得此事,切不可在你面前提起。我也就没告诉你,不是有心瞒你!”
  我恍过神来,问道:“那日冯顺儿是不是在场?”小德子答:“不错。”
  事情渐趋明朗。我失态,冯顺儿将此事秉明八福晋,八福晋感觉到威胁,遂有此祸。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酒后真言只不过是导火索。
  我实是冤枉好人,难怪十四愤懑至斯。十四与八阿哥想必是怕我难堪,遂欲将此事瞒天过海,不欲人知。却不曾料到冯顺儿悠悠之口,将此事捅出来。而十四故作暧昧惹恼四阿哥,是因为明了情由想替我出一口气么?四阿哥腊八之夜雪中苦侯,欲语还休,是想向我解释,而无从开口么?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已然迟误。
  各有各的心思,于是,成了一团乱麻。我是麻核儿,被纠缠在其中,不能自拔。
  我绺由自取。这是爱的代价。我怨不得别人,只怨自己动情太过容易。
  晚间,李德全带来一个消息,钱嬷嬷从前是良妃宫里的教引嬷嬷,仔细探究其出身,却是出自正黄旗包衣门下。李德全言无不尽:“钱嬷嬷明里是良妃的人,暗地里却是德妃的探子。你知道便罢,不可动妄念。我此番消息得来不易,恰逢机缘巧合遇见一个钱嬷嬷的故人,才知她祖上与德妃是世交。”
  我当然知道轻重,此事有关后宫,甚至有关政事。遂道:“师傅放心,我知道也做不知,只在心里提防便是。”
  将事情从头至尾再细细思量一遍,不由得心惊。德妃原来才是幕后BOSS,她一石二鸟之计果真绝妙无比,观梅亭一事,她明里是冲我而来,暗中只怕目的并不简单。她将钱嬷嬷安放在良妃宫中,已是陈年旧事,当时可能只为着“争宠”,现如今却成了她手中对付八阿哥的一枚棋子。八阿哥争储呼声颇高,德妃必是心有忌惮。在八阿哥失宠之际落井下石,可谓雪上加霜的妙计。
  我不是十四的炮灰,却是十四他娘的炮灰。德妃果真不简单。虽说此事无关大局,然而人的心理总是微妙不可言的,集少成多,此般事件再多几桩,康熙爷难保不会对八阿哥夫妻更生憎厌之情。
  女人心,海底针。后宫不可干政。德妃却以如此机谋为自己的儿子消灭对手,且神不知鬼不觉。若非李德全相助,此事怕是永无水落石出之日。
  又一个不能为人知晓的秘密。我蓦然发现自己不觉间已卷入一场血光弥漫的斗争。所幸,我只是炮灰,不是炮弹,不会给任何人造成直接伤害。
  惹不起这些爱与害,只有躲。今年的围场之行,若不能以正常途径留下,只能用极端的方式。围场总是容易出事故,事故也可以人为。斩钉截铁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