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置之死地而后生
春未去,夏将至。紫藤,袅袅娜娜。枝条蜿蜒盘曲于墙壁,绿叶繁茂,浓荫可爱,整整一壁红墙已承载不下它们欢快的脚步。
我突发奇想,想要一座绿色凉厅。于是,向苏麻喇姑提出申请,我的理由是:夏将至,我想要一方绿意好乘凉。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姑姑,你们也可以在自然绿意之下修佛悟禅。我想搭一座花架。
苏麻喇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要求,只不屑道:“你的字实在粗陋不堪!”的确,我的字实在难看,有些繁体字笔画不全,且大出得奇,一页纸只写十字左右。她只此一句,我以为没戏,遂也不多“言”。却不曾想,只是一夜之间,院中便多了一座棚架,几条长凳,紫藤茎蔓延攀绕着柱子蒙茸一架自成林。
“紫藤庐”,于是成为我的小乐园,我常坐于藤萝掩映之下,吹着勉强能称之为曲的笛子,翻看书卷。若有风过,如雪缤纷,一书芬芳。我也常在寂寂难耐、无法入眠的夜晚,走出屋外,卧于长凳,明月无言,清风有韵,伴着花香才能浅浅睡去。
我有许多话想说,却无可倾诉。于是,它们就成为我的解语花。我的烦恼、忧愁、渴望,无声细语,一并说与它们知晓,它们以似锦繁花、飘然花香回应。“人本过客来无处,休说故里在何方,随遇而安无不可,人间到处有花香。”我常以之为诫、为慰。于是,日子也就过了下去。
这一日,端午节,亦是苏麻喇姑的生日,九十岁。康熙爷与太后皆有赏赐,乾清宫特意送来了“黄金裹玛瑙”,是一种以黄黍代糯米的粽子,馅料用的是红枣。蒸熟之后,只见黄澄澄的黏黍中嵌着红艳艳的枣儿,故有人美其名曰“黄金裹玛瑙”。是素馅粽,我却能轻易尝出这黄黍是用鸡汁浸过的,我知道,这是康熙爷的苦心。自从我伤愈在惭净堂膳房当差后,李德全曾经来过一回,明为替皇上颁赏,实际他将我悄悄叫到一边,让我继续“瞒天过海”,想办法让苏麻喇姑“沾荤腥”。我很是乐意为之,我存着坏心眼儿,欲令苏麻喇姑“破功”。她却浑浑噩噩,一点儿不察觉,吃得不亦乐乎。我在一边瞧着颇有兴灾乐祸之感。这,竟成了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子时三刻,翻来覆去,却只能瞪大双眼望着浓重的暗影,心烦气燥,却又觉空荡荡的,无所着落。有一些人,有一些事,不敢去想起,却没有办法从记忆中抹去,只是不依不饶地涌上心头,却被我咬紧牙关硬生生压了回去。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等了一晚也不肯停歇,我决定不去理会,去找我的解语花一诉衷肠。
一树花开,一地花碎,一缕花香隐隐约约,飘然而至,让人不由遐想,思索游离起来。他此刻在做什么呢?无月有雨,不能共此时......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破了惭净堂的寂静,如此深夜谁会来?我纳闷儿地瞧向来人,只见李德全手执一盏橘黄色的灯笼,光影飘摇,在前引路,后面跟着的不是康熙爷是谁?我心中暗惊,忙隐于薜荔藤萝之后。康熙爷径直进了苏麻喇姑的寝屋,我方才想着心事,不曾留意她屋内竟亮着蜡烛,平日这个时辰她早就歇下了。
“苏茉尔!”康熙爷一声轻柔的呼唤,惊得我差点坐从凳上跌下,平常不都是称“姑姑”么?因着这院中特别的安静,他们的对话我一字不落全听了去。康熙爷轻叹一声问道:“苏茉尔,三十七年了,朕问了三十七年,你竟不肯给朕一个答案么?”苏麻喇姑一平如水的声音:“皇上,事情既成定局,何必究其原因?您这不是庸人自扰么?”此言一出,屋内院中,更现一片难以言喻的静默!
“咝”,我倒抽一口无声凉气,她竟然“教训”皇上?责其为庸人?蹲墙角本就不甚光彩,听皇帝的墙角更有可能丢了命。我稳住心绪,欲悄悄溜回屋,却害怕自己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露了行踪。一抬眼,却发现李德全无声无息立于面前,我顿时惊呼,无声,第一次体会到哑巴的好处。他瞪我一眼,极轻道:“还要听到何时?”说着,自顾在院中踱着步,脚步声却刻意加重。我赶紧在他的脚步声掩护下,一溜烟儿蹦回了屋。门窗尽掩,再无声息入耳。
心中疑虑万千。是何答案令康熙爷追问几十年?苏麻喇姑曾说过,她一生不曾撒谎,于她,只有实话与不想说之言。我亦了解见识到她在这宫中的权势,却不曾想她对皇帝也如此“放肆”。她还曾说过,她有权处置这宫中任何一个犯了她规矩的女人。我心念一动,难道她与皇上?却又断然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夜无眠。许是太过闲暇,我不由得好奇了起来,往日我对苏麻喇姑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除了有求于她,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一经此事,我开始偷偷留意起她来。她是一个奇怪的人,不洗澡饮秽水、不吃药、不沾荤腥,最后一点可以理解,前两条却是透着怪异。一番探查,我却发现她并不是一个骯髒邋遢之人,她每日里从里到外的衣服悉数要换了去,被褥亦是五日一换,比谁都换得勤。她应该是懂一些玄黄医术的,从她把我毒哑就能看出来,可她生病了却从不吃药,只是硬捱。念经是她每日头等大事,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她一刻不停。
她拒绝生机盎然的事物,她不喜欢我种的花草,红姑与秦嬷嬷都曾享受过紫藤庐的凉意,她们有时会在那儿打坐。苏麻喇姑却从不肯屈尊一坐,我以为她讨厌,却有一次无意中发现她怔怔地望着玉兰花,那花一夜细雨后,繁花初绽,她遥遥望着,脸上挂着有如孩子般天真的喜悦,在一位九十岁的妇人脸上见到此般神情,岂能不心惊?
我渐渐有些惧怕她,我认为她不是一个正常人。诡异,只这二字可以形容。行为诡异、言语诡异、聪敏得诡异。平心而论,除了令我失声,她待我尚可。几乎有求必应,我的要求皆予满足。当然,也因为我的要求是合理的。我决定,往后要与她保持更远的距离。
中秋过去,已是下弦月。下弦月的夜,总是漆黑黯淡。我信手翻看着《遵生八笺》之《燕闲清赏笺》,这是我看的第三卷,介绍的是古玩辨识与鉴赏;历代碑帖、绘画、古琴的鉴别与赏玩;我最喜欢的章节是文房四宝的品藻,详叙了葵笺、宋笺、松花笺等的制法。
这一卷书中亦夹带了一方蜡砑五色笺,月牙白色,盈盈透着温润,“得失不计,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字迹是熟悉的,意趣却显陌生,我渐渐发现我从前并不曾十分了解十三,我一直以为他是霸道而执着的,却不知他有如此淡然宽宏的胸怀。在我焦虑无助,心胸烦闷之时,我会常常取出这幅字,依其笔意在心中一笔一画地刻下,于是,能够不计,能够无意。一卷看完,我会托十二阿哥将书交还,我也有回应,我的回应永远是——^_^,只能是这个。
屋外传来十二阿哥焦虑的声音:“怎么回事?前儿不是还好好的么?”我暗自一惊,忙出屋视看。秦嬷嬷回道:“姑姑昨儿有些腹泻,您也知道,她不肯服药,也就没传太医来瞧,怎知今儿竟便血了!人也迷迷糊糊昏睡不醒了。”
十二阿哥大叹一声,急道:“顾不得这许多了,赶紧召太医来瞧瞧!”秦嬷嬷应着,忙去张罗。十二阿哥步履匆匆,进了苏麻喇姑的寝屋,我沏了一盏茶跟了进去。苏麻喇姑面色灰白,沉沉卧于榻上,十二阿哥走近低唤道:“姑妈。”她勉强张开眼睛,微微笑道:“祹儿,莫要担心,无甚大碍。”十二阿哥微微颔首,却是忧形于色。
片刻,太医到,苏麻喇姑却吩咐不许太医诊探,任十二阿哥百般恳求,她亦不松口。她只道:“我只信皇上,你们代奏我此言,皇上必赐治病良方。”我心中亦莫名慌乱,我不记得她具体死于哪一年,只记得康熙帝是从塞外匆匆赶回,却只来得及率百子千孙们为她送葬,千古一恸。此时,康熙爷正是出行塞外。
第二日,惭净堂来了几位熟悉的外人,几位御医,三阿哥与八阿哥,他们是此次留守的皇子。十二阿哥将苏麻喇姑的病情详尽介绍,几位御医听了皆是愁眉不展,只道:“凶险!服药亦凶险,不服药则险无可救!”我怔怔地听着,暗自猜度苏麻喇姑此症极似痢疾,此症对幼儿与老人如生死难关,在现代医疗条件较差之地,亦有人为此丧命,她这么固执岂不是自寻死路?八阿哥沉吟片刻,道:“先把方子开出来,着人煎出药汁,再设法劝姑姑服用罢!”御医领命而去。
我心神不定回到小厨房,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如此关心苏麻喇姑,我竟不愿意她死去,是不是有心无意间已将惭净堂当成自己的避风港了呢?
苏麻喇姑却是坚持不肯服药,十二阿哥泣而求之,她亦毫不动摇,我只在一边干着急。忽地心念一动,将药汁混入食物之中,不知是否有效,我将主意悄悄告知秦嬷嬷,她去请了阿哥与御医示下,回来告诉我:“勉力一试。”我以药汁和面,其中加入茴香、大料等味重之佐料借以掩盖药味,一番忙碌,烤成薄饼。秦嬷嬷与我尝后,皆觉药味淡淡,不甚明显,遂呈上。
秦嬷嬷将薄饼呈于苏麻喇姑,柔声道:“姑姑,您这两日里都没吃什么,这么下去可不成,您好歹用一点吧。”我扶着苏嘛喇姑坐起,她见到薄饼,露出一丝微笑,瞧着我道:“记得第一回见你,你就是做的这个锦绣玲珑薄饼。”我点点头,有些莫名她的和悦之色。苏麻喇姑取过薄饼只咬了一口,便弃之于地。
我大惑不解,往日里菜肴中的荤腥之味比这药味浓厚许多,她都无所察觉,怎的今日?却听她淡淡道:“此非皇上所赐,我不吃。”我惊疑心起,她竟一直知道我动了手脚?她竟为领皇帝的好意甘愿破戒?他与她?秦嬷嬷泪如雨下,却也不再多劝,只令我将食物收拾了去。
我愁思难解,缓步走向紫藤庐。庐下一男子长身玉立,风姿卓然。我顿下脚步,心绪微微凌乱,八阿哥轻声道:“过来!”我刻意夸大一瘸一拐的步伐,慢慢上前。不及福身请安,已被他顺势一扯,抱了个满怀。我心中一紧,他从不曾如此放肆,今日所为何事?
八阿哥看着文弱谦和,我拼力却挣脱不开,只忿忿然瞪着他。八阿哥轻声浅笑道:“力气不小,脾气也不小,还是那个采薇!”我看着他玉色流离的眸子,含着如水般笑意,脸上不由得一热,只无声道:“放开我!”他看懂了,遂放开手,在长凳上坐下,却也强拉着我坐在身边。
我无奈,无言叹息,我已是此般光景,他还想怎的?却听他缓缓道:“早想来看你,只是碍着忏净堂的规矩,不便前来。今日一见,我原以为自个儿心中必是愁云惨雾,谁知竟无感伤,只有喜悦。见你依然坚强,依然平和地生活着,心中很是宽慰。采薇,你还是那个从不轻言放弃的女子。我也不会放弃!”
八阿哥牵过我的手,将一清沁之物套入我的右手中指,我仔细一瞧,是一枚白玉戒指,戒面上点缀着一朵以翡翠石雕刻而成的花,居然是豌豆花儿。很是精巧趣美。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在古代,戒指并无任何深刻含义,只是装饰品。八阿哥凝视着我,一抹淡如茉莉的笑自唇边绽放开来,意欲迷人眼,“前几日是你的生日,礼物我早已备下了,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送出,却在今日得了机会给你。”他停顿片刻,认真道:“采薇,今时今日,我已不能去向皇阿玛请旨要你。可我心中却不能放下。你今年十七岁了,还有八年即可放出宫,这戒指是我给你的承诺,每年一枚。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要你。我会照顾你,不会让你孤伶度日。”
我大急,忙拽下戒指交还与他,他却不肯接过,只轻轻道:“你曾说过,只要与我一起,不计较名分,现如今可是在意这个么?”我急火攻心,这不是我说的,是瓜尔佳采薇,却又无从辩解。只能连连摇头抗拒,八阿哥微微叹息,道:“这戒指是我给你的承诺,亦可作为你给我的承诺,我依然不会勉强于你,若你愿意,随时戴上,教我明白你的心意即可!”
言毕,他起身离去,却又回首浅浅笑道:“日后,别再用这般纯净倔强的眼神看别人,无人能拒绝得了!”
我只恨不得一头撞死,康熙爷与苏麻的心计算是白费了!心中却不是一丝感动也无,我已残缺如斯,他却固守当年信誓,不肯背誓。
只是,他却不知道:人成各,今非昨。今日的我已不是那个与他山盟海誓的采薇。我如何告诉他实情呢?
我,独语斜难。难、难、难!
我,咽泪妆欢。瞒、瞒、瞒!
没有时间给我去思量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苏嘛喇姑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她已不能进食荤腥。我每日里只浓浓地熬小米粥给她,她也只能吃上三五口,依旧不肯服药,只肯喝一些淡盐水。她每天只是昏睡,醒来时只问:皇上回来没有?听到否定的答复,她只是轻叹一声,复沉沉睡去。
众人皆是一筹莫展,只能每日快马急报予康熙爷。而八阿哥业已着内务府准备后事,我只感五内俱焚,实在不愿她死去,我真的把这儿当成避风港了。这儿有相对的自由与尊重,没有勾心斗角的权力倾轧,更没有爱恨情仇的纠缠。可是我也毫无办法,如御医所说,即便她肯服药,亦是凶险之际,她却任性到不肯沾上一星半点儿。只是心心念念盼着皇上归来,她却又知不知道,她根本无法捱到那一天!
病后第七日,秦嫲嫲嘱咐我守夜,说是她与红姑守了几日,疲乏不堪,姑姑不喜生人随伺,令我好生伺候着。我依言卷了铺盖,安放于塌侧地下。这才发现,苏麻喇姑并非沉沉昏睡,她总是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她是蒙古人,梦里说的也是蒙古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觉有一个类似人名的词语反复出现,直到黎明时分,我清楚地听到一句汉语:玄烨!语意无限幽怨缠绵,决非寻常感情能说出此般语调。
心头大震,她与他果真?为何要我守夜?就因为担心这些不欲外人知晓的话被人听了去?她们又为何信任我?因为我不懂蒙语?亦或是因为我是哑巴?我想不透彻,只知道一点,我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若无其事。秦嫲嫲竟然不再替下我的守夜之职,只让我好生伺候着,不可怠慢。无法,我也每日里昏昏沉沉伏在塌侧似睡非睡,干耗着。
这一日我醒来之时,却发现苏麻喇姑若有所思斜靠在床头,颇有几分神采奕奕之感。我大喜过望,抓着她的手,无声唤道:“姑姑!”她微微一笑,目光柔和,轻声道:“可是辛苦你了,去唤秦嫲嫲进来!”我忙依言而行,苏麻喇姑对秦嫲嫲道:“今儿略觉好些,想洗个澡,也想吃些烤羊肉,你去预备着吧!”
我还来不及反应,却见秦嫲嫲泪已沾襟,哽咽道:“是!”我顿悟,骇然,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么?苏麻喇姑对我招招手,道:“扶我去院中走走!”我忙上前扶着她往院中缓缓踱去,因着她是女眷,阿哥们不便久居卧室,皆是在正厅坐着,此刻听闻她苏醒,皆忙不迭地上前请安。她亦依着规矩,一一回礼。他们也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皆是强忍悲戚之色,强颜欢笑。十二阿哥早已躲到一边,不忍相见。微晃的背影,让我也不由得一阵心酸。
苏麻喇姑指了一指紫藤庐,我会意,扶她上前坐下。她坐下,仰面看着已凋落纷纷的紫色花串,轻叹一声:“秋天了,我竟错过最是繁茂的景致。若是明年也能开得如此花团锦簇便好了!”我只点点头,一通无力之感。她坐了好一会儿,只一瞬不瞬看着残花,仿佛欲将从前错过的悉数补回。我只在心中悲叹,何必呢?何苦呢?
直到秦嫲嫲回禀,热水备好,她才依依收回目光,神情黯然,眸中空无一物,精气神亦消减许多。我只怕她随时会死去,和秦嫲嫲交换一个眼神,左右架着她回屋沐浴。她实在瘦得骇人,多年的营养不良,加之病痛的折磨,实在是病骨支离。皮肉已是不剩多少,那骨头细脆得仿佛一捏就要碎了一般。我和秦嫲嫲一前一后替她轻柔洗着,只盼能来得及完成她最后的心愿。我恨她,可我也不愿意她邋遢死去。一切都可以随着生命的逝去而被忘记。
“洗不净啊!这满身的罪孽洗不净啊!” 苏麻喇姑忽然啜泣出声,我一惊,抬眼看去,只见她清泪几行,凄然而落,眸子却是清亮几许,面上一片悔痛交加之色。她以手掩面,像个孩子般呜呜哭着,含糊不清道:“她们…不会…原谅…我,我这一身…罪孽,礼佛…茹素…皆不能..赎了去,下阿鼻…地狱亦不…能赎。”秦嫲嫲亦泣不成声,只低声劝道:“姑姑,您莫要这么想,您并不是为了自己……您没有辜负格格所托。”
我怔在当下,她所说的她们是那些犯了规矩被她处死的女人么?她一生不肯洗澡吃药,每日斋戒是为了忏悔自己的过错?她明知是错,却执意为之,只为那不近情理的规矩?格格是指孝庄?我想到前两朝的皇帝,顺治与皇太极,皆是因为女人而死。难不成是孝庄担心重蹈覆辙,指使苏麻喇姑如此行事?
心中的谜团有了一些头绪,再看向苏麻喇姑,却惊见她平日里一双或平和或肃厉的眸子,在此刻竟然如婴儿般纯净无暇,晶莹剔透,泪水汩汩涌出浅浅的眼眶,不绝滴落。透着无尽的悲哀与无奈,令人不忍多看一眼。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忙低下头去,告诉自己,任她有多无奈,她也不能“毁人不倦”。你不可以原谅,不能原谅。
只是想到,我一月不洗澡,一月不沾荤腥,已然觉得生不如死。她却一生如此,一年洗澡一次,却要自饮秽水,心中煎熬可见一斑。身苦倒也罢了,其中之心苦却是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做到神色自若,宠辱不惊地继续生活!明明是个良善之人,却要做那十恶不赦之事,其中挣扎几何,自责几何,非寻常人能感之一、二!她实在也是个可怜之极之人!
念及此处,想到我一而再地无奈伤害十三,那般无可奈何之心痛,锥心刺骨之感今犹在,眼泪不由得啪啪掉落于水中,愈擦愈多。苏麻喇姑止了泣声,怔忡望着我。我慌忙别过脸去,却见秦嬷嬷哀切祈盼地望着我,我了然,我也许是这世上活着的唯一一个“犯了规矩”的女人,她想让我给苏麻喇姑一个心安。我狠一狠心,只对自己道:权当是安慰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缓缓、一字一句对苏麻喇姑道:“姑姑,我不怪你!”我原以为自己会说得很艰难,我说了三遍,却恍然发现自己说得很轻易。我只能狠狠在心中骂自己毫无原则。
苏麻喇姑瞧明白了,脸上浮起孩子般天真满足的喜悦,她微微叹息一声道:“你这孩子瞧着硬气,实实是个软性儿。日后,你记着我一句话:不说硬话,不做软事!”我点点头,却见她欲言又止,半晌,缓声道:“你要对皇上诚实,要让他信任你,原谅你……”她言而未尽,我知道下面是她不想说的话。我心中驳道:我何曾骗过康熙?我又何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何须他来原谅?我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苏嘛喇姑淡淡道:“秦嬷嬷,去取羊肉来,这儿采薇留着足够了!”秦嬷嬷应声而去。苏嘛喇姑吩咐道:“扶我上榻!”我没费多大力气,就将苏嘛喇姑挪到了榻上,她实在太轻。我忙着替她擦拭身上的水珠,她却忽然直挺挺向后倒去,脸上浮起一丝奇异而熟悉的微笑,我曾在雨枝脸上见过,诀别的微笑,忘记一切的微笑。我心中大骇,腿一软,跪伏于地,听她幽幽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气息渐弱,直至再无半丝声响。
脑中轰然而响,她与他竟然真的有情?而她拒绝了他,竟是为了这个原因?她如此明慧之人,竟为此等世俗之情由而断情忘爱,孤独终老?她为了他做尽恶事,自惭一生,寂寂独守,却为何不肯告诉他?
一时只觉心中悲凉无限,这世上真的是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么?眼泪哗然倾泻,悲不可抑。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那痛,并没有减少半分。
院中乱做一团,悲呼声,痛哭声,惭净堂失了往日的宁静。与此同时,康熙爷的圣旨到,他正往京城赶,预计十日内抵京。我去过塞外,我知道最快也要十五日左右的车程,他正马不停蹄,昼夜兼行,却注定缘悭一面。孰之过?孰之错?怨不得天亦尤不得人!
十二阿哥请旨为苏麻喇姑百日内供饭,三七诵经,康熙帝“欣然应允”,并着其他留京皇子每日派一人陪伴十二阿哥。这一回,圣旨到达很快,他,已离京城不远。苏麻喇姑灵前放着四个蒲团,红姑、秦嬷嬷、十二阿哥各占一个为她守灵,另一个是三阿哥或八阿哥,我庆幸不用我守灵,我心中仍然没有彻底原谅。我只是每日负责端茶送水,做饭洗衣。很累,心中亦很无助,日后的我将何去何从?
八日后,康熙爷抵京,据说是一回宫,不及更衣换洗,便匆匆而来,身后只跟着李德全,众人皆退出灵堂,我亦跟着出门。却听康熙爷命道:“采薇留下!”门在我身后掩上。
我知道,他想要一个答案。我其实可以不必告诉他,苏麻喇姑死时只有我一人在场,无人做证。我也知道,与一个人分享不为人知的秘密,最终的结果不是成为死敌,就是成为密友。而与九五之尊的康熙爷分享他内心最深处,永远不欲为人知晓的秘密,下场将更为惨烈,非死即生。我又一次送给他一个杀我的理由。
可是,我早已决定了不是么?我抬头看着康熙爷,面有风尘仆仆疲惫之色,眸中浸着深深的痛楚,他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注视于我,没有威胁亦没有祈盼,是一片坦然平和之色。我掏出那张八日前即写好的笺纸,我翻阅了书卷查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以繁体字写之,十个字正好一页。“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这是一个女人无可奈何的爱,一个女人凄苦挣扎的一生。太过沉重,我不能等闲视之,亦不能听了就算。我亦隐隐觉得苏麻喇姑留下我一人听她临终之言,有几许深意,我决定不负她所托。
递上笺纸。康熙爷凝目而视,握着纸的手微微颤抖,自言自语道:“竟是为了这个?朕岂是那等世俗教条之人?……”一滴眼泪缓缓滑过他悲怆的面容,滴于纸上,浸染了墨迹。他也有相爱不能相守之痛,我心中卑鄙地平衡了不少。
我还有一份大礼相赠,苏麻喇姑去世那夜,秦嬷嬷收拾遗物时,翻出一叠半个手臂那么高的册子,嘱我烧了去。写的是蒙文,我依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我能肯定的是此中所写必与他有关,我烧去所有的,只留下第一页与最后一页,每一页皆有日期标明,她真的爱了一生。虽然我无法想像年龄差距如此之大,辈份亦有差距的他们是如何产生了感情,可我所看到的一切表明他们之间真的存在深厚的感情。或许不是寻常的男女之爱,而是知心了意的一份情意。欲诉不能之苦,我深有体会。斯人已逝,让生者了然这一份情意,何乐而不为呢?
我递上那两页纸,转身出门。苏嘛喇姑临终告诉我,要诚实,要取信于皇帝。我今日所为,实实是以命博一信任。或许,他会给我想要的。
良久,门开,康熙爷一脸肃穆之色缓步而出,再无悲色。他,又是那个威严无情的皇帝了。
第二日,苏嘛拉姑以嫔之尊位出殡。康熙爷一身缟素,亲率所有的皇子皇孙们为她送行。灵柩缓缓抬出了惭净堂,眼前洁白胜雪的孝衣晃得我眼睛生疼,这千古一恸,我曾经好奇向往的这一画面,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我心中脑海却空白一片,颇有些不知所措。
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值此殊荣。他与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内情,他只是爱她,他们只是尊重她位尊功高。他们却不知道她有一颗高洁的心灵,我不能认同她的所作所为,可心中却油然而生几分钦佩,她明白固守一生的信仰也许是错误的,可是因着承诺过她的格格,她于是不悔无怨,坚定不移,却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来赎罪。她实在是个坚强而诚信的女性。
这个世界只有黑与白,或是对与错,那只是天真的以为。我不能原谅,可是我终于能够理解。
十二阿哥依旧每天住在惭净堂守灵,这里没有灵柩,却有灵位。康熙爷尚未能选好安葬墓址,只将苏麻喇姑的灵柩与孝庄太后一道暂放于安奉殿。秦嬷嬷与红姑自愿请命一生守灵,康熙爷准了,却未对我加以安排,我只能呆在惭净堂。
相伴十二阿哥守灵的皇子以长幼为序,每日一位。今日来的是太子,我很是不情愿见他丑恶的嘴脸,却因着他时常唤茶叫水,不得不一次次往返于正厅与厨房之间。他看着我一瘸一拐,疲于奔命的狼狈之状,脸上一派幸灾乐祸的神情,直令我心中火起,却无计可施。
十二阿哥对太子亦心生厌烦,好歹这里也是灵堂,太子却一点儿尊重也无,没有坐在蒲团之上,却跷着二郎腿,懒洋洋靠在软椅之上,嘴里不时哼着小曲。我瞅见十二阿哥一贯平和的脸色儿都变了,他与苏麻喇姑有母子之谊,太子如此不敬,他心中定然生怒,却也与我一样无可奈何。毕竟太子位尊,又是他兄长,没有教训他的道理。
又一次奉茶入厅,却不防太子突然勾腿一绊,我亦是反应奇快。当下,以右腿为支点,双腿间距为半径,左腿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将本欲向前摔倒的身体重心,硬生生转向一侧,手中茶水悉数泼了太子一脸。自作孽,不可活,这可是你自找的!水其实挺烫,太子愣在当下,没想到我会来这一出。我亦伏在地上,膝盖处的麻痛令我一时无法起身。
十二阿哥起身,作势踢了我一脚,怒道:“笨手笨脚,还不快下去!我不叫你不许进来!”复又拱手对太子道:“太子,这丫头腿脚不便,并非有心,请您原谅她吧!”十二阿哥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他既发了话,太子回过神来,亦不好再说什么,只怒骂道:“贱婢!上回没打死你,爷总有一日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踯躅返回自己小屋之中坐着,心中只是愤懑不已。倒在床上,思潮起伏,不知未来的日子如何生活,亦不知康熙爷会不会承我坦言相告之情将我放出宫去。想着,只觉身心俱疲,困顿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沉。我进正厅一看,太子已离去,惟有十二阿哥喃喃念着经。遂往厨房准备晚膳,正自忙碌,忽听一片嘈杂脚步之声,我忙迎出去一看究竟。竟是李德全带着一伙人闯了进来,手上还拿着杖棍,我心思一紧,却听李德全道:“传圣上口谕,瓜尔佳采薇行为不端,冒犯太子,令杖责十五!”
十二阿哥听闻响动,亦出屋而来,听闻此言,亦是怔在当下,与我面面相觑。李德全却是神情轻松,只淡淡道:“就在此处责杖罢!”手一挥,两个侍卫架着我进了正厅。心沉至谷底,康熙爷居然?厅内烛火明亮,我这才看见随行的还有两位太医,一位是我的旧识胡太医,另一位是前几日替苏麻喇姑开过药方的刘太医。
我云里雾里一片糊涂,却见十二阿哥对我宽慰一笑,胡太医亦微笑上前,取出四根金针,扎于我断腿之上,轻声道:“封住了致痛之穴道,一会儿,还是有些疼痛,暂且忍耐!”
那两位执杖之人,显然谙于此道,只擎杖向我左腿膝盖处招呼,我亦明白过来,这是要断腿重接。
上一回打折我的腿是在我昏迷之后,此次虽有金针封穴,我依然痛得想号啕大哭,只因着屋内有这许多人,实在不好意思,当下只是瘪着嘴默默流泪。又一次体会到当哑巴的好处。杖击数下后,刘太医仔细察看了伤口,道:“可以了!”于是,我被抬回到自己的小屋中,胡太医笑道:“好在时日不甚久远,日后接好后,即便双腿有差异,亦只是略微有差而已,你大可放心!”
我点点头,心中欣喜不已。接骨之时的剧痛,我亦能甘之若饴。刘太医长于骨科,手脚麻利,接骨,上夹板,一气呵成,很快便完成任务,开了内服外用之药,与胡太医相偕离去。
此后,每日胡太医会前来以针灸之术,助我活血,亲自替我换药。我师傅亦每日着人送来新鲜菜肴,兰叶被调来照顾我。
我知道,这是康熙爷给我的回报。我也明白了,我暂时没有机会离开皇宫。我想起苏嘛喇姑与李德全对我说过的大同小异的一番话,都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的命运掌握在皇帝手中,亦在自己手中,他们都没有骗我。
他与她,给了我机会,幸而,我没有被仇恨淹没了良知,幸而,我抓住了机会。幸而,康熙爷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游戏规则,给与得,我给了他答案,他还了我健康之腿。
我心中涌起无限希望,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回,我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自由,却得到了救治伤腿的机会。日子还很长,我总还有机会。
[54] 劝己莫要问前缘
这个叶舞飘零的秋季,于我而言,没有别离,只有相聚;没有愁丝,却有希冀。
我的生活可用"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此一句以概之。
这一日清晨,当秋天的阳光干净而温和地洒进小屋时,我微笑着睁开双眼,却听到院中传来十阿哥久违的爽朗笑声,心中涌起几丝喜意。我想,他一定会带一堆美食来探我。
果不其然。斜阳余辉的轻暖落满双肩之时,两种迥异的脚步声向我而来。一个是兴冲冲的大踏步,另一个则是略显沉重的不堪重负。我正疑惑着另一个是谁,已听到十阿哥兴致盎然的声音:"怪丫头!"
我抬眼看去,十阿哥悦色满面,已走近前来。我忙一展灿烂的笑脸,比了个手势请他坐下。十阿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满意笑道:"你倒是笑得怪美滋滋的!想是知道爷给你捎好吃的来了?"我配合着猛力点点头。心中着实高兴再见到他,他实在有能力让人真心一展欢颜。
十阿哥又笑道:"比先好多了,结实了不少!先可是瘦得吓人,叫人看着心里着实不落忍!"我依然点头微笑。
十阿哥朝门外喊道:"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快挑了进来!"我纳闷儿地瞧向门外,只见一小太监龇牙咧嘴、歪歪扭扭挑着沉沉一扁担花里胡哨的东西进来,只这一眼,我就笑翻在榻上。这实在像是女婿去探望丈母娘的架势!
十阿哥佯怒瞪我一眼,大喇喇道:"我一爷们哪儿知道你们女人家爱吃什么,左不过吩咐人去京城里转一圈,什么出名儿买什么。你倒笑话了起来!"我忙拱手作揖连连讨饶。十阿哥嘿然一笑道:"不能教你白吃了去!你快些好起来,给我伺弄些新鲜玩意儿,你的手艺,我可是想念得紧!此次出行塞外,我着人做的草莓酱怎么吃着都不如你做的。"
我取过几上的纸笔,大大地写了个"好"字。十阿哥点点头,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出宫了,这些你先吃着,若吃着好,下回告诉我,我再着人给你送来!"我将那个"好"字大力一挥,笑逐颜开。十阿哥神情有些微黯然,却笑着挥挥手,扬长而去。
原来,残缺由完整来印证,会更显不全。
笑容立隐,我心底突然升起漫漫的伤感来。取出那两张字画,不知疲倦地又赏看了一遍。
"记取所得,忘却失去,此乃人生所乐之根本也!"
"得失不计,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是的,最严寒的冬季都已过去,不须再傲雪凌霜。何所惧?何所忧?哑巴亦有哑巴的生活方式,嘴巴除了说话,更可以享受美食呀。
想到此处,我吹了几声短笛,这是我召唤兰叶的信号,她应声而来。兰叶一边替我收拾分类,一边笑道:"哟,可真不少,够你吃上好一阵子了!"我细细看着,着实品种齐全,京城老字号"香溢居"的各式点心、果脯,一样不落。各类新鲜瓜果,一应俱全。我喜滋滋的瞧着,摩拳擦掌地吃将起来。
忽然想起一事,明日轮到十三陪伴十二阿哥。忙连写带说,嘱咐兰叶一番。这一夜心中却是两头三绪,辗转难眠,直至月隐星稀,晨色依稀若现,方缓缓睡去。
醒来时,赫濯秋阳已不复见,窗外秋雨沙沙落。我唤了兰叶进来,梳洗利落,预备好一切。假装若无其事地翻看着书卷,一整天却半个字也没读进心中。
傍晚时分,兰叶给我送晚膳进来,看出我的紧张,绷不住笑话我:"十三阿哥哪里就有这么骇人?见一面有何不可?"我无声叹息,摇摇头。
别离难,相见难甚,不如怀念。
熟悉的脚步声,半是犹豫半是期待,款款而来。我咣地一声扔下碗筷,对兰叶使了个眼色,躺倒在床上,以被掩面。兰叶会意,拨动早已准备好的水,水声哗哗,兰叶道:"姑娘,水温如何?"我当然无言以对,兰叶停了片刻,续道:"姑娘头发长得甚好,乌黑油亮,真教人羡慕......"
我如临大敌般,全身肌肉绷紧,捏着被角,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兰叶煞有介事地唱着独角戏,一时觉得好笑不已,颤抖着大笑了起来。虽是无声却有形,兰叶看见,受我影响亦是忍不住嗤笑出声。外面脚步停滞,我大惊,看向兰叶,她急中生智,憋笑胡言乱语道:"姑娘你这大个人还怕痒?"
我喷笑无声,外面的人亦是尴尬微嗽一声,脚步远去。我与兰叶相对大笑,实觉荒唐不已。却也总算奸计得逞。其实,快乐真的也很简单。
十几日的功夫,精心调理,伤腿好得神速无比。这一日,胡太医替我拆了夹板,解下纱布。仔细比对了双腿,笑道:"年轻人身体底子好,你自己又护理得当,相差甚微,甚好!"我下榻深施一礼谢过,胡太医为人甚为谦和客气,轻托我起身,直说:"客气,客气!"复嘱咐道:"你十日内仍须制动,静养。外敷之药接着用,内服之药便停了去罢,是药三分毒!"我微笑点头。
胡太医收拾药箱起身出门,却又折回,只道:"伸出右手,替你诊一诊脉。"我依言而为,胡太医凝神闭目,沉吟片刻,问道:"近日可觉右胁处隐痛,时有烦闷之感?"我心中暗惊,近日确有此状,我只当是胃气不畅,没放在心上。我点头连连,欲问不能,胡太医慰然微笑道:"无事,许是前些日子受伤,气血不畅所致。你顺其自然即可,每日里好生歇息着。"我极为信任胡太医之医德医术,遂安下心来,再次福身谢过。
晚膳时,我正埋头苦吃,忽听一声轻笑,略带几丝嘲意。转身看去,十四正懒洋洋斜倚在门边,手中握着一小坛酒,乌黑的眸子闪亮狡黠,盈着似喜非喜几分笑意,毫不避忌地看着我。我一时有些窘迫,只呆头呆脑坐着不动。
十四一挑眉,趣笑道:"怎么着?脑袋也被打呆了不成?还是许久不见,我令你失了神?"我咬牙白了他一眼,慢步上前欲请安,却听他懒懒道:"罢了,罢了,你往日里就不是识规懂规之人!"我亦不与他客套,侧身请他进屋,他却将酒塞入我手中,道:"我得走了,不能留。你只记着,又欠我一顿酒,日后一并还了!"言毕,拖沓着脚步惫懒离去。
我怒笑皆非,这位轻狂十四少总有本事气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却拿他无可奈何。揭开酒坛,闻得酒香,知是"奇货居"女儿红,腹中酒虫儿已蠢蠢欲动。惭净堂虽允我食荤腥,却是禁酒。大半年了,滴酒未沾,着实馋涎欲滴。当下,小酌清酒几杯,醺然睡去,清宵一觉,百疾尽销。
我谨遵医嘱,十日静养。下榻缓行,喜觉双腿完好若常人,略微一丁点儿的差异只有自己能察觉。兰叶亦是欣喜非常,直嚷嚷道:"根本瞧不出不同!"心中犹如投下一块小石子,荡漾着一波又一波欣悦涟漪,连绵不绝。这种失而复得的由衷喜悦,无法言说。
正好这一日轮至十阿哥相陪,我早早起床,领着兰叶在厨房忙活开来。因着依然是供饭斋戒时期,只能吃素,我绞尽脑汁想了四样素菜,写下所需食材着兰叶去预备。
趁此空当,坐于紫藤庐下歇息。秋天的早晨,空气清新舒畅,新鲜的阳光曼妙清灵。紫藤花串已凋落无影,片片枝叶飘落,在光线中旋转,再平安地归于泥土,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美丽。我半眯着眸瞅着,并不悲秋,却有缕缕希望。我知道,明年这花依然会开,此刻的枝叶离别只是为了明年的相聚。
轻缓的脚步声停于我面前,我收回目光瞧向来人。心中一震,立马站起身来。怎么会是他?明明昨日是九阿哥,他怎么能加塞儿?
十三白衫一袭依旧,半缕清风般的微笑挂在唇边,"好了?"我不知所措,点点头。十三欺步上前,我倒退一大步,再一步,我再退一步。直至无路可退。
退到最后一根木柱,我紧贴立柱而立,垂首默默。"今儿不沐浴了?"我抬头看向他,醺人笑意在眸中亮起,眉梢唇角熏染着几许捉弄意味。脸上蓦地一烫,他识破了?故有今日之加塞儿?我摇摇头,复低下头去。许久不见,他较以前添了几分硬朗男子之气,竟是好看得让我不由得心迷意乱。
"怕我?嗯?"暖暖的气息呵在耳畔,我的脸愈发滚烫,只紧紧咬着唇。他意欲何为?不是要忘记么?温暖的手指轻柔抚过唇边,"不许咬!"我慌忙松开,告诉自己,他已是别人的丈夫,不许再留恋。
念及此处,一阵恨意翻滚心头。轻巧侧身避开,绕过他奔向厨房。幸而,他没有追上来。
我却是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息。我还未能忘怀,不见不念,一相见,这情愫就犹若雨后春笋,滋长、蔓延,缠绕不休、缱绻无尽。
不,我不能再一次将自己陷入绝境。已是不可得,何苦多情自扰?时间可以遗忘一切。
我沉心静气,认真准备午膳,整整忙碌了一上午才做好,亲自送入正厅。十二阿哥见了我,温厚一笑道:"你才好,不必忙这些个,乾清宫膳房会着人送来。"我微笑,简略慢慢道:"不妨!"十二阿哥惯于看我说简短如此的言语,遂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我摆放好菜肴,亦对十三浅然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十三眸中却略现一丝恼意,直看得我莫名不已。我也顾不得理会,自去与兰叶一道用膳。
午后小憩一觉后,与兰叶一道扫净庭院,清洗被褥。劳动也是一种乐趣。苏嘛喇姑曾说过:人不自强,斯召辱矣!我首先要将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我要过正常的生活。
然后是晚膳。我慢条斯理地刨着土豆皮,细细切丝。悄无声息地,一双手绕上我的腰间,感觉到他的身子挨着我的温热,鼻端萦绕着清淡好闻的男子气息。我身体僵硬,欲哭无泪。他也与我一样,相见后就情难自持么?
我狠狠心,奋力挣扎开去,转身怒目而视。十三面有愠色,淡淡道:"对别人都可以曲意迎合,对我却执意疏远么?"
我微怔,想起午膳时他的莫名恼意,顿悟,他在吃醋?我啼笑皆非,十二阿哥不是受他所托照拂于我么?我也只不过是以礼相待,哪里就称得上曲意迎合了?我微笑缓缓道:"你管不着!"
十三看懂了,眸中盛怒凌人,却是瞬间即逝,只将手中包裹掷于灶台之上,冷然道:"这个给你!你欠我一样点心,下回做好给我!"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厨房。
鹿皮靴与心太软,这是我们彼此之间仅存的承诺。心中若甘似苦,杂缠在一起,难辩滋味。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是安守本分,做好膳食,只着兰叶去前厅伺候。画地为牢,禁锢自己,避免节外生枝。
百日孝期一满,李德全就来通知我仍往乾清宫饽饽房当差,兰叶随行。这是我预料当中之事,亦是我所期待之事,乾清宫万岁爷眼皮子底下,他们不敢恣意行事。
我回乾清宫的第一日,乍然与如此多旧识之人相处,仍是有些不惯。物是人非的我,在众人眼中见到疏离与怜悯,心中很是不畅。众人离去后,我的师傅王公公却笑眯眯拍拍我的肩,道:"倒比先时出落得愈发好了,个儿也长高了,气色亦好,师傅瞧着心里头高兴得很!"
我笑着点头,缓缓道:"全靠师傅的私房菜!"师傅也是愿意耐心看我说话的人,闻言满意点头,却又少有认真地道:"采薇,俗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咱们是靠手艺活儿吃饭,不靠一张嘴。咱们把差当好了,好个强,争口气,不须理会旁人怎么看。"
我心戚戚,点头不已。王公公又笑道:"原本过了年,我就到了出宫退老的年龄,前儿我回了李总管,说想要在宫里多呆几年,李总管允了。我这么做,一则是为了自己个儿,横竖出宫也无事可做。一则是为了你,我这一辈子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就这么走了,放心不下。你只管放心,师傅好歹也是饽饽房的管事,不会教你被人欺负了去!"
心中淌过阵阵暖洋洋的热流,我一字一字道:"师傅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人小瞧了去!"王公公笑说:"从前收你为徒,一是看你心思灵巧,二就是为着你这不服输的性子,和我一样。现如今可算是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受到夸赞,我当然喜笑颜开。当下,只认真听着师傅详尽介绍近日里康熙爷的喜好口味。
晚膳后,康熙爷身边的随伺太监小进子来饽饽房宣圣谕,特意指明要我亲手调制"双皮奶"。做好呈上后,又单召我前去领赏。王公公喜上眉梢,我亦心领神会,这是康熙爷的恩典。我光荣地得宠了。
岁月静好,安稳平和。我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别有一番意趣。
我的装束与寻常宫女略有不同,我每天斜挎着一个企鹅绸布包,里面装有一枝毛笔、一小瓶墨汁、一叠白纸,虽然很少能用得上。常常用得上的是两面小旗,皆以青竹细枝为杆,红色的绢布上书"吉祥",蓝色的绢布上书"多谢"。
遇上主子或是高层管事太监,我就取出红绢布,轻巧一挥,迎风招展。若得人善意相助,我就取出蓝色绢布,诚心一展,随风荡漾。守礼知节,众人亦能意会。不必自称奴婢,不须言行谄媚,我很是怡然自得。当哑巴的好处亦是随处可显。
我第一回用到红绢布是对着"四人帮"。他们四人见着风中鲜明飘逸着的旗帜,皆是嗔笑皆非,半晌不语。最终,十阿哥喟然长叹一声:"不愧是咱们旗人家的姑娘,甚有旗风!"我为着他这一句话,憋笑几近内伤。
我第一回用到蓝绢布是对着四阿哥。亦或是避嫌,亦或是避情,我回乾清宫将近一月,十三未曾与我狭路相逢。《遵生八笺》之第四卷《清修妙论笺》是由四阿哥亲自交给我。澄净舒缓的蓝绢没有令四阿哥莞尔领谢,却令他怒而斥责,"标新立异?不安于室?你何时能学会循规蹈矩、安分守己?"黑如夜的眸子透出凛冽冻人的不屑冷光,冻人心魄。我亦忍怒几近肝痛。只盼永远不须再和他打交道才好。
大年夜宴,饽饽房呈上的是改良版的花式飞饼。这一回,得到的是丰厚赏赐。果然,人,不可同日而语,事,不可同日而断。今时今日的我于康熙爷而言,犹如最初的一张白纸,他可以以平常心待之,不再持旧日陈见。我亦应如此,重新书画我的人生。
这几日,肋间的疼痛加剧,有如针刺蜂蛰。我只道是年关忙碌所致,记起胡太医的嘱咐,早早上榻歇下。却是一夜痛楚难当,难以入眠,三九寒天竟是汗透衣衫。我只咬牙默默忍耐。
直至天色欲晓,晨星闪烁。猛然一阵剧痛攻心,内腑气血一番翻涌,喉咙深处泛起一股甜腥之味,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人事不晓。
[55] 冰霜凛凛身苦寒
悠悠醒转,一片茫然。短暂的意识不清之后,看到粉绿丝被上的斑驳血迹,隐隐胸口处的闷痛让我想起晕睡前的一切。不禁惊呼:“哎呀!”
再惊,有声?更惊,做梦?
惊怔不已。半晌,缓过神来,尝试着想说点什么来证实耳边的一切不是幻听,却又茫然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喃喃道:“土豆!土豆!我是豌豆!听见请回答。”回答:“豌豆,豌豆,我是土豆,听见了!”
事隔一年,我的嘴巴恢复了其所有功能。大喜过望,惊喜欲狂,手足无措,只能钻进被窝里一阵猛笑,直至喘不过气来。渐渐冷静下来,心中重重疑团顿生。不是说终生哑巴么?怎么忽然就好了?
我仔细回想着前事后情。我可以说话,而且嗓音未变,证明声带没有毁掉。是何原因导致我一年以来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呢?
我蓦然想到胡太医曾替我诊脉,询问我是否右胁痛,并告诫我顺其自然。胡太医是宫中有名的针灸好手,难不成是他以金针封了哑穴?又想起那日服的□□,并无半分痛苦,只是让我睡着。难不成只是令我昏睡后施针?这个推测,有七分可能。
苏麻喇姑为何这么做?她对我难道并无恶意?我凝神细想她曾经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最初的欲杀却故纵,其中的施恩留命,然后是针锋犀利的讽刺与羞辱,令我不甘而自强,最后的一句话:“不说硬话,不做软事!取信于皇帝!”
我此刻回想起来,她竟然是着着留有余地、步步煞费苦心。她为何肯如此对我?我却想不透彻,我只明白,她待我实在是用心良苦。至少,她不像康熙那样一心毁我。
一时,心中感慨万端,泪盈于睫。幸而,我最后那句言不由衷的“不怪你”能给她几分宽慰。
心中千头万绪思量了许久,最终竟得出一个我不争的事实。哑,是我的保护色。我之所以现在能安然无恙,只因我不具备成为任何一个皇子福晋的条件,康熙爷所以能容下我,且施恩于我的伤腿,因为我有哑这个致命的缺陷。
所以,我只能继续不装聋却作哑。
心中的喜悦并没有减少半分,这实在是喜出望外,我以为我要寂寂一生不能言,现在看来,我只要捱过八年,放出宫去,仍旧可以一人一马横笛走天涯。一个完整的人。
接下来的几日,我总是笑容满面,神采飞扬。王公公与兰叶只当我是受了康熙爷的赏赐,舟小不能载重,皆是不停笑话我。我只能暗自偷乐,在这皇宫中,秘密就是危险,我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十五元宵,皓月高悬。我实践了去年的诺言,亲制汤圆,带去宁寿宫与崔嬷嬷、小德子共度佳节。我还带去了一个人,李德全。他与崔嬷嬷仍旧没有恢复正常邦交,两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之辈,尤其是崔嬷嬷,为了我开口喊了大哥,转脸却又不认帐。可是,我却发现她纳了好些千层底的鞋子,超大号的,她推托是做给小德子的,小德子没那么大的脚我是知道的。我仔细留心李德全却发现他虽然个儿不高,却有一双奇大无比的蒲扇脚。于是,我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儿。
我告诉李德全,崔嬷嬷请他到宁寿宫过元宵,他起先还装腔作势,忸怩了一番,直说元宵不得空儿,暗地里却早早预备好一切,我一出乾清宫,就见他别别扭扭站在门边等我,我装做若无其事假装遇见,拉上他就往宁寿宫跑。
崔嬷嬷显然没预料到我有此一着,目瞪口呆,扎着双手没处放。半晌,只恨恨剜我一眼。李大总管焉能看不出其中猫腻,他亦狠狠瞪我一眼。只是既来之,则安之,崔嬷嬷断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理,李德全亦没有过门不入之由。所以,我们四人各怀鬼胎的吃了一顿无言的晚餐,那一对冤家无非是怀着尴尬而期待的鬼胎,小德子是面对高层的忐忑与拘束,我则是乐见其成的满足与看好戏的促狭。
我忍受着左一刀右一剑无形杀气的宰割,迅猛无比地结束战斗,拉着小德子出了宁寿宫,将时间与空间留给他们,将无限的想像留给自己。
我与小德子很有默契地没有去看热闹灯会,而是慢慢走向冷冷清清的惭净堂。这里朱门深锁,锁着一个女人不平凡的一生。今时今日的我,对苏麻喇姑再无半点怨恨,我对她,只有惋惜。或许还有几分敬佩,在这样的时代与背景,或许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是,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变成这样的人。我静静驻足凝望,心中有无限感慨。
小德子推一推失了神的我,笑道:“采薇,看见你如今这样儿,我和嬷嬷心中不知有多高兴,只盼你日后也能这般开心坚强,咱们总能盼到好日子。”我点头微笑。心想,若是他们知道我不再是哑巴,肯定得乐翻了天。
我拉着小德子坐在台阶上,取出笛子,断断续续地吹了一曲《倔强》,实在说不上好。小德子却鼓掌叫好,直说他记下了曲谱,下回带着胡琴儿与我一道合奏。
朋友,分担忧愁,分享快乐。这是人人都会说的话,可是当你真正能够体会到时,这又是一种不能言说的快乐。
辞别崔嬷嬷时,见到了她的红眼圈与释然的微笑,见到李德全依旧木然的表情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心中很替他们高兴。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他们都丢不开情义与规矩的挣扎,可是他们最终也明白了:还弃旧时怨,惜取眼前人。
往事种种,终必成空。现在未来,幸福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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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大雪从天上飘飞而至。我暗叹,比十五还要圆的十六月夜今日可是见不着了,也好,去赏一赏暗香浮动的雪中梅,另有趣味。
午膳后,邀了兰叶一道出发。将将走至懋勤殿,却见李德全跪在雪中,双肩已积了一层白雪,想来时辰不短。我大吃一惊,从未见过李德全被康熙爷责罚,此为何事?兰叶亦是吃惊不小,我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匆匆去打听了一番。回来道:“小进子说,李谙达昨日打碎了一只太皇太后生前最心爱的花瓶,却隐瞒不报,今日被万岁爷知晓后,一早罚跪至现在。”
我疑惑不已,李德全不像是推诿责任之小人,何以如此?兰叶继续道:“我先也不信李谙达会是这样的人,抓着小进子问了半天,小进子说这花瓶是在南书房的,南书房向来只准李谙达一人进出,钥匙也只在他手里。昨儿下午皇上进南书房时,这花瓶还在的。今儿一早进去就见花瓶碎了一地。那可不就是李谙达打碎的么?小进子说,原本照皇上对李谙达的恩宠,花瓶碎了至多也就是罚奉禄,可错就错在李谙达自己个儿没有禀明皇上,皇上恼极,便给他没脸,令他当众跪着。什么时候叫起也没个准儿呢。”
我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儿下午至晚宴,李德全铁定是跟着康熙爷。傍晚时,李德全跟着我去了宁寿宫,直至子时才与我一道回来,他的住所比我近,我眼见着他进了院子的。他怎么会半夜潜进南书房打碎花瓶呢?他没有作案动机与时间。那么,就是有人陷害?也难怪,他是康熙爷身边的红人儿。平日里,也不见他行差踏错,只能设计陷害。只是,他何以不辩驳?
我猛然想到,这其实是双重陷井。皇宫中不允许宫女、太监过从甚密,尤其是李德全这样位高权重的高层太监,他昨日与我同去宁寿宫赴宴,其实是犯了规矩的,若是他将崔嬷嬷做为时间证人供出,势必要将我与崔嬷嬷陷之于不义。故而,他只能认了。
我默默想着,往回走,没了赏梅的心思,只在心里打了个哆嗦。设此计之人必是筹谋已久,早早配好了南书房的钥匙,耐心观察,伺机而动。我在明,敌在暗。任李德全多么谨慎小心,终难逃一劫。只是,我以为,此等小伎俩不至于令李德全就此失宠。却又不由得想,积少成多,一口咬不死你,咬伤你一根手指,只怕这些个心怀不轨之人亦是乐意为之的。
我拢着手炉,坐在屋内。冷,只觉得冷。皇宫狰狞虞诈的一面向我展开了新的篇章。我犹豫着,要不要向康熙爷说出实情。会被谅解么?我会否泥足深陷其中?得罪了那一方不知是谁的敌人,我日后会有好日子过么?我开始惧怕挣扎,更令我心惊齿冷的是我居然开始是非不分,明哲保身。
终于,我想起苏嘛喇姑的话,要对皇上诚实。终于,我想到,如今的我身体已经完整,他日我离开皇宫之时,我一定还要有一颗完整的心。不能昧了良知。他们已然黑白不分,我难道也要沦为其中一员么?只是说一句实话罢了,有甚难为?
我洋洋洒洒写好,缓缓踱进懋勤殿。小进子替我通传了一声,康熙爷正在批阅奏章,闻言抬头轻轻扫我一眼,我福身请安,他亦如平常叫起。天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面对他。我递上两页纸,上面写着的是:“万岁爷明鉴,李谙达平日对采薇诸多照拂,一直无以相报。采薇别无所长,惟略微擅长厨艺,只想着做一桌饭菜略表心意,却又顾忌乾清宫人多口杂,怕教人说了闲话去。想那宁寿宫是清静之地,采薇在那儿亦有几分人情可用,便求了崔嬷嬷在宁寿宫设宴请李谙达。恰昨日是元宵佳节,便借机请了李谙达,他与采薇在一处,从乾清宫晚宴后一直至子时。采薇并不知花瓶之事是否李谙达所为,只不过想禀明万岁爷,昨夜李谙达的行踪。此事大有疑点,请万岁爷令人明查。”
康熙爷皱着眉头,足足瞧了一盏茶的功夫,总算是瞧明白了。只道:“你这字如何能写成这样?”我不由得赧颜,我那字实在见不得人。只略躬一身作答。康熙爷亦不再多问。
康熙爷命道:“传李德全进来回话!”片刻,小进子扶着李德全进屋,请安。康熙爷挥退一干众人,却独留我在屋内。
康熙爷缓缓道:“李德全,你的为人朕如何不知?你并非推诿责任之人,朕知道此事其中有鬼,只不过等你一句实言,你却给朕来了个认而不辩。是为了护全你身边亲近之人么?朕知你为人,你却不知朕如何行事么?”
李德全伏低叩头,道:“万岁爷,奴才一时糊涂,请万岁爷恕罪!”康熙爷沉声道:“你二人明知宫中规矩,却犯之。必得罚之,采薇罚半年奉禄,李德全罚一年奉禄,出去跪至酉时!”我领罚而出,李德全则继续跪着。我心中倒无不爽,这康熙爷算得上铁面无私了。无不爽的最大原因是,我半年的奉禄也不过18两银子,我是土财主,不太在意。
晚膳后,李德全一瘸一拐进了我的小屋,斥道:“多事!不知死活的东西!”我为之气结,差点儿破功与他对骂起来,最终,写了一句话:“唉!只为着怕我家崔嬷嬷心疼!”李德全看了,羞嗔交加,一脸不自在,悻悻而去。我得意偷乐,这是他的软胁。我不会随意教人欺负了去。
三日后,康熙爷下旨南巡。这是第六次,亦是最后一次。我极为不想故地重游,那里沉甸甸的快乐与哀伤,同重。任何一样都是不应该被想起的。当下,每日里只惴惴不安。幸好,我没有被列为随行人员。而十三,每次出行,从不落下。
李德全交给我一把铜匙,道:“惭净堂的花草,你去好生照料着。”我很是乐意,写而问之:“我可以住在那里么?”李德全沉吟片刻,答道:“可以。只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到懋勤殿旁边的书房习字。”我犹疑瞧着他,他淡淡道:“你也知道,宫里不许宫女习字读书,你情况特殊,这是皇上赏的恩典。有师傅教授,你只好生学着,日后回万岁爷的话不至于让他老人家瞧着头疼!”
我万般无奈,满心不情愿,我丝毫不愿意与康熙爷多说半句话。我更不愿意写毛笔字,在现代写字已是稀罕事,都用电脑打印。让一个写惯20余年简字体,简单握钢笔之人,悬着手腕,蘸墨润笔,行繁体书,何其难也!自我安慰,一月只两日而已,咬牙坚持,给他来个朽木不可雕也,不会写字算不得犯规矩,康熙爷想必亦拿我无可奈何。
我搬进了惭净堂,我喜欢这里。我独自住着,闭户锁门,大声歌唱,自言自语。崔嬷嬷时而会来与我共餐。更多的时候只有我自己。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餐一饭,一笛一册,我一手一脚,亲自打理。这里的一切属于我。如鱼得水。
迎春花已然密密的结了花苞,娇滴滴的嫩黄,洇洇透着水泠泠。我知道,不久,我又将拥有满园□□,一院芬芳。
不是没有抑郁与愁绪。我不勉强自己放开怀抱,我告诉自己:你不是圣人,七情六欲、酸甜苦辣,你一定会一一品尝到,这是人生。缺少任何一样,都不完整。所以,长歌当哭,开怀大笑,只要你愿意,尽可以倾情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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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我回到乾清宫,主理杂务的钱清山,将我领至书房,只嘱咐我候着。
我从日上三竿直等至月上中天。昏昏然,忿忿然。
在我耗尽最后一点儿耐心之前。终于,门响帘动,我抬眼望去,满心的不忿化为一腔诧异。四阿哥漠然而至,淡淡道:“皇阿玛着我有空时稍加指点,我没有太多时间。”原来如此,康熙爷想必亦是知道我与四阿哥素来无牵连,遂着他前来指教,地点亦安排在乾清宫,百无一失。
我默然垂首而立。四阿哥命道:“写几个字来瞧瞧。”我稍加思索,提笔端端正正写了个“大”字。却听他讥诮道:“果然够大!”
也想不赧颜,却是羞愧难抑。我为着不露怯,特意寻了个不繁体,不复杂的字来写。仍是被毫不容情地批判了。
四阿哥转身在桌边坐下,写下几种不同字体的“采薇”,或大气昂扬,或清宛挺秀,或清风瘦骨,或简朴古拙。或行、或楷、或草,或篆,各有风姿。
我心中油然而生几分钦佩,怔怔看着,却不心向神往。有一些事,欣赏即可,不必精通。
四阿哥搁下笔,侧首向我,道:“你喜欢哪一种字体?挑一样来学罢!”我摇头,若要我挑,我心属意的是十三洒脱飞扬的字体。可是,这想法,也只能在心中雁过不留痕,更不能宣之于口。
四阿哥沉吟片刻,冷而不耐道:“让你习字,此为皇上的恩典,你竟不识好歹欲违之么?”我怏怏却无奈,心念一动,提笔在纸上写了“怀素”二字,简体。
四阿哥亦是瞧了好一会儿,挖苦道:“你字都写不全么?竟想练狂草?你可知狂草需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若无上佳书法根基,根本无法练成。尚未学会走,就想学跑,实在是不自量力!”
我实在气苦,若我谙于此道,用得着你教么?至于如此刻薄么?一时讪讪无以言对,心中对书法恨至极处。对四阿哥亦是恼至无可恼之地步。
我恨恨瞪视于他,他的黑眸渐渐地浮上如夜一般暗沉的颜色,声音低沉隐含威胁,“是要我替你选么?亦或是要我手把手的教你?”说着,走近前来强拉着我走近桌前,强按我坐下,做势欲握我的手。
我情急之下,慌张中一指随意一点。四阿哥立于我身后,我见不着他的表情,却能想像一定是一派得意之色,我奈何不了他。却听他缓缓道:“颜体楷书,倒算是较为简单入门之书体。其讲究的是用笔厚重、挺健、遒劲。在用笔上,强调使用腕力,行笔雄健有力,落笔多藏锋,收笔多回锋,以圆笔为主,兼用方笔。点画讲究呼应,贯气……”
我听一字,忘一字,却故作频频颔首心领神会之状。终于,四阿哥结束了枯燥单调的讲解,扔给我一本字贴,道:“回去好生练着,下回来将功课交上!写满五百页绢纸方可!”
我点头,不做片刻停留,拔腿开溜。一路速奔回惭净堂,喘息未定,破口大骂了四阿哥一通方觉心中稍稍好过。此人,着实是个祸害。
五百页,何不除以二,二百五!此人,着实是个二百五!瞧不出我不是那块料么?
我再无好日子过,每日里只苦着脸,凝神静气,操练自己。却是气不能定,息不能平。直至我忽生妙计……
二月十五,如约而至。我欣然赴约,此一回,四阿哥没有让我久等。
中午时分。冬日未远,春日已近的阳光洒落一室书香,四阿哥悠然而至,神情怡然,缕缕金黄阳光映出几丝明朗之韵。我心情亦极佳。
毕恭毕敬呈上功课,我不曾临贴,只是尽量工整。
四阿哥仔细翻看,渐显狐疑之色,不禁念道:“望、妄、罔、忘…瞄、妙、淼、渺…”
我心中大快,强忍笑意,岂能被人轻易□□了去?我亦要还以颜色!
四阿哥狐疑问道:“你满篇写的什么?”我摇头无声,只含笑鼓励他继续。他继续自顾念着,我低头咬唇,笑难自禁。犬吠猫啼之声顿歇,我抬眼见他面含怒意,眸中冰雪难融,心中畅甚。却也不得不自圆其说。
赶紧走一步上前,翻至最后一页:
望、妄、罔、忘,莫失莫忘。
瞄、妙、淼、渺,似遥似渺。
复走至桌前,提笔写道:“只是一阕不成曲、不似词的小令,请四阿哥指正。”解释道:
望之,妄得之,罔负之,无奈相忘。只盼莫失之。
瞄之,察其妙,感其淼,徒恨飘渺。只盼莫遥之。
四阿哥似有所思,神情渐缓,提笔题下令牌:“不离不弃。”凝眸而视,冰眸中已现冷淡,问道:“终是不能释怀么?”
我心中一动,我胡诌之时,初衷只不过为了“调戏”于他,只图一乐,竟是不知觉泄露了我的心意么?
我摇摇头,缓缓无声而言:“能,其实已然得之,无谓失之。”重复一遍,四阿哥意会,微微颔首。一时沉默无言。
四阿哥的脸变得比六月天儿还要迅疾,他冷冷瞟我一眼,厉声道:“你并未临贴,你亦不是其蠢如牛之辈,有此等功夫心思,何不用在正途上?眼下,你的正事就是习字!”
我重重地写下:“我不喜欢!我可以尽量端正的写字,却无法做到像你们一样行云流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却没有此材。你这岂不是强人所难?”
我以为山雨欲来。可风却未满楼,四阿哥放缓语气,道:“你若好生习字,进益长足,领你出宫逛逛,如何?”
软硬兼施?可是,诱惑实在足够丰厚,我心动不已。我侧脸看了看他,不似玩笑,遂讨价还价写道:“先去。”
四阿哥一口回绝,斩钉截铁:“不行!已是对你格外破例,岂容你再得寸进尺?”顿一顿道:“今日你便写满五十页,一页一百字。不许错一字,不许洇墨!不求你得颜体之神韵,却不准有半点不端正!写完才准用晚膳!”言毕,转身出门,将我反锁于书房内。
我欲哭无泪,有恨。我知道他行事狠绝,不会轻易饶过我,这是借机报复。我拿定主意,三月初一,我死也不来这鬼地方,即便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只心心念念盼着康熙爷早日回宫,我要诚实禀明我是不能成器之拙玉。依以往经验来看,他十有八九会收回这个于我而言实为沉重包袱的恩典。
五千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只悬腕、提气、落笔。如履薄冰,艰难前行。
日落时分,也只写了一半,没有半分进益。从来,被人勉强而行事的我,只会令人失望。弃爱、伤腿、变哑,虽为所迫,我却也接受了,故而有毅力、能力坦然受之。可这不留有余地,不明不白,不合规矩,毫无益处的习字却教我无法接受,我凭什么要受这份罪?
我掷下手中之笔,呆坐。四阿哥推门而入,翻阅了一番,干脆利落道:“毫无进步,不过却无错字。继续!何时写完,何时用膳!”
我忍无可忍,欲出声反驳,终是存了一丝理智,闭口不言,却再惫懒得看他一眼。咬紧牙关,木然继续。他坐在一边气定神闲地看着书,时而饮茶,时而冷厉晲视于我。
东方吐白,天欲破晓,窗外两三星在天。朝阳可期。
我滴米未进,饥肠辘辘,手已然颤抖得几握不住笔,终于写至最后一张。严师并非一定能出高徒,逆反之心我一向有之,此刻只恨不得吃了手中这枝笔。
四阿哥毫不马虎,仔细检查,确认无误。遂唤人端了饭菜进来,我很想狼吞虎咽一番,却是手中筷箸不听使唤,挟不起菜来。一时只觉天下最委屈之事莫此为甚,好容易苦尽甘来,却又有此莫名磨难。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银牙咬碎,硬生生咽下眼泪,草草扒拉着饭粒。一块五香熏鱼放到我嘴边,我抬眼看去,四阿哥冰眸中泛起微微暖意,轻声道:“我…帮你!”
我用左手挡开,不肯领情。这与嗟来之食有何不同?我受够了打一巴掌揉一下的假恩假惠!四阿哥掷下筷子,拂袖而去。我亦掷下筷子,提步离开。
朝阳升起,染得漫漫云海金红色一片,映得枝上白雪艳红欲滴。皇宫中早起当差的宫人们已开始一天的辛苦劳作。
连着两日的温暖和煦能融尽冰化尽雪么?或许能。可是,我却以为,有些冰山是不能融化的。因为,他们习惯于冰山的角色。遑论火山,即便是寻常山脉于他们而言,亦是可望而不可企及的。除非,他们曾经是火山。
[56] 道是无情却有情
酣畅补眠一觉,醒来时已是日落黄,晚霞艳。
下榻而行,只觉双腿发软,腹中适时地叽咕一响,提醒我已是一日一夜未曾进食。麻利儿梳洗完毕,快步走向厨房,却发现空无一菜。寻常时,每日会有人送来定额的菜蔬、肉类。当下,也顾不上计较,熬了一锅粥,热热的喝下,虽淡而无味,总算是能果腹了。
正收拾残局,听闻门响,我探头相望,只见一个小太监拎着食盒闪进门来,打了个千儿,笑道:“姑娘吉祥,奴才刘六儿,给您送饭来了。四阿哥交待,明日起一日三餐由我给您送来。”顿了一顿,却又为难道:“只不过,您每日需写六千字功课,午膳时交三千字,晚膳时交另三千字,若不能写完,就不能用膳!四阿哥说写字的规矩您知道。”说完,放下食盒一溜烟儿跑没了人影儿。
我气怔在原地,四阿哥这简直是……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形容。我只知道这皇宫中最为狠辣的角色非四阿哥莫属,十三虽恨我却不至于折磨我,四阿哥却是一向不待见我,我拒绝、伤害十三的理由更是足以令四阿哥对我恨之入骨。我此回犯在他手上,他岂能有好果子给我吃?只怕是旧恨添上新仇,非令我至死,方休。
我岂能如他所愿?不就是写字么?姑娘我好歹受过十五年高等教育。
我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奋笔疾书,三日来却未曾食一餐饱饭。第一、二日是速度跟不上,未写完。第三日是有几个错别字,可怜见儿的,我头晕手乏,少一横或一竖又有甚紧要?下回改正不就得了?刘六儿却一脸愧疚道:“姑娘,不是奴才挑剔,实是四阿哥交待过,若是奴才包庇马虎了事,重责不怠!”
我无力挥挥手,自顾去厨房熬白米粥,加一点儿猪油与白糖,慢慢吃着,这是我的早餐、午餐、晚餐。白米已所剩无几,最多能再撑两日。心中凄苦,居然很是思念康熙爷,只盼他早日回来救我。此一事,他大概是出自好心,却办了坏事。我被反锁在惭净堂,无人能救我。小德子与兰叶,我所熟识的几位阿哥皆随驾南巡,崔嬷嬷足不出宁寿宫,只在我主动邀她来共餐时才会来。
无奈,继续。为了五斗米继续折腰。
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一提起笔就颤抖不已,歇了一阵继续,依然故我。我喟然长叹,我能勉强自己的行为,却勉强不了自己的心。写字竟成了心理障碍。
我能交上的只是白卷,我能喝的也只是白粥。生活苍白无力。我只能每日卧于紫藤庐下,看着串串即将吐露芬芳的花串儿出神。不是说冬天到了,春天也不远了么?为何我的春天总是如此黯淡?门响,我惫懒得起身,今日,那些美食依然与我无缘。
“何以不肯继续?果真如此不识好歹么?”我一惊,立马翻身坐起。四阿哥一袭青衣,负手而立,一脸冷峻之色。
不说硬话,不做软事。这一句话不知对他有用否?我决定一试,折下一根细枝,蹲在地上写道:“病了。”
“装的。”
“真的。”
“伪诈。”
我气苦,站起身来,扯一扯他的衣摆,走进屋内,他跟了进来。我握着笔示范给他看,手轻微地颤抖着,写出的字歪歪斜斜。四阿哥沉吟半晌,淡淡道:“不是与你说过,写字靠的是腕力,不是指力么?你的方法不对,故有此状。”顿一顿,续道:“方才你在地上所写之字,虽不尽如人意,却勉强可称之为娟秀,我见你握枝姿势与常人不同,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心中暗忖,四阿哥果然心细如发,我方才不自觉地是用惯用的21世纪的握笔姿势,他竟留意到了。
我点头,走出屋外,以枝代笔写道:“小时候不曾好好习字,养成此种异于常人的写字方式。恶习难改,需要时间。四阿哥,你可知道?拔苗助长,急于求成,只会苗死叶枯?”
手中的细枝被抽走,黄土上多了四个字:“怒其不争!”我重新折了一根细枝,续道:“我保证皇上回来之前,我一定写出端正正确的字。至于,颜体、柳体、赵体之流,只怕是与我今生无缘。还请四阿哥勿要期望过高。”四阿哥微叹一声,亦续写道:“朽木不可雕也,随你。”
我喜不自禁,续写道:“真的?”他回道:“不假!”我抬眼看他,冷冷黑瞳中无奈之意尽显。不禁莞尔,此人原来也有些通情达理。见我微笑,四阿哥冷厉之色又起,冷冷道:“说过的话可要算数!日后不拘你一日写多少,但凡再有一个错字,你自己瞧着办。”
我悻悻点头,却听他道:“不是想出宫逛逛么?今儿午膳后去神武门找高全罢!”再无二话,转身而去。我顾不上恼恨,只是雀跃不已。
马车缓缓驶出紫禁城,我挑起帘子贪婪地看着街边的一切,寻常百姓的生活,自由而真实。父母的打骂声,孩子的啼哭声,小贩的叫卖声,小鸟清脆的叫声,于我而言,犹如天籁。望梅止渴,只有更深的渴望。终有一日,我一定能挣脱出这牢宠。
马嘶车停。高全笑道:“姑娘,下车罢,四爷吩咐在此处侯着。”我下车一瞧,是一处商铺,“生花寮”。我走进店铺,立即明白,妙笔生花,这是一处专售文房四宝的商铺。“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店家,你取上好的紫毫笔来瞧瞧。”店家应声而去。
四阿哥神情专注,正仔细鉴观手中之笔,听闻脚步声,侧首见我,淡淡道:“你来试试!”我不敢怠慢,忙上前写了几字,四阿哥摇摇头,叹气道:“此笔挺拔尖锐而锋利,却依然不能助你妙笔生花。看来惟有猪鬃能配得上你。”
店家忍俊不禁,嗤笑出声,我羞恼交加,涨红着脸瞪着四阿哥,他神色自若,唇边却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淡淡道:“去集市买猪鬃罢,愣着做什么?”言毕转身出门,我只能快步跟上。
哑巴对上冰山,一路当然无言。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视若无睹。
这个集市很是热闹,旁边挨着的是一条古董街。人流如织,人声鼎沸。心中抑郁一扫而光,征询了四阿哥的意见与高全一道进了集市,趁高全不备,我悄悄溜走,跑到古董街。
我想说话,我要说话。于是,我兴致勃勃地挨家挨户逛着,随意举起一个鼻烟盒或是花瓶,问:“老板,多少银子?”得到了不同数目的答复,我只是故作嫌贵之状,摇摇头道:“太贵了呀!”接着奔向下一家,我乐此不疲,快乐一点一点凝聚。我不知道下一次是否还有机会说话,八年,实在太过漫长。
我正快乐进行时,却听到隔壁传来四阿哥的声音,“此匕首制于何年?”我一愣,忙悄悄探头一看,四阿哥蹲在地上,手拿一把匕首摇晃着正询问。店家笑道:“此为战国年间名家所铸青铜匕首。”四阿哥问道:“嗯,的确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匕首。多少银子?”店家堆笑道:“客官识货之人,四百两银子卖给您了!”
我暗道:四百两?够普通百姓一家生活二十年有余,今儿四阿哥冤大头可是当定了。却见四阿哥摇头道:“太贵,二百两如何?”店家摇头笑道:“不如何。”四阿哥慢慢腾腾道:“二百五十两如何?”店家摇头道:“不如何。”四阿哥慢慢腾腾道:“三百两如何?”店家咬定青松不松口道:“不如何。”…….
我好笑不已,四阿哥居然会讨价还价?可他显然不谙于此道。这店家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脸精明之像,四阿哥锦衣华服,一眼能看出富贵之像,且夸匕首为“不可多得”,定是心中属意,店家岂能看不出来?故而坐地起价,欲狠狠宰之。
四阿哥身边已围了好些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我亦混在人群中,此等讨价还价之方式,古今少有,怎能错过?已出价至三百五十两,我心中暗笑四阿哥着实是个缺心眼儿。三百八十两,店家实在贪得无厌,依然不松口。
四阿哥掷下手中匕首,慢慢道:“哦,这样啊!那我不买了!”店家本是一派胸有成竹的表情,此时亦慌了,忙拉住四阿哥,陪笑道:“且慢,客官,三百八十两卖给您了!”四阿哥轻蔑甩开店家,道:“出尔反尔,贪心不足,我瞧你就是个缺心眼儿之人,我岂能便宜了你去?”
我张口结舌,啼笑皆非。敢情四阿哥一直在戏弄店家?真正缺心眼儿的是我们?
再看店家羞恼成怒,一边捋袖子,一边骂道:“你怎么骂人呢?活得不耐烦了是吧?爷今日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我心中一喜,这四阿哥是得好好□□不可,却又为店家担心起来,你今日教训的可是未来的皇帝。
四阿哥却不言语,目光中万载寒波,冷厉森冷,逼迫而视,我站在一侧亦能感察那令人心寒的凛冽威胁,那店家放下手,不忿道:“不买就不买!我还差你这桩生意不成?”说着,哄散人群,我忙躲到隔壁铺子蹲下。
我扼腕长叹,这世上大概除了康熙爷无一人能管制得住他,四阿哥实实是个混世魔王。忽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拎起,我心中大呼不妙,不敢回首相顾,只低头默然。“还不走?要晃荡到何时?”四阿哥扯着我的衣袖,大步向外走去。我任他扯着,心中惟盼方才我说话之景没被他瞧见。
上得马车,四阿哥简短命道:“回宫!”我大急却也无可奈何,我更不愿求他,只能静默坐着。只一刻功夫,又回到了紫禁城,四阿哥严肃道:“明日我会着人替你送笔过来,你只记着自己的承诺,收敛心思,每日好生练字罢!”我无奈点头。
第二日,刘六儿替我送膳之时,带了一枝青竹猪鬃笔给我,最为难得的是竹节空心,可储墨汁,我不用时时蘸墨,用起来得心应手。以自己的方式写自己的字体,我要做的只是学会繁体字,我欣然接受。
每日呈上六千字亦不是难事,四阿哥亦能接受我的努力成果,他不再令我去书房听训,亦不再克扣我的膳食,惭净堂的门亦不再被反锁,我出入自由,衣食无忧。我为自己的坚持与他的“善良”感到由衷的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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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绿蔓浓荫紫袖垂。紫藤花繁茂、高雅、清新蝶形的花瓣延展着生命的青葱。
《遵生八笺》所书:紫藤花还可以入药,解毒、止吐泻。紫藤粥、紫藤糕,我试而尝之,清香中略带几分苦味,算不上美食良品。良药苦口利于病?还是寓示人生甘而有苦?我恍然一笑,只觉人生的哲学处处可现,以小见大,细微处见真章。我应该好好体会。
与夏天一起来到的,还有康熙爷。回宫第一日便特召我做双皮奶,这又是一份恩典。我实在有些诧异,我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么?单凭手艺,我有自知之明,至多不过是花样新鲜。更令我费解的是,南书房的清洁工作交由我来做,从前是李德全亲力亲为,现如今却多配了一把铜匙给我。李德全正色道:“你自己个儿好生行事,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么?你的命运亦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心中难以得出结论,只是联想到苏麻喇姑与李德全对我说过的话,隐隐觉得或许康熙爷是以为我足够诚实,诚实得愿意以命相交,告诉他苏麻喇姑的遗言。我曾以命搏之的信任,他肯给我一星半点儿?
南书房其实是有典故的,据说康熙爷智擒螯拜的英勇事迹发生在这里,据说这里曾经是康熙年少读书之地,那时苏麻喇姑是随侍侍女。
我留心观察,康熙爷来南书房的时间并无规律,三五天必会来一次。他在这儿只是读书习字,有时是沉思不语。有时会用一些点心,必是令我亲手制作,不用试毒。我用心练的字没派上用场,康熙爷不曾与我说过一言半语。经常是屋内三人,各怀心思,却只闻笔落纸上沙沙之声。康熙爷亦会写许多字体,或行若浮云,或端如松柏。书写之时,面上神情一片平和,笔下之意却不尽相同。我以为,他的心情都付诸笔端。皇帝应该是不喜欢被人猜透心意的。
康熙帝是觉得南书房安全么?觉得李德全与我值得信任?
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将是我的下场。
于是,我只能心中暗自猜度,行事恪尽职守,南书房与惭净堂的钥匙每日寸步不离身,挂在颈间,这是我惟一佩戴的首饰。
兰叶有时好奇问我:“万岁爷在南书房都做些什么?”我只回答:“读书罢了!”
这一日傍晚,久违的阿猫捎来了信儿,十三约我相见延禧宫。我有心不去,却有意相见,我知道自己其实很想念,挣扎良久,给了自己一个借口:去试试自己的定力。
夜凉如水,月如钩。月光烂漫醉人,如同院中白衫飘然的他一般美好。
延禧宫,我驻足门前,因为他曾经说过:你不配站在这儿。我知道我其实配得上,却被他这一句话打击得心伤难愈。
“杵在那儿做什么?进来!”我微微一笑,越过门槛。十三递上一块青瓦,面有不悦之色道:“只寻得两块,那一块芳踪难觅!”
我凝神细看,“祥祥到此一游,留以为念。康熙四十四年四月初一。”祥祥?此一刻,却再笑不出来。心中苦涩黯然,何必?
十三淡淡道:“这一块你替我存着,你那一块留在我那儿。”我点头,垂首。权当留以为念。今时今日的我对他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很长时间的沉默,两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不能说,一个不想说。
终于,十三打破沉默:“你去罢!”我福一福身,无言离去。
我不知是喜是忧,十三终于能够自制,我亦定力见长。只是,今晚我们都不曾对视,一直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眼神。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口中说恨,口中道忘,眸中也许倾落的是爱。
[57] 马蹄踏水乱明霞
六月初六,康熙四十六年。康熙爷下旨出巡塞外。
临行前夜,康熙爷去了一趟惭净堂。六月的夜晚,因着傍晚的一场疾雨,清凉宜人,微风习习,摇落藤萝架上的雨珠与花瓣,缤纷洒落衣襟。康熙爷独坐于紫藤架下,良久,长叹一声道:“若是明年也能生得如此青郁繁盛便好了!”他与她,说了几乎同样的话。他们错过了一生,未来也不可期。遗憾必是长留心间,睹物思人,因景怀念,只能如此。
生活中有了期待,于是,一切变得很美妙。我最向往的大草原,阔别四载的大草原,曾经远在天涯的大草原,近在咫尺。
七月,康熙爷驻跸热河。进驻木兰围场时已是八月中秋时节。
草原绿草如茵,繁花似锦,而山间已有不甘寂寞的红叶霜染枝叶。夏季的生机盎然与秋季的成熟风姿齐备,鱼与熊掌得而兼之。美不胜收。
少了惭净堂料理花草、南书房清扫的工作,我一时极为百无聊赖。于是,白天我会常常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远远望着狩猎的人群,渐渐从中得了乐趣。
单凭背影,我就能轻易分辩出众皇子。白衣胜雪的自然不用说,非十三莫属,我总以为白色不是象征着洁白纯净,我认为白色是骄傲与自信。敢于穿白色,这本来就需要勇气。一个不留神,白色只能显出着衣人的脏与低劣。鹅黄色的自然非太子不可,除了康熙爷与太子无人能当此殊荣。十阿哥总是一身火红骑装,他也有爱红的毛病,可是他不太像贾宝玉,他热情直爽,干脆利落,恰似一团火。青袍草色迎的是自诩有出尘之姿的四阿哥,可我怎么看他也不像高洁出世之人。黑色是桀骜十四,他亦配得起黑色,黑色的霸气与侵略性,与他丝丝入扣。倒是八阿哥常常要让我费一番思量,他常常五彩缤纷,淡淡的蓝色、浅浅的粉色、轻轻的绿色,这样轻雅的颜色常常淹没于人群中,却让人不容忽视,就像他的温润,润物细无声。可我却私以为八阿哥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有几分臭美之意。
想到此处,我就会窃笑。宫中最受宫女拥戴的非八阿哥莫属,其次是十三。宫女们的评价极为花痴。某甲:“唉,今天八阿哥又对我笑了!”某乙:“得了,八阿哥对谁都那样,少臭美!”
某甲:“十三阿哥今天又看我了,深情款款!”某乙:“得了,十三阿哥对谁都眼中带笑,少无聊了!”我却只觉得,少女怀春,阿哥不怀好意。各个皆为臭美之辈。
衣如其人!在自由自在的大草原上,他们也摆脱了官服的束缚,各展风姿。我想,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是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
傍晚时分,十阿哥的随从冯福,找上门来,只告诉我十阿哥想吃烧烤贝壳,着我准备好一切去东边的小溪边。我很是乐意,我也一直想吃却没个机会,四年前因着一场乱七八糟的事故,未能如愿。今日终能一偿所愿了。
我背着小竹篓,心里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来到溪边。眼前的景象差点令我喷笑出声,八、九、十、十四四位爷,皆是一身火红,除了十阿哥,其余三位皆是一脸不自在,别别扭扭坐着,十四不停拿眼瞪着十阿哥。十阿哥优哉游哉,一脸志得意满之色。见我来了,笑着大声道:“爷吃肉又吃腻了,想起几年前你说那什么烧烤贝壳,一时心痒,便唤了你来!”说着,一指脚边的盆,里面盛着满满的漂亮贝壳与活泼的小鱼儿,续道:“瞧,东西都吩咐人预备好了,用不着你亲自动手了。怎么着?不错吧?”
我微笑着点头,动手预备着,却是瞧见那三位不同往日的装束,极为不衬各人气质,强自咬唇忍笑。十阿哥一边生火,一边问道:“知道他们仨儿如何与我一样么?”十四打断道:“不许说!”十阿哥毫不理会,自夸道:“今儿骑射,我与他们仨儿打赌,若是输了,便与我穿一样的色儿。他们还不信邪,直说胜过我小事一桩。我早早预备下了衣裳,谁让他们平日里尽是笑话我爱红色。今儿让他们也与我一样!这样多好,齐刷刷站出来四条响当当的血性汉子!”
我竖起大拇指,由衷夸赞!十阿哥嘿嘿一笑,帮着我将浸好汤汁的贝壳摆上铁丝架。原味、辣味、奶味,烤年糕、煨鸡蛋、煨地瓜的香味浓郁飘来,我亦食指大动,暗自吞了一口唾沫。好容易贝壳熟了,我却发现自己实在不该来,十阿哥他有浓厚的搞笑的功力差点令我破功,贝壳表面很烫,候了一会儿,十阿哥终于不耐动手,却是被烫得直叫:“亲娘哎!猪都被烫死了!”
我埋首于膝盖上,笑得浑身颤抖。那三位毫不客气,放声大笑。十四终于逮着了报复的机会,“十哥,贵妃娘娘地下有知,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你整日价这么叫唤,她老人家定是不能安眠!”九阿哥缓缓道:“嗯,猪都被烫死了,你却活着……”八阿哥轻声道:“好了,自家兄弟玩笑,也别太过分!”众人皆收了声。
十阿哥面有讪色,无力还口。我赶紧打来一盆清凉溪水,让十阿哥浸了浸手指。挑开贝壳,用细竹签串了递给十阿哥,十阿哥这才兴高采烈吃将开来。十四惫懒扫我一眼,懒懒笑道:“都是爷,你怎的厚此薄彼呢?”我无奈苦笑,十四实在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小心眼儿一个。只得继续串好递给十四。好在,八阿哥与九阿哥皆能体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之乐趣。否则,我只怕是要空腹而归了。
黄昏时分,四朵红花、一枝绿叶皆满腹人间极品美味,悠然坐着,欣赏草原日落美景。此时是草原最为娇媚的时刻,烟光草色俱氛氲。金黄色的霞光给它披上了一件绚丽的衣裳,柔和的光线在云与云之间放射。天与地仿佛只有一线之遥,太阳从蓝的通透的天上落下,渐渐隐没。空旷、神圣、深邃。
十阿哥忽然起身,笑道:“我饱了,要去溜达溜达消消食儿。九哥、十四弟,你们与我一道,如何?”被点名的二位亦是心领神会起身。我心中一紧,求助般地看向十四,你不是与十三好么?十四却无奈一笑,与十阿哥远去。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收拾好残局。福一福身向八阿哥告别,他一直静静坐着,少言寡语。八阿哥轻声道:“等等。”我停下脚步,八阿哥走近前来,一身火红令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丝英挺,嗯,还有少许热情。一只光滑圆润的戒指令我指尖微凉,八阿哥微笑道:“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日,提前给你罢。”
我今日匆忙中没携带企鹅书包,要解释一长串话又得直面他,只得蹲下,以指代笔,在草间一笔一画道:“往日承诺实在不必挂怀,今日的我已然不配。”八阿哥蹲伏在我对面,仔细看着,缓缓道:“若是为这个,你实是多虑,日后你出宫,我必寻访天下名医替你诊治。若是不能治愈,我们还可以笔谈,或是以曲相和。你说你忘记音律,我可以教你。时间还很长,我亦无意现在就要你的答复。七年时间,足够你想清楚,再答复于我。”
我抬眼看向八阿哥,如玉双瞳似翦秋水,幽深如海,暖暖泛着柔情几许,却是坚定如铁。我心头一震,忙低下头继续写道:“今非昔比,我已不是那个采薇,何必执着?”八阿哥淡淡道:“我以为你还是你,执着的不只你,还有我,你一如既往,我亦从未改变。”
我无话可说,八阿哥起身离去,独留我心思纠结,怔怔坐在原地。究竟要怎样?罢了,他给了我七年时间,给了我自由选择的机会,我又怕什么?只是,这样无奈的无情,我真的能心中无愧么?老天何以要让我莫名穿越,莫名鸠占鹊巢?我为谁而来?又要为谁而去?我实在不如索性死了才好。只是现在的我,已是生不能,死不可。怕死的是无耻懦夫,不怕死的是自私莽夫,理智地保全自己及亲近之人,这才能真正称之为一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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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布城,与宽阔的草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只觉得逼仄而气闷,常常喘不过气来,欲诉不能言。于是,在没有雨意的夜里,在夜深人静时,我会爬上小山坡,躺在草丛间,望着天空。
草原的夜空是梦幻般的美丽,目力所及处,是满目的繁星。深蓝色的丝绒上点缀着晶莹闪亮的宝石,静谧而活泼。星星看起来并不遥远,仿佛触手可及。与星星对视,心也好像空灵起来,恬淡而适然。于是,盖着满天星光,我能安稳入眠。
这一夜,有些不同寻常。从对面的小山坡忽然传来一缕宛转轻扬的箫声,清柔幽雅,绵邈若游丝轻颤。我凝神细听,只觉曼妙动听,心怀舒畅。却不由得可惜,没有词相配。
心念一动,蓦地想到元好问那首词。在心中合着音律,默念一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竟然字字合拍,丝丝入扣。是他,愿意生死相许的他。
此后,每夜这缕箫声会伴着我入眠。我很想以笛声相和,却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回应。
以这种方式相伴,于我而言,再好不过。在这皇宫,爱情是一件太过奢华的事。我已看个分明透彻。我以为,这一曲的情深意长,抵得过卿卿我我的缠绵悱恻。温暖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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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无事,我常常在黄昏后坐在溪边,横笛吹一曲《月亮之上》,这是我所熟知唯一一首能配得上这草原的歌曲。
几日下来,终于不再断断续续,勉强可称之为流畅宛转。正自得意地吹奏着,却听对面树林中传来一阵马头琴遥相呼应。我一愣,停下笛音。树林中钻出一位少年,爽朗笑道:“我听了好一阵子了,这首曲子真好!”汉语说得有些蹩脚,一听就不是汉人。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少年浓眉大眼,有着清澈透明的笑容,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深蓝色土布蒙古袍。我微微一笑,却见他趟过溪水,走至我面前。笑道:“怎么不说话呢?你们京城来的姑娘都这么腼腆吗?”
我掏出纸笔,快速写道:“对不起,我是哑巴。”他微微惊呼失声,一脸惋惜之色:“啊!你真可怜!”我呆住,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少数民族都是这么的直言不讳么?心中却无伤了自尊之感,只觉有些好笑,遂微笑点头。
他亦微笑道:“我叫莫日根,在你们汉语里的意思是神射手。”我写道:“我叫采薇,在古汉语里是豌豆花的意思。”莫日根哈哈一笑,道:“挺好听的,你既是哑巴,怎么能听得见人说话呢?”我答而写之:“从前不是,大病一场后,就成这样了。”莫日根面露惋惜之色,道:“真是可惜了,治不好么?”我摇摇头,却听他道:“你方才吹奏的曲子叫什么名字,有曲词吗?”我将月亮之上的歌词写下,他低低吟唱一遍,赞道:“真是好,像我们草原的歌!用你们汉语来说,天造地设,绝配!”
我不禁莞尔,好久没有与人平等聊天的感觉了。这个莫日根真是有趣至极!他欲语还留,问道:“这首曲子可以送给我吗?我很喜欢,想用我们蒙古语配上!”我笑着点头,写下:“当然,这首曲子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写的就是你们草原,你若是用蒙古语唱一定是原汁原味,好听至极!”
莫日根笑得如同孩子一样毫无机心,洁白的牙齿映着黝黑的脸庞,有一种天然质朴的美感,令人心胸开阔。我亦跟着由衷微笑,忽地想起一事,已是临近九月行将返京,我却连马鬃也没见上一根,心痒难耐,很盼望能驰骋于草原之上。遂写道:“你是蒙古人,家中可有马匹么?”莫日根疑惑看我一眼,点头道:“有的。”我喜而问之,“我有个不情之请,因着我是宫女,无权骑马,可是我极为喜欢纵马狂奔的快乐自由,你能不能借一匹马给我骑呢?”
莫日根爽然一笑,道:“这个很容易呀,你什么时候要骑呢?”我想了一想,写道:“晚上,白天被人看见要罚的。”莫日根利落干脆道:“好啊!今晚咱们在这里见,我带你去我家的马厩挑一匹马!”我喜形于色,猛力点头,莫日根挥挥手道:“我有事,先走了,过一会儿见!”
我亦挥手告别,心中大快,此次草原之行总算能圆满了。
夜色沉沉,月光照着脚下的路,我欢欣雀跃着来到溪边,莫日根却是比我先到,我福一福身以示抱歉。莫日根一摆手,笑道:“你们京城人就是礼节多,烦人得很!”我一笑起身,心中大爽。
随着莫日根约摸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处马厩,这里的气味并不难闻。每一处小径,每一条走道,都被清扫得很干净,三、四十匹高矮肥瘦皆不同的马匹,打着响鼻欢迎着莫日根。看来与他甚为熟稔,莫日根亦是极为兴奋,拍拍这个的脑袋,捋捋那个的毛,像老友一样熟悉。
莫日根转身打量了我一番,笑问道:“你骑马技术如何?我看你身量不如我们蒙古女子壮实,替你挑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怎么样?”我拍拍胸脯示意没问题,怕他不能意会,写道:“我要神速的!”
莫日根借着月光费劲瞧了一会儿,会意一笑,领着我朝前走去。正在此时,一阵疾速的马蹄声传来,一阵风似的,一匹朦朦白色的小马停在我面前,乌黑黑的眸子一层如雾的水气,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衬得那眸子亮若星子。马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这句话果然不假!我心中一动,马是极有灵性的动物,与主人亦是有缘才能和谐相处。它好奇而倔强的瞧着我,我温柔地回视着它,我对它一见倾心。
我走近前摸摸它的耳朵,轻柔地抚着它的背,它哞哞地叫了两声,低顺温柔。莫日根在一边诧异地瞧着,说道:“采薇……”我已翻身上马,甫坐定,它已如箭一般冲出马厩。我差点跌落地下,幸好腿惯性地紧夹着马肚子才不至于跌下。习惯成自然地去牵马缰,却发现自己鲁莽行事之下,竟未曾察觉这马没上嚼子,亦没有马鞍。难不成是一匹野马?
我从来未曾骑过如此迅疾之马,只觉耳边风呼啸而过,两侧草木急速倒退,宛如在云端飞行。
心中惊骇,忙伏低身子,搂着马脖子,轻声道:“小家伙,你真棒,可是我有些害怕呢,能不能慢一点?”一边轻轻捋着它的耳朵,马耳朵最是敏感,许多马喜欢主人温柔地抚摸。它竟似能听懂我的言语,稍稍放慢速度。我大喜,甜言蜜语接踵而至,它欣然接受。
前边是一片树林,我只怕它冲进去,我要被划个大花脸,忙恳求道:“小家伙,咱们歇歇好不好?”它自顾向前冲,无奈只得做好准备,将脸伏在马背上。却听一声清越嘶声,它在离树林五步之遥定定地停住。
我轻巧跃下马,拍拍它的背,大赞道:“冰雪聪明,灵气盈然,真真是神马!”它骄傲地一昂头,我忍俊不禁,笑道:“你可真不谦虚,不过,我很喜欢!”它眼神清澈定定看着我,我想它也许不懂我的意思,却能从我的表情与眼神中看出喜爱与欣赏,实在是一匹极为通人性之马。
我想了一想,笑道:“给你取个名,好不好?就叫小倔!”说着,捋着它的耳朵轻轻唤道:“小倔,小倔!”小倔低低哞哞两声,眼神温柔驯服。我搂着它狠亲了两口,它也不挣扎。
我笑道:“你认识路么?咱们回去,如何?”小倔甩甩尾巴,自顾低头吃青草,没有离去的意思,我无法,只得坐于地下等它。它是个挑嘴的小家伙,只吃青草尖尖最嫩之处,幸好草原上缺啥也不会缺青草。我兴味盎然地瞧着,它时不时会抬头看我一眼,眸中透着好奇与友善。我则逗趣:“看什么?小好吃鬼。”“小倔,你为什么这么聪明呢?”
马蹄声渐近,莫日根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正奔向我,我起身相迎,他跃下马,面有忧色:“采薇,你没事吧?”我摇摇头,笑道:“我很好!”此言一出,我们两人皆是怔在当下,我恨不得咬掉舌头,方才一直与小倔喃喃细语,竟是一时不防说溜了嘴。
莫日根愣了一会儿,恼意渐深,忿忿道:“你骗人?你居然骗人?”言毕,翻身上马欲离去,我大急,不能让他把此事泄露出去。忙扯住他的衣袖,道:“莫日根,我是有苦衷的,你可愿意听我解释?”
莫日根板着脸,跃下马。我拉着他走进树林中,坐下。缓缓道:“莫日根,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知道。可我今天看见你家豪华的马厩,猜你必是与蒙古王公大臣有渊源。我的故事,在紫禁城只能永远是个秘密,只能讳莫如深。知道的人只怕是死路一条。而你,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会否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你还愿意听么?”
莫日根沉思片刻,道:“我很好奇,我想听。”我微笑道:“好,我就说给你听罢!有一位姑娘,有着很离奇的身世。她与一位男子曾经私订终身,却被这位男子的哥哥看上,欲强抢去当做玩物,这位姑娘性子极烈,誓死不从,撞柱自毁。没有死成,却失去了所有记忆。人生因此而改变,往事种种都烟消云散,她有如新生。…….”
莫日根听得很是认真,不时打断我询问细节,我言无不尽,除了隐瞒穿越一事。良久,莫日根叹息道:“采薇,不用问,这个姑娘就是你了。那些他们必是皇家之人,对不对?”我点头默然,莫日根缓缓道:“采薇,我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经历那么多苦难还能活下来,还可以有心情吹笛骑马,你真教我佩服呢!”
我微微一笑,问道:“你不认为我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姑娘么?”莫日根诧异摇摇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们蒙古人最佩服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一乐,道:“我原以为听了这一番话,每个人都会说我没规矩,没想到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竟然夸奖我!”莫日根亦是爽朗一笑,道:“你们皇宫里那些人也许会,不过我不会!我在家也向来被父兄们称为没规矩的人!”我莞尔,“那我真是运气好得出奇!”
莫日根叹道:“你方才说还要有七年才能出宫,当哑巴固然可怜,装哑巴更难,像你今天这样一时没忍住,可就糟了!”我亦是长叹一声道:“是的,我每天不知道有多烦闷!”转念一想,笑道:“我今天可是畅所欲言,和你说了半宿话,还都是深藏心中的秘密,真真是一吐痛快!我回到皇宫想着今天的痛快,只怕熬上一年亦不是难事。明年若是皇帝再来,我又可以找你说话了!”
莫日根微笑道:“你还真是乐天!”我点头不已,却听他问道:“你喜欢草原么?愿意留下来么?”我想了想,缓缓道:“我可真是喜欢这里,可是我现在不能留下!”莫日根纳闷问道:“为什么?”我无奈道:“皇上若是有心放我出宫,怎会将一个哑巴留在身边?”莫日根沉思半晌,为难道:“话是这么说,也不是真没有办法,只是要委屈你的名声了!”
我狐疑瞧着他,莫日根面露难色,道:“我可以向皇上请旨娶你为侧妃,不过,你放心,只是名义上的,日后找个机会释你自由!”我大吃一惊,我们相交不深,他何以肯如此帮我。我忙摇摇头,莫日根无奈道:“是不是侧妃的名份太低,你不愿意?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我对你只是朋友之谊,没有别的意思。我本来不会再娶第二个姑娘,只是觉得你实在太可怜,想帮帮你!”
我又一次被沉重地打击了,被人可怜到如此地步,莫日根实在太过诚实。我大笑道:“你可真是直爽得可爱!我真有那么可怜?”莫日根诚实无比地点点头,道:“没见过比你更可怜之人,不被爱人相信,失去了朋友,甚至失去了说话的权力,你一点儿自由也没有。”
我心中顿时黯然无比,勉强笑道:“莫日根,计较得失,有时也有不同的方式。你知道么?他肯为了我做出假传圣旨那等大逆之事,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有了这一份情义,就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活下去。不能相守,惟盼对方能不为自己担心,不再冒险!”我顿了一顿,续道:“你刚才的提议实在是个很好的建议,我很是心动。只是我当初拒绝他的理由是不信任他,我怕他有三妻四妾,如今我再做你的侧妃,岂不是出尔反尔?在他的伤口上洒盐,令他痛苦更甚?我不能这么自私。更何况我认为皇帝对我陈见至深,他不会允许我嫁给与权力休戚相关的王公贵族。”
莫日根似有所悟,缓缓点头:“是的,换作是我,只怕也不忍心多加伤害于他。”我微笑问道:“我今日与你所说之事,你能替我保密么?”莫日根坚定地点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此事关系你的安危,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灿烂一笑,问道:“莫日根,除了觉得我可怜之外,你还有别的原因想要帮我么?我不认为,仅仅因为一个人可怜就值得帮助!”莫日根爽然一笑,指向小倔,道:“是还有别的原因,你瞧那匹马,你可知道它是什么马?”
我疑惑着摇摇头,道:“不知,只知它极为聪明,奔袭速度极快!”莫日根微微一笑道:“它是传说中的大宛名驹,我这几年只见了一匹!”我惊呼出声,“就是汗血宝马?不是汉代后就绝迹中原了么?”莫日根颔首,赞许道:“你知道它的历史?大宛名驹自汉代后马种就已经不纯,主要是因为连年征战,战马多被阉割,无后代。又与寻常马交配,失了纯正血统。目前只有野生种群,整个草原上它们的数量也不会超过五匹!”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莫日根道:“这匹是幼马,刚满一岁,半年前,我在一个大雪天发现了它,身边躺着一匹毛色与它相同的成年母马,肚子上扎了几个血窟窿,已经奄奄一息。看形状应该是与鹿争斗时受的伤。母马伤太重,已经不能救治。我想带着这幼马离开,它却只是守着母马凄凉地嘶鸣。我连着好几天带着羊奶与草料去喂它,它都不肯吃。我没办法,只能命手下人守着。谁知它竟然趁人不防备跑了。我心中直惋惜,就此错过一匹良驹,大雪覆盖的草原,极难觅食,只怕它就此饿死或冻死。谁知一开春,我竟然在马厩外见到它徘徊,我赶忙令人给它上嚼子,却不曾想最好的马倌也拿它无可奈何,全被它摞蹶子踢伤了!”说到此处,莫日根无奈地看了一眼漫不经心胡乱啃草的小倔,叹了一口气。
我听得大为过瘾,笑问道:“后来呢?”莫日根笑道:“它对我倒是没有敌意,允许我替它梳毛,只是不肯让我上马,我心中只叹与它无缘。往日它从不进马厩,也不肯吃我给的草料,每天自己觅食,夜晚时只是远远看着马群,那种眼神很难形容,总让人觉得它很孤独可怜却有一种骄傲。我知道这是千里良驹所特有的品性。马都是有个性的,马与主人也要讲缘法。”
不知为何,听到此处,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已潸然而落。莫日根看着我,没有嘲笑,亦有几分感伤,道:“我心中猜想,这小马年幼丧母,独自熬过寒冷漫长的草原冬季,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欺负,其中艰辛不言而喻。所以它性格孤僻,远离马群,却又总是盼望着亲情温暖。”
我感怀身世,泪如珠落,哽咽唤道:“小倔!”小倔听见,偏过脑袋看我一眼,清澈乌黑的眼睛透着倔强,迟疑了一会儿,缓缓走上前来。我搂着它的脖子放声大哭,所有的委屈与愤恨,所有的不甘与无奈,倾泄而出。小倔任我抱着,温热的舌头轻轻舔着我的脸颊,我心中暖意升腾,慢慢止了哭声。
莫日根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膀,温厚一笑:“你真像我们草原上的姑娘,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点也不矫情!”
我有些不好意思,赧颜笑道:“这个性子在皇宫中可是为人诟病的!”莫日根佯怒道:“别总提你们皇宫的规矩,现在是在草原,你正在和草原上豪爽的男子汉说话!”
我忙拱手行礼,打趣道:“是,我呆在皇宫太久,脑子呆坏了,您多包涵!”我们俩复又坐下,莫日根笑道:“你可知道?良驹除了奔行如电,另有一个优点就是善择良主,它们都是极通灵性的,会挑选与自己性格对味的主人。起先你在马厩中,小倔忽然冲进来,我就觉得它一定是中意你。看见它任你抚摸,并且与你对视良久,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它是属于你的了。却没想到,你能第一次与它见面就征服了它,能骑上奔跑这么久。看来你胆色过人啊!”
我自嘲一笑,道:“无知者无畏,如果我早知道它是这样的性子,铁定不敢上前。我只是瞧它个子小,长得伶俐可人,极为合心意,只道是个好欺负的主。却原来是神驹一匹!”莫日根莞然一笑道:“这就是缘份!”
我看见小倔乖巧地站在一边,笑着对它招招手,道:“小倔,过来!”这一次,小倔没有犹豫,立即走上前来,我用手指轻轻地替它梳理着马尾巴,它只是柔顺依我摆布。
莫日根笑道:“小倔,这名字真贴切,这小家伙实在是倔得狠,前前后后踢伤十几个马上好手。”我暗自庆幸,被撂倒的不是我。莫日根续道:“我平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骑射,我对每一种马的习性品质都了若指掌,我见小倔与你这么亲近,就知道你是一位品性端正勇敢的好姑娘。再加之听了你的故事,我就只想能帮你一帮。这就是原因。”
我心中一热,笑道:“莫日根,多谢你!你已经帮了我,你知道么?心中这么多的愁怨与苦闷能有人愿意倾听,我已经很知足,很快乐!我原以为,这一些不能为人道知的秘密要带进棺材,还要折磨我一生,现如今说出来了,只觉得一身松快!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了解我!”
莫日根会然一笑,道:“我们也是缘份,如果不是你那一曲月亮之上,就不会有今日的促膝谈心。”我点头笑道:“莫日根,我们汉语里有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定然听过了。我觉得我们就像倾盖如故。”莫日根笑呵呵点头道:“一见如故!”
莫日根沉吟片刻,忽然击掌一笑道:“采薇,还有别的法子可以留你在草原,不会伤害任何人,理由也是合情合理,只是要等上一年,小倔现在还太小。”我亦是喜形于色问道:“真的?太好了,什么法子,说来听听!”莫日根神秘笑道:“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信不信我真心想帮你?”我点点头,笑道:“我攸关生死的秘密都和你分享了,怎么能不信?”莫日根与我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友谊的深浅,并不在于时间的久暂而在于了解与不了解。马的品质是忠实与善良,真心爱马之人皆是正直而忠诚,最值得深交的朋友。
不觉间我和莫日根已恳谈一夜,却觉话逢知己千句少。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也是穿越而来的呢?他很像我在那个故乡的朋友,言辞恳切,没有意在言内,不用费心揣测,很轻松自然。
极目远望,一个亮点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缓缓爬升,天光渐现,雾开始减淡。亮点渐亮,渐渐成团,忽地一跳,一轮红日跃然而起。刹那间,云霞变幻七彩,天地为之辉煌。
小倔忽然昂然一声清啸,翻蹄亮掌,身姿轻巧灵动,踏着苍茫的旷野,踩碎一地明霞,朝日出之东方飞奔而去。我唬了一跳,紧追几步喊道:“小倔!小倔!”它却恍若未闻,奋蹄腾跃,只一瞬间就没了马影。
莫日根哈哈大笑,打趣道:“看来小倔就是小倔,即便它认你为主人,却依然坚持自己的习惯。我一直留意观察它,它每天清晨都要绕着整个木兰围场跑一圈,有日出时就会朝着太阳而去。”
我讶然道:“那得多长的路程啊?要跑多久呢?”莫日根笑道:“差不多800里左右,一个白天跑下来差不多,夜晚会歇在这个树林里,有时去我那儿逛逛。”我咋舌道:“这小家伙挺有毅力啊!”莫日根忽然敛了笑意,正色道:“这就是大宛驹的另一不平凡之处,吃苦耐劳。尤其是小倔,它经历特殊,马是群居动物,它不曾享受到同伴的温暖,反而受到许多苦难,所以它每天长途奔跑,只为了令自己更强,强者才有能力保护自己。你知道么?这草原上所有的马,包括野马都比不过它,甚至是鹿群,我曾经见过小倔追赶鹿群。”
我点点头,笑道:“古有夸父追日,今有小倔效仿之!”心中对小倔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情感,佩服、喜爱兼而有之。
莫日根笑道:“该回去了!你若想骑马来找小倔就行了,如果我有空,与你赛一赛马,你就知道小倔的厉害了!”我抚掌笑道:“那敢情好,有比较才能显出差异,昨日就单觉一个快字了!”
莫日根牵着马缰与我一道缓缓前行,草原的日出比较早,虽是天色大亮,却不见几个行人。莫日根比我先到家,挥手作别,忽然问道:“采薇,你就不问问我是谁么?”我淡然一笑,道:“我猜你是达官贵人之后,不过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未表明身份,所以你只是莫日根,是我在草原上认识的朋友。我希望能晚一点知道,这样我就可以不必行礼了!”莫日根仰天大笑数声,道:“原来你心中打的是这个主意?其实我最讨厌你们那些个繁文缛节了!你先回去罢,下回我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微笑点头,转身离去。
远远看见大大小小的布城,心中的愉悦一扫而光,食髓知味,再变回哑巴实在有些不忿,一边却又笑骂自己贪心不足。
“站住!”我一吓,简直有魂飞魄散之感。他?转身相顾,四阿哥神色冷厉,命道:“跟着来!”四阿哥自顾在前方疾行,我不知所为何事,却是对他颇为忌惮,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跟上。
行至溪边,四阿哥停下脚步,冷冽的黑眸充满审视意味地盯著我:“昨夜做什么去了?”
我心中一凉,他在监视我?取出纸笔,老实交待了一半:“骑马!”
四阿哥冷冷的眯起了黑眸:“骑马要骑一夜么?”我只能点头,不能拖人下水,我昨夜开口说话了,说的还不是一般的话。
四阿哥凌厉的黑眸透着骇人的怒意:“还想糊弄人么?你倒是好手段,莫日根虽只是一个高等马倌儿,却也是蒙古王爷的儿子。你才与十三弟……却又不安于室、朝秦暮楚与别的男子共处一夜,你简直不知廉耻!死性不改!”
我几欲气绝,死死咬着唇,九分怒意、一分无奈,发现对这个暴君我大概只能无语、无视,我实在百口莫辩!我决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转身离去,被粗暴扯回,“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好自为之!”那双黑瞳绝对不是我的黑眼眸,它们永远只是冰冷、不屑、侮辱、轻视、威胁、恨意。
在他们眼里,男女之间除了赤裸裸的肉体关系与利益关系,没有爱情,更不可能产生友情。这是他们的悲哀,我的无奈。
幸好,我还有小倔,她和我一样是女人,她还是个动物,野生的。连着下了几天初秋之雨,凉爽宜然。我每晚都去小树林找她,她必在彼处等着我,然后载着我驰骋于雨中。她对围场很熟悉,我搂着她的脖子,不需要缰绳,轻声告诉她:“带我去最美、最宁静的地方,空无人烟最好!”第一回错了,把我带到山下,阴冷潮湿。第二回就对了,把我带到一湾枫叶湖,绿水好似凝固的翡翠,潋潋泛着清波。附近袅无人烟,只有呦呦鹿鸣。
我坐在湖边,它也躺下,依偎在我怀里,让我给挠耳朵,时不时哞哞轻哼两声以示舒服。我知道马平常都是站着睡觉,只有觉得极为安全舒适之时,才会躺下。这个小倔真会讨好卖乖呢,哄得我心花怒放。
其马蹻蹻,其音昭昭,载色载笑,匪怒伊教。
连着几日秋阳高照,我却有些犹豫不决,不敢去找小倔,怕撞上莫日根。我想起四阿哥的警告,我知道他言必行,行必果。
傍晚时分,正在饽饽房替王公公打下手替面点捏花边儿。小进子传旨,召我去见康熙爷。我见他面含笑意,不同寻常,心中疑惑着跟着他到了康熙爷的布城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倔与四个太监,四个太监趴在马腿边分别紧紧拽着小倔的一条腿,每一个太监身后又有一个太监拽着前面太监的一条腿。小倔怒嘶不已,甩头摆尾地挣扎着。
十米开外,站着锦衣华服的他们。
我愣住,来不及好笑,忽然心疼起来,忙迎上前去。小倔转眼见到我,欢嘶一声,如有神助,四蹄腾空而起,将八个太监甩到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她小人家如斗牛般,直愣愣向我胸口撞来……
[58] 一箭飞中隔远天
“采薇!”惊呼声四起。脚步声纷至沓来。
我只觉胸口处,确切地说是左边的兔子微微一痛,因着冲撞之力,人已跌坐地下。我呆呆,莫明地望着小倔,它水雾蒙蒙的黑眸中有几分思念、几分恼恨,还有几分调皮,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瞧着我。太子高亢讥讽的声音传来:“这就是驯服了么?”
话音未落。小倔乖巧依依,轻轻横躺下,将脑袋靠在我受伤的…上,轻轻蹭了蹭。我恍然,原来我这几日失约,它又想我又恨我,此刻在撒娇温存呢。我忙一手轻柔捋着它挺阔的耳朵,一手顺着毛抚它的背。
十阿哥欲替我圆场,却是笑意难掩:“马儿觉得安全时才会躺倒睡觉,看来这马很是信任采薇!”
短暂的静默后,我听到一片低言轻笑,十阿哥爽朗的大笑例外。我大窘,不敢抬头。只推了推小倔,却是纹丝不动,它只是哼哼了两声,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
它不懂规矩,它不知道什么是大庭广众。可却是要了我的命了,我发誓我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莫日根走上前来欲助我一臂之力,小倔依然故我。我忽然想到马亦爱吃甜食,忙腾出手,从企鹅书包中艰难掏出姜糖,我平素所喜之物,放到小倔嘴边。小倔嗅一嗅,怀疑瞧我一眼,我忙点头微笑鼓励,它轻舔一会儿,猛一闭眼,兴味盎然继续。这可怜的孩子没吃过糖。我慢慢起身,它亦挺身立起。
虽然大概只有三分钟的时间,我却觉得比一辈子还要漫长。我抬眼看了看四周,“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康熙爷亦不例外,难得的面带几分玩味瞧着小倔。我上前福身请安,小倔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康熙爷微笑问道:“莫日根说此匹野马是绝迹了的大宛驹,且为你所驯服的?”我微笑着点点头,莫日根这么说定有他的道理。康熙爷令道:“你骑上它,试一试脚力罢!以前方那座小山为终点,跑一个来回。”
当下,一位侍卫牵着一匹蒙古种高头大马,行近前来。小倔清嘶一声,后蹄不安分地刨着土,真是个好斗的主儿。我利落翻身上马,小倔与那匹大马同时听令出发。只出发那一瞬已领先一个身位,身后传来络绎不绝地叫好声,倾刻间已然听不见。
只有烈烈风声,只有我舒畅的大笑声。那匹中看不中用的大个头远远落后,我大嚷道:“小倔,咱今儿一定要赢个漂亮的胜仗!”小倔长嘶一声作为回应,奋蹄疾奔。我这才发现平日小倔带着我四处晃荡时,大大地保存了实力。此刻我已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踪。只能伏低身子,紧紧搂着小倔的脖子。我们依然没有马鞍与马鞭,我们是野孩子,我们不循规蹈矩。可是我们足够出色!
等我回过神来,人群已近在眼前,我低声道:“小倔,慢点儿。我头晕!”小倔依言,缓缓踱步,似模似样,有点儿像马术比赛里的盛装舞步,它实在是个小人精儿,不,小马精儿。
小倔停步于康熙爷面前,我跃下马背,福身行礼。康熙爷开怀笑赞道:“果真神速!有诗云:大宛汗血古共知,青海龙种骨更奇,网丝旧画昔尝见,不意人间今见之。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有人递给我一块洁白的帕子,嘱咐我擦拭小倔的臂膀处,我依言而行,却见洁白帕子沾染上淡红色的血珠。小倔是汗血宝马,是用生命奔跑的骏马。我虽有心理准备,却不禁手微微颤抖着将帕子呈给康熙爷。康熙爷满意点头,吩咐道:“此马神清骨秀,品格不凡,驰行击电奔星,赐其为御马。”
我心中隐觉不妥,却又想不明白,直至见人托着明黄色马鞍与马镳(嚼子)缓步而来,我才意识到小倔将与我一样,失去自由被圈养,而我是始作俑者。
我心慌地瞧向莫日根,他对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小倔嗅到陌生人的气味,开始撂蹶子,草末纷纷。众人退后,将马鞍与马镳交至莫日根手中。
莫日根欲将马鞍放置于小倔背上,却被它一扭身闪开,再放,再闪。无奈,莫日根低声道:“采薇,你来!”
我没有接过马鞍,只是托着姜糖放在小倔嘴边,一手轻轻捋着它的耳朵。
小倔立时安静下来,任人摆布。脸颊两侧乌黑晶亮的眸子水灵灵的,透着无比的温驯与依赖。轻巧的小舌头一下一下温热地舔着我的掌心,暖暖的热气痒丝丝的。
我低着头,泪如雨下,心如刀锉,我亲手埋葬了它的自由,我能做到,只因为它信赖我。
小倔好奇地瞧了我一眼,凑近我,狠狠地舔了我一脸糖,泪水立即漫过,甜泪泛滥。
莫日根低声劝慰:“采薇,你信我,小倔还会像从前一样。”他一边给小倔上着嚼子,一边低笑道:“一点也瞧不出来你是个坚强的姑娘。咱们总共见了三次,你就哭了两次,而且都是为小倔!”
我却心中一动,想的却是,我为小倔心伤不平,除了感怀身世,更多的是因为小倔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它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拥有,我不曾拥有太多,我只有它。我也是它的唯一。我们互为唯一,谁也抢不走。
一切就绪,小倔虽然有些不适应,却勉强忍耐着,只时不时喷着响鼻表示不适。此时,有人征询康熙爷要不要钉上铁掌?我膝盖一软,立即跪倒,却是口不能言,只祈盼望着康熙爷。莫日根亦上前一步回道:“启禀皇上,小倔每日奔行八百里,蹄足却完好无损,只怕它已经适应,钉上铁掌只会影响它的神速!”我跪在一边,连连点头附和。
康熙爷今日心情不错,微笑道:“莫日根素谙马性,朕依你所奏!”顿了一顿,又笑道:“小倔这名字是采薇取的吧?倒也合了这马的性子,日后就用这个罢!采薇,你日后好生协助莫日根将其□□驯服,以为朕用。”我与莫日根相顾微笑,叩头谢恩。
康熙爷一行进了布城,十阿哥与十四却兴致勃勃留下来看小倔。十四见我脸上犹有泪痕,讥诮道:“为一匹马哭成这样,真有你的!”十阿哥亦是一拍我的脑门,笑道:“实在是个怪丫头!”过一会子又摩拳擦掌道:“你好生□□着,驯服了,教爷也试一试风驰电掣的滋味!我起先见它瘦瘦小小的样儿本不看好,却不曾想居然跑得如此好,着实令人心痒难耐!”我微笑点头,十阿哥亦是爱马之人,他府上川、滇马都有,可怜那两种马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原本神峻之马生生被他养成了老弱残兵。
我牵着小倔与莫日根缓缓远行,直至人烟稀少之地,才停下说话。莫日根笑看我一眼,道:“以后你可以正大光明地骑着小倔四周游荡了,不用淋雨了。”我微笑道:“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却怕委屈了小倔。”莫日根正色道:“你可知道,如果没有你,小倔可能命也留不住。这种野性难驯的良驹,皇家必会严厉□□,责打它至驯服或死为止。”
我禁不住一哆嗦,莫日根宽慰一笑,道:“你放心,小倔每天仍然可以出入自由,它依然可以追日。你只要能让皇上顺利骑上、安全跃下马背,小倔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良驹应该忠心,你是它唯一的主人,它听命于你。可是皇命难违,皇上也算它第二个主人,只不过御马有许多匹,小倔虽然神速,我却认为不是最为适合皇上的。”
我吐舌一笑,道:“你又知道?”莫日根笑道:“咱们打个赌如何?”我来了兴致,问道:“赌什么?”莫日根思忖片刻,笑道:“赌你为我吹笛伴奏一曲,若我输了,随你提个什么要求。”我一笑道:“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可以提出要求,我如果胜了,你送十坛上好的蒙古酒给我!”莫日根豪放一笑,道:“没问题!”停一停又道:“择日不如撞日,上回答应你要给你讲我的故事,不如现在?”我微笑:“洗耳恭听!”
草原夜晚的天空辽阔高远,我与莫日根席地而坐,看着那万颗星星,闪闪烁烁,明灭可见。那一份美丽,妙不可言。
莫日根神情有些黯然,低声道:“我的故事很简单,也很残酷。采薇,我也要问你一声,你愿意听么?”我浅浅一笑,道:“我要听,你要公平,不能只听不说。”
莫日根刻意地轻描淡写道:“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外祖父与舅舅,我的母亲自缢以谢自己的部落。”我心神俱寒,半晌说不出话来。
莫日根继续道:“部落兼并,大吃小,这是草原民族永恒不变的故事。我从小就见惯,可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却令人无法接受。母亲自缢时,我就在身边,她告诉我,长大后千万不要变成父亲那样无情冷漠的人。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远离父亲王位之争。”
莫日根声音有些颤抖,我伸手紧紧握一下他的手,他对我微微一笑道:“事情已经很久远了,没什么,就是想起来时会伤心。”
我想了想,问道:“莫日根,你看这璀璨星辰美么?你认为驰骋于无垠的草原上快乐么?你认为与马交朋友有意思么?”莫日根疑惑着,点点头道:“这些都是平日里我喜欢做的事。”
我复问道:“你的父亲兄弟们喜欢这些么?”莫日根摇头道:“他们只怕是没有时间做这些。”
我微笑道:“这就是了。如果你没有这些经历,你不会认识到这些美丽远胜于他们营营役役,勾心斗角所争取的所谓权力尊贵。他们总是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快乐与美景,为着一些虚无飘渺,随时会消失的东西耗尽心力。其实,他们是傻子。幸亏,你没有变成那样的人。”
我顿一顿续道:“有人曾经告诉我:忘记失去、记取所得,此为快乐之根本。我觉得很对,你失去了母亲,她却留下了一个教训给你,她让你认识到人生幸福的真谛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于自己拥有一颗能时刻感受到美丽的心,哪怕这美丽细微得要你用尽全身力气去体会。”
莫日根点点头,笑道:“你这一番解释很对。”我笑道:“其实你就是这么做的。你身为蒙古土谢图部的王子,却甘为这木兰围场的副管领,只不过是为了远离那些纷争,只不过为了自在地在这片草原上生活。你实在是个很聪明豁达的人。”
莫日根一挑眉,戏问道:“我的底细你都打听清楚了?”我一摊手,叹道:“皇宫中多嘴之人实在很多,我想左耳进,右耳出。却是双耳都进了。”莫日根哈哈笑道:“可真是难为你了。”
我看着不远处的小倔,挑挑拣拣吃着草,时而昂头,时而顿足,一副浑身难受的模样,心中亦怏然。遂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今日先回去,明日再好生教教小倔,可好?”莫日根道:“好!”
我回到自己的小帐中,写下一份军令状:“皇上,小倔之所以为小倔,之所以为良驹,不仅仅因为它的血统高贵。更因为它能抛开束缚,心无杂念,身心自由地自强不息。马鞍、马镳于它而言,犹如缚手缚脚的乱绳,只会令它停滞不前。小倔追日,不需要这些华丽的装备,只需要一颗坚忍不拔的心灵。采薇恳请皇上开恩,容它身无挂碍,继续追日。采薇亦能保证,但凡皇上需要之时,小倔不是小倔,而是御马,该有的体面它都会有。因为,它的心早已臣服。请皇上保留它的这一份灵性。”
我的字端正无误,康熙爷很快阅完,淡淡道:“朕三日后试马,看你所言是虚是实再说!”我忙福身谢过,只每日反复对小倔交待:“你个小家伙,若想要卸下这一身的包袱,老老实实听黄衫大叔的话,知道不?”我细细交待了一番康熙爷的习惯用语,小倔懂事地听着,没有半分不耐。
终于,试马之日。我随侍一侧,康熙爷一袭金黄色骑装,缓步而来。小倔安静地立着,康熙爷学着我的样儿捋着小倔的耳朵,此刻是垂直竖立的,耳根非常有力,只是有些轻微的摇动。这是小倔兴奋好斗之时的表现。片刻,康熙爷翻身上马,轻喝一声:“驾!”
小倔毫不迟疑,开足马力,风激电飞而去。小倔不是雪白色,而是有些朦朦的白,莹莹出尘,风中抖落无尽轻盈脱俗之姿。远看一个小白点如流星飞电而来。眨眼间,一形十影,眼前如风,小倔离我一步之遥立定。
周围又是一片惊呼,我却不惧,它小人家常和我玩这一套,爱显摆。周围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康熙爷亦是面有欣悦之色,跃下马来,低不可闻对我道:“腾云驾雾。”我不禁莞尔,康熙爷之所以单对我说,只因我亦有过此等体验。他欲分而享之这一份不可言说的美妙。
小倔与我顺利过关,小倔终于只是忍受了三日的束缚。它终于随心所欲。它用生命奔跑不息,它值得这一份自由自在。
这一回,我心中很是感激康熙爷。他愿意通情达理,愿意给我们机会通过考验。他亦是伯乐,他懂得欣赏小倔那一份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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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莫日根来找我,告诉我下午有一场蒙古各部落王子与皇子的箭法较量。他说一直没机会让我欣赏他的骑射功夫,今日要让我领教领教。我大乐,他也是个自信的人,尤其是对自己所热爱的事物。
我依着规矩当完差后,慢慢踱至校场。有许多宫女太监慕名前来观战,我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我是皇宫下层蓝领,所见世面不多。所以,坐着观战的王公大臣,站着比试的众王子们,我全不认识,只认识太子与莫日根。
比赛进程已经过半,我错过了比赛规则。看情形,应该是淘汰制。十箭一局,成绩差的则淘汰。人越来越少,只剩太子与莫日根。我想,其实,那些蒙古子弟在骑射功夫上应该不至于会输给太子。极有可能是有心相让。
只有莫日根这位豪放不羁,真性情的草原男儿,才不屑于做此等暗渡陈仓之事,他喜欢明修栈道。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好笑起来,为何我总能遇上如此与众不同之人呢?还是那句话,人以群分。比如我与宫女玲珑相识四年,说的话加起来也不曾超过100句。
靶场上的两位已经准备就绪。这最后的决战竟然精彩无比。太子端立于白线之前,箭无虚发。莫日根却是跨在马上,以马身为道具,或坐、或卧、或立起、或偏身一侧、或翻至马腹之下,箭从各个角度射出却全部不偏不倚,正中红心。真真是人马合一!
平心而论,太子箭术亦不错,可与莫日根这般如鱼得水、出神入化、浑然天成的技巧一比,高下立判。
只剩最后一箭,太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大概从没碰上过这么不识趣的主儿。莫日根却没有丝毫相让之意。他忽然调转马头,催马疾奔向前,与箭靶的方向却是背道而驰。我正暗自疑惑,却见他猛然向后一倒,脊背紧贴于马背,仰卧于马上。反向、反手,挽弓怒射,一矢中的!真乃神来之箭!
人群中一片低低惊叹,我心中暗自叫好,大力鼓掌!我的掌声如此寂寞,以至于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惟有十阿哥大赞一声:“好箭法!”却也惹来九阿哥白眼一个。我很是不以为然,你们累不累啊?不过是比个箭,哪里就能影响到仕途了?莫日根循声见到我,暖暖一笑,透着几许自得,几许自信。
再看远处端坐着的康熙爷却是不动声色,只和一位面容黝黑的贵胄说了一句什么,那人一脸欣慰笑意却是诚惶诚恐回了一句,我猜此人应该是土谢图部汗王,莫日根的父亲。
这边厢,太子缓缓而无奈地拔出了身后最后一根白羽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今日只得认输了。
“且慢!”十三清朗的声音。我一凛,不敢回头相顾,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敢直面于他,几乎是见他就躲。
十三面含笑意,拱手行礼:“二哥,这最后一箭由弟弟代劳,如何?”十三叫的是二哥,太子亦是一愣,随即会意,笑道:“也罢,我射了百余箭,胳膊着实有些酸了,多谢十三弟!”我心中暗自不爽,十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趋炎附势?这最后一箭由他来完成,输的就是他而不是太子。他如此行事,我实在有些瞧不起他。
十三款步向我而来,神情复杂,朗声道:“我要以你为靶,射中你头上的苹果。”说着,挑畔般斜睨了一眼莫日根。我一愣,十三明耀亮炽的眸中透着无限期许与挣扎,低声道:“采薇,你信我么?”我心头大震,十三,他居然……
我毫不迟疑,坚定点头。我曾经欠他一个“信任”,今日若是能还了,我的心将不再缺失。十三的话音低弱却掷地有声:“我若失手,也绝不独活!”我心中仅存的一丝恐惧立即烟消云散,只以无比灿烂的笑回应。
我紧紧靠在靶上,长发飘然,脑袋上放着一个苹果。一片难言的沉寂,所有的人都神色肃穆。莫日根一脸懊悔莫及的表情,我不能乱动,只能微笑安慰。
我不担心十三的箭术,我只担心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我怕自己会向后躲,这样可能会躲到箭上去,幸好有箭靶为依靠。只剩下担心自己会惊呼出声。
十三,远远凝视着我。绝决而义无反顾。我一如从前地微笑,义无反顾。
良久,十三用红绸蒙上了眼睛,他居然要盲射!
偌大的一个校场,空气仿佛也凝固住了,针落可闻。十三却是沉着镇定,搭箭、扣弦、挽弓…
缓缓而坚定。
我屏气凝神,却实在没有足够的胆量直视,遂略略移开目光,正对上一双黑眸,幽深如井,不见其底。流光慢转,宛宛柔柔。万千情绪,尽在其中。我一阵心神恍惚,是谁?什么意思?只听嗖地一声,脑袋上一凉,苹果已被钉在靶上。我来不及惊呼,已成定局,幸而是一个好的结局。
多谢十三,他技艺高超。多谢崔嬷嬷,女中豪杰,早知我有今日之事,早早让我练就头顶水碗的绝活儿。多谢黑眼眸,它令我失神,忘记露出破绽。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绝于耳的叫好声。我回过神来,欲寻找那双黑眸。刚才,我眼里心中只有那双黑眸,却未看清主人是谁。十三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一脸灿若春花、亮如秋月的笑容,阔别经年的笑容,毫无保留的笑容。我坦然迎视着他清亮的眸子,那里也是笑意盈然,我终于可以由衷地微笑,而不是握紧拳头的勉强。
“采薇,我不会后悔喜欢你。”十三说,认真无比。我微笑以对,心中有泪,他终于能够释怀,他终于能够原谅。哪怕我们没有将来,我却绝不愿意他后悔过去。
康熙爷率着一帮子人行近前来,他是判官。莫日根上前一步,“皇上,臣心服口服认输,太子与十三阿哥箭技精湛,臣花拳绣腿的小伎俩不足为道。”康熙爷微笑道:“莫日根,你亦是真功夫,不可妄自菲薄,你配得起朕这个木兰围场管领的名号。朕以为今日高下难断,不分胜负。前日里贡上的两张白虎皮,胤礽、莫日根,朕今日赏了给你们二人!”那受赏二人忙叩头谢恩。
我心中暗赞康熙爷滴水不漏,既顾全了自己儿子的面子,亦不肯失了公正。十三这最后一箭的确胜得过莫日根,虽然十三有代越庖俎之嫌。
皆大欢喜。
夜静更深,我去找小倔,欲一诉心中喜悦。却见莫日根一人一马,立于树林之外。我迎上前去,莫日根笑道:“来找你聊聊天。”我笑嘻嘻:“正愁无人分享快乐,在此处说话已不方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倔亦是从来不肯相让,我与它到达枫叶湾之时,莫日根已落下好长一段路。只得再折回去接他,他不识这条路,如此三番五次下来,马未翻我已仰。
在湖边坐下,莫日根看着澄碧绝美的湖水,不由赞道:“你倒会挑地方,这里我都不曾来过。”我指指怀里的小倔:“喏,它挑的!”
莫日根笑了笑,问道:“十三阿哥就是你的那个他?”我点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莫日根,今日之事,我觉得有些对你不住呢,原本唯一的胜者应该是你。”
莫日根摇摇头,叹道:“我是真的输得心服口服,那最后一箭,无人能敌!你的勇气更是无敌!”我看着莫日根纯净的眼中一片真诚,心中释然,笑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射手,你和莫日根这个名字是绝配。”
莫日根咧嘴一乐,“采薇,我很好奇呢,你不是说心中已放下了么?怎么又甘为他犯此险?”我想了一想,缓缓道:“你一定还记得,我拒绝他的原因是不信任。他在射箭之前曾问我是否信他,这是他鼓起莫大的勇气给自己一个理由去原谅与释怀。他给了我和他一个绝好的机会尽弃前嫌,虽然已经没有将来可期。我不能放过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我不是不怕死,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他,我也想要一颗完整的心,没有歉疚与悔恨。”
莫日根点点头,道:“我懂了。”他拍拍我的肩,微笑道:“采薇,你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待你真心不二,生死相随的男子。我们草原上有许多这样的好男儿,明年我会设法留你在这儿。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大笑道:“其实,生死相随我已经拥有了。不过,我不介意再拥有一份!”莫日根哈哈大笑,“你明年来,就能见到娜仁托雅,你这性子,一定能和她成为好朋友。”我笑道:“你的意中人?”莫日根点头微笑,我好奇心起:“你从未和我提起过她,给我说说吧!”
莫日根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像彩霞。”只此一句,莫日根不肯多言,只是略带腼腆地笑着:“你明年来时,见到她就知道了。”我心中向往不已,一个如彩霞般梦幻的女子,该是多么特别,何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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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也许是因为太过快乐,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明日就要启程返京,我心中最为不舍的是小倔,我和它相处的时间实在是不够充足。白天它要追日,我要当差。夜晚的短暂相聚,只让我和它彼此更加依恋。
我决定今天与小倔并肩追日,我要陪伴它一整天。黎明时分,我潜进小树林。小倔正靠在树上打盹,听见响动,立即抖擞精神站直,看清是我,一脑袋扎进我怀里,哞哞撒娇,我看得出来,它很是惊喜。我拉着它躺下,轻声恳求:“小倔,今天带上我一起去追日好不好?”小倔眨巴着眼,似懂非懂。我把生平所知的一切赞誉之词,一股脑儿全拍在它的小马屁上。它安然享用。
日出时分,小倔怔怔入神地望着天际喷薄欲出的红日。我尝试着上马,它没有拒绝。终于,红日跃出地平线,小倔一声昂扬欢快地嘶鸣,载着我朝光明而去。
我张开双臂,拥抱着风与自由,阳光落在肩头,轻盈,感觉不到重量,只有温暖。“我很快乐!我很自由!”我大声呼喊,小倔长嘶相和。满心愉悦,一身轻松,我与它。
正午的阳光灼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小倔停了下来,将我带到一处人间仙境。语言在这般美景面前是苍白无力的,这是一种难以想像的美丽。
这里水草丰美,七彩缤纷。满眼全是柔柔的缓坡,如湖心深处的微澜。蓝天白云,色彩斑斓的树林,掩映成画,相映成辉。天是水洗过的蓝色,云是透明的白色,草是嫩绿剔透的青色,林是红于二月花的霜色,水是沁亮清透的绿色。一切恰到好处!
我心神俱醉,不能自已。放松四肢瘫倒在草地上,闭上眼睛,嗅着草间的清香。只觉置身于一幅浓淡有致的泼墨山水画之中,尘世间的种种烦恼忧伤统统离我远去。只想永远留在这里,哪怕从此长眠不醒。
我偏过头去看着小倔,它得意而不屑地瞥我一眼:“就知道你喜欢这里,我聪明吧?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哪里就有那么舒服?睡成那样?”自顾跑开,挑三拣四地啃着青草。我瞪它一眼,自顾贪恋地看着美景。
只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小倔便跑到我身边,哞哞地叫着,催促我上马。四个小时的奔跑,其实我已然体力不济,双腿发软,这里的美景又如此令我流连忘返。于是,我柔声和小倔打商量:“让我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你回来的时候来接我好不好?”小倔偏着脑袋,认真倾听,似懂非懂。只是不时看看太阳,又不时看看我。我指指草地,“我在这儿等你。”
小倔眨眨眼,转头长嘶一声,朝日之尽头奔去。我心中赞叹不已,它实在是个有原则的小家伙。我和它亲近如斯,它亦绝不肯为我放弃自己的原则。它足可为我的良师益友。
我出神地盯着天空浮游的白云,如棉,倏而远去,倏而奔来。只觉身体飘飘然,如浮游空中,甜梦酣睡过去。
一阵阵急促的蹄声,咻咻的鹿鸣声,愤昂的马嘶声,密集的弓箭声传来。我恍然惊醒,以为身在梦中,翻身坐起,却觉喧嚣声更近。极目而视,骇了一大跳。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鹿群,足有上百头,奔尘飞箭若麟螭,卷起漫天飞舞的草末,距我只有百米之遥。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等我意识到应该退避三舍之时,已被一头鹿一脚踩踏在小腿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