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1

冰之葡萄: 梦转纱窗晓 48-52

[48]      风刀霜剑严相逼

      撒谎是一份体力劳动,更是一份脑力活儿。脑瓜子转得要比嘴皮子快。尤其是面对着与你朝夕相处过,对你了若指掌的人。
      我的生活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撒谎中度过的。其实不长,只有四个月。如果可以,我愿意天长地久地这么撒下去。
      "采薇,怎的十三阿哥不娶你了呢?"
      "雨枝,我的身份配不上。"
      "采薇,你那日如何说服万岁爷的?你可别和我打哈哈!"
      "雨枝,你知道的,我口才一流。万岁爷也是一时起了错念,他老人家圣明如此,旁人稍一提醒,也便改了主意。我没和你打哈哈!"
      "采薇,我知道你心里的主意,只是在这皇宫,咱们女人只有顺从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大家也都是这么过的。你别拗着性子,好好和十三阿哥说说,侧福晋也行。好不好?"
      "雨枝,我知道你心里关心我,只是人家刚新婚不久,怎好和人提这事儿?咱缓一缓,好不好?"
      我和雨枝依然以姓名相称,她比我长一岁,有时自称姐姐,可是心里我却当她是妹妹。姓名相称,姐妹不分,情义不比海深,也尽够了。这宫里觅个知心知意的伴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德全说:"你跟着去?尽够添乱的,老实呆在乾清宫罢!"于是,我没能随着雨枝迁往长春宫。故而,每回我去见她,她便不厌其烦地与我重复以上的对白。且一次比一次问得详细,抓住细节不松口。因而,我嘴忙脑乱,难以招架。因此,我减少了探访的次数。所以,我又悔了一生。
      这一日,十阿哥神秘兮兮带给我一样东西,是现代我们常吃的一种食物,这个年代还没有风靡一时,它现在叫做"西班牙可可粉"。热量高、营养高,适合孕妇食用。于是,我便兴冲冲颠颠儿地去了长春宫,长春宫的正主子是端嫔董氏,一位年老色衰的闺中怨妇,不能确定曾经是否绝代佳人,却是现在能断定的"绝代佳人"。我惧怕成长为的那种人。
      雨枝的屋内空空如也,丫头也没有一个。四周转了转,在偏院的井边找到了我要找的人。育有皇嗣的柳常在居然在寒冬腊月的寒风细雨中,吭哧吭哧地洗衣裳。一见我来,立即站起,缩起双手,一脸谦恭的假笑也隐匿不了眸中委屈隐忍的无奈:"采薇,你来了?快随我进屋。天儿怪冷的。"我不语,不挪步,只是盯着那一大盆五颜六色的衣裳。雨枝依旧是笑意盈然:"整天价坐着怪累的,劳碌惯了,活动活动筋骨才好!"
      我冷声道:"我瞧你是要活动活动胎气吧?"雨枝讪讪道:"我日后不会这样了,咱先回屋吧。"
      话音未落,一个宫女跑进来,嚷嚷道:"做什么呢?几件衣裳还没洗完?端主子说了,这衣裳明儿要穿的,今儿洗了得烤干熨妥贴了。"这宫女我识得,是侍候雨枝的丫头,名叫剪玲。她见到有外人在,先是一楞,即而认出是我,即刻神情倨傲起来,道:"我说呢,好半天没干完活儿,原来是偷懒聊天儿去了。我这就回了端主子去!"
      雨枝忙拉住她嗫嚅道:"别,她才来,我并没有偷懒,这就把衣裳洗完了去!"一个丫头居然也敢如此嚣张,可想而知她主子平日里的恶言恶行,更可想而知雨枝平日里过的是怎生煎熬难耐的日子!
      我果真粗心,不成事,心中恼怒、悔恨交加。只心道:不可给雨枝添乱。强压住心火儿,陪笑道:"剪玲姑娘,我才来一会儿,没耽误多少功夫,我这就帮着她一起尽快把活儿干完。请您多担待。"所幸,我预备下了银票,忙的掏出一张递过去。常言道:拿了人手短,剪玲一张刻薄的倭瓜脸,终是显了三分笑意。道:"紧着点功夫把活儿干完!我替你们笼上火盆子,一会儿将衣裳带了来烘干也便罢了!"我和雨枝当然只有诺诺称是的份儿。
      剪玲话音未落,雨枝便慌忙坐下开洗,一把小马扎,普通人坐着都嫌硌得慌,她挺着7个月的大肚子,更显艰难无比。我一把拉起她,赌气道:"您不嫌屁股硌得慌,我倒嫌眼睛硌得慌!"雨枝抢下我手上的衣裳,道:"你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儿?放着我来,我倒是一直习惯了。"
      的确,我来到清朝,不曾洗过一件衣裳。在家有雁兰,在宫里一直是雨枝,即便她后来到乾清宫当差,与我平起平座,依然如故。她说:"姑娘,我给您洗放心些,她们浣衣房的那些个人每日里洗好些衣裳呢,别皂粉没过清水,穿了身上要起疹子的。"我一直安之若素地剥削她的劳动......
      我微笑道:"从前都是你替我,今儿让我代劳一回,好不好?"又低声道:"可别让我干儿子动了胎气。"雨枝亦莞尔,"那我陪着你。"我解下披风,折成个还算柔软的垫子,铺于地上,扶她坐下。干儿子一说,原本是我逗趣雨枝的戏言,我说:"你好好顾全自己的身子,别尽胡思乱想的,日后养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日子也便有了盼头。再者说了,我还想过过当皇子他干妈的瘾呢!"谁知雨枝竟当了真,直说日后一定悄悄儿让我过过这瘾。我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认为我是她的恩人。
      我埋头默默地洗,井水虽说是冬暖夏凉,可一从井中提上来,四周的寒气便浸入同化,所以依然刺骨寒冷。雨枝她......我没有敢开口说话,心中苦涩,咸泪哽喉,怕呜咽之声惹她伤怀。
      雨枝先也是默然不语,却是知道我不肯罢休,非问个究竟明白不可。便主动交待道:"剪玲说我误了送洗衣裳的时辰,便让我自个儿洗,后来却又送来一些端主子的衣裳,只说衣料贵重,怕浣衣局的人给糟蹋了,让我好生洗着。"我只问道:"不是头一回了吧?"雨枝却笑道:"你今日运气好恰碰上了,平日里也只是洗我自己的。"这丫头,好样不学,偏学我的贫嘴。
      我摇摇头,笑叹一声,加紧手上的活儿。这好大一盆,从下半晌直洗到日头偏西。直起身子,才发现腰酸背疼得不堪忍受。如此说来,大肚将军雨枝只怕是比我更难过百倍。
      冬日的傍晚,淡烟微雨,薄雾漫漫缠绕于亭阁宫殿之间,因此,减了几分庄严神圣的凛然,增了几分柔和曼妙的流光,别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美感。伫立凝望了一会儿,心境平复许多,携着雨枝,回到她的寝居,屋中是暖的,炉火正旺,橙红的光晕映着雪白的墙,暖意融融。这也算得上是我俩的好个双栖处了!
      我一件件烘干了衣服。熨衣服我却是做不来,古代的熨斗是以铜水舀中盛着炭火而代之,故而要当心火星儿迸出烧坏衣裳,我没有足够的小心可以胜任。雨枝执着熨斗,弯腰细细熨着衣服,神情恬和宁静,时而喷一口水,时而吹吹炭火星子,手法娴熟无比。熨出来的成品质量堪比现代专业洗衣店干洗出来的衣服。十几件衣服,足足熨了一个时辰有余,却不见她有半分不耐。只捶着腰娇嗔喊酸。
      堂堂正正由皇帝诏告册封的常在,只能对自己的闺蜜撒撒娇,真真可叹可怜。我便替她轻轻捶着,一面环视了屋子一番。一如刚搬进来之时的"寒酸",四五件不甚珍贵的青瓷器具,也不知是不是古玩,唯一一对明代白玉狮子,还是皇太后瞧着皇孙的面上赏的。雨枝不计较这些,她是个懂得知足的姑娘,她甚至并不在意康熙爷的恩宠,后妃有孕三个月后便可侍寝,康熙爷却不曾翻过她的牌子。现如今她唯一的希望是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如此安分守己,却依然不受待见,遭人欺侮如此,这世界还有个黑白对错么?
      我心酸不已,只淡淡道:"雨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暂忍耐着,别和那没后的刁钻妇人一般见识,她是嫉妒于你。你若心里有气,便想着我这句话:咱有孩子,咱有前途,有前的气死没后的!"
      雨枝噗哧乐出声来,道:"你若一日不和我贫嘴,日子便过不下去了,是不是?"我笑道:"可不是咋的?你若乐了,我便也乐了,日子也过得舒坦了。"
      雨枝微笑道:"我其实挺乐的,崔嬷嬷、小德子、你,得空儿便来探我。寻常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存心拣高枝占,其实我这般光景,哪里是高枝?实实是个被雨打蔫儿了的低枝。只不过,有你们待我好,我也就尽够了。"
      雨枝话里带着逗趣味儿,却是透着凄凉几许。我握着她的手,道:"咱们是不同寻常的情谊,哪里管旁人怎么说?我只要你答应一句,日后有何难处,你必须得告诉我。在这宫里我虽无地位,无权力,但咱们总还有一个托得着的人,李谙达,凭他与崔嬷嬷的交情,定不至于让那刁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我又与他同在乾清宫,寻他帮忙也是易事。你切不可似现在这般藏着掖着,让咱们干瞪眼瞧着,使不上力。"
      雨枝点头笑道:"好,我应你。日后就仰仗你了,可好?"我无奈苦笑,这雨枝倒将我的油嘴滑舌足足学似了七分。
      这会子,剪玲也送了晚膳进来,脸上神情也不那么难看了。揭开食盒,瞧着饭菜倒算丰富,两小碟开胃凉菜,四热菜,一份鸡汤,这是今日唯一的安慰。雨枝笑道:"我一人也吃不下这许多,你与我一道吃罢,晚上也别走了,好久没陪着你一起歇了,我给你抚背睡觉,好不好?"我忙不迭地点头道好。雨枝的手比崔嬷嬷柔嫩些,抚着手感好极。
      两人头碰头地在一个碗里吃着,我说了好些笑话,有些带着现代的怪名词,她不一定听明白了,却陪着我呵呵地傻笑,一脸纯真傻气,实在不像个要当妈的人。很美好的气氛,我告诫自己不要想别的,不要带出一丝愁容。今朝有乐今朝乐,哪管他日愁满腹!
      我本不惯与人同眠,屋内多一人便睡不安稳。惟和雨枝睡在一处,可以安心入眠。两人躺在床上,懒懒地聊着,我想起可可粉,便叮嘱道:"今儿给你带了一瓶西洋饮品,你每日下半晌肚子饿了便用滚水冲饮,吃些我做的点心充饥。这东西补身子的,对宝宝也好。只是,晚上最好不喝,喝了不易入眠。"雨枝道:"好,听你的。这东西叫什么名儿?"我想了一想,笑道:"大力水手粉。"雨枝奇道:"大力水手?"我乐道:"是啊,宝宝喝了力大无比,大力水手,好听不?"雨枝摇摇头道:"怪难听的,叫什么不好?叫水手?"我不答,只顾吃吃地笑着。雨枝嗔道:"别笑了,早些歇着,你明日当值呢!"我哦了一声,侧过身子,老实不客气地留了个光脊背给她。雨枝轻轻抚着,只一小会儿功夫周公便来找我下棋了。
      第二日回乾清宫,我便将雨枝之事回了李德全,"李谙达,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侍侯柳常在那两个丫头都是从端主子身边拨过去的,一点儿不尽心。搁平常也便罢了,现如今她是有身孕的人,不能出差错。您瞧着,能不能遣个叫人放心的丫头过去?"李德全道:"此事万岁爷自有主张,待我回了万岁爷再拿个主意。"我只得无奈离去,另图他法。
      热滚滚的烫锅子,冬日里吃着浑身都是暖意。我精心料理出来,请来十阿哥,好生伺候着他饕餮了一回。十阿哥实在是个粗中有细之人,见我欲言却止的狼狈模样,笑道:"怎么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甚难处?直说罢!"我规规矩矩行个礼,道:"十阿哥,我这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我想托您替我打听两个人的底细,越详尽越好。"当下,将两个宫女的名字告知于他。十阿哥纳闷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儿,我只问你,要打探这个做什么?"我据实以告,十阿哥严肃道:"你胆子忒大了,皇上后宫之事你也敢管?"
      我无奈道:"十阿哥,我不敢管,我只想拿着她们的底胁迫一番。我也知道您为难,只是,我实在是无人可托了。只求您帮我一回,可好?"十阿哥到底是个爽快人,挠了挠光溜溜的脑门,亦是无奈道:"相识这许久,你倒是第一次开口求我,不替你办倒显我不仗义了!"我闻言喜出望外,福身道:"多谢您,您放心,此事绝不会与您扯上半点关系。"十阿哥一摆手,爽然道:"你这么说倒无趣了!爷还怕那欺下犯上的狗奴才不成?只是你自己个儿,守着点分寸,别把自己个儿也饶进去了!"我感激连连,称是连连。
      晌午时才求了十阿哥,晚上便给了我消息。原来,朝中有人没人,真正判然不同。
      我荷包里揣着银票,心里装着资料,来到长春宫。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是我的方针政策。只盼有济于事。
      雨枝果然又是孤零零一人呆在屋内,今日不需洗衣裳,却要打络子。打络子是后宫嫔妃份内之事,无可厚非,限时限量亦在情在理。可要人一日之内打20个络子,花样不许重复,这不是为难人是什么?不眠不休,这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坐等着,果然,不多会儿,便有人来"视察工作"。这个圆脸宫女较之倭瓜脸稍胜一筹,至少言语间带着该有的敬意。我叫住她:"端雅姑娘,您替柳常在请剪玲姑娘过来一趟,如何?"她虽疑虑着,却依言照办。我对雨枝正色道:"一会子,你只端坐不言即可,别打断我。"
      人齐,开锣,今日我主唱。我又在心中默背一遍资料,确定无误。遂开口淡淡道:"阿尔布端雅,下三旗之正红旗包衣出身,家有一兄一妹,阿玛阿尔布济泰现为八品外委千总,哥哥阿尔布历阳无官职,在九阿哥府上一位名为傅喇塔的随从手下当差。"我顿了一顿,带着几分讥讽之意续道:"说好听了是当差,其实嘛,就是随从的随从,奴才的奴才,且是没挂职的。"那两人面上一片惊疑之色,我不去理会,自顾道:"妹妹阿尔布端丽是今年落选秀女,现待字闺中。额娘余氏,山东汉籍人氏。"
      柿子拣软的捏先,端雅稍软,此刻已是面色泛白。下一位,要排队。我将目光锁定剪玲,道:"梅剪玲,福建人氏,汉旗军出身。家中独女,起先并不独。一兄一弟皆早亡,母亦于康熙37年离世。死时不过三十有六,真可谓是英年早逝!世人皆言梅剪玲克兄弟克父母......""你什么意思?"我的户口报告会被剪玲冷冷打断。
      我淡然一笑,道:"我方才所言可有失实之处?"她二人不答,不反驳,我记忆力不错。我冷然道:"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二人家底我悉数尽知!你们若是再行事乖戾,宫里有人替你们撑腰,宫外的家人,可一保平安么?短短时间内能查明你二人的家底,顷刻间便能把你二人的家闹个底朝天!你们信么?不信不妨试一试!"
      我端起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茶,强自镇定道:"当然了,若你二人六亲不认,不盼有一日能出宫与家人团聚。便尽可肆无忌惮!只有一句话,你们须记住:今日麻雀窝里的幼雏,他日未必不能成为枝头的金凤凰。风水轮流转,凡事皆不可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们在宫中年头不少,自然理会得。她二人面色渐缓,神色间带着一些犹豫,却不肯出声。趁热打铁就是现在了!我堆上满脸知心笑意,上前一步道:"两位姑娘在宫中历练多年,人情世故自是比我们懂得多。采薇今日欲拜托二位多多照应些柳常在,她年轻脸嫩,不会来事儿,在这宫里身边没个知心说话的人不成。我偏又有别的差事,不能周全妥贴。只能仰仗两位姑娘了。"说着,将早已预备好的糖衣炮弹发射出去。100两银子,足够她们一年的份例。
      她二人对看一眼,尽在不言中,接过银票。我悬着的一颗心啪的一声归回其位。我笑道:"往后这银票每月我依时送来。"端雅点点头,犹疑道:"姑娘您想要我们怎么做?"我正色道:"很简单:我不害人,也不许人来害我。柳常在是有身子的人,不可劳心劳力。你们只需尽各自的本份照顾她,能做到么?"端雅思忖片刻,毫不犹豫点头允诺。剪玲紧随其后。
      我扫一眼几上五颜六色的丝线,二人已然会意,异口同声地抢着说道:"柳常在,您歇着,我们替您打完。"二人取过丝线,掩门而出,言行间已归奴婢的本份。
      我坐下,松了一大口气。心道:我可算是逼上梁山了,一出出拿手好戏骗最亲密的人,也骗势如水火的敌人。却见雨枝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我拿往常最合她心意的乐子逗她半天,也不笑。良久,她幽幽叹道:"采薇,方才的你让人觉得陌生得很,我很不喜欢你这样。"这是柔弱的雨枝所能说出最严重的话。
      我亦叹道:"的确,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你知道么?我最怕自己变成这样,神憎鬼厌。只是,现如今情势迫人,我不得不为之。我并无害人之意,我只求自保。雨枝,我眼下只图你和宝宝平安无事,宁静度日。"这是坚强的采薇近日里所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谎言满地,心机满腹,实非所愿。
      雨枝抓过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采薇,我知道你为我好。你答应我,以后不这样好么?"神色间尽是祈盼之意,我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笑道:"好,我答应你。条件是你须依我所言。"雨枝眉开眼笑,点头若捣蒜。
      我默思片刻,缓缓道:"这二人终是不可信,不可当心腹用。你掏心窝子的话不可言于她们知。只循例做便是了。李谙达那儿也没个准信,你平日里吃穿用度,可依靠这二人。你这般柔顺的性子,我倒不担心你会冒犯了端主子。只是物极必反,你也不可太柔顺过了。平日里,她若指使你做这做那,只要不过份,咱也就忍一时风平浪静。若是让你做些爬高摸低之类的危险活儿,你便拖延着,不可真做,也别硬顶撞着她。抽空能去禀明太后最好不过,再不济,寻崔嬷嬷和我,也行。"
      雨枝点点头,微微一笑:"你真是比先历练出来了,嬷嬷若听你这番话,必安慰不已。"
      确实,前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纵算不能明媚鲜艳久长时,亦不能无为任之,顷刻间就一朝漂泊难寻觅。
      天也有不下刀子、容人喘息的时候。第二日,宁寿宫的兰叶便依旨到长春宫服侍雨枝。我愿意形容它为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好消息,霹雳亦可为爆竹庆祝之意呀!兰叶是雨枝平素交好的小姐妹,有她在,岂有不放心的道理?
      元旦、年关将至,宫中渐次有了节日的喜庆气氛。饽饽房忙得不可开交,我每日放工瘫在床上便烂睡如泥。只得了一天功夫去探雨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任凭端主子她搅风搅雨,下面的人和稀泥,就也伤不得雨枝一分一毫。雨枝再有二个月便要分娩了,我见她精神长足,肚子见长,面色红润,已知她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遂安心落意日日与王公公研讨着年夜饭的点心花样。
      错过太阳时,你在哭泣,那么你也要错过星星了。我错过了爱情,只能选择握住友情。其实,确切地说,是亲情。
      腊八大餐,我们饽饽房做的花式飞饼,好评如潮。众阿哥、娘娘们看着年近花甲,须发皆白(没有须)的王公公左右腾移,大施拳脚的现场表演,皆是交口称赞,啧啧称奇。惟有康熙爷不动声色,宴后李德全大总管训斥于王公公,直说我们饽饽房奇技淫巧、惯于卖弄,罚了众人一月俸禄。众人悻悻然,瞧着我的目光开始透出不屑。
      我知道,原因只在于我,只因为是我的主意。一人失宠,鸡犬落地。昔日为康熙爷称道的优点,如今被踏在脚下。
      初尝失宠新滋味,我本人倒不觉什么,惟觉对不起老师傅。在我来之前,饽饽房无甚出彩,却也无过。王公公老大一把年纪,行将退隐出宫之人,被当众训斥,面上心里皆过不去。众人无趣散了,只余我和王公公,"师傅,此次是我出的主意,过错皆在我,您别往心里去。"王公公却笑道:"不做不错,多做多错。我一向争个强,好个胜,飞饼主意是你出的,决定做与不做却是我的意思,须怪不得你。年纪一大把了,我这好强的性子也得改改了。"
      我正待宽慰他几句,却见黑夜里一人影风风火火冲进屋子。端雅,满脸泪水,我已然心中凉了个透。听她上气不接下气道:"采薇,柳常在小产了!怕是不成了,你快过去瞧瞧。"
      我禁不住浑身颤抖,身体里好像某个零件坏了,半步也挪不动。王公公猛推我一把:"傻姑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这一推,我像是被扭紧了发条的闹钟,顷刻有了原动力。疯也似的冲出屋子,乾清宫内一片灯火通明,我却觉得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没有天涯海角的黑暗。
      "呯",我撞上了不明物体,鼻子生疼,跌坐于地。立刻条件反射般跳起,继续向前冲,"采薇,采薇!"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唤我,我此刻无法分辨。长春宫不远,十分钟一路奔袭而至。
      雨枝冷寂寂的小寝居,史无前例地热闹万分。人群围在门前,太监、宫女、嬷嬷,我大力挤了进去。兰叶泣不成声拦着我,"里面乱成一团,产婆、太医都在,你别进去添乱。"
      那好,我就乖乖站在门口。小产么,不是什么大事。八个月大的孩子基本都能活。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宫女懂个P!产婆出来了,太医也出来了,我没听到婴儿嘹亮的哭声。我心思恍惚地等着他们问一句: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这个太医我认得,胡太医,救过我的命,治过我的伤,医术了得。我笑嘻嘻迎上前去:"胡太医,保大人!"胡太医却满脸惊诧之色,"采薇,孩子大人都保不住了。你快进去看最后一眼罢!"我觉得天方夜潭般不可置信,身边的人群突然就散了,有人扯着我风一般卷进屋子。
      红色,大喜的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榻上,地上,红色的乱扔成好多团的布,红色的褥子、毯子,鞋子。只有一片白色,我模糊认清是雨枝的脸,有人在喂她喝着什么,我心中一喜,神思清明,快步赶上前去:"雨枝,你没事了?"雨枝抬眼看见我,喜道:"采薇,你来了?我在喝大力水手粉。虽有点苦,我还是很喜欢的。"
      我用力点点头,"我来了。你喝完,我再去给你买。"抬眼看见崔嬷嬷,颤抖的双手捧着的,是我的大力水手粉。
      雨枝一脸怯色,嗫嚅道:"采薇,我尽力了,我听了你的话,端主子让我取高柜子里的衣服,我嘴上答应着,便向外走。想着......去找太后,哪知道......走到门口......跌了一跤,便成......这样了。你莫要......怪我......"雨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脸色苍白如纸,唯一不变的是那抹怯弱的微笑。
      我终于意识到她就要死了,我最后的信念也要死了,忍了许久不曾落下的泪水喷薄而出,"雨枝,不怪你,你好起来,我便不怪你,你若不好,我怨你一辈子。"我大力摇晃着雨枝的胳膊,却觉得自己的胳膊欲断般疼痛。
      "采薇,我想......回家,你不知道,这皇宫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日头,三伏的天......我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晒着......大太阳,还是冷......冷得要命,这里......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心如刀割,雨枝,她独自一个人隐忍了多少委屈折磨,才会说出这般决绝的话来。
      "好,雨枝,我送你回家。我保证。"雨枝蓦然抓紧我的手,一气说道:"你去求十三阿哥带你离了这里,好么?"
      "好。"我大力点头。
      屋内乍然响起女人尖锐的嚎哭声,嘶喊声。我快步冲出屋子,反锁上门。"采薇,采薇,你要做什么?回来,回来!"
      我四下里搜寻我要找的人,胡太医刚向敬事房太监交待完医诊记录。我拉着他闪到墙角,跪下,磕下三个响头。妃嫔的医治记录,是皇家机密,不可泄露天机。我没有把握,"胡太医,都说医者父母心,一位好大夫的心肠堪比菩萨。我知道,您是一位好大夫。我只想问您一句:小产,据我所知,大人大多无碍,若有事,也是迁延不移地慢性妇人病。而且中医药里有可以吹入产道止血之良方。是何原因会导致急性大出血而不可治呢?"
      胡太医拉起我,沉吟不语。我续道:"古人有云,一字之师,我方才向您磕的头,是向您拜师。拜一问之师。我问的不是某个人具体病例,只就常规而言向您请教。"
      胡太医缓缓道:"常规而论,一则为下了狼虎之猛药,二则为胎位不正。此两种原因最为多见。"我再三谢过而去。
      我不认为,这深宫里惯于勾心斗角的女人会愚蠢到直接下药谋害皇嗣,留下把柄。胎位不正,好一个理由。太医每月都要给雨枝请两次平安脉,雨枝和宝宝一直很健康。唯一能动手脚的就是这里了,太医隐瞒事实。除非皇帝愿意追根究底查下去,否则太医可以说胎位半个月前还是正的。康熙爷他会么?他处心积虑从一开始就想取雨枝两母子的性命。端嫔如此猖狂说不定明里暗里也就是仗着康熙爷撑腰。
      人心何其难测!我竟想不明白了,心中糊涂一团。唯一明白的是我错过了太阳,手中握的也只是一颗流星。康熙爷、端嫔,夫妻合力,其利断金,毁了我的一切。任我如何委屈求全,仍不给一条活路。
      冬雷阵阵,滂沱大雨,天气反常,老天也怒了么?一个人盛怒之时,身体的潜能可以被无限激发,我奋力推开一干仆妇,冲进屋子。
      端嫔的寝宫比雨枝的宽敞三倍有余,屋里摆设一应俱全,烛影摇曳,熏香缭绕。软榻上坐着的中年贵妇,眼底眉梢尽是寂寞,却见不到半分惊慌,一丝悔意。两条人命啊!她竟能如此云淡风清!她开口就骂道:"大胆贱婢!擅闯主子寝宫,想死么?"我倒是想活,是你们不让我好生活着!
      我甩开抓着我胳膊的人,恭敬行礼道:"奴婢平日里礼数不周,三过您门而不入,今儿特来给您补个安!"看着端嫔脂粉厚重,木偶人儿似的脸,我笑道:"早听说端主子是绝代佳人,果然不假。所谓绝代佳人,意指无后之人,端主子您就是,您尽心尽力侍奉万岁爷三十年,莫说是皇子了,我看您连个蛋也没下出来!"端嫔陡然变色,直眉怒目气得说不出话来。
      对她何需客气?我继续道:"您心里一定在说:你个贱婢,几斤几两重,敢对本宫如此无礼?我告诉您,我的确没几斤几两重,至少重不过您脸上的脂粉!再上等的宫制胭脂香粉也遮不住您满脸的菊花褶子!遮住了也不顶用,所谓相由心生,您心里邪念横生,脸上能好看到哪儿去?失宠于万岁爷那是想当然的事儿了。"
      "您可听见了么?外头冬雷阵阵,不是好兆头!这叫天怒人怨!董绮云,我告诉你,雨枝母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还有我,我若活着,不叫你有一天安生日子过!我今日和你说这些话,也没心存活着的念头!我必化做厉鬼,夜夜缠着你,叫你魂飞魄散!"
      端嫔董氏手指着我,一脸惊骇之色:"你......你......"
      从雨枝死去那一刻开始,我已然没有心存活下去的念头。断情于十三,是受康熙爷胁迫,我虽是不得已,虽是伤痛万分,却总还有个盼头,盼着雨枝两母子平安活着,盼着自己等到出宫一日。我不自觉地把雨枝的生命当成生活的信念,因为那是我用一份纯真无比的感情换来的。虽然心里明白,我纵然不妥协,康熙爷法力无边,自有惩治我的方法。可是我毕竟有所失,有所得。我认了!我妥协了!谁知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我还顾及得了什么?我还求全什么?我只盼今日这一折腾,闹出大动静来,康熙爷不得不查之,纵然他不彻查,其他宫里虎视眈眈的后妃们也定然不会错失良机,定会寻机挫折端嫔。后宫里的女人皆是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能少一个就一个!谁让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嫉妒"呢?
      雨枝,我能为你,为自己所做的仅此而已。
      没有人上来拖劝于我,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提步转身,却见到李德全立在门边,李德全淡淡看我一眼,上前给端嫔请安后,道:"传圣上口谕,查宫女梅剪玲、阿尔布端雅素行不端,刻薄尖钻,重责四十杖,没入辛者库为奴。"端嫔点点头,脸上再无半分嚣张气焰,瘫坐于榻。
      院中立刻传来杖击声与凄厉的呼痛声,呼声渐弱,片刻,有人进屋回道:"宫女梅剪玲吃受不住,死了。"李德全挥挥手道:"拖下去,着人处理。"
      我心中大骇,竟无半点痛快之感。梅剪玲,我虽恨之入骨,却也不曾想过要她以命抵命。再者说,她也是受人指使。我看向端嫔,她木无表情,若无其事坐着。屋内众人皆是漠然不语,想来这样的事情他们司空见惯了。我却还没有习以为常,心中凉风阵阵,顷刻之间三条人命就在我眼前消逝了。罢了,何必伤怀?自己就要成为第四条人命了。
      李德全转身行礼道:"端主子,采薇是乾清宫之宫女,奴才这便带了她回去,待万岁爷发落。"端嫔点点头,眼神怨毒扫我一眼:"去罢!"
      我随着李德全离开长春宫,崔嬷嬷站在宫门边,静静看着我,泪光隐泛。看透世情、尝尽人间冷暖的她也伤心了么?我微微一笑,"嬷嬷,雨枝的心愿,我一定帮她实现。您顾好自己个儿的身子,别太难过了。"崔嬷嬷不答,只对着李德全福身:"大哥!"只此一句,已然足够。李德全木然的神情泛起一抹激动,只是一瞬间,却被我捕捉到了。
      崔嬷嬷是想替我求情,其实枉然,康熙爷容不得我,并不是一个李德全能左右的,在康熙爷看来,我的存在关乎到皇家兄弟间的和睦关系,继而关乎到政治,在皇帝心中,没有什么能比天下更重要的了。我今日只不过是白白送给康熙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了我,十三也不敢再有任何异议了。
      李德全不语,只是加快脚步,我快步跟上。原以为皇上会召见我,斥责一顿,再杀之。谁知一进乾清宫便被拖到刑堂,等待我的也是四十大板,我实在担心自己会被活活打死,再无开口说话机会,遂道:"李谙达,容我见一见皇上,可好?"李德全瞪我一眼,"你还想做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我道:"我也不想活了,只是雨枝临去之前,乞求皇上让她回到故里,临终所托,采薇不敢有负,一定要禀明皇上。"
      李德全再不答话,只一使眼色,有人上前将我死死按在刑凳上,口中被布团塞住。李德全道:"按规矩,从背至腿,重重地打。"我嘴里呜呜,说不出话来。一杖下去,痛得泪花乍迸,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康熙你爷爷的!何不给个痛快的死法?七、八,一杖痛过一杖......直痛得再不能骂。
      十三,心中默数到这个数,终于无力为继,晕死过去。


[49]      番外之机关算尽太聪明

  康熙四十四年三月,江宁织造府。
  “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康熙帝身着一袭孔雀羽妆花纱云锦龙袍,流光潋潋,富贵夺人,平素威严端正的面容亦因了这花团锦簇,格外添了几分柔和之意。斜靠着明黄色的丝绸软垫,眼睛却是瞧着桌上一碟方方圆圆,糊做一团的食物,若有所思。
  半晌,带着一丝笑意,瞧向侍立一旁的李德全,道:“李德全,胤祥这孩子今年该满19了吧?”
  李德全忙笑回道:“是,万岁爷,虚岁该称20了。”
  康熙点点头道:“岁月不饶人哪,白驹过隙般,转眼间朕的十三阿哥都满20了,朕,也老了。”李德全心思惴惴,却不好答话,只陪笑不语。却听康熙爷笑道:“今儿老四、十三两兄弟没对朕说老实话,朕瞧着他哥俩不是偶遇采薇那丫头,倒似相约出游。你可瞧见了?他兄弟俩方才留在这儿,不为陪朕说话解闷儿,竟是担心朕责罚采薇,留下来求情的。一见朕宽恕了她,便忙不迭地跪安而去。”说着,只拿眼一瞟李德全:“你竟也和他们串通一气,糊弄朕么?”
  李德全连忙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回万岁爷,奴才不敢,实是采薇来回过奴才,只说是想四处逛逛,寻些合意的点心学了来,孝敬给万岁爷。奴才念及她一片心意,且平日里所做的点心亦极合您的心意,便准了她出门。其余的事情奴才一概不知。”
  康熙笑骂道:“起来吧,没用的奴才!年纪见长,胆子却是见小。朕并没有怪你。”李德全忙叩头谢恩,起身站过一边。
  康熙沉吟片刻,道:“采薇这孩子,倒是伶俐聪慧,言行得体,模样亦生得周正。只不知胤祥心里是怎生想法,若是有心于她,依他的急性子早该来求了朕。”
  李德全陪笑道:“万岁爷,十三阿哥这两年随着四阿哥办差,历练不少,行事愈发沉稳有度,急燥的性子倒是收敛了许多。”
  康熙一脸欣慰之色,道:“这倒是,他兄弟俩确是尽心扶持太子,水务、户部几桩差事,一桩桩、一件件,办得妥贴之极,极合朕心意。”顿了一顿,缓缓道:“这两年,朝中事务繁杂,朕倒把胤祥的婚事给搁下了。在大婚一事上,朕应承过祥儿与他额娘,必依了祥儿自己的心意择一位他中意的姑娘。今日朕既明白了他的心意,少不得要遂他所愿。”
  李德全闻言心中一片欣喜,面上却是一惯的谦卑笑意,道:“万岁爷疼爱阿哥的这片心意,敏妃娘娘在天之灵必是欣慰之极。”
  康熙长叹一口气却不言语,眸中透着几缕忧伤哀寂,神思飘远:暮雪,在天之灵,你竟成了在天之灵。朕与你天人永隔,你欣慰也罢,哀愁也罢,你的微笑也罢,眼泪也罢,朕却再也不得见了。不能同喜,不能共忧。何其无奈,何其伤怀!
  李德全眼见康熙满脸落寞寂寂的神情,自知失言,也不敢言语,悄悄儿唤人换上一盏热茶,肃手侧立一旁。良久,康熙回过神来,道:“去告诉梁九功,查查此事。朕莫要会错了意,点错了鸳鸯谱。”
  李德全心思一紧,梁九功此人平日里最是一个好嚼舌根,无事生非的无赖之徒,宫中鸡毛蒜皮大小事他尽能如数家珍,凡事都要添三分油加五分醋。偏万岁爷知道他这性子,但凡想了解底下人的所作所为,皆是吩咐他去探查。宫中知道采薇与太子之事之人不在少数,如此一来......
  李德全手中沁出汗来,低眉顺目无奈应了一声:“嗻!”自去向梁九功传达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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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江宁织造府。梅雨季,雨不落,雷声闷,沉沉的撩在头顶。屋外如此,屋内亦如是。
  康熙微斥道:“梁九功!朕素知你惯于言过其实,你今日所言朕能信得几分?”
  梁九功伏于地下,叩头不止,言语中尽带诚惶诚恐之意:“万岁爷明查,奴才平日里言行确有不端之处。可是,奴才今日所言却绝无半点夸大其实之处,奴才绝不敢对皇子之事私自妄议,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请万岁爷明查!”
  康熙喝道:“你今日所述之事,若有半句泄露出去,提着脑袋来见朕!滚!”梁九功忙的跪安谢恩,快步退出屋内。
  李德全大气也不敢出,隐在屋角,心中竟没了主意,此事不仅太子,八阿哥亦牵扯进来,万岁爷震怒如此,采薇怕是凶多吉少。
  康熙端坐于明黄软榻之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是惊怒一片。采薇这丫头竟与三位阿哥牵扯不清,太子倒也罢了,她能为了老八撞柱自毁,却为何又与胤祥暗修燕好?祥儿迟迟不向朕请旨,竟是等她割却旧爱,清断旧情么?堂堂皇子竟由得一个女人摆布?且是堂堂三位皇子。知子莫若父,胤礽现如今猖狂成性,岂会将一个奴婢的性命放在眼里,他看上的女人,不到手不会罢休。老八,哼,膝下空虚,只得一子,近年来未曾再娶侍妾,竟也是为她?这样祸水般的女人岂能容于世?
  “李德全,你另遣个妥贴人细细探查一番,梁九功此人所言朕终是不能全信。”康熙思忖一番,如是说道。
  两个不同的人,重复相同的言论,足够使人确信无疑。康熙爷此刻再无半点怀疑,只思量着如何处置这个烫手山芋般的采薇。杀之?不妥。心中亦不忍。任之?坐视儿子们到朕面前请旨争抢一个女人?亦或是暗渡陈仓在私下里勾心斗角闹得兄弟之间生了间隙?皆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朕亦不能幸免于此。不可杀之,不能任之,朕竟不能断之。
  康熙道:“李德全,此事你如何看?”
  李德全迟疑片刻道:“回万岁爷,依奴才看几位阿哥并不至于与那丫头纠缠不清,奴才斗胆说一句:除了十三阿哥,太子爷与八阿哥只怕是一时起了性子罢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否则不至于现如今您这里也没个动静。”李德全是练出来了,心里流汗,面上不显汗。心里想的却是:万岁爷上一回问“如何看”是多久远以前的事了?总有二十年了吧。这一回皇上竟也如此难以决断么?
  康熙爷面上却带了几分嘲讽之色,道:“只怕你这老姜这一回也是看走了眼。朕自己的儿子朕最明白!对于女人,他们是一时兴起也罢,真摆在心上也罢,皆是不肯轻易罢手的。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朕的女人他们不敢起念!”
  “朕的女人”。此言一出,屋内气氛平添几分怪异,二人皆沉默下来。李德全不敢抬头一观天颜,只垂首静立。半晌,听皇上吩咐道:“着人沏一壶茶,别用碧螺春,喝了几日朕腻歪了,要那新贡上的雨前龙井。”
  李德全应道,屏气凝神,慢慢倒退出屋外。行了二十余年的熟练步法,竟是略显零乱。
  上好的雨前龙井贡茶,取八分滚的热水,只那么轻轻地“凤凰三点头”迎叶一浇,不消片刻,嫩芽舒展,茶香四溢,一室缭绕。康熙帝是识得品茶之雅人,闻香,观色、啜饮。茶汤在口中回荡,然后徐徐咽下,细细回味茶的甘甜。皇帝瞧着清澈的茶汤和翠绿嫩芽,只觉口中芬芳甜润,心中也略觉宽适些。
  世人皆道康熙爷最爱碧螺春,亲笔御题,一时身价倍涨,受人追捧。却不知皇帝心中怎能有“最”字!只有“较”字。康熙帝只觉今日所饮之龙井与碧螺春相比,较之更好,较之更妥,较之更香。
  行事决断亦是如此,皇帝只能选择较妥的方式。既不能令她死,便令她做皇子不敢起念头的女人罢!却又有一难题摆在眼前,她既能抗旨不做皇家格格,既能撞柱自裁,焉知她不敢拒旨抗婚呢?她死倒也罢了,皇帝被人拒婚岂不是面上无光,讨个大大的没趣?这么一来,皇子亦是无趣。莫说周全妥贴,简直是颜面无存!朕岂能做这等白费心机之事?
  皇帝念及此处,不由得恼从心起,猛然将手中茶盅朝地上砸去,碎片纷飞,声声清脆。朕既不能玉成其事,就让这玉碎了吧!
  屋内一干众人皆唬得仆伏于地,不知这忽如其来天子之怒所因为何。惟李德全心里亮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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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十日,已是四月间。皇帝驻江宁织造府最后一日,明日便要起驾前往杭州。
  家国之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家在先;于皇帝而言,国在先。江苏各地府衙之重要官员须接见,当地文人墨客有识之士须引荐,八百里京中快报奏折须批阅。皇帝竟忙碌得无暇顾及玉碎之事。
  李德全心里焦急万分,只怕再无周旋余地,敢急不敢言,惟有乍着胆子暗暗布署一切。
  为皇帝饯行之宴,自然马虎不得。江宁织造府堪比皇家气派的大花园中,设宴六十余席,席间人如流水,言笑晏晏,杯光酒影,觥筹交错,热闹无边。众人皆以酒敬皇帝,皇帝酒饮得不少,菜却只能蜻蜓点水般地吃着,纵然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家的体面还是要顾及的。
  皇帝心中有事,面上却微微笑着,目光只顾搜寻自己的十三阿哥,长身玉立着的挺拔男子,眉清目朗。一身素服,是朕特许的。这个儿子虽然骄纵了些,却是极为识礼得体。他额娘去世,循例孝服百日即可,他却偏偏请旨要求常年素服以示孝意。彼时他也只得13岁。年少丧母,朕自然心疼他。再心疼,再周全,也是没娘的孩子,却总觉有亏于他。皇帝看着笑意春风的儿子,神思恍惚起来。没有更妥贴些的法子么?
  宴罢。众人皆吃好喝好乐好,惟皇帝饮了一肚子酒,揣着满怀心事,一路慢慢踱回寝宫。李德全亦是满腹愁肠紧紧跟随。
  屋子里焚着龙涎香,淡幽幽的香气,萦绕一室。一对通臂巨烛火苗跳动,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一个宫装姑娘,好奇地四处张望着,进宫两年有余,却是第一回进到皇上的寝居。心中直叹:皇上一个行宫里的寝居都能如此美仑美奂,不同凡响,可想而知皇宫的正寝宫里又是怎生气派非凡了。这烛台,这纱帐,这油灯,一应用具,21世纪也见不到这般精美之物。
  李德全微微咳嗽一声,姑娘立即转身伏低请安:“采薇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皇帝原本不曾留意,只听到采薇二字,心中又是一阵烦闷。眉头不由得一皱,只淡淡道:“嗯。起吧!”皇帝转身端坐于软榻上,只问:“你怎在此处?”
  采薇略一弯身,眉言笑语:“回万岁爷,是李谙达叫采薇来的。”复觉不够,补充道:“珑玲姑娘病了,万岁爷顾惜民生,简装出行,当差的人皆是有定数的。李谙达便差采薇与雨枝暂代她的差事替万岁爷守夜。今日是采薇当值。”
  皇帝只觉这姑娘一口一个采薇闹心得很,只恨不得立即叉了她出屋。却不知这姑娘其实是不愿自称奴婢,耍的小心眼,皇宫规矩里没说不准自称其名。
  皇帝瞟一眼李德全,见他神色不动,却坦然迎视于己,已然心中有数。心道:这倒算是个妥贴法子。
  采薇心中也是揣着一番心思,自从与十三阿哥私会泛舟江上,皇帝虽不曾责罚,近日里见到她却神色冷淡,不似以往那般详和,只怕自己给皇上留下不可抹灭的坏印象,继而影响到与十三阿哥的终身大事。因此,好容易得个近身服侍皇上的机会,得落力一讨欢心。
  采薇从身后壁柜中端出一盘花里胡哨的点心,上前一步,又是那副笑眉笑眼的讨喜模样儿,看得皇帝心中亦舒畅几分。“万岁爷,李谙达说每逢大宴您一定只用了三分饱,采薇今日特意做了一样新鲜点心给您尝尝。”
  李德全只在心里叹息,这姑娘,我悄悄告诉她,只不过是让她得这功劳,她偏又把我扯进来。
  皇帝确有几分饿意,只是瞧着这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难以下口。遂问道:“这是什么?”采薇认认真真解释道:“这是桑葚蛋糕。今日贡上的新鲜桑葚,捣成汁液,和入鸡蛋、面粉,蒸制而成。桑葚具有生津止渴、补血滋阴之功效,采薇看万岁爷近日里忙碌操劳,常常熬夜,容易火气旺盛,故做了这个来孝敬万岁爷。”
  皇帝只觉这姑娘口齿伶俐,言思清晰,平日里当差亦是妥贴之极,再看她眉目如画,一股子灵动之气跃然活泼。实在是个赏心悦目的好逑淑女。却又不由得有几分奇怪,如此出挑之人跟在自己身边,为何没有留意呢?只是记得她做一手漂亮的点心活。
  采薇见皇上略有些发怔,遂转头求助般看向李德全,李德全却只摇摇头,示意她静侯。采薇便端着碟子侯着,皇帝回过神来,依然是看一眼点心却不动口。采薇忙取了筷子,每一块桑葚糕夹下一小块自己尝了,复用期盼鼓励的目光看着皇帝。皇帝心中莞尔,面上神情不动,其实心里并不憎厌这姑娘。不知是饿了,还是这点心清香松软,皇帝竟吃了个底朝天。按往常,皇帝该打赏于她,可今日皇帝却实无打赏之意。好在,这姑娘一点不计较,反倒是因着皇帝胃口大开,而喜上眉梢。咧嘴一乐,梨涡乍现,道:“万岁爷,您若喜欢,明日再做给您用。”
  皇帝点点头,道:“朕乏了,安置吧!”李德全便唤了人进来服侍皇帝洗漱更衣,采薇则立在门外侯着。稍顷,屋里服侍妥当,李德全带了人出来,叮嘱道:“采薇,用心伺候着,手脚轻些,别睡过去了,万岁爷夜里口渴唤茶你可别听不见。”采薇点头应是,自进屋而去。
  李德全却悄悄一挥手,将外头守夜的侍卫太监一并挥退。李德全此番苦心实为保采薇一命,他随伺皇帝多年,知道皇帝的行事手段,亦知道采薇这姑娘实在有胆子抗旨,如此一来,不仅采薇的小命要丢,皇帝与阿哥父子失和亦是当然。今日这么静悄悄地一布置,若是采薇识趣,不但小命可保,纵然阿哥心中有怨,亦不会朝着皇帝而去。若是不识趣,便寻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将她就地正法,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知道个中真正原因。
  皇帝自然体会得李德全这一番苦心,静卧于榻上,目光却不由得扫了一眼门边静静坐于地上的采薇,这姑娘见皇帝看她,展颜一笑,道:“万岁爷可是想饮茶?采薇给您沏去!”
  皇帝摇摇头,见她那喜眉喜眼的小模样,年纪只并自己的小格格还要小上几岁,心中实在没有那番心思。闭目而寐,只觉酒劲上头,困意袭来,便睡了过去。
  院中走来一位姑娘,步态轻盈,面容娟秀,她见到院中并无侍卫站岗,四处静悄悄无一人,有些奇怪却也没往心里去。她也不曾当过为皇帝守夜的差,进宫四年,前三年是在宁寿宫中做粗使丫头,活累倒不怕,只是月例少,赏赐少,无力贴补家计。因着与采薇的交好,被派到乾清宫御茶房这个大家都想去的肥厚差事,心中实在高兴,平日里除了尽心当差,亦是对采薇百般体贴,处处帮衬。今日受十三阿哥所托,自然是乐意帮忙的。
  雨枝以面贴于门上,轻声唤道:“采薇。”采薇听有人唤,忙起身悄悄开了门,行到屋外:“雨枝,你来做什么?”雨枝轻声笑道:“十三阿哥找你,托我来替你。”采薇迟疑道:“这样行么?碍规矩了么?”雨枝低声取笑道:“你倒记起规矩了?没事的,李谙达不是让你我二人同替玲珑么?前几日你不是闹肚子么?明儿若问起,只说没好,身子不适,我便替了你。李谙达不会怪罪的。”采薇想着与十三阿哥又是好几日不见,心中也有些惦念,遂笑点点头,道:“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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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薇更不曾留意院中是否有人,她还没有学会皇家的森严规矩,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抗拒这些令她烦恼的枷锁镣铐。走到自己的小屋前,早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那儿,那白衣男子展颜一笑道:“你来了?”
  采薇心中实在喜欢他问这一句,他也总是这么问,好似一直在某处等着她,遂也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十三少,你的贴心小丫头来了,还不请安么?”十三阿哥又是笑又带几分恼意,这姑娘总这么没规没矩的,可自己却又着实喜欢她这淘气的小样儿,遂走上前去携着她的手,只说:“带你去一个好去处!”
  “啊!上屋顶?”采薇见着一架木梯倚在墙边,又见十三一副贼兮兮的笑模样已然明白过来,心中雀跃不已。只是又怕有心之人嚼舌根,因为十三她已然有所顾忌,便又问道:“不怕人瞧见?”十三是向来我行我素的皇子,何曾怕过什么?只道:“这院里只我和四哥住着,身边的人也都妥贴,不怕。”又笑道:“明儿便要离了这儿,咱们寻一个高处看景儿不好么?”采薇再无犹豫,猛点点头,笑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就是这性子!今日便要上一上房,揭一揭瓦!”十三阿哥哈哈一笑,率先登梯而上。
  采薇上得屋顶,却并不忙于看景,只从髻上拔下簪子,拾起一片青瓦,细细地在上面画着什么,十三凑近一瞧见她写的是:“薇薇到此一游,留以为念。康熙四十四年四月初一。”薇薇是她的小名,只有十分亲密的人才会这么叫她,在这个年代还不曾有人这么唤过她。她其实不知道,她一直在想念,她以为她真的可以重新生活,却不知道这思念入骨,不需想起,却从不曾忘记,随时会跳出来吓人一跳。
  写毕,采薇笑着将簪子递给十三,道:“你也写一个,下回我们再来找它们,好不好?”十三不禁莞尔一笑,这姑娘就是有许多小花样,遂也接过簪子写将起来,他写了同样的字,只不过将“薇薇”改成了“祥祥”。谁知采薇看了却笑得前仰后合,她原以为他会写十三或者是胤祥,她又想起台湾普通话会将“祥祥”念成“想想”,心中实在无法想像堂堂的十三皇子被称为“想想”会是何般光景。
  十三阿哥很是羞恼。的确,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他被称为十三阿哥、主子。亲密如四哥,唤他为胤祥。祥儿是皇父和额娘对他的爱称。他写祥祥只不过是为了和她一样,他想要和她一样。却被她这般嘲笑,可是他不能对她生气,不是不敢,不是不愿,是他实在对她恼不起来。
  他猛然拉她入怀,吻有如惩罚般地落了下来,她没有挣扎,只是温柔地回吻着他,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回应。他心中再无半点恼意,只能百般温存,万般柔情。
  半晌,她嘟着有些肿胀的娇花樱唇,娇嗔道:“你,你做什么啊?”每一回,她都要这般撒娇,只为听他那一句话。他也知道,每一回听了他那句话,她都会展现一个特别好看的微笑,与平常的微笑不一般。他一挑眉,道:“做什么?疼你啊!”这次亦然,她果然笑若桃花,心如暖风吹过。是的,她是坚强的,只是再坚强,也总会祈盼有人心疼,有人怜惜。她想要他的疼爱,想要听到他的疼爱。
  十三看着如此清丽佳人,娇声软语,几不能自持。遂仰头看向天空,今日是初一,没有满月,只有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朦胧清丽,就像身边的佳人。不由得一阵心神恍惚。
  采薇却拉一拉他的手笑道:“咱们重新写一个,你抓着我的手写,——我们曾来过。可好?”
  于是,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深深地刻下“我们曾来过”五个字,没有署名,没有时间。他们曾来过。
  采薇是个不肯安静呆着的活泼姑娘,躺在十三的怀中,却忽然笑着道:“十三少,我教你唱一首曲,好不好?”十三对她向来有求必应,当下只笑着点点头。
  却听采薇唱道:
  在屋顶唱着你的歌
  在屋顶和我爱的人
  让星星点缀成最浪漫的夜晚
  拥抱这时刻这一分一秒全都停止
  爱开始纠结
  在屋顶唱着你的歌
  在屋顶和我爱的人
  将泛黄的的夜献给最孤独的月
  拥抱这时刻这一分一秒全都停止
  爱开始纠结梦有你而美
  十三只觉这曲词实在对景之极,采薇的声音也是清脆悦耳,他又是精通音律之人,遂认真学着,只两遍便会了。当下,两人一唱一和,默契之至。
  此时,风朦胧,月朦胧,清景无限,只是江南风月再美,也抵不过这一对在屋顶上轻声唱和着的璧人。只因为风与月没有鲜活的感情。
  十三有美在怀,有月为伴,只觉天下再如意之事也不过如此了,若是能这么天长地久下去该多好。只是,这姑娘,他摇摇头,心中竟有些惧怕犹豫,他允过她以后只有她一个,他承诺了,可他知道那该有多难,他的身份,他的地位,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父兄的宠爱,只盼他们能让他得偿所愿。
  歌声骤歇,采薇抬眼看见十三眉宇间那一丝淡薄愁绪,心中亦怏然,这个阳光般的男子,她最怕见到他这样。想了一想,说道:“皇子是天之骄子,犹如鹰击长空般的雄鹰,而采薇是盛开在乡野田边的野豌豆花,自由烂漫,他们原来彼此没有交集,没有联系。雄鹰原本不应该也不会为了采薇驻足不前,可是有一天,雄鹰飞累了歇息时,看见了采薇,觉得她很可爱,他愿意为采薇而驻足,张开翅膀为她遮风挡雨,采薇因为有他而能活下来。采薇愿意陪着雄鹰一路飞翔,愿意在雄鹰的私人小花园中尽情绽放,愿意失去自由被圈养。因为她知道,雄鹰也许不是园丁,不能将她照顾得很好,却愿意永远为她遮风挡雨。”
  十三闻言,心中犹如百花怒放般欣喜,采薇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这些话,顷刻间他只觉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争取挣扎,有她一路陪伴,何所惧?十三并不答话,只紧紧抱着她,四月的江南夜里还是有些凉意袭人,而紧紧相拥的二人却只觉温暖无限。
  皇帝卧室中任何时候都不可无亮光,皇帝就寝之时,通臂巨烛却是灭了去,只余一盏油灯,微弱柔和的光映着一室静谧。
  榻上卧着的人因着酒气上冲,只觉口中焦渴不已。忽一翻身,含糊不清吐出一字:“茶。”雨枝连忙起身,去桌边倒了一盏茶来,走近榻边福身道:“万岁爷,茶来了。”皇帝闻言起身,半坐半卧,饮了茶,复又躺下。雨枝接过茶盅,忽见皇帝看向自己,忙垂首侧立。皇帝朦胧中看向那姑娘,只觉她从未有过的柔顺乖巧。
  皇帝想到李德全的一番苦心,心中一动,只道:“过来。”雨枝忙上前一步,忽觉手腕被大力扣住,滚烫滚烫的,挣脱不得。她也不敢挣脱,从小被教育三从四德,在家听父母兄弟之言。到皇宫后更被时时训诫不可说一“不”字,不能对皇上,不能对主子,不能对管事太监管事嬷嬷说一不字。她心中慌乱不已,却听皇帝说:“采薇丫头,朕只是怜惜你,朕不愿让你死!”她再不敢抬头,也不敢说半个字,只觉腰间被一只大手一紧一带,人已跌落榻上。
  李德全并没有走远,遣走了侍卫,他独自呆在隔壁漆黑的屋内侯命。可是他却没有看到有人进来,有人离开。
  四月初一,愚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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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阳光没有如约而至,这一日江南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因为这里承载了太多离愁,太多别绪。
  皇帝醒来,却发现榻上无人,心中好笑,只道是黄梁一梦。翻身起榻,却见被翻红浪,点点落红。再看地上跪着一人,皇帝识得,是宫女雨枝,只见她发髻散乱,面有泪痕。心中已然有数,一时怒极,朕这是酒后乱性么?走上前去踢了她一脚,怒问:“你如何在此处?”雨枝痛极,惧极,却不敢流泪,只低声回道:“采薇闹肚子,怕扰了圣驾,奴婢便替了她。”皇帝无话可说,喝道:“出去!”
  李德全听到皇帝声音,连忙赶进来伺候,却迎面撞见雨枝匆匆忙忙从皇帝屋内冲出,心中暗道一句:不好!李德全进得屋内,却见皇帝端坐于榻,怒形于色,忙叩头请罪。皇帝只说了一句:“擅离职守,惊扰圣驾,赐白绫一条。去罢!”
  李德全何等心思细巧之人,只一瞬却又有了个主意,忙叩头道:“万岁爷,奴才大胆,求个恩典...”皇帝打断他道:“李德全,朕恩尽于此,不必再求。”
  李德全记着义妹的嘱托,勉强壮着胆子求道:“万岁爷,奴才只求万岁爷宽限两个月,若是老天给那丫头一个机会,那丫头也识趣,此事便有一个再好不过的结果。”如此这般,将心中谋划之事和盘托出。
  皇帝冷然道:“李德全,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也没见你为谁如此上心过,你却为何对那丫头这般尽力?”
  李德全只道:“万岁爷,奴才知道您心里对这丫头也有几分怜惜之意,若是有更为妥当的法子,您断不至于取她性命。奴才也知道这丫头实在也是一有情有义之人。”李德全看了看皇帝的脸色,道:“而且,奴才觉得她像一个人,一个对您时时刻刻诚实,句句实话的人!”
  皇帝心思一动,沉声道:“李德全,你好大的狗胆!”
  李德全叩头不止,声声求饶。皇帝心中却有另一番计较。半晌,只道:“朕便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只看天意如何,也看你是不是看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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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末,乾清宫。
  李德全端着一碗药汤走入宫女居住的后院,只有他知道,这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消暑良药,却要被当做□□,去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他有七分把握,一路上冷眼旁观,采薇对雨枝照顾有加,却不曾泄露半点风声,她知道自己和玉玲的交情,却不肯前来求助,足可见这姑娘也是识得分寸的。老天帮了她,只看她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胆识与见地,帮助自己。
  他怀里揣着一个青玉镯子,是采薇到乾清宫当差第一天,义妹崔玉玲亲自送来的,只说和采薇这姑娘有深缘,这姑娘虽莽撞,却是这宫里不多见的实心人儿。拜托自己无论如何护她周全。周全怕是不能了,先保住命罢!李德全在心中长叹一声,走进屋子。
  一切如他所料,采薇去了南庑房。与此同时,李德全差人去了揽月阁,通风报信,这戏必须当着十三阿哥的面演才算成功。
  只有一点是出乎李德全的意外,也出乎皇帝的意外。采薇的理由实在足够好,好得可以解决一切烦恼。不能生育,再好不过,皇帝不计较此言真假,只觉得自己此事办得极妥,甚至比让她做皇帝的女人还要妥。皇子的怨恨只会朝她而去,皇子是受过良好教育,识规懂矩的。
  皇帝对李德全道:“这一次,你没有看错人!”
  不幸,有人成为无辜的牺牲品,有人受了伤害,有的人人生不再完整。
  所幸,皇帝虽有生杀予夺大权,却并不肯滥杀无辜。他顾及父子之情,顾及主仆情份。却也只能是法内容情。
  所幸,他在皇宫中为奴三十余年,看透世情,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却心中保有一丝温情。他没有辜负义妹的嘱托。
  所幸,他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以为被一个女人辜负了,被伤害了,却不知道真正伤害他的是他的父亲。他可以恨一个女人,却不可以恨自己的父亲。那个女人替他保留了这一份亲情。
  所幸,她没有负她,她并不是高尚得愿意用自己的幸福去交换别人的生命,她只是凭着自己的明悟揣测到皇帝的心意,放弃了得不到的,抓紧能得到的。她以为她握住的是一颗流星,其实,她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所幸,她也没有负她,她至死也没有吐露出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只是催促她设法离开皇宫。她没有把残酷的事实告诉她,她不肯让她雪上加霜地冷。
  就像她说过的,她们只是在这森冷皇宫中互相慰藉取暖。
  就像我在文案中说的,也许这皇宫中还有脉脉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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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初八夜,德妃居所永和宫。
  一青一白,两个男子,立于长廊下。青袍男子身形端凝,如一树劲松,白袍男子体态挺拔,如一棵白杨。两人都没有说话,目光却皆是望向宫门外,似有所盼。冬雷阵阵,瓢泼大雨,二人皆心道:凶兆。
  雨中冲过来一个小太监,身着雨披,却浑身尽湿,这是十三阿哥的随从阿猫,只听他急道:“主子,打听清楚了,采薇姑娘闯进了端主子的寝宫,说的什么不知道,人却是被李谙达亲自领走了。”
  白衣男子一跺脚,便要向外冲,却被青衣男子一把扯回,“十三弟,听四哥一句劝,你若去求情,她怕是再无活路了。”十三阿哥想了一想,此言不虚,只对阿猫道:“再去乾清宫打听!”
  十三阿哥心中煎熬万分,忍受不住,只在廊中来回踱步。这姑娘什么时候才能识规矩?她竟能为了一个奴婢,(不,那奴婢现在也是主子了。)去声讨一位身份尊贵的嫔妃呢?她怎么能这么不知死活?转念一想,她若不这么做,她就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采薇。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对她这种爱恨分明的性子激赏有加呢?
  四阿哥却是依然身形稳如泰山,伫立不动。心中空白一片,他不敢想什么,他也不该想什么。
  二人又是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宫门外,他们是第一次这么渴望见到阿猫瘦小灵活的身影。终于,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了。这一回,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回...回主子,四十重杖!”
  十三阿哥的心如坠冰窖般的冷,万箭钻心般的痛,她终于真正的离开了他。四十重杖,这宫里没有一个人能活得下来!从来没有。
  四阿哥怔在当下,难道自己没有猜对皇上的心思?他问了一句:“可知道是一进了乾清宫就行的刑?还是面圣了之后才打的?”阿猫回道:“一进了宫没有二话,就被拖入刑堂!”
  四阿哥立即松了一口气,看着星目含泪的弟弟,心中极为不忍,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柔声道:“从小到大,四哥可曾骗过你?你听四哥一句话,事情未必没有转机,明日一早便可见分晓。这会儿,夜深了,额娘这儿也不好再呆下去,咱们出宫吧!”
  十三阿哥仿佛于无尽黑暗中见到了一丝曙光,四哥从来不曾诳过他,一句半句虚言也不曾说过,他应该信他。当下,二人唤了随从,相偕出宫而去。
  小青小白商量了一番,决定不去救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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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在宫门外分道而行,各自打道回府。四阿哥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别院。”高全应着,催马而行。
  这一条去别院的路,这几年,四阿哥走了许多次,熟悉无比。他只听马车碾过不同路面的声音就知道,前面是一座小山坡。他知道这座小山坡上有一百零八棵松树,一百零八棵柏树。他甚至知道,在第四十六棵柏树上,新筑了一个鸟巢,他曾经听见过雏鸟叽叽叽喳喳讨食的清脆叫声。
  这里曾经山山是雪,路路皆白。只是,今年却没有下过一场象样的雪,所以,堆不成雪人,捏不起雪团。
  他突然很想看一看这座小山坡,虽然知道暗夜无边,没有雪的夜里,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还是想看一看。风大雨急,雨丝卷入口鼻之中,他忍不住咳呛出声,牵扯出胸口的疼痛,手不由得抚向胸口,又不由得在想:那丫头是不是练过“铁头功”,何以如此疼痛?是的,采薇撞上的不明物体是四阿哥。
  可是他却不敢去分辨究竟是胸口痛还是心口疼。
  四阿哥的别院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菊隐斋”,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叫“君子坞”,只有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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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初八夜,水榭“沁绿”。
  一袭天蓝色长袍,衬得这俊美男子更添几分儒雅之气。标致的五官、修长俊逸的身材宛若工匠精心雕刻,只是眉宇间的愁绪却是紧锁不展。雨点在湖面上,敲出环环的涟漪,犹如他的心绪,不能平静。冬日大雨,凶兆。三年前的腊八节,他曾救了她一命,而今日他只能袖手观之。
  雨中行色匆匆走来一个身着火红袍子的男子,身着雨披,有随从撑着雨伞,所以,他片雨不沾衣。
  十阿哥爱看热闹,所以他亲自去了长春宫,打探一番。十阿哥笑了一路,到现在也没忍住:“八哥,你可知道绝代佳人是何意思?”
  八阿哥却不接话茬儿,只微怏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那边如何?”十阿哥敛了笑意,长叹一声,道:“闯进去了!骂老端是绝代佳人,无后之人。”
  这原本是一句极为有趣的笑话,八阿哥却一丝笑意也无,只道:“你也不识规矩么?老端老端,毕竟是皇阿玛的女人,应该有些敬意!”
  十阿哥很不以为然,驳道:“我还就这么叫了!这宫里谁不讨厌她?女人吃醋耍小性儿本是寻常事,却也没见哪个女人有她这般歹毒!进了她长春宫的答应常在,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皇阿玛对她够可以的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作是我,大嘴巴子抽她都嫌多余,直接拖下去宰了!”歇一歇,又道:“只良妃娘娘那般好性儿,委屈求全,又明里暗里得了皇祖母的帮助,才熬出了头!”
  八阿哥瞪他一眼,十阿哥立即住了口。只道:“人被李德全带走了。”十阿哥原以为八阿哥会立即前往乾清宫求情,却见八阿哥沉吟不语,身形不动,遂急道:“八哥,不去乾清宫么?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八阿哥瞥他一眼,淡淡问道:“十弟,今日晚宴上的花式飞饼,你觉得如何?”十阿哥不防他突有此问,怔了一怔,道:“很不错!妙的是当场制作,新鲜有趣,呵呵,王善福那老小子还有这一套,没想到...”
  八阿哥打断了十阿哥的喋喋不休,只道:“是她的主意。”十阿哥想了一想,的确,这么古怪的主意只有她想得出来。遂点点头,却听八阿哥继续道:“在座的娘娘阿哥们都称赞不已,皇阿玛却不发一言,往日里皇阿玛很是欣赏她的手艺,这是你我都知道的。可我却听说,宴后李德全狠狠训斥了王善福一番,罚了众人一月奉禄。皇阿玛向来宽以待人,很少如此,只怕也是朝着她而去。”
  八阿哥轻叹一声,缓缓道:“八月间,十三弟大婚。你知道的,十三弟与她...这其中原因,到现在也没打听出来,我只猜是她又一次拒了婚,惹恼了皇阿玛。皇阿玛既能为了十三弟不杀她,这一回只怕也是小惩大戒,不会真下手。你我若是去求情,只怕更会误事!皇阿玛最担心兄弟中意同一个女人,你难道不知道么?”
  十阿哥听了这番话,心中极为佩服,他这八哥实在是个心思细密,处事周全的主,只是心里却也疑惑不已,遂问道:“八哥,你怎的只是暗地里帮她,却不见你常去看她?你若早点下手,向皇阿玛求了旨意,只怕根本没有十三弟什么事儿了!”
  八阿哥心中何尝不无奈?何尝没有不甘?却只能是淡淡一笑,道:“她能为了我撞柱自毁,能为了我豁出性命,我怎能勉强于她?最初也是由她主动开始的这一段缘份,她若不愿意继续,我实在勉强她不得。”十阿哥听了此番话,虽觉不妥,却也知他八哥实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劝他不得,遂默默不语。
  雨中忽来一人,对着两位阿哥打了个千儿,道:“主子,打听下了,四十重杖!”
  亭内二人,对视一眼,心都凉了个透。他们也都知道,这四十重杖向来无人受得住。十阿哥倒吸一口凉气,闷声道:“八哥,这一回你可是错了!可惜了啊!这般伶俐可爱的丫头!”
  八阿哥亦是心中悔痛不堪,自己对圣意估计错误了么?却忽然心念一动,问道:“行刑之前见过皇上了么?可有人去求情?”来人回道:“一进乾清宫便入了刑堂,只怕是想求情也来不及了!”
  八阿哥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十弟,时辰不早了,出宫吧!”十阿哥却兀自站着不动,只道:“八哥,不再等着听听消息么?”
  八阿哥正色道:“我们有人打探乾清宫的消息,皇阿玛未必没有人在探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此夜深,却不出宫回府,皇阿玛略微一想便知道我们所为何事。岂能为了一个女人在皇阿玛那儿失了信任?”
  十阿哥再无话只说,却又不甘,想着再拖延点时间也好,遂问道:“不去探望良妃娘娘了么?”八阿哥摇头道:“夜深了,额娘怕是早已歇下了,改日吧!”十阿哥再无计可施,只心道:八哥独自在这沁绿站了一夜,却不去见额娘,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对,没娶上媳妇已然忘记了!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红蓝铅笔议讨了一番,也决定不去救橡皮擦。
  十阿哥想到明日也许再不能见到那个巧手伶俐、语笑晏晏的丫头,心中只觉悲凉无限。只是他却不敢问自己一句:他是不是已然不顾忌皇子身份,和一个奴婢交上了朋友?
  八阿哥黯然无言,他命令自己不去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可是却也不敢问自己一句:今夜是不是又是一个无眠孤寂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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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只有一人最为开怀,毓庆宫的太子爷,左拥右抱,饮酒闻乐。左边的是如花女子,右边的是如水娈童。饮的是具有壮阳之效的鹿茸酒。听的是妓房靡靡之音。
  不时有人进来回禀最新战报,当听闻“绝代佳人”之言,他一口酒直喷出一米开外,呛声连连。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止抑。心中只道:不愧是爷看上的姑娘,性子果真烈!爽!
  他用索额图舅舅最小儿子的性命做为条件与四阿哥交换,承诺放过这姑娘。舅舅为了他满门抄斩,他得为舅舅留一条血脉。他心中很不甘愿,很是不平,他看上的人从来也没有逃脱过他的掌心,更何况是如此绝色,如此出挑的一个妙人!爷既不得到的东西,你们也别想得到!毁了最好!
  只是他也不敢去问自己一句:真的一丝怜意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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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南书房,不是南庑房。在这里康熙爷曾经智擒鳌拜,在这里康熙爷曾经有过很美好的时光,虽然这一切都已离他远去。可南书房仍然是康熙爷最为钟爱的地方。不,应该说较为钟爱,皇帝眼里心中没有“最”字。
  康熙爷正在临贴,临的是董其昌的《岳阳楼记》,他的作品若不经意处,丰神独绝,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颇得天然之趣。康熙爷很喜欢董其昌的书法作品,常常在心情最好或是最坏的时候临他的贴,心情好的时候能够锦上添花,让皇帝的高兴更上一层楼,心情坏的时候,能令他舒愁挥怒,稍微开怀。
  今夜,却不知道皇帝心情是好是坏。只见他神色怡然,落笔舒缓,门外的狂风暴雨好似他与毫不相干。或许,也有例外的时候?皇帝今日既不乐也不怒?
  李德全带着一身雨意进来复命,他是位高权重的奴才,所以他也有人替他撑伞,他没有淋湿,却有一身水气。李德身躬身道:“回万岁爷,奴才依旨在门口候着,直到她骂...说完,奴才才进去传了口谕。”
  皇帝头也不抬,自顾奋笔疾书,只问:“她说了什么?”皇帝正写到“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之处,脸上的表情也是波澜不惊。
  李德全心中一紧,今日那姑娘所说之言即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心中只怕皇帝听了之后,一时怒意大起,改了初衷。却也知道,自己若是欺瞒不答,皇帝自有其他可问之人。遂拣那较为不紧要的说:“回万岁爷,她说端主子相由心生,心中邪念横生,面上也不会好看,万岁爷不喜欢她也是必然的。”
  皇帝只觉这一句实实在在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之上,甚合朕意,手中之笔也犹如忽得神力之助,“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这一句竟似足了董其昌的八成神韵,气势神韵犹是天马行空!皇帝却只觉这姑娘定然不会容情,必有一针见血之恶言,遂问道:“还有什么?”
  李德全细细探究了一番皇帝的神情,不见怒色,倒似有若无带着一分笑意,遂壮着胆子回道:“她还说端主子是绝代佳人!”皇帝闻言一愣,笔法凝滞,不由得抬起头来,问道:“什么意思?不是才说邪念横生么?”
  李德全咬一咬牙,心中亦是啼笑皆非,声若细蚊:“意为无后之人!”皇帝很愿意莞尔一笑,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他不应该,他只能在心中莞尔,提笔继续写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一句已然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犹如出自六龄稚童之手。
  皇帝看着自己的作品,实感无奈,书法犹如作画,讲究的是一气呵成,今日怕是不能了!皇帝掷下手中之笔,叹道:“李德全,朕居然在庆幸好在没有收了这丫头,她一人能将朕的整个后宫闹个底朝天!真正有如一个泼皮孙悟空!”
  李德全见皇帝不但不恼,反而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心中大喜,忙陪笑打趣道:“任她如何泼皮,也翻不出万岁爷的五指山!”
  没错!这一切尽在皇帝掌握。采薇何以能顺顺利利一泄愤怒之意,无人拦阻?只因为李德全立在门边悄悄向众人打了个手势。康熙帝念及三十余年夫妻之情,一直容忍,虽是冷落了她,却不肯抹开面子训斥年少起就随侍身边的端嫔。冷落,是皇帝的惩罚,却也造成端嫔的变成加厉。皇帝又一次利用了采薇,他要让端嫔知道,这宫里自然有能收拾她的人,有比她更猖狂之人,有比她更不怕死之人,一个人一旦死亦无所惧,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皇帝更要让端嫔知道,他默许一个宫女来训斥她,可想而知,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但是江河日下,简直是堪比奴仆!
  只是,这一次采薇是甘于为人利用。她的愤怒必须要燃烧,为了两条在她心中何其宝贵的生命。她也要让端嫔知道,这皇宫中不仅仅只有逆来顺受之人,还有勇于反抗之人!以暴制暴也许不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她要让她明白这一点。
  端嫔的确明白了这一点,她看见了李德全令众人噤声的手势,她听见了皇帝对她两个最为得力婢女的惩罚。她知道,她将失宠至死,也许明天就要死。她悔恨交加跪在乾清宫外的大雨中一个时辰有余,皇帝却不肯见她。她没有悔恨自己害了四条人命,她悔恨的只是自己不该一时心软,允许端雅通知了那个泼蹄子采薇来见柳常见最后一面,若没有她闹得满城风雨,皇上不会彻查到底,会像以前一样隐忍不发。皇帝待她一直是宽容的,至少不曾打骂一句。可是她却不知道,那是因为皇帝对她失去了信心,惫懒得多言。雨枝是皇帝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试探她是不是已经改过自新了?长春宫这二十年间只见有人被抬着出来,却不见有新主入驻。可是,她再一次顽强地证明了自己的彪悍无敌,她令皇帝彻底心寒,彻底绝望。
  李德全瞧了一眼大雨中跪着的端嫔,雨水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她真的脂粉很重,一条条道子都很深。李德全虽然也憎厌此人,却不由得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知道,虽然皇帝十年没有翻过她的牌子,她却依然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装嫩扮巧,这对于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来说,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得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宫中如她这般年纪的后妃皆是有儿有女,有所依靠。而她却只在康熙十年生了一个女儿,却偏偏早夭,此后失宠于皇帝,再无所出。
  李德全叹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万岁爷,端主子她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好,您看,是不是?”
  皇帝却是猛一拍案,怒道:“朕岂能再对她有一丝半点怜惜之情?朕现在只后悔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害死了朕的阿哥与常在!朕做得还不够么?朕不曾召见过一次雨枝,朕甚至不敢给她一星半点儿赏赐,朕简直是处处陪着小心,只盼图个两全!只盼能给自己一个借口重新拾起对端嫔的旧日情义,只盼自己的阿哥平平安安地出生!只盼这一位常在能好好地活下去!她对朕做了什么?串通太医篡改医诊记录!倒是比以往高明了许多,朕竟不曾留意这一点!”
  皇帝顿了一顿,看着李德全战战兢兢的模样,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李德全,你还不知道吧?只为今日晚宴上,朕给雨枝挟了一筷子菜,她竟然在寝宫中的地砖上打了松节蜡油,吩咐雨枝登上椅子取那高处的衣物。你若问朕如何得知?朕给雨枝挟了菜之后,竟然下意识地瞧向端嫔,朕是真怕了她了!朕一见她的眼神已觉不妙,却因着德妃她们坐在朕身边,不方便交待下去。宴罢后,朕紧着吩咐梁九功去探查,却已然迟了!你倒是说说,朕如何还能对她容情?只恨不得她即刻死在朕眼前!”
  皇帝虽然刻意放缓语气,说到最后却是怒气填胸,怒目切齿,喘气如雷。李德全很少见到皇帝如此怒气冲天,不可控制,只因皇帝善于掩藏情绪,轻易不让人看出喜怒,皇帝不喜欢被看透心思。
  李德全心中明白,皇帝若真要端嫔死,只怕端嫔早已死透了去。三十余年的夫妻情份,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无奈,这个和事佬还得自己来做,李德全问道:“万岁爷,不如奴才去问问端主子想说什么,如何?”皇帝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不发一语,呼吸声却是平复了许多。李德全又一次猜中了皇上的心意。
  稍顷,李德全进来回道:“回万岁爷,端主子说她再无所求,不敢求万岁爷原谅,只求一清静之地,安度余生!”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端嫔原来也是个怕死之人,采薇却不贪生。所以,采薇完胜。
  皇帝思忖片刻,长叹一声,道:“朕便给她一个清静,去求太后一道懿旨罢!”李德全应声而去。
  乾清宫终归于清静,不速之客皆已离开。皇帝心中却是不能平静,并无一人来替那丫头求情,难道朕高估了那丫头在儿子们心中的地位?亦或是阿哥们亦猜透了朕的心意?皇帝希望是前者。
  更叫皇帝心中不能安宁的是四阿哥的一番话,那丫头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权利——做母亲的权利,竟是为太子所累。四阿哥请求皇帝允许十三阿哥娶了采薇,哪怕是侧福晋。这一番说辞,是在南庑房之事的第二日,四阿哥悄悄儿地请求了皇帝,皇帝没有答应。
  这一件事,李德全也不知道,皇帝心中竟然觉得此事是羞于提及的,他不由得在想是不是自己赋予了太子这样的权力,可以行事如此胡作非为。却也不由得对那丫头更生几丝怜意与好奇,是什么让她有勇气承受这一切,仍然可以言笑自若地生活着呢?可是皇帝却也不断地告诉自己,太子,他应该有这样的权力,他是天下未来的主人,他可以这么肆无忌惮!
  只是皇帝也不敢自问一句:是不是太子真的没有错呢?是不是朕今日的一时心软,几分怜惜会酿成明日之大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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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初八至初九,十三阿哥府。
  指婚至大婚只有半月,时间紧凑,皇帝还是着人精心拾掇出了一处宅子,虽不尽如皇帝之意,却已奢华得足够令有幸进来一观之人啧啧称赞。十四阿哥不曾参加婚宴,却在几日后到访,当时,只怪声怪调说了一句:“十三就是十三,比十四少了一点儿。少的是寒酸!”
  十三阿哥不是皇帝,所以他可以有“最”字,整个阿哥府里他最爱呆的地方,有一个很幼稚的名字——“薇薇”,没有斋、阁、亭、楼,只有薇薇。
  这间屋子不大,却显得很空旷。这里只有一几、一椅、一碟、一簪。墙上没有字画,只挂有上好的鹿皮,和几抹业已干涸的血迹。血迹是他与她同痛的见证,他扯断了她的胳膊,回来便砸烂了自己的手掌。他却不准人擦去这痕迹。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双没有完工的靴子和工具。
  十三阿哥坐于几前,看着眼前这碟名为“心太软”的点心,默默几许,愁思几许。虽是冬季,却因为摆放时间过长,食物自然腐烂,鲜红色的枣子上已生长了一圈暗绿色的毛,隐隐有腐败之气飘来。这碟心太软是两个月前,他令阿猫去向她索要的,他没有把握她一定会给。可是,她竟然给了,而且多给了一样东西。她将他送的一枝簪子交回,并且给了一句话:“这份点心是为一位朋友庆祝生日而做,并无他意。”他没有舍得去吃掉它们,只是每日会来看一看,看着红枣日渐苍白干瘪,最后变成了绿枣。
  对他来说,这是一件新鲜事,他从来没有见过腐败的食物。他没有吃过一次隔餐菜,中午吃剩下的,绝不会留到晚上再吃,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这一枝簪子与皇宫中许多首饰相比,价格上并不显珍贵。却是他的皇阿玛送给他额娘的第一份礼物,亦是皇阿玛与额娘对他的一份承诺,一份让他幸福的承诺。所以其实这枝簪子价值连城,谁拥有了它就富可敌国。他把这一份珍贵的承诺给了她,却被轻易而无情地拒绝。
  他在心中无数次地重复她的缺点,从外貌,从性格,从一切地一切进行有力的批判!以皇家的审美观点来看,她绝对算不上一位美人儿。她太灵动,太活泼,太不安分。她眉眼俱笑;她笑必露齿;她会扮稀奇古怪的鬼脸;她会挑眉眨眼;她说话清脆有力,绝不细如蚊蝇!她太好强;她太不守规矩;她会和主子争吵;她爱喝酒;她用膳时狼吞虎咽,饭粒满脸;她做花里胡哨的点心让人不敢下口;她睡觉的时候四仰八叉,半张着小嘴,打着轻微的小呼噜。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睡觉之状的情形,那一日是她十五岁生日,他特地请旨提前回京陪她庆祝。那是在去四哥别院的路上。他和四哥言谈甚欢,谈的是音律之术。她竟然靠着椅背迷睡过去,半张的小嘴,挂着一丝口水,似滴未滴,不肯落下。他与四哥惊疑地对视了一眼,却惊觉对方脸上皆挂着一丝惊慌失措的神情。他们都不曾想过女人睡觉时能是这般光景。他见过他额娘午睡时的姿态,如瀑长发披垂而下,手掌规矩地贴放于腿侧,当然腿也是规矩地微曲着,没有四仰八叉,更可不能流口水,那样素雅,那样娴静。
  他抱着她下了马车,隐隐嗅到从她身体上飘来一股淡雅自然的清新香味,只觉心猿意马,一阵心神激荡,若不是四哥也在,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心中直想着,原来“温软香玉抱满怀”就是这种感觉。他看见四哥故做不见的表情,心中颇有几分尴尬,自己的心上人居然粗浅如斯。遂重重地将她搁于草丛之中,只盼她能惊醒过来。却不曾想眼前的一幕实在令人目瞪口呆!她不仅未曾惊醒,反而舒展身体,将自己睡成一个“大”字状。他与四哥又对视了一眼,此一次已然不是惊慌失措可以形容得了的,简直是骇然惊恐!
  若是有个地缝,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他和四哥站着看了她好一会儿,她只浑然不觉。弯弯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似梦里在也微笑,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肤色不是他惯于见到的苍白无力,而是生机勃勃的粉红色。她像欲绽还休地一朵莲花。他一时看得呆住,只觉她的睡姿可以忽略不计,甚至透着几分可爱。正自心中痴迷一片,却忽见她蹙紧眉头,小胳膊用力一挥,大声嚷道:“靠!”
  他和四哥实在不防她这突如其来之举,皆是向后退了一大步。二人皆是尴尬万分,从来不曾被人如此“戏弄”过,更何况是被一个正在睡梦中的弱质女流戏弄。于是,他们很有默契地从此不再提及此事,于是,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靠”是什么意思。
  十三阿哥忆及此事,嘴角情不自禁地噙着一丝微笑。是的,他喜欢她的也是他所挑剔的这一切,她不似画中人那般呆板,她不似他所见过的其他的美丽女人,那些女人娴雅贞静,守规识矩,让人挑不出错儿来,却也因此少了一些鲜活。她是真实而鲜活的,她的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她的爱憎情仇皆痛快分明。纵有千般不妥,万般不当,亦是色彩分明得让人难以忘怀!
  不!她并不是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她的脸上从来没有哀,她倔强得不肯将哀展示于人。他其实是知道的,那一日他在乾清宫对她极尽侮辱之能事,他不是没有看见她勉为其难的微笑,不是没有看见她的手紧握成拳。他只盼她能流下泪来,他可以给自己一个借口去安慰她,他只盼她哭着认个错儿,他便能原谅一切。他可以牵着她的手去见皇阿玛,告诉父亲,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也许,他可以放弃一切,不再鹰击长空,却甘为园丁。只不过,也许只是也许。她只是倔强地微笑,不肯服软儿。
  现在他只恨她入骨,甚至恨不得杀了她,挫骨扬灰,让她烟消云散,永远消失。尊贵如他,骄纵如他,从来不曾尝过挫败滋味!他为她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却轻易铩羽而归。她,不能被原谅!
  只是,他也不敢在心中问自己一句:是不是恨她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呢?
  晓色已经透过窗棂布满了整个房间,天已在不觉中亮了。十三阿哥推门而出,发现雨歇霞现,东方的天际显露出鱼肚般的银白色。渐渐地,鱼肚般的白色变成淡红色,复转深红,太阳已隐现于云海中。他不由得有几分喜悦,他以为雨过天晴,他以为这是吉兆。他却不知道有一句民俗谚语是这么说的: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雨后为何不能又是雨呢?他还太年轻,他还不曾阅历丰富,他实在被父兄宠爱保护得太好。
  十三阿哥决定今天去见她一面,不管是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以别的什么身份,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看上一眼。他们已经许久不见了,昨夜一见,他也只是见着她疾冲前行的背影。因为规矩,他要让四哥先进门,于是,他便错过了那一撞。
  十三阿哥摇摇头,无奈叹息。穿过长廊,越过客厅,却见到他的十三福晋斜靠着椅背,沉沉地睡着。他的嫡福晋睡姿很规矩,不张嘴,不流口水,一如他所认识的绝大多数女人。他静静地越过她,并不准备吵醒她。走出门外,却又折了回来,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覆盖于她。她现在不只是十三福晋了,她就要成为他第一个嫡子的额娘了。是的,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怜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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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贪与惧是人生而有之的弱点,这是人性的弱点。人人如此,没有例外。想要得到,却害怕失去。他们亦如是。
  譬如,十阿哥明明很愿意与她交朋友,一道饮酒品馔,却害怕失去皇子身份的威严。再譬如......再再譬如......
  只是,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他们正在明白。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坚强”。他们正在学会争取与放弃,有的人需要学会争取,有的人需要学会放弃。
  她也许会是他们的老师,因为她实在想要得太少,能失去的也不多,她实在不曾拥有太多,她只有她自己。


[50]      屋漏偏逢连夜雨

      痛晕,于是,痛醒。
      "阿尔布端雅也死了!"这是我模模糊糊中听到的第一句话,我下意识地以为进了地狱,我想说千万不要把我和她分配到一个房间!却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无力出声。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托住我的下巴,喂我喝了些汤水。我能分辨出是参汤,从味道,从身体的感觉。我终于能发出声音,虽然虚弱得不像自己:"这是哪儿?"同时发现自己趴卧在一张陌生的榻上,四周的环境也很陌生。
      "惭净堂。你不能再呆在乾清宫!"我也终于分辨出这是李德全而不是阎王爷的声音。惭净堂?我想起这是苏嘛喇姑的居所。我曾来过一次,见识到了她吓人的爱好。
      我又下意识地想要翻身坐起,却发现极度的无力感、剧痛感充斥于四肢百骸,唯一能扭动的是脖子,所以我循着声源向左看去。李德全依然故我的木然表情不曾改变,他淡淡道:"这宫里从来没有人能受得了四十重杖,大多数会在杖刑当中死去,少数年轻精壮能挨得过去的,也会因着无药医治,内伤出血,外伤破损溃烂,伤重合并而死。没有人能拖得过三日。"我没有打断他,我静待其言,也因为我的气力实在无以为继。
      李德全停了一停,继续道:"你只受了十六杖,前十三杖是按规矩认认真真打的,最后三杖只朝你的左腿招呼,所以你的左腿折了,而且不会给你接好。"我大惊失色,李德全没有留给我问话的机会,半刻也不停,道:"这是万岁爷赏你的恩典,他留下你的命,却也不能让你毫发无损。毕竟你是第一个"受了"四十杖而能活下来的人,即便是皇帝,也要顾及下面人的说法,皇帝要的是赏罚分明。你该知道,你犯下的错,死有余辜!"
      我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我并不想活着,这个恩典,我不但不会感激涕零,我只会更加憎厌!"措辞严厉,却是声音虚弱。我很想做到正色厉声,可是我却实实在在是"内厉色荏"。
      李德全却没有生气,他摇摇头道:"有许多人怜惜你,帮助你,只为留你一条命,包括万岁爷。你却不珍惜自己。"
      我反唇相讥道:"其他人的帮助与怜惜,我心存感激。只有皇上的,我实在愧不敢领,他实在应该把这份怜惜用在自己妻子的身上,他既然要了雨枝,让她有了孩子,为何不能好好待她?为何冷落她?为何任她被人欺凌至死?该受惩罚的是皇上和端嫔,不是我!我没有错!"
      李德全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抹怒色,"你实在是不知死活!我只问你,端嫔待雨枝如何?"
      我答道:"怎一个"好"字了得!再好不过!"
      李德全当然能听明白我的反话正说:"雨枝不曾受过万岁爷的优待,她已然如此,若是万岁爷稍施恩宠,你以为会如何?"
      我无言以对,只驳道:"既便如此,皇上也不能听之任之!我曾告诉过你的,雨枝在长春宫干许多不是她份内的活儿,皇上怎能坐视不理?"
      李德全今天很有耐心,"你与她这么的亲近,你也只在一个月以前告诉我这些。万岁爷每日里成百上千件军国大事要处理,这等后宫繁琐之事,他如何有功夫来管?下面的人不禀明,他如何得知?你告诉我的第二日,兰叶不就去了长春宫么?"
      是的!是我的错,我的逃避,间接造成了雨枝的惨剧,念及此处,泪迸肠绝,懊悔莫及。却听李德全道:"万岁爷已经将雨枝从皇室玉碟中除名,着人火化,骨灰不日送回老家。"他顿了一顿,道:"孩子与她一起。"我此刻真真是悲极乐生,破涕为笑,问道:"真的?"李德全点点头,我知道他实在没有必要骗我。心中实在宽慰不已,雨枝,你的丈夫并不是绝情到灭绝人性,你终于可以回到有温暖阳光的故乡了。只是我......
      李德全转身从桌上端来一碗药,道:"万岁爷赏了你内服之药,你不会伤重而死。只不过,不会替你的腿接骨。你只能等它自己长好。"说着,将药碗放到我的嘴边,我扭过脸去不想喝。这是要活活折磨我么?
      李德全叹了一口气,道:"万岁爷只让我送你来此处,没有允许我和你说话,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和你说这些么?"我绷着脸不答,心道大概是崔嬷嬷的缘故。他看穿我的心思,认真道:"除了玉玲的缘故,我自个儿也想帮你,好人未必不长命,你勉强可算得一个好姑娘。这皇宫里也有许多人是这么个想法,大家都想让你活着,你何必与自己为难呢?死难不成比活着更好过么?"
      我看了李德全一眼,严肃认真的表情实在比木然的表情有说服力得多。我试着握紧拳头,还好,我还可以握紧它们。活着就有希望,我曾劝过别人。我何以要为别人的过错陪上我的性命呢?该死的并不是我!我点点头,就着他的手,一气饮完药汤。
      李德全点点头,道:"聪明人不做糊涂事!"他略一沉吟,正色道:"采薇,你该知道,这皇宫中能掌握你命运,决定你生死的人,只有皇帝。可是,这权力也未尝不在你自己手中。今日不能接的断骨,不一定永远不能接。你好自为之,不可再鲁莽行事!万岁爷这么做,也未尝不是保护你,你好好想想!"
      我心中惊诧莫名,李德全今日与我所言抵得过往日之总和,且句句深意,他实在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我只点点头,道:"李谙达,多谢!"
      李德全转身将碗放回桌上,却没有离去,只静静站着。我看得出来他很是踌躇不决,终于,他长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支青瓷细颈瓶,走近我身边,以低不可闻之声道:"这是有人托我交给你的外伤之药,你只能自己悄悄儿擦,不可被人发觉,对你的腿稍稍有用,背上的伤也可以用。"
      我心中感激之情实在莫以名状,他这算是抗旨了!我一手接过,掖入枕下,亦低声道:"多谢!放心!"李德全又恢复那般漠然的表情,只低声道:"你曾经替我捎带过东西,我今日还你这个人情!"我咧嘴一乐,点点头。却心中明了,他实是个面恶心善之人,至少对我如此。
      李德全起身出门,我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恶女人如何?"李德全回头狠狠瞪我一眼,"顾好你自个儿罢!"顿一顿,冷冷道:"离你不远,慈宁宫。"李德全再无二话,我只见他的背影匆匆隐入夜色之中。
      我思忖着。慈宁宫是太后之居所,端嫔迁入,那意味着?从此绝宠!不仅仅是失宠。我实感痛快无比,畅快淋漓!我再没预料到会有这么好的结果!她怕什么,皇帝就罚了她什么!她将生不如死!况且,婆媳同处一屋檐下,她哪里还想有好日子过?除非她自寻死路,连太后也敢欺侮,只怕被虐待的是她自己!康熙帝,我虽憎他,可我实在佩服他的高明!我亦感激他答应了雨枝最后的请求,他甚至让孩子陪着雨枝一起。我想,人如果死而有灵,雨枝一定会感受到这皇宫中仅有的一点阳光,她不会再绝望到悲声叹息三伏天也没有日头。
      只是我......我以后将是一个跛子了么?我在心中问自己,你后悔么?我十分认真地想着,答着。不,我不后悔,我一开始并没有心存活着的念头,却超出预期的活了下来。而且,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雨枝的死已然不可挽回,而欺凌雨枝的人却各自受到了严厉的惩罚。而我,只是失去了一条左腿。幸而,我还有一条右腿。幸而,我还有可以紧握成拳的双手。
      只要有所失,有所得,给我一个相对公平的条件,我可以接受。我不害怕与虎谋皮,我只害怕白费心机。
      且慢,我忽然意识到,康熙并不单纯只是为了惩罚我的失仪而打折我的腿,我与他的恩怨根本不在于此,而是来自于我对他儿子们的威胁。如果说,失去生育能力,尚不足以让一个女人幸免沦陷为泄欲工具。那么,娶一个跛子则是有损于皇家体面的。他要明明白白的人为制造、张显出我的弱点,让他知规达矩的阿哥们不敢再对我起意!
      我忍不住要拍案叫绝!真高明!我只能以数声冷笑谢过这个恩典!康熙帝实在是顺得阿哥情亦得采薇意,我不得不领他的这份情,他为我解决了后顾之忧,我再也不用周旋于他们兄弟之间。
      在我想透彻之后,下一步就是要尽量照顾好自己。我已经醒过来有一段时间了,参汤给了我一些力量,我试着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子,然后慢慢翻身坐起,发现我居然可以坐着,证明我的小屁股没有挨揍,这实在是一个太好的消息。我其实很痛,痛得分不清哪里是残破,哪里是完好。
      我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左腿,轻易发现是膝盖处折了,那里肿胀不堪,皮开肉绽,内里的筋骨齐生生地断了,这又是一个好消息。我只怕是小腿上的哪一块小骨头粉碎性骨折,我不能找出来,不能固定,会误了一生,没有谁愿意当一辈子残疾人!
      我有一点儿医学知识,因为我来自于一个医学世家。我知道,断骨的确能自然长好,却会错位,不可避免地造成"长短足"。我可以利用有限的一点医学知识,帮助自己。我从枕头下摸索出那瓶药,那瓶子我认识,胡太医曾经给过我一瓶,李德全说得对,有许多人希望我活下去,其中有我最在乎的人。床边小几上,有我干净的换洗衣物,我取出企鹅肚兜,那是纯棉的。敷上药粉,用肚兜扎紧。
      我不会接骨,没有石膏、夹板可以固定。我只能做我可以做的,我在心中反复不断告诉自己,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太过离谱的跛子,不要在将来只能扭着腰一高一低、一深一浅,夸张无比地走路,不要教人看了笑话去,更不要无谓的同情!我用自己固定自己,保持规矩的姿势,伸直双腿,一定会有效果!
      我实在很想给自己的另一条腿也上点药,那里也是"国破山河碎",也实在很想给自己曾经接受过最温柔抚摸的背脊上一些药,脱换下来的血衣上沾满了碎皮,那里一定也是疮痍满目。可是我只有唯一的一瓶药,我知道不会再有第二瓶,因为当我都认识到康熙爷的意图的时候,他们也一定认识到了,他们知道给我送药就是害了我。所以,我只能靠它挽救我这条左腿。
      我知道,我不会死,每天晚上会有一碗治伤的药送到我嘴边。可是,我也不能好好地活着,他们没打算这样做。没有人好好照顾我,只有人给我送一日三餐,送来热水,却不肯替我擦拭身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只有一盆热水,我会先擦拭伤口,因为我要小心被细菌感染,败血症在这个年代无药可救。然后用血水洗脸,虽然有点恶心,但我是要脸的!
      我终于学会了规规矩矩的睡觉,我只能趴着睡,伸直双腿,反手用两根手指撑着被子,不让它直接接触我的背部。因为没有药上,那里会时常流出血水,粘住了再扯开,撕下的是一块快要长全的新皮,我吃一堑长一智,想出了这个办法。所以,不论白天黑夜,我只穿着一件企鹅肚兜,雨枝亲手缝制的。我还学会了定时出恭,那位比李德全更木无表情的嬷嬷一天只来三次,我得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因为我还无法走路,得靠她搀扶。虽然我会每次道谢,可她从不肯说一句话。
      我每天无所事事,却又忙碌无比,我忙着给自己的腿按摩,我怕肌肉会萎缩,我忙着训练自己的各种表情,我不想变成另一个木头人。
      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没有肉吃,没有一点荤腥。我失血过多,我想要尽快康复,需要营养来补充。我在服用中药,中药会搜刮掉腹中的油脂,而我,已经没有半点儿油水可以搜刮。我只能在凌晨的漆黑中饿醒,慢慢地煎熬着等待第二日的青菜、豆腐。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欲望,我不胜其苦,故不平则鸣。
      第一次,我恳切有加地说:"嬷嬷,您能给我做点儿带荤腥的菜么?麻烦您了!"她木然无语,飘然而走。
      第二次,我直接了当地说:"嬷嬷,我想吃肉!"她再次木然无语,再次飘走。
      第三次,我愤怒无比地喊:"我要吃肉!这皇宫里没有哪条规矩说了宫女不能吃肉吧?"她依然木然无语,依然飘走。
      终于,有人来告诉我:"惭净堂的小膳堂只做斋菜,若要吃荤腥,得自己个儿做!"这个人我见过,苏嘛喇姑的侍女。我恍然,是的,苏嘛喇姑常年吃素,他们不是刻意为难我。
      所以我接受现实,每餐吃三碗白米饭。
      可是,我总是在重复同一个梦,一群可爱的肥猪在前面撒欢地跑,我在后面拼命地追,其中一只转过头来对我开口说起了人话:"你若要追上我,我就让你吃了我!就怕你追不上,长短脚!"我狠狠地骂道:"靠!你个PIG,我还收拾不了个你!"于是,一阵穷追猛打,最终也没有追上。因为,梦中的我真的是一个长短脚,行动迟缓。
      从梦中哭醒的时间已从凌晨改为黎明,毕竟有三碗白米饭垫着。可是,我真的要感谢这个梦和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他们让我更有勇气和决心坚持下去,我不会让想看笑话的人轻易得逞!我从来就是愈挫愈强!不论是关采薇还是瓜尔佳采薇。
      第十六日黎明,这个时辰,众人皆睡我独醒,上药不会被发觉。在我准备给伤口换药时,惊觉皮开肉绽之处已愈合,肿胀消退了许多。右腿已经能够有力蹬踏,我知道我正在康复,我就要能重新站起来了。我仔细地比对了两条腿的长短,只有三指高的差距。我实在欣慰至极,开心不已。我会跛,但,绝对成不了一个笑话!现在惟一可担心的就是背部的伤口,我还是会睡死过去,手指会不自觉地放下,导致被、肤粘连。更糟糕的是,我的褥子被污染了,却没有人肯替我换了去。我住在一间向北的小屋里,晒不到冬日的阳光。我就快要发霉了。
      第十六日、十七日皆雪。第十八日,腊月二十六,雪后的天很晴,下雪的时候不冷,化雪的时候才是最冷。可是我依然决定进行日光浴,只因留给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我知道,大年初一皇帝要率众阿哥们前来给苏麻喇姑请安,这是惯例。我住在这院中,不能不迎接圣驾,我不愿意狼狈不堪地出现于他们面前。
      紫外线具有杀菌功能,而且久违阳光的我,实在需要阳光的抚慰。我已在屋内练习两日,没有拐棍,扶着椅背,我的右腿已经足够支撑我行走一刻钟左右。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反穿在身上,只露一个光脊背,被子也抱出了屋子。匍伏在椅背上,正午的阳光,赤裸裸地直射于背上,却让我不得不承认,这阳光实在不足以驱逐寒冷。只一会儿,便听见我牙齿咯咯作响之声。
      我想着,必须得坚持十五分钟,因为那伤口就快要转化为褥疮了,我没有感觉到新肉长好的麻痒之感,却见到了脓水。遂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我住在后院,有四间房,前面就是正厅,是一座佛堂。这一方院子,没有任何生命生长,草、花、树皆不见,死寂寥然。一言以蔽之:雪霁天晴朗,却没有腊梅处处香。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腊八,也是我的受难日,我也曾去到过一方院子,那里有四君子,虽是寂冷冬季,却是生机盎然。青竹、白梅、君子兰,还有一株硕果仅存的菊花,历霜数月,经雪几度,无一枝损,无一花败,色浓花笑如初。如同现在的我,于是,我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扣上了一顶高帽子:傲雪凌霜。在心中大笑三声,一刻钟已倏忽而过。
      我的运气实在足够好,腊月二十七亦是暖阳高照,我如法炮制,转移注意力,傲雪凌霜一刻钟。腊月二十八却不敢出门,这一日,十二阿哥会来。因着这院子的极致寥静,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每一种声音,分辨出每一个人的脚步声。这儿不曾来过外人,除去十二阿哥。他是由苏麻喇姑亲手抚养长大的,基本上每三日会来请安一次,来的时间却不定,我这般怪异的行为不能让他瞧了去。在这院中有一个极妙之处,没有人干涉我的自由。我这般晒太阳,她们瞧见了,却视若无睹。我着实希望她们把我当成透明的。
      大年三十如期而至,二十二天的挣扎和折磨,我允许自己流了许多泪,这些泪大多滴落于枕头上,然后被自己埋于枕上的脸部温度烘干。在这里我不需要掩藏什么。而且,我送给自己一份非常满意的新年礼物,我已经可以不再只穿着肚兜在被窝中瑟缩颤抖,我的背部开始麻痒,不再有任何液体溢出,可以正常的穿衣服。我的左腿微跛,没有完全康复,却足够我静立十分钟。
      我仍然要求的,是我的付出要有所得,我忍受了许多不曾经历过,甚至是无法想像的苦痛,我犹如一个原始人一般生活,不曾沐浴,不曾温饱。二十二日里说过的话,不曾超过二十二句。却终于没有变成一个可以由人嘲笑的对象,我试着走过几步,真的是很略微的跛。不留意,不会被看出来。
      斋食晚膳后,苏麻喇姑的侍女走进我的小屋,"姑姑要见你。"我住进来后,一直不曾见过苏麻喇姑,的确应该拜访一下主人。她扶着我慢慢走向惭净堂之正厅,迎面撞上从屋中走出的十二阿哥,我和他不熟稔,只在几次大宴上见过,他急急扫我一眼,一丝惊恐倏忽从他眸中滑过。我没来得及行礼,他已越过我而去,他今日的脚步声与往日不同,往日是舒缓中透着沉稳,而今日却是急切中带着仓促。我心中暗叹:我难道可怖得像鬼了么?我的屋内没有铜镜,在洗脸之时却能感觉到下巴日渐尖利。
      我福身请安:"采薇给姑姑请安,姑姑吉祥!"苏麻喇姑手执佛珠,面色和静,一年未见,她又苍老了许多,亦清瘦了些许,风烛残年指的就是她这般光景。她已经年近九十了。
      她端详了我一会儿,眸中看不出任何意味儿,只有平和,她参禅信佛,听她道:"坐!"我福一福身谢过,在旁边的椅上坐下。却听她道:"秦嬷嬷,去取了来罢!"原来,她的侍女姓秦。秦嬷嬷福身出门。稍顷,端着一茶盏进来。
      我顿时栗栗危惧,我记起十阿哥说的话和见过的她何其古怪之爱好,她一年只洗澡一次,就是除夕夜,而且自饮秽水,却称之为"净水"。她又要表演一次给我看么?我不认为我可以忍呕吞吐。我脑中飞速地转着,想找借口离开。却已然不及,秦嬷嬷走近前来,将茶盏轻轻搁于几上。我装做若不经意地扭过头去,却听她道:"你喝了去罢!"
      我简直是汗洽股栗、骨寒毛竖,要我喝?我飞速地扫了一眼茶盅,不似上次所见浑浊之状,只色如朱砂,心中暂松一口气,要松未松之际,又蓦然意识到,这不明液体只怕不是什么好货,遂问道:"这是什么?"她轻描淡写答道:"致死毒药!"
      我霍然站起,只觉骇人听闻,问道:"为何?是皇帝所赐么?"
      苏麻喇姑摇摇头,道:"不是,是我要你饮!"她一片坦然之色,好似在说一件极为细小之事,而不是一条人命!
      我泠笑道:"要一条人命如此容易么?是因为什么?若是因为我所谓的以下犯上之错,我已被责罚过。"我指指自己的腿,道:"伤痕犹在!"
      苏麻喇姑目光平视前方,却不看我一眼,淡淡道:"我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只因你被不该喜欢的人喜欢,被不该对你心软的人心软了!"
      我愣在当下,她居然如此直接诚实?她说的心软是皇帝么?我驳道:"即便如此亦不是我的错,你没有权力杀我!"
      苏麻喇姑依然不看我一眼,道:"我有这权力,这皇宫里任何一个女人犯了此条,我亦有权力诛之。"
      我深感疑惑诧异,她何以直言不讳至此?片刻间,恍悟,她对一必死之人,实在是可以言无不尽。没有惊恐,没有屈服,有的只是无尽的愤懑不平,我含辛忍苦,隐忍二十余日,用血与泪换来的生存机会,只由得她一个我根本就不能认同的理由就倾刻间化为乌有!
      我讥诮道:"人说向佛者一心向善,有好生之德,实实是句假话!我只觉您一心向恶,有好杀之德!端嫔那般狠厉角色,您置之不理,倒拿我这无权无势之人开刀,这可算是欺软怕硬么?"
      苏麻喇姑终将目光投向于我,年老至斯,眸中却精光四射,颇有几分震摄人心之意,原来她的平和皆是伪饰出来,嘴角浮上一抹莫测微笑:"软?我倒不觉你软!我只觉你是一祸国殃民之人!"
      我无奈冷笑:"您实在抬举于我,您又对我了解得几分?我没祸害到别人,只害得自己残缺不全。"我抬手一扫,将茶盅挥于地下,冷声道:"我已然无缚鸡之力,但若要我依言自己乖乖喝下只怕不能,若你们要强灌于我,我亦会拼力挣扎,至死方休!"
      苏麻喇姑却不见恼色,只淡淡对秦嬷嬷道:"再去盛一盅来!"秦嬷嬷自去忙碌,我却只能坐以待毙。我跑得出惭净堂之门,跑不出紫禁城。在我腿脚灵便之时不能,更遑言当下了!当下只心绪纷纷地坐着,从未有过的一愁莫展。我蓦地想起我穿越之前,曾拜会过坐于我身边之人的坟墓,难不成是她杀了我?为何我来了二十余日,她才动手?竟是要等我受尽折磨后才取我性命么?既是有心放我一马,康熙爷何以遣我来此处?难道不知道她的手段么?亦或是知道她的手段借刀杀人?
      一时,念及李德全待我之意,他断不会是帮凶,他在宫中多年,谙透一切隐密之事,如果明知康熙帝要我死,不至于多此一举,冒险捎药于我!难道真如她所说,是因为康熙帝的心软,她越俎代庖?
      人说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只可气当日我还曾景仰过此人,十分推崇,看来史书亦不可信!我惫懒得与她再多言,亦不愿多看她一眼,心中只空落落。不如归去......只是我真的能归去么?了无挂碍?也无风雨也无晴?
      屋内只闻拨动佛珠的答答之声。一刻钟的功夫,秦嬷嬷手执毒液,款款而来。


[51]      柳暗花明又一村

  碧绿的翡翠碗里,朱砂红银。袅袅白色烟雾,弥散开来,这至毒之药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美丽。
  苏嘛喇姑慢悠悠道:“你是聪明人,何苦无谓挣扎,自喝了去罢!”我冷着脸,严肃道:“即便是无谓的,我也不能不挣扎,命是我自己个儿的,由不得他人替我妄断生死!况且我并无过错,你们只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苏嘛喇姑叹一口气道:“这深宫中的女人就是这般命运,你的存在就是一种过错,若你安分守己也便罢了,却偏生出这许多事端。皇帝亦对你容情心软,日后又不知会有怎生波折祸端,岂能容你于这世上?”
  她倒是颇为开诚布公,我却只觉犹如鸡同鸭讲,实实是白费唇舌。当下,再不发一言,保存体力,若是给我来霸王硬上弓,我定要困兽犹斗,决不会轻易“别姬”!
  苏嘛喇姑兀自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替我超渡?我谢谢你全家了!心中却着实惶惶,实无良计可施。
  一盏茶的功夫,敌不动,我亦不动。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人来,急速奔袭而至,犹自气息不定,“姑...姑,奴...奴才...奉万岁爷口谕,宣瓜尔佳采薇至乾清宫见驾!”
  我心中大喜若狂,却又不由得顿生疑惑,皇帝如何得知?他又怎肯施救我于?苏麻喇姑端凝来人,良久,她叹息一声:“去罢!”
  我再不迟疑,迫不及待随着来人,一瘸一拐出了惭净堂,回首望了一眼那死寂寥然的院子,心中只道:这个没有阳光与生命的鬼地方,我有生之年再不要回来。门外一座红顶小轿静静停着,那人扶着我上了轿,即刻起轿出发。我静静坐于轿中,一时脑中疑念纷杂,却理不出头绪,只能等待康熙帝给我一个答案。轿子忽停,我掀了帘子一角向往看去,却不是到达乾清宫,竟是到了神武门。那人上前与侍卫交涉片刻,侍卫一挥手,软轿便施施然抬出了紫禁城。
  弃轿换车。一辆马车穿越烟花京城,一路奔驰,出了西直门。我安静坐于车内,心中疑惑更甚,康熙爷他...他竟要给我自由?
  马嘶车顿。那人扶我下车,打了个千儿,递给我一个包裹道:“姑娘,奴才只能送您到此处,主子吩咐奴才转告您一声:您阿玛现在贵州境内,您可以取道直隶,一路向西,经湘、川直至黔西南。时间仓促,只备下了五百两银子,日后安定下来,再想他法。他说您虽为女儿身,却是坚强果敢,有勇有谋,丝毫不让巾帼须眉,必能安全到达。只祝您一路顺风。”
  我心头大震,看了看那人,一身御前侍卫装扮,再看他相貌,竟是旧识。身材不胖,五官却挤成一团的“团团”。十三疯了,真疯了!假传圣旨!他居然挑战皇家最高权威,他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性命!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不得不承认,皇帝与苏麻喇姑的确很有先见之明,我的确是祸水,的确有能力祸国殃民。
  我不能置信,垂死挣扎般求证,遂问道:“你们这是假传......”惊觉自己的声音不自觉透着几分颤抖,圣旨二字亦是犹豫着不敢说出口。团团的表情证实了这一切,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表情,言语却是坚定有力:“姑娘,主子知道您定会犹豫难断,他让我告诉您,他是皇子,纵有大错,亦不会丢了性命。他却不能袖手一观您白白送死。您不必为他挂怀,他日必会有缘再见!望您善自珍重!”
  我的确犹豫了许久,挣扎了许久。一边是我梦寐以求的自由,另一边是牺牲自我的情义。我何去何从?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去罢,还犹豫什么?那冰冷漆黑的皇宫有何留恋?你是来自21世纪的,你知道十三的命运,他活到了雍正年间,他不会为你而死,圈禁也不会是为了你。自由,从此自由,从此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另一个声音却不断否定这一切:你既能穿越,焉知不会改变历史?焉知不会影响他的命运?焉知他不会为了你而死?假传圣旨啊,从古至今,这是最不能为皇帝所原谅的死罪!你能心安理得,毫无挂碍地自由么?你能么?
  我从未如此踌躇不决过,也从来没有花这么长时间去做一个决定。心中只是徘徊歧路,举棋不定。
  团团上前一步,急促道:“姑娘,事不宜迟,您再不走,追兵一到,可就来不及了!”我抬眼看了看他,年纪很青,不过二十五、六,十三也许能保得住命,可团团身为奴才定然无一线生机。他与我素昧平生,却要为我赔上性命,我能心安气闲么?我问道:“你不怕死么?”团团一身凛然,慨然道:“若不是主子相救,奴才的命早在十年前就交给了阎罗王!现如今多活了十年,奴才心中只有感激,哪里有半点惧怕?奴才读书不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却是听过的!”
  这一番话说得是斩钉截铁,义无反顾之情溢于言表。我听了心中再不迟疑,翻身上马,向来路策马而去!回头见团团愣在原地,遂豪情万千地喊道:“若不想见到我在紫禁城门外就被拦下,以擅闯皇宫之罪就地问斩,这就快跟上吧!”
  是的,我自愿回去送死!只为,我拥有一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感情。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他并不清楚这一事的后果,他抛弃一切规矩、地位、身份之束缚,只为换取我的性命!我如何能负他?如何能教他受一星半点儿伤害?如何能让他为我背负上逆臣贼子之名?
  这一次,我依然有所得。我得到的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世上最珍贵的一样东西。生死相许,他许了我生,我又为何不能以死相许呢?
  干冷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只刮得脸上冰冷生疼,左腿传来阵阵剧痛,新长好的腿骨又被震断。顾不得这些,只挥鞭催马而奔,我心中只有一个字:快!再快一点!只盼我还来得及去送死,只盼我还有机会去相许。再不济,只盼我死之后,一了百了,抹去所有的伤害与背叛,皇帝不再追究。
  团团扶着我,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惭净堂。夜已深沉,所有的喧嚣都落没在静夜之中,这一方院落更显死寂诡异,令人心生惧意,我鼓起勇气迈进门槛。回首看一眼团团,他的表情一如这院子般死寂绝望,我淡淡道:“替我转告你主子,我虽然只为自己而活,自私自利,却不希望有人为我送死,他的奴才他不顾惜,我却不能心安理得!”我又一次撒了谎,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我死得其所,只为有他!
  我强忍住钻心的疼痛,一蹦一跳,艰难进入佛堂。苏麻喇姑正伏于案前抄经,听见响动,抬头,诧异看着我,问:“何以去而复返?怎不离去?”我顿感绝望,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皇帝依然知道了一切。我淡淡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皆非我安生立命之所!”
  苏麻喇姑神色复常,问:“这么说,你此刻是甘心受死?”我没有半点犹豫,道:“是,只求姑姑转告皇帝,莫要追究下去,我死后,一了百了,你们从此可以安心落意!”
  苏麻喇姑却摇头道:“皇帝并不知此事!”我诧然道:“你是如何得知?”苏麻喇姑毫不讳言:“我这儿是佛堂清静之地,外人不许擅入。平日里皇帝若有旨意,只会着李德全前来。今日那人虽是御前侍卫,却不是我相识之人,亦证明他不是近侍皇帝身边之人。我放你离去,只不过心存一片怜念,你却不甚聪明,领会不得!真真是天界有路你不行,地狱无门你偏进!”她顿了一顿,复讥讽问道:“如此说来,你仍是心有挂怀,无法放开?我只问你,你现如今悔么?”
  闻言,我本就是恼恨莫名,经她冷嘲热讽这么一说,更是无名邪火心上起,只冷冷驳道:“只怕后悔的是你,你没给我时间了解你的菩萨心肠,没给我机会受了你的所谓怜惜好意!你依然犯下妄杀之罪,抄多少经书亦弥补不得!”
  苏麻喇姑闻言眸中浮掠一片清冷冰雪,冷冷射向于我,我亦不肯避让半分,只咄咄对视。半晌,她唤了秦嬷嬷进来低声吩咐几句。对我道:“既不悔,你便去死罢!”我想起自己仍有求于她,遂强压怒火,微微福身道:“我可以去死,只求一件事,今日之事须随我一道淹没于黄土之中,不可再让第二人知晓,你可能给我一个承诺让我死能瞑目?”苏麻喇姑点点头,道:“我允你!”我追问道:“如何令我信你?”苏麻喇姑轻蔑扫我一眼,道:“我一生之中从不打诳语,于我而言,只有实话与不想说之言!你既死去,风平浪静,我又何必无事生波折?”
  我思潮起伏,想起与她曾经的对话,她的确如此,言无不实。遂不再多言,只静坐一旁,等待那取我性命之美丽□□。我强制自己不去后悔,虽然心中着实懊恼。忽然想到一点,十三是如何得知此事?这惭净堂并无外人。蓦地想到十二阿哥仓促有加的脚步,难道是他?十三难道拜托他一直暗中关照于我?罢了,他们皆是心机深沉之辈,我又如何能猜透呢?
  秦嬷嬷呈上药汤,我闭目一口饮尽,慢慢踱回自己的小屋,静静卧于榻上。“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我默默在心中背诵这阙词,是的,只有归时好。我抛弃一切情恨纠缠,忘却一干因缘纷争,只盼这只是梦一场,我可以回到21世纪,重新开始,重新生活。
  身体没有预想中的剧痛难忍,亦没有口吐鲜血的惨烈之景,只觉喉头一阵阵发紧,意识渐渐消散,仿似睡过去一般。
  清晨的阳光是吝啬的,给天地之间朦朦胧胧地罩上了一层薄纱,没有照进屋内,却足够明亮得让我看清四周的环境。我真的只是睡了一觉,我依然在大清皇宫中最为清静诡异的惭净堂,我没有死。可当我因为断腿处难忍的疼痛,欲□□出声时,却发现自己光荣地成为了一个哑巴。
  我用尽浑身气力,却徒然无功,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处是疼痛的,亦是无力的,感觉无半点着力之处,气息不能到达。我见过哑巴,他们能发出哇啦哇啦的怪异之声,而我,一丝也无。
  我怔然,愤然,徒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世上居然有哑药,能令人声带全毁?我只能在心中无声冷笑,我的父亲,一位研究解剖学的学者,真应该把他女儿剖开来一探究竟!这些在现代流离失传已久的药,居然无声无息,轻易令他的女儿丧失了生育功能,丧失了说话能力,他们真应该好好检讨一番,不必去学西医,因为祖国医学实在是博大精深!
  没有时间给我去“质问”,去“声讨”,去接受这一切。只在我醒来之后五分钟,秦嬷嬷便匆忙进屋,替我梳洗一番,外面已有人高声唱道:“皇上驾到!”秦嬷嬷立即扶着我出门迎驾。
  我知道,大年初一,他与她,要联手上演一场好戏!他要告诉他的儿子们,你们曾经中意的姑娘如今是个可笑的长短腿!而她,则要告诉他和他的儿子们,你们怜惜的姑娘如今是个可怜“体面”的哑巴!而我,是不可或缺的主角。如果说,断腿有一朝之日皇帝一时心软尚能令人替我重新接上,那么,要一个哑巴说话,除非铁树开花!只是,最为可笑的是,她居然也会心软?留下我的烂命一条,却让我“体面”得根本不敢令皇子再做他想。
  我怒极,恼甚!我没有想活下来,更没想如此“体面”的活下来!他们居然剥夺了我说话的权利,剥夺了我反抗的能力!令我生不如死!
  我一定会如你们所愿,惊艳登场!屋内众人已各就各位,皇子们黑压压站了一地。他与她,安然坐着,闲话家常。我一蹦一跳,声威大震地进了屋子。我果然令他们惊艳了,所有人都禁不住皱了眉头,齐刷刷地对我行注目礼。我看见十阿哥,嘴成O型,瞠目结舌,以胆大包天著称于宫中的他,被我吓住了!我知道自己有多憔悴、多狼狈,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了铜镜中的自己,下巴尖得可以去钻老鼠洞,面如白雪,无一分血色,一双眼睛大得离谱,黑幽幽透着不甘的愤恨,左腿膝盖以下晃悠悠地荡来荡去,实在犹如一个鬼魂。
  我微笑着蹦至康熙爷面前,跪下右腿,左腿自然而然顺势跪着,只不发一言盯着他,康熙爷眸中怒意渐甚。是时候,轮到她出场了,果然,她轻描淡写,悠悠道:“皇上,请恕采薇不能请安之罪。这丫头前日里急病了一场,太医瞧过后,说是太阴肺经与少阴心经淤阻,断定她一生将为哑巴!”我暗暗在口中积蓄了一大口唾沫,康熙爷,您若是敢流露出半分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同情,我必昂然唾你一脸。康熙不愧是康熙,他只似有若无瞥我一眼,淡淡道:“嗯,起吧!”好样的,你若自始至终地狠心绝情,我敬你三分,若给我来鳄鱼的眼泪半真半假这一套,我必唾弃你如牛粪!
  我不必浪费口水,遂咽下,站于苏麻喇姑身后。带着一脸傲然微笑打量众人,我虽是“国破山河碎”,你们却实在不必“恨别鸟惊心”,更不必“感时花溅泪”!因为这一切全拜你们武断绝情的老爹所赐!我也实在有资格骄傲地微笑,他们虽恨不得我一死方休,却依然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对我手下容情,这是我的胜利!
  十阿哥的下巴因了苏麻喇姑的一番话又接了回去,只带着一脸勉强无奈的笑意暖暖回视于我,我心中一动,他并不曾伤害于我,倒一直待我友爱有加,我实在不必拿他来泄愤,遂朝他微微点点头,浅浅一笑。调转目光,只顾搜寻十三挺拔的身影,我要告诉他,我还活着,并且性命从此安然无忧,他不必再为我犯险涉难。却只见到八阿哥的深愁与哀伤,十四的讶然与怜惜,九阿哥的愕然与同情,唯独不见十三,他没来是因为胆怯了么?惧怕听闻我的死讯?
  我不禁微微失望,目光掠过,忽见屋角之处的四阿哥,他有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表情,原本尽是清冷寒冰的黑眸中一片喜意流光,唇边亦挂着些许笑意。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是了,十三一向所为皆不瞒着他四哥,四阿哥想必对昨夜之事亦是知情,四阿哥此喜是为着回去对十三有所交待。我努力扯出一个灿烂笑容给他,伴着我这个笑容,康熙爷起驾回宫。
  我的笑容凝在唇边,心中只是无尽的绝望无力之感,低着头,只恨不得死了才好。“采薇!”十阿哥的大嗓门儿乍然响起,我抬头看过去,他立于门边向我招手,而他前面的大部队队形明显一滞,显然是走在最前面的康熙帝停下了圣驾,只不过一瞬间,我却看了个分明。我一蹦一跳上前,十阿哥亦大步迎上前来,他递给我一瓶东西,大声道:“这西洋玩意儿,你替我瞧瞧,如何捣鼓才好吃!”我怔住,这个大力水手粉,我早就告诉过他,以蜂蜜混入冲饮即可,却听他低声道:“送给你,你好好补补,可怜见儿的,瘦成这样!”
  他说的是“送给你”,平日里他经常送食物给我,却总是说“给你”,有时大大咧咧说“爷赏你了”,今日......
  我了然一笑,看着十阿哥爽朗的笑容,心中着实温暖一片,下意识地说:“多谢!”却是哑然无声,十阿哥神情一黯,拍拍我的肩,勉强笑道:“别担心,宫里有好些个医术了得的太医,我和八哥他们一定会求了皇阿玛,令他们好好给你诊治,民间亦有许多名医,我们兄弟一定替你留意着!你只日后好好守着规矩,可别再鲁莽行事了!明白没?”我只能点头微笑,十四亦走上前来,低声道:“十三福晋身子不适,十三哥今日未曾进宫,他不是......”身子不适?只一瞬,我便领会得,不免一阵心酸失落,却又立即骂醒自己,他能为你舍弃一切,你还计较这些?于是,我开开心心,灿烂一笑,大力点头,福身谢过这两位在绝冷冬季给我几缕温暖的阿哥。十阿哥与十四亦是面带几分欣慰之色,快步离去。
  我回过身去,却见苏麻喇姑若有所思瞧着我,我口不能言,只能怒目相向,听她淡淡道:“我为了你撒了有生以外第一个谎!”我心道:可惜,我一点儿不领情,你那是为自己的暴行自圆其说。她看透我的心思,继续道:“你该感激的是你自己,我没给你时间了解我,你却给了我机会了解你!我留下你一条命,却毁了你的嗓子,日后你再无兴风作浪之能,你若安分守己,可保一生无虞,回屋去罢!”
  秦嬷嬷上前搀着我回到小屋,我独自怔怔坐着,试着握紧拳头,却发现手已然不能成拳。是的,坚强如我,亦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不能说话,不能表达,不能交流,不能抗议,我不愿意一辈子在默然中渡过,我不愿意只能简单的点头、摇头,我不愿意只能微笑、傻笑、痛哭、流泪,我不愿意。我只等着见他一面,然后放手。
  十三没有让我等太久。他来得实在太快。
  黄昏时分,夕阳无限好。惭净堂响起了两种截然的脚步声,一个沉缓中透着轻松欢快,我猜是四阿哥,他应该高兴,他最心爱的弟弟没有为了女人自毁前程。一个焦虑之中带着盼望,十三,我们已好久不见了,若是我四肢健全,想必也是这般走路。
  从正厅隐隐传来语笑之声,令人羡慕,他们可以发出声音,我却只能在心里无声叹息。
  小檠暗,月如水,屋内没有点灯,可初一的月光却明亮得叫人害怕,我怕让他看见我的憔悴,我却没有胭脂水粉可以稍稍修饰一番。我只能半靠于床头,用被子遮住我残缺的左腿。脚步声渐近,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门吱声而开,白衣十三,披着一身如烟似雾的白悄然伫立门前,湖波翦翦清亮瞳,有着无法隐藏的柔情,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我。几个月不见,他成熟了许多,原来,婚姻真的会令一个男人成熟。
  十三走近前来,坐于床边椅上,借着月色,我看清他的神色,无奈几许,心痛更甚。我微微笑着,示意他我很好。十三沉默良久,闷声问道:“你如今可是后悔了么?”我不知道他是在问哪一个后悔,是问我拒绝他?问我斥责端嫔?问我昨日不接受他的好意?这一切,我都不后悔,因为我都得到了回报。是公平的。
  我摇头,依旧微笑,我只能做这些。十三眸中恼恨渐起,冷声道:“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瞧你是撞了南墙亦不回头!”我点头,保持微笑。是的,撞了东、西、南、北墙我都不回头。为自己所做之决定而后悔,那是庸人自扰!我岂能做那等傻事?
  十三蓦然起身,一把掀开被子,凝目注视着我的残腿,恨声道:“你只会作践自己!你只会自寻死路!”我默然,只能默然。十三伸手欲掰开我紧握的拳头,“我很想看一看,你若松开拳头,会不会流下泪来?会不会再用这目空一切地微笑伤害关心你的人?”我用尽全身气力,死死握住,不让他得逞。我知道,我真的会凄然流泪。
  十三几番努力,未果,颓然放弃。他站起身来,走向门外,淡淡道:“我会忘记,我一定会忘记!我只会记得,你是一个绝情女子!”
  我低着头,摊开掌心,红迹赫然,泪如珠落,泣不可仰。我知道,我昨日那一句话又伤害了他,我原以为我必死无疑,我原想令他心中少一份牵挂。我知道,他一定能忘记,雄鹰与采薇之间是天与地的距离,注定只能遥遥相望。
  我有能力令自己生,亦能令自己死。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只会知道我是因病而亡。依然没有人替我接上断骨,我也用尽了最后一抹药粉。我会老实喝药,却会立即抠着喉咙令药呕出,我只吃一碗白米饭,我不再享受日光浴,我不再温柔地对待自己的伤腿。
  只有三日,我就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昏迷状态。


[52]      秋月春风等闲度

  昏昏沉沉,冷冷清清,戚戚惨惨。浑身滚烫,手脚冰冷,似睡非睡。
  那双深遂黑眸逸泄杳杳幽深,犹如潭水,万物可融,又出现在我梦中。宝光流转,无限深意,猜不透,看不明。
  我问:你到底要说什么?想告诉我什么?你又是谁?它却只是渺渺凝望......一时隐去,一时现身,飘渺不定。
  回到清朝三年,不曾再梦见它。我曾经以为是四阿哥或是十四,他们有些相似,却不尽相同,四阿哥是清冷如冰的,十四是桀骜倔强的。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心思,我能一眼看明。只有他,如镜花水月般虚幻,不肯让我猜出半分,却又如影随形般相随,直让我在梦中也恨得牙痒痒,却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我喟然长叹,从迷梦中醒来。桌上竖立着一支细长的红蜡烛,已烧去半截,在房间里投下跳动的光影,两边的红流正悠悠地滴落。我凝神细看着,不由得有些感怀身世,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亦然么?蜡烛尚能照一室明亮,我却好像是白活了一回。
  “你醒了?太医瞧过了,说你能醒过来就不会死!”苏嘛拉姑的声音悠悠飘了过来。我一惊,循声望去,苏嘛拉姑侧身坐于榻上,一派悠然自若的神情,“你果真如你自己所说,是个软骨头!寻死?我倒真是高看了你一眼,早知如此,不该留下你一条命!”
  我真真是怒无可怒,她造下的孽,却如此轻松地说着风凉话,我翻身坐起,欲怒却不能言,更添几分恼意。却听她道:“你该知道,宫女自裁,灭门死罪!皇帝既留下你的命,我亦对你容情,你便只能活着!”
  我忍无可忍,无声道:“我早说过了,由不得你们替我妄断生死,我为自己而活,亦可为自己而死!你们管不着!”我快速地说完第一遍,慢慢重复了两遍,她仔细看着我的嘴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苏嘛拉姑缓缓道:“嗯,为自己而死,我瞧出来了!你是不是觉着自己活得很不体面?你却又知不知道,体面不是别人给你的,是自己给的,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旁人轻贱于你,亦是理所当然。人不自强,斯召辱矣!你实在是为了别人而死,不是为自己!”
  我哑口无言,不是那个哑,是真正的无言以对。她何以如此聪敏犀利?苏嘛拉姑端视于我,眸中一片水明天净,“古今后事谁能料?虽说人之命运由天定,在这皇宫中亦由皇帝、主子而定,可你又怎知不是靠你自己呢?你已为自己争取到活着的机会,日后只看你自己如何。”
  苏嘛拉姑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却又回头严肃道:“我这惭净堂的规矩不能坏,膳堂依然不能给你做荤腥之菜。不过,乾清宫的王善福昨儿来过,他说是你师傅,与你有师徒之谊,他自个儿愿意每日替你单做,我允了他。这几日里,有好些人来我这儿托我好生照顾你,我不会,我知道你有本事自己照顾自己。他们托我转交的东西,我一一查过,没有坏了我的规矩,你可以留着。你要记住,规矩永远不能破坏。规矩之内,凡事好商量!”
  她再不停留,慢慢向门外走去,年近九十,背却不显一点佝偻,腰杆挺得笔直。实在是背影如其人,作风硬朗,毫不容情。
  我不得不承认,她方才所言一针见血,字字珠玑。我的确软弱绝望,自轻自弃,我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哑巴的现实,我亦害怕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我从来不是一个弱者,我不需要同情。所以,我想要放弃。
  蝼蚁尚且偷生,采薇,你竟不如蝼蚁,要用死来逃避么?他们待你如此,无非是要毁了你的人生,挫了你的锐气,你死了岂不是如他们所愿么?你将会死得一文不值,将会令仇者快,亲者痛!人不自重,人必侮之,采薇,你何以轻贱自己如斯?我在心中自问自答,试图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只是,失去健康完整,残破不堪的我,是否真的有勇气,有能力再来一次?我检查了一番伤腿,没有被接上,却被纱布包裹着,藏红花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这是她的恩典,我心中却无半分感激之情,我应该坦然受之。
  榻边的红木小几上,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我探身取过细细察看,一大包耗牛肉干,补钙壮骨,想必为十阿哥所赠;两套洁白的棉布贴身中衣,针脚绵密,做工精细,绣着两只玉色小狗,自然是出自小德子的画笔,崔嬷嬷的绣针之下;一套西游记古本连环画,画笔生动自然,颇有古风,这个我猜是十三所为,我曾和他提过想看这套书。尚有一碟肥瘦适中的红烧五花肉,虽已凉透,却隐有肉香。已一月不知肉味的我,不由得食指大动,遂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嚼将开来。的确是我师傅王公公的手艺,他从前曾是御厨,做得一手宁波好菜。他习惯在菜肴中加入茴香,取其意为“回乡”,虽然他的故乡已无亲友。
  回乡。不错,每个人都有故乡。在这儿,我心中的故乡可以是柔情江南水月,亦可是豪迈塞外风光,可以是黄沙万里,亦可是草原牛羊。我仍然有希望,他们虽害我如此,却给了我一颗自由的心,他们生生替我斩断了一干爱恨情仇。苏麻喇姑说,我从此可保一生无虞。我已经十六岁了,还有九年就可放出宫,或许康熙爷认为我的残缺影响皇室体面,大有可能提前许我自由,也未尝可知!念及此处,犹如在漆黑无尽的暗夜中蓦然见到一团炽热火焰,心中又燃起瑰丽的希望之火,我再一次成功说服自己不屈从于命运。
  我大快朵颐将红烧肉吃干抹净,只觉天下再美味不过如此,虽然我为此所付的代价是腹泻三日。
  我被挪进了一间正南的小屋,老天亦待我不薄,日日晴朗。我每天在轻柔月光的抚慰下睡去,再被清晨的烂灿阳光唤醒。我坐于榻上翻看着西游记,足不出户享受着日光浴。时不时地无声大笑,这连环画实在比现代的单本读物有趣太多。幸而,我还能开怀大笑,没有被仇恨与艰难的尘埃蒙蔽、沾染了心灵。
  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实为不智,我不是蠢人一个!
  我师傅每日给我做不同花样的新鲜菜式,唯一不变的是浓浓大骨汤,我知道这是他掏体己银子给我预备的,还要搭上私人休息时间。我想,我一定不要白费他的苦心,日后一定好好孝敬他,让他老有所养。我有照料伤腿的经验,有足够的药与纱布,有充足的营养与阳光,有洁净的环境,更有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动力与温暖,所以,我康复得很快。不过十日,断腿之处淤肿尽散。
  正月十五,惭净堂响起了两个似曾相识的脚步声,透着期待与希望。片刻,脚步声向我而来,门响帘动,崔嬷嬷与小德子一脸喜色,立于门边,上下打量着我。我大喜过望,挣扎着下榻,被他们一左一右扶住。崔嬷嬷嗔道:“傻孩子,还是这么的不知道爱惜自己,坐下罢!”小德子笑嘻嘻道:“脸色儿还不错,虽是瘦了些!”我微笑着点点头,看见他们脸上没有同情,只有疼惜与喜悦,心中甚感宽慰,他们与我是一路人,懂得知足,他们也只盼着我活着就好,就有希望。崔嬷嬷笑道:“咱往年都是在一处过元宵,今年也不能例外,我方才求过姑姑,她允你随我们回宁寿宫过。”
  我不由得瞪大双眼,喜形于色,问道:“真的?”我还是没有习惯于当一个哑巴。他二人皆是神情一黯,点点头。我忙扮了个鬼脸,他们才又勉强扯出笑脸。小德子伏下身子,笑道:“我背你!”我毫不客气,趴了上去,崔嬷嬷侧身扶住我的伤腿。我们一行三人五足,慢慢朝宁寿宫而去。宁寿宫实在不远,我却希望这一条路能长一些,只因我感受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温暖。
  小德子背着我缓缓前行,说:“采薇,你还记得三年前你与阿猫说你名字含义之事么?那日,我也在场,你说采薇花,也是任人踩踏,随意欺侮的,可是一到春天,豌豆花儿依然漫山遍野的开放,因为它们有坚强力量。你一定也要像它们这般坚强,好好活下去。日后,若你行走不便,我愿意一辈子这么背着你。咱们总在一处过着,可好?”
  我大力点点头,却听崔嬷嬷打趣道:“小德子,她可不用你背,她也是土财主一个。前儿锁吉来,说是今年“无针坊”刨去所有开销人工,竟赚了1200两银子,你倒是想想,这么些个银子,她雇个八抬大轿,每日里京城随便逛也使不完,哪用得上你干这苦活儿?”女人毕竟是女人,现实得很,一早替我算计好日用的吃穿用度。我偷乐无声,小德子亦凑趣道:“银子省下给我不就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说话间,已到宁寿宫。我嘟着嘴撒娇,只说要洗个澡,崔嬷嬷只怕水浸了伤口,却又拗不过我,只得吩咐下去预备着,崔嬷嬷在宁寿宫中有权有势,我当然要人仗人势!黑芝麻汤圆,今年虽不是我亲手所制,却更透着无比团圆之意,我慢慢地说道:“明年我好了,我亲手做给你们吃!”他们凝神细看,皆是会心一笑,点头不已。幸而,有人愿意听我,有人愿意看我,我依然可以交流,依然可以表达。
  晚膳后,崔嬷嬷轻柔仔细地替我洗了头发,一点儿也不嫌弃我一月未洗的油腻与污垢。我躺在热水环绕的浴桶中,看见伤痕累累的身体,不感伤怀,只庆幸自己仍有一颗完整的心,我不曾亏欠,我心安理得,我实在值得坚强地活下去。
  为着怕崔嬷嬷触目伤心,我不许她替我洗,可要出浴穿衣时,却不得不靠她。崔嬷嬷扶我在榻边坐下,轻轻抚着伤口,颤声问道:“你个倔性子,你如今可是悔了么?”崔嬷嬷不知内情,她问的是我拒绝太嫔好意,斥责端嫔之事。我摇摇头,道:“您曾告诉我,太嫔说过,我自己选择的就不会后悔!”我只能简明扼要,他们还不能习惯看唇语。崔嬷嬷点头叹道:“问你也是白问,你就是这个倔性子,太嫔娘娘倒是一早就瞧了个透彻!”
  浴后一身神清气爽,精神大振,心情愉悦。小德子笑道:“咱出去看看花灯,今儿宫里可是热闹得很!”我点头,心中雀跃不已。我们一行三人,整装出发,一路上不断有人行注目礼,我却毫不以为意,只微笑以对。我想起与十四第一次相见争吵之事,他说:“宫女、太监历来是相好的!”他没有说错,因为这两种人同命相怜,需要互相扶持,一路陪伴,才能在这阴冷皇宫中生存下来。我此刻深有体会。
  正月十五闹花灯,紫禁城内灯会伴着烟火,还有鼓吹弦乐,光影五色,金石丝竹。处处透着喜庆热闹,小德子却背着我往僻静之处而去,我心中疑惑着,却无以相问,崔嬷嬷亦是唇边泛笑,亦不明言。直行至西华门,我心中才略略有数,城门下围着好些人,不住喊道:“快放啊!怎不放呢?”
  阿哥就是阿哥,神通广大,许是有人一见我们来,便通报上去。小德子刚扶我在花坛边坐下,只听一声声爆响之后,许多闪亮的精灵冲向天空,在最高点绽放出惊人的美丽,无比绚烂,无比妖娆,灿烂到不真实,灿烂到如梦如幻。只是这样的灿烂,这样的美丽一瞬间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缕清烟,一丝眷恋。爱情也如烟花,短暂的绚丽过后,就是空无,情来情去情如水!
  只有十三响。一切归于寂静,人群无趣散去。
  我无言叹息,他没有忘记。我很想告诉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更不如相望于江湖。一个忘字何其难也?又何须忘记抹去?两两相望,遥遥相望。看他眉间淡愁几许,看她唇边微笑几缕,忆及过往美好情谊,亦是一种美丽。
  但愿,有一日,我能亲口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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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十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才二月里的天气就让人暖洋洋地浑不着力。我每日里,只做春乏秋困之状,吃、睡、读,很是惬意。
  我的腿亦已好得七七八八,较之上一次多出一指差距,两腿相差四指,不是大跛,亦不是微跛,勉强可称为小跛。是一个小小的笑话,只不过,在这惭净堂中,无人笑我,我也就安之若素。我心中暗道:大不了,日后做个内增高鞋垫。也就一笑而过了,哑巴一事也不甚困扰,这院中住着四个女人,却唱不了一台戏。我是被锯了嘴的葫芦,另当别论,她们三位每日里除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只是念经、打坐、抄经,言谈甚少,毫无半点乐趣可言。
  这一日,苏麻喇姑又召见于我,只道:“我这惭净堂不养光吃不做的废物!你既好了,日后你替了红姑做膳之活,你若要吃荤腥自便,给我们做斋饭即可!”言辞犀利,却甚合我意,我很是乐意为之。谁爱当废物?红姑便是那个木头人一般的嬷嬷。从不见她说半句话,我认为她也是个哑巴。
  生活平静无波,一扇红木门,将大清皇宫中一切纷扰喧嚣掩于门外,独留一方清净天地。
  我渐渐爱上这种生活,我也在努力经营自己的生活。苏麻喇姑说:规矩之内,凡事好商量。我于是要求种一些花卉植物,她允了,只让我亲力亲为,不可假他人之手。我渐渐发现她实在在这宫中有权有势,她答应我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送来花种、花肥、花盆、锄具,且细细讲明各种花卉之生长习性,应该如何种植。
  我种的是玉兰花、紫藤花、迎春花,精心挑选饱满种子,孬种弃之。松土,施肥,浇水,按步就班,有些事的确需要守规矩,种下希望,收获美丽,感受生机。
  生活是简单而安全的,外人只有一个。十二阿哥,他与他们不同,他潜心向佛,他常穿着墨蓝色或者是烟灰色的衣裳,色彩沉重,可他却给人一种详和出尘的宁静之感,夸张一点说是佛光普照。五官周正,不是特别俊逸,却令人赏心悦目。他每回到这院中,除了请安,便是与苏麻喇姑论经研佛。一到此刻,我便远离他们,我从不掺和,我可不想变成无欲无求,清心寡欲之人。
  这一日有些与众不同,春风不负年年信,吹开了花蕊,吹绿了枝叶。我为之洒下汗水种下希望的花朵们,没有辜负我。一朵朵黄澄澄的迎春花,如蝴蝶翩翩起舞,骄傲地昂着头绽放。紫藤亦已不甘寂寞地伸展自己,围墙上下一片绿意盎然,已有微小的花苞点缀其间。玉兰花还是很羞涩,不肯让我一睹芳颜,可是,凑得近了,那股淡雅清香却明明白白告诉我,只是时机未到,它们正在含苞欲放。
  我心中油然而生的喜悦满足之感不可言表,只是拊掌傻乐。花亦然,我亦然,我有希望。转身回屋,却见苏喇麻姑静静立于门边,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我隐去笑容,微福一福身。
  我不至于宽容得能对伤我之人面带微笑。她只淡淡道:“这样不是挺好么?”好?这一切全凭我自己争取而来,我原本可以更好。我只能保持神色平和,自顾回屋。
  午膳之时,十二阿哥留下用膳,我与红姑、秦嬷嬷便挪进厨房单吃。在这惭净堂另有一好处,我能体会到平等,平日里苏麻喇姑名为主子,实际上我们是四人一桌用餐,唯一有区别的是,她们不吃肉,我一人吃着有时会觉着别扭。苏麻喇姑,她实乃我平生所见最为敏慧之人,她看出我的不自在,遂发话道:“你既无向佛之心,与佛无缘,何必矫情?实在不用不自在!”一番话把我说成了个关公脸,我却实实挑不出她的错儿来,往后遂毫不客气、自由自在享受肉食。
  红姑与秦嬷嬷食完后,扔下碗筷,各自去忙碌,我撇撇嘴,有些不忿,暗道:左不过是去阿弥托佛,哪里就有这么紧要,碗也不洗。自去收拾一番,却听见十二阿哥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我微笑着行礼,他亦淡淡一笑,只道:“有人托我给你捎一本书来,你拿去罢!”我一手接过,福身福过,他亦无半句多言,缓步离去。
  竟是高濂所著之《遵生八笺》,这是一部内容广博的汉人日常生活养生之道读本。以其闲适雅致的古典神韵倾倒众生。它以清丽自然的意趣,把古典的锦灿情调和盘托出,直达审美的极致。内容旁及山川逸游、花息焦矗、琴乐书画、笔墨纸砚典文物器玩鉴赏。这一本书,是我父亲极为推崇之书,他是西医,却对《遵生八笺》情有独钟,直叹人生之享乐、意趣、养生之道,尽涵此书。我一直未曾好好阅读过,没曾想却有幸在这里与它重逢。
  今日这一册是八笺之一的《四时调摄笺》,内有许多养生粥方,亦有四处野游之小记,实在合我心意。我随手翻阅,却见一张小画夹在其中,画的就是傲雪凌霜那一枝傲菊。“菊残犹有傲霜枝”为其题。另有数字相赠:“记取所得,忘却失去,此乃人生所乐之根本也!”
  我识得是十三飘逸洒脱的字迹。着实喜不自胜,此喜不为他鼓励我,亦不为他能理解我。只为,不用我亲口对他说那番话,他已然自己了悟,他不执着于恨亦不执着于爱,他能释怀!心中亦颇有戚戚焉,自己能想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有人能以此般言语宽慰实为另一件妙事,颇有高山流水遇知己之感。
  是的,我的身体失之完整,却得之生存,我的感情失之美满,却得之回忆。那一份生死相许,只要回忆便已足够。我还有将来。当下只觉海阔天空,天明云净,妙不可言!
  虽说竖着阅读依然不惯,可我每日读一小段,细嚼慢咽,消化吸收。读一卷书,亦有行万里路之感。
  这一日午后,我正坐于屋内静静读书,斑驳的阳光抖落于书页之上,静谧而妩媚。却听院中传来一缕咿鸣笛声,清新飘逸,轻柔和宛。我走进院中,却见苏嘛喇姑与十二阿哥坐于院中,二人皆是神情和悦。十二阿哥横笛而奏,指尖轻灵闪动,曲调舒缓,泠泠自笛孔逸出。一曲终了,苏嘛喇姑微笑赞叹道:“比往日进益更甚,你这一曲颇有佛言心怀开阔之妙!”十二阿哥笑道:“姑妈过奖,您若喜欢,日后我常来此处奏于您听,可好?”十二阿哥称呼不同,他称苏嘛喇姑为“姑妈”,一个妈字尽述养育之恩。
  苏麻喇姑抬眼见到我,微微一怔,我本欲躲回屋内,只得上前请安行礼。心念一动,回屋取了纸笔,写下我的要求:“采薇想学吹笛,能否请十二阿哥指点一二?”苏麻喇姑思索片刻,不置可否,只看向十二阿哥,我亦祈盼地看着他,十二阿哥微微点头。苏麻喇姑只淡淡道:“你要学便学,只不可折腾出闹人动静,扰人清思!”我忙不迭地点头喏喏。
  谁知十二阿哥竟是有备而来,苏麻喇姑起身回屋之后,他便递给我一册笛谱,微笑道:“你先瞧瞧,不甚明白之处,用笔圈出,下回我带着笛子来,一并讲明与你知!”我了然于胸,只怕他又是受十三所托,知道我口不能言,欲让我寄情于曲调之间。他与十二交情竟如此深厚么?我笑着福身谢过,一切尽在不言中。
  下一回,十二阿哥果然携了一支青竹短笛而来,他的时间并不充裕,真的只能略为指点一二。好在我实实是一个大闲人,笨鸟先飞,笨鸟多飞,进步亦是显而易见。每日里只关门闭户,昏天黑地吹得自己头晕脑涨。
  苏嘛喇姑并不横加干涉,她只讥讽道:“能将横笛吹成唢呐,实在是你的本事!”我心中着实好笑,她实在句句珠玑,让人欲辩不能!她也实在言而有信,规矩之下,一切都有得商量!
  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我这儿却应该倒过来,实实是“福却双至,祸亦双行”。否极泰来,我有书为友,有笛为伴,生活平淡却不乏味,琐碎却不单调。心无所系,无牵无挂,自由随意。一切都令我满意。
  春夏之交,当我终于能简单吹奏一小段春江花月夜之时,当我的紫藤花密密匝匝,蓊蓊郁郁,繁花锦簌,一树花开,一地花碎之际,我却发现,这小小的惭净堂实在不简单,甚至是深不可测。